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这一果断行为,很快传遍了平州市:人民医院门前的医闹被公安局清场了,医闹被公安局抓捕了。整个卫生系统职工们无不拍手称快,他们说:这医闹也太嚣张了,不杀这股歪风医生们看病都胆小了,不敢放开手脚看病了,受害的还是病人。
经过48小时的昏迷,李跃进终于醒了。李跃进冥冥之中,好像在一个什么遥远的地方,听到有一个女人在小声地哭着呼唤着他。他想,这是谁呢,哭的是那样的伤心,那样的凄凉,又好像是在一个遥远的天国里传来的呼救声。他极力循着那声音望去,但好像是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样,漆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想伸手去拉那个女人,但他的胳膊像被两块大石头压住一样,怎么使劲也动惮不得,他只好静静地听着那声音,来自何方,是什么人在哭啼。她有什么伤心事呢,哭得如此痛苦,我能帮助他吗?渐渐地那声音近了,清楚一些了,啊?那声音不正是张洁吗,她哭什么呢,她受了什么委屈呢?不会吧,不会的。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是在哪呢,雪白的墙壁,透明的玻璃窗户,窗户外面是碧蓝的天空,天空下面有几朵白云,仿佛就挂在窗棱上,温柔地守候在这里,静静地动不动地贴在那。
“啊,你终于醒了。”随着这惊喜的激动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几行热泪滴在了他的脸上,他看清了,那张满含热泪的脸庞,正是张洁,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张洁压抑了已久的恐惧和悲伤终于迸发了出来,她把自己的脸埋在了李跃进的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过了许久,他爱恋的用手抚摸着她那浓密的棕的c带有几许灰白的头发,心想你也老了:“别哭了,你一哭,血压又高了。”
张洁抬起头,含着热泪:“让你把人都快急死了。”
“我这不是好起来了吗,你一着急血压上来了,我又不放心了,吃药了吗?”李跃进关心地说。
张洁冲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擦擦眼泪:“我没事,你醒了,我这血压也就下去了。”她高兴地说:“我给你倒杯水吧。”自从张洁当了心内科主任之后,由于工作压力大,高度紧张,她的血压一直不稳定,只有吃了降压药才能恢复到正常范围。但她却不在意,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吃药,有时候是顾不上吃药,直到感觉头疼了,一量血压高了,这才想起吃药。李跃进经常提醒她要按时吃药,不管多忙。因为她的父母张铁夫和丹妮都是患高血压脑出血去世的,她的高血压带有一定的遗传性。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工作压力的增大,社会上心血管疾病越来越多,心内科在平州市是重点专科,张洁的医术和人品在平州市也是屈指可数的,所以慕名而来找她看病的人是络绎不绝,而只要由她看过的病人,她都要留下,进行随访,有的病人甚至终身都把她作为健康顾问。尤其是山区的病人,交通不便,家庭困难,经常打来询问病情,她总是耐心细致地指导他们在家治疗,能不到医院来尽量在家服药以节省开支。她把桌子上杯子里的水倒出一部分,然后,又拿暖壶倒进一些热水,用嘴尝一尝不烫,再放进一个吸管,让李跃进含着吸管喝水,因为李跃进刚刚醒来,还不能做剧烈的。
李跃进吸了一口水喝,忽然想到了马奎峰,急忙问道:“马大夫没事吧?”
张洁说:“马大夫伤得也不轻,脸上缝了九针。”就住在隔壁病房。
“啊?不行,我起来去看看他。”说着,李跃进就要坐起来。可刚一抬头,身子一动,他的脑子里就像被针扎一样地疼,疼得他头上直冒冷汗。
张洁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你伤得这么厉害,等好点再说,说不定一会儿马大夫就过来了。”
正说着,马大夫推开门探进头来问道:“怎么样了。”当他看到李跃进醒了,高兴地大声喊道:“李主任,你醒了,太好了。”经他这一嚷,整个楼道里都听到了,医生c护士门都高兴得急忙跑过来看他。许丽明还掏出了,急忙给刘打,并让刘告诉郭佳和孟得福。然后又给白书记和严院长作了汇报。
刘c郭佳c孟得福像得了大喜事似地,接了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刘这次一见了李跃进没开玩笑,却呜呜地哭起来了。郭佳一边激动地抹眼泪,一边还忘不了刺儿刘:“唉,看你这个大男人,哭就哭呗,还哭出声来了,像个小孩子似地。”
刘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擦眼泪说:“我这不是哭,我这是高兴,我”他又破涕为笑说:“哥,你可醒了,我说我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个哥吧,怎么会让医闹给闹走了呢,看我们怎么给你出气的吧!”
