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梅山 > 第 2 章
    地回到桌边吃早饭。

    这事,爸爸特意跑去告诉了铜发爹。铜发爹却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说,这只黄鼠狼晓得记恩的,石头将来怕是要讨个乖态媳fù。

    我爸爸吓了一跳,莫非石头要讨只黄鼠狼精做媳fù?

    铜发爹摇摇头,把烟杆塞入嘴中,再不做声。爸爸只好满腹狐疑地走了。回来后,他和妈妈讨论了半天,结论是,等石头娶媳fù的时候,起码过了十多年,这只黄鼠狼早就报销了。听铜发爹的口气,这东西有点古怪,幸好石头放走了它,不然留在家里,说不定还会造出祸事来。这样一讨论,我还算是替家里做了件好事。只有妹妹撅着嘴巴,为失去那顶想像中的皮帽子而黯然神伤。直到爸爸答应帮她捉一只果子狸,她才重新变得快活起来。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溪边找铜发爹玩,等着他来问我放走黄鼠狼的事。但他根本就不提此事,像往常一样,打发我跟鸭崽崽玩,自己则叼着旱烟杆,望着溪水出神。过了有顿把饭的时间,他站起来,说,石头,我要到前面山里去打个转。你不要动我的鸭梢,动了会肚子痛。发爹爹是不得帮你治的。见我点头应承后,他便大步往山林中走去,很快就没入一片翠绿之中。

    和鸭崽崽玩了一阵后,我感到厌烦,站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那根鸭梢就站在不远处,缠着红头巾,很神气的样子。手痒痒的,但我想起发爹爹所说的肚子痛,只有忍住,弯下腰来捡石头打水漂玩。这个活计我可玩得精熟,可以一路水花漂到对岸去,其诀窍在于选的石头要又圆又扁,分量恰到好处;甩出去的时候用力要成一条直线。但正因为太熟练,没有难度,玩了几下也就兴趣全无。去溪里洗澡吧,现在是四月,水还有些冰骨头,我经不起。手痒得厉害,我想发爹爹也许是骗我的,不就是玩一下鸭梢嘛,怎么会肚子痛?一边想,我的脚步一边往鸭梢那头移,似乎是它把我吸过去一样。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杂乱而急促。我回头一看,有三个人横在我面前。当头的是霍铁根;稍稍靠后的两个人很面生,板起脸,眼睛看着天上,一副干部相。

    铜发爹呢?

    到山里去了。

    去好久了?

    没好久。

    他讲了什么时候回来?

    没讲。

    霍铁根焦躁起来,盯着前面的山看,似乎想用目光把铜发爹从林子里揪出来。后面两个人,一个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一手叉腰,目光在溪面上滑过来飘过去。另一个人很不耐烦,跺了跺脚,说,霍铁根,你一个队长,未必杀只鸭还要问别人?

    霍铁根平时一副凶相,在这个人面前却有点软,摆出笑容,说,这个看鸭的是个梅山,他不在,随便动他的鸭子,只怕有些麻烦。

    听了他这话,那个抽烟的人有些生气,大手一挥,摆出电影中毛主席的架势说,霍铁根,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还讲些这样的封建迷信?

    霍铁根一脸苦笑,不敢做声。跺脚的那家伙挽着袖子,目光剔来剔去,最后锁定了一只在溪边散步的肥鸭婆。他怕那只鸭婆跳到水里,随手拔出鸭梢,把鸭婆拨得离溪水远一点,然后猛跳过去,一把攥住鸭脖,提了起来。那只鸭婆双脚猛蹬,翅膀狂扇,却叫不出声。抽烟的人在旁边发出豪迈的笑声,仿佛看见资产阶级敌人倒在无产阶级的铁拳下。捉鸭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霍铁根木立一旁,直到抽烟的那家伙要他去弄几个鸭蛋,他才磨磨蹭蹭走进鸭圈。我恨不得扑上去,咬这三个家伙几口。但他们是大人,我打不过,心里只祈望鸭梢能显灵,一梢子把他们抽到云南四川去。但鸭梢被扔在溪边鹅卵石滩上,像一条冻僵的蛇,根本发不起威。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霍铁根三人提着鸭婆,捧着鸭蛋,扬长而去。

    本来随时可以离开的,但既然出了这等事,我就觉得有必要等铜发爹回来,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坐在卵石滩上,我学铜发爹一样,看着溪水出神。奇怪的是,鸭梢一倒,那些水里的鸭子就不守规矩,往下游划去,沿溪拐个大弯,很快就看不见踪影;在溪边散步的鸭子也到处乱走,有许多没入丛林中去了。我急得快哭出来了,还好铜发爹这时出现在溪头。立刻我就从滩上弹了起来,飞跑过去,嘴巴像放机关qiāng一样,向他报告了霍铁根带人来捉鸭子的事我其实是害怕他看到眼前景象,会责怪我看守不力。铜发爹冷哼一声,眉头拧了起来,放下手中用藤条束着的两大把草yào,拾起鸭梢,重新chā在河滩上,对着溪面吹了几声悠长而响亮的口哨。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远遁的鸭子们又都纷纷现身,只在鸭梢附近的水面与溪岸上活动。

    发爹爹,要不要去找他们?

