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欢喜过了,慨叹过了,才惊觉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到初时。或许一直都是那样的,并无改变了什么,只是未经一些事,瞧不出那暗里的本相罢了。
尘雪回到雄州,住在南宫府的第六天,几个范府的女眷在隔壁屋里坐着,几个婆子在廊下候着,南宫府夫人语气温和的,很委婉的,跟她说验身事宜。尘雪登时怒了,也不管南宫夫人面上过得去过不去,毅然甩袖而去。出了门就命人备车要回自家去,只是后来被十一娘人等拦住了。
尘雪这一举轰动南宫府上下,人人惊异,这雪姑娘一向通情达理,温柔娴静,怎么今次回来就性情大变了?又不肯验明正身,莫非当真失了贞洁?一时间流言蜚语暗涌,难以止息,很快就传到了青府那边。
尘雪不是无所察觉,只是置之一哂,始终淡然自若。可自有了那一事后,她姑母及其他夫人成天对她冷眼冷笑,面目越发恶心,尘雪自思南宫府是再住不下去了,遂请辞回青府。虽然家中暗地里肯定也是一片冷嘲热讽,但至少她不用看人脸色啊。
暖阁里,南宫夫人瞥了她一眼,搁下手中的茶盏,慢悠悠地说:“你既在姑妈这住得不自在,那姑妈又岂能勉强你留下?你回罢,好生照顾自己。”
尘雪便行礼辞出。南宫夫人忽又叫住她:“且回来。”
尘雪不得不折回来,微颔首问:“姑妈还有何吩咐?”
“你双亲悉以不在了,而雄州这边家里又没个可作主的人,所以老太君的意思是,你的亲事就交由我和你姑父作主了。”南宫夫人笑了一笑,又道:“姑妈知道,姑娘家的脸面薄,但现在这里没别人,所以姑妈有什么话就直说了,你也没别觉得难为情。”
尘雪声色不动,答了一声“是”。
南宫夫人叹了一声,很为难似的说:“可现如今,真叫你姑父姑妈难做了。你终究是被贼匪掳去了一回,范家若提出退亲,咱们理亏,没咱们说话的份儿;可若是退罢,你往后当如何?”南宫夫人言罢,又“唉”地一声长叹。
尘雪微抿着嘴,竟似笑了。是啊,若连范家都要退亲,那么纵观天下,谁还会娶她——一个被胡贼掳过,又被退亲了的女子!尘雪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对上面炕上的南宫夫人淡淡地说:“姑妈不必觉得为难。他范家若要退亲,你们答应了便是。”
南宫夫人倒没料到她竟还能这般冷静。姑娘家的遇着这种事,该是哭哭啼啼,哀怨伤心的啊?
尘雪虽然竭力压抑着,可言语中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丝丝讥讽意味:“至于玉衡将来当如何,老祖母和大爷不是已替玉衡打算好了吗?”
南宫夫人又是一愕,心下狐疑她怎么知道了,但很快恢复平和神色,笑道:“你都知道了?”
尘雪答非所问:“姑妈若无别事了,玉衡告退了。”曲膝行了礼,不再多看南宫夫人一眼,便转身走了。
她知道,她从来都知道,这些亲人是什么真面目!以前她不气、不怨、不恨,只因她从来不会把这些虚伪而冷酷的人放在心上,所以也就无所谓他们的好坏!可是现在,她气了、怨了、恨了,因为他们变本加厉地摆布她。“倘范府退亲,其无处可归,不若令其移居听泉庵,带发修行,以偿此劫,方不辱没家声……”,若非璇儿把京城家里寄来的书信偷与她看,她还真难想象得到他们狠心至此!
尘雪出了南宫夫人处,由十一娘、璇儿等人送至仪门前,便上了马车回自家去。南宫璇原本想跟着尘雪,偏偏南宫夫人不让,所以不能了,只能依依不舍地送她离开了。
马车出了南宫府没多远,忽然停下了,听外面是范翎墨的声音:
“你们少夫人不放心,让在下保送青姑娘回府。”
“姑娘,是范公子……”驱车的婆子在外向尘雪告禀等指示。
尘雪静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周妈,代我谢谢范公子。”
“不用客气了,让小爷上车里坐就行了。”小土在外面厚脸皮地说道。
尘雪话里带笑:“上来罢。”
陪同尘雪一起回青府的小丫鬟熄纹连忙说道:“姑娘,这怎么可以?”
