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秋夜凉风无边,长湖边泛过阵阵沙沙瑟瑟的枝叶抖动声,连带水中的花影也随风颤了颤,漾出了几许涟漪。
顾微雪沿着湖边走了一阵,以往从不会靠近水面的她,这一回却在岸沿边停住了脚步,然后望着静静矗立于湖心的迎曦楼,长久地沉默着。
“大人,”侍女在身旁贴心地提醒道,“起风了,您身子还未全好,咱们不如还是先回去吧?”
顾微雪没什么反应,侍女自然也不敢再多言,只好继续默默侯立在旁。又过了片刻,却听她开了口。
“你信命么?”她问。
侍女怔了怔,立刻回道:“古话说‘命由天定’,婢子想应是没错的。”
顾微雪转过头,漆黑的眸子里有些沉静,有些复杂:“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命中亲缘淡薄,同他在一起或许结局凄凉,你还会愿意喜欢他么?”
侍女眉头微蹙,摇头。然后又想到什么,脸上登时少了几分血色:“大人您……难道是在婢子身上算出了什么,不幸之事?”
她说出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已止不住有些微颤。
顾微雪笑了笑:“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个朋友,随口与你闲聊罢了。”顿了顿,她遥遥望着迎曦楼上隐约正随风摇曳的宫灯光影,脸上的神情再度变得静深悠远。
“洛姐姐?”身后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少年声音。
顾微雪下意识转身,一抬眸,愣了。
此刻这样唤她的确然不是别人,而是原本应该好好待在宫里的兰明淮!他打扮得像是普通的富户公子,身旁带着同样变过装的近身内官江泰,还有……
这不是那个新科状元——阳谦么?!
顾微雪嘴唇刚动了动,还没开口,兰明淮就竖起右手食指凑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也颇意外地笑看着她:“你怎么走到这头来了?”
顾微雪往来处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笑:“席上喝了些酒,头有点晕,想散散步。”又看向阳谦,“皇……公子是同阳大人出来喝酒的?”
这回不等兰明淮说话,阳谦便已冲她笑道:“公子说想来看看今夜城中的景色,所以在下便做了个陪。”
笑意虽礼貌温然,但眉眼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文人傲气,还有意气风发。
才二十岁的新科状元,前路一片光明,才华横溢,又得少年君主看重时时召进宫中讨教,眼下虽还未位居高位,但却已实实在在成了半个帝师。这样的人,怎会不意气风发?
但这位状元,顾微雪想,却真是不会掩藏心思,或许也并没有用心来掩藏他的心思。
“公子,”顾微雪轻声提醒,“天色已晚,我正打算回去了,不如同路?”
兰明淮一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点点头:“好吧,一道走。”临别时还将江泰手里的酒壶接过来亲手递给了阳谦让他带回府去。
回程的马车上,顾微雪和兰明淮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洛姐姐,”车轮滚动声中,他忽然唤了她,淡淡一笑,“其实你猜到我为什么出宫了,是么?”
顾微雪默了默,说道:“皇上,阳大人他确然是一个忠君爱国的有才之士,但他还太年轻,性子里难免有些不稳妥的地方……”
“但他说的都是对的。”兰明淮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坚定,“本皇想要亲政,做一个真正的北星之主,便该从根本上来改变。”
他眼睛里开始闪烁着充满期待的兴奋光芒:“你知道金羽都这两年是如何焕发出新气象的么?那都是因为金羽皇身边有一个肱骨之臣云悠!”
顾微雪静静看着他,眉间微不可见地蹙着,没有说话。
“现在我身边终于也有了这样的人才。”兰明淮深吸了一口气,“父皇曾说过,一个君主是否无愧于其位,便要看他为自己的天下和子民曾做过什么。如今,我终于有了机会来证明。”
***
两个月后,深秋。
兰雍正在书房里看公文,忽然裴立敲门而入,说了句:“王爷,洛大人来了。”
他下意识抬头,还未回过神,顾微雪的声音便已急急响起:“王爷,我有要紧事相求。”
兰雍从未见她对着自己有这般严肃迫切的时候,更遑论听她说一个“求”字。他当即放下公文,起身走过来,看着她额上略有细汗的模样,便已猜到她来的路上有多着急,蹙眉关切道:“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顾微雪摇摇头,平复了一下呼吸,“是阳谦阳大人。”
“他?”兰雍略一沉吟,目光中便带了些不以为然,“他又怎么了?”