    不要。他们肯定是公社来的干部。

    那就这样算了啊?

    没跟我打过招呼,就想吃我的鸭子,他们吃不起的。石头,你先回去,这句话也不要跟别人讲,晓得么?

    我很郑重地点点头,甩着手回去了。

    果然,公社下来的那两个干部吃了鸭子后,立刻上吐下泻,像是得了霍乱。拔了鸭梢的那家伙,还被块鸭骨头卡住喉咙,直翻白眼。要不是霍铁根求我当木匠的二伯施展鲁班术,点了碗化骨水,那家伙就会被当场噎死。至于霍铁根为什么没事?是因为他没敢去碰碗里的鸭子。最后是公社来了辆车子,把这两尊菩萨运回去,在公社卫生站吊了一天盐水,才勉强止泻。两个公社干部,为了到霍家大队吃顿鸭子,却差点送了命,此事在北坪传为笑谈。大家都说这些干部命里带饿相,走到哪吃到哪,社会主义都被他们吃穷了,是该好好治一治了。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公社干部不敢来霍家大队找食,队上的负担减轻了许多,大家都齐声颂扬铜发爹。但铜发爹依然孤零零地呆在溪边,与群鸭为伍。大家表扬他也好,骂他也好,都难以在他心上激起一丝波澜。

    二

    铜发爹守的这段溪水,是队上鱼虾最多的地方。铜顺爹靠打鱼摸虾为生,却从不到这里来,让我觉得奇怪,特意跑去问他。铜顺爹一张团团脸很是和气,就算对面没人,也是带着三分笑,看到我,更是笑到十分,像个起皱的老柚子。摸着我的头,他说,顺爹爹在哪里都可以打到鱼,不用到那里去。他说这话,谁都不会认为是吹牛。队上人甚至相信,铜顺爹可以在地里钓到鱼,因为他是坛神附体的人,属于下峒梅山。

    铜顺爹是个孤儿,才出生那年,父亲就被捉去当壮丁,自此再也没有音讯。两年后,母亲又染病身亡。nǎinǎi把他拉扯到八九岁后,也撒手西去。从此他就靠着钓鱼、摸泥鳅、捉青蛙,风里来,雨里去,在水里泥中讨生活,自己把自己养大。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铜顺爹夜里出去捉青蛙。那时是初夏时节,夜风还有点寒毛。铜顺爹穿着补疤叠补疤的单衣,打着赤脚,右手拿着根一端分叉的棍子,左手提着个麻袋,沿着田垄走。看见有青蛙,一棍下去就把青蛙叉住。他练成了夜猫子眼,不用打火把也能看见草丛里的动静;手法亦是奇准,那些青蛙碰到他,真正是小鬼见阎王被罩定了。叉了小半袋青蛙后,铜顺爹看到前面蹲着只大石蛙,ròu鼓鼓的,起码有半斤重。他心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一棍戳下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谁知定睛一看,那只石蛙端坐在前方,鼓着眼睛看着他。铜顺爹又是一棍,还是叉了个空。石蛙不再端坐,也不跃入田中,沿着田垄直往前蹦,有时还停下来,扭转身瞪着铜顺爹,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胆量跟上来。被逗出火来了,铜顺爹心想老子一定要抓住你,遂迈动一双赤脚板在后面追,手中棍子不断戳下,却回回都落了空。那只石蛙一跳一跳,把铜顺爹引到了一棵古树下。古树前是块空地,竟然蹲着许多石蛙,都眼睛鼓鼓地看着他。打了个激灵,铜顺爹瞥见树下有个钵子,用四颗石头垫起;钵子旁边chā着把竹弓,还有几支竹箭。顿时心惊ròu跳,晓得是撞见坛神了,他连忙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把麻袋里的青蛙都放了,然后跌跌撞撞地沿原路跑回去。到家后铜顺爹便卧床不起,发了个把礼拜的烧,额头能把鸡蛋烫熟。坝头公公给他熬了几罐草yào,喝下去也无济于事。等到村里人都以为铜顺爹保不住的时候,他却突然退了烧,只是从此就跛了,走起路来一顿一拐的。打这以后,他不再整日忙碌,每天只近水一次,打鱼就打鱼,摸泥鳅就摸泥鳅,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至于青蛙,是再也不去捉的,白天在田垄上碰见了,他硬要等青蛙跳过去,才肯继续前行。大家见铜顺爹如此,便明白他因为石蛙的引荐,奇遇落峒,已成了梅山。

