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艾美正躺在床上,她扭头看了看在一边尖叫的手机,它从一阵高音跌下来又奔住一阵低音,高的凄厉,低的迂回,像一个色衰的戏子即将登场的序曲,力不从心而显得声嘶力竭。艾美没有动,她默默欣赏着黑暗中闪烁的灯光和手机中等待被开启的语言,它们扭曲着然后被挤压在一个小小的金属盒里,那将是痛不欲生的吧?这么晚会打电话来的人心情一定是阴郁的。艾美和它对峙着,她憋了一口气,我不会放你出来的,她对着手机笑了笑,但是这声音太刺耳,艾美感到它已经刺入了自己的皮肤,黑色的毛发中被揭开一缕小小的裂缝,艾美叹了口气终于拿起了不断叫喊的手机,上面有个蓝莹莹的名字一直在晃动:珍珠,艾美轻轻地念道,这个名字真的像珍珠一样,一粒粒从唇间滑落,落在红色的双人床上,还带着白色的迷蒙的光芒。这时候她听见李沐拉开卫生间玻璃门的声音,艾美连忙把手机往床上一丢,转个身眯上眼睛。李沐全身,带着沐浴露的香气走进了卧室,他听到了手机的响声,在他拿起手机之前艾美感觉李沐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她马上紧闭着眼睛,仿佛一直在沉睡,她听到李沐小心翼翼地拿着手机走出卧室,他重新拉开玻璃门进入卫生间,艾美睁开眼睛,月光在墙上打出几个破洞,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没有什么被挪动,包括墙上那几块被剔开的白森森的骨头。
早上起床的时候身边依旧是空的,艾美怔怔地看着旁边那个凹下去的枕头,她凑过去仔细搜索着,上面有几根黑色的短发,这是李沐的。她捏起几根短发对着窗外的晨光凝视着,发丝染上了微微的白色,又逐渐变成了金黄色,她像是捏着阳光的锋芒,被灼伤了手指般地尖叫一声,猛然丢开头发从床上跳了起来。艾美拿起李沐的枕头使劲拍打着床铺,很快一片灰尘呛得她泪水直流。
等艾美重新整理好床铺,洗漱完毕后,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艾美打开电视,每一个频道里都有一个肌肉发达的女人在教各式各样的健美操,她们对着艾美大叫:快点儿加入我们的运动,你会和我们一样永驻青春!艾美不耐烦地关了电视来到镜子前,她看见自己的样子,昨天和今天没有任何区别,她的青春是永驻的,永远是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一双纯净的让人疑心的大眼睛,没有皱纹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无辜的表情,像一个问人要糖吃的小女孩,天真的让人生厌,艾美又脱掉衣服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没有赘肉和瘢痕,没有任何人遗留下的指纹,皮肤紧绷光洁,小小地撅着嘴翘起,很多人都在羡慕着这个家庭主妇的躯体,艾美此刻却毫不怜惜地拍打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个没有生育过的躯体在拍打声中变得一片。我还需要锻炼吗?艾美对着镜子问自己,不是吗?我已经结婚三年,身体还和以前一样,它不仅没有衰老而且早就停止了发育。艾美无聊地看着镜子里花白的皮肤,这具从来没有走形过的躯体让她更加觉得空虚,我连怜惜自己的机会都失去了,因为一切是如此完美。
艾美打开了音响,她只听梁祝的小提琴曲,高档音响里发出的音乐声在墙壁上回荡,艾美站在房间中央,客厅非常宽敞,那些硕大的家具都离她远远的,她可以随意伸出胳膊,让自己像一个陀螺般地旋转起来。什么时候他们相遇,什么时候他们失去对方,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一对蝴蝶,艾美熟悉每一个音符,她掌握了所有的曲折,音乐中的爱情由此失去了悲壮,逼真的音乐并没有把她带入一场期望的悲剧之中,相反两个昂贵的喇叭中传出的声音因为质地过于纯粹而让爱情失去了破碎的魅力,变得异常精美。艾美开始旋转了,这正是他们化蝶之时,天花板上盘踞着扭曲的阳光,镏金的墙纸剥落,一片片花瓣在坟墓前缤纷飞扬,慢慢地云朵在上升,它们抵达了眉尖还在不停上涨,手臂上生出了薄薄的翅膀,春风拧成了一个圆形,四周的一切包括艾美自己都开始向圆形中心靠拢,周而复始,骨头开始移动,发出像闪电交错的霹雳声,脚尖离开了地板,一只蝴蝶晕头晕脑地坠入漩涡之中,不停转动,身边是一粒粒金黄色的沙子,它们被裹挟着飞出地面,沉重的气流终于升腾到了顶点,它一如既往地猛然断裂,艾美被重重地抛在地上,她摊开四肢等着那些细碎的沙砾砸在身上。
音乐已经停止,这个瞬间很短暂,艾美还没有来得及踏入天空就已经坠落。艾美没有力气站起来,在眩晕没有完全抽离时她想起了和李沐的初次约会,那个地方的景物已经很模糊了,她只记得两人之间的一盏烛光,旧旧的颜色嵌在他们之间,唇齿中如同含着黄金,两双搁在桌上的手指显得柔和而又温暖,眼睛里有怀旧者的眷恋,耳边响起的正是这首音乐,相爱c分离c化蝶,谁先感觉到疼痛的?艾美永远都没有找到答案,她只知道当她微微抬头的时候,李沐在她湿漉漉的眼眶中也变得湿漉漉的,如果不是这样的灯光,如果不是这样的音乐,我们也许只是一对擦肩而过的人,我们不会相爱,也就不会结婚。艾美知道李沐的想法和她一样,这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爱情本来源于一次重叠c短暂的感动。艾美躺在地上笑了笑,可是我们没有力气一直感动下去,不仅仅是我们,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这又如何呢?
