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江国记 > 正文 第21章
    余晟凤,韩亲王府最初的世子爷,余啸海嫡长子,后因与敬亲王暗通款曲密谋造反,而被废除去皇籍,贬为庶人。念其乃韩亲王爱子,又把责任尽往自己的身上揽,故皇帝陛下不曾赶尽杀绝,而是遣送道观,隐世清修,望自珍重。

    可知道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才不到十年的功夫,一无所有的余晟凤,竟然成了全真教中头角峥嵘c前程似锦的高人,据说还被内定了重阳宫的下一任宫主,更有望成为全真教的下一代掌门。相比之下,与他年岁相仿c资历却老几年的烟台道人戴楼台,却平庸了许多。

    一开始的他,总说自己丝毫没有与余晟凤竞争的实力,那掌门之位也夸夸其谈c遥不可及。但余晟凤眼瞎心不瞎,他察觉得出来,戴楼台并不简单,他只是有心伪装成平平无奇的人,然后装作没有野心,让所有人放松对他的警惕。

    那戴楼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因为某种机缘巧合,在一个大雪天里被化解了。

    那是全真教少有的一次大会武。余晟凤面对师叔打来的那致命一掌,竟鬼迷心窍的把剑丢开,他又双眼失明,感觉不到危险将至。情急之下,那戴楼台冲出了人群,替师弟挡下了师叔这走火入魔的攻击,一并揭穿了师叔的险恶用心,让整个全真教登时翻天覆地,闹出了一场震惊江湖的叛徒事件。

    且先不说全真教如何平息的这场动乱,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戴楼台居然安然无恙,毫发未伤。要知道那一掌足以要了余晟凤的命,而余晟凤,是当时重阳宫上下公认的最强者,此变数之前,戴楼台还排不上号。

    他毫无悬念的成了整个全真教上下最神秘的弟子,行踪不定,来去无影。

    此人身上未解的诸多谜团,曾一度是余晟凤这辈子也想不通的谜团。全真教的弟子在那之后不约而同的达成了共识,要是听说过当年那件大事的人来问起了,就只说是游离四方的一名闲云道长,再详细的多介绍些,也只不过是余晟凤众多师兄中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位罢了。

    而所谓实话,往往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话。余晟凤笃定此人大智若愚,养晦韬光,静中取机。他的二弟余晟鹰是这样的人,同出一师却从没有了解过的师兄戴楼台,也是这样的人。

    他身边从来都不缺会装傻的人,反而能衬托出他的厉害来。但扮猪吃老虎对于讨厌演戏的余晟凤来说,难得就像登天,所以即使他知道旁人笑里藏刀c用心险恶,也都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锋芒,而是用锋芒来做一道屏障,来保护自己。

    “如果你之前就学会做人,也不至于输的那么惨了。”戴楼台玩儿着被切成好几环的玉佩,滴点微光中,他从缝隙里看见了窗台深思的余晟凤。那双眼分明生的如此漂亮,却可惜他是个瞎子。“瞧你,活在黑暗的世界当中,其实很累罢。”

    余晟凤按在台上的手握成了拳头。“我只是看不见,累在表面。”他转过身,靠在熟悉的窗户边,凭听觉判断戴楼台所处的位置,良久,叹了口息。“师兄的累,是在内心。”

    不心累就不是戴楼台。这话当年余晟凤脱口而出,从此烙进了戴楼台的内心。“既然知道我心累,就更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师尊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管你。”戴楼台屏着呼吸轻微的发出一声苦笑,把点燃的烛台送到余晟凤面前的桌子上。

    “感觉得到光吗?”

    余晟凤摇了摇头,狠狠的摇了摇头。这已经是第无数次戴楼台询问他是否感觉得到光了,可他已经是个习惯于黑暗里摸索整个世界的瞎子,就算这眼睛还能好,他也丧失了看这种能力。“你最好放弃,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他丝毫不客气道:“如果你觉得,一个瞎子不能够执掌全真教的大权,就把最真实的那个戴楼台还出来,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比我强的一面,然后取代我,给自己一个安心,也给全真教一个安心。”

    他说完,只听见戴楼台把甚么东西丢在甚么地方的声响,剧烈的有几分刺耳。“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有比守护全真教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戴楼台凑上前,双手越过余晟凤纤瘦高挑的身子,关上了窗户仅有的两扇门。这个动作像是要拥抱在一起一样,余晟凤却低眉垂眼,看不到的他无法平视戴楼台那张好看的脸,就连回手推开故意撩拨他心绪的师兄,都没有任何意义。