    铜顺爹这个梅山,跟铜发爹不一样。铜发爹是满脸冰霜,眼睛里带刀子,村里人看着就怕,一般都不敢拢他的边。铜顺爹从小到大都是委曲求全,即便成了梅山后,也改不了那副谦卑的神气。大家对他没有惧意,同辈人中还有喊他顺跛子的。铜顺爹听了,依然笑嘻嘻地应着。有人想着沾他的光,专等铜顺爹在溪边下了钩,就走到他旁边,伸出钓竿。但奇怪的是,尽管相隔不过两尺,鱼却只上铜顺爹的钩。旁边的人要么半天没有动静,要么钓上来的是寸把长的“苦板屎”、“麻落落”。看着铜顺爹巴掌宽的鲫鱼塞了有半鱼篓,旁边的人未免眼红,嚷着要跟铜顺爹换位置。换就换,铜顺爹也不跟这种人争。但换过之后,依然如故。有时铜顺爹看到钓上的鱼还小,就把它取下来,抛回水中。旁边的人看到了,就说,这鱼比我钓的大多了,你干吗要放掉?你不要,给我算了。

    铜顺爹摇摇头,说,鱼崽崽是不能钓的。鱼要是断子绝孙,往后就没得鱼钓了。

    旁人瞪着眼睛看他半天,说,那我为什么钓不上鱼?是不是你把我的钓去了?

    你这人心太贪,鱼不得上你的钩。

    你讲什么?老子打你一顿饱的。

    铜顺爹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个霸蛮鬼,说,你要是打了我,这一辈子都钓不上鱼。

    那人立刻从鼻子里发出冷哼,表示很不相信铜顺爹的话,但最终还是不敢动手,扛着钓竿恨恨地走了。

    除了钓鱼厉害外,铜顺爹还擅长捉王八。有时他蹲在坪里吃饭,突然心里一动,就放下筷子,直奔某处。才一炷香的工夫,他就笑嘻嘻出现在坪里,手里用草绳拎着只王八。王八补身,滋yīn壮阳,铜顺爹却从来没吃过,全卖给了霍铜福。有次他扛了只大如锅盖的王八上门。霍铜福见了,既惊且喜,请了紫渡镇上开yào铺的匡掌柜来,鉴定出这是只百年老鳖,大补,遂花了五块大洋买下。铜顺爹靠着捉王八,居然给自己打了一只船,置办了几根很生猛的钓竿。此后他经常沿溪而下,到辰河里去打鱼。有次兴致来了,便顺风摇橹,直入资江。资江里的渔夫,惯于撒网捕鱼,且有鱼鹰相助。铜顺爹在一边看着,直摇脑袋,认为网眼太密,虽小鱼亦不能免,有违天理。至于驱使鱼鹰,更是懒人之所为。渔夫们见他一无网二无鹰,就带了几根钓竿,颇为疑惑。有人撇着嘴说,你莫非要学那些城里的老爷,闲得发慌了,跑出来钓鱼耍?不过看你的样子,穿得比我们还差,也不像是出来耍的。你要吃水上饭,也要办点像样的东西,光靠几根竹竿子,等着鱼来吃你吧。

    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铜顺爹只是嘿嘿一笑,把船划开。到了这江中,他也不轻易下竿,蹲坐在船头,把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养神,整个人在江风中凝成了一块石头。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块石头突然开眼,挥手下竿。不到半刻钟,浮漂就猛地下沉,钓线顿时绷得笔直。铜顺爹且收且放,跟上钩的大鱼磨上了好几个钟头。等到这家伙猛劲散去,铜顺爹就慢慢地把鱼往浅滩上拖。鱼身一露出水面,岸边立刻就溅起一片惊叹。不少渔夫也把船划拢,围观这条一米多长的大青鱼。有人主动掏出烟丝请铜顺爹尝尝,赞他是zhēn rén不露相,并说资江里的大鱼灵xìng得很,一般不吃钓钩上的东西,也不知师傅你用的是什么饵?铜顺爹坦言相告,不过就是在山里挖的活蚯蚓。这东西随处可觅,是最常见的鱼食。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新鲜名堂,只好再次表示佩服。铜顺爹把大鱼抱上船后,摇到城边上,卖给临水的酒楼,再摇船而返。

    此后铜顺爹每个月都要下次资江,每次都能钓到大鱼。他似乎能感应到鱼在水下的活动。当他像块石头样蹲坐船头时,那些渔夫们不再相互传递嘲弄的眼神,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收敛住笑语。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铜顺爹这时已不是凡人,他正在运行着精气神,和隐藏着无数旋涡暗流奇怪生灵的大江接通了消息。一旦有大鱼进入了感应范围,他的精神就会锁定它,召唤它来到自己的船边。每当铜顺爹猛然睁开眼睛,附近的渔夫就知道,又一条大鱼将被他钓上来。

    名气传出后,城里最大的鱼行老板陈少荣托人找到他,请他专门为“水发鱼行”供货,并承诺送给他一套最好的渔具。铜顺爹却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每月最多只钓一次,大鱼都是天地灵物,打得太多了,有伤yīn德。如果不是为了攒钱讨媳fù,他连这每月一次都不会下手。不防铜顺爹还有这一说,陈少荣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后,提出只需铜顺爹出手一次,把资江里的鱼王钓上来,就可得大洋一百。铜顺爹琢磨着这一百块大洋能娶房好媳fù,如能到手,自己就再也不用来资江打鱼了,也没细问那鱼王到底有何卓异之处,便点头应承。

    听说铜顺爹要跟鱼王斗法,资江的渔夫们顿时兴奋得像在水面翻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