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仍只是十二岁,又来到了魏国府,亭台楼阁一闪一闪而过,朦胧中走到了一处。百花肆意绽放斗艳,春色盎然。她在影影绰绰的花烟里拾落花,忽地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瞧他,嫣然一笑:“你就是雨声哥哥罢。”
嘈嘈杂杂间听不清她又说了什么,只见她立在花丛中,倾欢而笑,惹起漫天缤纷花瓣……
外面爆竹声震天,范翎墨被吵醒了。睡了这一觉,倒没那么累了。起身倒了杯茶来喝。他本能的去瞧那边床上,不由一惊,连忙放下茶杯出门去。到隔壁客房敲门,却发现门没拴,他便直接推门进去,只见屋里只有死睡的松河,“臭乞丐”不在。他心下略放心了,便不叫醒松河,自己下楼去找人。
街上半空中系挂着各色的花灯,或绣,或画,或纱,或纸,璀璨飘摇,一片银光雪浪。人人语笑喧阗,随处爆竹霹雳。
范翎墨四处张望,瞧见南宫璇坐在一处角落里,小叫花子陪着。范翎墨便慢慢走过去,笑问他们:“跑出来看热闹吗?”
南宫璇抬头瞧了一下他,并不答言,便又垂下头去。倒是小叫花子回道:“某人想家了。”
范翎墨心下暗暗喟叹。已出来三个月多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她一小姑娘,从未离家这么久,这么远,想家是难免的了。
已出来三个月多了,走过那么多城镇乡村……仍未找到她……
范翎墨在南宫璇身边坐下,扶摸着她的头:“璇儿别难过了,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你雪姐姐了,到时候一起回家。”
南宫璇仍只是低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小叫花子打了个哈欠,就撇着嘴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范翎墨只是转过头去,望进人烟深处。
玉衡……
他记得很清楚,是戊子年秋,世叔青祐提调回京。次年春,父亲回京陛见,朝觐述职。父亲便带了他至青府拜访。世叔和父亲叙旧,怕他孤闷无聊,便让青府一帮尘字辈的,带他到后花园游玩。
十二岁时他还是寡言少语,愣头愣脑的,尘霆、尘霁一帮人见他不苟言笑的,很是没趣,便撂下他,各自玩去了。青府花园极大,树木山石,楼台房舍,迂回穿绕的,如迷宫似的。他迷路了,不知哪一路是往哪一处去的。走得累了,便在一石凳上坐了,等人来寻。正苦等时,忽听竹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琴音,他想自己算是“得救”了,便循着小径,寻觅琴音源处。
还未穿过小竹林,琴音骤然停止。但他仍往前寻去,希望可以遇到抚琴之人。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临溪一片花海,正是花开时节,群芳斗艳,绚灿欲醉若九天飞霞,让人恍惚以为来到了仙境。他望见花丛中的琴案在,却没人。踱步过去,正想问有没有人时,只见前方几步花下有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女孩,正蹲身拾落花。他左顾右盼了一回,只不见其他人,却又不相信抚琴之人是一位小女孩。回头重新注目她时,她正巧也抬起头来,灵动剔透地双眸望住他,盈然而笑:“你就是雨声哥哥罢。”
他早已怔住了。很迟钝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来笑道:“我是尘雪。我爹以天上北斗第五星之名,玉衡,作我的表字。”
他这才知道,眼前的小女孩就是青府里人人挂在嘴边的玉衡,青世叔之独女。他“哦”了一声,木讷地说:“你哥哥们在找你。”他听见尘霁他们说要去找玉衡玩。
她笑说:“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是为躲了他们,图清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混淆了她结净的笑靥和她身后怒放的白花。
彼时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她说那是玉簪花,“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吟咏的便是那花。他是将门之后,非出生书香之家,自幼习武练拳,而鲜少接触诗书文墨,所以他当时蒙蒙的,不能全懂,只觉得什么“仙子”“流霞”“醉”的,就好像正是在说彼时那场景和他的心境。
她后来又笑道:“走罢雨声哥哥,回前面去。不见了你,这府里上下还不知道着急成什么样。”
“那琴呢?”他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琴、案等物自有丫鬟来收拾。
他跟着她走。
尘霆他们正往竹林里寻来,见他和尘雪在一块,便紧张起来:“玉衡,他有没有对你说哥哥们的坏话?”
她真的是冰雪聪明,微哂道:“你好好的,怎么会怕别人说你坏话?”
