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王国维传 > 第 44 章
    事,这个学校关系到国际关系,本校是庚子赔款而维持的,一定要看国际形势,你剪不剪辫子,这是形式。”他听了我的话后,觉得有点道理。我还劝他不要离开清华一步(这时大概是农历四月二十八日,一九二七年)。以后我又去过一二次,书房里已乱得很,先生在清理稿件。我最后一次去静安先生家是农历五月初二。先生说:“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我再劝先生。并把静安先生这话告诉寅恪先生,寅恪先生本来要去看静安先生,因他立即要去城里未婚妻家,所以打算晚些时候再去看静安先生。回寝室后,我又告诉同室人,大家无奈何。

    确实,像王国维这样品cāo高贵的学界巨子,他怎能经受得住污辱呢?于是,我们完全可以相信王国维在这时已经想到了自己生命的归宿,而且归宿的方式和地点也基本考虑周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梁启超于同年5月31日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北京之前一天,也就是公元1927年5月30日,王国维就任“南书房行走”之初曾暂居其家、时任溥仪小朝廷内务府官员的金梁,曾专程从天津来到清华园看望王国维,两个人不仅谈到了当前局势和溥仪小朝廷的前途,最后不知因何缘故还谈到了颐和园的昆明湖。对此,金梁后来这样记述说:

    公殉节前三日,余访之校舍。公平居简默,是日忧愤异常时。既以世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津园可虑,切陈左右,请迁移,竟不为代达,愤激几泣下。余转慰之。谈次忽及颐和园,谓:“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盖死志已决于三日前矣

    由此,我们下面实在要跟随王国维走向颐和园的昆明湖,因为一代学术大师即将在这里结束自己短暂而丰富的“五十之年”的生命。那么,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内在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十七章

    学人之死

    既然生命归宿的地点和方式已经选定,王国维便不再像“五秩初度”时那样心神不宁,在表面世事上他复归旧日常态,至于内心是否宁静如初,想来一如他作为一代学术大师本有的状态。于是,下面记述王国维蹈水自尽的前前后后,应该会有助于人们探究其中的真正缘由。

    公元1927年6月1日,王国维一清早就来到学校的工字厅,因为这天是国学研究所第二期36名研究生毕业的日子,师生们同庆的毕业宴会即将在这里举行,所以工字厅里早已布置妥当。毕业宴席共设有四桌,所有师生欢聚一堂,大厅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喜庆的气氛,而王国维就座的那一席却寂然无声,当然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所以也没有人特别在意。散席时,王国维和平常一样与人们一一作别,离开工字厅后与陈寅恪一同散步回家,并顺路到陈寅恪家中进行了畅谈。这时,国学研究所的学生姚名达、朱广福和冯国瑞三人游览朗润园归来,当他们路经王国维居住的清华园西院家时,新入学的朱广福说他还未曾到过王国维家,于是在姚名达的提议下三人一时兴起便来到王家拜访。这时,王国维还在陈寅恪家畅谈未回,当他接到家人电话告知说有学生访问时,他便即刻从陈寅恪家返回,并与学生们“博问而精达”了一个小时,直到家人将晚饭摆上桌时,王国维才按惯例将几位同学送出庭院。当晚,学生谢国桢和刘节又来到王国维家拜访,谈话内容不仅包括yīn阳五行的起源及日本学者研究干支的得失,还涉及到了社会时局。一谈到这一话题,王国维神色黯然地说:“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yù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送走了谢国桢和刘节两位同学后,王国维应邀为他们题写了扇面,内容是唐朝末年韩(字致尧)的七言律诗,一为《即目》(也称《即日》),另一首的题目是《登南神光寺塔院》。由于王国维是依据《玉山樵人集》、《四部丛刊》初编,影印上海涵芬楼所藏的旧抄本,所以在扇面上他便直接题写为“玉山樵人诗”。

    其一

    万古离怀增物色,几生愁绪溺风光。

    废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舡dàng夕阳。

    倚道向人多脉脉,为情困酒易怅怅。

    宦途弃掷须甘兮,回避红尘是所长。

    其二

    无奈离肠易九回,强摅怀抱立高台。

    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

    四叙有花长见雨,一冬无雪独闻雷。

    日宫紫气生冠冕,试望扶桑倦眼开。

    题完这两首诗,王国维又为谢国桢一位名叫著青的年轻友人题了两首诗:

