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中书一向以严谨清苛示人,即使面对家里人,也从不轻易流露感情。
他这一跪,着实惊人。
梅中书仰面,眼神闪躲,对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颇感羞愧。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才拿这样的事情求人。
「我今天来,是为了枝。」
德妃是聪明人,他这一说,便全懂了,却不点破,只道:「……算算日子,枝今年已满二十,一眨眼时间过得真快。」
枝对灏儿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现在灏儿要想娶她,早就娶了,哪会拖到现在?
枝虽好,却治不了灏儿的病。
梅中书继续道:「妹妹,这阵子三殿下颇得圣宠,圣人许是动了将枝许给三殿下的念头,枝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气得又大病了一场……」
德妃叹口气,好说歹说,终是将梅中书扶起了。
「兄长,亏得你参政多年,这样小孩子家的把戏,竟也看不透么?那都是三殿下自己找人说出去的,圣人不过是在他跟前提了句枝,万不会将枝许给他的。」
梅中书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太过关切自己的女儿,一时间才乱了方寸,加之梅枝的一番恳求,今日才进宫一问。
德妃以为他进宫是为了这个,当即松口气,问了几句枝的病情。
梅枝自小体弱多病,成年后更是因为沈灏的事而思念成疾,身子虚,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气。
这也是为什么德妃一开始很喜欢她,到后头却慢慢疏远她的原因。
这孩子,心太犟。
「御医说,枝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若再拖,怕是……」梅中书叹气,神情忧伤:「她这病,根源在心,因心郁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求求妹妹,遂她一回心愿,可好?」
德妃眸中一黯,问:「兄长想让我如何做?求圣人赐婚么?」
「妹妹放心,枝虽然爱慕二殿下,却并未有那等心思。她想到平陵王府住几日。」
德妃沉默。
梅中书心一横,作势又要跪下。为了女儿,他豁出老脸又如何?只要一想起枝终日郁郁寡欢的模样,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就痛得紧。
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将就,不同的是,她母亲找着了他,而枝,找到了心上人,却多年不曾一偿夙愿。
许久,德妃出声,语气淡淡的,掺杂着几分凉薄:「哥哥,你是个有分寸的,既然这是哥哥所求的,那我也只有答应的份,只是,有一点,哥哥千万记住了。」
不等她说完,梅中书拍拍敝膝,站起来,感激地俯以一拜,「娘娘放心,枝久病未愈,身子坏了,心却没坏。」
自己的女儿,他再清楚不过了。绝不是那等龌蹉睚眦之人。
德妃点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亲自送梅中书出殿,jiāo待一句:「待我与府里侧妃商议过后,再派人去接枝。」
「嗳。」梅中书辞别,「那我静候妹妹佳音。」
送走了梅中书,德妃头皮发麻,揉揉太阳穴,心里烦得紧。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兄长亲自来求,就算不念着往日兄妹情分,看在梅中书这些年对灏儿的帮助,这个人情,她也得应下。
平陵王府,枝又不是没去住过,灏儿刚开府那几年,就属她往府里跑得最勤快了。
枝是个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皆精通,知进退守礼仪,这样聪慧娴静的女子,娶来做儿媳fù,最合适不过。
无奈,灏儿不喜欢呐。
指套撂着额间发丝,德妃心情不太好,取下指套,往案上摔去。
偏偏选这个时候进府,冲着禾生去的么?