一语道破尘霆他们做贼的心虚,他在旁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尘霆他们不约而同地,下死劲地瞪着他。
尘雪说道:“放心,可能是哥哥们真的无过,也可能是雨声哥哥不会在别人背后说人坏话,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尘霆他们全无话了。尘雪也不再理会尘霆他们,对他说:“雨声哥哥,世伯和我爹在外书房,我们过去罢。”
她牵住他的手时,他又是莫名一怔。背后尘霆他们又在狠瞪他。
世叔和父亲,虽一文,一武,却是莫逆之交。多年未见,感慨万千。当日世叔设宴款待,夜里又和父亲促膝长谈。
次日父亲把他丢在青府,自己先回馆驿去了,说是让他在青府里沾染沾染书香之气。可青府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尘字辈这一代,多是一些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子弟。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轻蔑他,所以他在青府做客的那几天里,只有尘雪与他亲近。
他看得出来,尘霆他们对尘雪又是喜欢,又是敬畏。而尘雪对他们,却似恨铁不成钢。他们成天围着尘雪转,尘雪只是待理不理,只与他一处玩伴。他也乐意和她在一起。
她母亲会亲手做一些花糕给他们吃。尘雪读书写字,抚琴操曲,他在旁观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品性柔婉娴静,很像她母亲,笑里如沾染了江南三月的明媚春阳剪剪轻风,醉人宜人!那时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很美好。
他看得出神,全然不知她母亲一直望着他微笑,他偶一抬头,便对上她母亲笑意盈盈的眼眸。他微窘,目光游移,再不敢瞧尘雪。
“二弦上……名指向外弹便是‘摘’,和‘剔’相似……”
一日,她教他弹琴,如何按弦,如何弹弦。呵气如兰,靠的那样近,痒痒的就在耳下。她又转头对他嫣然一笑:“像这样。”一声清越的琴音,如是从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里漾出似的,一瞬间仿佛石破天惊,万物动容!别人有没有这么觉得他不知道,至少他的心城算是被彻底攻破了,天塌地陷!
尘霆他们可是嫉恨死他了,尘霁甚至有一次当着他的面,对她说:“玉衡,别和这块呆木头一起玩,二哥带你去……”
尘雪不待他说完,正色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哥所言所为,未免太无礼了,有失待客之道!也就是雨声哥哥,换了其他人,只当我们青家目中无人,素日轻狂惯了!再者雨声哥哥也不是什么呆木头,二哥饱读诗书,慧眼智心,岂会不知‘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又有曰‘刚、毅、木、讷,近仁’。”
她义正言辞时,颇有青世叔正气凛然的风范。一番话堵得尘霁哑口无言,面露窘色。
而他则是又惊又喜,惊得是她小小年纪,明智过人,洞若观火。喜的是她不拿他当外人,还一片私心为他辩护。
身后父亲和青世叔不知何时来至,皆是满面笑容。父亲对尘雪赞叹不止。
后来在外书房,尘雪在看书,他也看起书来。他无意间听了几句父亲和青世叔的谈话。
父亲说:“只怕犬儿粗莽,配不上令爱啊。”
青世叔便道:“‘刚、毅、木、讷,近仁’,你这个当爹的,还不及吾家小女了解令郎……”
最后他们朗声而笑。他知道,他们是在说亲事,而且说好了。他心里欢喜,望着她笑。而她,不知不觉,只低头看书,依旧恬静安好。
那一天,他正读的是《诗经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不久他和父亲回了莫州。可自那以后,他习武之余,勤勉修文,阅经史子集,学诗词歌赋。因她,为她,而改变……
而今夕何夕!她还在这人世间吗?他能找到她吗?
这镇上一夜人声杂沓,灯火滟滟争辉,阑珊处,可有她的身影?
笑靥生,隐薄凉
过了年,张氏非常热情地邀请尘雪到她家住一阵子。尘雪一口答应了。个中缘由,她不是猜不到。而其实张氏的顾虑是对的!
穿用之物不多,当即搬到秦家,和春分住一处。春分自然欢喜尘雪的到来。只是云大娘很是不舍,尘雪说了好多话安慰。云林两家向来亲近若一家,所以便说只要常回来看,其实搬没搬都一样。
尘雪搬到林家后,焕轩想了一整晚,第二天跑到林家找尘雪。跟林大川他们打了招呼,便将她拉了出来。
尘雪甩掉他的手:“你这又是做甚!”
“你心思重!”焕轩直截了当地说,脸上微有愠色。
尘雪神色始终凝淡,冷笑道:“莫名其妙地把我拉了出来,就是想教训我?你既然想把话说开,又何必说的这么委婉。你直接说我城府深,工于心计罢了!”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焕轩语气诚恳。他真的说不过她。
尘雪叹了口气:“可我就是那样。我自幼看惯了勾心斗角,也习惯了耍心眼儿。春分就不一样了,她心思剔透,纯真善良……”
焕轩略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果真是这样!”他脸色说不出是悲是怒,拂袖而去。
尘雪深吸了口气,她和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悲伤肆无忌惮的,瞬间横下眉梢。
冷不防焕轩突然折回来,她吓了一跳。焕轩抓握着她的双臂,肃然道:“玉衡你这样不公平!你只为她着想,只想着把我推给她,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能不能为我着想,为你自己着想?”
尘雪“扑哧”一笑:“你说什么痴话呢?我竟听不懂。”
“你又说谎了。不过没关系,”他慢慢放下手了,温和地说:“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尘雪怔了一怔,在他身后决然说道:“那是你的家!”
焕轩闻言顿住了脚步。尘雪继续道:“我的家,过去是在江南,在京城,现在是在雄州,而将来……”焕轩回身望住她,她无法说出那个事实——她抗争不过的事实——将来嫁作他人妇,家在范府!她神色哀婉:“总之我的家,不在这里!”
