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最后以颍阴侯谢广邗忍气吞声而收场。
就在袁诫之快要被群起攻之的危急关头,沈阁老和谢广邗同时奔出,在小侯爷谢岂和一众护卫看来,正是由于积威尤盛的昔日藩王大声呵斥,这才让少年免于被彪悍扈从活活打死的凄凉下场。其实阁老早已跟谢广邗明言,书斋外堂站着的清秀少年,正是他所引荐那位“当世奇才”的儿子,一向性子温良恭俭,只要稍加雕琢,亦是一块上好璞玉。
谢广邗一见外堂情形,顿时心中雪亮,知道多半又是儿子口无遮拦,出言不逊惹恼了这少年郎,方才出手惩戒。好在也没酿出什么大祸,见到儿子无碍,一向自诩胸襟宽广c养气功夫一流的颍阴侯,为了阁老所说的那位当世奇才,再度隐忍不发,宽宏大量地表示此事一笔揭过。
谢岂气苦难言,想不到父王竟会为了一个卑贱如蚁的小厮,将他所受屈辱视而不见。
自以为安抚好了少年的谢广邗面露笑意,转身准备带着不成器的儿子打道回府。谁料刚踏出一步,身后便传来袁诫之的清澈嗓音:“他应该道歉的。”
谢广邗双眼一眯,袖中双手微微一握,这位当初在北檀淮岐道称得上杀伐果断的藩王,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双手一握合,便有杀人心。
谢广邗看向那个颇有些不知好歹的少年,面色阴沉,不置一词。
袁诫之对上他凌厉的眼神,怡然不惧,昂首挺胸道:“他骂我没关系,但是他骂了我父亲,应该道歉。”
外堂顿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颍阴侯凝视他良久,忽然收起阴沉面容,展颜一笑,“真是后生可畏啊。本侯明日便让不肖子登门谢罪,小兄弟满意否?”
不等那少年作答,也不去看儿子的难堪面容,谢广邗一挥衣袖,大步而出,“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随本侯回府!”
这场闹剧终于落幕。
在少年面前只是先生的阁老没有出去相送,而是站在少年身后,轻轻捻须,露出赞赏笑意。
孺子可教也。
——
近日明城好像有些不太平,一夜之间仿佛忽然来了许多能人异士。
比如北城门处,有个俊雅出尘的道士,大概是刚刚及冠的年纪,身穿霞袖大襟黄色道袍,头戴纯阳巾,帽底圆形,顶坡而平,飘带摇曳,显得潇洒自如。尚未进城之前,俊雅道士一直面露清逸笑容,远行万里,脚下每踏出一步,却都像是没有踩在实处,步步生莲。不是说如仙子那般出尘步伐,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步步生莲,每步迹下,必有一朵洁白莲花绽放,又迅速消失。到了明城附近,这才恢复如初,不再绽放莲花。
俊雅道士入得城来,飘然出尘的姿态引得阵阵侧目,他站在称不上巍峨的城门下,深邃目光看向远处,一双清亮眸子赫然如一潭清泉,瞳仁处竟倒映出一株垂丝海棠的奇异景象。俊雅道士闭上眼眸,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清明,他唇畔勾勒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自言自语:“袅袅垂丝不自持,更禁日炙与风吹。仙家见惯浑闲事,乞与人间看一枝。”
俊雅道士双手负后,缓缓前行。
又比如南城门处,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纵马而来。老人白面无须,身穿一袭右衽水袖朱红蟒袍,一顶高耸巧士冠,更衬得他面容阴沉,阴气滔天。老人一骑绝尘,过得城门也毫不减速,只是丢下一块令牌,使得驻守城门的甲士骂声不绝,正待聚集人手前去捉拿那跋扈老头,甲士伍长捡起令牌一看,随即神色凛然,让手下兵士偃旗息鼓,按兵不动。
老人骑着雪白骏马,在城西的狭窄街道上穿行,马蹄如飞,行人纷纷避让。
城西的幽深巷子里,那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今日竟然破天荒大开中门,周围店铺的掌柜们都暗自窃笑,觉得医馆主人多半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这才临时开门招揽一下生意,挣点小钱糊口。还没等他们笑上一时半刻,就猛然发现远处有一匹雪白骏马疾驰如飞,马背上那位瞧着气度不凡身着朱红大袍的老人猛地一拽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在小医馆门口骤停,乖巧异常。
这么快就有生意上门了?可这老爷子瞧着精神的很,衣服也穿得如此喜庆,怎么也不像染病的人啊。看热闹的掌柜们心中腹诽不已,他们都是些平民百姓,自然认不出老人身上穿的服饰,是只有权势滔天的皇庭内侍才有资格穿的蟒袍。
白面无须的老人下了马,双手左右交叉探进宽敞袖子,横放于腹部,步履轻缓,异常沉稳地走入小医馆。
院子里面仍然是光秃秃的一片光景,显然叶姓小天师前不久的随手神通,收效颇丰。
这次医馆里屋的门也是敞开着的,那位曾被小天师叶庚称作“师兄”,然后又大声呵斥的枯槁郎中齐逊,静坐厅堂,面前已经备好了一壶上好“雀舌尖”,款待客人。“雀舌尖”是伏蛩山特产茶叶,尖如小雀舌,饮之唇齿留香,更何况产自青荫观坐镇的伏蛩山,更是身价倍增,若是放在俗世中售卖,千金也难求一两。如此待遇,对比曾为同宗师兄弟的小天师叶庚,一个是被拒之门外不得不闯门而入,另一个则是入门便有“雀舌尖”相待,实在是天差地别。
