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难道不记得吗?我们国君派我来讨伐郑国,不为别的,正是怜悯陈国,要为您报仇,没想到您却不领情,既然如此,我国又何苦为您cāo心呢?不如退了兵,顺遂您帮助仇敌的愿望吧!”
荀瑶向来擅长诡辩,这一番强词夺理的说辞,连古时的旧事也翻出来,切实地激怒了陈恒,陈恒是齐国的权臣,身份高贵,哪里受过这种侮辱,顿时气得拂袖而起,咬着牙齿发抖了好一会儿,方指着使者的鼻子道:“你是使者,按照礼节,不该杀你,你回去告诉荀瑶,喜爱欺凌别人的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好下场,智氏要亡了!”
这个预言传回晋国国内,一下子砸在了赵无恤头上,赵无恤站在北地新修建好的城门上,伸手抚过冰凉的砖石,沉默地听着,望着晴朗干燥的远方。他把陈恒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想象着预言有成真的一日。赵无恤现在很知道,荀瑶对他的侮辱不过是一种习惯,荀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晋国和齐国的关系更恶劣了,对荀瑶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太过于自信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酷虐的血液,侮辱别人早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任何人。赵无恤默默地俯视新建成的城阙下守卫的赵氏士兵,甚至能想象出听见陈恒暴跳如雷的消息时,荀瑶嘴边浮起的得意的微笑,他优美的姿容势必因此变得更加优美,好像食腐的蝴蝶鲜亮多彩的鳞羽。
荀瑶知道陈恒的预言,果然不以为意,大笑道:“陈恒是杀过两个国君的人,却装模作样地谈论礼节,他自己不觉得难为情么?”
荀瑶回到绛都之后,马上就知道他出征这些日子里,赵无恤在赵氏领土的北境修建了一座城门。那是他在入宫去见晋宗室的公子忌时得知的,公子忌的血脉相当高贵,算是荀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晋国有个规矩,除了继承君位的嫡子以外,其他旁支公子不许留在国内。这规矩由晋献公的夫人骊姬定下,骊姬害怕别的公子会作乱,影响她的儿子继承君位,就逼迫晋献公和大夫们在神灵前发了誓。后来骊姬虽被诛杀,由于各大家族的利益,这规矩倒也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幼年住在周地的晋悼公回归继承君位,为了削弱各大家族,加强国君的权力,开始起用自己的兄弟,情况才有所好转,但留在国内的宗室仍是不多。
公子忌虽然没有出国居住,不过基于这尴尬的血缘,他明白自己恐怕终生不会和权力有什么关系了,所以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理,荀瑶之所以很喜欢他,也正因为这一点。荀瑶在空闲时,常常会入宫同公子忌闲聊,从桐丘回来,在绛都处理公务的日子也是如此。有一天,公子忌将赵无恤修建北境之门的事当做一个闲谈,口吻轻淡地向荀瑶说了出来。
“那城门的名字,叫做无穷之门。”公子忌说。
荀瑶稍稍一愣,饶有兴味地皱起眉头。
恢宏高大的城郭屹立在晋阳和代地的jiāo接处,能够在久远的岁月里经受住猛烈的风沙吹打,在温柔的夕阳之下,垛堞泛出朦胧的金黄色,城墙向大地上投下深深的仿若梦幻的yīn影。赵无恤将它取名为无穷之门,来昭示这是他漫长事业的一个开始,好像在城门的那一边,真的是无穷无尽的新世界。
在登上无穷之门远望时,能看到北方广袤土地的无尽风光,能看到起伏的山脉和年年复生的青草,能看到辽阔的天地中,在春与秋之间来往的鸿雁。当赵无恤站在苍凉古朴的城楼上,俯瞰被光线壮丽的夕阳笼罩了的地面,他一定想象着通过那座城门,装备严整、骁勇善战的赵氏军队正在向北出征,他们的征途没有止境,他们将往人迹罕至的、水草丰美的荒野走去,在那里建起城市,开垦农田。他们将夺取北方狄戎的土地,冲进部落首领们的军帐,他们会给赵氏带回骏马和人口,带回大捧的黄金和羔羊的毛皮,在赵无恤的指挥下,赵氏的疆域向没有止境的地方扩展,最终扩展到目力不可及的遥远所在。
“那些地方未来会属于智氏,我还以为他清楚这件事呢。”
荀瑶听完公子忌的叙述,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沉吟片刻,诡谲地一笑,用五个指头轮流敲打着一旁陈设的漆瑟的边缘。“或许是我没说吧?不过哪天总要告诉他的。”他自顾自地说道。
