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见?你在哭吗?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
她的声音意外地洒脱。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咦?”
惠弥一时猜不出妹妹这番话的含意,加以反问。
“以前我对她满是憎恨和嫉妒,她的模样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甚至想杀了她。但刚才她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就是所谓的悲伤yù绝吗?”
“或许吧。让人对过去耗费的岁月感到懊悔、空虚,当真是五味杂陈。虽然是很平凡无奇的想法,但莫非这就是感伤?”
“这样啊。偶尔感伤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想哭的话,就哭个痛快吧。这样能让感情得到净化。”
“惠弥,你真的无所谓吗?”
和见拭着泪如此间道。
“什么事?”
“其实你想打开他的电脑查看对吧?”
“怎么可能。你间谍电影看太多了。”
“那么,‘克丽奥佩脱拉’怎么办?”
“你明明连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老爱提它,别再提了好不好。那和你没关系。”
“是和我没关系,但应该和他的死关系密切吧?”
“他是死于意外。我们刚刚不是才到现场看过吗?”
“可是……”
和见话说一半,突然沉默不语。
惠弥忙着对牢记脑中的屋内景象进行倒带。
每走一步,在博士家感觉到的那种不对劲便膨胀一分。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第一次看那栋房子,到底是哪里不对?
蓦地,他想到自己感觉不对劲的原因之一。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关联,但有件事我很在意。”
“哪件事?”
和见向他走近,显得颇感兴趣。
“猫。”
“猫?”
“没错。现在猫在哪里?在屋里没看到它们。”
和见闻言为之一愣。
“那又怎样?猫时常会往外跑啊。可能是刚才它们恰巧跑到外面去了。”
“这就奇怪了。你不是也看到大门上锁吗?根据你之前所说,那两只猫能走进屋内,但只要大门没开,它们就无法出去。人们不是常说猫有居家的习xìng吗?而且夜里寒风刺骨,昨晚它们应该会返家才对。既然这样,当我们开门时,那两只猫应该会在家里。”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不过它们有时候也会在外头过夜。猫都有其他可以供它们过夜的住处。尤其当有人会喂它们,这种情形就特别容易发生。会不会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呢?你为什么特别在意此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
两人在公车站牌前一张褪色的长椅上坐下,冰冷的长椅令惠弥皱起眉头,霍然站起。
“吓,就像坐在冰块上一样。屁股都冻僵了。”
“亏你还穿这么多衣服。”
“不如铺上这个吧。纸可是很温暖的喔。”
惠弥从羊皮大衣内取出折叠的地图,和见见状,为之咋舌。
“你什么时候……”
“我也要分一项遗物啊。”
惠弥向她眨了眨眼,将折叠的两张地图摆在长椅上,一屁股坐下。
“和见,给我根烟吧。”
两人并肩而坐,点燃了香烟。
“对了,还又一件事,我也很在意。”
“这次又是什么?”
和见一面吐着烟雾,一面冷淡地应道。
“那个女人在前往博士住处之前,做了些什么事?”
“咦?”
“你没发现她手上拿着手提包和另外一样东西吗?”
“没有。你看得可真仔细。她拿着什么?”
“工作手套。”
“工作手套?”
“没错。沾着泥土的工作手套。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你以为她是专程来修剪园艺的吗?难道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沾着泥土的工作手套……”
和见一脸茫然地复诵这句话。
两人吐出的烟雾,缓缓消融于空中。
两人回到H市后,前往一家和见时常光顾的拉面店,吃完味噌拉面后就回到了住处。天空还是一样yīn沉,天气冷得仿佛随时都会下雪。
“唔,好冷。我还以为吃了味噌拉面,身体会暖和一些呢。”
惠弥拉紧羊皮大衣的灰领,等候和见打开家里的大门。
但他发现和见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惠弥问了一声“怎么了?”望向和见的手。
“门没锁。”
“什么?”
“我明明有锁门,但门却没上锁。”
惠弥立即做出反应。他拉住和见的手,将她带离门边,接着缓缓打开大门,沿着墙壁走进屋内。
屋内一片阒静,感觉里头没人。
他压低身子往前走,依序打开房门,逐一往里头窥探。
没人。屋内也没有被弄乱的痕迹。最后他到阳台查看,一样没人。窗框内侧的锁也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惠弥,没事吧?”
