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眼睛,仿佛瞳仁上当真覆了一层翳,晦暗半盲。
深吸口气,将紊乱的心跳压一压,闭上眼仅凭指腹的触感确认,终于拧开了锁搭。再换另一只镣铐,也顺利打开。
董执随手放下钥匙,俯身吃力地要将时舜钦抱起。猝不及防颈侧挨了重重的一撞,人当即歪倒,恍惚间怀里的人脱了手,耳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机括转动,石门嘎拉拉开启。
“唔钦、钦儿”董执勉强撑开眼望了望门口,有气无力地喃了声,一手捉紧心口,瘫软了下来。
以他人的堑涨自己的智,时舜钦一只脚踩在阶梯顶上,犹豫不决。适才固然是装昏瞒骗,转头细想,又岂非是笃定了董执的负疚与不忍?两相一比,反是自己用心凉薄了。可如此脱出的良机,非止关乎自己的自由,更知晓董执一贯的作风,恐怕轻易不肯就医诊治。这些年尽管也在说拔dú,奈何收效甚微。刘佑不爱撒谎欺哄,问急了便是不吭声,可时舜钦近身贴心,却如何看不到董执身上不良的征兆?彼此心知肚明,三人都不愿将话挑明罢了。
所以才一再逼他,实在舍不得剩下那点难测难留的余生,想霸住活着的每一天只由自己独吃独占,陪着他开开心心地度过。
对于爱,他和董执都是渴望又陌生。终日彷徨期待,似摸石过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一不小心就选错了前进的方式。
时舜钦骂董执不懂他所求,董执所虑,他实也未全懂。
隔阂日深,无力回天!
即便如此,董执还是毫不迟疑地先要救他,yàodú侵害疯了傻了,仍念着他,想见他。
正月天寒,密室无暖,时舜钦身上仅晃悠悠挂住件中衣,冷得呵气如雾,赤着脚一步一颤走回来,哈暖了自己的手,再去焐董执的手。
“爷,撑住!”他拾起散乱在褥上的衣衫,不分你我全都盖到董执身上,覆唇在他耳畔,窃窃私语,“我去找老刘,他会有办法的。我不走,我陪你!等我回来。”
嘎搭
时舜钦愣住,痴痴地瞪着重新扣在腕上的镣铐。
暗室的门再度合起,关住了一双同心又离心的爱侣。
董执趴在台阶上再也没有力气挪动半步,喘气都艰难,气息奄奄。
时舜钦僵硬地转过身,灰心丧志:“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呐!又何必这般拖拖拉拉?索xìng,掐死我,你再碰壁,多爽气!”
董执依旧剧喘:“不能、让、外头知道我……”
“你死了外头迟早要知道,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照旧一个也保不住。”
董执连反驳的声势都提不起来,就是吃力地呼吸,眸光昏沉地落在对方面上:“还不能放手,不能死,没改完,没传下去……”
时舜钦蓦地惨笑:“改改改,改成了又怎样?花街不还是花街吗?能chéng rén上人吗?能有前途吗?当馆主江湖里受人一捧,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这场自欺欺人的游戏你要入戏多久?当真啊!”
“不一样。”
“是不一样!死得惨点儿还是好点儿,这就是差别。确实不一样,太好啦!”
“那也得改下去!”董执宛如临终的悲鸣,拼尽一身气力喊了出来,“年前例会,明堂之上夹qiāng带棒,话里听着是谋我的账,其实都在等。不是等我把规矩改成了,而是看最终有谁来破我的规矩,来按住我的头再把我淹到臭水沟底下去翻不了身。那些人每一个都迫不及待要掀我的底牌,想知道究竟是谁稳住我这花街第一的宝座,更想从我手里把背后这层干系连根撬走,作自己的靠山。”
时舜钦也吼:“所以你就要陪着这群活在臭水沟里还要比比谁的水臭得更黑更深的臭虫继续玩儿下去吗?豁出命去玩儿!”
“我说过,厌倦了尽可以走。横竖年纪到了,我不拦着你的前”董执倏地住口,心底里灵犀一闪意识到什么,神情古怪地睨住时舜钦,“等等,十一积蓄全无,身体也差,我不放心才没与他退馆,托词养着;十二续了五年;十三放不下十七,前年也说不退了,要续契……你,你是为了逼十三走?!”
时舜钦默然,偏转脸去不肯直视。
“十六病得这般,我终究只能在十三同十九中间挑一个。十三重情心软,一次两次能容,可若是在情字上遭遇背叛,寒了心或许便一走了之了。届时,十九就是我唯一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许他退馆。因为我没有时间了。你知道我没有时间了。”
董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盯着放在心里珍而重之的唯一之人,痛得无以复加。
“你不止一次为了十九同我起争执,帮他隐瞒孩子的下落,我以为你是想放他自由。直到昨天你还在责怪我将他逼得太狠了。可其实为什么?”
