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小牛浑体黝黑,抵头往前疾冲,老远就能看见牠两腿之间肌肉盘虬鼓起,油亮可鉴,似有无穷爆发力凝集其中,当头撞来,颇具莽荒当世的即视感,四足践踏之下,哗然排飞的浪花更衬得牠如水中恶蛟一般,威势实足骇人。
此牛当前开道,那牧童紧随其后,一人一牛在小溪中犁开两道水波,搅得鱼虾水族仓皇四窜。
二者距离始终保持在百步之内,两腿对四蹄,边追边吆喝,跑得不亦乐乎。
那小牛似是有意戏谑那牧童,跑一段停一段,待那牧童将将追上时,又往前腾空跃起,箭一般射出,只把那牧童气个半死,边追边骂道:“死小黑!臭小黑!没良心的烂小黑!等我抓到你,非打烂你的大黑屁股不可!”
眼看那小牛即将冲至赵海川三人跟前,不知何故速度放缓下来,抬头朝崖壁方向望去,哞哞地叫了几声,似在诉说某种情感,当牠看到岸上站着人时,双耳呼颤几下,警觉地驻在溪中,瞪着一对环状牛眼,一眨不眨地瞅着赵海川三人,尔后回头瞧盼,似要分辨这三人与那牧童的关系,圆溜溜的双眼中满是聪慧的光泽。
此时就近再看,那小牛更显得威猛健硕,周身骨骼虽未完全长开,已有稳若磐石的派头,四足肌筋盘虬,两角曲屈朝天,宛如两把弯刀别于头顶,冷凛凛闪着乌青锋芒,鼻翼之中并无配缰绳,摇头摆尾,倒似是野惯了一般,也不怕人,站在刚及膝眼的溪水中,顾盼左右,颇俱威严。
三人何曾见过如此咄咄怪事?这黑牛奔速之快,足可与骏马媲美,人之常识中牛憨而马疾,牠非但脚力奇快,且纵跃灵捷,眼中隐现一股沟接天地的烁烁灵气,哪似一头只懂吃草犁田的笨家伙,倒似是天地孕育的性灵异物。
单是这头有趣怪牛也罢了,更骇人的是那撵牛狂追的小牧童,呼喝声尖锐清脆,听起来顶多十二三岁光景,只是长相颇为粗豪,四肢健壮硕长,倒像是个小大人一般,一路踏水奔驰,疾若奔马,单以速度而论,已可挤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
只是他步长势重,不若轻功之轻灵稳疾,似是只凭一身莽力冲撞,达至目的即可,哪管看官抓急?
赵海川夫妇微微诧愕,生起一股荒谬之感。
但转念一想又是释然,江湖之大,奇人异事并不鲜见,钟灵毓秀c天赋异禀者,自非常理所能度之,此亦未必可知。
赵雨儿却是从旁观得兴致勃勃,如此精彩刺激的场面,对他来说,实是比所谓的武林高手打得天昏地暗更有看头!
他自小随父母在襄阳城中度过,战马倒是见过不少,犒劳军士的大牛大羊也曾见得,像如此有趣的小牛却是第一次见到,兴奋难禁,指着那小黑牛道:“哎!小牛,你也叫黑子么?嘿!我知道了,你不叫黑子,你的主人叫你小黑的!嘻嘻,跟我们家的‘黑子’名字只差一个字呢!而且你还跟黑子跑得一样的快,小黑,你真是厉害了。哎!你的小主人叫你停下呢,你要等等他呀!”
那头小黑牛似是听得懂他的说话,得意地哞哞叫唤,好似在说,你瞎眼了么小屁孩?没看到俺都站住不跑了么?哞哞!俺老牛,不对,俺小黑牛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从来都是这么干净利落,哞哞!