一语未了,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少年已钻上马车来了。小土对熄纹“哼”了一声,挑眉说道:“怎么不可以了!”还喧宾夺主起来:“有点挤。你,出去坐着。”他轻轻推了推熄纹。
尘雪点了一下头,熄纹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揭帘就要出去了,尘雪把银鼠斗篷给她:“外面冷,你披上这个。”
熄纹接过斗篷,欢喜地说:“谢谢姑娘。”
马车继续行驶。因是倒春寒,虽已是二月中浣了,却仍是极冷。尘雪见小土一双手冻得通红,便把自己的小手炉给了他焐着:“大冷天的,何苦来着。”
小土抱着手炉,嘻嘻笑:“姐姐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外面那位啊?”
尘雪不理会,岔开了话。小土一路嘻嘻哈哈地和她说笑。他自幼四处漂泊,所经历的比一般少年的多,颇有些见识。正说得高兴时,忽听外面几声咳嗽声,他把手一拍,幡然醒悟似的:“差点忘了正事!”然后突转了话题,嘴里又是滔滔不绝:“姐,我上来呢,其实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想叫你放心,别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外面那位呢,可是对哥儿几个说过了,‘非雪不娶’!前阵子他家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是硬逼着他先立妾室。姐你先别怨,其实也是该的罢,他都二十了,一般他这么‘大岁数’了,早是三妻四妾,一堆娃儿了。但我们这位大哥老早发话了,‘惟玉足矣’……”他长篇大论,话又说得很快,叫人根本无法插嘴。他也不理会尘雪的尴尬羞窘,自顾横飞唾沫:“所以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不用担心人家退亲,更不用担心有人跟你抢外面那绝世难寻的好男儿,抢不走的这!你看啊,外面那位大哥是不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你最近都读什么书?”尘雪又好气又好笑,见他说得越发没完没了的,便连忙岔开。
外面松河在马背上低头窍笑:“这小子,幸不辱命啊!”范翎墨却是暗恨小土起来,他原只是吩咐小土说两句让尘雪放心之语,可没让他高谈阔论讲一筐子叫人尴尬的话。这让他待会儿怎么面对尘雪啊!
小土意犹未尽:“哎呀,姐,我还没说完呢。他文武双全,又情深意重……”
尘雪对外面唤道:“熄纹!你回里边来罢。李哥儿是在车里坐的不耐烦了,想下去了。”
小土急忙说道:“别啊!该说的我都说了,姐你心里也有数了,我不会再说这些了。姐也别撵我了,让小土爷享享福。”
尘雪笑道:“都给你取了正经名儿了,还天天把‘土’挂在嘴边。”算是成功摆脱了那个话题,尘雪暗松了口气。
小土“呵呵”笑道:“一时改不了口。李贤儿以后一定改了。”小土对自己父母家人的事情一概不知,是一个老乞丐抚养他长大的,老乞丐说是姓李,他也就跟着姓李了,取了名。前不久范翎墨让他入学攻书,遂给他换名取字了。
行了半日,到了青府。守门的家丁当中早有人飞报与金管事去了。范翎墨和松河下了马,金管事领着另外几个管事的匆匆迎接上来,满脸堆笑地请安问礼,并迎了贵客进府。青府正门不开,只从东西两角门出入。马车自先入府,至仪门前,尘雪方下了车,已有一帮艳妆丽服的仆妇丫鬟在此等候迎接,齐齐地行礼请安。
众人簇拥着尘雪和小土入院中,说了一堆“平安归来”,“必有后福”类的好话。尘雪因不见梨欢来迎,便笑问道:“梨欢呢?怎么不见她?”
忽地死寂了一刹那,金德家的岔开道:“不知姑娘听说了没,大公子回过雄州一趟。”
“这我知道。我问你梨欢呢?”尘雪察觉有异,心下顿生惶惑,扫望了一眼众人,仍紧盯着金德家的。
金德家赔笑道:“她配人了。”
“配人了?”尘雪面露惊疑:“谁做主的?”
