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言辞得体,纵使心里恼怒也并无不敬,孰料,荀瑶一下子扔了手里的铜酒樽,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立起来,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盯住他。
荀瑶看着他,面上犹带笑容,神色中却浮出一点yīn戾,是要发作的前兆。段规先是一愣,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坚持着,紧张又固执地与他对视。只见荀瑶撩起衣摆,绕过面前长案,走下短阶,径直走到跪坐在韩虎身后的段规面前。段规和韩虎皆是一惊,韩虎正要拦着,荀瑶已经一把抓过段规缀有赤缨金缘的头冠,将他的脸猛地摁在他主君的几案上。
他是打过不少仗的人,一系列动作速度极快,过程中无有一句废话。段规没想到荀瑶这等身份的人会和他直接出手,又是害怕又是惊恐,甚至不敢过多挣扎。他两手抓住镂花的几案边缘,想要抬起头来,可惜荀瑶手劲很大,把他的头牢牢地往下压着。段规不仅年纪极轻,身材也较为矮小,并非孔武有力之人,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荀瑶维持手中的姿势将他按在桌上许久,段规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他摁断了,脸上好像也沾上了菜肴一类的东西,不由得羞愧难当,身体里的血一阵阵地往脸上涌。异常漫长难捱的时光里,他听见荀瑶张狂恶dú的笑声,从耳边阵阵响起。
“连小孩子也能进入我的宫殿,在这里胡言乱语。”荀瑶转回身,大笑道:“诸位看看,这世道真是了不得了!”
赵无恤听了段规的讲述,心下了然。荀瑶的xìng情他再清楚不过,此人看似醉后失仪,却恐怕并非临时起意才如此放肆,更可能是冲着赵氏来的。赵氏与韩氏亲善,蓝台之宴,荀瑶放着魏氏在一边,独独戏弄折辱韩氏,不仅是对韩氏的打压,也算试探韩氏对他的顺从到了何种程度。荀瑶用这个方法对付过数回赵无恤,当时赵无恤强压怒火,化解了危险的局面,心中却一刻也没有懈怠报复他的念头。现在段规中途离席,前来找他,恐怕也是为了此事。段规人极聪明,又在韩氏得势,韩虎对他言听计从,不可小觑。
“后来……我便顾不得许多,离席而去了。”段规果然忿忿道:“智伯如此狂妄,简直将晋国视作他的囊中之物,把我们当臣仆一样折辱,这一点您想必比我更清楚……除了一忍再忍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又叫人如何能忍!”他忽然仰起头望着赵无恤,斩钉截铁地道:“若有一日,您愿意讨伐智氏,为晋国除此大患,在下必当在主君面前奔走效力,促成韩赵两家之盟……!”
段规说完,眼光狂热地凝视赵无恤,好像等待他来主持正义,片刻,又渐渐觉得自己说得太明显了,露出犹豫的神色。赵无恤那样精明内敛,他借着怒火挑拨智赵两家的关系,煽动赵无恤的仇恨,兼拉拢赵氏逼迫对方表态,赵无恤不会看不出来。即使原本有心,难免要留意不上他的当。果然,一边的张孟谈就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没有答话。
段规略微有些惶恐,几乎以为自己要失败了,只在心内祈祷不要产生反效果,使得两家原本的关系破裂,被旁人钻了空子,却突然听见赵无恤深吸一口气,简洁而有力地答道:“那就有劳您了。”
☆、第 25 章
某一日,为了国君的事情,赵无恤动身前往智氏在绛都的宅邸。
国内四卿族的局势益发微妙,又一场混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不过面对国君的问题,四卿的立场毕竟还是一致的。晋国一向由卿族轮流执政,国君早已被架空权力,只负责祭祀等典礼,一代代更迭下去,权力越来越弱,威望也近乎不存。明明已经到了末世,总有那么一两位国君不愿看到这个局面,觉得被大臣们篡□□力,辜负了先祖,想要回到诸多公族并立的时代之前,于是常常作怪。赵氏等家族也是经过祖先多少代的积累才有目前的地位,自然绝不会让这种情况有一丁点发生的可能。
赵无恤早晨来到执政家,时节已入深秋,山野略有凋敝之意。光泽深沉的太阳挂在高广湛蓝的天上,地面的雾气尚未散去,金色的天光落到半空就朦胧分散了,宛若一层软纱罩在尘寰之中。智氏的庭院像一具俯伏在地的庞然大物,历经多次翻修,庭中栽种的多是木桃棠梨等艳丽的花树,一入秋季就染上鲜红杏黄,灿烂如锦绣,竟一时比不出与春花孰优孰劣。