    倒也不能说是撩拨,这地方就那么大,总不能让才抓住墙找到安全感的余晟凤起开罢,为了关窗弄出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甚么。戴楼台悄咪咪的一笑,两手撑在门板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一动不动的余晟凤,等到他温热的气息终于逼得师弟面颊微红以后,恶趣味的师兄这才松开手,拉远了这危险距离。

    师弟看不见,做事倒是便宜了不少。看得见的人一层又一层的脱下了道袍,换上了轻便的衣装,把取下道冠放在叠好的衣服上,将长发绑成利落马尾,忽然抓住下巴上脱落的一块皮,“刺啦”一声,撕纸一样撕下来了自己的脸——那张名为戴楼台的脸,正蠕动着躺在他的手掌心,被丢进了冷冰冰的凉水里泡着,沉到了盆底。

    露出本色的戴楼台低下头,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孔,他已经很久都没这样仔仔细细的打量过父母给的脸了,没有任何的疤痕,完美的简直是上苍的雕塑品。戴楼台捋了捋袖子,捧起一抔水来扑在脸上,洗去他疲惫倦怠的神情,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是一片清明,摇曳的烛火把余晟凤早已习惯的表情照的清晰,师弟带着些许困意问了句“你又在撕纸解压吗”,好像他根本不知道,撕下来的是脸皮,不是纸。

    戴楼台擦了擦脸,用水打湿中分的鬓发,梳到了一边,从怀中取出方方正正的一个小包裹,三下五除二的拆开之后,那里头弹出了新的人皮来。他对着铜镜仔仔细细的把不属于自己的脸贴了回去,想起这个已经死了的重要之人,戴楼台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三分,抬手护住了这活在他回忆里的容貌。“啊,压力太大了。”他转过身来,从一个静若处子c仙姿佚貌的道士,眨眼间功夫变成了英风朗气c清新俊逸的公子,收起了那一环绕一环的玉佩,仔细的挂在了宫绦上。

    “师弟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撕了。”

    “撕罢。”他回道:“如果区区一张纸,就能代替我宽慰师兄的话。”余晟凤把话说得很不屑,好像并不是很在意戴楼台又在整甚么幺蛾子似得,只想一个人单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发呆,不去管天亮还是天黑,就这么寥落寂寞的爬向角落里,抱着头静静睡一觉。

    余晟凤动了动一到晚上就不好使的腿脚,贴着墙走到了床边,扶着那柔软清香的被褥坐了下来,把头悄悄歪在臂弯间,埋着脸闭眼睡了。“躺床上罢,地板是凉的,你本来就有入夜骨痛的老毛病。”戴楼台走上前环住蜷缩在床下的余晟凤,在对方轻轻的“嗯”了一声之后,这才把人拦腰抱了起来,小心谨慎的放到了又空又大的床上,随后也跟着坐了上去。“以后没有安全感,我们就换个床榻小一点的房间,这样你可以靠着墙睡。”

    “墙是平面,我抓不住。”余晟凤裹着被子把自己团成团儿,凭感觉窝进了戴楼台的怀中,抬手摸了两下他身上的衣服。“你待会儿要出去吗?现在就走罢。”

    “再急也得先把你哄睡着。”戴楼台伸出手,搂在师弟窄小的肩膀上,心疼的望着他不在时余晟凤卧蚕上放肆停留的青黑,从前的他走到哪里就把人带到哪里,可当那个人的死讯传来时,聚少离多这四个字,仿若一道透明的墙,把他和余晟凤隔开,谁也触碰不到谁。

    余晟凤把头靠在戴楼台的胸膛上,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他有两面性格这件事,戴楼台是唯一知道的,只要师兄不在,余晟凤便还是那个张扬跋扈的余晟凤,可以和夏深冷冷的擦肩而过,可以和武功高强的向尧过招而方寸不乱,可以不以为意c举止自若的在旁人眼皮底下拉走余晟鹰,只要戴楼台这个会让他立马败下阵来的男人不出现,余晟凤永远是那个骄傲的余晟凤,自信不疑,成竹在胸,高声说着“我心即我眼”,嘲笑那些眼不瞎但心早已废了的世人无用无能。

