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的鱼。马上有人出来做庄,有人掏钱下注,买铜顺爹赢的只占了四成。在更多人眼里,铜顺爹虽然有些道行,但跟鱼王比起来,那还是差了点火候。
在老渡口上去一百米处,有道悬崖耸立江边。崖下有个深潭,颜色比周遭的水要显得幽青。这个潭到底有多深,不晓得。有人说它在地底接通了洞庭湖。鱼王就住在这深潭中。它到底有多大,长得什么样,传闻虽多,却没有确切的说法。大家所能知道的就是,有那么一次,它在江中游逛,兴致一来,浮到浅水区串串门,不小心就被网住了。下网的渔夫才一收网,猛然就被一股大力扯入江中。鱼王一扫尾把这人打晕,脱网而去,从此只在深水区潜行。渔夫被人救了上来后,还发了半年的癔病,逢人只会说:大……鱼。等病好了后,别人问他到底看清了没有。他总会发上半天蒙,最后摇摇头,说是只见一道黑影横扫过来,自己脑袋轰然一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至于鱼王的住处,是一个小孩偶然发现的。这小孩子就在江边长大,水xìng极佳,眼睛也灵光。他在离潭十几米远的地方扎猛子,潜到江底想摸点落水的值钱家伙上来。正遍地搜索时,他感到上方有股巨流涌过。抬头一看,哎呀呀,一条从没见过的大鱼正慢悠悠地游过去。这小孩子生怕被大鱼吃了,连忙贴在水底,等它潜入潭中,才连忙往上蹿。回到岸边的时候,他才感到手足发软,心还在怦怦地在胸膛上撞。家人问他那鱼到底有多大,他一会儿说,有船那么大,一会儿又说,有屋子那么大。大人逼他说个准数,他一急,抓着脑袋说,反正比我大,让人啼笑皆非。自此这小孩再不敢到深水里去,倒避免了被旋涡暗流吞掉,得以茁壮成长,不能不说是鱼王的一件功德。
打听到鱼王的这些传闻后,铜顺爹问陈少荣要了一把精钢打造的鱼叉,即驾船往悬崖处划去。还没接近深潭,他的心就比往常跳得厉害些,忙抛锚把船定住。像往常一样,他默坐船头,闭目运神,过了足足两个时辰,却没有下钩,而是驾船离开,溯流进入辰河,回到北坪霍家村。资江上的渔夫都以为他怕了鱼王,兴头顿时大减,纷纷从庄家那里撤注。眼看到手的钱飞走了,有人便跳起来破口大骂铜顺爹,骂他是个缩头乌龟,斗都不敢斗一下,就溜得比老鼠还快,真的是出他先人的丑,没卵用。
过了两天,渔夫们骂得也没了劲,正决心把铜顺爹抛到脑后,他却驾着船在资江上现身了。好像是酒鬼猛然间闻到上等佳酿的气味,渔夫们顿时又长了精神,鱼也不打了,全部将船划向铜顺爹,跟在他后面,往深潭驶去。远远地望去,倒像是铜顺爹率领了一支水师,去攻打鱼王的驻地。
把船定在潭边上,铜顺爹跪在船头,沉沉地磕了九个头。靠他最近的渔夫看见船头放着一个钵子,黑亮黑亮,钵子底下用四颗小石头垫高,钵子旁则摆了一张竹弓,三支竹箭。对着钵子磕完了头,铜顺爹立了起来,平常一团和气的脸此刻全无笑容。他赤足散发,搭箭开弓,口里念念有词,对着青碧幽深的潭水shè去。第一箭没入水中后,良久不见浮起,而潭水平静如故。旁边观看的渔夫们开始互相jiāo换眼神。铜顺爹咬牙鼓目,挽弓又是一箭。潭水开始波动,不住有鹅蛋大的水泡往上冒。渔夫们个个屏住呼吸,空气里回dàng着许多心脏猛跳的声音。但水花溅过一阵后,又复归寂静。跺了跺脚,铜顺爹拿起最后一支竹箭,往手臂上一划,血水顿时染红了箭头。他闭上眼睛,低低地吼了一声,将血箭shè出。过了片刻后,所有的船只开始不停地晃动。似乎有人在潭底架了一口大锅,烧了一把旺火,整个潭水都被煮沸,潭面上水花乱溅。那些粗野胆大的渔夫们死死盯住潭面,个个手心出汗,背上发寒。潭水骚动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猛然间波涛汹涌,一道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铜顺爹眼明手快,抄起钢叉狠命一投,把全身的力都掷了出去。钢叉深深戳进鱼背,鱼王横着身子落了下来,重重地拍打在江面,溅起屋顶大的波浪。船猛地一晃,铜顺爹差点被颠了下来。鱼王没入潭中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静静地浮上来,腹部朝天,头上chā着一支竹箭,身侧和尾部也各chā了一支。看着这条身长一丈、全身乌黑发亮的鱼王,铜顺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大家把船划拢,围成一个圆圈,但没有谁敢去碰圆圈中间的鱼王,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样生猛巨大的巨鱼,不可能死去,它只不过是受伤了,随时可能翻身而起,一尾巴连船带人扫个稀巴烂。
