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表情郁结,张口想解释什么,却在何老的眼神下,憋出一句,“徒儿能否换只手。”
何老绷着脸,戒尺落下,狠狠击在她的掌心。许久轻皱眉头,牢牢受着,掌心火辣辣的疼。
“谢师父教诲。”
“行了。我跟那小子有话没说完,你自己在此处下棋,想想日后当如何吧。”
“那小子”,指小太监?许久看他,愣了一下,“好。”把一些话咽在肚子里,她看着何老关门,门扉吞没铺散一地的阳光,顺势看向脚下撒落一地的棋子。
深呼吸一口气,她蹲下身,耐心地将黑白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文轩殿地方不大,卷帙浩繁,书香缱绻。费了些功夫捡完后,许久抬眼扫视一眼,瞬间静下心来。将棋篓搁到桌子上,她秉棋与自己对弈。一白一黑,指尖来回换之轻拈,时而眉宇微皱,静静沉吟;时而松开眉宇,欣然愉悦。
她大概理解,师父和师兄为何都喜欢独坐棋盘前了。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原来,静观自在,心如止水,烦恼便会消去。再躁动不安蠢蠢欲动的心,都会在这片寂静中安静下来。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不是很充足,落在许久的侧脸上,恬然而灵静。她眸光浅淡,恍如秋光煦暖沁凉。接着,她又持一子落下,棋局未平,却突然收了手,两眼凝望棋局。
她怨,也恨。
从咿呀学语记事起,许茂康从未过多亲近过她这个女儿,抱的次数远不敌赵姨娘所出的龙凤胎次数多。犹记三岁那年,娘才将她哄睡,许茂康突然走进屋子里,娘便将她推醒。那时她迷糊揉眼,便见娘十分高兴,从未见到过得欢。爹面色平静,看到她后脸色一柔,又走到床边将自己抱起来,随即扭头与她说了些话,娘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散。
“芳婷,现下朝廷需要钱粮赈灾,你看……能否让岳父大人通融一下。”
娘没多说什么,局促地在衣裙上蹭了蹭手,灿烂一笑,“行。”
那时她年纪尚小,被陌生却炙热的怀抱环绕,只觉无比暖和。不由伸脸蹭蹭,再砸吧砸吧嘴,便在他的怀抱里睡去。可她要睡着的时候,后背忽然撞到硬邦邦的东西,她没注意到是床榻边缘,只觉很疼,顿时哇哇大哭。
“你说丁老要见我?人在哪里?”
朝服未换,两袖一挥,潇洒转身。
“小久。”娘连忙蹲身抱起她,心疼地抚着她的后背。半晌望着门口,嘴唇翕动,却终是颓废地低下头,环住了她。
“小久,我们莫怪你爹,他一心系国,如今又根基不稳,难免疏忽我们母女二人……总有一天他会抱你,宠你,好不好?”
这句“好不好”着实莫名其妙,似是用来安慰自己的,恍如轻云般不可抓握。
许久觉得她娘是可悲的,因为很多年后,她都没有等来那一天。
岳氏一生中最美的,莫过于胭脂红唇,锚花描眉,凤冠霞帔。可许久觉得,她娘最美的时候,是在岳家被满门抄斩后,她荆钗布裙,长发随意一捆,持刀做菜,又含笑看她一眼的时候。在她五岁那年,商人出身的祖父便因黑市倒卖古瓷,被朝廷禁军抓获,她娘也从许家人人尊敬的夫人,变成了备受冷嘲的罪人之女。
那时赵姨娘所生的龙凤胎,许屏澜和许平波已经三岁了。
赵姨娘本也不是什么柔弱的女人,平日便没少暗讽岳氏,但岳氏并不理睬。见她儿女沦落如此田地,更是肆无忌惮起来。昏暗的厨房是母女二人唯一一片天地,赵姨娘却教唆下人放些馊菜馊饭,还有从外面集市捡来的食材,叫她二人浑然不觉的吃下去。
许久一次吃了糖醋白菜,呕吐不止。岳氏吓傻了,连忙去敲许茂康的书房。
回答她的却是下人冰冷冷的一句,“大人正忙朝务,没空见你。有事儿的话,还是去找赵姨娘吧。”就这样,岳氏为了女儿的安危,寒冬腊月,大雪飘落,跪在赵姨娘屋前一整晚,才等到赵姨娘扭着曼妙水蛇腰,缓步踱出。
岳氏被冻了一整夜,浑身都僵了,根本难言只字。
赵姨娘却叫人提了一桶滚烫的热水,将她从头到脚淋湿。
岳氏被滚烫的水浇得头皮发麻,等身上的水凉下来,她顿觉浑身结了冰一般。她从头到脚滴答着水,狼狈极了,却忍着头晕目眩,艰难地动了动发绀的嘴唇,“求妹妹……救救,小久……”于是她的坚持“打动”了赵姨娘。
“真是可怜。”
赵姨娘先是哈哈大笑,少顷撇撇嘴,倍觉无趣地进屋了。
许久差点在赵姨娘请来的大夫手底下被折腾死,动作粗鲁,语气生硬,开的药方也巨苦。岳氏见她不肯吃药,顿时急红了眼。许久见她这般,连忙收起自己的小孩脾气,将药一口气吞下。岳氏见她吃下药,这才松了口气,眉宇一松,柔和地看着她,“我的好闺女。”
许久说:“娘,你衣服怎么湿了?快上床来,女儿给你腾地儿。”便挪着身子,将床铺的一半空出来。岳氏浑身湿漉,瘦弱的曲线在浸湿的衣服中暴露无遗,加之脸色苍白无比,瞧着如一张透明的纸。她却是慌忙挥手,“娘不。娘身上凉,怕把寒气传给你。”
许久当时还在发热,无比头晕,奶里奶气地说了声哦。
后来,许久好了,岳氏却病倒了。
许久不知求谁,她去求爹的时候,赵姨娘刚好带着三岁的许屏澜去书房给许茂康送饭。许屏澜那时会说不好话了,粉雕玉琢,眨巴着无比有神的眼睛,伸出肉嘟嘟的手指着她,说出的话却十分不讨喜,“不……不是我姐姐。”
赵姨娘当然欢喜得紧。只要许久母女二人过得不好,她就快乐;只要丈夫依旧不愿管她们母女,等她们两个死了,她便能被提为正室。想她怎样还是个官家小姐,如何比岳氏一个商家出身的女子低贱?她的儿子女儿,合该是嫡出的!