李跃进这才又想起医闹的事情,忙问:“唉,那医闹走了没有哇?”
刘看看郭佳和许丽明,既骄傲又自豪地说:“唉,怎么样?具体的让她俩跟你汇报吧,你就细细听来就行了。”
郭佳和许丽明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他们如何悄悄地发动全院职工到时代广场集会,如何到市政府请愿,如何遇上书记和院长找市长,孟得福如何带本院的职工上街游行,市长如何召开紧急常务会,如何派公安局干警,在卫生局c交通局c城管局的配合下对医闹全面清场。他们两个情绪激动,像讲故事似地把刘策划的这场行动,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
李跃进听后却惊得目瞪口呆,他愣了好一个时辰,才担忧地说道:“你们搞这么大行动,书记c院长和卫生局的领导们吃得消吗?”他有些着急:“今年可是奥运年哪,上级一再强调要保持稳定,各级都成立了维稳工作领导小组,集会游行,这影响多大啊。”
许丽明也是快人快语,她不服气地说:“稳定压倒一切,也不等于我们挨了打就忍气吞声啊?这全是医闹造成的不稳定啊,他们要不把人打残了,职工们干吗要上街游行啊?不然我们医护人员的生命哪还有保证啊?”
郭佳看着刘那小单眼皮子一眨一眨的,好像有点惴惴不安似地,就说:“我们是理智游行c集会,不冲动c不扰民c不破坏,合理合法反映诉求,这是符合法律精神的。”
一直沉默寡言的孟得福,平时很少说话,今天见李跃进醒了,也特别激动,他的口才也实在是太一般,他一边用双手比划着,使劲儿眨着眼睛说:“我,我亲眼看到的,参加游行的卫生系统的同胞们占了一半以上,还,还有一部分在广场上健身的老干部们,也参加了我们的游行队伍,市领导坚决果断,派特警清场在平州市还是第一次,这,这说明市领导是保护我们的嘛。”
正说着,书记c院长推门走了进来,刘c郭佳c孟得福向领导们打了个招呼退了出去。马奎峰和许丽明留下来给领导们介绍病情,白松书记听了他们的介绍后,对李跃进和马奎峰说:“你们为医院受的伤,院领导向你们表示慰问,另外,医院已经向检察院法院提起了控告,市公安局已经将死者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以及参加闹事的小混混成员进行刑事拘留,立案侦查,将以涉嫌故意伤害罪提起公诉,这下他们就不敢再闹了。”
严院长接着说:“她的大儿子是乡里的企业家,县政协委员,他正在利用自己的身份,疏通各方面的关系,托人说情,我和白书记坚决回绝了。我们必须保护我们员工的切身利益和生命安全,不然,我们就愧对全院职工,我们的医护人员就无法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来自各方面说情的都让我们回绝了。”
白书记说:“相信政府会给我们做主的,你们哪,就安心养伤吧。”说完,他让许丽明回避一下,许丽明出去后,他对李跃进和马奎峰说:“院领导想带你们去省法医医院做伤残等级鉴定,你们一方面做好准备,另一方面也要注意保密工作,他的大儿子得非常厉害,原本你们在本市法医医院做鉴定就行了,我与他们的院长联系,他说不好出结果,因为他的压力太大,劝我们去省里鉴定,因为我们是同行,所以他告诫我,一定要保密,不然省里你们也鉴定不了。所以呀,一定要赶在他们家之前,你们随时做好准备。”然后,他又嘱咐张洁说:“张洁呀,这几天你就专门伺候跃进吧,科里的事情交给丁敏处理,有处理不了的再让他们来找你,好吧?”
