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一直喧闹到二更天才散了席。
太子携六娘同百官一并叩拜皇帝c祭祀列祖c召见使者,随后还出席了乾清宫中皇室宗亲们举办的晚宴。圣上看起来精神很好,面上因为饮酒泛着红光,太子和众位皇子们都献上了合宜的寿礼,倒是其乐融融。
漆黑的子夜里六娘在太子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一日天上没有云彩,月光很漂亮,太子提议了这样走回去,不要坐步辇。虽然两个人身后还跟着几十名打灯笼c捧礼物c提刀护卫的随从们。
“本宫给你的《翠屏山秋色》临摹地怎么样了?”太子没有去拉着六娘的手,他一如既往地背着手走在前头。许是觉得无聊了,他冷不丁问了六娘一句。
六娘笑道:“殿下自幼工于文墨,翠屏山上的鸟雀都栩栩如生,我特意练了那些鸟儿,总是失了一份传神。”想一想又觉得这样的话恭维的意味太明显了,添了一句道:“丘陵倒是不难学,我最后画成了一副,觉着能拿上台面了。我喜欢画山。”
前头那个高大的人影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因为身材高大,六娘觉得头顶的月亮都快被这人遮住了。走了两步,太子才道:“山比水更难画。不过我也喜欢画山。”
六娘轻轻笑着接口道:“是因为殿下您曾经征战匈奴的缘故么?那个地方都是山,而且是和咱们这儿不一样的山。”
太子微微愣了一瞬,忍不住扭过头来瞧六娘。他顺手就拉过了六娘的手,笑道:“北边不似南边鱼米之乡,除了山又能有什么呢。的确不一样,他们山上都蒙着厚厚的一层冰雪。”
“啊,那一定很冷了!”六娘好奇地望着他:“要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打仗?你们能吃上热饭吗?晚上睡觉又该怎么办?”
太子其实不耐烦和女人说之外的话,尤其不耐烦问题多的女人——他宠幸几位侧妃的时候都是盯着她们的腰和胸,用暧昧甚至有些粗俗的言语来,然后很快步入正题所以一直以来面貌最美丽c身体最窈窕的赵侧妃才最得他的宠爱。这没什么不对,本来女人就是生儿育女和提供的工具。
只是当太子看着六娘眼睛里闪着比天上月亮还皎洁的光芒的时候,看那瞳孔里还清清楚楚地倒映着自己的面孔时,他心里原有的不耐和敷衍都不自觉地压下去了。他轻轻吸一口气,点头道:“在那个地方打仗很不容易。我们都是中原人,没有匈奴人那么擅长抵御严寒。我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跟随李将军去那边,我也很害怕,很不适应。不但干粮比石头还冷c还硬,睡觉冻死人也是常有的我在宫里长大,娇气惯了,吃不下那些冷硬的玉米饼子。为此我曾被手底下的部将嘲弄,大家都看不起我这样的”
六娘睁大了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您说的是真的?我可是很久以前就听闻您的威名了,永康二十一年的时候您不是在黑水河边上活捉了匈奴左贤王么,那一年您回来,京城里百姓万人空巷地去看您您在京城百姓眼里都是和李将军一样的英雄,您一开始还怕冷?”
太子就笑了,道:“你也把我想地太能耐了。我那时候养尊处优,第一回去就病了两三天,外头将士吃的饼子我都吃不下,只吃米饭。还是后来守城,匈奴围了三个月,最后别说玉米饼子,草根都没得吃了。那之后我就不挑吃的了,觉得玉米饼子比宫里的山珍海味都可口地多。我一开始也不敢杀人,我在宫里的时候身边死过不少奴才,但到了战场上,血喷得你头上脸上都是,恶心地能让人把隔夜饭吐出来。那时候老将军不敢让我冲在前头,还是后来我执意要到前头去。匈奴人手里拿的戟有一丈多长,他们力气又大我没办法,往前冲,我趴在马上用刀子去捅他们的马。先把马捅死了,人摔下来,我就跳下去一顿乱戳。血都糊在脸上,很快就冻成冰最冷的那一次我一刀下去,把人拦腰砍成两截,那个人的血流出来就冻住了”
兴致勃勃地说了半晌,太子猛然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跟年幼的新婚妻子谈论战争的残酷——可别把他的太子妃吓坏了。连忙去看六娘的脸色。
六娘其实也害怕。她倒不是被那些血流成河又冻成冰的场面吓着了,她是感同身受。当初远嫁准噶尔的时候两军还交战呢,她还记得自己的轿子停在大军前头,看着那些男人们拿着她做筹码,要求对方先放下武器的那整个山都是红的,她顶着压力从轿子里出来,地上长着老高的草,一踩一脚血洼
她每每想起来,既悲伤又自豪。她也是玩弄权术的位高者手里的牺牲品,但作为一个能摆平两国大军的女人,她觉得自己不愧是个忠君爱国的有出息的贵族子孙。
只是她还是很羡慕太子的。她羡慕能提刀杀敌c发号施令的将军,就像太子这样的。他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有资格握住权力而不是让权力摆布。
太子就看见六娘脸上带着纠结的神色,依旧那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忍不住挑眉道:“你不害怕?”