于是她使眼色给下人,叫人捂着许久的嘴巴拖了下去。
许久的耳根下方留了一道疤,这是她顽固挣扎,赵姨娘的贴身丫鬟怒不可遏,用戴着似乎是赵姨娘赏赐的戒指掌掴她时,不慎划到的。她从丫鬟手中跑回后院,进了屋子,到娘面前,嚎啕大哭。
人人都道许茂康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百姓称赞的大善人。
可他分明是只吸血的虫,借老岳家的钱财威固自己的名声。将岳家的全部精力榨干后,便弃如敝履,连发妻的生死都不顾。
只一门之隔。
女儿的呼喊,他当真一点都听不到吗?
赵姨娘那么大声地、傲慢地,唤人将她这个嫡女拖走,他居然还能漠视不顾,许是……没有心吧。
娘这半生都是错负了。
娘说:“你莫怪他。”
娘说:“他心里啊,国比家大。”
娘说:“他也许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他会是个好官。”说到这里,突然开始猛烈咳嗽。面色苍白,唇却扬起一抹艳丽的弧度,手缓缓摸着她的头发,叹息,“可惜啊,娘看不到那一天了。”低头望着她的眼,“你是他的闺女,你当以他自豪。他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娘这一生,最在乎的只剩下你二人。替娘看他成人万人之下的人上人。”
时光流逝,秋光流转。
安静异常的文轩殿内,倏然传来一道花落般绵长轻幽的叹息。
许久缓缓抬起眼睛,窗外一缕光刚好站在她的眼上。她眯眼适应这秋光,只觉这暖色中,隐隐透露着些许凄凉。
娘,你说错了。
他没有那一天。
从此,许茂康想要的权,想成为人上人的梦,她会亲手捏碎。
已近黄昏,许久忽然觉得凉。她起身离开棋盘,轻轻打开殿门,望着屋檐上方的霞光,顿觉心胸开阔。
涛涛霞云充斥瞳孔,亦有森凉之意贯彻胸膛。
从今往后,她会冷静行事,报前世之仇!
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复仇之路,抬脚便是满地荆棘。当看到那日在柿树下见过的一个宫女,从拐角处走过来,抬眸看了她一眼,便朝她走过来时,她便知道,麻烦来了。
果不其然,转瞬间,宫女停在她面前行了个礼,柔声道:“许姑娘,我们家娘娘有请。”她态度谦和,许久却觉得事情不简单。
“好。”虽是这般答应,但她沉吟了一番。她家的娘娘被禁足,今日连门都没踏出一步,心情能好的了么?更别提她还是这个始作俑者。
即使说许久无辜,但她到底得罪了这位娘娘。为了日后的复仇之路能顺畅,她还是少得罪人比较好。
宫女一路带她去了承徽宫。
许久猜测了一路尉迟贞要做什么,也思考出相映对策。然而她并未料到,一进门,会看见传闻中冷漠雷厉的尉迟家二小姐,斜靠在美人榻上,一脸憔悴,抬眸看向她,道:“许姑娘来了。”
许久顿了一下,淡淡一笑:“娘娘。”
“你既是何老徒弟,便少不了与本宫往来,不必这般客套。”尉迟贞缓缓立起身子,垂眸挥挥手。她虽面相憔悴,但神色依旧不输上位者的尊荣。眸子抬起时,亦是淡漠微锐。
她道:“先前有不对之处,本宫向你道歉。”听下来看了看许久的表情,接着道,“本宫是希望你能给本宫求求情……本宫做事不是没脑子,只是当日被气昏了头。今日重阳大会,晚上在抱酒楼有比赛,往年本宫都是与长姐幼妹一起看的。若闷在屋子里,着实可惜……”
一副淡漠却隐隐惆怅的语气,“我啊,进了东宫以后,与家人团聚的机会,本就少得紧。”
许久觉得,幸好她说完第一句没有停下,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接话。
听她说到家人,许久垂眸,眼神一淡,实在不想再听下去。
“好。”便应了。却道:“不过娘娘,我去与太子说,未免不大合适。你放心,我会与何老说的。”
尉迟贞忍不住打量她几眼:“那便静候许姑娘佳音了。”她本就是这个意思。若这丫头敢借机攀炎附势,那便怨不得她等解除禁足后除掉她了。
“客气。”
“许姑娘若不嫌弃,晚上赏个脸,同本宫出去看比赛可好?全京城有名的人都会观赛,说不定能遇上有缘人呢。”
许久觉得她的语气很是别扭,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我的荣幸。”尉迟贞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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