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冰雪,城中其余不擅法术之人,又该怎么办?”
十一岁的少年哪里想得到那么长远,沈夜垂眸看着谢衣懵懂的神色,却似乎并无等他回答的期望,接着便看向一旁的天府祭司,“今日暂且至此,待诸事既定,我会差人告知你结果。”
……
无关之人悉数散去后,沈夜方举步往寝殿走去,尚有一段距离便听到舒缓的曲调,深沉亘古的音色令人闻之心中宁静,重重幕帘之后,坐在桌前抚琴之人正是欧阳少恭,他姿态温雅沉静、令沈夜情不自禁放松下来,他在少恭身畔坐下,耐心待他弹完一曲,才温言轻道,“适才之事,师父当是听到了,喜欢哪一个?”
既是选定大祭司之位的继承人,自是需要少恭的意见,近日传见之时,沈夜便请少恭前来里间辅以传音偃甲从旁聆听详细,少恭抚过七弦、长指又移至琴身上的琴铭细细描摹,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今日这是最后一批了?”
“是。”
“若要我说,合心意的仍无一人,”少恭低低一叹,“不过既是阿夜的徒弟,便自行决定吧,我瞧你对那个叫谢衣的颇有兴致?”
“师父目光如炬,”沈夜颔首肯定,“虽说无一合意,但师父既已提及,许是仍对他有所期望?”
少恭指尖一滞,而后稍侧过身面向沈夜,“只是想起,你少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凭己之力无法达成之事,便寄托于他人之身,是以若你要选,当是谢衣无误了。”他稍作停顿,面色凝重,“城主囿于绝症,或许此生都无法繁衍后代,承你之位的大祭司意味着什么,想必你早已清楚,为了不让这个位置如毁掉你一般,毁去他所拥有、你所向往的天真,有些残酷的东西,须得由你替他背负。”
沈夜静静看着少恭,眸光渐深,“师父不也替我背负了许多。”
“却是不同。”少恭不甚赞同地摇头,“这世上,从来不乏肆意享有你的付出却不知感恩的人,你少时一无所有,是以很有承担责任的自知之明,我付出的其实并不如你想得多,但每一分、每一毫你都铭记在心,而他出身贵族、一帆风顺,其中差异,你自会明白。”
沈夜沉默半晌,才挑唇微笑道,“原来师父是忧心于我。”平素冷彻的音色此刻温柔轻缓,沈夜倾身握住少恭的手,便在那一瞬间错过少恭僵硬的神色,“虽是如此,他仍懂得为无关族民担忧,生于安乐却并不耽溺,这不是很好么。”
“不错,若要从你手中接过一个干净的流月城,的确需要一位仁爱慈悲之人。”似是无意再于沈夜披露此间利弊,欧阳少恭话锋转得略显突兀,“他也只说过一句话,我是以偏概全了。”
沈夜却是一如既往地惯纵,“哪里,既要委以重任,各种怀疑推敲必不可少。”他顿了顿,垂眸稍作沉吟,又问,“我想听一听,师父对统治者的见解。”
沈夜初登大位不久,在此之前,未曾有过一任紫微祭司同他一般、几乎全权主宰这方天宇,倒是培养他的沈父也没有料到,手握重权、生杀予夺,族民的命运几乎全部为他掌控,担负着这样的重量,又该如何自处方能合理。
短短几日便为自保而夺了不少人的xìng命,完全违逆了此前坚守的道义,沈夜瞳底浮上几许迷茫,唇畔的弧度带些讥诮,“与我父亲所为,也无甚分别。”
“为回护亲人、不惜违背自己的道义,阿夜与你父亲的差别,可真是宛若云泥了。”欧阳少恭轻叹一声,“我以为,你之前一直未曾提及,是已自行想通了,原来不过逞强而已。”他抬手触及沈夜眉心、柔缓却又不容抗拒地抚平那里的褶皱,宛如要将往昔的悲凉与前路的凄冷一同抹去,“也是,你本xìng温良,未能及时察觉是我疏忽。”
沈夜怔了怔、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欧阳少恭的后话阻断,“瞳说,人与牲畜本为一回事,你怎么看。”
“皆为生灵,确是没有分别。”
“那么为何人杀人便要受到谴责,而人杀畜生,却又另当别论?”