在荀申时期,赵氏的风头一度超过智氏,荀瑶即位时年纪尚轻,官位较低,根基浅薄,也还不足以与赵鞅抗衡。如今,荀瑶已经官至执政,显赫异常,替智氏扳回了局面。不过这还远远没有达到荀瑶的预期。荀申在他小时就告诫他留心赵无恤、提防赵氏。荀瑶虽然觉得不屑,不过他从即位起就没有哪一刻忘记赵氏,韩魏两家势力弱小,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赵无恤和赵氏一起亲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是中山的主人,也是晋国的主人。
赵无恤灭代的举动一度引起了荀瑶的关注,他很知道赵无恤要同他争抢中山,然而他还是去留心对付齐郑等国了,本来,和外国周旋好像也更是执政的任务,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他不把赵无恤当势均力敌的对手,而将他视为在车前奔跑的野兽,荀瑶带着一贯从容的微笑看向赵无恤,在内心抚摩猎弓弧度如勾月的漆面。在利箭shè出前的时刻,他也不妨观看赵无恤的表演。
下一次赵无恤进宫办事的时候,荀瑶趁机逮住了他,把他拉到渐有落叶的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荀瑶旁敲侧击地向赵无恤询问无穷之门的事。他只想看赵无恤的反应是否如自己料想的那样。和公子忌的表述截然不同,赵无恤想了想,用完全听不出野心的冷静口吻,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有一点遗憾,从无穷之门那里,看不到磨笄山。”
荀瑶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他说:“那很好,你可要当心。”
☆、第 18 章
随着为官共事时间的渐久,赵无恤和荀瑶也逐渐地掌握了对方的心理,或者说,自以为掌握了对方的心理。他们穿着朝服,在晋君的宫廷中对视的时候,一股默契的、仇恨的氛围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晋国的执政和他的下属之间,他们是同僚又是对手,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会成为未来晋国的主人,那时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从荀瑶和赵无恤相遇的日子算起,他们已经相识很久,漫长的孽缘开始那天,他们一个是智氏受宠的小公子,一个则是奴隶般的孩子,荀瑶给赵无恤留下了傲慢残忍的印象。他们进入政坛后,随着荀瑶手中权势的增加,赵无恤观察到,他的这种傲慢非但没有磨损,反而愈加尖锐了,用来掩饰本xìng的、亲切热诚的面具也愈发稀薄。赵无恤厌恶他的盛气凌人,但不畏惧他,也不准备向他屈服。
“我会为晋国守护北境的。”赵无恤回答他说,略略垂着眼睛:“请您放心,我绝不会疏忽。”
和荀瑶相反,自即位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赵无恤谦虚恭敬的外壳如同积雪一般越来越厚,尤其在代嬴那件事情之后,他开始习惯掩饰情绪,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心,而在冰冷的内部空间,他把自己磨砺得和荀瑶一样残忍这其实是两个非常相像又截然不同的人。
荀瑶未免傲慢过头了,他的傲慢和他恶意的本质,驱使他时常试探赵无恤。正如赵无恤厌恶他的锋芒,他也对那层覆盖赵无恤的冰雪感到不屑,他坚信赵无恤的堤防终有一日会在他面前被损毁,他会无助又无措像初见时的那个大孩子,然后荀瑶便会带着一如既往的残酷的微笑,观赏他失控、疯狂、全盘崩溃。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现在他们穿着相同的朝服站在一起,言语客套,势均力敌。
那一天荀瑶倒没怎么羞辱赵无恤,也许是国君的宫殿里不好放肆,他随便过问了两句政务,吩咐了一些事情,就放他回去了。此后的几个月皆无大事,荀瑶也没有再出什么惊人的举动。直到天气渐渐转热,初夏时节,浓荫遍野,正是纺织娘振羽,漫野的棠棣和野葡萄生出果实之际,晋国发生了地震。以晋国的国土来说,发生地震在历史上倒算不得稀奇事。只不过这一回受到地震危害的,恰好是赵氏的封邑,赵无恤因此重新忙碌了起来。
地震发生的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早晨的天空散布着异常鲜艳的红光。赵无恤正在军帐中聚合了许多将领,商议讨伐戎狄的下一步,他注视深色的绢帛地图,准备开口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听到很多家具摇晃的声音,把他的言语盖住了。赵无恤抓住凭几左右看看,立即感到一阵失重,眼前眩晕起来。地面跳动了几下,许多家臣赶上来搀扶他,整个军帐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船只一般颠簸着,外面传来人们的惊叫,原本承载着世间一切的、厚重平稳的土地,霎时间化为了破空的潮水,似乎要将依赖它生活的人们悉数吞没。