这隙间,那牧童已然赶及,一个大踏步,猛然跃起丈高,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双掌轻按牛背,稳当当便跨坐其上,哈哈一叫,神情颇有竞胜之后的得意,但被自家小牛甩下,让他一路好追,岂能就此罢休?那日后自己怎么还能降得住这头莽牛?当下左右开弓,朝着牛角来回扇了几下,边扇边恼道:“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都快到了才肯停下等我!你这死黑牛!臭黑牛!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虽是骂得恶狠狠,下手时却是轻蹭蹭的,唯恐手重打坏了自家小牛。
那牧童双足似弓紧紧夹住牛腹,跨坐其上,反衬出人比牛高,一张国字脸初现轮廓,线条刚毅,眉眼粗浓,裸露在外的肌肤因常年经受风吹日晒而泛起健康的黑亮色泽,与那黑牛相得益彰,更显得威风凛凛派头十足。
可惜年岁所限,一张口便漾出稚稚童音,反让人生起啼笑皆非的感觉来。
那小黑牛被主人逮到,不觉懊丧,反显得颇为欢畅,调皮地一甩尾巴,带起一股清凉溪水,溅了那牧童一脸,被他又“啪啪”往牛角上扫了几下,随之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小黑牛感受到小主人欢快的心情,也昂头哞哞叫了几声,似是说,打也打了,骂了骂了,俺小黑不是乖乖等你了么?大家伙一起玩耍多开心,你非是不肯跟来,怪俺咯?运转牛角往小主人手上蹭了蹭,卖乖地踏起水花,又溅起老大一串水珠,惹得那牧童哇哇大叫,突地它牛眼一亮,猛地向前一个俯冲,将头扎进水中,倏忽抬起,牛嘴中已叨着一条大青草鱼。
那草鱼蓬蓬乱跳,却始终挣不脱小黑牛两排巨槽所钳,终是安稳下来,似乎无奈认命了。
那小黑牛扭头一送,将那草鱼甩向牧童。
牧童嘿然一声,五指张合,牢牢接住了青草鱼,一连串动作娴熟之极,欢叫道:“哈!好大的一条!够我和阿姊美美吃上一顿了!午饭有了着落,阿姊应该不会骂我太狠了。”为表夸奖又拍了几下牛角,笑道:“小黑,看在你这么卖力表现的份上,这回我就原谅你了,下回要再敢丢下我自个跑,可要打你牛屁股了!”刚说就往那小黑牛屁股上拍了几下,先讨回利息再说。
那小黑牛尾巴一夹,颇为受用地哞哞叫了两声,似是表示同意。
牧童俯身拽了根水草,将鱼自鳃间穿过,掂了掂份量,心满意足地挂在牛角之上。
这时他才得空打量起赵海川他们,见这三人仪表不俗,气度恬和,穿戴打扮俱都华气逼人,面相颇为良善,笑意吟吟,犹其那与自己岁数仿佛的小男孩,比起阿姊还要白嫩好看,心中便认定了这是好人,但料想或是春游踏青的富贵人家,多半是瞧不上自己这等放牛娃的,便也不搭话,抬手向前挥举,朝牛臀连拍数下,高声喊道:“驾!驾!小黑!冲啊!为了战死的将士,为了唐风国所有的百姓,更为了仁慈无敌的唐王,冲啊!把淄临国这帮混蛋统统消灭!”声裂云霄,眉宇间豪气万丈,那神态直像是带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一样。
那小黑牛听得主人旨令,奋起四蹄,一跃便跳出丈许远,踩着水花又向前冲去。
赵海川本想问那牧童打听前程,只是这一幕幕怪趣画面接踵而来,刚及醒觉,又听到“唐风国”c“淄临国”等未知所以的字词,犹在猜度思忖中,那牧童已是骑牛冲了出去,他错失搭询时机,心中暗道一声可惜。
正思虑是否要跟过去之时,忽见那小黑牛一个纵跃便跳上了岸,飞速穿过一片缤纷花草地,择了一条山道往崖壁上登去。
那牧童安坐牛背,随着黑牛颠簸起伏,不惊不乍,也无下来之意,好似这种攀高涉险他俩已是配合多次,毫无失误之虞。
山崖陡峭,怪石嶙峋,那小黑牛登行其上,却似平地奔跑一般轻松,纵跃之间,犹如猿猴般敏捷,不消片刻便已顺坡爬了三丈多高,哞地一叫,一个纵身跳了上去,似是踏上了平地,黑黝黝的尾巴一晃,便带着那牧童消失得了无影踪。
那处林花更密,山石峥嵘,原是一块巨大的山岩突出空中,挡住了下方的视线。
又过一会,那处传来了小黑牛哞哞的呜鸣,却不似先前那般激奋欢嬉,反是悲切哀嚎,令人不忍侧听,紧接着,又听见那小牧童也是放声大哭了起来,声彻云霄,虽也凄凄惨惨,反不如那小黑牛声声泣泪听得揪心。
赵海川夫妇面面相觑,这一连串的怪异之处实是教人好生困惑,既想询事问路,又怕这牧童遭遇不测,二人眼神相接,立即心领神会,当下施展轻功携着赵雨儿向对岸赶去。
不足半里的路程,三人瞬息即至,一座高耸入云的悬崖陡立眼前。
赵海川向妻子投去一个“务必小心”的眼色,便一马当前跃上石台,甄桑会意,抱着赵雨儿随后跃上。
眼前豁然开朗!
二人虽是料到此处必有另一番天地,却还是被眼前景象所震撼。
只见一方极为开阔的石台平铺向内,一个巨大的岩洞凿壁峙立,一人一牛分跪在两座石头垒起的坟墓前,那牛哞哞悲鸣,那牧童则声嘶力歇地哭个天昏地暗。
那岩洞虽阔不深,晨曦照下,崖壁石柱,纹理井然,青滕绿蔓,纷碎小花垂涤点缀,倒似是个天然造化的幽谷僻境,只是此处并列垒着两座巨大坟冢,加之一人一牛的哭天抢地,平添了一层诡异瘆人的氛围。
两座坟冢俱为岩石堆砌而成,高有丈许,并立于崖壁高台之上,掩埋逝者英魂,单以此布局规格而论,已是千古难见之景观。
其中一座坟冢,岩石层层垒积,冢顶推出一个巨大牛头造型,犄角峥峥朝天,石缝间的有序排列,又堆出了牛的口鼻面目,整体宏伟古拙,森森严严,一股蓬勃的莽荒气息扑面而来。
那小黑牛四膝跪地,伏于此墓之前,每每悲鸣两声,即用牛角往地上重重一叩,发出“崩”的一声闷响。
别一边那墓同样以石块堆垒而成,与那牛头冢一般大小,顶端并无明显标志,只是前头立着一杆碗口般粗细的乌黑长枪,与冢顶平齐,枪头乌芒迸射,杀气浩天!
