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中文说道:“唉呀,是冯少爷吧,您终于到了!我们少爷已经等您好几天了!”
一路入内,走进客厅,陈明达就引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迎接上来。那女人一眼望去,总也有60来岁,眼圈红红的,一脸悲戚,服饰雍容。我起初还以为她是陈明达的母亲,差点叫出“伯母”来,还好陈明达似乎也有准备,赶忙抢先说:“我来介绍。冯兄,这是我姐姐明秀。姐姐,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冯斯特林,我上学时候最好的朋友。”
我这才知道陈明达还有个姐姐,大他几十岁的姐姐。但同时也意识到,以他姐姐的年纪,陈老爷子临终之时只怕真有100岁了,连忙敛容正色,跟着陈明达叫了一声“姐姐”。
他姐姐虽在居丧之中,但言谈举止仍不失大家闺秀的气度,说道:“冯少爷,劳你一路远来辛苦。既然到了,这里就是你家,不要拘束。先父在世的时候,还经常说起你,说你少年沉稳,人又聪明,将来必成大器,比我们家龙生强得多。唉,可惜你赶不及见他一面。”说着就又拭起泪来。陈明达忙过去低低地劝她。劝了一会儿,他姐姐才止住悲伤,向我点点头,说道:“失礼了,你们聊,让龙生陪你。家里少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叫王妈去拿。有怠慢的地方,请冯少爷多担待。”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大姐请自便。”随后,他姐姐便回内房去了。
陈明达似乎也松一口气,说:“我姐姐这个人是好人,就是一辈子跟着我父亲,太拘束了些。现在外边都是什么时代了,还守这些旧礼节。不过也难怪她,家里一连没了两个老人,换谁也受不了。”
“难道?”
陈明达知道我的意思,摇头说:“不是,我母亲过世得很早。去世的是我家老管家郑叔。他当年是我父亲的警卫员,鞍前马后,跟了我父亲一辈子。在我家比我和姐姐地位都高。连我家在南洋的生意,大半也是由郑叔在打点。这些年他们年纪都太老了,这才渐渐jiāo给我姐姐一些。我父亲过世,所有后事都是他一手料理,唉,想不到他把我父亲的后事料理完,竟也跟着去了。冯,你既然来了,也去后堂拜拜他们两位老人家吧。”
我点点头,说道:“应该的。”
于是我们俩一起进后堂。后堂已经布置成灵堂。地方虽不大,却很是庄严肃穆。正当中摆着陈老先生的灵位和遗像。这个遗像上的样子比几年前我见他的时候,苍老得多。却远远不像一百来岁的样子。灵台前面,摆着一个骨灰盒。
灵堂里摆着骨灰盒,这并不奇怪。陈老先生遗命回归大陆,入土为安。雅加达离营口何止万里,跨越重洋,海上风浪不定。陈家虽然有些财力,当然也不可能把一口棺材盘回去,也没办法保存尸身,当然是要这种方式。可我一见这骨灰盒就意识到异样,并不是因为它不该出现在这里,而是因为它实在和我潜意识里的骨灰盒太不一样,以至于如果它不是摆在这里,我压根不敢相信它是一个骨灰盒。
它的体积和材质,比起普通骨灰盒来,都远远不同。普通的骨灰盒的体积,最长不过40厘米,但这个骨灰盒目测至少在60厘米左右,比普通的骨灰盒长一半,宽一半,也高一半。普通骨灰盒贵的用yīn沉木,或者紫檀、黄梨,便宜的可以只用杨木,但无论贵贱都是木质,而这个骨灰盒灿然生辉,光华夺目,竟然是金属的。上面赫然还有一排密码装置。这样的骨灰盒,不但从所未见,简直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但我也不方便上前仔细观看,寻根问底,只好接过三炷香,在陈老先生遗像之前,虔诚地拜了几拜,陈明达在侧面答礼。拜了陈老先生,再拜他灵台之侧的郑老管家。这老管家的遗容虽已年老,双眼却仍隐有精光,威势尚存。我望了一眼,觉得他倒有些像常德保卫战影像里那个抱着轻机qiāng扫shè的军人。我以礼敬拜过了,和陈明达出去。
先安顿好了我的客房,再来到餐厅,仆人已摆上酒来。陈明达笑道:“中国人的老规矩,不管干什么,先吃饭。冯兄,你远来劳苦,这顿薄酒也权当给你洗尘。”
我问:“大姐不一起来吗?”