面容枯槁的齐逊倒好香气浓郁的两杯热茶,看向门口那一袭朱红蟒袍,“韦公公一路风尘仆仆,贫道仅有清茶相待,有所怠慢,还请勿怪。”
权宦巨珰韦普陀,是大蓟内廷“十二监”中司礼监的掌印大貂寺,深得周氏天子恩泽,在内侍中称得上一言九鼎,权势滔天。自幼看着周氏天子长大,一步步从皇子夺储,到最后登得九五之尊的皇位,这位气焰阴森的大貂寺都一一见证,更为周氏天子做过不少难以启齿的腌臜龌龊事。因其忠心不二,故被周氏天子赏赐右衽水袖朱红蟒袍,一跃成为最具权势的掌印太监。
在修为上也极有可能登上茕心境的韦貂寺缓缓落座,接过齐逊递过来的一杯“雀舌尖”。
老人面无表情,终于开口,嗓音尖细,“咱家这次独身前来,所为两件事,其一是圣上担忧那位落魄王爷一再隐忍不发,又得拖上好些年才能收局,白白浪费了入局那人的变数,故而前来添上一把柴火;二来是圣上与仆射公商议过后,特地让咱家带来山水气运图的拓本,供齐道长观摩,以便事成之后,选择开宗立派的根基之处。”
仆射虽然有两位,但是齐逊知道,眼前极具权势的阉宦老人所说的“仆射公”,只会是左仆射季元礼。大蓟庙堂上自从那个位极人臣的大权相于数十年前病殁之后,尚书令一职空悬已久,左右仆射都有机会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但韦貂寺和齐逊都心知肚明,倘若季元礼有心尚书令,恐怕早就将这无数文官梦寐以求的位子收入囊中。毕竟能让内宦巨擘韦貂寺心甘情愿以礼相待的朝堂官员,左仆射季元礼恰好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老人继续云淡风轻地说道:“听说你那位在青荫观里福泽泼天的小师弟也在明城,当初圣上口谕册封他为小天师,虽不是圣旨天听正经敕封,可也称得上福泽恩被,风光无限了,不过派遣他来明城当一双‘法眼’之事,圣上本意只不过是给青荫观一个天大的面子,互相借坡下驴而已,谁料他竟如此当真?”
齐逊摇头苦笑,沉声道:“叶庚不久前刚找上门来,看来是已经推算出这一出棋局走向,贫道这位昔日的小师弟,神通广大,扶乩推数的本事在青荫观无人能及,观里几个大天师包括我师傅都得甘拜下风。叶庚离开之前信誓旦旦,跟我扬言要保住两个人,其一就是仆射公的门下弟子之一,如今贵为明城臬台的薛晋安,还有一个就是身为最大变数的那位当世醇儒,被叶庚推崇备至的大蓟恩人袁推禄。”
韦貂寺眯起双眼,阴柔气息顿时内敛许多,面色却依然阴沉,“薛晋安是仆射公的弟子,仆射公也早就有过定夺,保住他倒是不难,便是叶庚不这么说,咱家也要留住这位国之栋梁。只是那位推禄先生,恐怕是非死不可。”
老人语气愈发阴森,“叶小天师倒是宅心仁厚,将其视为恩人,可对于大蓟的虎踞皇城而言,此人一天不死,大蓟国祚气运上的那块遮羞布,是无论如何都盖不上去的。他就算侥幸逃过一劫,咱家也要亲自送上一程,咱家倒想看看绕梁国举世无双的当鏖学宫,究竟会不会施以援手。”
“还有那烙云道宗,被禅宗一脉压得两百年抬不起头,妄想毕其功于一役,想在这次棋局中顺藤摸瓜,跟着仆射公与齐道长的谋划,浑水摸鱼,嘿咱家出宫之前,圣上和仆射公都私下授意,再多出一些人来分一杯羹,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齐逊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自己为证己道,已经足够心若磐石,没想到眼前这位韦貂寺手段之毒辣,实在是更为令人大开眼界。
一身朱红蟒袍鲜艳夺目的韦貂寺放下那杯尚有余温的清茶,站起身来,长袖挥洒,一道肉眼难见的白光顿时化为一张迷蒙巨网,笼罩在厅堂之内。
这是茕心境大修士独有的神通,能将此处从浩然天地间暂时割裂出来,变为一方外界难以查探的小天地,除非是有同境界的大人物全力一击,破开禁制,否则此方小天地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神鬼难测。
恢恢天网甫一张开,老人这才放下心来,凝神屏气,右手伸向左边袖口,凌空猛然一抓,一副壮丽帛卷忽然从袖口中疾速冲出,顺着老人右手蜿蜒而上,如同一条出洞觅食的七色蟒蛇,炫目多彩。
帛卷极长,缓缓铺开,绕着厅堂悬空飘荡,细腻绵软的帛布上,所绘乃是大蓟整个国土疆界的详细景象,下笔考究,壮丽无边,更有缕缕金光时不时出现在一些山川c河流之上,闪烁其中,耀眼璀璨。这幅山河气运图只是拓本,便有如此气吞万里的雄姿,想必虎踞城中雪藏的正本,肯定更为磅礴大气,气势雄浑。
枯槁男子目光流转,缓缓看向帛卷上的某一处,眼神炙热。
真名韦普陀的大貂寺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随即淡然道:“等到事成之后,咱家会向圣上奏明,姑射山将永久归于你齐逊,开宗立派还是修行悟道,全都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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