那牧童正跪坐在墓前嚎啕大哭,也不叩头,只顾抹着泪,虽在伤心境地,倒也留有几分警觉,似是听见后面人来,回头瞧了一眼,见是刚刚遇到那户富贵人家,迎风立于岩洞外,立足之处已接近石台边沿,想必是自下跳将上来的,故不虞失足,他也不觉有多诧异,瞧了一眼自家那头小黑牛,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小黑,小黑,你妈妈死了你难过,我爹娘都死了,我,比你还难过哩!你叩头比我响,我认输也罢,但你哭得肯定没我响亮”说完又是一阵大啕,只震得岩洞嗡嗡作响。
赵海川夫妇相对一视,俱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色,自遇见这牧童之始,便处处透着古怪意味,直觉告诉他们此地绝不简单,却偏偏从那牧童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恶意,更遑论那头憨直可爱的小黑牛,二人如此一想,便拉起赵雨儿的手往里走去。
那牧童听见脚步声,哭声嘎然而止,一脸不解地回头又瞧了瞧,恰好见得那漂亮小孩向他露齿一笑,纯洁得如同这座崖顶上的白莲花,让人心中舒服之极,丝毫生不起防备之心,心中那点忧愁也随之烟消云散,却还是小声嘀咕道:“我都伤心死了,你还能笑得出来,敢情是你爹娘都在世上,而我爹娘却躺在石头下面”想到此,他又抹泪恸哭起来。
赵雨儿虽不知这男孩为何哭得如此哀痛,但见人伤心,自己便也笑不起来了,抬头看向甄桑,询道:“娘”
甄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那牧童,又指指那小黑牛,意是让其莫要扰人心绪,坏了人家的伦礼大事。
赵雨似懂非懂,心中只想:“这小黑和那小哥哥真是奇怪,干嘛要对着两堆石头哭个伤心哩”
他在襄阳城中虽也见过不少死伤战士,但沙场对决,殉者大都马革裹尸,纵是入土安葬,也不过起个矮土堆,立块小石碑,哪有如此巨大的坟冢?便以为不过是两座小石山而已。
待他随父母走近时,这才“呀”地叫出声来,忙又用手捂住,看了看甄桑,用眼神意示道:“雨儿没说话呢。”
他犹如此,赵海川夫妇一见之下更是吃惊不小。
只见那座牛头冢前立有一块巨大石碑,其上青苔斑驳,许是有些年头了,上面铁划银钩地镌刻几个大字:“忠义牛王之墓!”
边上刻着“唐王泣立”四个小楷字体。
镌字笔划雄奇,一撇一捺间工整严谨,却又多了一股飘逸无常之意,好似是情之所致随心所欲,又似有种道不明言不尽的破立之决绝快意。
赵海川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别一幅红艳妖异的镌文来,只是始终难以将之叠为一体,墓碑书迹,既像一人书迹,又似万千种法度掺合,当真矛盾之极。
别一边那墓虽与这牛头冢大小仿佛,气势上犹有胜之,左右分列,虽无主仆之分,却令人不自觉将之看成岩洞中枢,牛头冢愈是威势逼人,愈是烘托出此墓的不凡之处。
墓前立有一碑,碑前一杆乌黑巨枪倒插于石槽之中,浑体浇铸,非金非铁,不似世间凡物,枪杆如柱,挥发出顶天立地之势,枪头似啄,摧生了破道灭世之威!
饶是赵海川如此修为,立身其下,亦不禁生出高山仰止之叹。
光影日晖下,巨枪与石槽嵌接之处,竟射出两股冷芒芒白光!
游目往下,原是巨枪底端,不知何人所为,竟交叉地箍套着两柄寒光凛凛的月牙弯刀!
刀刃开锋过半,薄如蝉翼,随血槽自然弯曲,刀柄镶丝缕彩,精致之极,整刀刚烈而柔美,毫无不谐之处,两刀头柄交接,恰似一轮清辉圆月!
刀枪之后亦立有一碑,其上刻着:“陷阵营忠义一等兵楚原壮士c巾帼英豪蒲明月夫妇合葬之墓!”
赵海川倒吸一口冷气,沙场陷阵,舍身报国,生前并肩杀敌,死后合体一冢,何其悲哉!何其壮哉!
人犹如此,物亦同列。
枪的狂烈,刀的饮血,如此神兵利器,当不负卿卿之壮士c巾帼威名!
赵海川不觉眼中一片潮湿。
突地眸光乍射,惊见得此墓碑上兀是镌刻四字:
唐王泣立!
唐王?!二人心头大震,难道这里是前朝大唐朝的某位皇帝给战死士兵立的碑位?
天子之尊,皇恩浩荡。
如此殊荣,冢中所葬又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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