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甲武是个又高又白的胖子,说是胖子可能不太确切,因为他很高,比白天高出至少一头,这样的身高,白天并不知道多重才算重。这厮脾气着实不错,性子却过恶劣。
几日后,白天用圈成实心只有大拇指长、大拇指粗的纸条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诗句给张甲武看,告诉他,字能写的这么小。张甲武带走了,正所谓投桃报李,又几日后,张甲武给白天带来了倒悬如意斋辞,那是一名女性写的诗评与感悟,更吸引人的则是优美的辞藻和凄美的故事。
书毕竟是书,看上去很薄,实际也会很重,更何况薄的只是诗,而非故事。在书院看的书,白天没带回家。有一天清晨,张甲武笑着招呼白天过来,说:“刚才何玉琪这样。”说着把书拿起来,做出看的动作。“说‘白天真厉害啊,这样的书都能看下去’。”白天脑海中霎时现出何玉琪翘着腿抬着头的景象,也跟着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确实看了,但更喜欢华美文章,情情爱爱的难道不应该是姑娘们?如若不是,那她们喜欢的是什么,她们一天到晚都在做什么?白天觉得她可能只是不喜欢诗,但故事必然还是喜欢的,便将书放在更明显的地方,希冀她打开来看看。
倒悬如意斋辞有很多本,白天依着一定的速度,一本本借来全都看了。然而书是借的,那些纸条却没打算还,时隔许久,白天想起这事,想张甲武讨要,这厮便舔着笑脸,说:“以后万一你成了书法家,这些字儿一拿出来,都可值钱了。”滑稽的理由无法斑驳,因为反驳凭的是道理,一时语塞,白天也只能这么放了过去,只是看他夸张的表情,究竟是不想拿,还是不想拿,心中有些晦暗难明。
我想做侠客啊,白天心道,侠客应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自己一时却留下了那么多字。如果一定要留下些字,白天希望是很多年后,当书法大成字千金时,只留下寥寥数字,而当有心人寻来自己练字的踪迹时,会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就仿佛天生写得一手漂亮字一般。
天纵奇才啊。
一生无瑕啊。
白天只是个凡人,一个身心都有肮脏和坑洼的普普通通的凡人,但这不妨碍他尽量让自己变得干净,哪怕那些干净最初只是给别人和自己看的,最后也变成了想要真正的干净。
那些纸条,很有可能在某次清扫时被扔掉,而如果很久都没被扔掉——就像白天自己小盒子里的珠子和石头一样,那暂时也没办法,只能容后再说。
想写好字就要练好字,然而炭笔没用,毛笔难洗,纸墨虽然不贵,但铺展开来依然麻烦,在官道一里外的新道上,白天拿着细长坚韧的枯杆,边退边写,两只脚不离地,而是在地上拖着,拖得长了,那两条足迹就变成新字的一部分,佛字有三竖,要填一个人旁,道字则正好。
一旦写的东西产生了什么关联,他就想把关联继续下去,下一个字可能是儒,也可以是儒,但下一个呢?白天想了想,不知道还能写什么,索性便不写了,欲将换个思路,思来想去无果,只是看上面那两个字越发不顺眼,便将两字用脚摸了,在下面重写了道、佛二字。写这二字时心不静,故比之前的还丑,便在下面不断地写,写了十余次,愈急则愈丑,愈丑则愈急,到最后白天也知道自己今天已静不得,便斜拖着枯杆来回跑了一轮,一轮不够,再跑一轮,将字迹划掉。
写字便是写字,只要真心想练,再快也慢。若是就着天色归家,秋冬还好说,明年春后,日色渐长,长辈早晚会问自己留在书院渐晚缘何,到时候便难以回答,更是麻烦,于是白天便慢慢走着,走得很慢,拖到那个自己以为能一直用着回去的时间。
走到与另一条官道交叉之处,双马并驾的连纵马车从面前经过,虽是一路小跑,但好像也很慢,白天,趁着四下无人,指着远处的马车道:“彼可追而越之!”