张洁说:“谢谢领导们关心,科里还有好多病人,守着这么近,我两边跑着就行了。”
严院长说:“你们俩呀,都是工作狂,你也要注意身体吆。”
“好的,谢谢领导们。”张洁一边说着,送走了领导们。
听说神经外科主任李跃进醒了,各科的主任们,大夫们,还有其他医院的同行们,都纷纷前来看望他,一直忙到晚上快10点了,刘c郭佳c孟得福c许丽明才回家去。刘和许丽明住一个小区,两个人一起作伴走,孟得福一看晚了,怕不安全,也主动送郭佳回去一起走的。
马奎峰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从隔壁病房过来看看李跃进,他从参加工作就跟着李跃进做手术,对李跃进有着特殊的感情。他见屋子里只有李跃进和张洁,便对李跃进开玩笑说:“李主任,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他是当时唯一一个见证医闹那种丧失人性下狠手打李跃进的人,至今他仍心有余悸。他收敛笑容说:“今后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搞医了,因为我们只有一个独生子女,这冒着生命危险给病人看病,将来我们的孩子从医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老了靠谁来养活呀,想起来我真后怕。”他继续感慨地说:“这种以怨报德的人太没良心了,我们给他的双亲看过病,看好了,全家人高兴,看不好了,就恨不得一棍子把我们打死,这天底下还有点良知吧,还有点人性吧?”看得出来,他窝了一肚子的火,在李跃进昏迷的这几天里,他几乎隔几分钟就到李跃进的病房里来看上一眼,尽管他本人也忍受着破相的伤痛,9厘米长的伤口,无疑会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像蚕茧一样闪亮的伤疤。他苦笑了一下:“这下好了,我脸上留一道横肉,一看像的,病人一看就得吓跑了,谁还敢找我看病啊,干脆我转行算了,你说呢?”
李跃进见马奎峰情绪低落,便劝说道:“唉,马大夫别那么想,医闹毕竟是少数,像这么不懂事的病人家属更是少数,多数病人和家属是通情达理的,是理解我们的。别灰心,干哪一行都有它的难处,这就是我们这一行的难处,既要认真给病人看好病,还要处理好医患关系。”
马奎峰说:“是呀,这些年由于商品经济的影响,不少人把医患关系看成了商品关系,认为我给你交了钱,你就得给我看好病,看不好咱就说道说道,这钱我不能白花了。特别是当下药价虚高,耗材费昂贵,有些家庭困难的病人,特别是下岗工人和农民,他们家里存不了多少钱,你没看农村的病人来了,先问还有救不,如果没多大希望了,抬着病人就走。得了重病,先得问问花多少钱,家里没那么多钱,就放弃不治了,抬回去等死了。这几年国家在医保和新农合投入了大量的资金,重点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可药费c材料费c检查费仍然居高不下,几块钱的药用到病人身上,可能就涨到十几块钱。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关键还是看病贵的问题。高昂的医疗费用使病人和家属,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看病,病看完了,他们十几年的积蓄没了,甚至有些孝顺的子女不惜借钱给老人看病,在农村c在城市,大病致贫c大病返贫现象仍然存在,咱们国家的医疗改革搞了30多年,国家每年都加大投入,为什么在有些地方医患矛盾还比较突出,我觉得在医疗体制机制上可能还有不完善的地方,需进一步加大改革的力度,让病人看的安心,看的放心,我们医生看病也踏实,省得老是提心吊胆的怕挨打了,我真后悔怎么当初选择了干医生这一行了呢?”
李跃进劝道:“我们既然选择了这一行,现在还不能后悔,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只要老百姓有病,我们就得义不容辞地去救治。至于有的患者不信任我们,其实他们这种担心是没必要的,每一个医生都想给病人看好病,病人来了,没有哪一个医生想故意给他把病治坏了,或者就故意不给他往好处治,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医生都想给病人治好病,只是技术条件有限,世界上没有包治百病的良方妙药。所以受医疗技术水平的限制,有些病还不能完全治好,有的病根本就无药可医,那怎么办,即使这样,我们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尽量让病人延长寿命,没有哪个医生成心想把病人治死的,这就是医生的天职,这就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这就是医生对社会所承担的责任,责任重于泰山,职业就是使命,你说对不对马大夫?”