德妃招是蕊进殿,吩咐:「去王府将侧妃召来。」
禾生正巧也要进宫,前些日子誊抄的佛经已让人张张装裱,制成一本大册子,拿起来颇有几分重量。
进了德清宫,先将佛经呈上。
德妃果然很是喜欢,翻起来细看了好几页,连连夸赞禾生有孝心。
闲聊几句,见禾生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德妃出声问:「这几日可曾有什么烦心事?」
禾生低了头,抿嘴说没有。
总不能跟婆母说是因为她太想王爷了吧?说出来多不好意思。
德妃拉她手,问:「灏儿不在,你一个人在府里,想来定会觉得寂寥。」
她这儿媳fù心善,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雨,别的没什么,她就是担心枝进府的事,会影响到小夫妻二人间的感情。
女人嘛,都是一样,哪会喜欢有其他的人来分走自己的恩宠呢?所以说,这理由得找好,得尽量顺毛舒气。
禾生眨着眼睛,「谢婆母关心,王爷不在,我确实有点不太习惯,忍忍就好了。」
德妃揉揉她的手背,不知该如何开口,话题饶了好几圈,终是回到原点。
「灏儿有个舅舅,就是当朝的梅中书,他家女儿梅枝,也就是我的侄女,年少时曾在平陵王府住过一阵子,她思念旧景,想要到府里小住。」
禾生一听,原来是让她招待客人,当即一口应下。
正好她在府里闲得慌,有个人过来陪陪正好。
只是,这名字听着怎么那么熟悉?梅枝,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德妃没想到她应得这么快,以为她心思豁达,未曾将这样的事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嘱咐道:「你若对她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禾生愣了愣,婆母这话说得好生奇怪。答:「婆母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我哪里会有不满的地方呢?」
德妃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毕竟,枝爱慕灏儿的事,全望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禾生定也是知道的。
禾生回府,就命人腾出厢房来,准备迎接客人。
翠玉多嘴问了句,禾生直接说是梅中书的闺女。
翠玉以及一干婢子瞬间闭嘴,掩掉眸中的讶然之色。
娘娘也是心大,竟能高高兴兴地迎情敌入府住下。
这等心胸,岂是一般人能有的?
因着是德妃的亲戚,而且德妃还亲自唤她入宫jiāo待迎客事宜,禾生下决心要做好此事,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待忙完了一切,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床穗发呆时,脑子闪过什么,忽地想起了。
这个梅枝,是不是就是那个梅枝,相传苦恋王爷十年的梅家长女?
禾生惊得坐起来,连忙将翠玉唤来。
翠玉披着外衣急急地赶来,抬眸见禾生花容失色,面有惧色,连忙问:「娘娘,发生何事?」
禾生咽了咽,问:「我问你,梅家有几个女儿?分别姓什么名什么?」
翠玉仔细回想,答:「有两个,大姑娘梅枝,二姑娘梅月。」
果真是她。
禾生懊恼地将脸埋进被子里,一手捶床榻,一手捶脑袋。
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现在好了,她当着婆母的面,将事情应得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想反悔都不成了。
哪里是什么贵客,分明是情敌!
翠玉以为发生什么事,小心翼翼出声问:「娘娘?」
禾生仰起一张写满悔恨的脸,问:「翠玉,你见过那位梅姑娘吗?」
事已至此,她再抱怨下去也没什么用,既然是她自己亲口答应的,那只能坦然接受。
只是,这位梅姑娘为何想进府住呢?
王爷又不在,梅姑娘来看什么,难不成是来看她这个女主人的么?
翠玉答:「无缘得以相见,但是闺中的姑娘们,倒是很推崇她。说她是个德才兼备的美人。」
能让一众千金小姐服气的人,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禾生隐隐不安起来,想要了解更多,翠玉却再也说不出了。
禾生一头倒下,抱着枕被乱滚。
梅枝上门那日,天气难得转晴了,云后染了几缕金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禾生在侧门迎人,面上镇定,心中焦灼。
她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无非这上门的人是王爷曾经的青梅竹马,而且还沾亲带故的,是表哥表妹的关系。
禾生晃晃头,唔,有什么好慌张的!
梅府的轿子来了,轻简小轿,并无太多随从婢子。
「姑娘,到了。」侍女花盛撩起帘子,扶梅枝下轿。
禾生瞪大了眼睛望。
只见一个着白绫回纹袄的女子,身披雪色大氅,挽回心发髻,银盘似的脸蛋,下巴尖尖翘翘的,柳叶眉微蹙,带有几分西施的弱不禁风。
一步一摇,姿态卓然,到跟前,抬起脸,冲禾生一笑。
「见过侧妃娘娘。」
一个「侧」字喊得格外重,禾生望了望眼前面容秀丽脸色苍白的人,回礼道:「梅姑娘好。」
两人并肩而行。
梅枝侧过头,丝毫不避讳,目光直直地定在禾生身上。
灏哥哥大婚之时,她因疾病缠身,无法下床观礼,拖至今日,方有机会一见他娶的女子。
双眸似一剪秋水,模样着实生得好。
但灏哥哥真是因为她模样好才娶她的吗?
