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遣回宫的宫人还在焦头烂额地寻找我说的“花鸟纹玉壶春瓶”。唐儿扶着我靠在贵妃榻上休息,我看着眼前东奔西走的宫人,拧着眉朝唐儿使了个眼色。唐儿微微颔首,转身向库房走去。
玉壶春瓶多是素净洁白,早年库房里确是有一件花鸟繁纹的玉壶春瓶,只不过沁萝在清点库房时蹿出一只老鼠,失手打碎了。
不多时,唐儿便捧着青白色玉壶春瓶,将那支锦葵插入瓶中,放在案几一角。
我以手支颐,半阖着眼,总觉得有许多事应当想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值得劳神苦思。唐儿轻轻走到我的身后,柔软的手指按上我的颞颥,为我轻揉按摩。
“唐儿,其实你很聪明。”
她的手指微微一顿,“娘娘谬赞,都是奴婢的本分。”
我想起沁萝行事鲁莽,叹了口气,“聪慧之人晓得何时该糊涂,何时该机敏,沁萝只知以进为进,你比她多了一份心思,自然看得也更远。本宫说的话,旁人不一定懂,但你懂,本宫的心意,不想明着让旁人知晓,你却能心领神会。唐儿,你是个好姑娘。”
唐儿有些哽咽,声线凄楚,“若不是娘娘当年……”
“好了。”我拍拍她的手背,牵过她的手,叠在我的双手之间,彼此的温暖都是可以切身感受到的,我低声,“唐儿,往事不能提,记住,千万不能提。”
她的小手攥成拳头,又慢慢松开,她咬了咬唇,“奴婢知晓。”
有宫人小步进殿,“娘娘,赵美人来了。”
我放开唐儿的手,正色道:“宣。”
赵美人款款而至,一袭月白素锦宫装,玉面玲珑,盈盈冷艳。即使她遥遥她立于阶下,我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方才宣政殿内两情畅咏,欢悦歌笑喧,连衣上龙涎香气都未散尽。
她盈盈一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美人免礼。美人为陛下侍墨劳累,来人,为赵美人赐座。”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搬来黄花梨木椅,放置在赵美人身侧,赵美人谢恩就坐。
“本宫闲来无事,便去宣政殿走了一遭,陛下操心国事,本宫也被拦在殿外不得入内,不知陛下龙体可好?”我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她一眼,她却起身跪倒在殿下,说“臣妾有罪。”
我好奇道,“美人何罪之有?”
赵美人神情从容淡然,静静地回道,“陛下连日来处理政事愁眉不展,臣妾亦为陛下龙体担忧,臣妾愚笨,没有什么好法子讨陛下一笑,只好在宣政殿起舞,让陛下舒舒心。”
南陵刈国事繁忙,赵美人为君解忧,这样说来,她哪有半点不是。
“赵美人起身吧,本宫哪舍得怪罪于你,你为陛下排忧解难,也是帮了本宫的大忙,本宫谢你还来不及,怎会责罚你?只是陛下处处挂念美人,眼里心里都是你,看久了,只怕陛下连各宫妃嫔长的什么模样都快要认不出了。美人既是福慧双全之人,也懂水满则溢的道理,总要匀一匀才更稳妥。”
她抬起璨若星子的眼睛,抿唇一笑,连同为女子的我,也不免心惊。
赵美人恭顺地点点头,“多谢娘娘提点,臣妾谨记于心。”
聊着聊着,远远的就能看到各宫灯火次第亮起,无数明亮的烛火将漆黑的夜都染映上了暖熏熏的光色,有多少妃嫔妾侍满心欢喜地倚在宫门口等着君王临幸。可听着渐行渐远的辘辘车声,沉重的车轮仿佛碾碎了温暖的希望,点再多的灯,始终照不来心心念念乞盼之人。
马车走过留下的痕迹再长,也抵不上她们因失望而一次次落下的眼泪,是那样的没有边际。
未央宫也陆续掌起了灯,我也不再多留赵美人,该说的,已言尽于此,就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nsp; 赵美人离去之际,郑公公带着太后的口谕在殿外等候通传。
“奴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赵美人。”
“公公免礼。现已近晚膳时刻,公公怎么得闲到本宫这儿来了?”