马奎峰意味深长地说:“是啊,既然干上了这一行,打退堂鼓也没用了。现在社会上流行着什么眼镜蛇和白眼狼的说法,过去人们最崇拜的两个职业——教师和医生,一个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个是白衣天使,现在呢,教师戴着眼镜就是眼镜蛇,医生穿着白大褂就成了白眼狼,一切都颠倒了,过去人们崇尚的道德底线被颠覆了,人们追求的真善美被扭曲了,善与恶c真与假c美与丑的界限被模糊了,标准被突破了,以至于社会上的各种丑恶现象反而被贴上了所谓现时的都是合理的标签,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就连我们的民族英雄刘胡兰c董存瑞都被恶搞,大款c黑帮倒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所谓的市场经济就是不管你这钱是怎么来的,只要你有钱你就是大爷,你没钱你就是下三滥,钱成了人们生活的最高目标。什么理想c信念c道德都不能当饭吃,岂不知一个没有道德的社会是一个颓废的社会,一个没有信念的社会是一个危险的社会,一个没有良知的社会是一个愚昧的社会。”
李跃进说:“是呀,一个人还是要有点精神的,不能一切向钱看,人不能做金钱的奴隶。”
马奎峰好像意犹未尽,他说:“可是,没有钱还真不行,就拿医院来说吧,如今,医院被推向了市场,现在得靠我们医生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市财政每年拨给医院的经费还不够医院给职工交纳的各种保险的钱,职工的工资c办公经费c基建维修c购置大小设备c还有医院的发展,都要靠医护人员挣钱才能解决,这些钱都要靠咱们医生护士一针一针的扎液,一次一次的手术,一次一次的检查,一张一张的药方才能挣回来的,而各种收费项目的价格完全是按物价部门的定价收取的,医院不能也不敢随便加价,如果违规,有关部门就要罚款或行政处罚,公立医院的领导们没必要违规违纪随便涨价或加价,使自己受到行政处罚,因为医院是国家的,违规违纪受处分的是他们自己。所以,他们必须依法经营医院,医院的看病贵不是医院自己造成的,也不是政府倡导的,而是医疗卫生管理体制c机制和制度还有待于进一步改革和完善,使其不断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把看病贵的责任推到医院和医生身上是不公平的,是一个误区。”
说到这里,马奎峰又怀念起了当年的公费医疗年代,他饶有兴趣地说:“我看当年的公费医疗就挺好的,医院的工资福利c购置设备c盖大楼搞基建c办公经费由市财政直接拨款,医院在经营中的所有收入全部上缴财政,财政再按计划给医院拨付经费。那时,医生护士只管埋头看病,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那时也没有开单提成,也没有什么药品耗材回扣,更没有红包这一说,当时大家干得不是挺好的吗?医患关系不是挺好的吗?那时也没有什么医闹,也没有什么商业,相反,患者对医生总是抱着感恩的心理,病人出院了,农民把家里的花生瓜子往医办室桌子上一放,市民买一包水果糖往桌子上一放,家属高高兴兴地接病人回家了,医生眼看着他们走出医院,向他们挥挥手,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啊,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你说,那时医患关系是多么的和谐呀!”
张洁看他们两个谈得兴趣正浓,也不好意思打断他们,便随声附和地说:“你们俩呀,把当前医疗界分析的太透彻了,现在不仅是病人看病难,医生看病也难,难就难在这医患关系紧张上了,病人对医生有一种不信任感,医生给病人看病有一种胆怯感,总是小心谨慎,生怕引起医疗纠纷,医患之间隔着两张皮,看来医疗卫生体制还需要进一步改革完善啊。”
马奎峰听了张洁的话,一伸大拇指,说:“嫂子说的有道理,是得改革了,医患关系应该和谐相处才是。”他看了看,上的时钟已经显示10点30分了:“哟,都十点半了,该休息了,李主任,你才醒过来,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他冲李跃进和张洁摆摆手,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马奎峰出去后,张洁从床底下拿出了洗脸盆,对李跃进说:“我去打些开水来,给你擦擦脸,洗洗脚,你也早点睡吧。”说完就出去了。
李跃进上身斜靠在被子和枕头上,迷着双眼看着窗外,窗外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的天是灰蒙蒙的。他想自己做的手术没能成功,还闹得沸沸扬扬的,给市政府填了不少麻烦,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愧疚。他想,医学是没有止境的,活到老学到老。这家的行为是有些过激,但失去亲人的那份痛苦也是难以想象的,等自己好了,一定要把这个病例认真研究研究,这虽然是个例,但又是一个难得的典型病例,把这个病人的病例研究透了,以后再遇上类似的病人就有办法了。他正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轻轻地敲门声,他想不会是张洁吧,张洁回来不会敲门的,他想是谁呢,这么晚了不会是探视的吧?他连忙说:“请进。”
他看到一个瘦高个子男人,驼着背,推开一条门缝好像挤了进来,很快就又把门关上了,来人的脸皮黑黄黑黄的,像吸了大烟油子似的,脸上肌肉的张力紧绷绷的,没有任何表情。李跃进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认出这个人来,原来是死者的大儿子王老大终于出现了,病人住院的时候他来过,自从出事以后,让他去征求家属的意见,他就没露过面。李跃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感到他这人特有心计,给人的印象是,总是在盘算着自己内心深处让人琢磨不透的秘密,当时马奎峰就对他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叫“黑脸”。李跃进曾问过马奎峰为什么如此称呼他?马奎峰说:“他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感觉,反正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是一个‘黑’字,黑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此时,他站到李跃进的床边,手中提着一个黑色的皮革手提包,他说:“李主任,好些了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且他的声音传来时,带着浓重的烟油味儿,那种烟油味儿还掺杂着酒精和口臭味儿,让人闻了有些恶心想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有的土豪发家了,但仍然保留着不刷牙的习惯,就像出土的青铜器一样,是国宝c贵重,但仍保留着原始的青铜器的味道。
“好一点。”李跃进困惑地看着他,心想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呢?