是不害怕还是故意讨好他?
“哪能不害怕。”六娘笑着摇摇头:“不过听您说的,我心里更钦佩边关的将士了。咱们大越国的疆土这样辽阔c京城这样富庶,都是您这样的人拿性命换来的。年关时候皇后娘娘再让咱们捐银子c缝棉被,我一定多捐一些,匈奴打仗多冷啊,多不容易啊”
太子的嘴角就抽动了一下子,半晌才笑了:“本宫的太子妃生个女儿身真可惜了。”一壁将六娘的小手拉得更紧了一些。
圣寿节过后没多久,选秀这个浩大的工程就缓慢铺展开了。
七月十二日的时候圣上派遣采风使至九州,协同当地官员采选秀女。八月初十,驿官快马加鞭将全国各地搜罗上来的选女名册和画像送达京城,共计六百名出身世家c或父兄为官的官籍贵族少女进入初选。这些资料送进宫中尚宫局之后,宫中专门为选秀预备的储秀宫便布置开了,选女们也开始动身前往京城。进宫初选的日子此前就已经定下,乃是九月初十日。
而在选女们进宫之前,皇室中四处的势力便早已开始了博弈。无论是圣上的嫔妃们,还是皇室宗亲c郡王王妃们,都暗中打探起进入初选的六百多位选女,从中挖掘自己的利益。有的是要给小辈成婚的,定是要提前相看,看上了那心仪人选,就四处托关系在皇帝c皇后跟前说和将人定下,以免被别人抢了先。有的是要提防新一批的年轻女孩进宫来与自己争抢丈夫,也要及早使力气,用各种手段将看不顺眼的人踢出去。总之,凡是那出众的c会给人带来利益或者威胁的女子,早在她们进宫前命运就被决定了。
和大家一样,身为太子妃的六娘也是带着任务来参与这一年的选秀的。太子很明确地要将冯家女儿塞进东宫里,她如今还不敢像她的那群妯娌们,暗地里想办法让丈夫的算盘落空。所以当尚宫局的尚宫大人亲自过来向她禀报初选的名单时,她命令对方将冯家三个庶女的名字都圈起来。
尚宫大人乔氏跪着将圈好的册子递给她,尚宫身后的两个姑姑则很迅速地出去捧了三幅卷起来的画像呈给六娘。六娘展开了看,只见是三个容貌很寻常的女孩子,宽大的额头都与冯凌有些相似。
乔尚宫笑道:“您左手边这位小姐是南安郡王殿下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女,家中务农为生。您中间的小姐是南安郡王殿下兄弟之女,其父身无官职。您最右边的小姐是南安郡王殿下表妹的外甥,姓温。”
这三个里头也就第二个的身份尚可。六娘知道冯家内定的就是她了,其余两个该是陪着应景儿的,想着入宫一回试试能不能被贵人选中的。遂点点头道:“中间的这个本宫曾听说过的,性子贞静。”还穿过人家的衣裳呢,冯凌从前说的庶出的堂妹就是她,今年算算只有十一岁,闺名唤做冯琴。
若冯琴是南安郡王的嫡亲侄女,她的身份就很高了,怕如今坐在太子妃位子上的不是自己而是人家了。然而冯琴不光自个儿是庶出的,她爹也是庶出的,庶出这个东西一下子就把人打到了尘埃里。
就算这样,以冯琴的身份能进东宫当个侧妃都是荣幸的。
“冯家这位小姐生于高门大户,自然好性儿,看着容貌也十分端庄呢。”乔尚宫心里是知道东宫这些弯弯绕的,看着太子妃亲自传了她过来要看冯家的小姐,就明白想要冯家女进门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否则太子妃娘娘好端端地难道拉着别家的女儿进来和自己争宠么?