陈少荣信守承诺,很爽快地数了一百大洋。他将鱼王掏去内脏,在按祖传秘方制成的yào水中浸泡数天,再烘干,悬挂在鱼行堂屋的大梁上作招牌,那气势立刻就压倒了所有同行。前来观看的人多如资江中的小鲫鱼,他们赞叹完后,一般都会顺便买些鱼回去,“水发鱼行”的生意如火上浇油,旺上加旺。起初陈少荣出大价钱买鱼王,有些人还不太明白,现在醒过神来,不得不叹服他的算盘打得精,打得响,打得别具一格,不愧是行尊。至于那位打到鱼王的英雄,尽管大家都很想瞻仰一下,陈少荣也极力邀请他加入“水发”,他却效仿鱼王沉潜于深潭,一头扎进北坪,很少在城里冒过头。
回到家后,铜顺爹用五十块大洋买下点田地,另外五十块就做了彩礼,娶了一房媳fù。这媳fù家在邻村,虽然也是苦出身,但水色好,铜顺爹爱她爱到骨头里去了。他孤苦了二十几年,有了这个伴,日子总算过得滋润了点。作为梅山,他每天依然出去打鱼摸虾,但再也没去过资江。按他的说法,资江中鱼王子孙无数,都对他恨之入骨,专等着吃他的ròu,喝他的血。有时驾船漂到辰河,远远地望见入江口,铜顺爹便掉头而返,似乎鱼王正在背后追他。每年到了捉鱼王的那一天,他都要在溪边烧几炷香,为鱼王超度。这样的香一直烧到“文革”,我都碰见过好几次。对这一套,队里的人认为正常得很,并没有想到要革除掉,连霍铁根也不会批评他讲迷信,最多装作没看见。
我出生后,铜顺爹也有了孙子。捕杀鱼王的那段传奇经历,我无缘见到,只能是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听,连打岔的权利都没有。倒是他捉泥鳅的本事,我可是亲眼目睹。铜顺爹先是在田里转一圈,口里念念有词。当摸到第一条泥鳅后,便倒塞进嘴里,咬去尾巴,重新抛进泥水中。然后他随摸随有,那些泥鳅像是自动跑到他手上来,很快就要把鱼篓填满。直到他重新摸到断尾泥鳅,便洗手上岸。因为剩下的泥鳅是坛神特意留下来传宗接代的,捉了就是有违天理,会断子绝孙。对于铜顺爹的这一手,我可是羡慕得紧,吵着要他教我怎么念口诀。铜顺爹呵呵地笑,真的就把口诀传给了我。说是口诀,却像首儿歌:泥鳅婆,崽崽多。泥鳅公,找老婆。老婆拖老公,老公拖老婆,拖过我背箩,献给坛神把酒喝。他怕我记不住,还念了几遍。口诀我是背熟了,但不管用,总是捉不到几条泥鳅,急得我大嚷,顺爹爹,你教我的口诀是假的。
看着我愤怒的样子,铜顺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摸着我的头,他说,你不是梅山,学会了口诀也没用。
我要当梅山。
梅山术是穷人术,你是个秀才相,将来要行文昌运的,学什么梅山术喽。
怎么你讲的跟发爹爹一样啊?你们是不是打了商量的?
听我提起铜发爹,铜顺爹就默然不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见他这样,我就不敢再问下去,翘起屁股,继续去追捕那些泥鳅公泥鳅婆和泥鳅崽崽。
三
铜发爹和铜顺爹似乎尽量避免见面,但村子就尿布那么大,难免会撞上。有次我跟铜顺爹从田里摸泥鳅回来,在村口碰见铜发爹。我喊了声发爹爹,铜发爹嗯了一声,猛地往铜顺爹脚下吐一口口水,然后满脸怒容地大步离去。而铜顺爹只顾低着头,对铜发爹的羞辱视而不见。见他们这样,回家后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爸爸,发爹爹和顺爹爹到底结了什么仇啊?
平常在我面前,爸爸总是要装个百事通的样子,这回却支支吾吾,挥挥手说,快吃饭,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见他老不耐烦,我赌气地想,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找谁呢?村里就坝头公公年纪最大,他肯定晓得的。
打定主意,第二天上午,我就蹿到坝头公公屋前。他正在坪里,弓着个背在晒草yào。我大叫道,坝头公公,你快去檐下坐,我来帮你晒。
瞟了我一眼,坝头公公嘴角漾起笑纹,说,石头,嘴巴这么甜,是不是又想来找吃的?