此时天色尚早,枝叶之间浓露未消,晨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冷意,赵无恤拢了拢衣襟,在智氏家臣的引导下走到殿前,他抬头看去,荀瑶并未出来迎接,倒是有一个幼小的少年,正从朱户彩廊内走出,站在青石台阶上望他。这小少年尚未改换发式,乌黑的头发里缠系着红线,身穿藕荷色的衣裳,雪青的衣带,质地柔软光泽,绣鹿鹤纹,看上去很是活泼清丽。虽然旁人未说,但赵无恤立即就看出这应该是荀瑶非常宠爱的长子,荀颜,大概是听说赵无恤要来,准备回避,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只是不知道他来与他父亲商量什么事。
荀颜大大方方地走下矮阶,来到赵无恤面前,他的姿容异常娇美,仔细一看,不难发现有着荀瑶的影子,虽然还很稚嫩,在言笑之间已有了些刻薄狠dú之意,想必将来也是个不好相处的。赵无恤不记得是否见过他了,但荀颜显然是认得他的,脸上显出笑容,对他施以一礼。
“赵叔叔。”荀颜睨着他,恭敬地说。薄雾尚未散尽的庭院中,他这幅动作和模样,竟和他父亲当年有七分相似。
荀颜年纪幼小,官职也低,赵无恤略略向他颌首示意,他便将眼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又是一笑,很快地走开了。赵无恤目送他和几位从人的背影消失在柔和的浅金色光雾之中,这才讶异而痛苦地发现,即使时至今日,他也一点没有忘记荀瑶童年时的模样。关于荀瑶的记忆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不久之前,赵氏的庭院里还下着薄雪,荀瑶穿着羔裘向他走来,那是冰冷的灾难与热切的渴望的开始。
赵无恤转过身,刚好看见荀瑶的脸出现在略显得昏暗的门内。
此时此刻,两人心中各有他想,他们不知道这是赵无恤最后一次来智氏的宅邸拜访,以一个客人而非什么其他人的身份,就像他们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两个人中哪一个会得到命运的眷顾。
赵无恤被请入散发香气的堂中,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了,从jiāo结着扭缠纹饰的绮丽窗户外,明艳灿烂的金色太阳穿透进来,室内光影分明。赵无恤先是告知荀瑶近来宫中的动静,为了得出一个应付国君的对策,分析公室那边的情形,各自说了一些想法,期间,赵无恤觉得荀瑶今天好像特别高兴,像是忘记之前几次闹到两家几乎破裂的旧事一样,甚至没有提一句嘲讽他的话。对于他难得的态度,赵无恤虽然好奇,也不好深究,大致商定了对国君的安排和其他人的处理,例行客套几句,告辞回去了。
走出门外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荀颜不在这里。
其实,赵无恤到来之前,荀瑶正和自己的长子商议第二次伐卫。上一次的诡计被南文子识破,没有成功,反而白费力气,荀瑶自然是不甘的。他蛰伏了一些日子,另外策划了一套yīn谋,把自己亲生儿子用来做诱饵,力求更加高深隐秘,能够得手。他一心想着先摆平卫国,把与赵氏周旋放在了其后的位置,当然无心招惹赵无恤。
赵无恤走后,过了一会,荀颜又折返回来,坐在父亲对面,荀瑶接着将之前的事情说给他听。荀颜毕竟是第一次干大事,在过程中又得不到父亲的帮助,荀瑶向他确认最后的细节,嘱咐了他几句,荀颜一一答应,虽然一派年轻稚嫩,但那认真谨慎的姿态也颇有可取之处。这孩子向来明白事理,能随机应变,令人省心,荀瑶相信他,于是不再多说。
最后一句嘱托的尾音消失之后,父子二人默默地相对坐了一会,荀瑶忽然站起身来,猛地掀翻了面前的几案。
这张几案年岁久远,铜制的四脚弯曲而光滑,铸有四只眼嵌红宝石的错金老虎,非常沉重,这一掀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荀瑶犹嫌不足似地,一脚蹬在倒地的家具上,蜡烛小小的火苗犹在闪烁,他从滚落一地的灯盏和竹简中踩过,脸上显出勃然大怒之色。
他们父子原本就及有默契的,荀颜会意,立即站起身来,惊恐地连连后退,荀瑶益发恼怒,大步向他逼近,随即抽出腰侧缀满宝饰的佩剑,银光一闪,剑尖铮然钉在儿子身前的地面上。
荀颜立住了,求援似地喊道:“父亲!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荀瑶高声道:“你想想自己说了什么话,也配做我儿子!”
