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猎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但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些有趣的话。
就在听到乔寿死讯的那一天,田猎郑重其事的将刘书鹤叫到跟前,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谈论到了‘死’这个话题。
江湖人对这个字本来就不怎么忌讳。
刘书鹤的观点是,一个人醉窝囊的死法莫过于死在床上,他说人这一生浪费在床上的时间已经太多,所以没有必要再将自己的生命放在那上面结束。
另外他还有一个理由,一个人死在床上,必定是受尽痛苦,受尽恐惧而死,一个人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就没有必要再承受这一切,他们本该死在自己的手中,这并不是对痛苦的逃避而是对命运最后的挑战。
田猎抽着烟,微笑着说出来自己的观点,他说一个人最窝囊的死法是死在路上。
他的理由很简单,他将死在路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到达终点的人,而另一种是没有回到的人。很明显,这两种人同样可悲。
虽然他们上面对‘最坏的归宿’产生了分歧,但是他们对‘最好的归宿’这个话题还是有一致观点的,一个江湖人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死在敌人刀下,江湖生涯本是刀口舔血,这样的死法,死的其所,来的痛快。
自古以来,天不遂愿,事与心违本是人间悲剧所在,就在昨天上天与田猎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让他不幸死在了路上。
晨,朝霞起,东方将白。
街头的血迹已被昨夜的夜雨冲刷干净。
车水马龙,尽是忙碌上班的人群。
按照惯例,这种敏感人物的死亡,警方只是将其定义为普通的意外死亡,至于怎样的‘意外’,在不影响普通治安的情况下自行留给道上的人自己解决。
楼头。
镰刀孤零零一个人,左手是一只空了的酒瓶。
自从上次受伤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他知道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独饮。
他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右手,努力想忘记昨晚发生的事,但是雨夜永诀的画面依旧那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后悔自己早早地走出那间拘禁世,却他没有后悔将冰冷的匕首刺进田猎的心脏。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含着泪,以那种方式结束田猎的一生。即使是背负弑兄叛义的骂名,身受江湖追杀令的迫害。
他绝不会让自己最敬重的兄弟忍受那样大的痛苦。
这也许就是命,他开始将许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归结于自己的宿命。
雨夜中,田猎驾驶的汽车被莫名倒下的街灯砸中车身,田猎也因为紧急刹车被甩出车窗五六米。
镰刀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求救后,知道事情兹大,自己无法解决,便第一时间联系刘书鹤。两人结伴前来时田猎整个身躯在冷雨中蠕动着。
‘你们不该来的’田猎喘息道。
‘你是我大哥,永远都是’镰刀道。
‘你可以看一下我胸口的伤痕’
‘是龙狙’镰刀望着粗糙错钝的伤口叹道。
龙狙刀也许并没有三叉戟,地狱守卫犬那样的设计,但比世界上任何刀型都要残忍,它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锋利的刀刃,而是修长的锯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承受锯刺入体的痛苦。
龙狙也是田猎送给镰刀的第一件礼物,那时候他总感觉镰刀的性格偏于柔弱,很明显柔弱是一个江湖人最致命的弱点。
‘不是龙狙’刘书鹤道。
‘还是老刘的眼光独到’田猎强笑道。
‘龙狙是我亲手设计的’刘书鹤道,‘本来龙狙留下的创口也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我在老胡同铁铺锻造的时候却改变了原有的设计’田猎道。
‘那时你说这样的设计太残忍,有违人道’刘书鹤笑道,‘所以你将刀刃打磨的更加锋利,而且仿照三棱刺在刀背上留了血槽’。
‘是有人想嫁祸给思钰’田猎道。
‘是孙建邦’刘书鹤道,‘只有他见过我起初的设计’。
‘所以你不该来的’田猎道。
‘我去杀他报仇’镰刀咆哮,他拾起了打斗中留在地上的片刀。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田猎笑着向刘书鹤道,‘这时候你本该践行当年我们的约定’。
刘书鹤点头。
‘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也约定是如此残忍’田猎道,‘年轻时候做事不计后果,但现在我们已经老了,而且都有了需要关心的人’
‘我还能够做到’刘书鹤叹道。
‘思钰你’田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大哥’思钰紧握他的手俯身哭泣。
‘大哥求你最后一件事’田猎道。
‘什么事?’
