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鱼泽 > 正文 第八章 先生静气
    一辆华贵马车缓缓离开明月阁,十五位彪悍扈从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

    温暖车厢内,满脸阴沉的颍阴侯静默不语,谢岂在旁连大气都不敢喘,惴惴不安。昔年权势彪炳的藩王忽然一巴掌狠狠抽在儿子脸上,满脸怒容,“混账东西!想成大事,要学会的第一样功课就是隐忍不发,本王如履薄冰十二年,处处谨小慎微,时时韬光养晦,你怎么就没有学到半点!除了声色犬马c花天酒地和玩弄女人,你这混账还会些什么本事?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在外人面前始终自称本侯的谢广邗,终于在儿子面前露出枭雄本色,他隐忍多年,为的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然心中清楚与烙云宗这等俗世眼中的仙家府邸做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是按照那位神机妙算的枯槁谋士说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笑到最后的黄雀,还是未知之数。

    谢广邗苦心孤诣十二载,城中的大蓟谍子被以温水煮蛙之势缓慢剔除,连执掌精锐兵权的果毅都尉也被收为忠心附庸,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恰当时机,一举成事。原本存了打磨心思,想让儿子自行历练一番,说服那本是同根生的公主心甘情愿沦为傀儡,谁料却闹出这等丑事,而且还不止一次,这个混账东西却完全没有引以为戒的想法,以后就算大事已成,也说不得要沦为笑柄。

    谢岂的白皙脸庞上留着五道清晰指痕,显然颍阴侯是下了重手,可是这个在毓秀苑内嚣张跋扈的小侯爷,此刻却噤若寒蝉,连捂都不敢去捂。

    谢广邗看见儿子一脸苦相,悄不可闻叹了口气,知子莫若父,以后就算真的大事既成,以谢岂这等庸碌资质,又能守得住几年?

    一行车马缓缓而行,一个时辰后,在僻静的裕安巷停下。

    谢岂掀开车厢帘子,战战兢兢问道:“父王,我我们不打道回府了吗?”谢广邗没有回答,斜乜过去,眼神凌厉,面色阴沉,容颜俊美的小侯爷顿时犹如芒刺在背。他对这个城府极深的父王,大多数时候,其实还是有着一层深入骨髓的畏惧之感。

    暖日当空,积雪渐消,裕安巷多了不少行人,往日冷清的清风斋也难得有了些许客人光临。谢广邗下了马车,看见“清风斋”以正楷写就的雅致匾额,阴沉的脸色稍微缓和几分,随即命扈从进去驱散算得上来之不易的三两客人,这才领着小侯爷谢岂,大步入内。

    书斋内的袁诫之原本在给人推荐一方上好歙砚,见客人被突然吓走,忍不住就要上前和那伙无礼之人理论一番,被沈先生不动声色拉住,清秀少年只好忍下一口郁气,一言不发。

    谢广邗见少年面带愠色,微微一笑,又成了那个养气极佳的沉着侯爷,“小兄弟不必气恼,稍后本侯会将斋内名贵之物一一买下,以此作为赔礼,如何?”

    袁诫之这才知道眼前颇有气度的男子是位侯爷,可此人先前以无礼驱客,后又以重利收买人心,少年怎么想都觉得这样做不对,正要出声拒绝,却被一旁的老人抢先打断:“侯爷宅心仁厚,还请随老夫里屋一叙。”

    沈先生既然出声,作为学生的袁诫之自然不敢插话,只好看着恩师和那位不请自来的侯爷进了里屋。小侯爷谢岂被嘱咐留在外堂,扈从则全部在清风斋外等候。

    入得里屋,谢广邗顿时收起侯爷架子,竟然向沈先生躬身行了一礼,神态不可谓不谦卑,“阁老,还请原谅本侯无礼举动。”

    老人眉头微蹙,沉声道:“侯爷,北檀已是过往云烟,老夫如今只是一介腐儒教书匠,如何再称‘阁老’二字?”

    原来昔年老人曾是北檀内阁大学士,贵为两朝阁老,学识精湛不说,还精通庙堂经纬,纵横有术,更著有经纬巨制《捭阖》,甚至被北檀一众文臣官员认为有望死后谥文贞,仅次于万人敬仰的“文正”。北檀被大蓟所灭之后,老人心灰意冷,不愿转投大蓟给周氏天子效力。做那两姓家奴,对于心性甚高的沈阁老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还不如直接投河来得痛快。

    随后这位家国尽失的阁老混入迁往明城的刑徒队伍当中,辗转来到明城,做起了教书匠。谢广邗好歹是由王入侯,而他则心甘情愿由两朝阁老变为贱民身份,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虽然一晃过了十余载光阴,但是当初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凄惨景象,仍让老人时不时半夜惊醒,噩梦景象宛如清晰重现,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便时常老泪纵横。待他百年之后,一抔黄土埋身,枯骨却不能在故土长眠,客死异乡,应该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吧?