被激怒的土地并未吞没赵氏的主君,不过到底也让赵氏蒙受了一点损失。好在这场地震算不上很强烈,距离当时赵无恤所在的位置也比较远,家臣们才一扑上来,地震就停止了。众人惊魂未定,纷纷走出军帐,向手下人询问是哪里发生了地动。第三日,从地震的源头用快马传来了消息,才知道具体情况。当地的很多房屋垮塌了,道路被破坏,不少人在跑出屋子时受了伤,□□着血淋淋的肢体,彷徨无助地坐在街头。抚恤灾情的事是片刻也不能迟的,赵无恤只好暂时延缓了预定的出军日期,将此前留守中牟的一个叫做张孟谈的家臣召了回来,让他协助自己处理事务。
这个张孟谈年纪很轻,富有热情,而且非常忠诚,无论叫他去什么地方做事,他都没有抱怨的言语。赵鞅还在的时候,手下的一个人是他的什么亲戚,他四处寻求生计,那人就向赵氏举荐了他,当时赵鞅身边没有合适的位置,而且张孟谈毕竟缺乏经验,就把他jiāo给赵无恤安排。赵无恤向来欣赏他的才智,但高位的官职空缺的不多,不过逢着事情问他几句罢了。
张孟谈之前治理的中牟,是一处位置特殊的地方,向来是赵氏的心病,渊源还要从赵鞅在世时说起。中牟向来是中行氏的封邑,守城的是中行氏家臣佛,这人和范氏也有些关系。后来范、中行氏谋反失势,赵鞅荀跞等人带领军队讨伐,路上需经过中牟,佛眼看着旧主就要被逐出晋国,是没有希望的了,便倒戈向赵鞅,jiāo出了中牟。
赵鞅自然很信任他,叫他以赵氏家臣的身份继续管理这片土地,后来他却不知怎么和齐国人勾搭上了,大约觉得齐国这个靠山更为牢固吧,佛又背叛了赵氏,把中牟jiāo进了齐国。赵鞅闻知消息,勃然大怒,亲自率兵围困了中牟,齐国援兵路途遥远,未及赶到,佛就投降了。赵鞅看他在当地势力颇为深厚,又念及佛毕竟投诚有功,便宽大为怀,并未给予什么处罚,仍旧让他在这里做官。
此后倒也平静了几年,直到赵鞅病重,满晋国都传说庶子出身的赵无恤没有德行,不适合做太子,还有人说这话是董安于生前说的。佛就趁机第二次叛了赵氏,投靠齐国,当时赵鞅的状况忽好忽坏,不能起身,赵氏内部许多纷乱的事务,赵无恤一桩桩处理尚来不及,把中牟的事暂时搁置了。赵鞅在弥留之际仍然惦记着中牟,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收回这块属于赵氏的地方。等到丧期一过,赵无恤就起兵讨伐佛,军队到达城下的时候,适逢连日大雨,冲垮了中牟那因为多年疏于修整,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城墙。
中牟人大约也厌倦了这种反复不定地更换主君的日子,不愿再拥护佛了,联合起来打开了城门,迎接赵氏军队。赵无恤率军进了城,立即处死佛全家,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因与赵无恤据理力争,保得xìng命,没有连坐。此后,他就把这微妙的城邑jiāo给张孟谈治理,在张孟谈的治下,终于再没出什么乱子。
地震过后,张孟谈接到赵无恤的文书,安排了一下自己这边的事务,就立即从中牟动身,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受灾的位置。过不多久,赵无恤从其他家臣口中听说灾情已经平复,受灾的地方民心安定,随即张孟谈写了一封详尽的长信转述赈灾情况,奉送到主君那里。赵无恤在案前仔细阅读,心里很是满意,更觉得张孟谈这人实在贤能,心想不仅要嘉奖,日后也要重用才好。
时节到了初冬,正好是封赏家臣们的时机,赵无恤因为国君的命令过来绛都,张孟谈也在绛都处理事务,赵无恤就把他留下来,预备从赵氏宫邸的府库里拿出一些好的器物布匹之类,和金银一起赏赐给他,再替他安排个就近的官职。张孟谈接到主君召见的命令,一早来到赵鞅从前在绛都的宅邸,他向来为人是很谨慎的,在主君面前更是如此,所以来得过早了,赵无恤琐事缠身,不能立即过来,随从送上坐垫,请张孟谈在生着炭炉的堂中等候。
初冬的晋国十分寒冷,朔风刮过枯枝,呼呼地响,空中有些微雪。在无聊地等待着的期间,张孟谈从悬挂着的帘栊缝隙向外眺望,发现庭院的景致竟和从前一样,保持着赵鞅的布置,没有丝毫改变。赵无恤的嫡长子,赵氏的宗子,在被略略染白的院子中央,模样很是兴奋。几年过去,这孩子已经长大,能够跑动,穿着新做的鲜艳的素面缎子的夹衣,嘴里叫嚷着,在尚未开放的梅花边和几个兄弟游戏。张孟谈新近娶了妻子,还没有子嗣,窥见此情此景,觉得很可欣慰,等到赵无恤来了,微笑地俯首向他祝贺。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主君并不显出高兴的样子,神色复杂地转头望着帘栊外面。
“不是他。”赵无恤刚刚落座,忽然深深地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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