    是甚么时候开始表现出脆弱的呢。连余晟凤也记不得了,好像是戴楼台第一次拥抱他的那一天,之后他才察觉,那不是拥抱,而是护盾。背上被人砍了一刀的戴楼台死死的捂住他容易受伤害的双眼,混乱之中,那一向都只是跟师兄弟们问好的戴师兄,头一次柔声细语的趴在他耳边,说:

    “不要因为用不上,就不在乎你的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会复明的。”

    余晟凤都快忘了,他还能看得见的时候,有多爱惜余啸海给自己的这张脸。他知道戴楼台的本来面目是一个易容师,戴楼台这张脸,只是师兄活在这世上的其中一个角色,可就是不愿揭穿,也许是当时的他落魄至极,还沉浸在回不来的荣耀和名利中;也许是当时的他走投无路,绝望的打算在这道观里苟且偷生,突然有那么一个人给了他雪中送炭一样的温暖,就算他是余晟凤,也会被折服。

    他至少坚信,面皮可以是假的,而戴楼台对他的好是真的。他没有任何值得戴楼台利用的好处,为了一个失去价值的人而付出时间c精力,对于戴楼台这样的人来说也划不来。余晟凤总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对戴楼台,他心如铁石。

    那个人不止一次的跟他强调,唯有他余晟凤是不一样的存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可真可假的话再不中听也都真真切切了。余晟凤睁开眼,突然就像能看见了一样,他试图仰起头去和戴楼台四目相对,抚摸在他肩膀上的手,激动的抱了上去。“我现在,有在看你吗?”他轻声问道。

    “嗯,你生的十分俊朗,眼睛里有迷蒙的光。”

    余晟凤的眉毛动了两下。“我瞎了,不可能有目光这种东西的。”

    “我说有,就是有,你又看不见你自己,你怎么知道你没有目光。”戴楼台忍不住对呆若木鸡的余晟凤一笑,哄小孩儿似得拍打着师弟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被子,他感觉余晟凤又瘦了,脊梁骨搁的手心儿疼。“这么精神,睡不着吗?”他见余晟凤的呼吸加快了些,像是困意消散全无的表现,遂问道。

    怀里的人收回双手,把松垮的中衣拉紧了些,按着身下的枕头坐了起来。“你不是好奇我今天都对余晟鹰说了些甚么吗,他离开的时候应该脸色很差罢?师兄瞧见了。”余晟凤慢条斯理的说着话,让戴楼台也起了身。

    他把头靠在师兄的肩膀上,双目无神,正对前方,神思恍惚,表情却变得其味无穷。“我不得不承认,吴广乐下了一步极为冒险的好棋,他把我弟弟内心深处的模样释放了出来,让晟鹰意识到自己的天性,从甚么都不敢去想c不能去做的小小稚鸡,一夜之间蜕变成了展翅翱翔的苍鹰。”余晟凤道:“但可惜了了,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把晟鹰和韩亲王府剥离开来。他有一双能辨别谁危险谁安全的眼,所以又令我失望——这步棋好生功利心,他根本就不在乎晟鹰的未来,算无遗策的把我弟弟放在了一个‘待定’的格子中,完全忽略掉了晟鹰摆脱枷锁之后所带来的不安分因素。”

    说到一半儿,那余晟凤认真了起来,背抵着墙而运筹帷幄的架势,刚才那副还叫人燃烧着保护欲的样子,竟在顷刻之间变成了高不可攀。前世子果然是前世子,戴楼台不得不承认,余晟凤有着能够鹤立鸡群而居高临下的气场,那是来自于他皇室血脉所赠予的底气,即便虎落平阳,成为庶人,身份上的转变却不能够彻底的改变一个人。他痴迷于这样一个真实而又自然的余晟凤,从第一次见到师弟起,是他戴楼台先被坚强的余晟凤给征服——只有这一点,后者察觉不到,谁先让谁吸了毒上了瘾,戴楼台比被蒙在鼓里的余晟凤清楚。

    ——“你必须弄明白,无论是玉龙教还是紫荆教,都不可能肆无忌惮的在全真教的约束下兴风作浪。但意外的是,吴广乐大有要把门派独立出去的野心。”几个时辰前的余晟凤揽着余晟鹰的肩,把这只鹰抓在手心儿里,一字不差的把话说完,说给他听。“晟鹰,你完全有这个能耐,让紫荆教抢在那群‘正道栋梁’之前脱颖而出,这样一来,全真教就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玉龙教,独立出去的你和难以独立的吴广乐,谁拥有的可能和机遇更多些?”