见众人迟迟不回话,又皆惶然失措的,尘雪愈加不安起来,对小土道:“你且去前面和范公子他们一起罢。”便命一小丫鬟领小土去了。
及进了垂花门,尘雪只在厅房内坐下。小丫鬟们奉了茶来,尘雪也不接茶,开口便问众人:“谁做主的?她什么时候出去的?现在过得如何?你们都跟我说说。”
金德家的回道:“大公子做主,去年九月底出去的。”
“他几时管起这闲事来了?”必是有因!尘雪眉心微蹙,复望众人时,眸子多了几分冷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迟早是会知道实情的,不若趁我现在还能心平气和,你们痛痛快快的,把梨欢的事说清楚了。”
众人犹含糊装笑:“家下丫鬟到了年纪,自然是要出去配人的。”
“还想蒙混过去!”尘雪立刻沉下脸来。忽然转念一想,此事既与青尘霆有关,当中实情必是不堪,一来众人皆不好明着议论,二来家丑又岂可拿到台面上来讲。她静下心来,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木已成舟,我深究下去亦是枉然。何况是大公子做主,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原不过是一途中收留下的丫鬟,出去了就出去。”
她既撂开手不追究了,众人心头皆大松了口气。尘雪一面抬手要茶一面说:“金嫂子,你去把去年年底的账目拿来我瞧瞧。其余人各忙去罢。”茶香袅袅,尘雪拿碗盖刮了刮茶沫,若无其事地喝茶。
众人答了“是”,便皆行礼退下了。金德家的命一杂使的丫鬟快去拿来了账本,复又进厅了。
尘雪接过了账本,却是随手撂在几上,说道:“金嫂子,这里没别人了,你跟我说实话罢。”
金德家的其实也料到了是这么着,偏偏的装出一副不敢直言的样子。
尘雪平心静气地说:“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在我面前,他有什么不是,你尽管说,我断不会怪罪于你。”
金德家的这才苦笑说道:“其实也并没什么。上次大公子来雄州,主持姑娘的事,见到了梨欢,就看上她了。”
“果然如此。果然是他始乱终弃,然后将她随便配人了!”意料之中的事,被确证后,尘雪倒少了几分怒意,反而是悲伤更甚了。
金德家的见她只是颦眉叹气,并不见动怒,因而放心了不少。因又说道:“大公子原是有收她在屋里的意思,是那丫头自己忒傻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又是哭又是骂的,眼看就飞上了高枝,她却……”
“你说什么?”尘雪大惊失色:“梨欢她是不愿意的,那她是……”胸口猛地涌上一股气血,不断翻滚着,堵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脑中只剩下强烈的愤恨——青尘霆!好你个无耻的东西!
金德家的见她脸色忽变,形状甚怒,便噤声敛气,不敢多言。
尘雪咬着牙,深深吸了两口气,颤声问道:“她现今在哪?过得怎么样?”
金德家的琢磨着事已至此,倒不如趁势都说了,使她一怒决绝,从此大家安心,便全盘托出:“大公子将她配与一个叫吴恪的小厮。那吴恪好赌酗酒,稍有不如意,就对梨欢拳脚相加,梨欢一次寻死被救,挨了一顿打,被绑起来了。听说有一次两三日不给喂食。那吴恪原是个穷鬼,又恶习不改,前阵子输了钱,便将梨欢卖到烟花之地。”
尘雪早已气得浑身发颤,手攥着几角,似要将它捏个粉碎。泪水盈眶,声音森冷得几乎不像是她自己:“打——”
金德家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要问,只听尘雪阴狠地说:“去绑了那个叫吴恪的畜生,给我往死里打!”
金德家的忙说道:“姑娘息怒,奴婢这就命人好好整治那畜生。”
金德家的退出后,尘雪伏在几上,失声痛哭出来。
梨欢,那么好的一个女子!自己救了她,到头来,却是害了她……一个下人之错,她可以狠狠地处治,但罪魁祸首是她大哥,她能怎么样,能怎么样!