不是的,我是来学雷锋的。
为了证明自己动机高尚,我从篮子里抱起一丛草yào,蹲下去,摊放在铺在坪里的破席子上。坝头公公指点我辨认草yào,我也做出努力记诵的样子,边摊草yào边频频点头。他一高兴,就说灶里还煨了两个红薯,要我拿出来吃。我努力抵制住烤红薯的诱惑,说,我不吃红薯,我要听你讲故事。
见我这么乖,连嘴巴也不馋了,坝头公公大觉诧异,说,好好,给你讲故事,你想听什么公公就给你讲什么。
就这样,我听到了有关铜耀爹的故事。因为铜发爹和铜顺爹的结仇,就是因铜耀爹而起。
四十年前,北坪乡最英俊的汉子就是铜耀爹。据说邻村有个刘姓财主家的闺女,在踏青的时候见了他一面,回来后朝思暮想,情难自禁,竟顾不得女儿家的颜面,主动跟父母提出要嫁给他。听说女儿竟然喜欢上了个打猎的穷汉子,刘财主气得眼珠子都快弹了出来,痛斥一顿后,把她看管起来,不许出门半步。不到半月,这刘家小姐就抑郁成疾,吃了多少副中yào都无济于事,眼看着人渐渐消瘦下去,脸上的血色也全跑光了,竟像个女鬼。财主夫fù急得不行,派人到城里,用轿子把飞龙县最有名的老中医黄德堂抬了来。把过脉后,黄德堂沉吟半晌,摒退余人,独自和刘家小姐jiāo谈了约两盏茶的工夫,方背着手踱出来。财主夫fù正站在门外巴巴地望着他,期待他的妙手能起死回生。黄德堂也不多说,要过纸笔,开了yào方,然后折起来,叮嘱财主夫fù,待他走后才能看。把黄德堂送走后,刘财主急急地打开yào方一看,上面就写了一行字:心病还要心yào医,顿时就愣住了。刘夫人心里其实早就松活了,只是碍于男人的威严和固执,一直没有说出口。这时难得黄德堂留言相谏,她便趁机进言道,眼前最要紧的是保住二妹子的命。再说这霍铜耀虽然穷,但听说人才出众,让他做个倒chā门的女婿,也不至于辱没了刘家的门楣。刘财主只是不言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叹了半天的气。到了明日,他就派人把铜耀爹喊来,挑明了这个意思。满以为自己这样做,已是降尊纡贵,非常地抬举铜耀爹了。没想到铜耀爹把脖子一直,声明自己虽然穷,但穷得硬朗。做上门女婿是有辱祖宗的事,自己是万万不会干的。刘财主自觉已是异常委屈自己了,被他这一顶,火气就立刻上冲脑门,拍着桌子骂他天生是把穷骨头,烂牛屎扶不上墙壁。铜耀爹甩下一句,我霍铜耀没讲过要你扶,然后昂首阔步走出刘家大院。刘财主把手都拍肿了,声明就算女儿去做了鬼,也不会让她嫁给这个又臭又硬的穷猎户。
消息传入刘小姐闺房,她明白此生已跟铜耀爹无缘,伤心之下,病势转重。刘财主虽然后悔,但话已泼出口,再难收回,每日只用人参吊着女儿的命。但女儿家的命,如悬丝,丝下面如果结着情怨,只会越吊越细。终有一天,这根线猛然就绷断了,刘小姐撒手西去。临终前几日,她在手帕上咳了几口血,让贴身丫环收好,在她死后想办法送给铜耀爹。这丫环倒也不负所托,非但把手帕送到,而且将前因后果也明明白白地跟铜耀爹说了。起初以为刘小姐只是偶然春情发动,闹过一阵后也就会把他忘了,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却是个专情之人,竟至于为他丧了命,铜耀爹顿时恼得用头猛撞墙,把额角都撞破了,血像红蚯蚓般爬在他的脸上。见他如此,丫环倒也替死去的小姐感到欣慰,抛下一句,小姐葬在喜鹊坡上,你要真有良心,就去看看她,然后转身离去。
当天傍晚,铜耀爹攥着刘小姐送她的手帕,翻过牛背岭,来到了喜鹊坡。仿佛是刘小姐在指引他一样,铜耀爹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那座新坟。在坟前他守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的心事。铜耀爹心气很高,虽然村里有不少女子明里暗里都向他表示过爱慕之意,但他并不放在眼里的,一心要找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做婆娘。然而北坪乡的乖态妹子,要么被地主老财收去做了姨太太,要么就想办法嫁到镇上甚至是县城里去了。铜耀爹人才虽好,但袋里无钱,跟那些狐眉狐眼的妹子对对山歌可以,但真要想把人家娶回来,对方的父母就一万个不答应。那些妹子虽然也对他有情,但敌不过父母反对,同时也禁不住富贵生活的诱惑,最后总是哭哭啼啼地别他而去。而刘小姐是富贵人家出身,却居然甘心为他而死。这份情义,是平常只有戏文中才看得到的,自己却无福消受。越想越伤心,铜耀爹禁不住在坟前大哭起来。哭声曲曲折折地飘到山脚下,在暗夜中听来,也辨不出是男是女。刘家村的人以为刘小姐怨气太重,yīn魂在夜间跑出来游dàng哭泣。生怕她哭到自己屋门前来,许多人都不自禁地缩到被子里去,把耳朵紧紧掩住。
也许从这一夜起,铜耀爹就有了终生不娶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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