他用力从地面上抽出剑来,举起剑柄,利刃划过空中发出可怕的声响,仿佛就要劈到荀颜头上。他的手气得哆嗦,精雕细刻的剑柄末端,缀着琉璃的穗子激烈地抖动。荀颜呆在原地,口中低低呜咽着,似乎很害怕,又不知是不是要躲。几个守在一旁的随从见势头不好,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抱住了荀瑶,连连劝慰他。荀瑶恼火地喊叫,在人堆内挣扎一阵,荀颜才反应过来一般,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冲出了大殿。
荀颜冲到门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左右寻觅着什么,他的亲信们听见动静,迎了上来,齐齐望着他,感到很是蹊跷。荀颜只不说话,一把从一个人手中夺过自己的佩剑。事情突然,亲信们没来得及问个详细,听荀颜叫道:“不好!不好!父亲要杀我!”倏地推开了他们,向马厩飞快跑去,众人也只得跟上。荀颜一阵风一样地跑到马厩门口,仍是一句也不解释,吩咐赶出自己的车子来,和亲从们跳上车就走了,离开了智氏的宫殿。
荀瑶那一头,被随从们拦下之后不再追赶荀颜,反而重又在席子上坐下,yīn沉着脸,即使后来听到荀颜逃走,也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家臣们都以为他是恼怒至极,不愿多说,又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主意,急忙聚集到他身边来劝说。一时间,智氏的议事殿上十分热闹,因为变故的原委不甚清楚,家臣之中说什么的都有。荀瑶咬紧嘴唇,无动于衷,颓然愤怒地坐着,大家使出浑身解数,没有让他的怒火消散半点,眼看着时候不早,不敢再去叨扰他,说了几句“主君要注意身体”一类的话,渐渐地散了。
这天傍晚,荀颜逃出了绛都,身后跟着数十乘车子,几百名亲从。他带着这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力,往卫国的方向去了。
几天后,智伯驱逐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晋卫两国的朝野。始终没有人说得清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般来说,除非犯了谋逆之罪,像他这样身份的公子是很不容易见逐的。大家正满腹狐疑,卯足了劲儿猜测的时候,荀颜带着许多人和车马来到卫国首都的郊外,派了一名使者进城传话,说自己远道而来,奔波劳累,希望卫国能接纳他,让他的人马有个歇息之处。
这都是些客套话,荀颜的真正意思就是希望卫国给他提供一个藏身之处,从他父亲手里保护他。出奔的公子一般都会向敌国寻求帮助,卫国虽然弱小,不过与晋国的关系不怎么样,他的请求也算是合情合理。
尽管年纪尚轻,作为晋国最为显赫的卿族的继承人,荀颜的声名各国的诸侯公卿多少是听过的。他此次前来颇具声势,车马盛丽,从人众多,看起来倒好像是真在智氏有点势力。卫国国君正经历了荀瑶之前那一次使诈,心存芥蒂,觉得倒是个威慑晋国的好机会,随意地询问了左右陪侍之人的意见。陪臣之中,无一不说荀颜言辞堂皇华美,态度得体,将来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实在没必要与他jiāo恶,国君当即决定将他放进来,一面派出使臣迎接,一面吩咐打扫修整在外国使臣居住的驿馆,准备把荀颜和他的那些亲信车马安排在那里住下。
接纳荀颜的命令刚刚下达,管理驿馆的官员不敢怠慢,连忙召集起许多人来,声势隆重地扫除庭院、擦洗地砖、搬进许多生活必要的设施。这一下,不知怎么地竟被上次识破荀瑶诡计的大夫南文子得知了,急忙走进宫来请见国君,他的额头上全是汗,鲜艳的朝服也略略打湿了,使守门人看见了非常惊奇。好在南文子身份尊贵,没有耽搁多久就被带了过来,他神色焦急,非常担忧,仿佛大祸临头,来到堂前向国君行礼下拜,同时口中高声道:“关于智氏那位太子的事,您千万要慎重考虑!”
国君知道他的贤能,又感激他上一回的远见,听见他语气严重,连忙先从城门处召回了准备去郊外迎接的使者,请南文子详细说明。南文子站起身来,望着国君,开口说道:“您怎么能将智氏的内应放进城来呢!”
国君听了,身上一冷,感到衣服里zhà起细小的寒栗,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南文子说得过分骇人听闻,反倒不甚真实,于是试探地笑道:“荀颜被他父亲盛怒之下赶出绛都,不得已前来投奔,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在路上走了好几天。您未免过虑了吧?”
南文子听见这么答复,叹一口气:“那么,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一个父亲无缘无故不会驱逐自己的儿子。”
“这……”国君果然被他问住,略有犹豫,显出一副犯难的样子,支吾地说:“我也派人问过几次,回应得很含糊,他不肯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罪……一会儿好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绝不会被饶恕的了,一会又说是在父亲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南文子见国君明摆着已经发现了可疑之处却不多加查问,随意处置这种大事,尚不知灾祸就在眼前,心下很是悲哀,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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