范翎墨他们在青府略坐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告辞,林管事却说已传了一桌饭菜,请他们用过午饭再走。小土立刻跳出来说:“盛情难却,我们就不客气了。”便问了饭摆在哪里,飞跑过去。范翎墨想拉都拉不住,讪讪笑了笑,只好一起去用饭了。
正吃饭时,忽闻外面一阵喧闹。他们往门外瞧去,只见外面几个小厮追逐乱跑,当中一个被按倒在地,嘴里乱喊着,另外几个手脚麻利地绑起那人拖走。
林管事尴尬极了,连连陪笑:“定是那小厮犯了过,那起没眼色的在这绑起人来,让范公子见笑了。”
说话时,有一小厮来传话说:“姑娘传下话来,让林管事你好好待客,并转告范公子,她已命人到城西去买长安酒、芳春酒、蒌叶果、香桂花糕和猴魁茶。”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范翎墨开口问:“你说你们姑娘命人去买什么了。”
小厮回道:“姑娘怕我们说不全,把命人采买的东西写了下来。”说着递上一张纸。
范翎墨无限狐疑,拿过纸来细看,小土也凑过来瞧。
金管事只当是他们喜欢那些茶酒果点,所以四姑娘特地命人去买来招待他们,因笑道:“我们四姑娘可能不知道,府里就有现成的罗浮春和猴魁茶,我这就命人斟酒沏茶,给几位送了来。”
范翎墨看出了玄机,却另起了疑虑,又联想到方才外面捆绑小厮之事,诸多悬疑萦心缠绕,渐渐生出一丝隐忧来,不觉皱起眉头。抬眼见金管事吩咐小厮去拿酒,连忙说道:“不用了。金管事,代我转告你们四姑娘,我们自己去城西买就行了,谢谢她费心了。”
金管事说道:“姑娘既已命人去买了,几位就稍等片刻……”
他话未完,小土突然拍手叫道:“哦!我明白了,她……”
“吃!”范翎墨不让他说完,迅速夹了块肉塞进他嘴里,警告的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对金德谦和地笑道:“这小子,总是疯疯癫癫一惊一乍的,金管事别见怪啊。”
饭后叫来了松河后,范翎墨便匆匆辞别。三人出府,策马直奔城西。
城西长芳楼相侯!范翎墨百思不得其解,尘雪无故突然邀约,又是以这样隐晦的方式,究竟是因为何事?近来她已蒙受诽谤,别是回到了青府,又受了什么委屈?他胡乱猜测着,心中越发焦虑繁乱,一路上默不作声,快马加鞭,只想尽快赶到城西。
凛冽地风像是千万把尖刀子,不停地迎面割来,从耳边呼啸而过。三个人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松河和小土一向是见了面就斗嘴不休的,此刻却都很默契的不发一言,紧随着范翎墨。
三人对雄州都不是很熟悉,到了城西,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在街上左顾右盼寻找长芳楼。
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街上行人寥寥,显得有些空荡萧索。松河先下了马,到前面一小吃摊问路。
范翎墨这边没听见那摊贩说了些什么,只瞧见那人笑得怪异,边说着话边下打量着松河,一会儿又偷瞟他和小土。那样子直叫人头皮发麻!
松河慢慢走回来,哭丧着一张脸,心下纠结该怎么跟少主回话。
“怎么说的?”范翎墨急问道。他真的很好奇,不就寻常问路嘛,那摊贩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还有松河现在这又什么表情!
范翎墨他哪里知道长芳楼是什么地方。
松河苦笑了一回,说道:“那小贩最后说,‘几位真是年少风流啊!大白天的就寻花问柳了’。少主,我没别的意思,完全是那人说的。”松河觉得自己这样套用小贩的话太明智了!
范翎墨惊愣了片刻,扶额思忖。叫他去青楼!尘雪这是什么心思啊?
旁边小土早已大笑开来,高抬起手拍了拍范翎墨的肩笑道:“大哥啊大哥,你为她守身如玉,没想到她慷慨大义,直接叫你去那地方。”言罢又是一阵狂笑。
若换了平时,范翎墨早一脚踹过去了,可是现在他实在没心思同他插科打诨。紧皱着眉头,对松河道:“前面带路。”
那个摊贩时不时地瞥向他们,松河只想尽快逃开那人的视线,解脱尴尬处境。可是又希望他少主慎重,所以边带路边提醒说:“少主,这少夫人会不会是在耍咱们呐?又或是要考验你?”