他小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丝丝落落的嗓子:“我很抱歉,对不起李主任。”他的眼神中闪出了片刻的诚恳:“我那两个弟弟真是混蛋,李主任是我们的恩人哪,怎么可以对恩人下如此重的黑手呢,”他的眼神在屋顶上转了一下,好像在强忍自己的悔恨和不安,然后看着李跃进头上缠的一圈一圈的绷带:“还有我那个,简直就是泼妇,怎么能对李主任和马大夫如此狠毒呢?马大夫又是一个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呀,竟让她毁了容。”他装出一副发怒的样子,那张黑中透黄的脸,严肃的像大理石一样冷酷:“我们全家对不起你们,我”他似乎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他抬起红了眼圈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李跃进看到别人忧伤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同情感,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忙用眼神指着床旁的一个小方凳:“你请坐,你请坐。”
他见李跃进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生气发火,甚至冷言冷语将他拒之门外,相反,仍然很客气地给他让座,像第一次在李跃进办公室见到他时那样,一举一动都体现着一个知识分子特有的修养:客气但不失深沉,礼貌但不失尊严,谦虚但不失涵养。他最发怵的就是这种人,他从小就仰慕科学家和专家c教授,从记事开始就向往将来能做一名教师或一名科学家,但困难的农村生活,像小时候在田野中看到的一片白云那样,洁白的理想很快就随风而逝了。他们兄妹四个中,他排行老大,他在村办小学只上到六年级就不上了,农村上学晚,他九岁上学,到十五岁,他的父亲就让他下地干活挣工分了,因为他们弟兄四个还有爷爷奶奶,一家八口人就靠他父母挣工分来养活,每年到了十冬腊月,一家人把生产队分的口粮吃完了,就得眼巴巴地等着过年前上级拨下来的救济粮度日了,救济粮不是都能管饱的,还得把秋天攒下的黄豆叶碾碎了掺和进去贴玉米面饼子吃。十五岁在当时是个半劳力,大人一天挣十分,他可以挣五分了,就这样他的求学梦就像那片白云一样被生活的重负打碎了,烟消云散了,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科学家和教授这些词儿,他那悸动的心就隐隐作痛,更何况见到像李跃进这样的有学识有教养的专家本人了。他从内心感到自卑和不安,童年破碎的梦,对他一生都是抹不去的伤痛。在荧光灯下,他的额头上闪着细碎的汗迹,他又清了清嗓子:“不坐了,天不早了。”他拉开手提包上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包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什么东西放到李跃进的床上:“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略表心意。”
李跃进连忙用手推托,他的手指触上去就立刻感到里面的东西硬邦邦的,第一反应就是人民币:“这是什么,这不行,这可不行。”
“李主任,请不要客气,医药费我包了,这是十万块,不够我随时送过来,咱们能不能私了?”他用一只手在床上按着那包人民币:“这是我们全家的一份心意,请你一定笑纳。”
李跃进由于在床上躺了两天多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着急地想坐起来,但一动头就疼得要命,他无奈地皱着眉头又躺下,喘着粗气说:“用不着,用不着,我们都是有医保的,看病国家给报销的,快快收起来吧。”
这一点王家老大来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李跃进不会接受,但他似乎已经想好了措辞,他说:“李主任,那就作为你的补养费,你伤得这么重,买些营养品,补补身子吧。”他觉得不能久留此地,如果再争执下去容易被人发现,他抬起手刚想转身往外走,这时张洁端着脸盆推开了门。
张洁见屋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李跃进的床上放着一包东西,以为是李跃进的朋友来看望他的,可又见李跃进面色苍白还喘着粗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端着脸盆站在门口没动,故意将来人堵在了屋里,并疑惑地看着李跃进说:“跃进,这是谁呀?”
