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四年春,正午京城郊外的菩提寺。
一群和尚手提铁锹,围在一个半坍塌的坑前,他们愣愣地看着刚从坑里挖出的浑身被泥土覆盖住的男子。
男子卧在地上,他似是害怕阳光,用已经破烂得快掉落的袖口遮住脸庞,身子僵硬。
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人还胆战心惊地踢了男子一脚,但男子却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眉发斑白的住持准备开口询问之际,一名一身红衣,披着红斗篷的女子缓步而来,赫然是缩地成寸之法。
只见她手擎一把黑伞,轻轻把伞倾斜,遮在卧地男子头上,顺手把男子扶了起来。
因男子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左手高举,露出她精致白皙的下巴,再往上,众僧人倒吸一口凉气,是遍布上半张脸的烧伤疤痕。
女子似是恍然不觉他人对她容貌的惊讶失色,她也不嫌弃男子身上的泥垢,伸手,轻轻拨开他捂住脸的袖子,露出他清秀的轮廓。
女子对男子微微一笑,牵着他的袖子,便要带他离开。一旁的主持忽的出口拦住她,她顿了顿,口中缓缓吐出两字:“崔宁”,住持愣了一瞬,随即看到,那个满身泥土的神色恍惚的男子似是被什么击中般,忽的看向女子。
老住持转动手中佛珠,平静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既是认识这位男施主,便带他离去罢。”
女子微微一笑,看向他,“还望住持隐瞒此事,此事不宜外传。”
“阿弥陀佛,当是如此。”老住持缓缓回道。众僧人就那样嘴巴微张地看着那位身材婀娜堪称绝色,却因疤痕而瞬间沦为丑女的女子撑着黑伞,带着那名走路僵硬、疑似哑巴的奇怪男子缓缓走出寺门。
两人行走在护城河畔,春末,柳叶细垂,黑伞拂柳,徐徐而行。女子带男子来到事先寻好的客栈,她先是把房间的窗户用厚帘盖住,然后缓缓拉动屏风,隔开了一个沐浴空间,里面,放置着她让店小二备好的木盆。
“崔宁,你可还记得如何沐浴?”女子,也就是睽违两年的苏暖,现在应该叫青凉,仰头对男子说道。
崔宁愣怔地思索了一会,缓缓点头。
“那你便去沐浴更衣吧。”青凉努了努嘴,她把来寻他前替他购置的衣裳放到屏风上挂着,自个儿就坐在房间的矮塌上闭目养神。
男子略显僵硬地进了屏风内,脱掉身上带泥的衣裳,他整个人埋入水中,少顷,才站起身来,用桶边放置的荷叶上的肥皂简单的抹在自己身上,又潜入水中。一来一去,水已经呈土黄色,他才站起来,用帕子拭干身上的水,扯下屏风上的衣裳,生疏地穿上。
崔宁出来,青凉循声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人眉眼清晰,俨然是一个清秀的男子,只是目光怯弱,略显呆滞。
她看着他头上略显蓬乱的湿发,很不乖巧地往下滴着水,她露齿一笑,把手中的干净帕子扔到他怀里,“把头发拭干吧,受凉会头疼。”
崔宁愣愣地取了帕子,压了压发上的水。
“你还记得你家吗?”青凉仰头发问,覆盖了半张脸的烧伤疤痕格外狰狞,只她神色温柔,明眸善睐。
“京城没落崔家。”他轻轻歪头,似是在思考,然后得出这一句,“十五岁,病。”
“你还没忘记,”青凉淡淡勾唇,“想回家吗?”