‘杀了我’田猎的嘴角流出鲜血,‘这件事本该由你刘叔来做,但他已经不适合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既然你已经受冤但下了弑杀兄弟的虚名,索性任性一点,做给他们看’。
‘大哥,你说什么’镰刀愕然。
‘我记得你刘叔曾说过一句话,既然已知自己的宿命,就没有必要在承受更多的痛苦’田猎道。
‘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要救活你’镰刀叫道‘对我们去医院,现在医术这样发达他们一定能够救活你’。
他语间已略带凝噎。
‘镰刀’刘书鹤道。
‘刘叔’镰刀大声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雨继续下,闪电一道,划过天际,仿佛要将这无尽的黑暗劈开,天雷滚滚,好似来自地狱洪兽的咆哮。
‘大哥’就在此时远处射来几道手电光。
‘是孙建邦’刘书鹤拉着镰刀衣袖低声道,‘快走’。
‘我不走’镰刀泣道,‘你看大哥现在这样子’
‘镰刀’田猎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又有了生机。
‘大哥你感觉怎样了’镰刀道。
‘天地间决不能落入奸人之手’
田猎忽然伸出滑落在泥泞中的断臂,沾满鲜血的手握住镰刀持刀的右手,向自己的胸口刺下,那只手再次滑落时,田猎的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好刀’
田猎吐出两个字含笑而逝。
镰刀伸手轻轻闭合田猎的双眼,切齿道‘我镰刀就此立誓,日后一定手刃此僚,为你报仇’。
‘镰刀你干什么?’远处的孙建邦叫道。
镰刀知道此时此刻最是犹豫不得,快速拔出田猎胸口的片刀,鲜血喷溅,洒在他的脸上。
闪电中刀光闪射,白芒直逼刘书鹤肋下,刘叔脸上含着笑,慢慢瘫坐在田猎身畔。
‘刘叔对不住了’镰刀凄然笑道,‘你必须活下去,只有这样才会让你置身事外,免受牵累’。
‘我答应你,在有生之年,一定会帮你洗脱冤屈,还你清白’刘书鹤道。
‘保重’镰刀说罢,提着片刀向树林黑暗处奔去。
楼上冷风扑面,镰刀拉了拉半干的长衣,望着远方,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
一个人慢慢走下高楼。
他现在关心的已经不再是田猎,而是刘叔,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值得珍惜。
镰刀虽然没有杀过人,但在生物课上曾仔细研究过人体结构,作为江湖人,他已经很会用刀,所以刘书鹤的伤看似严重,但绝不致命。
两天以后刘书鹤已经脱离危险期,可以进食。
第三天,病房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医生。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很多医生在他这样的年纪已经退休,很多人到了这样的年纪手脚已经开始颤抖,但他没有,他的眼睛很亮,他处理伤口的动作不但娴熟,甚至比很多年轻人更加迅捷。
从他一走进病房,刘书鹤已经在注意他。
这也许是人在伤痛中的时候更加敏感。
‘伤口很深,但伤的并不重,服过药就可以下床活动活动’老医生道。
‘已经好多了,这点伤没什么’刘书鹤寒暄道。
‘平时还是要注意一下’医生反着怪眼道,‘比起十八年前胸口的那一刀,这一刀的确不算什么’。
‘你如何知道十八年前我胸口受过伤’刘书鹤警觉道。
‘我不但知道你十八年前受过伤,而且知道伤你的人叫郝淑莲’老医生笑道,‘也难怪,那时候在江湖上很多人都梦寐以求想挨她一刀,只有你幸运,虽然挨了一刀,却终抱得美人归,怎么样,现在她还好吗?’。
‘你是?’
‘十八年前我救你一命,十八年后又是我在救你,你这一辈子欠我的可真够多的’老医生道。
‘你是田二爷,毅忠先生’刘书鹤叫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以前的事以后再说,不过你每年在我墓碑前送的酒,日后你必须自己喝光,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样吝啬,散酒装在像样的酒瓶子里就变成好酒了?’田毅忠瞪着眼一本正经道。
‘这么多年了,你翻怪眼的毛病还没有改’刘书鹤道。
‘我大哥是怎么死的?’田毅忠忽然道。
‘是一个叫镰刀的后生’
‘你在怀疑我’田毅忠叹道,‘当年大哥不齿我杀人的手段而跟我决裂,但是他是我哥哥,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我有权利知道杀死他的凶手是谁’。
‘是镰刀,我身上这一刀就是他的杰作’刘书鹤道。
‘你忘我当年的身份’田毅忠道,‘当年第一杀手这个称号,你以为会浪得虚名’。
‘你已经找到一些线索?’
‘你身上的伤口跟哥哥身上的伤口完全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受的伤恰到好处,镰刀绝不是故意伤你,再者,镰刀这小子我认识,他行事荒诞,但绝不是背信弃义,谋杀大哥的小人’田毅忠用他的经验分析道。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好父亲,他的父亲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事’田毅忠望着远方道。
他当然不会忘记程风之,因为程风之是在他杀手生涯中唯一失手的人。也正是因为他,田毅忠才放下杀人的刀,拿起救人的刀。
救人永远比杀人困难得多,对一个杀手而言,救死扶伤也许比平常人更容易上手,庸医杀人,良医救人,两者本来就是殊途同归。
在这所医院,有三分之二的外科医生都曾在他门下做过学生。
现在他已经退休,唯一的收入就是深夜时在路边卖几碗热面。
‘你已离开江湖十几年,何苦再趟这趟浑水’刘书鹤叹道。
‘我说过,他是我哥哥,他的仇需要我来报’田毅忠道。
江湖道义固然令人两肋插刀,视死如归,但血浓于水,手足亲情比之,又如何逊色。
‘一开始我怀疑是孙建邦,但现在想想,疑点颇多,我现在已经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刘书鹤道。
‘疑点?’
