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尘欢 > 第十八章
    他找了很久,最后在最破败的一个屋子里找到了她,她被人捆住手脚封住嘴唇扔在柴火堆里,应该是穆家人为了保全她而不得不采取的办法。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呜呜呜着求救,他很快替她解开绳索,她开心地活动着手腕,对他粲然一笑:“你真好。”

    她并不知道他是要来杀他,她以为这个好看的小哥哥,是来救自己的。

    她纯良的眼神,和他内心对于杀人的恐惧,让沈轻舟无法真正拔出那把锋利的匕首。

    但只是在犹豫的那短短几分钟,他的父亲已经解决掉穆家所有人,要离开的时候,遇到了另一帮人。黄雀在后,这帮人料想他此刻已没有多少力气,一番鏖战之后,沈父也死在了穆府里。

    那帮人的首领,做了忘疏派现在的掌门。

    他们俩侥幸活了下来。

    沈轻舟想要复活自己的父亲,听闻面前这个小姑娘的心是生死人肉白骨的念珀,他微微心动。念珀要到她五岁才能成型,于是他决定再养她两年。

    于是他真的养了她两年,那时候他只有十二岁,却要肩负起父母亲的职责,喂她吃饭教她读书和用剑,但她除了喜欢吃饭,就是喜欢制毒。

    一年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对她下手。她一天天长大,七岁那年,制毒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自己,在房间里晕了过去。

    他想这就是机会,打算取出念珀复活自己的父亲,但父亲的尸骨已经腐烂,无论如何已经是不能再活过来了。

    没办法,他只能过和她相依为命的生活。可谁知道她醒来之后,连往事都不再记得,茫然地问他是谁,于是他说了谎。说她是秦家的孩子,到他的山上来避劫。

    她下山采血莲那一次,是她第一次离开凤岳山,被忘疏派的人盯上——他们一直知道他想用念珀复活自己的父亲,于是费尽心思要杀了她。毁了念珀,不让它存在于任何地方,死人就不会再复生。

    是她死了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她对于自己的意义。很多事只有失去,才能明白其在自己人生中所占有的重量。于是他拼了命地想让她活过来,向上天祈愿,她若能活,他就娶了她。

    后来他真的娶了她,也真的爱着她,只是如沧衣所说,他只是还想再爱别人。

    事已至此,我们作为局外人,唯有一声叹息。

    我问:“这些都是沈轻舟跟你讲的吗?”

    他点头:“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沧衣弄清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做声,静静地看着这场大雨冲刷着凤岳山,像冲掉所有难堪的、肮脏的、无可奈何的往事,像在给沧衣,渲染一场眼泪灌溉下的离别。

    沧衣终于还是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她没有打伞,衣服被雨滴冲得直往下坠,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她将沾在脸颊边的头发拨开,站在如丝如缕的雨幕中朝我微笑,却没有再前进一步。

    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哭。

    “世欢,”她轻轻喊我,“命运放过了我们,却终究没有放过我。”

    她依旧活着,却要活在没有沈轻舟的煎熬中。

    “都会过去的。”到最后,我只能这么安慰她。

    雨终于要停了,她换了套衣裳,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我们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在外等候的陆离只是扫了她一眼,说:“但愿。”

    进了马车,她不舍地掀开窗帘,随着景物的模糊开始一寸一寸记忆着凤岳山的轮廓,最后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才终于把帘子放下来。

    放下帘子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东西从她袖口里掉出来,她捡起来,将它放在自己的掌心。那是个小小的蛹,呈淡灰色,她伸出纤长的指拨弄了一下,而后道:“我前几日竟在我的床下看见了这么个东西,世欢,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如实说。

    “这是蛊虫的蛹,在下蛊之前,都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面,直到找到主人,”她没什么力气,却还是给我解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蛊虫了,这么小的蛹,看起来下的应当是生死蛊。”

    “生死蛊?”

    “对,生死蛊里最有名的,是‘赠还蛊’。下蛊之后,子蛊之人每活一天,都需要母蛊付出三倍的天数来成全,假如子蛊之人活三年,那么母蛊的人就要用九年去成全。不止如此,这个蛊后期的反噬极大,母蛊之人会以超出常人三倍的速度老去,不惑之年却满头银发,如同耄耋。”

    “那为什么要下蛊呢?”