艾美慢慢地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她走到阳台上,对面阳台上传来的嘶叫声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对才搬进小区的新婚夫妻,他们正纠打在一起,穿红色睡裙的妻子被丈夫粗暴地推开,但她毫不气馁,像个母兽般吼叫着,高举拳头反复扑向丈夫。这个女孩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艾美见过她,那天她和李沐散步回来正遇见这对新人,一个穿着西装的小伙子抱着他纤细的新娘,女孩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笑得很甜美,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往这对夫妻身上奋力地撒着金纸,一些亮晃晃的纸片在空中飘扬,每个人都笑得嗓音沙哑。当时李沐伏在艾美的耳边悄悄对她说,这个新娘子以后肯定不能生孩子。艾美问他为什么,李沐撇撇嘴说,你看,她多瘦啊!可惜李沐没有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她真的瘦弱吗?现在她舞动的拳头让那个高大的小伙子都招架不住逃进房间去了,她浑身充满了力量,像她这样生十个孩子都没有问题。艾美想到这里几乎要打电话告诉李沐了,但是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怎么变得这么恶俗了?居然要为这件事情打电话给李沐。她苦笑了一下,重新躺在了床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艾美一天只吃一顿饭,早上醒来李沐就赶去上班,中午他在公司吃饭,艾美的食欲随着李沐的缺席而消失,开始她还会觉得饥饿,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随便弄点儿东西吃,到后来艾美连方便面都懒得泡了,只不断地喝水,一个人吃饭总会让她疲惫不堪,吃着吃着就会滋生比饥饿还要沉重的感觉出来,这种感觉她不知道如何来描述,有点儿像和人拔河,突然对方松了手而让自己失重的状态,所以她对晚餐无比珍视。现在艾美已经端上了一桌饭菜,她和往日一样等待着李沐回家。不过李沐却一直没有出现,艾美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咽了下口水,胃已经开始痉挛,为什么李沐还没有回来?艾美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桌上的饭菜变得黑暗起来,她终于忍不住起身给李沐打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李沐才接起手机,艾美问他,你在哪里啊?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李沐说,我还在公司加班,你不用等我,先吃吧,我晚点儿回来。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艾美拿着听筒发了会儿呆,李沐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异常,电话那端的背景也没有特殊的声响。可是李沐为什么不回来吃饭呢?艾美重新在桌边坐下,她慢慢地举起筷子夹了一粒米饭放在嘴里咀嚼着,这些米粒像珍珠一样白净,“珍珠”,艾美的牙齿开始使劲,米饭在双齿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突然咬到了,艾美把米饭吐到碗里,米饭上出现斑斑血迹,艾美把红色的米粒拨弄了两下,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重新把米饭塞进了嘴巴里,她恶狠狠地咀嚼着,慢慢地桌上只剩下油腻腻的空盘子。
艾美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她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胃里堆积的食物让她无法挪动身体,只要微微一抬手一股呕吐的冲动就涌向喉咙。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个孕妇,臃肿的身体陷在沙发里,不过孕妇是不是这样的,艾美却不能确定,她轻轻地抚摸着腹部,如果这里面盛装的不是饭菜而是一个小婴儿,那么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起码月光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吧?可是谁知道真实情况呢,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情,这个家从开始建立的时候起就只有她和李沐两个人,直到现在艾美才第一次产生这种假设——家里是否需要再多一个人。但也只是假设而已,艾美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种需要,因为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艾美闭上了眼睛,她在薄白的月光下任由自己想象房间里充满婴儿的啼哭声和尿布上散发出的恶臭气味。不知过了多久,艾美感觉房间的灯亮了,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她睁开眼面前是一脸疲倦的李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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