“为什么?”时舜钦转过脸来,神情哀婉,“因为这样你才肯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这回你是否仍在哄我,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赌你会跟我走的唯一机会!不管押上谁的一辈子,哪怕是二哥我也豁得出去。你他妈的听明白了吗?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烂死在这儿,可我不想看着你比我先烂死了。我不甘心人生就这么过下去,过完啦!我就是要赌,要搏,行不行?”
董执翻过身来躺在台阶上仰面疯笑,笑得咳嗽气短,头晕目弦,伏在台阶边呕黄水。
“赌是吗?行啊!”他扯袖邋遢地抹抹嘴,佝偻着背走到时舜钦不远处蹲下来,恶形恶状,“那我告诉你,我就是哄你的。这次不会,以后都不会,我不会离开的。要走,你自己走。不过现在我不能放你走。那么多事儿没做完呢!乖,别捣乱!待在这里慢慢恨我吧!你可以赌一赌,看是我自己先死了,还是你成功杀了我逃出这密室。比赌我的心有趣多了,不是吗?”
言断,情断,时舜钦的心凉了。
(五)
被囚十天后,时舜钦终究熬不住,病了一场。
之所以能算得清日子,无非靠着丝毫不误的一如三餐的供应。除了自由,董执可说是以“养尊处优”的方式照拂着自己的玉卿。不仅亲自为他洗漱拭身,如厕的便桶也定管每日里由他提进提出。密室不透风,碳炉易起祸,他便将卵石子在沸水里煮烫了,铺在两层褥子下,暖得恰到好处。且凉了便换,睡前必将铺成新的,能确保时舜钦睡到翌日早晨身下还温。
这一切,全是董执亲力亲为。
若在往昔,若非如此的局面,何尝不叫人赞他一声痴人痴心?只身在囹圄,活着仅是活着,人与圈舍内的牲畜又有何别?不恨他的大约得是菩萨活佛了,哪里值得一句好话?
而时舜钦竟是不吵不闹也不说恨与怨,仅仅麻木地承受着,好与坏都不再令他动容。
本来照顾得那般仔细,应不至染疾,只不过时舜钦面上再做得逆来顺受,心里头到底别着口气,总不肯好好吃饭。一日两日还可撑一撑,三五日便衰弱了,犟过一旬,身子渐虚,讲话都费力气,整日里尽是恹恹地睡着。一碗yào喂一半吐一半,折腾自己,气死董执。
但董执半句都不争,更不劝不哄,照旧每天好吃好喝地拿进来,一点点看着时舜钦糟蹋粮食、浪费汤yào,下一顿接着耗。
斗过了,关上门,董执每夜还下到密室里将息。已不可简单地说陪伴了。两人一室,各自顶着一个角,时舜钦卧着,董执坐着,宛如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董执说等着他来杀了自己,便每天合眼坐在他跟前,触不到却扎眼地存在着,仿似无声的挑衅。时舜钦则以同样的沉默应对,随他来去否,眼底看不见他,心中不肯想他。
如此诡异地僵持到二月末,时舜钦的身体出了更大的岔子
“我让老刘来给你诊一下。”董执立在石阶下看着时舜钦止了呕抹抹嘴歪躺下来,不咸不淡地递过一句,倒像对他方才那样大的反应并不意外。
时舜钦鼻腔里也是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心知肚明的事,不看也罢。”
董执垂睑默了默,忽沉声道:“对不起!”
时舜钦合起的眼睑微微颤了下:“是我自作自受。”
“我发过誓,不再碰女穴。”
“我说了,是我自作自受!”
“终究是我食言了。”
“那你想怎么样?打掉他?”
董执眉间一紧,沉吟片刻,方道:“你休息吧!”
说完便走了。
直到石门合上,机括落下,时舜钦才缓缓睁开眼来,神情间妆点起的冷淡疏远倏然溃落,眸色里尽是苦涩,眉一垮,哭了。
及后依旧是彼此无言的相顾,默契地回避孩子的话题,随他自生自灭,不扼也不怜。
辗转进了四月里,某天睡醒后好久时舜钦都没有等来董执。他不知详细的时辰,只能凭身上的感觉推测约摸过午了。连月来,董执即使看着精神欠佳,也绝对不会误了时舜钦的起居饮食。起初里,时舜钦自然担心他莫非又遭yàodú侵身,生死一线地倒下了。正自坐立不安间猛然又记起半月多前听他低落地提及,十六郎裴筱岚病况堪忧,一时间又恐怕其人病势恶化,岌岌可危。
忐忑焦急中终于听见了机括响,三级石阶上徐徐迈下来的,正是董执。
他手上端一只青瓷小碗,径直搁在了时舜钦手边。碗内浑浊的褐色汁液尚腾着热气,时舜钦隐约闻见了苦涩的yào味。
正狐疑,倏然腕上一轻,锁链落地,一领轻裘展开来,柔柔裹住了他单薄的身体。
董执话音喑哑:“出去吧!”
