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村逝 > 小说中的一首诗 第一百二十二章
    梓松作为这个大家庭的船长和舵手死了之后,梓柏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个大家庭的新船长,梓柏想掌舵继续沿着梓松生前指定的方向前进,可是他已经控制不了这艘有些残破的船了。梓松虽然只是个光棍大哥,但是这个大哥并没有自己的家庭,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梓柏的一家人,所以他于梓柏家来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那种光棍大哥,即用完了就可以丢到一边的卒子角色,他反而是长兄如父,且是严父的角色。他走了,他的威权时代也结束了。

    文康家早就不满于梓松生前的安排了,只是有梓松这个强人按压着不得出头,现在他走了,她的出头之日到了。梓松活着时,文康家在给文健家干活时就故意拖拖拉拉的,比如得喂孩子吃饭;梓松走了后,文康家就再也不去文健家的地里干活了。面对此事,梓柏不敢出声,只是对文康抱怨说:“她总闷还不来咹,咱不是按恁大爷说的都来干活啊?”文康不当面反驳自己的亲爹,回家后跟老婆说了,文康家就在自己家里骂骂咧咧:“什么破大爷!大爷早死嗹!死人还管着活人啊?!毛主席一辈子讲阶级斗争,他一咽气儿还不讲哩哩!凭什么她家一个劳力也没有还分四口人的地,喃家俩主劳力只分三口人的地咹?!”文康只能在旁边劝说:“你在家里说说就算嗹,可别出去说,让人家笑话。”

    假如事情到了这里就结束了,第三枚骨牌要倒下还需要一段自然时间,可是这个时候海燕来了。

    海燕一走进院子就说:“这年月谁笑话谁咹?别寻思着什么老得儿就骂不得!喃公公那活着刻我就敢当着他的面儿骂他个‘老私孩子’,你问问恁姑父敢拦着不?!丁顺那时候多么厉害咹,以前刻呆喃家里说一不二,我敢当着一(全)村里人们的面儿骂他,张嘴就骂他是个‘老私孩子’。你别寻思着这些个老东西们有多厉害,你敢骂他一回就敢骂他两回,你骂上他两回,他就老实嗹。”

    文康完全不敢反驳老婆的这个长辈,以免激起她姑侄俩更高昂的情绪,他只能静静地听着,等着她们骂累了消气;可是他等来的不是大海归于平静,而是更加惊涛骇浪了。而当梓柏无意识地走进这漩涡里,立刻就被淹没了。

    梓柏是来催促文康开拖拉机轧场的,他一开始看到海燕还笑了一下,海燕却突然问了一句:“拖拉机到底是文健的还是文康的咹?”梓柏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喃家的事儿你也管啊?”海燕却变了脸说:“你说这话不是老混蛋啊?这不是喃侄女啊?总闷和我没关系咹?恁一家子的场凭嘛让文康一个人轧咹?文健家能分了粮食就得干该干的活儿,凭嘛让文康养着她家咹?养着她家俩小子嘛时候是个头儿咹?还指着他收给他俩取了媳妇儿啊?!”

    海燕的几句话把梓柏冲击懵了,他不能反驳海燕,只得看着文康,文康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梓柏的心都凉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没有拖拉机我也能轧场,我去借个牛去。”

    我以为梓柏会找丁顺让我拉碌碡轧场,结果他只是在当街失魂落魄地走着,连当街跟他说话的人都不理了,头重脚轻地好像随时要跌倒了。他或许想用这麻木的感觉来抵挡现实对自己的打击,可是打击依然是不可抵挡的。就在他出了文康的家门后,海燕和文康家姑侄俩就跟着追了出来,用海燕的话说“再也不要过这迷迷糊糊的日子了,分家的时候到了。”

    文康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老东西,把家分了吧,个人过个人的日子,分了家再走。”梓柏只是不理,继续往前走,连借牛轧场的事情都忘记了。丁卯家在当街坐着看着人来人往,看见自己的儿媳妇和文康家追梓柏的时候她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树武正在套马,准备用马拉着碌碡去轧场,看见梓柏走过来了就说:“儿媳妇追公公,这还是头一回见哩。”可是当他看清梓柏的表情后就笑不出来了。

    梓柏走到正当街的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似乎是在犹豫着该向何处去:向左走?向右走?继续前进还是后退?左非左,右非右,前进是逃避,后退反而是战斗!假如大哥还活着他肯定会给我指一条明路的。梓柏脚下的这个村子中央的十字路口,成了海燕姑侄俩表演的最佳最大舞台。

    海燕说:“你跑嘛咹?分了家不就完哩啊!”梓柏不说话,两眼却流下了泪水。海燕说:“流这贱尿有嘛用咹?你可不如恁哥。恁哥有偏向,也比你强滴多!你趁着还活着,赶紧把家和地给分了,凭嘛让喃侄女家光干活不分家产咹?”梓柏依然不说话。

    文康家接过了战斗的旗帜说:“你个老私孩子凭嘛让喃分仨人的地,文健家分四啊人的地咹?她家一个劳力都没有!”梓柏终于说话了:“他家俩小子,吃的多,将来还得盖房寻媳妇儿哩。”海燕先对文康家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然后对梓柏说:“她的俩小子凭嘛让文康养着咹?收是爹啊?你一碗水端不平凭嘛当家主事咹?!你就是个老混蛋!”