    余晟鹰把余晟凤勾来的手臂拉了下来,他不会跑的,在意识到余晟凤仍然工于心计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要躲自己的亲哥哥,是利用也好,是刺激也罢,于他而言,吴钧天和余晟凤,都是选择当中的一部分。

    事实上,余晟凤根本就摸不清吴钧天不走寻常的套路,就好像他真的敢在皇帝眼皮子之下放了皇侄鸽子一样令人拍案叫绝;事实上,摸得清吴钧天一半儿套路的余晟鹰也未必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就好像他搞不清楚对方会在甚么时候选择变卦,或一声不吭的改变棋路,留反应不上来的人迷茫慌张。

    但好在不会很快便输掉。余晟鹰一抖擞。

    而且就凭吴钧天那个打持久战取大成功的脾气,他会把对手一次又一次的逼上绝路,然后再贴心的替这个人悬崖勒马,当对手为没死透而庆幸的放松下来是,他又摆出了新的一盘棋。这样反复折腾几回,再有耐心的人也扛不住,当然只是说循规蹈矩的情况下,多数人扛不住罢了。

    要是也不走寻常路,让自己也变成一朵绽放的奇葩,说不定就能和吴钧天对抗下去。反套路永远是套路的克星,这个时候,唯有反反套路,才有可能让反套路的人把棋局变成套路。只要有了套路,不管是打哪儿来的c合乎逻辑否,余晟鹰都能从容应对,这就是他最大的长处——心有够大,不差一两个奇行种。

    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不是他死的惨不惨,他现在只想欣赏棋逢对手堪称随心所欲却又独辟蹊径的神来之笔,余晟凤却持刀开了他的窍。

    “而且你该明白,他好端端让你和韩亲王闹得这么僵,图甚么?”余晟凤接着道:“不就是图你撒手不管你这个家,他好对韩亲王府下手吗?从前没搞出甚么大动作来,不过两个原因。”

    余道长伸出食指和中指,凭直觉比划给了世子爷看。

    “第一,那么大的一个玉龙教还不归他管,他的所有提议都要经过吴老仙长的考虑,办起事儿来多有不便;第二,他手上还没拿住你的把柄。你绝不是一开始就暴露身份的,你藏得那么深,连韩亲王都看不出来,不是吗?”

    “大哥你一定要用这样陌生的叫法来称呼父王吗?”余晟鹰握着茶碗,打算了余晟凤的话,一下把重点扯到了家长里短上。

    “别打岔。”余晟凤抬起手,精确无误的拍在余晟鹰的后脑勺儿上。

    “——全真教是我心里唯一的牵挂了,可我从这两个人身上,闻到了火烧眉毛的气息。”余晟凤低下头,鬓发遮去了他的侧颜,他阴着脸,右手点着床铺,指尖生动形象的在被褥上跳来跳去,刮出了“噌噌噌”的声响来。“我本来打算帮吴广乐,玉龙教毕竟是是上百年的名门正派,但我既然知道晟鹰是紫荆教的掌门,那最稳妥的选择,就是保持中立,就让玉龙教和紫荆教斗得天昏地暗,不出意外的话,这近百年来全真教遗失掉的权力,会一点接着一点的回到我们手中。”

    他举起纤细又修长的手,盲指向床头对面的床尾。那一点仿佛放出的箭,正中红心,不偏不移。“这就是天地之间的法则。”余晟凤道:“当道家自诩为自然,在明暗交界线上密切关注着诸子百家的举动时,道家内部也会因这一道交界线而出现裂痕,玉龙教和紫荆教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而全真教”

    余晟凤欲言又止,把手按在腰上。痒痒的感觉,脖颈后还有传来温热的暖流,骚动着他敏感的耳根。“师兄?”

    戴楼台从身后搂住了他,把头压在那高高耸起的锁骨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接着说。”

    “束缚着他们那颗熊心豹子胆的全真教,则是道中道。”余晟凤犹豫了一秒,接着道:“我们会将一切的明争暗斗尽收眼底,等待着上苍来制服。”

    身后的人默默睁开带有几分睡意的眼,低声道:“睡罢,晟凤。”

    “你是怎么了?”余晟凤问道。

    “没甚么,你是真的该睡了!”戴楼台看了一眼越来越亮的烛台,就算窗户关着,显然天已经黑透了。“健康生活从我做起,晟凤今天意识到自己的黑眼圈了没?”他胡乱揉了几把余晟凤愣掉的脸,把人按回了舒适的被窝中。

