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李嬷嬷将埙呈给了文惠。此时刘善才也才吹奏到第一段的末尾“月照花林皆似霰”。文惠手中一紧,终于伸手接过埙,和着刘善才的曲调吹奏起来。
刘善才手中的埙乃是九音的,也是最常见的。然而文惠的埙却是十音的。十音埙和九音埙的最大区别就是音高,文惠用一只十音的埙吹出来的声色,显然是飘在刘善才上头的,高出整整一个八度。两种醇厚的埙声混合在一起,听在旁人耳中,竟焕发出一种别样情调了。
“这两只埙竟能吹出月色皎洁c长空浩然的气势?”底下有的人就听出门道来了。
原来文惠方才选择用埙吹奏这首曲子,不是没有原因。用琴瑟笙箫演奏《浔阳夜月》,的确能彰显出江南富足而闲逸的风光,但那嘈嘈切切的声音也就是图个喜庆了,再没有更多的意蕴。只有用十音埙吹奏,若是懂得这曲子里的意蕴,配上高超的技艺,便能吹奏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文惠自幼通晓音律,《浔阳夜月》是她最喜欢的曲子,一贯用埙吹奏的。可惜,今日的善才刘氏没能达到她的要求。
刘善才一是没有使用十音埙,二是对这首曲子的底蕴把握地不够。虽然用泛音的技巧将音色硬生生拔高两分c使人听起来没有悲伤的反调,却并未完全发挥出埙在这首曲子里面的优势。
文惠方才被赵侧妃冷嘲热讽,内心其实也想亲自吹奏这个曲子,在众人面前好生出出风头。就像出阁前一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自己毕生才华艳压群芳,收获满座的赞叹声虽然那种生活距离自己已经很遥远了。
听着刘善才并不完美的乐音,文惠心里一直在挣扎——要不要出头?要不要亲手拿起埙?这里是东宫,不是白杨诗社,若自己还如从前那样锋芒毕露c惹人侧目,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心里面另一个声音却在坚持——把埙拿起来,拿回当年属于你的荣耀吧。你本就才华横溢,为什么要为了生存放弃自己的骄傲呢?
然而,在她还没有做出选择的时候,六娘已经帮她选择了。六娘以太子妃的身份将埙送到了她手上,对她下了命令,不容她拒绝。
怔忡之间,文惠最终还是拿起了埙。她将其凑到嘴唇边上的时候,眼眶中隐约有泪光。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永远回不去的时光。
随着两只埙厚重古朴的重音,一卷波澜壮阔的富饶江南场景呈现在众人面前。从前大家听《浔阳夜月》,只晓得其气氛吉祥喜庆;今日再听,才听出来江南大好山河的恢弘c朦胧夜景中南北朝更替交迭的惊心c乱世当中富庶的江南始终矗立不倒的气度
一曲终了,众人方回味过来。六娘眼中露出惊叹神色,她此前是听过文惠作诗的,却没听过她习琴,更想不到她能把这埙吹得出神入化。平心而论,文惠吹埙的技艺明显离刘善才有很大差距,她不会泛音等高难度技巧,指法也有待提高。人家刘善才吹这东西吹了三十年,她才吹了几年?然而,这一曲《浔阳夜月》正是因有了文惠的加入,才从寻常宴饮的奏乐变成了余音绕梁的惊艳
不得不说文惠是个天才。她总有那种天赋,将诗词赋予灵气,将音律赋予生命,任何东西到了她手上都能焕发出生机这种天赋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完全建立在聪明才智上头的。这一曲《浔阳夜月》,就是因着文惠非常聪明,能够理解曲中最核心c最深处的内涵,她吹出来的情韵就和刘善才不一样了。
文惠吹奏出来的乐音,能令人联想到江南在历经王朝交迭时的从容姿态,是因为文惠比任何人都理解地更透彻,她的心中早已描绘出一幅气势磅礴的江南画卷了。
有三声慢慢的c且响亮的击掌声从门外响起:“好,好。当年的晶清山人,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不知何时竟已经站在殿外。听到那样熟悉的声音,文惠倏地一惊,转身时竟连手中的埙都拿掉了。太子跨步近前,面上挂着浅淡稀薄的微笑,俯身为她捡起了埙并交到她手上道:“那一日在大学士府里,本宫也是站在门槛外头,听着你作诗。”
文惠此时才晓得叩拜,忙跪下去:“嫔妾雕虫小技,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摇摇头,伸手抚了抚她耳边的落发,温和道:“这般才情,丢掉太可惜了。”这才转身看着六娘等一众跪拜的妻妾,道:“本是回来取先太子妃的一件遗物的。不想恰巧能够欣赏到美妙的乐音,真是惊喜了。”
文惠面上便泛起了羞涩的红艳。
太子扶了她起来,又朝那坐在主位的小郡主道:“今日是宝庆的生辰,本宫会让人稍后将贺礼送过来。”
说着朝外走去。
六娘又忙领众人道:“恭送殿下。”
文惠站起来的时候颇有些手足无措。只听与文惠同席而坐的赵侧妃声色轻慢地道:“往日看不出来文侧妃这样清高的人物,竟也喜欢在殿下面前邀宠呢。若是上头皇后娘娘知道了”
说着凑近了文惠耳旁,细声道:“果然文侧妃最得殿下欢欣,将殿下迷得神魂颠倒,那日太子妃病夢的夜里,才”
文惠的脸色立即又变得雪白了。六娘瞧着赵侧妃眉眼神色,猜也能猜到她说了什么。不同于文惠,六娘倒是无所畏惧,挑眉与众人笑道:“如今咱们殿下身边就缺这样有才情的妾室,偏吕氏出身不高c赵氏家中世代习武,好在有文氏这样一个妙人。”说着朝李嬷嬷吩咐道:“太子殿下在宫中祭拜先太子妃,约莫四更才会回来。就由文侧妃前去重华宫接应,你将车马随从安排妥当。”
文惠面上神色踟蹰,六娘高声朝她道:“文侧妃,你可记住了?”