李跃进见了张洁,像来了救兵似地,忙说:“这是去世的老太太的大儿子,拿来十万块钱,想私了。”
张洁一听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迅速的把脸盆放在地上,从床上拿起那包钱,一边塞给王老大,一边气愤地喊道:“拿走拿走,你们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你们老爷子病治好了你们高兴,你们老太太的病没治好,你们就把我们打残了,公安局把你们抓了,你们又拿钱来私了,你们把我们医生看成什么了,我们是人,不是你们任意驱使的牲口,也不是你们随意买卖的商品。”她把那包钱怒冲冲地塞到王老大的身上:“你们想私了?你们打人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你们砸医院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你们摆花圈堵大门的时候干什么去了,现在犯了法,想私了,是不是?”她打开病房的们,让门大敞遥开着:“你快走,你们这种人,真让我恶心。”
李跃进听着张洁恨不得把一肚子的怨气全都吐出来,忙冲张洁摆摆手说:“张洁c张洁,快别说了,让他走吧。”
张洁站到一边,仍在喊道:“走c走,怎么碰上你们这家子人了呢。”
马奎峰还没睡,听到张洁大声说话,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急忙跑出来,发现死者的大儿子手里托着一包子东西,慌不择路地从李跃进的病房里出来,正好与马奎峰撞了个满怀,马奎峰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呢,因为“黑脸”这个外号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他瞪着一双憎恶的眼睛看着“黑脸”,那人抬头一看是他,脸上还贴着纱布,没敢说话就慌慌张张地向楼梯走去。
张洁的怒火还没有消散,他没等马奎峰开口,就气愤地说:“这就是那哥几个的老大,给你们送钱来了,想私了。”
马奎峰进了李跃进的病房,李跃进由于着急,脸色变得煞白,马奎峰安慰道:“这种人犯不上跟他们着急,一开始打呀砸的,现在他弟弟抓起来了,又想花钱买通咱们,简直就是小人一个。”
李跃进摆摆手说:“算了,他这是让法律给吓住了。”
马奎峰说:“看来还是政府厉害呀,要不然他们还不知道闹到什么时候呢。”
张洁说:“这种人就应该好好教训他们。”
马奎峰见李跃进面色疲惫,说道:“李主任早点休息吧。”
李跃进说:“好的,你也休息好。”马奎峰出去后顺便关上了门。
张洁又在病房的卫生间里用茶缸子接了一缸子凉水,往脸盆里兑了一些,又挽起袖子用手在水里试了试温度,觉得有些烫,又往里倒了一些,又用手试了试,觉得可以用了,把茶缸子放到了床头柜上,把脸盆端到了李跃进的床前,她说:“跃进,好了,我先给你擦擦脸。”她把毛巾泡到水里然后拧干,由于李跃进的头上缠着绷带,她就轻轻地擦拭李跃进露在外面的面部。擦完了,她问:“怎么样,舒服些了吧?”
李跃进说:“好多了,谢谢你,老婆。”
张洁说:“老夫老妻了,你以后谢我的时候还多着哪,等我退了休啊,我就专门伺候你和老爷子。”她把毛巾又在脸盆里泡了泡,然后又把李跃进的手擦了一遍。她又用手轻轻地托住李跃进的脖子,李跃进两只胳膊拄着床坐了起来,他慢慢把两只脚耷拉在床沿上,张洁又在脸盆里兑了一些热水,让李跃进把脚放在脸盆里,张洁用手轻轻地给他在脚面上,脚脖子上,小腿上撩着水,一边撩水一边说:“烫不?”