焕轩幽幽地望着她。她可以撕掉那封信,她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她可以以他的家为家,若她愿意的话。
“玉衡,若……”
“春分,你怎么出来了?”尘雪瞧见春分出来,神色略转和了些。
焕轩便默然不语了。
春分站在院门前,淡笑了笑,问道:“你们怎么了。”
“没事儿。”尘雪对她笑道,转回头来,低声地问焕轩:“她,你忍心伤害她吗?!我,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这里?”
焕轩被问住了,转头去瞧那边的春分。春分一愣,雪肤之下渐渐透出一层绯红之色,双眸微垂,一股女儿娇羞之态。
焕轩心中苦涩,回头望尘雪,但见她眼里泪光微润,嘴角却固执地笑着。
尘雪从焕轩身边走开时,他的手不由微微颤了颤,终究只是握紧了。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望着她方才站的地方,目光虚极。
她问的好!而大伯大娘他们也说的对,她是侯门千金,有她的好归处。若让她为了他,放弃荣华富贵,背负悔婚骂名,离乡背井,断绝亲情……这代价太大了。他怎么可以要求她那么做!他于心何忍!
尘雪走到春分面前笑道:“大冷天的,让人站外面什么意思。还不快请他进屋去。”
春分抿嘴微笑,走过去了。尘雪径自先进屋去,不再回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焕轩,我留在这里,只会伤害到春分。我没有勇气留在这里。而你,同样也不想伤害春分,同样没有勇气,给我一个留在这里的理由!”
焕轩望着春分,笑得微苦:“不坐了。我回去了。”
春分默然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眉目间有自己不知道的哀伤。
房间里,绣架上的大红绸布,花团锦簇,绣工那么精巧,一看便知灌注了很多心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韶华盛时,能为最爱的人,着一袭红嫁衣,此生幸矣。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从此举案齐眉,荣辱与共,此生无悔……
“轩哥哥回去了。”春分进房后说道。
尘雪回过神来,连忙从绣架前的椅子上站起来,笑道:“他最近总是怪怪的,别理他。”
春分脸上的笑似有若无,微叹了口气,说道:“陪我出去走走罢。”
两人一起出来了,在陌上雪地里信步,闲话聊天。
“玉衡……”春分突然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尘雪瞧她神色忧郁,其实已猜到八九分了。
春分默然了会儿,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轩哥哥?”昨晚,她听见尘雪梦中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
尘雪还是微愕了一下,但很快柔和地笑道:“女孩子家的,说这话你也不害臊。”
春分微笑着低下头去。尘雪渐渐敛了笑容,慢步往前走去:“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是早晚得离开这里的。”举目而望,山川林木银装素裹,钟灵毓秀,好一个世外桃源!然而,她不过是这里的过客,是焕轩生命中的过客。天教心愿与身违!除了心下疼痛不甘,奈若何?
春分过去挽住她的手臂,默不作声,抬眼只见她双眸如剪秋水,目光深远,不知落在何方。
尘雪转过头来望她,对她微笑了笑。
春分忽生起一丝愧疚来,微垂下眼眸。她真的不想说,其实至始至今,焕轩并未点头应允亲事,只不过是两家大人和她一厢情愿罢了。
心下那一片光景,就像这冬日的陌上,荒芜寂冷,生机微渺。
两人静默站立着,身侧忽然有人大喊:
“雪姐姐!”
尘雪大吃了一惊,扭头去望,但见那边有一个白净清秀的“少年”飞奔而来,不是别人,正是南宫璇!
尘雪惊道:“璇儿?!”
春分和尘雪一样惊疑,尘雪跟他们说过飞狐山上的事,所以春分是知道有南宫璇这个人的,只是难以相信她会突然在此出现。微望远,发现远处还有另外三人,牵着马慢慢走近。
南宫璇一阵风似的扑进她怀中,泪如雨下:“可找到你了,雪姐姐!”
尘雪惊疑不定,擦拭着南宫璇脸上的泪水:“璇儿,真的是璇儿!”一时又喜又疑,嘴角微含笑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南宫璇一面擦泪,一面哽塞地说:“我知道你肯定还活着,所以就出来找你了。”
尘雪有些不敢相信:“找我?你一个人吗?”
南宫璇重重地摇了摇头,抬手指向身后。
尘雪抬头望过去,只见不远处站了三个人。她方才只注目于南宫璇,未及发现他们。她这抬头的第一眼便不由望住站在中间的那个男子,那人身着玄狐鹤氅,何其俊朗不凡,脸上虽略有风尘疲怠之色,却也难掩其卓绝风采,他望她时的眼神极尽欢喜和温柔。
是当日莫州城内,归云客栈前……范翎墨……相对而望,尘雪绽放了笑颜,眼里却不觉泛起潋滟水光。
范翎墨如石塑般一动不动,定定凝望着她。七年!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现虽衣着素寒,亦不掩国色,笑靥如梨花含露。他等待到了这一眼,恍惚已与她相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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