文惠一个激灵,慌忙应了声,喏喏道:“妾谨遵太子妃的吩咐。”
赵侧妃冷眼瞧着六娘利用太子妃的权柄,将前往接应太子的美差分派给了文侧妃,脸上满是不屑;再想起方才太子称赞文惠的模样,看着文惠的目光更加透着嫉恨了。而那吕侧妃,此时正抱了从椅子上跳下来的小郡主。宝庆郡主脸上的委屈颜色更重了,吕侧妃则满脸发白,想是疼惜女儿的缘故。
本是给小郡主过生辰的,父亲缺席也就罢了。结果太子半路回来一趟,还只顾着给另一位妾室捧场,对宝庆郡主随意扔了一件“吩咐下人准备好了”的贺礼,就大步离去了。文惠此前一曲惊人,轻而易举地博得了太子欢心,这场夜宴倒像是为文惠筹办,而并非为宝庆郡主筹办的了。
好在宝庆郡主自小涵养好,再难过也不会在人前使性子。一曲《浔阳夜月》之后,刘善才按照册子上点曲的顺序陆续演奏了七首曲目,她技艺高超,众人听着倒也舒坦。待曲终,夜色也晚了,六娘便吩咐散了。
赵侧妃等妾室告退后,六娘并没有急着就寝。她安静地坐在穿花堂西侧抱厦里,果然不一会儿,云竹上来轻声道:“文侧妃又来了。”
六娘点点头,云竹下去,很快领了一个用披风将全身都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女子,正是文惠。文惠进来后才将披风除去了,跪下惶恐道:“嫔妾谢殿下今日提携只是殿下,嫔妾害怕”
“你害怕太子宠幸与你,害怕因此传出你纠缠太子的名声,更是坐实了你当初的罪过,是吗?”六娘毫不掩饰地对她道:“所以你因为害怕,就不敢去在太子的宠爱上头下功夫了?”
文惠咬牙半晌,点头答了个是。六娘却又笑了,摇头道:“你真傻。你以为你不争,就能活命吗?不是的,在我看来,倒不如放手一搏。”
“可是”文惠抬了眼睛:“可是,太子对我稀薄的宠爱,并不能让我甩脱那个罪名啊。”
六娘依旧摇头,道:“你想错了。文惠,那件事情,太子和皇后娘娘都不肯帮你。这说明,一定有更大的力量使得他们愿意放弃你。他们为什么要放弃你?只是因为你的价值不够高。我现在要做的是帮你找出来,那个与你对抗的力量究竟是谁。而你要做的,是提高你自己的价值啊。否则你以为,光凭我们证实了你的清白,你就能逃脱吗?你的生死,不是由这件事情本身决定的,你懂吗?”
文惠面上充满了呆滞。很久,她喃喃地开口了,道:“是,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其背后的推手”
“你明白就好。”六娘不愿意给她更多的时间:“要我救你,就按照我说的做。你的任务,是让太子更加在乎你,就这么简单。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及时去重华宫门前等候。”
说着命人将文惠带下去。
文惠很快退下去了。
六娘自己静坐了一会子,问左右道:“普济寺的主持什么时候进来给本宫讲经?”
