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轻尘梦回录 > 卷一 云迹.雪痕.雨声 十八、讳莫如深
    含章阁是尘雪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或看书或抚琴,是她的养静之处。她以此为由,下令未经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涉足含章阁院。

    熄纹突然病了,尘雪特地让她挪到含章阁后的小院静养。每日厨房下熬了药,都令送到含章阁去。大家都知道尘雪待身边的人一向宽仁,所以她此举并没引起别人疑心。

    这日正是清明节。五更时下了点小雨,清晓起来四下里土润苔青,天空仍是冥冥漠漠,酝酿着新雨。小丫鬟将药送至含章阁,只在院外将药交给林文家的女儿。小丫鬟问道:“林花姐姐,昨夜里有人瞧见熄纹姐姐在园子里游玩,她的病是不是好点了?”林花手里接过药,说:“她啊,昨夜里才好了点,就嚷嚷着要下床走走,结果在园子里转了两圈又着凉了,反添了病症,还得继续灌这苦药汁子。四姑娘交代了,让她好生养着,等病大好了再出来……”

    二人正说话时,只见四姑娘花拂柳正往这边走来。尘雪是只身来含章阁,身边没有丫鬟伴随。因听见她们二人的谈话,心里不由暗叹,熄纹若是有林花一半懂事,她就可以少点担忧了。要她操心的事已经有很多了。她瞟了一眼那个小丫鬟,问林花道:“熄纹怎么样了?”林花明白尘雪的用意,回道:“一直发着热,大夫说脉象虚浮,病症甚重。”

    “我去瞧瞧她。”尘雪和林花进了含章阁,往阁楼后面的小院来。在屋外听见里面林文家的低低的说话声:“府中的备药也并不多。这是最后一点金创药了。可他伤势严重,药石无效,伤口已有溃烂化脓之象,再这样下去,终究难保他性命。既如此,代姑娘何不就此主动放弃,免得让四姑娘履险蹈难,大家岌岌不可终日。”林文家的一番劝说后,梨欢未发一言,屋里久久沉默无声。

    林花十分尴尬,想为自己娘亲说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尘雪声色未动,说:“你送药进去,叫你娘来见我。”便转身去了东边耳房等候。她不怪林文家的,相反的,她感激林文家的一番苦心,同时也深感愧疚,无端牵累了她们。而令她最不安的是,褚公子重伤不愈,命在旦夕。虽然她在小桐安村时跟焕轩学了点岐黄之术,可并不精通,医术粗浅,而家中的治伤之药也快用尽,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耳房里熄纹正闷闷的做着针线活,见了尘雪,慌忙站起身来行礼。尘雪不言不语,在炕上坐下。熄纹连忙撂下针线,去倒了杯茶来,低声下气道:“奴婢知错了,求姑娘饶过。”尘雪余气未平,未接过茶:“刀尖浪口上的,你总该审慎些。虽说成天呆在这里,不能随意走动是闷得很,但总比事情败露而大祸临头的好。你心内怎么就没个成算!”

    熄纹微低着头,答了声“是”,心里暗自窃喜尘雪果然不会因昨夜之事责罚她,不过说她两句罢了。进门来的林文家的斜睨了熄纹一眼,向尘雪屈膝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地站着。尘雪这才抬手接过熄纹手中的茶:“罢了。你且到那边帮代姑娘去。”

    待熄纹出去后,林文家的吐露心里的忧患:“姑娘,奴婢总不放心熄纹……”在尘雪的示意下,她往椅上坐了,又愤愤不平地说:“那蠢丫头,就该受到重罚,让她学聪明点儿,也知道知道事情的利害。”

    尘雪嘴角慢慢牵起笑,说:“她会知道的。”林文家的听她这话里似有深意,细心揣摩,猜了个大概,便也放下心来。忽听小主子一声轻叹,抬头只见她目光饱含歉意。

    尘雪说:“让你们履薄临深,提心吊胆,实非我本意。将来若是有什么不测,所有罪难,我一人承担,绝不叫你们受牵累。”