时舜钦对这三个字有些不确定:“去哪儿?”
董执眸光很深,含着疼:“钦儿,你自由了!”
沉沉的银袋落在地上,听得见里头银锭元宝的撞击摩擦声。
时舜钦没有去拿,仍旧对骤然降临的自由抱持警惕与怀疑。
“十六没了!”董执一步一步踉跄着退到石阶边,扶膝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的动作如此缓慢迟钝,令人错觉他是一夕老了,已至耄耋。
简短的四字覆了苍凉,时舜钦蓦地鼻头一酸,偏过头去。
然而董执却没有哭,脸上未显出丝毫悲伤的痕迹,就是枯败地坐着,无喜无嗔,眼中失去了没有向往。
那一瞬,时舜钦竟莫名想,似乎从来没见这个男人在外头哭过的。印象中八面玲珑的场面人,少有大开大合的情绪,说喜怒不形于色太过,然而董执真的很少哭。唯有的几次,在温泉庄、在房中,都是对着他,为了他。
时舜钦心头猛然一悸,耳畔已闻话音幽幽。
“一直以来其实是我错了,用错了方式待你。十七岁自卖入馆,早深谙人心不可估,就连父母爹娘有朝一日也可能出卖自己,进了这一行更时时觉得人同人之间全是虚情假意的。我不信人,连自己都不信。”
董执自怀里摸出一支净瓶,就地往前送。瓷器擦着粗粝的地面滴溜溜滚到时舜钦脚边,他拾起来,晓得是yào油,好揉散腕上的瘀痕,但没有用,就是攥着。
“那年你站在二月的雨里宁被浇死也不肯着舞衣,初初我也只是觉得新鲜罢了。从没有见过这样桀骜的yīn身儿,就想,留在身边吧!看看你能拼命挣到哪一步。这些年你救过我许多次,也替我做了很多无情的事,我知道你很听话,可总感觉你越来越冷,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骗自己是怕你背叛,怕你跟其他人齐了心一起作反我。哼,是,是真的怕!不过不是怕这些。其实我最怕的,是你心里没有我。”
纠结的发丝被枯槁的指尖细细捋顺,时舜钦听得怔了,未曾意识到董执几时靠近来的,指腹擦着自己的鬓边温柔地抚弄。他惊觉这人的手好凉好凉,比任何一次yàodú发作时都要冰冷。
“困了你这么久,什么情分都熬没了吧?哪里会想你恨我呀!可事到如今,你应是恨我入骨了。我不敢看你的眼了,钦儿。走吧!司衙里我已与你脱籍,出去走你的海阔天空。yào是落胎的,放在那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
董执起身。时舜钦仰起头,目光依依地追着他身影,已不在乎掩饰伪装,连日来刻意的猛烈对抗迅速溃散,涌上来的全是无措与彷徨。
他压抑着情绪追问:“你不要么?这是你的骨ròu!”
董执停步,未肯回头:“那夜我吞了多少yào下去,这孩子能好么?你能好么?犹犹豫豫到今天,一则想你大约舍不得,二则忖你身子弱,或者同前次一般怀不住的,私心里yīn暗地想他自己走了,便不用我动手了结。可他,哧”扶额惨笑,背影好苦,“再拖下去月份大了,真就是要你命了。他在你身体里,你若实在想要,我也无话可说。只莫再说谁的骨ròu谁不要,我这样的人,哪里堪为人父?连我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呢!哼,留下子嗣做什么?继续重复这醉生梦死的混沌么?走吧,都别回来了!干干净净地活着。”
时舜钦挺身膝行向前几步:“为什么不走?”
“对你们,走是解脱,而我,离开所需的代价太大了,我赌不起。”董执一步一步蹒跚地攀上台阶去,“老七喝醉了爱乱说,自言领了命,他的命都不归自己管,何况是我们的。就让我趁早地,要么退要么死,因为对着我,他实在下不去手。对你也是。”
时舜钦后槽牙紧。
“走吧钦儿!至少别辜负老七一番成全。他这辈子不容易。都不容易!”
于是尽担着他人的不易,兀自艰难在泥淖中跋涉。岸上花事荼蘼,足下纠缠深陷,所有的渴望便如这近在咫尺的美好,看得到,摸不着。
于是说放下又放不下,怀抱一丝侥幸在暗夜摸索回来。只看见斗室清寂,徒留地上凝固的墨色一滩,散出了腥气。
☆、后来、
时近中秋,饶是卷土重来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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