    在明城做了多年的教书匠,沈阁老不是没有受过昔日淮岐王的多次暗示,但一来如今的颍阴侯城府深沉,一向语焉不详;二来他本身年事已高,已经无心庙堂之事。

    像今日这般,谢广邗上来便以旧称“阁老”相呼,却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所以老人一时有些琢磨不透。

    谢广邗收起谦卑神色,朗声道:“阁老,北檀灭亡十三载,本王寤寐不宁,从来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日思夜想,均是当年靖难之时,眼见皇宫为贼子所破,宫殿被付之一炬,皇兄皇嫂为奸人所害的凄惨景象。国耻大过天,本王一日不敢忘怀。”

    老人神色凛然,静待下文。

    “本王之后被封为颍阴侯,在明城受制十二年,犹如被大蓟皇帝豢养在宫中的一条老狗。”谢广邗语带嘲讽,一脸刻骨恨意,“本王之所以甘受这奇耻大辱,苟活于世,正是想要卧薪尝胆,正所谓‘苦心人,天不负’,待得忍辱负重经营一番,他日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方可重振我北檀雄风!”

    谢广邗面色凝重,身子前倾,再次重重一揖,“只是要成大事,非得阁老相助不可。阁老昔日纵横捭阖,满腹经略,是皇兄御赐的‘圣师’,皇兄曾私下告知本王,北檀开国以来第一个死谥文贞的治世能臣,必是阁老无疑!淮岐王谢广邗,在此恭请阁老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语气掷地有声,豪迈不已。

    老人沉默半晌,面露疲态,“老夫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啦,恐怕难当大任,辜负王爷一番诚心美意。”

    做了十二年憋屈颍阴侯的昔日藩王闻言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道:“沈栖支!身为北檀两朝阁老,难道你竟已经将国仇家恨忘得一干二净,就在此荒凉明城甘为贱民,碌碌无为而死?!”

    老人如遭雷击,怔怔无言,脸色苍白,良久才沉稳出声:“王爷老夫有一人举荐,此人为当世奇才,若能得此良才辅弼,何谈出山一言,便是让老夫当那马前卒,供人驱策,也甘之若饴。”

    清风斋里屋风云涌动,外堂则相对沉闷乏味不少。

    小侯爷谢岂捂住仍然隐隐作痛的脸颊,一脸阴沉地看向那个眼神清澈的清秀少年。

    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郎眼眸明亮,如一汪清澈湖水,却让谢岂觉得怎么看怎么令人生厌。不过是一个打杂的小厮而已,最底层的卑微下人,命贱如蚁,看起来凭什么如此沉着稳重,眼神清亮?

    兴许是被父王斥责掌掴之后的怒气无处发泄,一路隐忍至此,这位俊美小侯爷终于有些濒临爆发边缘,在袁诫之悄悄递过一个隐晦目光后,谢岂霎时觉得这一定暗藏嘲弄讥讽,其实少年只是看到他脸颊红肿,想要问他要不要拿水清洗一番。

    小侯爷哪管这是不是善意目光,阴阳怪气道:“小杂种,你再看过来一眼,信不信本公子让人将你眼睛挖出来喂狗?”

    见少年低下头颅,沉默不语,谢岂得意至极,又露出猖狂嘴脸,“怎的不说话了?没教养的狗东西,难道你的老杂种爹没有教过你,非礼勿视?”

    袁诫之顿时脸色雪白,看着极其吓人。

    下一瞬间谢岂就看到少年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凝聚出一股滔天怒意,身影微躬,向前疾扑,一拳电光火石间挥出,势若惊雷,顷刻间便到了眼前,俊美小侯爷顿时骇得面无人色,举起手臂横在胸口,仓促抵挡。

    谢岂平日里花天酒地,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虽然也跟府上的鹰犬护卫学了几招粗浅功夫,却也只是拿来当作消遣玩乐,从不肯好好下功夫,皆因他自忖身为小侯爷,而且父王在明城隐忍多年经营有道,平时招摇过市惯了,谁敢不长眼来找他麻烦?

    偏偏今日便被一个不长眼的小厮破了戒。

    袁诫之久练赵霈所授声名不显的《观海拳》,不知不觉中拳罡初成,以拳法中的第一式“临碣开碑”,挥出的一拳如挟风雷,拳意充沛,重重擂在那出言不逊的小侯爷身上。那声色犬马的谢岂纵使及时护住胸口,又如何抵挡得住这刚猛一拳?顿时被打得飞出数丈远,重重摔落在清风斋的门槛后,狼狈不堪。

    好在袁诫之虽然拳意充沛,但他一来没有名师指引,练拳只是闭门造车;二来没有真正登上修行之路,后继乏力,故而这一拳,有神意而无杀力。

    祸从口出的小侯爷看似被他一拳打得如同断线风筝,实则除了被锤中的手臂处剧痛,并没有其他大碍。如果换做是赵霈来打出这一拳,估计将他打成一滩烂泥,都可以算是最好结局。

    谢岂一骨碌爬出来,身上灰尘都来不及拍,捂着手臂,强忍彻骨剧痛嘶声大喊:“来人哪!快把这小杂种擒住,大卸八块拿去喂狗!”

    十五名彪悍扈从,眼睁睁看见小侯爷被人从清风斋打了出来,个个惊骇莫名,惶恐不已,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全得陪葬。这时候见他镇定自若,没什么大碍,顿时放下心来,齐齐应声,一拥而上,如狼似虎。

    ——

    城西极远的僻静学塾内,被沈阁老赞誉为“当世奇才”的先生安排好蒙童课程,搬出一张青竹小凳,静静坐在院舍外的茂盛芭蕉前。

    一袭青衫的先生眼神温柔,正如古书上所言正襟危坐,满怀静气。

    他脸上挂着儒雅醇和的笑容,轻声道:“忍无可忍,毋需再忍。”

    “推禄不如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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