顾微雪也不拐弯抹角:“阳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王爷心里一定明白,眼下时间不多,他有危险。”
说着,她便大概将一个时辰前自己去探望司明阁主邵向天回来,在街上遇见据称正要去访友的阳谦的事讲了一遍。
当是时,顾微雪只看了阳谦一眼,便不由愣住。
印堂乌黑,眉间积淤。这很不妥。
于是她便找了个由头,请他先抽个时间陪自己去茶楼品茗选茶,然后借着这个空档,她顺道给他卜了个卦。
这一算,竟是大凶之兆。
她便立刻提醒他这趟去不得,还是先打道回府为好。可阳谦那样的文人傲气,其实心里本就不是太屑于这些玄学之术,加上他自己就是从普通人家里靠着苦读踏出这一片青云的,比起什么命理之说,他自然更信人力。所以他虽然表现的客气,但其实也表达的直接。
——他不信。
“你是说,”兰雍沉吟地看着顾微雪,“他这回去访友,会倒大霉?”
她认真点头:“卦象是这么说的。而且,王爷您应该也知道他近来有多树大招风,即便不信命理,但朝堂凶险,这种倒霉的可能于他近日之所为而言却并无道理。”
兰雍看了她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轻轻笑了:“但他也把我得罪的不轻。我烦他那套自以为是怂恿皇上的宏篇大论不是一天两天,而且我也知道了他计划皇上亲政后辅佐他內革,头一个就要拿皇亲贵族下手的事。所以,你就没想过,也许是我要让他倒霉么?”
顾微雪一怔,旋即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是你。”
或许是没料她说的这般果决和笃定,兰雍看着她,愣怔了片刻。
半晌静默。
“裴立。”他忽然语气端肃地唤了一声。
候在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属下在。”
他沉声下令:“立刻带人去把阳谦抓回来,什么也不要问不要说,抓到人直接关到都府衙门大牢。”
“是。”裴立二话不说,领命转身离去。
顾微雪一顿:“你要直接抓他?那你……”难道不是派人保护他就好了么?即便也有一些引对方注意的风险,但好歹也是在可以做手脚的暗处,可这样直接挑明了抓人,那岂不是将他自己推到了风头浪尖?
兰雍似乎看穿了她心里所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还真是打算要让他倒一回霉的。既然要捞他一命,那便索性摆开了阵势吧。”
顾微雪望着他良久。
“我知道了。”她告辞转身欲走,却又停下,回过了头,“但计划提前,你岂不是打了没把握的仗?你不是向来不信命理之说的么?”
兰雍笑了一笑:“我是不信什么命理,但我会考量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事手段,如你所言,他的确有这样的风险。”
顾微雪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但未必会在今天此刻发生。也许是我错了呢?”
兰雍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些:“你我心中所想一致,这便够了。”
***
阳谦本来打算去东郊访友,谁知走到半道便被带人赶到的裴立二话不说给抓了,无论他如何挣扎高喊自己是朝廷命官,都没有一个人搭理过他。
他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地关进了都府衙门大牢里。
正是在这样恍若被隔绝,充满了无助的气氛下,当顾微雪到来时,他简直喜出望外。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乐王为何要抓我?皇上那边如何了?”阳谦抓着牢门栏杆便急急问道。
顾微雪蹙眉道:“我也是半道上听见你被抓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去打听,听说东郊那边出了人命,我原本还正担心你会不会有事呢。”
“人命?”阳谦一愣。
“算了,先不提这些,我就是先来看看你是否安好。”顾微雪这会儿也不打算同他细聊那桩险些被他撞上的人命官司,“只是这牢里阴冷潮湿,你一个文人,恐怕多待两天身子受不住。这样吧,我是司明阁的人,此时动作也不引人注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去你府上帮你取些衣物来,又或者,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带进来的么?”
阳谦此刻心里正纷乱如麻,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十分感激,又经她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撰写的內革策论还放在家中书房,于是连忙嘱咐,表示衣物什么的都是其次,只是那份尚未写完的策论,还请她一定代自己保管好,倘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务必转交给皇上。
顾微雪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