崔宁愣了愣,随即点头。
“明日带你去寻他们,但你莫要为此心伤。”她神色平静。
他似是不懂,有点怯怯地看着她。
叹了口气,青凉没有解释,这些是他的执念,她不能阻止他去经历。
“你为何戴上那个疤痕?”崔宁擦着头发,目露不解。
青凉嘴角的笑缓缓放大,她很愉悦地道,“崔宁,你果然能看破一切虚假。”
崔宁,十五死,二十五复生,地底十载,为家人弃,余生流离各大寺院门外,寂寂死去。
这个为世人不容的男子啊,他将是她出师来,寻到的第一位追随者。
青凉在屏风外的矮塌上浅浅睡去,崔宁在床塌上,经过青凉的引导,已经找回生前睡眠的本能,正在安稳地睡着,呼吸轻微,有如那过往的十年岁月般无知无觉,没有梦境。
远处的京城中心,靖远侯府,一处整洁而不显奢华的庭院,门口的茶花在黑暗中幽幽盛开。
室内的塌上,一位年轻的男子似被噩梦困扰。他的鬓发为汗水濡湿,棱角分明的脸上,是痛苦与茫然,密长的睫毛颤抖着,有如这梦境,纠缠着他。
忽的喘了口气,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有一瞬的茫然,随即沉淀,化作惯有的冷冽。
掀开被子,起身下塌,他静静地坐在塌边,忽的弯腰抱紧双膝,脸庞埋在膝盖上,便开始轻轻地啜泣,没有声音,却是有着无法掩饰的悲伤。
起身,他取了火折子,点燃了房间内的燃烛,也惊动了在外面树上守着的暗卫。
两名暗卫面面相觑,他们家主子又无眠了,他们默默通过烛火的倒映,看着男子在桌案上,摊开一张图纸,提笔添了一点,然后缓缓收起。
室内,云拓看着自己手中的《九九消寒图》,神色恍惚一瞬,已经两个春秋了,从刚来第一年的受尽屈辱,到如今的大势将成,什么都恢复了,却丟失了自己最珍视的。
如今,他接收了母族留下的残余部下,还要完成战死的外祖的遗愿,收复北方故土。几十年过去了,那些蛰伏在北地,受尽屈辱的庞家军成员,可是已对南明失望?
他低低地笑了,默念一声,“快了。”
既是睡不着,他也不勉强自己。吹熄室内的烛火,取了个烛台,从墙上取出一把剑,他缓缓推开门,在院子的空地上,就开始练武。
到底还是耿耿于怀的。他记得自己伸出手,努力向那人靠近的痛苦,记得她脸上蔓延的血迹,以及她向着他努力笑着,眼睛中的光亮却渐渐黯淡的模样。
后来他因昏迷,被困住,连回去收尸都没能做到。直到有了反击能力,他却再也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迹。似乎她的出现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次日。
京城素来是个繁华之境,马车上悬挂的的青铜铃,于风中清响。小店门口的酒旗掠过行人的发顶,熙熙攘攘的集市,各色衣裳的浮掠,倒像是盛世光景。
城门处,两个略显奇怪的身影忽的出现。
男子二十五岁光景,单手擎着一把厚重的黑伞,隔开了阳光,面容干净,或许是因为终年不见阳光,皮肤如玉般惨白,但奇特的是,他的目光却无邪而不含一丝杂质,懵懂如幼童。
而一旁的女子头戴一顶黑色幕篱,黑纱坠落,只能隐约一探轮廓,但从身姿看去,却是绝色无疑。
“终于到了。”青凉仰起头,看了眼熙攘的街道,由衷地叹了口气。
她的路痴还是一如既往,明明只在京郊,硬是饶了大半圈才抵达京门,以前就老是被二师兄笑话,每次从山下回来都要先在山脚绕个大半天,然后才被等得不耐的师兄提拎上去。
山上两年,攻击没学,依师兄的话来说,她依旧弱如山鸡,只那脚法成了一绝,缩地成寸他们都没学成的她偏偏就精通了。然后逃跑也方便了许多。
她在幕篱的遮掩下,看了看四周,暗暗地把手上的小罗盘揣进兜里,舒了口气。
然后抬头,她看见了一个透明的苍老身影在檐间飘过。
抬头看了眼正中的太阳,午时三刻刚过。
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藩篱,低低说道,“跟我来。”然后她就跟在那个苍老鬼魂的身后,崔宁撑着伞跟上。