    “为了救人。这种蛊是靠蛊虫相互传达信念来支撑人活下去的,不需要所救之人有心脏。”她收回手,捧住自己的脸,感叹,“究竟会有谁,愿意这么去救一个人呢?你说爱情,有没有可能做到这么伟大的地步?”

    驾车的陆离却突然问:“假如爱情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呢?”

    他从不会参与我们的讨论,此番乍然开口,竟让沧衣呆住了。

    他又重复了一次:“若我说,假如真有爱情能做到这个地步,沧衣姑娘,你待怎的?”

    她突然伸手狠狠抓住帘子,几乎是诧异地掀开车帘,将眼睛瞪得很大,连嘴唇都忍不住轻轻张开。她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开口说:“停车,你先停车。”

    陆离没有回应。

    她伸手去打他:“我让你停车啊!”

    马车还没有完全停下,她跳出车子,强装的镇定已然丢盔弃甲,她面色变得苍白:“陆离,你不要吓我——不会的,不会的。”

    说完解开绳索驾马而去,几乎快要抓不紧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扬长而去。

    “她怎么了?”

    宋衍抓住我的手:“世欢,无论我等下说什么,你一定要冷静。”

    我隐隐不安,却还是点头。

    “沧衣告诉你,她今天的毒,只能跟念珀和一种叫‘赠还蛊’的母蛊反应。今天她活下来了,证明她没有喝到那一杯毒,”宋衍忍不住咬了咬牙,“可假如,沈轻舟的身体里,有赠还的母蛊呢?”

    隐隐的预料被证实,我拼命拒绝:“不会的,他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个呢?”

    “我们前几日要走的时候,沧衣晕过去了,其实她本只能活到那里——我把破碎的念珀换给她,她能侥幸得到月余的寿命已经是奇迹,等到一两个月后,她就会因为血液凝固而死去,”陆离一贯调笑的眼睛里却满是绝望,“那天我再次把她救起来,告诉你这是正常的,其实都是骗人的。是沈轻舟……沈轻舟拜托我下了这个蛊,他说,他必须让她活下来。”

    “你们都以为那杯毒只会对沧衣产生威胁,其实你们根本不知道,念珀的灵气已尽,早就与木石无异。其实在那场博弈中,有危险的只会是沈轻舟啊!”

    陆离说到这里,难掩悲痛,双手紧紧握成拳,道:“他喝了那杯毒酒,已经要死了。”

    怪不得,怪不得沧衣方才那样紧张,原来她已经猜到了这一切。我作为一个局外人,此刻也觉得接受不能,好似被人千刀万剐了一般坐立难安,那么沧衣,她该难过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艰涩道,“我们去找他们。”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沈轻舟已经倒在沧衣怀里,她泪流不止,手指上全是他吐出来的血,她却徒劳地、一遍一遍地想要擦干他呕出来的鲜血,无奈越擦越多,她像孩童般无助地求他:“你别吐血了,我求求你了。”

    眼泪滴上去,在鲜血上砸出一个墨般的小点,她用力想把他拖起来:“肯定会有毒可以解的,你相信我,是不是?我会救活你的,我这么厉害,我肯定能救你的……”她扶不起来他,任他又滑到地上,她忍不住抓住他胸前衣襟大吼道:“沈轻舟,你给我站起来!”

    他哪里还能站得起来。

    她是那样出色的制毒师,分明很清楚这样的毒渗进血液里,已经无药可解。终于忍不住跪下来,伸出手去擦他的嘴角,又掐他的人中,强迫他从昏迷里醒来:“沈轻舟,你看着我,我来了,我是沧衣,我来了,拜托你看我一眼,你说句话,好不好?”