陈明达说:“她守斋戒,咱两个就好。”于是一起入席。
我是有些饿了,而且陈家上下似乎一个本地人都没有,全是华裔,这顿酒席也都是地道的中国菜。我从家里遭了变故之后,就再没吃过这样丰盛的宴席,胃口大开。
酒足饭饱。陈明达笑道:“冯兄,你可以发问了。我知道你现在一肚子问题。”
我也笑说:“你知道我的xìng子。什么事情不搞清楚了,我心里总是不安。”
陈明达说:“我知道,你尽管问。”
我说:“容我失礼,令尊过世的时候,高龄几何了?”
陈明达毫不思索:“95岁。他老人家是1916年,民国五年生人。”
我算了算年纪,那么常德保卫战的时候,陈老爷子正是28岁。我又问:“那郑老伯呢?”
陈明达说:“郑叔比我父亲小4岁,是91岁。”
我“哦”了一声,感觉这事有点蹊跷。以他们遗像上的面容,虽然也是垂垂老者,却的确看不出来均已年过耄耋。陈明达似乎也意识到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说道:“父亲他老人家67岁才生我。可能我家有一点长寿的基因。我的堂叔父现在还活着,住在营口,今年也有92岁了。壮健得很,走起路来还不用人搀。”
我却感觉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又问:“那令姐呢?”
陈明达不以为意,说道:“我姐比我大得多,今年61了!”
我点点头。陈老爷子34岁生下第一个女儿,不足为奇。但陈家大小姐就是真真正正60岁的相貌。不像陈老爷子主仆,相貌和真实年龄始终不太吻合。我便又问:“明达,令尊大人真的就是那常德保卫战影像里的军官?”
陈明达不高兴了,说道:“冯兄,要不是知道你的xìng子,我可要不高兴了。我陈明达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那影片上的军官,当然是我父亲。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现在已经在《太阳报》上发表,中国大陆和台湾,乃至东亚和世界研究二战史的人都很有兴趣。他老人家戎马半生,立下过这么大的功劳,始终谦逊隐抑。他现在过世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要替他老扬一扬名。怎么,冯兄。哪里不对吗?”
我沉思一会儿,说道:“明达,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抗战英雄,人人敬仰。你将令尊的威名功绩传扬出去,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明达,那段影像,你当然也是看过的。”
陈明达说:“那当然。那是一个叫做威廉姆斯的影像记者,在常德亲身拍摄的。当时在常德的媒体记者,就只有他和爱泼斯坦两个人。爱泼斯坦后来渐渐倾向中国,最后连国籍都改了。这个威廉姆斯则是一个完全中立者。他置身常德,一是出于记者的天职和责任,二来也是被我父亲他们的虎贲义勇所感动。后来余程万将军率援军打回来,将日寇赶出常德,他就把这段影像资料jiāo给了我父亲,以表并肩抗战的友谊。后来这个人可能是乘船的时候遇了难,也可能是回了美国,总之再没有消息。这段影像就只有我们这一支保存了下来。我小的时候,就看过了许多遍。”
我说:“你刚才说,威廉姆斯把影像资料jiāo给了你父亲,是在哪里?战地医院吗?实不相瞒,明达,我对你父亲受了那么重的伤仍然幸存感到庆幸,却有些不解。”
陈明达想了一想,说:“这一段我倒不清楚,父亲和郑叔从来没和我提这些事。这段影像资料也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学摄影偶然翻出来的。我拿去问他们,才知道这是震惊世界的常德保卫战。那里边的军官和警卫就是父亲和郑叔。至于当初父亲怎么幸存下来,我真不知道。我也不了解武器,我父亲的伤很重?”
我点点头,说:“很重。坦白说,如果不得到及时治疗,撑过24小时都是奇迹。”
陈明达摇摇头,说:“那就不清楚了。不过这段历史我研究得很清楚,余程万将军率援军杀回的时候,是我父亲他们寡不敌众,常德失守的四天四夜之后。”
“这倒真是一件怪事。”
“不管多么怪,我父亲总是活了下来。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我说:“那是自然。还有一件事,令尊的骨灰盒……”
我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措辞。对着儿子品评亡父的骨灰盒,未免有些讨打的嫌疑。好在陈明达倒不以为然,说道:“我也不清楚先父为什么会用这个骨灰盒。你知道,我一直在德国,父亲亡故,一应事宜都是郑叔料理的,连我姐都chā不进手去。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我姐说,这也是父亲的遗命,叫我不要干预。唉,可怜我自己都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说着伤感起来。
我心里越来越疑惑。陈明达的家庭是一个非常尊重中国传统礼法的家庭。按传统礼法,长子为大。陈老先生过世,无论情况怎么紧急,都不应该草草火葬入殓,不让陈明达见上一面,好像陈老先生和郑叔合计好了故意在躲陈明达一样。但这种话我只能摆在肚子里闷闷想,绝不能和陈明达说。我虽然不是自小在中国大陆上长大,也不至于鲁莽到这种地步。只好找话来开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明达。你叫明达,你姐姐却管你叫龙生,为什么?”
