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厨房如往常一样将熬好的药送至含章阁院外。
“这药有问题。”
林花自在院外从送药的小丫鬟手中接过药时,就觉得今日药的汤色不对。当时没有表露出来,也只是疑心,打发了小丫鬟去后,转身进院,方端起药细闻。连日来药都是从她手中经过,她又是个心细之人,药的汤色、气味怎样她都知道的。但看今日这碗药,不但汤色清浅了很多,就连气味也与以往的药大不相同。
她连忙到后院,将情况告知她母亲和梨欢。
梨欢端过药来看,道:“果然不对劲。”三人越发焦虑不安,林文家的责问林花道:“是不是你抓错药了?”
“我就是怕错拿了或少拿了药,所以每次抓药完,当即在药珍阁里再三检查,确定无误后才敢送至厨下。今日亦然,送至厨下去煎的药断不会抓错。”林花急急辩道,激动得脸都红了。
梨欢道:“那便是煎药时出了问题。如果是谁的无心之过,倒也罢了。但若是有人存心动手脚,他目的何在……”治伤的药材已经所剩无几了,突然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且先不去心疼药材,单想此事若是有人心存企图,那事态就严重了,就不是少了一剂药这么简单好说了。三人顿时分寸大乱,梨欢又道:“事情现在还很难说,先禀报姑娘。”
林文家的道:“也不知道姑娘这会子出门了没?我这就赶过去,兴许她还没外出。”
梨欢闻知尘雪要出门,心下疑异不解,微蹙起秀眉,因林文家去得匆忙,她便来问林花:“姑娘要去哪里做甚?怎么我不知道?”
林花细述道:“我们没来得及跟你说。姑娘她决定求范公子帮忙,今天一大早便派人送了本书到南宫府给那个小土,假说是小土昨天要借却忘了带回的书。范公子他们机警,必会起疑。为解疑思,又必会阅书。书中做了暗记,约范公子未初在仁安堂附近的酒家相见。”
前日尘雪对范公子那样冷漠,今日却又不得不反过来求他帮忙。梨欢听了只怔怔的。那种内心里的挣扎、无奈和羞愧,她深有体会,不由替尘雪心酸。
“她要让范公子当即请位大夫来……”林花都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了:“她说范公子必须答应帮忙。”
梨欢却是一笑:“是不是觉得她很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的青尘雪!她说她还不起,可是终究别无他法了。她被逼得太苦了!
林花瞧见梨欢眼眸里泪光闪烁,微微讶然,垂下头去,盯着盘中汤药不作声。梨欢别过脸去,目光微错,见尘雪和林文家的匆匆赶来,她连忙拿手背揉拭湿润的眼眸。
原来尘雪尚未出门,听林文家的表明了情况,急急撂下诸事赶了过来。她神情端肃,二话不说,一过去就端起药来看。嗅了一嗅,微微怔住,汤药的气味竟这般似曾相识。
她病中恶梦不断,迷迷糊糊时,瞧见耶律隆庆坐在自己的床旁,猛然惊吓,也没再认真瞧,便发疯似的拼力挣扎起来,边哭边胡乱打骂,一碗药全泼他身上了。他揽住她想要安抚她,她惊恐下尖叫排斥,抱着被子缩到床角颤栗抽噎。云大娘她们闻声而来,连忙把焕轩他拉了出去,可是他何错之有?云大娘心疼地搂着她,安抚她。她大哭不止,是惧,是痛。春分另端来了碗药给她喝,那药好苦,好苦!一连几天跟药,病渐好了,知道自己误会人了,心里感激时又深深愧疚。药灌下去,则是另一番苦味。那药味药气她便再熟悉不过了。
她端着药,蹙眉道:“竟是小青龙汤。”
梨欢她们大惑不解,面面相觑,只待尘雪的解释。
“这才是治外感里饮症的药,”尘雪望着手中的药,目光渐渐冷利起来。她们对外谎称熄纹得了外感里饮症,是有人看出了她们药不对症,故意换了她们的治伤之药,送上这小青龙汤,敲山震虎!
梨欢她们也推想到了,不由肃然而恐。尘雪即忧又愤,放下药碗时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能耐!”
“姑娘打算如何?”林文家的问道。
“此事当速决,以免多生事故。”尘雪略略思忖,林文家的只负责管理这书阁的,厨房里的事她不好越权过问。尘雪便转眼望着林花,道:“林花,你马上去查探明白,究竟是何人所为。让那人来我这‘领赏’!”
林花答应个是,便要去,梨欢忙道:“且慢!”她拉住林花,对尘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府里那些人怎么刁钻,让林花去,只怕问不出什么,反要受他们的刁难。到时候未免也会打草惊蛇。依我看,还须你亲自出马,现审现拿。”
林文家的道:“姑娘亲自去?这不妥罢……”
尘雪觉得梨欢说得很是,道:“现在不是理会那些破规矩的时候。我这就去弄个明白。”她便带了林花,径自往外厨房去。
途中只见金管事的女儿迎面走来。金香见到尘雪,满脸轻蔑神气,慢吞吞地福身:“姑娘万福。”话里也是没有一丝诚意,倒像是反话。
尘雪无所谓,只盯着她手中的笛子,含笑问:“手里拿着什么?”