尘雪又不是小土,才没那么无聊耍弄别人!范翎墨想着,斜睨了一眼旁边乱笑欠揍的小土。若说尘雪要考验他,不会用这种连松河都看得出来的方法啊。而且她打小就深知他为人,现在何必多此一举考验他?想不通啊!范翎墨不耐烦地说:“你只管带路。”
小土是乐得看好戏,唯恐天下不乱,笑道:“诶,大哥,如果雪姐姐真的是邀你在长芳楼相侯,那么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到了那儿等着了。”
宛若半空里响了一个焦雷,范翎墨和松河皆是一愣。是啊,如果果真是那样,那她一女儿家的……范翎墨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想都觉得可怕,近来大家对她诽谤诋毁,这风口浪尖上,若这事再传了出去,那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小土调侃道:“哈哈,雪姐姐行事真真惊世骇俗啊!大哥你千万别被吓退了,她过门后,你好好**她就是了。”
我还是先**你罢!范翎墨瞧着小土,恨得牙痒痒的,慢慢眯起眼眸,笑得阴险:“李贤儿,你再给我花马吊嘴的,我回去就告诉璇儿你去青楼了。”早看出来这厮很关心璇儿。一物降一物,对付这厮还不容易?!
小土笑容微敛,不屑地瞥了范翎墨一眼,耸耸肩道:“呵呵,无所谓,你爱和说就和说去啊。”
嘴硬!范翎墨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长芳楼在街尾的一条巷子里。他们行至街尾,都下了马,脚步慢下来。忽见前面茶楼里走出一人来,范翎墨三人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尘雪束着发,一身男装,外面是石青刻丝白狐鹤氅,里头穿着月白缎银鼠袄子,纤腰束宝带,脚下蹬着一双羊皮小靴,整个人直如琼枝玉树,清逸难言。寂寥萧索的街道仿佛都因她而清亮光明起来。
直到她走到面前,范翎墨才回过神来,微咳了两声,拘谨地别过头去,目光飘移不定。尘雪脸上的笑容略略一浮,请他们至茶楼里坐谈。
此前她一直在二楼上朝街的雅间里等侯,远远望见他们来了,便出来迎接。小土平时就是个话劳子,但这会儿见尘雪神色不豫,料知有事,便收敛了很多,自和松河在楼下喝茶耍笑。
尘雪淡淡的,给范翎墨倒了杯茶。
“你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范翎墨心下担忧,开口相询。
尘雪微颦眉,欲言又止:“是……”这叫她如何启齿!青尘霆!
她沉默不语,而范翎墨一无所知,心里只是着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说无妨。”
尘雪苦笑,今时今日,除了范翎墨,她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她,然而她愧对于他啊!无事时,自己那么不愿意想起他,不愿意见到他。而一旦有了什么事,才想起他,就要他帮忙。这样好的一个人,她竟不能以诚相待,以心相许,只是关键时利用!他对她越好,她就越内疚。
他静默地等待她开口,神情平静沉稳,但那望着她的眼眸里却透着几许焦灼。尘雪不敢再望他,垂下眼眸。微微叹了口气,方才将梨欢的事一一道来,心中又是另一番酸涩,未讲完就已落下泪来,使得范翎墨心疼不已,手足失措:“你不要难过……”
尘雪微微转过脸去,抹了泪痕,勉强一笑:“我带了一千两赎金来,也不知道够不够。”尘雪将银票拿出来给了范翎墨。
范翎墨说道:“想是够了罢。我这就去。”
他起身便要去了,尘雪忽然叫住他:“雨声。”见范翎墨转过身来望她,她顿了一下,才从不点而红的唇中轻轻吐出一声“谢谢”。
范翎墨微微一笑:“你又来了。”
尘雪苦涩地笑了笑。
楼下门前的帘幌写着“茶”字,在风中一荡一荡地摇曳。尘雪往窗下站,望见范翎墨和松河出了茶楼,转眼两人拐进前方巷子里去了。
尘雪想,赎出梨欢后,仍让梨欢跟着她。家下人谁要是敢说三道四,她就跟谁翻脸。
或也可将梨欢送至江南外祖母家。这样最好了,江南离这里远,消息阻隔,不会有人清楚梨欢的事,那样梨欢可以过得更没有负担,将来再为她寻一好人家,让她过安稳日子。这样最好了!
尘雪一心盘算着梨欢将来,一会儿在厢房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到窗前眺望。
房门轻轻“咯吱”一声被推开。尘雪转身而望,只见梨欢慢慢走进来。她穿着海棠红绣花绫子袄,衣上隐隐泛着浅红朦朦的光泽,她脸上却是毫无血色,苍白憔悴。莲步微移,白绫细褶子裙波澜不惊,微颦黛眉,盈盈有泪的黑眸望住尘雪。
尘雪展颜一笑,快步上前握她的手。梨欢仓促往后退了一步,尘雪这一握,手生生僵在半空。梨欢是恨她的,理该恨她的。是她青家毁了她一生,这亏欠如何偿还得尽!