李跃进感动地说:“不烫,正好。”当她说话的时候,他猛然发现,正在低头给他洗脚的张洁,头发里闪着一根一根的白发,在荧光灯下显得是那么醒目。他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如今三十年过去:“老了,我们转眼间就老了。”
张洁听他自言自语地说话,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你发什么神经哪,老就老呗,那有什么新鲜的,谁都会老的。”她给他洗完脚,用毛巾擦干:“你先坐,我给你拿药,吃了药你好好睡上一觉。”她从床头柜上把护士拿来的药包打开,让李跃进昂头张口,把药倒进他的嘴里,又把杯子端过来,自己尝一尝杯子里的水:“不凉不烫,正好喝。”他把杯子交给李跃进,喝完药,李跃进把杯子还给张洁,张洁放下杯子,一手扶着李跃进的脖梗子:“来,躺下睡吧。”
李跃进看着她说:“我总是让你伺候得这么周到。”
张洁轻柔地说:“但愿别在出现这种情况,真把我吓死了,你刚刚醒过来,还需要静养,早点睡吧。”
李跃进说:“好,你也早点睡吧。”
张洁说:“没事,你睡吧,心内科有几个重病号我去看看,一下就回来啊,你睡吧,啊!”说着张洁又把他的被子往上抻了抻,把脖子给他塞严了就出去了。
李跃进闭上眼睛,又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那王老大临走时看着李跃进,可怜巴巴地说:“李主任拜托了,你一定要高抬贵手啊,不然我们会家破人亡的,李主任求你了。”他看到那张黑脸在急切中有些不知所措地扭曲着,那种扭曲是在一个人孤苦无助时,或绝望挣扎时的悲哀表情,是让人看了不由的心灵震颤,继而产生怜悯和同情,像一个人在滚滚洪水中挣扎的筋疲力尽,很快就要被洪水吞噬时挥手求生的那种表情。李跃进不由的感到有些可怜他,他想如果自己做伤残鉴定,结果是轻伤或重伤,马奎峰是轻伤或是轻微伤,那么他的两个弟弟和一个都是要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刑的,他的母亲死了,儿子闺女被判刑,这对一个家庭是多么的悲痛啊,王老大说的是心里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家破人亡啊。他正想着,张洁回来了,他眯着眼睛说道:“回来了,科里没事吧?”
张洁见他还没有睡,便说:“今天有几个新住院的病人,其中有两个需要做支架,有一个需做搭桥手术,转到血管外科了。”他看了一下李跃进:“你还没睡呀,想什么呢?”
李跃进叹口气说:“嗨,我在想啊,这家人也怪可怜的,我们是不是放过他们一马呢?”
张洁一听就急了:“放他们一马,亏你想的出来,他们忘恩负义,还故意打你的头,常言说打人不打脸,还故意毁了马大夫的容,这是什么性质的事呀,你还想原谅他们,下次还不知道他们要伤害哪个大夫呢。我们上小学就学过农夫和蛇的故事,你看‘黑脸’那德行,都是他在幕后操纵的,一看就是个阴险的人,这种人可怜不得。”
李跃进又长叹一声:“可毕竟他们失去了母亲,他母亲从小拉扯他们弟兄几个长大不容易,没享一天福,老辈子的时候农村困难,他妈妈整天去地里挖野菜养活他们,累出了一身的毛病,老了该享福了,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有钱了,想好好孝顺他们老人了,可他母亲却突然走了。她的病是她们弟兄几个从小到大累的,所以他妈突然离世,他们弟兄接受不了,才做出了过激的行为来。我们从另一方面看,这哥几个也有孝顺的一面,他们也可能在乡下霸道惯了,一时冲动打了我们,换一个角度说,放在谁身上要是自己的亲妈上午说话还好好的,下午就没了,从感情上说,也是难以接受的。我们是交代过了,手术有很大的风险,可他们作为老百姓也不会想到一定会死的,更何况这是他们的亲妈呀。”
张洁从小受老干部家庭的熏陶,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让李跃进这么一说,心就软了,她说:“听候组织上处理吧,如今公安局已经介入了,院领导们正在给市领导施加压力,要求必须严惩,以儆效尤。你又同情他们,这让领导们如何是好呢?”张洁为难起来。
“我看情况再说吧,我总觉得有些可怜他们,特别是老太太去世了,给他们全家带来多大的痛苦啊。”
张洁看看表:“别想了,你刚醒过来,又马上替人家着想分忧,你要是被打成植物人怎么办,我和世达怎么办,这不是同一个道理吗?快睡觉吧,不想了。”张洁又重新给李跃进塞了塞被角,盖严了被子,然后把灯关了。
李跃进闭上了眼睛,他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那可怜早逝的母亲和自己那不幸的童年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