传来和见担忧的声音,惠弥转头应道:
“没事。里头没人。你可以进来了。”
“是小偷吗?”
“看起来没有怎样。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和见战战兢兢地在屋内四处查看。
惠弥若无其事地观察和见查看的地方。因为,这时候她应该会先检查存放重要物品之处。
和见打开书桌抽屉、梳妆台抽屉、笔记型电脑,进行检查。
嗯,看来她没有什么重要物品嘛。惠弥在心中喃喃自语。和见从以前就不是对物品很执着的人,更没有收集的习惯。
半晌过后,和见无力地摇了摇头。
“没掉任何东西。抽屉没有被翻找的痕迹,我个人应急用的现金也一毛不少。我原本就没有什么贵重金饰,电脑里也没有重要资料。”
“你确定出门时由上锁对吧?”
“我确定。”
“也对,因为我也有看你上锁。”
“感觉毛毛的。”
和见握着双臂不住摩擦。
“谁拥有这间房子的钥匙?”
惠弥望着妹妹的双眸。她一愣。
“是博士对吧?”
“啊……”
“你的钥匙有放在博士家吗?”
“没有,他都是随身携带。”
“换句话说,现在是在警方或他家人手中?”
“这么说来,有人拿着那把钥匙……”
“会是他太太吗?”
“不可能,她刚才不是才和我们碰面吗?”
“如果是这样,这就像是一场恶作剧。”
“该不该去报警?”
“你又没有东西被偷,这样根本没办法报案,只能算是被人开锁。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打电话给保全公司,说你钥匙弄丢了,请他们帮你换个门锁。今天马上更换。”
“我明白了。”
和见颔首,立即拨打电话。
惠弥从阳台往外望,再度陷入思索。
“他们说四点会来。”
“这样啊。”
“我去泡茶吧。”
“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
“图书馆。有件事令我挂心,我想去调查一下。你得在这里监看他们换门锁,所以你留在这里。如果你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的话,就和我一起出门,待在可以看见大楼入口的咖啡厅里。等换门锁的人到来,你向对方喊一声,和他一起进去就行了。”
和见点了点头,脸色苍白。
“惠弥。”
“什么事?”
“你是不是在从事什么危险工作?”
“为什么这么觉得?”
“之前博士的太太走进屋内时,还有刚才你拉住我,自己一个人走进来时,你都将手放在胸口。”
惠弥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和见果然早就发现了。
“那又怎样?”
他烦躁不安地朝玄关走去。
“再怎么看,都像是要掏qiāng的动作。”
跟在他身后的和见如此低语。惠弥一面穿鞋,一面耸着肩应道:
“那是因为我在美国旅居多年。在美国,这样一点都不稀奇。”
“制yào公司的研究员会习惯用qiāng?”
正因为是制yào公司的研究员,才会这样啊惠弥在心中暗骂。
“你可真爱瞎cāo心。你到咖啡厅里喝红茶等着吧。今晚要吃什么?我想吃顿丰盛的大餐。你想想看要去哪里吃吧。”
和见一脸不悦,但还是不发一语地跟着往外走。
形状犹如切块蛋糕的市内电车,缓缓迎面驶来。
电车远看是如此扁薄,仿佛只要遇到大转弯,便会就此翻倒,让人替它捏把冷汗。
惠弥跟在两名身材娇小的老fù人身后坐上电车,伸手握住吊环,望向窗外。
前方是一条岔路。市内电车转向左方,在宽广的道路中央前进。犹如蜘蛛网般密布的电线,分割着灰色的天空。
电车来到一处和缓的上坡路段,可以远远地望见前方笔直的道路。
感觉就像驶向天空。
惠弥此刻的心情相当奇妙。如此笔直宽广的道路,感觉不像在日本,倒像置身美国西海岸。
此种莫名的不安是怎么回事?难道这趟是白来了?也可能是因为妹妹在,令我整个人不对劲。
在目的地下车的只有惠弥一人。
他从狭窄的月台下车,快步而行,从住宅街对面望见冬天的海景。
大海就在前方。
坡度和缓的山丘形成一座大公园,此地设有小型动物园和公共设施。
也许是天冷的缘故,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名老人腋下夹着本书从一旁走过,感觉图书馆就在附近。
如希腊建筑般,在入口处立起高大圆柱的石造图书馆,就在眼前。