    “好。”他张张嘴,又呕出一口血。

    她被吓得渗出冷汗,摇头:“我不要你说话了,你别说了。”忍不住嘤嘤伏在他胸口:“我还在你身边,你怎么舍得我看着你死……”

    他闭着眼,身子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强迫自己找回了一点力气,对她说:“是,是骗你的,我要娶郑眉,是骗人的,我只是想赶你走。因为,下了那样的蛊,我会很快老去、死去,我不能让你看着我那样。所以趁你现在还能离开我,我要先放你走。谁知道……你会回来呢……”

    “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她终于大声哭出来,“我宁可你都是说谎,都是骗我的,你告诉我吧,说都是骗我的,你没有喝那杯毒,是不是?”

    他抬起手,艰难地搭在她肩膀上,手指动了动:“其实我想好了,假如我真的死了,那么郑眉,就换郑眉做母蛊,她这条命是你讨来的……你用着,也不会太过自责。”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歇斯底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其实你在我们身上用了赠还?”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最后老死的模样,我怕你接受不了,”他积攒好力气,一点一点地将手攀上她的眉骨处,然后遮住她的眼睛,说,“你不要哭,这样不好看。”

    蒙住她眼睛的顷刻,他咳出一大口殷红的血来,却还是死死将手贴紧,不让她看自己这个样子,他用力地呼吸了几口,像被扔在岸上的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张了张嘴:“我是自愿的,和你没有关系,你一直都没想过要伤害我。我想你总需要发泄,那么多条人命横在我们中间,你的选择只是要同我打个赌,我不可能拒绝你,那样太自私了。我们家欠你们家很多条命,用我这一条来还,已经很值得……”说到最后,他已经喘不上气,勉强吐出几个字,“千万,莫要哭了。”

    像他每一次劝她的那样,他说,你不要哭了。好像下一秒就会哭笑不得地给她擦干眼泪说,没关系的,你还有我。他这么笨,到最后安慰人的也只是一句不要哭了,连一句好听的情话都讲不出来,却惹得沧衣哭得更加难过。

    他的手终于缓缓落下来,她在半空中抓住,似乎这样就能抓住他。她将他的手掌贴在脸上,忍不住落下大颗的泪珠,抽噎着喊他:“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沈轻舟,我好害怕……”说到这里已然失声,再多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口,只是剧烈颤抖着肩膀。

    终是不愿意承认,她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晃了一下,但他已经不能反应,连那句不好听的“不要哭了”都说不出。她伸出手指,拂过他脖颈上的血,像在歇斯底里后终于冷静下来,她按住他的嘴唇,说:“你好狠的心。”

    “你别想甩下我,我还要缠着你,生生世世都要你看着我哭却毫无办法,就像你今天对我做的这样,”她讲出恶毒的情话,“你去了哪里,我都要缠着你,听到没?”

    说罢她从怀里取出一杯东西一饮而尽,我没有机会阻止,生生看着她也呕出一口血来,全部洒在他胸口处,她趴在地上,手还按在他胸口,说:“我没有眼泪为你流了,能再流的,也只有这点血而已。”

    她连死法都要和他选同一种。

    那样卑微而别无所求的爱意,以这样惨烈美艳的方式,刻在了她的每一寸骨血里。

    说完很久,树林里只剩下风吹过的呜呜声,像是盘旋在天空中的悲鸣。

    再没有声响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痛苦地后退两步,想抓住什么,无奈抓住的全是虚空,我感到害怕,回头问:“宋衍?你在哪里?”

    一方胸膛很快覆下来,他牢牢把我锁在怀里,拍着我的背:“我在这里。”

    “你也会走吗?”

    “我不会的,”他耐心地回答我,“我不会走的。”

    我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宋衍,我很害怕,我怕有一天你们也这么离开我,怎么办?”

    “不会的,不要乱想了,”他安慰我,“其实也许,他们只是去了别的地方,继续生活在一起呢?”

    脚下的枯叶传来踏碎的声音,像是沧衣形容的那样,那是他匆匆从远方赶来,将她营救出困境的预兆。

    而他脚下碾碎的每一道声响,都是爱情,开始的声音。

    后来我终于知道赠还蛊因何得名,在医书里,有关它的记载,只是短短两句。

    ——赠你如花美眷,还我似水流年。

    宋衍在外面轻声催促:“世欢,我们该去花柳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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