    算计别人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可爱。戴师兄是这么想的。

    一一一

    萧玉衍回药阁子里的时候有些精神恍惚。吴钧天讲的太详细了,就好像他完全能把生涩难懂的《鬼谷子》倒过来背诵一样,不仅将前人难以琢磨的心思吃的透透的,连他萧玉衍这个今人的心理活动,也都被吴二公子一个眼神儿吃的透透的。这个人果然是神仙!是神仙罢!少阁主有气无力的瘫倒在床上,眼冒金星的看着天花板,深觉忽然失去梦想。

    他昨儿才手编好的风铃就挂在一抬头便能瞅见的窗户上,此时正摇晃着,铜铃声清泉似得传来,如同清晨麻雀儿此起彼伏的吟唱,经久不息,如闻天籁。

    萧玉衍撑着床榻坐了起来,蹑手蹑脚的卷起了冗杂的衣裳,踩着云袜迈向门边,在台前席地而坐。他呆望着看了十年的景色,心里想着吴钧天认真起来的模样,好像和苏昭是一样的,但又不一样。

    师尊总是惹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而且多看几眼之后还不会被马上发现,就算被发现了,苏昭也只会温声细语的提醒他专心听。吴钧天的气场就更强大了一些,他的侧脸是最清冷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谁冷不丁被他对视,都会心底发颤,想着这个天生嘴角下垂不苟言笑的人是不是哪里被自己招惹到了,不喜不怒不哭不笑的样子真是看久了浑身不自在。

    说起这件事儿来,萧玉衍活了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天生嘴角下垂的男人,吴钧天很少露出别人能认可的笑容来,苏昭总说也许他就是因为太聪明所以总是不开心罢,然而少阁主却用一下午的时光充分验证出了问题的真正所在——其实只是吴钧天嘴角下垂而已,把他的下半张脸挡住,单看眉眼的时候还是挺温和的。

    傻愣愣的萧玉衍当时就因为这么一个奇怪的动作而让吴钧天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不过发现事实并不是第一感觉以后,少阁主竟然笑啦,在一朵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不再搭理自己的高岭之花面前没个张弛的犯起了傻来,吴钧天竟然也没嫌弃他,反而端详起了萧玉衍这仔细一看还是蛮可爱的表情。两个人浪费了足足十几秒钟用眼神来交流,说出去萧玉衍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呢,对方是吴钧天啊!那个据说叫人不敢对视的男人,他一口气看了十几秒,还活得好好儿的,简直赚翻了!

    吴钧天好生叹了口气,在心里无可奈何道这合该也是个智障孩子,只见那萧玉衍擦了擦出汗的额头又坐起身来,一副期待他接着往下讲的好学模样,二公子忽然灵机一动,想做的事和想说的话全都自由心证了,他于是似笑非笑的托起了脑袋,把原本平淡如水的话,再次加工了下。

    之后萧玉衍就改名萧傻眼了。吴钧天显然用上了更为学术性的话语来深度给他剖析《鬼谷子·谋篇》,那些最难懂的话,又遇上了最绕弯的讲法,他只能听个一知半解。关键是,吴钧天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教书育人般恬静优雅的气息来,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口若悬河c滔滔不绝,根本就停不下来,还让萧玉衍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这到底是不是那个清冷寡言c仙风道骨的吴钧天吴二公子?还是说,他意外的解锁了吴钧天的另一种打开方式?那这是惊喜呢,还是惊讶呢?萧玉衍整个人歪在门框上看着遽然阴云密布的天,且听“轰隆”一声,大雨如倾盆一般落下。

    “子推哥哥。”

    叫得他心都化了。萧玉衍抬起头,揉了揉打仗的双眼皮,迷迷糊糊的寻找着声音所传来之处,只瞧见一六七岁大的娃娃站在他的屋门前。那娃娃手里提着滴水的新鲜花篮,正把一个别满了小杂花的花环取出,五颜六色晃得昏昏欲睡的萧玉衍有些眼花缭乱,他且一怔愣,头顶上就散发出了花儿的香气来。