“姑娘不都瞧见了吗?还问什么。”金香哂笑道。
尘雪心内着实不快,笑容微敛:“笛子哪来的?”
金香斜睨着尘雪,反问道:“怎么我的东西,姑娘要问打哪来的?难不成我偷了抢了,所以我的东西是贼赃,姑娘要这般追问?”
问她一句,她不但不正经答话,还牵扯出一大堆牢骚来。林花气愤不过:“金姐姐你……”尘雪却抬手止住林花了,对金香冷淡道:“你去罢。”
金香自然得意,勾着嘴唇笑,悠悠答了声“是”,便摇摇摆摆地从尘雪身旁走过。尘雪微微回头向林花道:“咱们还有正经事……”未走远的金香听见了,回身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有人越发上脸了,尘雪不得不端出点威仪来:“你是什么身份!我要往哪里去,还得跟你禀报不成?”
金香哑口无言,也不请退,就恨恨的一甩袖子而去。尘雪懒得与她一般计较。但因她手中的笛子,心头疑云笼罩,望着她背影怔怔出神,心里空落落的无所依归,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声,只得和林花往外厨房去。
进了厨房院子,只听厨房里笑语声不断。尘雪立在院中,那些诋毁中伤之语一句句清清楚楚地传到耳朵里,她胸中怒火熊熊燃烧,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盯着厨房的目光一分分地冷冽。这些人!这些人——
虽然她知道府内府外对她诸多诽谤,但这样亲耳听见,还是无法淡然处之,忍不住怒火中烧。
“这些人太无法无天了。”林花恨声道,见尘雪面色铁青,不由忧心起来,连忙挽住她的手,转而劝慰道:“姑娘息怒,莫因那些人气坏了身子。”
里头传出来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了!尘雪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过身去,咬着牙,闭目深深呼吸了一下,逼迫自己冷静。再睁开眼时,瞥见外面一挑着水的家仆正要跨进院来,她方要转身回避,可是心中莫名地若有所触,不由自主地向那人望去。这一望顿时大震,目瞪口呆。
焕轩跨进院来,低头看路走时,眼角余光瞧见院中站着两个人。他不经意抬头,在望见尘雪的那一瞬间,登时怔住,手不觉一松,一担子水从肩膀滑了下来。木桶“咚”地撞地,顿时水花乱溅,水“哗哗”地从倒地的桶里流出来,漫了一地。
她脸上泪水亦如泉涌,喉中哽塞,水光盈然的眼眸凝望住他。是他!真的是他!她以为,她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目光交接处,那些静好岁月如清澈的细流一般慢慢淌过他们的眼眸。然而往昔越美,只衬得今时越悲。别后纷纭世事,多少辛酸,乍得相见之时,万语诉不完悲苦。
水漫湿了他的鞋,他未察觉似的,只站着不动,定定地望着她,仿佛在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清澈而温和的眸子里浮起了微微的茫然和浓浓的悲伤。而就在这时,尘雪身后的林花连忙上来挡住他的目光,指着他喝命道:“没规矩的东西!四姑娘在此,还不速速回避。”
焕轩恍若未闻,仍旧怔怔的,目光越过林花,深深望着她身后的半面容颜。终于见到她了,他呓语般地说:“玉衡……”尘雪听这一声唤,凝噎难语,望着他掩面低泣。他来了,千里迢迢,入府为仆,来唤她一声“玉衡”。他真的就在她的面前。
林花被他们这光景吓到了,望着他们俩惊疑不定。厨房里的人听见外面有人说四姑娘来了,慌慌张张地都涌了出来。林花最先回过神来,急忙替尘雪擦拭眼泪:“姑娘,来人了,可不能这样。”厨娘婆子们赶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姑娘万福。”尘雪泪痕未干,和焕轩只木然不动的。身边有这么多人在,可他们只觉世界只剩下他和她,相望如梦中。
婆子们只恐被尘雪听见了方才的话,一个个不敢瞧尘雪,行礼毕只低垂着头相互递眼色。最后徐嬷嬷赔笑道:“姑娘千金之躯,怎么屈尊到这庖厨之地来?”她问时,后面有两个婆子去推焕轩走。焕轩被迫移动,可是望着尘雪的目光却是一刻不曾移开。
尘雪久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突然命令道:“住手!”
登时众人都抬头望她,她顿了一顿,望着焕轩,强忍着泪,为自己不合“规矩”的行为解释道:“我有话问他。”
焕轩正担心自己让尘雪为难了,果然卢氏就说道:“这小厮若有什么不是之处,交由杂役房管事处治就好了,岂能劳动姑娘亲自审讯?姑娘如此抛头露面,亦有失尊重,不成体统。”只见尘雪轻哼哂笑,道:“了不得!我以为你们只敢在背地里嚼舌根,没想到你们竟也有胆量当面教训我。这样的规谏之勇、之心,着实难得——稍后咱们可要好好立一立规矩了。”
众人恐惧,方才取笑犯上的话全叫她听见了,所谓“立规矩”,还不是要找她们算账,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分明是暖春三月,可就有人觉得是数九寒天,冷得叫人哆嗦。
尘雪见众人莫敢多言了,方撂下话来:“带他到议事厅。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审问他。”
她以坚强的姿势转身,行步端庄,然而背过众人,压抑的心终于又猛然惊痛,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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