既然是太子殿下的意思,那这个冯家女孩儿进宫几乎是必然的了,遂也连忙在嘴上说些客套话。六娘将冯琴的画像好生细看了,又看了她家中族谱,吩咐了尚宫道:“劳烦姑姑好生帮我看顾这家的小姐。”一边女官捧了银子上来给尚宫。
尚宫身边宫女接过来收了,尚宫笑道:“都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冯家女儿的事情也没什么难办,无非是给下头人打招呼,让人一路放行到最后殿选。而这位太子妃殿下真正想要做的怕是要等人进来之后的拉拢或者别的手段吧。
尚宫低下头去,眼睛中精光微微一轮,才又抬头道:“还有几件事情要回禀娘娘。八日之后众秀女进宫,各处回话时候,倒有一些个出挑女子让贵人看中的。”说着又逞了几本册子给六娘:“兹事体大奴婢不敢擅专,请太子妃娘娘示下。”
六娘看着尚宫眼底恭敬小心的神色,心里就忍不住暗笑了。
太子妃这个位置虽然坐得辛苦,但伴随压力而来的就是权势啊。采选是皇后分内之事,也就是她的分内之事了,虽然她没有帝后一样的决定权,但很多身份不那么敏感贵重的人却是她能够决定的
也因此,求到她头上的人会多不胜数。
不说她,就论跪在眼底下的这位五品尚宫,都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处了
尚宫亲手将册子呈给六娘。六娘接过来一扫眼,只见几乎各宫各处都有要求的人。
首先是后宫里头几位嫔主求她将娘家的亲戚侄女选进来,不求伺候圣上,去伺候几位年长的皇子也是好的。只是这后宫的嫔妃们都是六娘长辈,她们的事儿六娘还没权力拍板,只是一扫而过,心里有数。
再是几个年老的亲王来求,指了名姓要求哪家好女。京城里有那家世显赫c自身又贤名远播的好女,一个女孩儿甚至被好几个藩王同时提及了。六娘细细看着,心里都一一记下,却也有些犹豫——大家都想好事儿,也不想想那几个出身高贵的女孩子怕是在圣上的名单里头呢。
还有一些世家求娶新妇的,好几个京城的世家在本地找不到合适的人,看了几百位京外的女孩子,便有了人选。这些人六娘倒是能卖个人情,尤其那些出身平平c才貌也平平的,到了殿试肯定是刷下去的份。
另外还有各种名目的索求,有些甚至显得很可笑。有那两家早有联姻准备的,因为某些不凑巧的原因,女儿被拉进了选秀名单里,想着求六娘和皇后重新指婚给对方的;有那女儿本身不够格铁定要被刷下,却要硬往宫里塞的;有那选女太出众惹了人不顺眼,旁人为了剔除这个威胁竟给姑娘预备好了亲事硬要凑对的。那乔尚宫在宫中为官几十年,做事妥帖,这样厚的一本册子c这么多人里头,不少下头还详细标注了价码——明码标价,帮他们家的女儿塞进宫中,便奉给太子妃殿下银钱多少多少。六娘看了这些,真是大开眼界。
也明白了自己太子妃这个头衔到底值多少钱。不说那些难办的,许下金山银山她也办不成,就说那些举手之劳,给两家门当户对的贵族指婚的,都要孝敬六娘上千的金子。的确,这世上很多东西根本不是钱能买来的,京城某些大户又真的不缺钱
不过有些钱能挣,有些钱给也不能要的。就说那些私底下订婚的女孩却上了选秀名单的——这大越朝和大清朝可不一样,这地方选秀不强制。明明不愿意进宫的还拉进来选,这能是出了什么事?家族不合有小人作祟了?被京城里那一股子势力插手了?反正不是好事,六娘最好别惹这种麻烦。
那要下绊子让选女不能入选的,更麻烦。要是一个操作不当被上头知道了,那可是有罪了。再则六娘这样做也把选女家族和其余选女这边的势力给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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