    林文家的摇着头说道:“兹事体大,个中险难,岂是姑娘一人可担戴得了,只恐将来会累及青家全族。”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现今惟周密行事,以保万无一失。总之……”尘雪幽柔的眼底蕴起令人无可辩驳的坚定:“褚公子的命,我是一定要救的。”

    林文家的苦口婆心:“姑娘,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褚公子伤势愈重,刻不容缓,可眼下咱们已是山穷水尽,如何救之?既知回天乏术,为何还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做徒劳无益之事?”话到后来,她反诘的语气渐渐严重,尘雪不由苦笑,说道:“林嫂你别说了,容我再想想法子。”

    林文家的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终于放弃劝说。室内沉默压抑,尘雪出言打破尴尬:“来了这么多时,我还没去那边瞧瞧。”说着起身要出去。她方出耳房,就瞧见廊檐下林花向她小跑过来。林花报道:“璇姑娘来了。”

    “璇儿来了?”尘雪诧异道,现在她姑母心底里很讨厌她,一般不准璇儿与她亲近的啊,怎么还肯让璇儿来她这里呢?

    林花点了一下头:“嗯。璇姑娘一进府,等不及通报,就直奔内宅寻姑娘,约摸这会儿快到含章阁来了。”

    尘雪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好几念头,璇儿是可以替她保守秘密的,她倒不怕被璇儿知道了这含章阁里的密事,再者褚公子也是璇儿的救命恩人,璇儿一定也会尽全力救他的。家中的备药几欲用尽,她已是走投无路,而南宫府那边肯定是有治伤之药的,现今只有璇儿可以帮她了。迟疑了这片刻后,尘雪蹙起的眉略略舒展了:“璇儿没关系,你们这里无需紧张。”说罢亲自去前面迎接南宫璇。

    老远就能听见南宫璇快乐的声音。无忧无虑如她,真好!尘雪心里顿时明朗,暂时消解了长时间以来的郁悒忧愁。

    南宫璇在院门外瞧见迎出来的尘雪,格外的高兴,激动地朝她招手:“雪姐姐。”

    尘雪望着院外笑容灿烂的南宫璇,欣然而笑。可就在南宫璇带着笑容大步跨进院门时,尘雪却忽地一震,心里生生害怕起来。含章阁这里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谁卷了进来,谁就凶多吉少。眼看着璇儿的笑容渐渐的近在眼前,尘雪微笑着两步迎上去,拉住南宫璇的手:“有些日子没见着璇儿了。快让我好好瞧瞧。”

    南宫璇“呵呵”笑了一声:“雪姐姐想我了,是不是?”

    “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尘雪玩笑着,装作不经意,携着南宫璇往外走,一边含笑问道:“家里可好啊?”

    南宫璇没有多想,跟着尘雪出去,说道:“一切都好,就是大哥和雨声哥哥最近东奔西走,劳累得很,因为要协助雄州都指挥使司追查契丹细作的缘故。”

    尘雪轻轻“哦”了一声。敌国细作是在莫州被发现的,给潜逃到了雄州,身为莫州防御使的范翎墨和都防御使南宫瑞自然得和雄州这边的军政司署一同查办此案。当然,为追查细作下落而忙得焦头烂额却仍然一筹莫展的那两个人,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苦寻的细作被尘雪所藏。

    尘雪想从南宫璇这里探听范翎墨他们掌握了哪些线索,问道:“那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一无所获。据悉那细作重伤在身,我估摸着他这会儿快死了吧。若是可以逮到活的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严刑逼供,叫那契丹贼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等他什么都招供出来后,再处以极刑,以儆效尤,震摄震摄胡贼……”南宫璇走在尘雪前面,比手划脚,慷慨陈义,压根儿不知道身后尘雪实在听不下去。