白天微曲身体,将书箱紧紧绑在身上,激射而出,书本在书箱里上下翻动,发出叩叩的撞击声与轻微呼嘶的翻动声。
九月当授衣,白天跑的不远,估算着不到一里,所以没什么汗,只是体内涌起热流,面上微濡,好似沾了些灰尘,当抬手去擦时,已经干燥,被风吹了下去。
虽说如此,还有残留,白天眉毛一扬,心道这是修建完善尚未破损的官道,风中哪来这些灰尘,便回头看了看,一眼望去,笔直的大道不见尽头,空无一人。
天气很好,白天的心情也不错,便继续跑了下去,书院距家左右不过五里,早上跑,晚上也跑,书箱中的书装不满便会晃荡,就像在腰背上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推拉。白天凑了几本书,又将倒悬如意斋辞装进去,总算压满了书箱,即重且稳。便似那负重锤炼,每每一行,浑身舒畅。
是七八天后,某日午时,那天实在太过舒服,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因此秋乏,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乃至沉沉已睡,白天和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实则是白天周围这几个人说话,恰好将他围了起来。何玉琪走回座位,见白天醒着,便道:“白天,昨天晚上我看到你追车了啊,跑的还挺快啊。”白天心中一凛,这些天跑的习惯了,心道没注意旁边经过的人马,但仍无做所谓状,答道:“唔,是吗。”白天想要回答“也就那样吧”,但他不知道何玉琪是何意思,是在说自己闲到了,还是只是对跑得快表示下讶异。
昆邵润一听,凑过来道:“对啊,我也看到了,之前还也看到了。哎,你说说为什么天天跑啊?”未待白天想好怎么说,婴儿肥脂粉厚小眼睛的舒晓琴也插一话道:“对啊,你说你怎么这么能跑呢?”白天看他们这般根本只是找个话题乐呵一下,便更不知怎么答了,何玉琪则道:“白天这是给院试做准备呢,是准备拿个第一吗?”众人又接着调侃了几句,白天根本没说话,众人也没绝对的不妥,白天看众人不对这件事有什么异议,便从最初的惊讶尴尬,渐渐变成了真正的无所谓。只是微有恼羞,马车虽然不是没洞,但却是拉着帘子的,这些人乘车便乘,没事总往外看些个什么?
剑国立国百年,期间虽也有战乱,但却是白天这一辈的爷爷辈的事了,白天这一辈的父母辈,年龄大约三十到五十,而最多的则是四十左右,细翻史书,与这这些人时间对应的年岁里,只有十多年前剑国西陲的一次短暂交兵,距离却差了筋斗云那般远。
白天憎恶这一辈人,明明没经历过战乱,却将从父辈那里听到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每每述说自己少年时过得多么艰苦,又说他们的父辈多么坚毅,强大,却不晓得他们父辈的强大与他们又有何干,更不晓得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蠢,为什么以为自己会相信,一个坚毅强大的人,竟然需要向自己尚未成熟的后代直言这四个字来凸显自己存在,更何况,那些过往,他说,自己便要信吗?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白天不觉得武夫就是莽夫,也不觉得的书生便要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文武之道,白天全要。而父辈则不同,他们想让白天成为“有文化,有人情”的读书人,在他们眼中,该与自己有关的“武”只能有三种,一是必须身强体健,却因那强健不够用来赚钱而对自己的锻炼视若无睹,反而会在听说有人翻墙翻窗帮人救火之时,反问一句:“你能翻过去吗?”这不免白天明白他的愚蠢,同时放弃与他的争辩,要多废的废物,才会连墙都翻不过去。
二是从军,或者说混军队。因为承平日久,军队的资享不曾减过,当兵的人却已经多年不再死伤,所谓的从军,不过是从了一副丰厚的俸禄以及几年的徭役,并且还有提拔的可能。毫无疑问,他们的眼中,所谓的从军,便是当官。
三是剑国学制,青云书院英武院。武乃修身之本,青云英武院由独孤皇室宗学,前朝修身馆,加以百工并立而成。所谓武,自是武艺。武科,却包含制甲,制器,制药,正体,膳食,养马,等等足武之技。细分下去,还能分成,磨砺,锻打,燃烧,木公共,建筑等等。武乃修身之本,取此技以足武,更足身,其实便是活人的工匠手段。哪怕是白天什么都不懂,也看得出来,武科最大的好处便是饿不死。
那是别人想要的武。
不是白天想要的武。
白天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青云书院想要的武。
白天失望地觉得可能不是。
少年易老,想学难成。
青云书院每年有四次院试。
白露未晞的第一次,白天看着庭中随鼓点起舞的学生,拔剑四顾,心生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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