    其一

    生灭原知色即空,眼看倾国付东风。

    惊回绮梦憎啼鸟,入情丝奈纲虫。

    雨里罗衾寒不寐,春阑金缕曲方终。

    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

    其二

    流水前去不留,余香骀dàng碧池头。

    燕衔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

    庇根枝叶由来重,长夏yīn成且少休。

    王国维为谢国桢等人题写的扇面,一般都认为是抄引遗老陈宝琛的《前落花诗》。此说最早是出自吴宓之口,他认为是王国维借此来表明自己将死之志,但后来有人对照陈宝琛的原诗时才发现这实在是一大误会,因为两者有着截然的不同,充其量也不过是王国维步陈诗之韵罢了。不过,从以上的四首诗来看,许多诗句似有不祥之语,想来应是王国维有感而为。题好这些扇面后,王国维还挑灯批改了学生们的作业,然后才安然入睡。后来,据王国维的夫人潘氏回忆说,王国维当晚熟睡如常,根本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据那时已经15岁的王国维之女王东明女士后来回忆说:“六月二日晨起,先母照常为他(王国维)梳理发辫,并进早餐,无丝毫异样。”

    然而,“无丝毫异样”的王国维于上午八时准点来到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先是将昨晚为谢国桢等同学题写扇面诗中台头的“兄”字改为“弟”字,然后又请研究所工作人员到其家中取回批改好的学生作业,接着还与同事商谈了下一学期招生等相关事宜。处理完这些日常事务后,王国维向研究所办公室工作人员侯厚培借了两块银元,因侯厚培身边没有零钱就借给他五元钱一张的纸币。众所周知,王国维身边从来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大家对此并不以为怪,也就没有人询问他准备干什么去。于是,王国维很随便地走出校门,叫了一辆由清华学校组织编号为35号的人力车,径直往颐和园而去。上午十时左右,王国维到颐和园下车后让车夫在园外等候,自己则购票入内且直奔佛香阁排云殿前的昆明湖。漫步走过颐和园长廊,王国维在石舫前兀自独坐沉思,约半个小时后又走进了鱼藻轩。这时,王国维从身上掏出一支纸烟,点燃后慢慢地抽完便掐灭了烟头,接着便从鱼藻轩石阶上猛然纵身跃入湖中,此时大约是十一时左右。恰巧,这时距离鱼藻轩大约十几米处有一个清道夫,他见有人跳水时便即刻奔来抢救,而当他跳入水中将王国维救上岸后,虽然整个过程还不足两分钟的时间,王国维不仅没有呛水,就连背后的衣服也未浸湿,但是由于湖水较浅,而王国维死志坚决,且入水时又是用力将头部首先栽下,所以口鼻中都被淤泥堵塞,以致窒息而亡。

    王国维离开清华学校前往颐和园的情况,学校和家人都不知晓,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下午三时左右,当王家人打电话到研究所询问时,侯厚培才得知王国维并没有回家,于是他急忙到学校门口询问,从而得知王国维已于上午九时左右乘坐35号人力车到颐和园去了,侯厚培随即骑车赶往颐和园。与此同时,刚刚从上海转到燕京大学就读的王国维三子王贞明,也从清华学校门口人力车夫处得知这一信息,并即刻乘车往颐和园方向赶去。途中,王贞明遇到了正赶往清华学校的35号人力车,车上乘坐着一名面色严峻的巡警,王贞明见状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王贞明从人力车夫口中得知父亲王国维已经蹈湖自尽,随即与巡警一道赶往颐和园予以确认。

    当晚七时,王国维蹈湖自尽的消息传到了清华学校,当时校长曹元祥正在学校参加一个会议,当他闻听王国维蹈湖自尽后,感到非常震惊,随即在会上将消息告知与会人员,并立即进行紧急磋商后与教务长梅贻琦亲自组织,带领三十余名教职员和学生分乘两辆汽车赶赴颐和园。当时,由于北京的政治气氛已经十分紧张,负责颐和园戒严的守兵不容许师生进入,经过反复jiāo涉后才容许校长曹元祥和教务长梅贻琦等少数几人入内。当时由于尸体未经检验,学校不能当夜将王国维的遗体运回,于是众人只好返回学校,随后便组成了治丧委员会,并商定了第二天如何办理丧事等事宜。6月3日,清华学校组织众人与王国维亲属等人前往颐和园,瞻仰王国维的遗容。众人来到鱼藻轩亭前,只见一张破旧篾席覆盖在王国维的遗体上,篾席的四周用砖块压上,景象甚是凄凉。而当有人揭开蔑篾席时,突然间天空中浓云密布,滚滚雷声从天边zhà响,人们借着昏暗的天光,才看清了眼前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在鱼藻轩内冷硬的砖地上,王国维四肢蜷曲着匍匐在地,面目已经变得紫胀。目睹眼前这一景象,惨淡之色顿时遮盖了在场所有人的面庞,而清华学校的师生和王国维的亲属们则痛哭不已,恸声震天。

    一代学术巨人轰然而逝,一颗国学巨星悄然陨落,怎不让人痛彻心扉,又怎不能使天地同悲!

