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舞同源,皆为筋骨之技,白天见过众人一同起舞,一同脚踏大地,如大河奔涌决堤溃岸,相隔数十丈仍恍如雷音,似有铜锤高悬于顶,教人心生震撼。
可舞非武,锤非剑。
白天已经握了三个月剑,似乎很少,可已经很多了,白天想要的是金铁交鸣的碰撞,是能够真正全身心投入的对抗,是不曾有的从心肺之间生发的灼灼之息。人生在世自然惜人,可有必要惜到如此地步吗,连一点振动都有不得?
尤其看着学生软绵绵的剑舞,白天陡生怒意,在心底咆哮道:尔等烂泥一般的动作,也配叫剑舞?尔等身为学生,于此时此刻不尽心竭力,便是如此浪费时间?尔等若可,自去行其他事,既然不可,却如此敷衍,看尔等那男不强女不韧的手脚,便嫌累懒到这个地步吗?
白天想要挥剑质问在人前看着的那位师长,不过是这样聊胜于无的身体活动,对这些废物而言倒是有用,却要来浪费我的时间吗?
但是白天没上前去,甚至告诉自己,本就不该上前,因为这样的院试形制,本就是因大多数人而制定的,从第一代青云书院起,或许人人如此,代代如此。
只是,本不该如此。白天不满,只能将力气挥霍在剑上,这套剑舞要求出七分力,常人只出七分力,白天便出九分力,再用一分力将它扳回,用更短的时间,走更长的距离,浪费更多的力气,才没力气生气。
剑走多长,身都要正,那就弯曲各个关节,剑走多快,点都要稳,那就增加多余动作,让骨骼扭到极限,让皮肉都有撕扯之感,才算结束。动作之大,之猛,好像在皮下燃起火苗,就像晨昏忧乐的每一次狂奔,心火熏燎肺经,咽下生津,却好似胆的味道。
力气渐减,怒意渐息,白天觉得无端疲惫,这一转变只在舞剑之中不到一刻的时间里,白天真的觉得这没什么用,好想把剑扔掉,或者假装没力气了,就站在那里不要动了,但还要做下去,白天想让人知道,尽力舞剑有用,所以要一直做下去,只有这样,当别人意识到自己强之后,才会将其和尽力舞剑联系在一起,才会认真去做。如果这些人永远都这样,自己如何才能在锤炼自己的同时,藏在人群之中?
书院北二间室有一名学生,叫金引,个头矮,身体却强,似乎习练过武艺,平日里常有些突如其来的动作,日常的操练便动作幅度极大,一个抬脚转移中心的动作,他非要整个人转一圈,然后再将脚落下去,若是抬脚换身体方向,他便会跳起来一个个回旋踢。但他对剑则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此刻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明明不擅长,却也将平日里操练的动作拿了出来,做得极为夸张。在白天看来,平日里那些动作确实有些病态,而将打转这种动作夹在舞剑之中,亦是院试之中,更是彻底发病了一般,可此刻,反观众人,再来观他,却又有些无奈的欣慰。
若全天下都是这样的神经病,自己什么做不得,又什么藏不起来。
院试唯取半日,午后晴空,温度比往日的晚间高上一点,这一点,便让白天觉得肯定会出很多汗,沾很多灰,所以饶是仍走了那灰堆百尺的无人新道,却没跑起来。
白天的书箱上多了一把剑,是书院的南疆铁木剑,横悬在书箱缠在腰间的绳索之上。院试之后,这把剑就归学生所有,接下来几个月,来年,甚至更长的年月,学生都要用这把剑来练剑。木剑很沉,很硬,并未开封,它并非兵器,更大的意义是一件礼器,用来象征少年少女真正成为了青云书院的学生。
木剑从尾端侧滑了出来,白天伸手去扶,不多时,剑又滑了出来,白天再欲扶它,剑尖却刺中衣服,向左推去,绷得右腰麻痒,接着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白天脱下书箱,放下铁剑,把衣服整理好,就借势坐下,一只胳膊倚在书箱上,拄着头休息一下。过一会,远远看到后方有人走来,才提起书箱和剑急忙回家。
提书上学,提剑归家。
人都在的时候,白家父亲也看到了那把剑,便问道:“这把剑是哪来的?”白天道:“书院。”白父异笑道:“我看看,书院怎么还给你这个东西?”白天皱了皱眉,他将重音放在了“这”字上,而非“怎么”二字,在他眼里,书院发放东西不重要,为何发放东西亦不重要,发放的东西与读书无关才重要。
“谁都有,规矩就这样的。”白父听闻便道:“那可好,这个挂起来还能辟邪。”说着还对着空墙比划一下。白天接回剑,道:“这是要用的,挂什么墙。”白父又道:“行,好好用吧,看书再努力点,等你念书念好了,为父给你买把真剑。”他或许觉得,真剑,就是铁剑,觉得白天之所以把这把剑带回来是因为喜欢这个玩具,觉得对十五岁的少年还应该用买玩具鼓励的方式。
白天没什么好说的,他仍旧只会说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仍旧觉得世间一切之幼都应该遵从其长的吩咐,做其长觉得该做的事,并且理所当然地做到其长所以为该有的程度。所以他们只会叫人认真念书努力念书,却不知道何谓好好念书,更不知如何叫人知道何谓好好念书,每当事到临头,只会说道,汝但凡如何,便会如何。而不会问,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儿女该如何如何,难道这所有儿女便都理所当然的并列天下第一吗。你想要,凭什么?