云竹道:“今日傍晚刚接了消息,说是宁慧师太明日恰恰得闲,会进宫来为您讲经。”
六娘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很好。”
等宁慧师太和侍奉她的江姨娘一同进来,就能把宁国府查证两个人物的结果带到她面前了。
又问:“今日文惠吹过的埙呢?收起来了吗?”
云竹便和李嬷嬷一道将埙逞了上来。李嬷嬷道:“这是文侧妃贴身的爱物。今日文侧妃吹奏之后,老奴趁她不备,用此前预备好的赝品撤换了下来,估摸文侧妃两三日之内也不会发现。”
文惠这埙乃是她当初的陪嫁,也是她在文大学士府使用了很多年的乐器了。十音埙本就少见,这一只埙还是上一辈的文大学士曾经得过的宫中赏赐,有些年头了。六娘将它拿在手中,分量比看起来沉得多,摩挲光滑的表面在清淡的月光之下透出一丝冰冷的寒光。
“五月初三夜里,先太子妃病夢。恰逢文侧妃侍寝,文侧妃三更告退,却因为身体不适在厢房歇息。”六娘慢慢地说着:“后来文侧妃向我哀求,说她受人冤枉,当时她的确犯了腹痛,怀疑是吃错了东西。然而,我们查了此前文惠在文家生活时候的脉案”
“文侧妃娘娘身体一贯安康,没有腹痛的先例。”李嬷嬷接了口:“文侧妃娘娘肠胃c心肺c脾脏都没有旧疾。骤然腹痛,很可能是吃坏了东西。但是文侧妃在出事之后也想到这一点,很快将她此前吃过的所有食物都筛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文侧妃没有头绪,只能认定是巧合”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的。”六娘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宫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其原因。
没有人会容忍让“巧合”二字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因此所有的巧合都是人为。
六娘拔下了头上的簪子。云竹刚要去接,六娘却拿着簪子伸进了埙的孔里头。
稍稍刮了两下子,再拿出来时,却见那簪子尖上积了一层棕色的末子,在烛火下泛出一丝丝不寻常的绿光。四周离得近的云竹看见了,捂着嘴就是一声惊呼。
“这这是什么东西?”
“多亏了今日的太子殿下呢。”六娘浅笑:“我猜测,有人胆敢抹这些东西进去,就是不会轻易被刮下来发现了的。还是今日太子殿下来的时候,文惠一惊之下拿掉了埙,这才将里头的东西震得松垮了。文惠平日十分珍爱这埙,哪里会摔它,怕是永远都发现不了”
六娘轻轻将簪子递至云竹面前。云竹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身后桂姑姑端着一方洁白的帕子将簪尾上的末子尽数抹净了,又收进了一个不大起眼的盛放眉黛的梨花缠枝楠木匣子里。
“娘娘您已经知道问题所在?”云竹面上掩饰不住惊愕,抽着气问道:“所以您才会命令文侧妃当众吹埙”
六娘便笑了,道:“我在这东宫里没有半分势力,如何而知?今日想出这一点,全凭着揣度。文惠已经搜查了她宫中所有的吃食用具甚至熏香,都没有发现问题。而文惠平日最常接触c容易成为服毒渠道的,除了吃食一类,还有她喜欢的诗书和乐器。所有乐器里面,只有埙c萧c笛几样是离口舌最近的,文惠偏爱吹埙”
六娘缓慢说出这些,一旁云竹等人的脸色都越来越难看。半晌,还是李嬷嬷大胆问了一句:“既然是如此精细的功夫,那”她指一指桂姑姑手里的帕子:“恐怕这东西不会是让人坏肚子这么简单吧?”
一时殿内寂静无声。
“娘娘且放心,待明日传了御医大人过来,一切就可分明了。”桂姑姑在侧低低说了一句:“先看看这一包东西,再给文侧妃把脉。只是东宫家丑不得外扬。不知要请哪位御医大人”
六娘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们家里在宫中并没有太多人脉可用。只是我想起来,多年前我伯爷救过一对家乡受了水灾的母子,那个孩子至今仍然成国府做护卫,那个母亲却出家修行去了,如今也有了道行,进了重华宫讲经,如今还传承了上一任重华宫主持的医术。”说罢看着桂姑姑:“你去请,你大概认得她。”
一边拿着方才的簪子,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尼姑的名号给桂姑姑看。
桂姑姑牢牢记下了,才抹了水。
“今日夜宴,吕侧妃的脸色非常差。”六娘又突兀地说了一句。
“是啊,因为今日是小郡主的生辰,太子殿下却吕侧妃是替小郡主委屈吧”旁边云竹随口接了一句。
六娘却浅浅笑了,阖下眼睑道:“未必是因为小郡主呢。”一边将埙重新递到了李嬷嬷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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