两柱香时间过后,两人一鬼先后抵达午门菜市,只见人群早已散去,稀稀落落的行人走过,偶尔抬头看一眼断头台上悬挂的双眼大睁的头颅,和地上的身躯。
台上的鲜血汩汩地从木台阶一路流下,行人走过,脚还会沾上血,但他们却毫无反应,似乎只是踩到鸡血,洗洗便无大碍。
台上曝尸的粗杆因常年带血和曝晒,显现出深红的纹路,陈旧而凝固。
杆下,老者的身体旁,死去的老人的透明魂魄正端坐着,转头看向台下不远处守着的几名同样鬓发斑白的老人,血泪汩汩而下。
太阳用炎热笼罩,知了在远处的树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
台下没有任何地方遮荫,这几位年过花甲的老人静静跪在泛着热气的地上,而他们的旁边,几名中年男子伴跪,用黑伞为老人遮挡烈阳。
半个时辰过去了,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由家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而来的老人,他们跟着跪在台下,膝盖沾染了血液。
青凉安静地取下幕篱,她一步一步走上断头台,直至走到老者的尸体面前,她忽的曲身跪下,不顾地上鲜血,向着那枚安静而透明的灵魂行了个举手加额礼,以外人不能听清的声音缓缓说道,“天机门下五弟子青凉,奉家师之命,前来迎接先生魂魄。”
她摊开掌心,露出一颗纯粹剔透的玉珠,继续说道,“先生为家师旧识,执念过深,已无法入轮回,请入此珠,免去一番流离。”
魂魄安静地看向她,忽的开口问道,“还有几年?”
“十年之内,尚有变数。”似是明白魂魄所问,青凉低低回道,只听得一声叹息,眼前的透明魂体渐渐消散。
她低头,看见掌心的玉珠缓缓爬上几缕血红。默了默,她把珠子串到一小串同样有着血丝的珠串上,打了个结,复又揣入怀中。再拜了拜,她起身,缓缓离去。
而台下的人们看着她诡异的行径,心中又疑又惊,一位老人颤巍巍起身,阻住她去路,“你可是巫女,可是那狗贼派你来谋害李大人的?”
青凉看着老人明明害怕,却为了捍卫心中的英雄而不畏异端,她忽的有些羡慕这位一生戎马,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李大人。
只见她微微笑道,“老先生,如今术士横行,真假难辨,便也当我是个方士吧。我却无加害英雄之心。”
看着老人倔犟的眉眼,她叹了口气,“老先生,您看一眼李大人的头颅便知,我是为他了结心愿而来。”
老人只看了一眼杆上的头颅,忽的又哭又笑起来,他让出路,复又跪下。
青凉带着跟上的崔宁,缓步走出午门,她听见身后传来的激动哭声,“大人把眼阖上了”,心中缓缓升起涟漪。
闭了闭眼,她忽的明白自己要什么了。她也终于明白醒来的第一天,那位已经虚弱到能被一个孩童杀死的智者对她说的那一番话的真正意义。窥探天机本就是透支生命,师父能活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
两人渐渐走远,因此没能听到,在不远处的城楼上,一位身着锦裳,面容美丽过人的女子对身边那名俊秀的白衣男子说道,“我想要她手中的玉珠”,她的眼底是近乎疯狂的执拗。
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三小姐家中,极品玉珠怕是要成山了,那等下品玉珠衬不上你身份,纵使取来也是污了你的手罢。”
“沈珣。”女子气结,拂袖而去,身后两名侍卫跟上,留下他一人呆在城楼上。
他笑了笑,目光深处是化不开的冰冷。倚在城墙上,他默默看着台上的尸体,闭了闭眼。
丞相府,丞相,他默念着,口中忽的尝到一股子腥味,这才发现自己把唇给咬破了。舔了舔伤口,感受着唇上的刺痛,他的神智更为清醒了。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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