    原来是吴不朽,拖着他荷叶一样轻盈的大衣袍,心灵手巧的编了一个花环,专程捧过来送给萧玉衍的。“谢谢你呀。”萧玉衍素来爱和儿童一道玩耍,吴不朽这么机灵可爱的男孩子,他昨儿初见到,只看了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要不是吴钧天c苏昭和南宫雀鸣还在旁边儿看着,他的手早就已经把吴不朽搂在怀里了,亲一亲抱一抱抛个高高,经常和自个儿亲侄子没大没小的萧玉衍是个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我感觉我带上这个花环以后瞬间变成了小仙男!”萧玉衍比划道,疲倦被那吴不朽一扫而空,这个活了二十五年的“小朋友”正眉飞色舞的对着活了六年零三个月的“小大人”手舞足蹈的表达着内心的雀跃,逗得吴不朽“咯咯咯”捂着嘴笑了起来。“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子推哥哥?”小家伙伸出藏在大袖子里又白又嫩的手来,指了指萧玉衍旁边的那个空地方。

    萧玉衍密封着一对杏眼,抿了抿嘴唇。“我侄子跟你差不多一样大,你确定要叫我哥哥?”他用两手捧着小尖下巴磕儿,露着一排洁白的牙,笑嘻嘻的看着立时思考的吴不朽。

    那吴不朽竖起手指头,认真道:“可你是我苏伯伯的徒弟,我虽然也想叫你子推叔叔,但我们毕竟辈分一样,尽管你这个年龄当我爹都没关系”

    “”萧玉衍翻脸比翻书还快,整个人宛如泥塑木雕。

    “啊啊呃”吴不朽假装自己打了个嗝儿,摆了摆手。其实吴钧天今年也才二十八岁呢,实话实说有的时候确实会很尴尬。反正他昨天听南宫雀鸣是这么咕哝的,二十五岁的大老爷们儿了,萧玉衍竟然连个媳妇儿的影儿都还没找见,萧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点儿都不关心小少爷的终身大事,弄得他们南宫家也不好说甚么,但这几个舅母娘急啊,就差没使唤那几个街头堪称神通广大的媒婆咯。

    这些话本来他是听不懂的,可是吴钧天立马用手捂住他的耳朵的时候他好像就听懂了,小孩子的思维是成年人琢磨不透还不得不承认经历过的未解之谜,也许吴不朽长大以后也会纳闷儿,对儿时的行为一头雾水,甚至发出没良心般的笑声来。“等待会儿雨停了,我们就去吃晚饭罢。”吴不朽乖巧的抱着他的小花篮,扭头和笑眯眯的萧玉衍说道。

    “不朽弟弟想吃甚么?”

    “好吃就行,我爹亲说挑食容易长不高。”吴不朽正容亢色,想起家里个头最矮的就是吴钧天,着实背后一凉。要说他爹亲也不算低了,怎么就比爷爷和大伯矮那么半根手指头,一定是家里吃得好但吴钧天挑食,这点连李河都跟他抱怨过,说有些大人自己看见茄子都如临大敌,还美名其曰的让给了都快吃撑的儿子。

    但说实话,一顿顿的喂下来,吴不朽也对茄子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慌,他用理解的眼神看着把茄子全都夹进李河碗儿里的吴钧天,想了想,如法炮制。

    ——“这世上怎么会有茄子这么难吃的菜。”吴钧天牵着吴不朽的手,站在家里的厨房外。

    “是哦,苦瓜都比它好吃。”吴不朽的魂儿早就跟着放飞自我的吴钧天跑向千里之外了。

    “儿子,苦瓜不是吃的。”吴钧天理直气壮的否认道。

    吴不朽鸡啄米一样点起了头。

    “那要不我叫汶丫头给你做一道茄子炒苦瓜罢。”萧玉衍想了想最近热到他不想出门的天气,提出了一个关于晚饭的方案。吴不朽听后吓得从门边儿上跳了起来,要不是小花篮压着他颤抖的双腿,他恐怕还会再摔一跤。

    吴不朽抱着花篮,不停的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我不要吃。”

    那你还说自己不挑食。萧玉衍单手托腮,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

    “——噗,摘下来罢,我的二公子,吴道长,神仙宫主!”苏昭笑得被茶呛到了,弯下腰去擦嘴,还嚣张的咳嗽了好几下。吴不朽这是要毁掉他爹亲高岭之花的形象啊,编了这么小女孩儿一样的花环来给吴钧天圈头上,这个儿子就是天的男人还不愿意摘了它,就这么戴着,淡定从容的喝完了三盏茶,肚子都有些撑了,这才不慌不忙的放下杯子,戳了两下头顶上盛放的牵牛花。

    吴钧天自顾自的笑道:“虽然有点儿不适合,但不朽果然是我亲生的,手工很精致,也很讲究。”