“弱ròu强食,本为这世间铁则,死去的、也并不比活着更痛苦,强者多劳便是代价,”沈夜微哂,“饶是如此,人依然自行订下冠冕堂皇的规则,为杀生而赎罪,这正是人与畜生的区别。”
“不错。”少恭颔首肯定,“那么,这世间铁则,凭什么是弱ròu强食呢。”
“……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人为了活下去,杀鸡豚狗彘以为食、毁草木森林以为屋,而后有了以尊严、正义、信念、坚持为名的情怀道义,一切都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之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欧阳少恭缓声道,“没有人该死,但你不杀他,死的便会是你,这样的事其实不论对错,人之常情罢了。是以,我认为的合格君王当能审时度势,始终以对生命的敬畏为底线、不滥杀无辜,但阻碍我的宁可错杀、亦不放过,而后背负着这份杀生的愧疚与折磨,继续走下去。”
“你的父亲曾认为,相较于你来说,瞳更适合大祭司之位,我却不能苟同,人若走得太远、极易忘记为何出发,由是自始至终须得有一道枷锁来约束自己、勿忘初心,你会觉得痛苦迷惘、即是心怀愧疚,这样很好。”
言至此处,欧阳少恭稍作停顿、深深看着沈夜,“于我看来,阿夜便是最合格的君王。”
第19章 世情薄(贰)
欧阳少恭所问,沈夜答得着实非常合他心意,如此看来这些道理纵他不说,沈夜果然也是懂的,只不过是背负重任踽踽独行走得累了、偶尔也需要另一人予以肯定罢了。
话音刚落,便见沈夜轻轻一震,瞳底涌上些许无措,而后又被细碎的微光取而代之、近乎倾慕地将少恭望着,极尽温柔的目光硬生生令欧阳少恭品出些许ròu麻来,由是眯了眯眼、将笑非笑道,“阿夜这般望着我,莫不是要学小曦讨我要抱抱?”
不料面对他这番调侃,沈夜却全无尴尬之色,唇畔甚至含上些浅淡的笑意,“若是师父的抱抱,倒也不错。”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欧阳少恭一梗,一时不知该不该反击回去、真的如沈夜所愿,然而沈夜终是不忍他为难,旋即便贴心地转移了话题,“闲话至此,”他容色一凛,声音亦恢复了惯常的冷彻,“前几日送去瞳那里的人,不知他审得如何。”
自前代城主逝世之后,流月城内便不大太平,瞳的刑审间也热闹了不少,为了完全将被送来的囚犯剖析个彻彻底底,瞳自是不会介意与少恭沆瀣一气、折腾出些卑鄙无耻的逼供法子来,雩炎与陌十劫也不例外的由二人合力审问,这牢狱生活过得当真津津有味,反而怀念起偶尔造访的沈夜,至少见不得他们血淋淋的样子,会令瞳暂时停了那些不堪入目的极刑。
欧阳少恭与沈夜一同前往混沌之间,地下室光线晦暗,扑鼻而来的浑浊空气中混杂着陈腐的腥气使沈夜不适地微微蹙眉,二人前行片刻、陡闻一声嘶哑的痛嚎,沈夜立刻张开结界将少恭护在身后,走过转角便见瞳好整以暇地坐在轮椅上,整个人湮没在黑暗里、一线赤芒稍瞬即逝,已是将那只妖瞳重新封起。
欧阳少恭握住沈夜的手,示意他安心方才上前一步,“过了这么些日子,听这叫唤倒还精神着。”
“本来确是已叫不出来,用了些手段便叫出来了。”瞳似乎有些兴奋,不紧不慢道,“先生说过,人皆有底线,而折磨一人最佳之法,便是踩着他的底线为所yù为,如此徘徊于清醒与疯魔之间,将之迫至崩溃的边缘、却又终不能得以解脱我便将魇蛊植入他的后脑,这魇蛊能将一人最为恐惧之事以噩梦形式呈现……”
“……罢了。”深知瞳一说起这些就没完没了,沈夜立即出声打断他,“可有问出些什么?”
瞳顿了顿,cāo纵轮椅转向一旁的桌子,于这一线薄光下伏案书写,半晌后将写好的名单jiāo给沈夜,“知晓欧阳先生一事、并密谋商议之人,适才之后,当已齐全。”
沈夜将那些人名迅速审视一遍,才点了点头,对瞳说,“辛苦了。”又看着少恭,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我便先行一步,师父呢?”