梅枝收回视线,探望周围旧景,往日之事一幕幕重上心头。
年幼之时,她曾住于平陵王府,与灏哥哥朝夕相对,虽不能触碰,但她知道,灏哥哥心里是有她的。
之前她在病中,爹爹不让外人传消息,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灏哥哥与此女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虽不曾听说全部,但也能猜个大概。
她不说话,禾生索xìng也不挑话,就这么干等着,反正谁也不搭理谁。
路过正殿时,梅枝忽地停下脚步,问:「娘娘现如今住哪里?我的客房离娘娘的住处是远是近?」
禾生在心里描了描,一比划,道:「梅姑娘的住处在西厢房,我住正殿,隔着一段距离。」
梅枝垂下眼睫。
竟是住正殿,正妃才有的待遇,灏哥哥现在就给了她。
禾生见她脸色比之前相比更加苍白了,好言问:「梅姑娘,你身子不好,是否需要让人抬软轿来?」
梅枝捂胸口,扯了扯嘴角,苦笑:「劳烦娘娘了。」
她坐软轿,禾生总不能用脚走,于是乎也坐了软轿。
到了西厢房,花盛搀扶着梅枝坐下,梅枝小咳几声,许久抬眸望向禾生,问:「屋里闷,娘娘可愿陪我到园子里走动一二?」
禾生放下盏茶,觉得奇怪,嘴上应下:「好的。」
相比于之前的焦心不安,禾生此刻想的更多是如何让梅枝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小住时间。
……感觉这位梅姑娘病怏怏的模样,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呐。
若是梅枝真在平陵王府倒下了,她这个做主人的,该如何向婆母以及梅中书jiāo待?
反正王爷现在不在府里,就算梅姑娘真是想来抢人的,那也得有人让她抢才行。当务之急,便是尽可能地做好主人礼数。
到了园子里,风大,禾生往旁瞧一眼,生怕她被风刮走了,吩咐花盛道:「扶好你家姑娘。」
梅枝苍白一笑:「谢侧妃关心。」
禾生尴尬地笑了笑。
别人唤她侧妃时,听着没什么感觉,毕竟她确实是个侧妃,但不知为何,梅枝唤侧妃时,语气好像有点怪怪的?
禾生也说不清到底怪,就觉着似乎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她蹙眉,心中晃过一个不好的想法:梅姑娘不会想嫁进平陵王府做正妃吧?
有了这个想法,禾生看向梅枝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若真是如此,她才不会肯呢,王爷说过了,他这辈子都只会有她一个。
梅枝笑着问她:「侧妃娘娘,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禾生回神,淡定应付道:「梅姑娘好看,我忍不住多瞧几眼。」
梅枝垂头轻笑,眉拢轻烟,「灏哥哥以前也这样说过。」
……灏哥哥!
禾生怒目圆瞠,为了不在梅枝跟前失态,抢在情绪bào发前,将脸别开。
王爷是哪门子的灏哥哥,喊得这么亲切作甚!
哼。禾生撅嘴,往前走一步,正好挡住了梅枝的视线。
梅枝语气如常:「侧妃娘娘,你怎么了?莫不是枝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
……要忍住。
禾生学沈灏戳她脸那样,手指往嘴角一掀,笑容僵硬,回头道:「没有呀,我只是担心梅姑娘身子,外面风大,还是快回屋,待改日你身体好些了,我再陪你出来逛。」
梅枝弯腰福礼,有意往她脸上一瞄,笑得镇定自若:「好。」
梅枝一进厢房,禾生尽完礼数,立马回了正殿。
气冲冲地往榻上一坐,吩咐翠玉道:「笔墨伺候。」
她倒要问问王爷,这个梅枝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翠玉捧了笔墨宣纸而来,小心翼翼劝禾生:「娘娘,切莫中了别人的圈套。」
今日那位梅姑娘进府时,她恰好在禾生身边伺候。那一股子不服气的嫉妒样,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禾生一掀宣纸,赌气道:「我知道,所以才要问一问王爷!」
翠玉继续道:「现如今她什么都不是,而您却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女子,若王爷真与她有些什么,哪会等到现在?」
禾生鼓着腮帮子,心里的火早就下了一大半。
翠玉说的,她何尝不明白?之前梅枝未登府前,她便有了猜想,今日一见,越发坚定心中所想梅枝摆明就是来挑衅的。
道理她都懂,可还是会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之前的生命中没有她,她有了他的现在与未来,却还贪心着想要窥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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