    啥,你还夸起自个儿来了?苏昭一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有其子必有其父这句话”,扑上前把那花环给摘了下来。“你啊,回去找个精贵的盒子,好生把你宝贝儿子送你的第无数个礼物收藏起来,才是正经事。”苏阁主扭头拿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匣子来,把里头半新不旧不常用的毛笔全部倒了出来,专门清空,给那花环腾出一块宽敞的地儿来。“我呢,先借给你一个看上去就很廉价的便宜货,我的二公子你可别嫌弃哟。”

    “从你手里出来的货,有几个是真正的便宜货?”吴钧天抱过那木匣子来,他是个行家,多看了几眼便认出来是楠木做的,还是金丝楠木。只是这时代识得好货的人并不多,苏昭算其中之一。“收下了,你送的东西我都贡了起来,比爱惜我自己都爱惜。”吴二公子转身将那金丝楠木的匣子交到了李河的手上,对苏昭倒是半点儿都不客气。

    身外之物而已。苏昭本来就不打算留着的,吴钧天总会把他多余出来的东西收走,然后当成宝贝似得收藏起来。“明明是个甚么都不缺还见多识广的贵公子。”苏昭望着屋外银河倒泻般的瓢泼大雨,突然皱起了眉头。

    烟台的雨和这里的不一样。北方的雨是冷得,一如北方壮阔恢弘的河山,连傍晚的彩霞,都是对长空大气磅礴的渲染。有多久没回过烟台了?那山东可还是十年前的焦土?故人的坟头可曾长起了盎然的草?苏昭这时才想起,他是个从北方来到庐山的异乡人,和萧玉衍一样,离开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不一样的是他再也回不去了,萧玉衍却还有无限可能。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十年后,他变得不愿再回去,没有人会认得出他,烟台那个曾被战火摧毁过的地方,也没有当年上下几百口人的苏府了,现在是甚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生活着谁,只要不是他所恨的,也都没必要再知道了。

    吴钧天看着百感交集望向窗外的苏昭,他一直在盯着那已经快要停了的雨看,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念,却又多出一分仿佛在说“我绝不回头”的执着和坚强,这些年来,挚友从未走出过当年的那场噩梦,他心里有对关外那群人的恨,刻骨铭心,此生难忘,一如吴钧天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恨那无休止的战争。

    他们两个人惺惺相惜着,各自也都履行着自己该做的,从未放弃过自己能做的,只是圆满的结局,这些年来走的远了些,让吴钧天追的有些吃力,让苏昭干脆停在了原地。

    才活了三十年。吴钧天闭上眼,告诫他自己,才只不过活了快三十年,只不过三十年。

    “我想让你收子推做徒弟。”苏昭忽然道,把吴钧天从神游中拽了回来,收起了撑着脸颊的手,整理衣冠,正襟危坐。“他需要一个能教他做人的师父。”

    吴钧天不答话,低下头喝起了凉掉的半盏茶。这是第四盏。“你也都看见了,他的心不在儒家的纲常理论上,他喜欢鬼谷子,你一定看得出来,他也喜欢纵横家与道家的观点理念,这你也一定看得出来。”苏昭叹气道:“我只有在他学医的时候,才配被称作师尊,可其他的,我却都教不了。不是我无能,我有太多是想传授给子推的,只可惜,他非我儒中人,我说的他未必能参透,就像隔行如隔山一般,我们师徒二人之间有一道透明的墙。”

    “喜欢鬼谷子,并不能说明甚么罢?”吴钧天问道,放下了茶杯。

    那苏昭道:“但是他喜欢的东西,都不是我所擅长的。”他把手盖在吴钧天的指节上,垂下头,诚恳的请求着案对面的人,笑的很是勉强。“我,三年前就有了让他拜你为师的想法,可那个时候,子推明显还不够资格,他”

    他话还没说完,吴钧天忽然条件反射似得把手抽了回来。“我自己都你难道要我祸害他那么前途无量的人吗?”吴二公子小声道,一向表情淡淡的脸此时发起了愁一样又苦又酸。吴钧天在心里面重复着他不是一个正常人之类的话,苏昭的话他根本消化不过来,也难以答应。

    “你的病,我治。”苏昭咬牙,把手握成拳。“我的徒弟,请你栽培。”

    “你胡闹啊”吴钧天有些恐慌。“你难道忘了,我得的是甚么病吗?你若真救的了,那为甚么还心虚的不敢看我?”

    “就算心药也医不好你的心病,我身为大夫,也绝不可能放弃你!”