    尘雪蹙着眉,轻轻咬着下唇,心里左右为难。璇儿浑然不知,自己口口声声诅咒的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岂不悲哀;褚风忠义之士,救人危难,却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所救之人贬低痛恨,岂不凄凉。而她只能缄口,听不下去时也不能说,不能辩护。

    南宫璇又回身拉住尘雪的手,笑道:“雪姐姐你还不知道罢,那契丹细作还是被哥哥识破认出的,这当中也有你的功劳。”

    尘雪怔了怔,脸色极难看:“怎……怎么会呢?”南宫璇解释说:“你说过飞狐山的贼寇实际上是契丹人,他们头目耶律隆庆和两个属下还曾在归云客栈出现过,哥哥也见过的。别人原都不知他们的底细,恰巧你那么一说,哥哥知道后,偶遇他们当中一人时,便认了出来,识破了他的身份。可不是雪姐姐帮了大忙?”

    尘雪呼吸都停了一停,脑子里轰轰作响,像是要炸开似的。褚公子放她走,她大难不死,尽述所知,结果……结果……她害了他……

    南宫璇嘈嘈切切地说着什么,尘雪再没听进去半句,心里辗转起伏,万般难处而欲哭无泪。南宫璇见她怔怔的,摇了摇她的手:“雪姐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尘雪强自镇定,不肯再去思量,说:“哦,你接着说。”

    “虽然雨声哥哥奔波劳碌,但他仍时刻挂念着雪姐姐,心里放心不下。”南宫璇是范翎墨的忠实拥护者,认定了他和尘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所以总为范翎墨说好话。

    尘雪不知道南宫璇是怎么把话题又绕回到范翎墨身上,只随口问道:“他不放心我什么?”前面到了若水居,她踏过小桥,吩咐了迎接过来的小丫鬟准备茶水果点,回头对南宫璇说:“看这天色,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雨了,就不带你逛园子。咱们进屋说话吧。”

    南宫璇握住尘雪伸出的手,接着方才的话茬:“今日是清明节,雨声哥哥担心你思念亡亲,伤心过度。前几天你去听泉庵,就不是什么好征兆,我们真担心你会想不开,生出落发出家的念头。”

    南宫璇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然而尘雪听了只觉得可气可怕。她去听泉庵的事都被南宫府那边知道了,只怕她这边一举一动都在南宫府的监控之中。她不由从头细想,近来自己和林文家的所言所为是否有让人起疑的地方,一时心里又是七上八下,骇惧莫名,脸色都变了。

    南宫璇自顾欢喜,未察觉尘雪的种种异样,嘴角眼里都藏着笑意:“所以咯,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她踮起脚尖,神神秘秘的在尘雪耳下小声说:“来看雪姐姐了。”

    “你说雨声来了?”尘雪微愕,又道:“金管家怎么没差人通报?”雄州老家中无主事之人,少有宾客登门拜访。若偶有客人来至时,自是不能因主子家的不在而拒人门外,一般是管家们在前堂接待客人,会着人告知她一声的。可今日,前面竟未曾差人通报范家少主来至。

    “嘿嘿,因为没人瞧见他来了啊。”南宫璇一边雀跃地进若水居,一边说:“其实小土也来了,他去开西北角上的街门,好让雨声哥哥进来。”南宫璇仿佛看到她雨声哥哥为进内宅又躲又藏、鬼鬼祟祟的样子,想来就觉得好笑。

    尘雪一时被弄糊涂了,为什么雨声放着大门不走,偏要从后门进来?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来见她,而内宅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外男是不能进入的,所以他得悄悄地从西北角上的街门……尘雪脚步突然一滞,抬头望向西北角的方向,心下暗叫了一声“不好”,对屋里的南宫璇道:“璇儿,你且待在这别走开,我去去就来。”便快步而去,原路折回。