陈明达没当回事,随口道:“我小时候家里都这么叫我,可能因为我是龙年出生的……”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脸上一脸错愕表情。
1983年出生,属龙才怪。我刚算过地支,那一年是如假包换的猪年。
不过我和他也都没当真。毕竟小时候取名字,并不正式,可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龙”在中华文明里虽然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图腾,用到人名里也是应用最广泛的汉字之一。中国宋朝著名的清官包公手下,就有个差官,叫做张龙,他的搭档叫做赵虎。三国名将赵云,也叫赵子龙。香港影星里更是既有狄龙,又有成龙。李小龙这个名字,可能是海外知名度最高的华人姓名。林林总总,实在不一而足,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就不再追究。我们两个吃吃谈谈,聊起从毕业至今各自的经历,一边喝酒,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在酒量方面,有遗传因素。平时并不怎么喝,喝起来也不怎么醉。陈明达和我正相反,很爱喝酒,酒量却不高。可能是很长时间以来都找不到说话的人,又加上父亲过世,心情郁闷,借酒消愁,酒喝多了点,就难免唠唠叨叨起来。
他慨叹说:“其实父亲这个人,我这个儿子现在想起来,许多事情也并不了解。他明明是抗战时候的功臣英雄,这些年来,却从不听他自己提起。我问多了,他还发脾气。我年纪太小,我姐姐又是女孩,能和父亲平起平坐说话的,就只有郑叔一个人了。我在德国的时候,父亲发来电报,说他过世以后,一切事情让我听郑叔的。我本来好些话想问他,结果一句也没来得及,我到家的当天夜里,郑叔就也跟着父亲过世了。唉,他那么强壮的人,20年前,说话还像打雷一样响,最后也还是有这一天!”
我心中颤动,想到这样一来,其实陈明达根本没有和两个老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虽然是儿子,常年在德国,家里还是要靠他姐姐。陈家的家产虽达不到巨富的地步,却也相当丰厚。难道?!
可这个念头刚一生起,就又被我自己压了下去。陈明达的姐姐气度雍容,显然不是这么狠dú的人,会为了谋夺家产害死自己的父亲和视同叔父的管家?但还是旁敲侧击问了一句:“郑叔是怎么死的?”
陈明达道:“和父亲一样。脏器自然衰竭。说白了就是老死的。毕竟也是90多岁的人了,我父亲过世,他恐怕比我们这亲生儿女还要悲痛,一个熬不过去,也不奇怪。我回来那天晚上,看他就比往时憔悴许多。还听见他站在父亲灵位前说:‘大哥,龙生回来了,我也就安心了!’我见他太过疲倦,很不忍心。打算让他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我们再谈一谈,结果当天晚上他就跟着父亲去了。连父亲钛合金骨灰盒上的密码都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说:“钛合金?!”
陈明达点头道:“是。机械之外,我也学了点化工。钛合金的表面和光泽很明显,不会错。父亲从小叫我和家里的工人一起干活,从拧螺丝开始,一点一点,凡是船上的工作我都会。大了一些,就去英国学船舶工程学。”
我说:“所以你后来一赌气,就去了德国大众?”
陈明达摇摇头,说:“不,这是父亲的意思。他传下话来,说单在英国学还不成。二战时期德国的潜艇技术,世界无双,让我想办法到德国把这个技术拿到手。我一想,在德国鼓捣机械,最方便的地方当然就是大众,所以我就去了。唉……想不到我活了28岁,该学的都学全了,他们也都不在了。我这一身本事,竟不知道学来有什么用!”说着又忍不住掉下眼泪。陈明达似乎是醉了,怎么劝也劝不住,一边哭,一边继续喝酒,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伏在桌上再也不起来了。
我们这顿酒从下午就开始喝,现在已经入夜了。陈家规矩很严,主人不发话,仆人不能胡乱走动。我见陈明达醉得厉害,叫了两声,也没答应,想大声叫喊,又怕惊动陈家大小姐。只好半拖半拉,把陈明达拉到我的客房,丢到床上。
这样一来,我自己就没处可去了。想了一想,就走出来,凭着记忆走回陈家的后堂,灵堂灯火长明,空寂无人。我想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也算做晚辈的尽一份孝心,给两位长辈守一夜灵。中国传统习俗里原有停灵守夜这一说法。守夜的人,必是后辈男丁。陈家大小姐是没有资格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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