    苏昭大吼道:“天底下还没有我苏耀之治不好的病,只有一时半会儿治不好的病而已,医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包括那些到死都治不好的,我们也只会认为,是患者天不假年,不是我们办不到!”

    “你方才说的是甚么?”吴钧天表情一收,冷峻不已。“耀之,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为甚么?”苏昭冷静下来,和吴钧天默契的不再去提无关的话题,只见那一袭白衣的人垂下眼睑,藏进了整片星空的双眸,此刻竟晦暗无光。

    吴钧天道:“萧子推依旧没资格做我的徒弟。”

    他没你想的那么优秀,如果是按我吴广乐的标准来——吴钧天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这句话,那也是他的心里话,没有半分虚假。

    “啪嗒!”

    “子推哥哥?”

    萧玉衍在门前绊了一跤,抬起头时刚好撞见回头朝他瞪大双眼的吴钧天,他只觉得自己是卑微的,刚才的那句话把还沉浸在梦里的他给一棒子打醒,就算此前从未期待,但也难免会让一颗平常心落空,变得无所适从。

    他舔了舔嘴唇,干裂的痛让他品尝到了一丝丝腥气。“师尊,前辈,打打扰了”他假装甚么都没发生,自己只是刚到而已,匆匆忙忙的转过身,抬起了脚,落荒而逃。

    “子推少阁主!”李河腿脚快,追了出去,却看见原地踩着裙边摔倒在泥水里的萧玉衍,那人颤抖着用畏惧的背影来回应一切,狼狈的从坑里爬起来,拖着被泥垢染成土黄色的衣裳,一身的红梅,此时竟被雨水打落在地。

    萧玉衍甚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又在闯祸,而且是闯了让他忍不住想逃离灵水药阁的祸。“不好意思”他最后道。

    “子推!”苏昭大叫。

    人却不受控制的朝大门跑去,李河跟着要追上去,那萧玉衍却早已不见踪迹。“算了,这孩子是被我们俩吓着了,人没事儿。”苏昭倒是很懂萧玉衍,一般来说,只有纯粹的惊吓能让他变得像个惊弓之鸟,而且他和吴钧天才认识不到两天时间,吴钧天说看不上他,萧玉衍又不是个瓷器心一砸就碎,因为这句话才跑出去,那是有些不太可能。

    根本就不会嘛。喘着粗气的萧少阁主被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在感叹自己还是太差劲儿让颇有好感的吴钧天失望之余,还不忘自嘲一下这个比老鼠狐狸都还小的胆子。“师尊也真是的,我哪儿有那么多的爱好啊。”他捂着胸口道。

    “正经先磨练一下自己罢,我离广乐前辈徒弟的那个位子,还差得远诶”

    说话这么直接,其实还是有些难受的。萧少阁主苦笑着安慰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小心灵,找了个能挡雨的棚子,坐了下来。“嗯?这里还有别的人?”他看着那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的小姑娘,好奇心害死猫的这么问了句。“你发烧了吗?浑身都在抖。”

    那小女孩儿睁开眼,有气无力道:“大哥哥,救救我”她伸出一只手来,拽住萧玉衍的下裳。“请你送我去灵水药阁。”

    “你现在感觉怎样?”萧玉衍脱下身上大氅,罩在小女孩儿瘦小的身子上。“别慌,我就是灵水药阁里的大夫,我先摸一下你的额头,看看你烧的怎样了。”他起身就要把手覆在她淋满了雨的脑门儿上,却没来由的感觉身后一凉。

    地上倒映出了一个举着棍棒的人影来,萧玉衍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倒抽了口凉气,起身要回头去看。“你”

    “哐——”

    不轻也不重,不是要杀我。萧玉衍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把这小医生给老子抬回去,以后就别放下山来了!”那土匪头子对装病的少女咧嘴一笑,扛起了不省人事的萧玉衍,一副大丰收的得意,转身把人丢到了马背上。

    “老大,这回咱可不愁娘的病治不好咯!”那小女娃儿操着一口异族的调调,一蹦一跳的跟了上去。“而且还可以把这小子扣下,以后给咱当专门儿的医生!”

    “是军医!”土匪头子纠正道。

    “好好好,是军医!”少女答应着。

    “——最近山里匪类猖獗啊”南宫雀鸣摇着他的折扇,用抹布把吃饭摆的矮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个遍。“子推那半吊子武功,我还真是不放心。”

    一未完待续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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