    南宫璇从屋里跑出来,满嘴里还塞着糕点,望着尘雪的背影,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五更街道开禁后,天还不亮,人们晨梦初醒,尚不出门,街上没什么人。趁着那时机,将人用马车秘密转移出长芳楼,青府这边悄悄地开了西北角上的街门接应,神不知鬼不觉。

    从西北街门进来后入花园不多远就到含章阁了。

    小土跨进院中,环顾着四周,但觉这书阁还真是偏僻安静。冷不防头:“脚滑了一下,并没摔着。”轻轻挣了一下,想挣开他的手,可是他握得紧,不松手。

    “我扶你过去,”范翎墨微笑道:“怎么放着好好路不走,往这里跑。”

    尘雪默不作声,低头慢慢地走着。抄捷径还不是为了阻止他进含章阁。她问:“贤哥儿呢?”

    “我们以为你和璇儿还在含章阁,所以他进去找你。”

    尘雪一顿,神色惊惶地瞧着范翎墨。范翎墨询问道:“怎么了?”他抬手替她撩开落在脸颊上的一缕鬓发。尘雪震了一震,连忙别过头去,自己动手将发拨到耳后。范翎墨慢慢放下手,凝望着淡漠疏离的她,心中怅然。她未曾再抬起头望他:“我去叫贤儿。”重重心事已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而面对他,又添了许多愁绪。

    林文家的带着小土出来,和尘雪走了个对面。小土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尘雪瞧,尘雪没注意,只对他笑了一下,便将视线移到他身后的林文家的。两人互递眼色,林文家的摇摇头,只动嘴唇不出声音:“没发现。”尘雪心下暗松了口气,对小土道:“璇儿来了之后,我就带她去了若水居,也是刚刚得知你和雨声也来了。他在那等着,咱们过去罢。”

    小土也没说什么,跟着走。及到范翎墨跟前,他也是默然不语。范翎墨瞧他一反常态,心下纳罕。

    “我带你们去若水居。璇儿在那。”尘雪说着,领着他们去若水居。她在前面带路,后面两个人很有默契的,走着走着就一起拖慢了脚步,落后她一段距离。

    范翎墨用仅小土可以听见的声量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土皱着眉,郑重其事地说:“进去后想多转转来着,却被催赶着出来。雪姐姐圈为禁地的含章阁里,药味充斥,可我无意间从窗户缝里瞧见据说身染重病的熄纹——是活泼乱跳的。还有紧张兮兮的林家母女,墙根下围着的许多苍蝇。”

    范翎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些能说明什么?你别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了。”他的目光却是凝沉,定定地望着尘雪的背影。

    那药是熬给谁喝的?林家母女在担心什么?墙根下为什么会围着许多苍蝇?禁止他人出入含章阁的原因真的如她对外声称的那么简单吗?玉衡,你到底瞒着什么事?

    小土瞅了他一眼道:“装什么糊涂。就我方才所见,足以断定含章阁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哥若想护着雪姐姐,该向她问清楚啊……”

    “你们聊什么呢?”尘雪转身过来笑问。

    小土跳窜到她身边,笑道:“我们聊《诗》呢。大哥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就问他什么意思了。他说……”

    尘雪连忙打住他:“小滑头!油嘴滑舌的,什么时候是个正经。”

    他们继续走着。小土摘了一片叶子玩,随口道:“我不想骗姐姐,其实我和大哥聊的是《谷梁春秋》。但我想姐姐一定不想听,所以就没说了。”他知道她一定会想听的。

    后面范翎墨也知道,所以想不通小土到底要做什么,只听尘雪“哦”的一声,她大为惊喜地说:“贤儿入学才不久,就看起史书了?且把你们方才切磋的说来我听听。”