梨欢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看。那凝脂如玉的手上,赫然爬着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么鲜明无法消去的印记,每时每刻提醒她,一切回不去了。眼泪滴在手背上,她低低说一声:“我脏。”
原来她躲开,并不是因为她恨她。尘雪心中说不出是惊是痛,是苦是悲,上前抱住她,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不许你这么想。我不许!”
梨欢无语凝噎,将泪眼埋在她肩上:谢谢你,玉衡。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尘雪泣不成声,她真的很恨自己,恨青尘霆。
“这不关你的事啊,你不要自责。”梨欢苦笑安慰着,尘雪更加心痛愧疚,只是摇头落泪,将她抱得更紧。
梨欢心中阵阵酸楚,当日在归云客栈时,若不是尘雪他们相助,她就已是这样的命运了。只是那时以为逃过一劫了,谁曾想,她终是难逃宿命。天涯沦落,如萍飘蓬转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遇见了尘雪、何叔和景初。爷爷去世后,是他们给她了温暖,让她过了段安稳日子。那么珍贵。那么短暂……
她们相拥而泣。许久后,梨欢渐渐收了泪,说道:“自听说你平安归来,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惦着我,但你不必赎我了。”
尘雪望着她,难以理解:“为什么?”
梨欢凄苦道:“我回不去了。”
“谁说的!回得去的,你现在跟我回去啊!”尘雪固执地说,紧紧握着梨欢的手,目光里是哀求,是期待。
“你别傻了,”梨欢凄凉一笑,“不是谁都有资格不认命的。”她已沦落风尘,走到这一步,外面天下之大,却已无她容身之处。而她难,尘雪亦难。她眼里又浮起了水汽:“我现在已是肮脏之人,就算你容我,可青府其他人岂会容我?而我,又有何面目见人,又岂能连累你?玉衡,我累了,我认命了……”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尘雪迫切地诉说:“你可以去江南我外祖母家安顿下来,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
梨欢略显疲惫,轻轻一笑:“玉衡,你死过一回,我也死过了一回。你死里逃生后是什么际遇,我又是什么际遇!”窒息灭顶前,她从水里被捞起来,自那起粗绳紧紧勒得手脚动弹不得,嘴里堵了布。她愤恨,她不甘心,她挣扎,手脚磨破皮,磨出血,浸染得绳子都成了殷浓的绛红色。那个畜生面目狰狞,拳头无情地打在她身上,她蜷缩在地上无力地哭,疼痛到麻木。那一次挨饿受冻,虚脱濒死,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死了也好,倒如愿了。可是她又醒了过来,躺在长芳楼的床上。她惊悚至极,她绝望无助。最终再也无力抗争,不想抗争了!心灰意冷,她认命了。尘雪待她的情分,都叫她辜负了。她淡淡说道:“此心已死,至于此身在哪,都已经没有区别了。玉衡,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别管我了。”
尘雪望着平静的她,缓缓放了手,退步,扶住桌角,颓然坐下。每个动作都如此绝望,如此痛。
梨欢望着哀绝的她,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我走了。你珍重。”
尘雪似有怨恨,别过头去不看她,任她离开。痛苦地闭上眼眸,泪珠滚落。
茶烟袅袅消散,淡静无声。外面灰暗的天色,就像是那一幅冰冷无情的世相。由相至心,冷意侵袭。仿佛天地里的万物皆逃不出这冰冷寂寥的灰暗。
范翎墨走到尘雪身边,缄默地望着她。
她未回转过头,只瞧着窗外楼下,眼底那一抹薄弱的身影最终消失去。她神情哀婉,慢慢地说,像是在问范翎墨,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受伤害的,可为什么最后我们不但得不到怜悯理解,反而要受尽鄙夷辱骂?错的不是我们啊!”