‘你应该知道孙建邦这个人,他杀人的手段并不比你差’刘书鹤道。
一个会杀人的人,杀人不留痕迹只是基本功,最高明的手段是摆脱嫌疑,置身事外,最顶级的杀手往往会将嫌疑转嫁给他人身上。田毅忠是个很会杀人的人,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
杀一个人很容易,因为杀人而惹上麻烦却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每个杀手都有这样的经历。
‘不错,以他的手段,不会这样容易留下破绽’田毅忠道。
‘现在只有从龙狙开始查起了’刘书鹤长吁道。
‘龙狙?’
‘龙狙是一把刀’刘书鹤道,‘大哥最致命的伤口,就是类似龙狙的凶器所致’。
‘那把刀是不是这样的?’田毅忠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
宽阔的刀背,锋利的刀锋,修长的齿刃,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一把刀的神韵,朴素,粗犷,阳刚,那是适合男人的一把刀。
‘你也见过这把刀?’
‘你忘了,我曾经是这座城市最会用刀的人’田毅忠道,‘好在在这座城市能打造出这种刀的人并不多’。
‘大哥的葬礼’
‘以孙建邦的主意是要用凶手的血来祭奠大哥在天之灵’田毅忠走出了病房。
灯光下,他的背影很像他哥哥。
云溪山庄。
惠风和煦,荻花飘香,这个春天的雨水太多,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每当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赵显平或是在斜阳垂柳下独钓,亦或是在长堤对面的沙滩上照顾年幼的孙子。
今天他并没有那样做。
窗帘半卷,他静静的坐在书桌前,呆呆的望着那一湖水。
一个人,整个上午。
在翠云第三次来添茶水离去时,在闭上房门的那一瞬,在斜阳的映衬下,她仿佛看到他眼角的一滴泪。
此时他看上去,疲惫,颓废,也很孤独。
‘先生真的老了’花阴下翠云黯然道。
长叹一口气,赵显平点一支烟,慢慢带上眼镜,从抽屉中小心的取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孔门六子,赵显平,田猎,岳占英,张鸿影,齐远鹏,白少龙,照片虽旧,但恰群雄年少,那绝代风华,豪情逸致却在摄影师摁下快门的瞬间得以永存。
他拿着照片看了许久,然后翻过照片写道:老田,卒于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会天大雨,荒野招孤魂,英雄迷归途。
院子中,雷霆已经等了很久。
这世上值得他等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就是赵显平,有人说他在赵显平的面前就像一条狗,虽然那个人以后再也不能够说话,但他喜欢这样的称呼。
狗远比人更加忠诚。
他喜欢做忠诚的人,哪怕在别人眼中他像一条狗。
他很少看到赵显平抽烟,他跟随赵显平二十年,只见过他抽过三次烟,第一次是在孔斌遇难的那一夜,第二次是在岳占英的葬礼上,第三次就在今天,就在此时。
‘田猎是你找人杀的?’赵显平道。
‘是’雷霆并不否认,对赵显平他绝不会有任何的欺瞒。
‘有几个人做内应?’赵显平道。
‘一个’雷霆道。
‘信得过吗?’
‘绝对值得信任’雷霆道。
赵显平没有再问什么,因为他绝对相信雷霆做事的手段,也绝对相信雷霆的眼光。
‘你杀他我并不反对’赵显平吐着烟圈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生存之道,更是江湖之道,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江湖,他太看重情义,太在意是非,太念旧,你不杀他,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但是这件事你做的并不高明’。
雷霆在听,赵显平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因为他知道他说的每一个道理都是在腥风血雨中领悟来的。
‘第一,你太心急,你如果不出手,孙建邦在一个月之内必定会动他,他已经盯了那把交椅太久了。第二,你做的这件事并不周祥,即使你能够保证内应不会开口,但绝不能留下高铁匠这个活口。第三,你做事斧凿太深,虽然你有意将老田的死嫁祸给镰刀,却故意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孙建邦,让他们互相猜忌,不打自乱,但你要知道,任他们中的一个杀人后都不会留下太多的破绽’赵显平一脸严肃。
‘我知道了’雷霆道。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赵显平斜仰在真皮大椅上,闭着眼,仿佛快要睡着了。
雷霆离开的时候看上去很匆忙,每当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都会去弥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样的道理虽然人人都懂,但真正能够做到的却不多。他不但能够做到而且能够保证在今后绝不会再出同样的错误。
这样会做事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了,这也是赵显平最欣赏他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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