    小土正了正色道:“庄公三十二年,‘公子庆父如齐。此奔也,其曰如,何也?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庆父明明是逃亡到齐国的,《春秋》里却说是到齐国去。按《谷梁春秋》这里的阐释,《春秋》之所以那么记载,是因为君被弑而贼臣奔,事件重大,如实记载会扰乱民心,所以把事情紧紧隐瞒起来不说。孔子没有将那一段历史撰入《春秋》,人们便说他是讳莫如深。”

    一番话说完,三人都止步立足了。尘雪即惊又疑,惶然端详着小土,又望了望范翎墨,他们缄默沉着地盯着她,那情形像是在等待她开口,仿佛已是洞察一切,不戳穿只是为了给她个坦白辩驳的机会。

    “很好。孺子可教,果然不能小看了贤儿。”她夸赞道,眉目间泄漏出的一丝愠色稍纵即逝,她装笑着说:“那就是若水居。你们稍等片刻,我去遣退丫鬟。”转身时,又心虚不已,只闻身后叹息不止。

    一波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作尘

    临溪数楹竹舍,小巧别致。卷起了帘栊,便是窗外花枝横斜。花开得盛极,胭脂万点,清姿丽色占尽春风。再远处,是草色如烟,小桥下流水娟娟。

    小土和璇儿那两个孩子在屋里呆不住,跑到在外面玩水。尘雪亲自寻出茶器,沏茶待客。

    茶是雨前龙井,她二哥尘霁特地命人给她送来的。只可惜有好茶,而没有上好的烹茶水来泡。单勉强用的这旧年雨水,还是去年九月梨欢蠲的,那时青尘霆还没来……那时,她还和焕轩在雨中欢笑着携手奔跑……

    温茶烫杯之后,她悬壶冲茶。茶叶在白瓷盖瓯中翻滚,舒展,茶烟袅袅腾起,清香四溢。范翎墨透过薄烟,盯了她许久,问道:“你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尘雪面不改色,慢悠悠地说:“你倒是说说看,我这有什么事是必须向你们汇报的?又有什么事,是你们那边不知道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她认真只顾斟茶,不抬头瞧他,不想看到他闻言之后的尴尬神情。但知他缄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叹道:“我不希望你事事都独自承担,心事重重,忧思太过。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可以和你一起分担。”

    尘雪这才抬眸瞧他,听他这话,明白原来他尚不清楚真相。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微微一笑,将茶放置在他面前:“没有。我这里并没什么事,倒是你,有很多紧要事儿等着你回去处理罢。”

    她不但矢口否认,还催他离去?范翎墨心里极不是滋味,面前那一杯茶清翠明亮,宛若碧玉,他看都不看,只望着她,话里说不出是急是责,是气是悲:“你到底是不肯说……”

    “你要我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尘雪截断他的话,反唇相讥:“现在我这里不论大小事情都会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你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有什么不清楚的,耐心地等他个两三日,也自会有人弄清楚了向你们告禀。既如此,你何必特地地跑来质问,又何必我来说?”

    范翎墨猛怔了一下,心下不觉又是阵阵凉寒。一瞬间又有些错愕,茫茫然望着她,只觉得今日眼前言语刻薄、偏激乖张的她不是自己所认识的尘雪。

    尘雪冷傲的,回视着他,果真像是自己全占着理。而其实家下人人多嘴杂,与南宫府那边通风报信,这些都不是他的错,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可她就是要借此讥讽,甚至故意曲解他今日来的目地,令他无话可说,不再逼问。

    范翎墨的眼睛里满满地溢着悲伤,深吸了口气,最终不问,不辩解。如果她能照顾好自己,如果她真的不需要他的帮助,他放心,他不逼她。可最是失望无奈她这样冷漠拒他于千里之外。

    尘雪端起茶慢慢地啜吸了一口,品其味,回其甘。放下茶杯时说:“恕我不能留你多坐,这内宅后院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按理你我也不便见面。”