    林原本来和梓松有矛盾是可以看笑话的,但是海燕挑战了林原的价值观,使得林原终于忍不住了说:“爹死唠,收就是爹!你问问村里老人儿们哪个不是这么说咹?!”海燕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碍着你干嘛唠咹?”林原气的要命,可是也不至于为了别人的事和人打架,何况这人还是庚德家。林原正打算找个台阶下场,树武却正好牵着马过来说:“你管人家这个干嘛咹!一村里没人说话,就你管的宽!”林原惹了两肚子气没处撒就灰溜溜地走了。

    海燕一看梓柏败势已现,就继续发炮要趁机一举拿下阵地:“你说她俩小子吃的多,吃的多总闷不干活哩?光捡现成的啊?”梓柏无话可答,只是不停地小声说:“恁是他们的亲收、亲婶子!”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海燕说:“还有房,你要是给文健家盖两套房,就得给文康家盖两套房!”梓柏说:“文健家俩小子,将来是得盖两套房;文康家就一个闺女,再盖两套房干嘛咹?”海燕说:“我要不就说你是老混蛋啊,你怎么知道喃侄女就不生唠哩?你个老混蛋!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你再说这话就得拿鞋底子抽你那老脸!”

    梓柏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了,只能抬着头看着天空,任由两行污浊的泪水弯曲着沿着沟沟壑壑流淌下来。突然,他抡起两只手掌轮番不停地抽起了自己个两张脸。

    天顺看到梓柏在正当街被两个女人骂的太可怜,又不敢出声,就跑到梓柏家告诉了梓柏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梓柏家晃晃悠悠地走到当街的时候,海燕还在质问梓柏:“还有拖拉机到底是给谁的咹?不该早点分了啊?”文康家说:“姑,那拖拉机不吉利,我才不要哩。”海燕说:“你放屁!几千块钱的东西你不要啊?”文康家说:“让文健家给我五千块钱就行嗹。”海燕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冲着梓柏说:“你去上文健家要钱去!你去给喃侄女要钱去!”

    梓柏家过来一边拉着梓柏往家拽一边说:“咱去死了去吧,省的让她们这么窝囊咱!”海燕说:“你死不死不吃紧,你就是去死也得先把家分了,把钱要了来再去死去!”梓柏家拉不动梓柏,只能看着梓柏仰天喘息流泪,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两天之后梓柏咽气了,终于不用再理会这尘世的纷扰了,连梓柏家也没有等一下。梓柏家不用他等,又三天后也就随他去了。

    梓柏是村里第一个死后其家属主动要求火化的,因为文康既没有关系免费不火化,也没有打算花钱去买这种临时性的关系,他只是花两百块钱买了个骨灰盒就把梓柏埋葬了。梓柏的当家子和关系不错的从火葬场回来后就对村里人炫耀在县城火葬场的所见所闻,先是对火葬场各式的小骨灰盒子啧啧称奇,用手比划着说这么个小玩意儿就值好几百,还有上千的;然后是介绍各种各样的死人,多大年龄死的都有,什么怪原因死的都有;再然后就夸奖人家的烟囱高,不知道是一个牢笼,她被完全限制在那个小家里了,四面墙加一个大门围住的不止是脚步,更是心灵。

    这些都是梓松造成的。梓松虽然名义上是个没有什么关系的大伯哥,但其实是个旧社会的公公(公爹)。你需要做的不是地里的劳动,你需要的是围着锅台转,不用出多大力气,但是也不能大口喘气,你必须小心谨慎地像个日本女人一样,连走路都不能迈大步,更不能踩地踩出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梓松和梓柏就是她的天和地。虽然在天地间压抑了一生,但是她这一生却也习惯了这压抑,就像习惯了空气一样。天与地都没了,人也就窒息了,找不到自己了。留给别人看到的是小小骨灰盒里半黑不白的粉末。

    轰轰烈烈、兴兴旺旺的一个大家庭就这样快速地坍塌了,引得全村人打场时都一边忙着一边还唏嘘感叹这世事无常。大热的夏天人们都觉得悲凉、凄惨。悲凉过后,人们又想到了风水问题,并且断定这绝对是村里的风水被破坏了。据村里年纪最大的几个人的回忆,从六三年洪水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密集地死过人了,而且现在死的还多是年轻人。从尚祯之后,从庚申开始,每个死的人都没有超过七十岁。尤其是梓松家,若不是留下了两个孙子,感觉就像被灭门了一样。(这凄惨让我也有点庆幸不是一直留在梓松家了,否则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还存在不存在了,因为文康家里也一个牲口都没有了,一切都靠拖拉机了。)

    人们又开始三五一伙地找村支书来反映风水破坏的问题。壬贵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不是以前刻那旧社会嗹。以前刻没有拖拉机,你想让拖拉机轧一下,门儿也摸不着啊;以前刻没有电,你想摸电门也摸不着咹;以前刻人们也不出门打工,你想让汽车撞一下子难嗹。”人们说难道就这么看着年轻人一个一个地死啊,不去看看香门去啊?壬贵说:“别信那迷信,真该解决的问题是赶过完了麦熟该集资呆河南边旱地里打个机井嗹。这好几年也不怎么下雨,几百亩地半荒着多可惜咹!”一说到集资,人们就慢慢地四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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