白天深以为然,且以为耻。
白父对白天的期许是,一次院试,名列三甲。三甲者,一甲一人,二甲二人,三甲三人,便是前六。三日后,院试考校发榜,白天忝居北三间室第八,黄枫山青云书院同年生第五十三,不在三甲之列。
主管北间室的老人名叫药师平,说要给前几名一点奖励,而书院排序却不是按三甲来排,择其八者为善,故而白天也在此列,容每间室这八人参改学生的座位,并先选择自己想要的位置。白天心中一计,自己是最后一个,那理所当然的好座位都没了,还选有什么用。便趁着人多还未反应过来,悄悄故作自然地提笔在纸上标注了自己的名字。
白天坐在既有光又靠后的后二排窗边,身后是躲在角落的张甲武,前方是何玉琪,右前方是张断言,周围的人比较熟,想必坐在这会舒服一点。
又晚些时候,何玉琪突然问在座位上看书的白天:“听说你是先抢到这个座位的?”白天笑道:“是啊。”何玉琪一撇头发,气道:“那还真是厉害啊。”径直走了出去。白天迷惑地看着何玉琪,思来想去,觉得该是有人本想与她坐在一起,又本能如此,却被自己抢了先,她才因此生气。只是药师平是临时通知,一干人等参改位置也不曾提前商议,纵是自己逾越了一些,白天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白天沉默着翻书一页,心道来日方长,会补偿你的。
白天又看了几页,倏地将书合上,又打开第一页,再看了一次考校成绩的纸条,眉宇如川。诗,乙中,剑,乙中,数,乙下。
白天学得没有十分认真,考得也没有十分认真,但也总有七八九分,映着将熄的日火,白天几番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三科的成绩,便更迷惑,自己难道并非本不该如此?
白天走的很快,他不呼朋引伴,不等待马车,所以没看到,这一日,在他走后不久,八辆马车从官道驶来,涌入青云书院,很快地又离开了。这些马车比学生们坐的连纵马车结实,华丽,安稳,快速,在连纵马车刚刚到达白天家处时,已经穿过整个住宅区,在白天到家之时,已经在康平城中豪华的金月楼中推杯换盏,等待着菜色的齐全。
药师平黝黑而干瘦,很明智地没参与到人群之中,脱下外衣,露出即使没被太阳照射也依然发黑的手臂皮肤。他不太大声说话,只是和旁边的人说话时发音平缓清晰,虽然人小,眼睛却大,能映出油灯和烛火,令人感觉自己和他一起容光焕发。简单的喝过第一口酒,众人的等待着上菜的同时便在玩笑中夹杂着正事,各自拿出纸堆,上面不止写着学生的成绩,还详细写着这些日的大致情况和院试内容的细节。众人交换着看,轮到药师平时,药师平摊开纸张,说着北间室有几个好苗子云云,其实对于这些内容,众人早就心知肚明,便故意嚷嚷道:“我懂我懂,不管怎么样,下次肯定不会下降了。”药师平睁大了眼睛道:“你这人咋这么说呢,这我可保证不了。”“什么啊,黄枫一共才六间室,你管的是第六,还怎么下降。”药师平眼睛睁得更大,争辩道:“我教的和它现在考的又不是一个,我教的是数算数算历久,能是一次考试就看出来的吗?”接着便是什么“刚刚上任”“术业专攻”“工用之学”之类难懂的话,引得众人哄笑起来,店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菜品陆陆续续上了几个,从外又进来几个人,打过招呼,听了几句,也加入了调侃药师平的队伍里,笑着拿起药师平的纸堆,名次与详情对应着看,不是问几句他口中好苗子的事情。
那人继续笑着,翻着资料,看到一些字句,一股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于是他按着记忆简单形容了一下神情样貌,问道:“这个人是叫白天吗?”药师平听他形容较为切确,道:“应该是啊,怎么了?”那人手指摩挲着纸张上的名字,奇怪道:“这人我在街上见过,他身体好像特别好,武科成绩怎么能这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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