他心中蓦地一酸,却也是无奈,叫了一声:“玉衡……”
“南宫府、我青府、这昏浊俗恶世间,”她极尽冷蔑而又悲凉地笑着:“雨声你说,这都是些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
她说这话,分明是恨世厌世,范翎墨听了惊骇,连忙劝说:“玉衡,你不要这么悲观啊。”深情凝望,又道:“不管这世界怎样,不管那些人如何,你还有我范家,你还有我。”
尘雪陡然悸动,转眸望着他。
“你还有我,”是这一句,当日雁逝崖上亦是这一句!一瞬间一道道旧疤新伤无处遁形,剧烈疼痛起来。
母亲病故后,她一直努力着从悲痛中走出来。可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何叔和景初饮恨黄泉,璇儿小小年纪饱受艰辛、阴影弥心,而她自己负伤累累,九死一生。遇见焕轩,明知不该爱不能爱,然则情难自禁,最后与她心意相通、她最想执手相伴的他却是与她的金兰姐妹举案齐眉。翎墨他跋山涉水踏破铁鞋,岂知是枉费苦心、迟来一步。她郁郁归来时,人心冷漠,众口诋毁,无立锥之地……这些还不够?所以!所以,天教梨欢受尽折磨、沦落风尘,让她归来时看清世事是怎样的残酷无情,刺心刺目!
尘雪眸子里的清泪簌簌落下。红尘纷扰,恩怨轮转,而今又是这一句“你还有我”!翎墨他不离不弃,可她历经种种,除了小桐安村,她哪儿都不想去了;除了焕轩,她谁都不要!纵然那世外桃源她回不去了,焕轩与春分共结连理了,缘生缘灭,她的心就是不在了,让她如何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余生?
“雨声……”尘雪语气稍滞,泪眼望着范翎墨,他目光诚挚,叫她心中忽然一软,一句话哽在喉中,再狠不下心说出口,掩嘴而泣。
她凄苦万状,范翎墨心如刀割,轻揽她入怀。她经受了那么多苦痛,他不要她哭,不要她再受半分委屈。
尘雪一颤,脸已贴在他衣襟上舒软的玄狐风毛上,他暖暖的呼吸拂在她的鬓角。她想挣开这温柔的怀抱,可是只觉得整个人浑身无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温热的泪不断地从眼角溢出。看见了,看见了,自己被荆棘捆绑的心,无力挣扎,不能挣扎,越是挣扎就痛的越厉害!
他微低头在她耳边认真地说:“你还有我。我守护你。”
那样温存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条皮鞭,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她揪心地哭出声来,身体微微颤抖。
“玉衡你别哭啊,”他心里焦痛,搂着她温和地说:“回去后咱们就把日子定下来,好不好?”想到这,他自先转而欢喜了:“让他们尽快把咱们的日子定下来。”
“雨声你退亲罢!”到了这一刻,她终是说出口了!这一句话,像是冰冷尖利的刀子,突然吐出时自己都怔了一怔,刹那后,从心底到喉间一路已被剪剌开似的,猛然惊痛。尘雪紧紧抓着他臂上的衣布,在他怀里痛哭,“你退亲罢!”
范翎墨宛若五雷轰顶,怔了很久,将她揽得更紧,低声责怪:“你说什么傻话。”心迹苍凉,笑得微苦,抬手替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我知道近来这么多事情,对你的打击很大。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她挣开他,那么果决,那么无情,仓惶退后了两步,凄楚地望着他:“雨声,若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情,若没有遇见焕轩……”她顿了顿,自己摇头否定了。世间最不得一‘若’字!她痛苦地说:“我就是遇见他了,即使他只是我梦里的一个背影,可……”
“残忍的话不再要说了。”范翎墨打断她的话,眼眸最深处蕴着绝望的痛楚。她字字句句如刀尖锋利,剖开他自欺的谎言,露出残忍的真相,只觉得痛苦不堪。他等待七年,思念之苦,失去之痛,复得之喜,一路走来生生死死聚散离合,各中滋味他悉数尝尽。他以为千山万水已过,悲辛苦痛已尽,他们近在咫尺,再无阻隔。岂知是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心如松柏,而她心复何似?
“我也不想这样。”尘雪苦到极处。对梨欢,对翎墨,她说再多的“对不起”又有何用!
范翎墨望着她,这红颜玉容,梨花带雨。他却是不能怪任何人,只恨造化弄人,在她最需要帮助时,守护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自己。他喟然长叹:
“玉衡,我可以等,等你淡忘他,等你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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