    她借口诸多,就这么不想见到他。范翎墨一笑,苦涩的,自嘲的。端起茶一饮而尽,茶早已经凉了,吞饮下去,不知其味,只觉得冷浸浸的。他撂下茶杯,随即起身要走。

    “对不住。”

    柔弱地声音里夹着愧,苦,悲。范翎墨和尘雪同时转头往门口望,不知何时,梨欢来至,神色哀戚地站在门口。

    范翎墨惊疑梨欢怎么会在青府里,瞧了瞧尘雪,又望着梨欢。尘雪心下也是疑惑,只是她疑的是梨欢跑出来做什么。

    梨欢是走小路,从若水居后门来进来的,所以没人发现她来。她目光绝望哀伤,望了一眼尘雪,转对范翎墨:“对不住,范公子,我们欺瞒了你……欺瞒了含章阁外的所有人。”

    尘雪迅速站起身,几步过去握住她的手,脸带怒意,警告地瞪着她,靠近她耳畔:“我不管你是什么打算,不、许、说!”言毕转身面对范翎墨,一只手在背后仍紧扣着梨花手腕,轻描淡写地说:“我接了她回来,让她在含章阁里住着。秘而不宣的原因,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用我说了罢。”

    范翎墨细瞧了瞧梨欢,只觉得她甚是憔悴,略一思忖,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想了想,若公然接了梨欢回府,必定是众人反对,梨欢难处,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岂不把事情弄糟。所以,那就难怪尘雪“讳莫如深”。他微笑了笑,对尘雪道:“但这事你也须连我都瞒?”

    尘雪露出轻蔑的神气,顺口应道:“我就是不想事事都叫你们给监管着。”

    梨花空漠地望着尘雪,谎话连篇而面不改色,不知惭愧,还强词夺理,反过来怪别人的不是,这个人还是尘雪吗?

    “你姑妈也是不放心你孤身在这。”范翎墨说。

    尘雪冷笑:“得了罢,别尽捡好听的话说。她打什么主意我还能不清楚。”

    梨欢和范翎墨都觉得尴尬,注视着尘雪,皆是哑然无声。范翎墨轻轻摇头叹息。心知当到此为止了,不能再与她多说下去。事情差不多弄清楚了,他略放心。虽还有疑点,但她正气头上,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压根儿不需要他在这瞎操心,自己还是识趣点。他便告辞出去,叫了南宫璇和小土。梨欢回避到别屋去。

    “怎么样了?”小土见范翎墨出来,跑上前,迫切地问道。

    范翎墨避重就轻:“什么怎么样。咱们回去了,快进去跟你们雪姐姐道个别。”

    璇儿道:“这么快就回去了?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我还没来得及和雪姐姐说说话儿呢。”

    范翎墨凝望向窗户,花影簇簇妖娆,如浮霞掩映,影影绰绰间见她静立在窗后,青色的身影显得冷淡孤远。她的容颜半隐在花烟里,瞧不清神情。他深深地望着,说:“来日方长。”又道:“今日天色不好,若还不回去,你娘可要担心了。”到时候又要埋怨尘雪带累了璇儿。他特地嘱咐小土道:“只道别,别再多嘴多舌的。回头我会与你细说。”

    ——————————

    雨终于落下来了,淅淅沥沥的,丝丝缕缕缠绵不断。落在溪流里,闹出一圈叠一圈的细细涟漪。打碎了杏花点点。屋檐上落下一排排水滴,像晶莹剔透的珠帘。

    她喜欢雨,喜欢水。北地干燥,多风尘滚沙,一春里像这样细雨绵绵是不多见的。她想,江南就一样了。春到江南时常见的莺飞草长,烟雨朦胧;花红处,绿漫天;虹桥画里,船影诗中,春江绿雾起凉波。家中的小花园,水榭花木,再怎么仿真临摹,也不是她心中的风景。

    她还能再回那里去么,远离是是非非,哪怕只能是孤身只影而归?