正面有铃兰的图案,应该是浮雕。
馆内大量采用磨光的木板,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令人不自主地挺直腰杆。备受众人珍惜的公共设施会聚积时间,酝酿出一种神秘的静谧之感。
走上二楼,只见成群的男女老幼,在里头静静地看书、挑书。尽管如此,这里的人们出奇地安静。不是死气沉沉,而是像昨晚在居酒屋那样,洋溢着低调的祥和之气,众人沉稳、开朗地享受这种快乐。
惠弥同样是一身显眼的打扮,所以很引人注意,但他们总会悄悄把视线移开,不敢露骨地盯着他瞧。
惠弥脱去大衣,朝乡土资料附近的一张大桌子旁坐下,取出能了解H市历史概要的资料,利落地翻页浏览。他身上带着从博士家带来的地图,尽管没摊开来看,但他已大致牢记脑中。
如果是在没有相机的时代,他肯定会受到重用。他有像照相一样记忆影像的才能。他在看事物时,会以影像来记忆。因此,在事后回想时,只要抽出脑中的影像,仔细端详影像中的每个角落即可。说这是回想不太贴切。他脑中有许多重叠的影像,他只是从中挑影像出来看罢了。有此种记忆能力的人,他们在脑中用来记忆的区块与常人不太一样。据说高段的算盘高手,会在脑中浮现一面算盘,拨打算盘的珠子,以视觉进行计算。他们与惠弥这种类型的人,都使用同样的脑部区块。
这其中一张,确认是现令的H市地图。是一家大出版社发行的,常见于各家书店。
另一张则历史悠久。角落写着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
惠弥旋即明白这是什么地图。
昭和九年一场大火,H市有三分之二惨遭祝融,而这是失火前的市街地图。
为什么博士持有这种东西?
惠弥托腮陷入沉思。
H市自古便是个常发生火灾的地方。平地的市街两侧面海,所以此地备受海风吹拂,无从遮蔽。除了海风外,每当低气压靠近,便马上会刮起惊人的强风。这样的地理环境,再加上明治初期有许多人移居此处,人口暴增,所以人们密集居住在这狭小的环境里;在没有管束的状态下,住屋和建筑物激增。此地道路狭窄,栉比鳞次的人家一旦失火,现场立即化为一丛巨人的柴薪。地上形成巨大的热源后,上空便会在短时间内产生气流。与东京不时发生的热岛效应【注:hot island effect,指城市因大楼与柏油蓄热、冷气废气排放等原因,致使其气温比周边环境高、在人造卫星以红外线拍摄之下,高温的城市与较低温的周边所呈现出来的图像,就像是一座浮岛。】很相似。再加上海面吹来的强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会将一切能烧的东西全部烧尽。
由于一再遭受火灾的危害,人们有了切肤之痛,晓悟非得将防灾观念加进都市计划中不可。
趁着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年)的大火,市府拓宽延烧区域内的道路,更改成井然有序的匾块划分。但隔年再度引发一场殃及两、三百户人家的大火。不过,前年变更区块划分、进行道路拓宽的地区却平安躲过一劫,于是市府进一步对失火的地区展开大规模的道路修正。
尽管如此,H市受大火摧残的时代仍未结束。光看明治四十年(一九七年)到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年间,便可计算出大火发生的机率平均是每二十个月一次。从江户时代末期起算,有同一处地方失火二十多次的纪录,高龄者当中,甚至有人一生遭遇过十几次火灾,着实骇人。
另一方面,官民一体同心的奋斗过程,也同样可歌可泣。
每次大火,便会拓宽道路当防火线,为了避免妨碍救火行动与人民逃难,市府以砖造及钢筋水泥打造的建筑包围道路,并提供辅助金给愿意将房了建造成耐火建筑的市民。但几乎没人利用这项制度,市民都是自费建造。
尽管如此,一旦引发大火,威力还是一样惊人,就算是砖造的房子也无法抵挡大火的侵袭。由于当时的消防设备不像现今这般先进,无法确保充足的消防用水。据说有位店家凑来了许多进口的葡萄酒和洋酒,由店员用水桶装酒,不断泼洒在屋檐上,这才幸免于难,甚至有人在家中缝隙处塞满了味噌,以此防火。
明治二十九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