    然而,直等到下午四时左右,检验尸首的检察官才来到颐和园,遂开始在清华学校师生和王国维家属的监视下检验尸首。这时,检察官从王国维的衣袋中发现了一份遗嘱和四元四角钱,从而证明了王国维确属蹈湖自尽。于是,遗物jiāo给王国维的三子王贞明,接着清华学校便组织校医对王国维遗体进行梳洗入殓,并于当晚九时将棺柩运到了清华园南面的刚秉寺。当时由于天气炎热不利遗体存放,清华学校在征得王国维家属同意后,当晚便在刚秉寺内举行了简朴的丧礼,参加王国维遗体告别和送殡的,除了王国维的亲属和部分学生外,还有梅贻琦、吴宓、陈寅恪、梁漱溟、陈达和北京大学的马衡及燕京大学的容庚等人。

    一代学人自沉昆明湖之后,留给人们的不仅有无尽的哀思,还有供世人充分揣测的死因。虽然王国维自尽前留下了一封遗书,但正是遗书开头那两句语焉不详但意思应该很明晰的话,从而更加调动了人们的丰富想象力。在王国维遗书的封面上,王国维清晰地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12个字,由于遗书全文仅有百余字,故照录如下: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槁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不至饿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王国维留给儿子王贞明的这封遗书,写于夏历五月初二日,也就是王国维自尽的前一天。在这封遗书中,王国维不仅对自己的后事有明确安排,还教导子孙当“谨慎勤俭”,依靠自己的勤劳来养活自己。特别是,王国维对自身遗体埋葬地的明确,不难看出这位国学大师对清华学校的看重。而委托陈、吴二先生整理自己书籍一事,又可知当时被王国维引为知己的还有两位国学大师,那就是陈寅恪和吴宓。同时,从这封遗书中人们还能够体味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优良品德,那就是鲁迅先生评价王国维的那句话:“老实得如火腿一般”。

    那么,“老实得如火腿一般”的王国维为什么会自杀呢?当时及后世有诸多揣测,如为故国前清殉葬一说,如不适应社会激变形势一说,如烦乱家事和友情所迫一说,如学术追求不昌明一说等等。其中,殉清一说流传最为广泛,而其中的原因竟是来自于逊帝溥仪的一道“谕旨”。

    原来,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后第三天,他生前最敬重的良师益友兼儿女亲家罗振玉便派其四子罗福葆(字君美)于当晚九时赶到北京王家进行吊唁。而原本想亲自前来吊唁的罗振玉,则“因旁人恐彼来有所感或有他变,故不肯使他来京”。不过,闻知老友王国维蹈湖自尽的噩耗,罗振玉在万分愧疚和悲痛中也没有闲着,他先是连夜拟写了一份王国维的“遗折”,然后又让其四子罗福葆摹仿王国维的笔迹予以誊抄,接着便急速呈递给当时寓居在天津张园中的逊帝溥仪。在这份伪造的王国维“遗折”中,罗振玉代替王国维这样写道:

    臣王国维跪奏,维报国有心,回天无力,敬陈将死之言仰祈圣鉴事:窃臣猥以凡庸,过蒙圣恩,经甲子奇变,不能建一谋,画一策,以抒皇上之忧色,虚生至今,可耻可丑。迩者赤化将成,神州荒翳。当苍生倒悬之日,正拨乱反正之机。而臣自揣才力庸愚,断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来士气消沉,历更事变,竟无一死节之人,臣所深痛,洒此耻,此则臣之所能。谨于本月自湛清池。伏愿我皇上日思辛亥、丁巳、甲子之耻,潜心圣学,力戒宴安……请奋乾断,去危即安。并愿行在诸臣,以宋明南渡为鉴,破彼此之见,弃小嫌而尊大义,一德同心,以拱宸极,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迫切上陈,伏乞圣鉴。谨奏。宣统十九年五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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