    梨欢收放完茶器回来,说:“你怎么可以对他说那样的话?”

    尘雪转眸漠然瞧了一下她,待理不理,复望回窗外,自顾倾身去抚摸露光泫然的花枝。玉青色的衣袖用竹绿色穿花枝纹绣滚边,雪白的手腕露在袖外,停落了数颗剔透的雨珠。纤指轻轻抚过粉红的花瓣,衣袖和手都被凉雨打湿了,她也不肯收回。

    梨欢等了许久,瞧她那态度,不由动气,过去要拉回她的手,而她说话了:“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梨欢蹙着眉,语气嗔责:“你打心里从来都是不屑礼教,方才搬出来,不过是拿它当借口,伤了他的心。这样还说没错?”

    “那是他自找的!”她拿绢子揩着手上的雨水:“他若是厌恨我,再好不过了。”言罢不耐烦了,转身要走开。又停住了,回头对尚是愕然的梨欢命令道:“梨欢你听着,事情该怎么办现在由我抉择,你不要擅作主张,轻举妄动。”又不快于方才之事,冷嘲道:“要我救他的人是你,现在要放弃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样?”

    梨欢愣了愣,她想怎样?她只是不想再连累大家了,尤其是尘雪。她痛心地望住尘雪,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望见了无形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上:“玉衡,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你真的太……”

    “是不是连你也要说我性情大变、冷漠乖僻判若两人?”尘雪立即恼了,不等她说完冷笑着截道,“是的话你大可省了,这类话我听腻了,你尽管说些新鲜的来训斥我。”其实她也感觉到,今时今日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可她就是抑制不了胸中的激切躁意,仿佛只有把它们化为尖酸的言语吐出来,心中才痛快些。

    梨欢凄凉含笑:“你一直是你,固执的青玉衡。”尘雪不屑理会,别过头去。梨欢凝望着冷漠的她,继续说:“固执地替别人着想,固执地扛起一切,固执地不肯屈服。这样固执的你,真的太累了。”

    尘雪心中突然就是一软。他们怎么怪她怨她骂她都没关系,只别这样包容她,会令她无颜面对他们的。心中感触,温柔若水,她微低着头,喃喃地说:“就算再累再难,也不能放弃,不能屈服,知道吗?”

    梨欢见她转和了许多,说道:“我原本是想放弃,但现在认真想一想,方才若对范公子说出真相,或许他会是帮我们的,以他对你的……”她突然顿了一顿,改口道:“你大可不必独自扛着重担。”

    尘雪轻轻叹息,显然是疲乏了,往凳子上坐下,娓娓道出本意:“秘密要不要告诉别人由我们自己抉择。我不告诉他,不让他帮我分担不代表我亏欠他的。可是如果我将褚公子之事告诉了他,他断不会袖手旁观,定想帮我们,到时候他左右为难,或许会徇私枉法。可他不能那么做啊,错在我们自己身上就够了。况且,我再不能欠他更多恩情了。我还不起啊!”

    梨欢认真聆听,望着她,心里怆然慨叹,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好苦的一句“还不起”。她坐到尘雪身边,轻轻抱住她,想着她与范公子这样下去,将来该怎么样啊?将来,许是日复一日的很久之后,也许就是下一刻的事,然而感觉都是那么遥远,那么渺茫,因为还未触及,因为难以预料……尘雪他们将来怎样,褚公子将来怎样,她自己将来又是怎样,都难以预料,只叫人彷徨感伤,无奈。

    “如果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也只好……利用他了。”尘雪伏在梨欢肩头出神,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话。她累极了,轻轻地阖上眼眸。莫道玄机的前因后果,纠缠不清的恩怨是非,乱世红尘之中,身不由己。你救了我,我害了你,还了一个人的恩与罪,又欠了另一个人的情与债,如此轮回,此身此心,何得自由。

    自由——她的梦在江南,在小桐安村。原来所在的都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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