少恭松开他的手,“你且去吧,我与七杀阁下有事相商。”
“嗯。”沈夜转身沿来时之路返回,甫刚行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停了下来,“瞳,那两个人不必再用刑,是养蛊还是杀了,由你决定。”
“属下领命。”瞳顺从地道,静静打量沈夜背影片刻、神色带了些几不可见的微妙,“大祭司为何不如常亲自处置?落在属下手中,只有养蛊一途了。”
沈夜却无意回答此问,只是稍稍侧过身、回眸瞥了刑室内那两人一眼,瞳底的冷光尖刻如刃、又薄又凉。
待得他完全离开,瞳才蓦地低笑一声,“只因他们想迫害先生便遭此报复,先生可真是收了一位好徒弟。”
欧阳少恭却反常地沉默不语,他低垂着眸、半张脸掩在yīn翳里看不清神色,良久之后似是笑了一下,叹息般的言语回dàng在空寂的室内,听着有些模糊,“是啊,这么好的东西,我几乎……想要据为己有了。”
在此之前,欧阳少恭一直以为他对待沈夜尽善尽美,不过只为等待有朝一日报复沈夜当年说下的轻狂之辞:沈夜虽对生命存有执念,但若值得、就此舍身亦无不可,那便看看他在生死关头的抉择;沈夜认为即使终不能得偿、仍要坚持付出,那便让他亲自尝尝被人忘恩负义的滋味;沈夜一心求得荣辱与共、生死不离,那便成为他心目中既定的人选、再适时背叛即可。
众叛亲离、被漫无边际的煎熬折磨得发疯,被累世的恨意吞噬殆尽,太子长琴曾经历经的苦楚,势必要让沈夜一件一件仔细品味,而后再看看他还能否说出那些天真的戏言然而沈夜拥有的东西着实太少,杀了他所憎恨的亲生父亲并未对他造成多大的冲击,筵席之上更是不惜以命相护,所谓生死关头的抉择不言而喻,或许是从那之后,他对沈夜的心思变得有些不同了。
少恭眯着狭长的双眼,不言不语凝神细忖,沉思之时,大抵仗着周遭一片漆黑、面上神色一改惯常的温文尔雅,硬生生露出几分凶煞乖戾来。
那个叫谢衣的给他的感觉委实不太好,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他终会背叛沈夜,事实上,他的本意是听之任之、静待沈夜自食恶果,奈何直到沈夜握住他的手、说着“原来师父是忧心于我”时,方才蓦然顿悟竟不知不觉在阻止他收下谢衣如此,是否也算得忘记了为何出发?
欧阳少恭静静挑起唇角、于是复杂的表情里便又多了一丝讥诮。
沈夜的底线,除他之外、或许只剩沈曦与华月,如若不出意外,他的下一个计划原是当着沈夜的面杀了那两人,让沈夜亲身体验亲近之人恩将仇报的快意,恰巧沈夜最为厌恶的即为背叛,在这之后,他便是忍得不崩溃疯魔,此前的信念、坚守亦会完全崩毁,届时沈夜会如何自处,他着实十分期待。
倘若那样做了,他们之间、再无未来可言。
欧阳少恭缓缓抬手压在心口。
他所追求的,不过有人为伴。
假使沈夜仍如昔日那般与他毫不相干,毁便毁了,但如今偏偏入了他的眼事已至此,便暂且任其发展、看看沈夜能走多远吧。
……
前一任廉贞祭司叛逆一事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不久之后,沈夜召集众位高阶祭司齐聚殿前,委任华月以廉贞祭司席位,仪式较之他登极之时可谓一帆风顺,不愿沈夜拔擢亲信的祭司们皆于紫微尊上冷彻漠然的目光中败下阵去,典仪结束之后,沈夜便带着华月前往沉思之间议事。
华月甫刚登临高阶祭司席位,又是作为沈夜唯二的亲信之一,饶是她神色如常,心下无措亦瞒不过沈夜,他上前几步倾身亲自将正在行礼的华月扶起来,缓声安抚道,“不必紧张,我要你做的事,你奉命办妥便是。放心,你初当此职,不会是太难的事。”
华月神色一柔,又行过简单一礼,“属下谢过大祭司恩典。”
沈夜微微颔首,“还有一事务必记得,我的师父欧阳少恭,不得对任何无关之人提及他,如若仍有人问起,皆以身负异秉、长于神殿告知,并将此人姓名回报于我。”
“是,属下记住了。”华月恭敬道,而后面露不解,“既是尊上之师,又为何……?”
沈夜背过身去,闭目沉吟半晌方才开口,“……师父乃下界之人,十年前不知为何凭空出现在流月城中,他修为高深,俘获拷问皆行不通,由是前任城主与大祭司同他定下制衡之约,留他在城中协助寻找破界之法。”言至此处,他稍稍侧过脸冷冷扫了华月一眼,“我既擢你为亲信,这些机密便也不再隐瞒,流月城中有下界之人,一旦传出后果如何你自清楚。”
他话音甫落、华月正待回答,便听得议事厅外传来一阵骚动,二人赶过去一看,只见欧阳少恭站在那里,一位低阶祭司被缚咒所束、哆哆嗦嗦地伏在他身前。
少恭冷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却是华月开口辩解道,“欧阳先生,这位是我的随侍。”
“哦?随侍?随侍难道不应于殿外等候么?”
华月对少恭行过一礼,边说,“他是紫微尊上为我增派的副手,今日刚到职,有些不懂礼数,请先生见谅。”
“既是如此,倒是我太过柯责,”再开口时,少恭的语调已恢复至一如既往的和蔼舒缓,他目不转睛地将伏在地上的人看着,微微眯了眯眼,“不过,他若是恰巧听去了机密之事,那便有些问题了。”
恰在此时,那人慌乱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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