郑公公圆滚滚的脸上挤着笑容,眼睛周围布满深浅的皱纹,却丝毫遮不住他的精明,他笑眯眯地说,“太后娘娘备了一桌晚宴,原本是邀陛下作陪,请赵美人吃一顿家宴,这不,陛下日理万机不得空,太后说娘娘是陛下的妻子,请了娘娘去也是一样的。”
不过是胡乱扯了来的由头,陛下怎么会不得空,舍得让他的爱妃孤身前去赴宴。
陛下若真是去,这晚宴才要不欢而散了。
我了然一笑,将手轻轻抬起,唐儿便扶着我的手缓缓步下殿阶。我走至赵美人的身侧,斜瞥见她绝美的侧颜,她的身上有极淡的清莲香,在这样沉闷的夜里宛若夜光杯中盛放的清醴,在晦暗的夜里散着冷冽的味道,婷婷袅娜,情不自禁地想让人去靠近。
庭院风过,吹得满庭芳。
我和她并肩而立,她微微低垂着头,眉目不动,也已含情。
郑公公在旁温言提醒,“二位娘娘,时辰不早了,太后那里可还等着娘娘呢!”
我和赵美人拜见太后,请过安,太后便让我们入席落坐。
说是只寻常家宴,但案上罗列霜熊之掌,文鹿之茸,鼋羹镌嚯,晨凫宿鹌,肴以多品,羞以珍名。太后让我作陪,我无可推辞多饮了几杯酒,席间谈笑风生祝愿太后长乐无极,后又贺赵美人入宫之喜。
撤下晚膳后,太后亲切地向赵美人招招手,赵美人犹疑片刻,垂首走到太后身边。
鎏金铜十五连枝灯树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燃烧着,赤红色的火苗不停地蹿动,丝丝灼热在我的背上蔓延,我的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唐儿悄悄地低声问我,娘娘身子可好?
我微笑着颔首,用锦帕拭去汗珠。
“皇后,你也过来。”
“是。”
太后的笑意仿佛融在了满殿灯火里,当我靠近,竟暖的有些不自在,她十四岁入宫为妃,十六岁母仪天下,人心的温暖应当早就被这座冰冷的宫殿禁锢,只剩下冷漠。
她执了我的右手,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殷切道:“哀家的眼睛也不中用了,看着这赵美人倒是和瑾青像得很。”
我瞧着这张几乎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沉吟道,“赵美人芳年玉质,后禄正长,肃谨皇后虽已故多年,但未入宫前,十几载的姐妹情分臣妾却从不曾忘,在臣妾心中,肃谨皇后是世间独一人,此花开尽更无花。”
太后目光微微一滞,抽回了自己的手,扶额长叹道,“瑾青这孩子,是个没福分的啊……”
而我默然敛下眼睑,不再作声,所有的人都屏息敛目,仿佛在举行一场肃穆的哀悼。此时,有一个温润的声音轻轻扬起,如长信宫里的一颗尘埃,静静落在窗闼上亦或是灯芯烛焰里。
“臣妾该死,让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念及故人,徒增哀思。”
“是哀家老了,最近总能想起很多从前的事儿。”
我道,“母后也要稍微宽宽心。”
“哪里能呢?皇帝前朝政事繁多,后宫可心伶俐的妃子左不过那几个,先帝虽是子息单薄,终归也是有四位皇子和两位公主。哀家都这把年纪了,还没见到皇孙,若真是到了九泉之下,也着实愧对先帝。”
子嗣之事,我也无能为力,南陵刈与我,除了逢场作戏,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不愿违背本心,我也不愿失了初心。
我也害怕,若有一日,我曾经唤着姐夫的男人成为我的夫君,而我要和后宫千千万万的女子争夺他一人的宠爱,日日夜夜在提防着别人,算计旁人,就此度过漫长的一生,对谁,都是件很残忍的事。
所以,我宁愿无宠,也就不会争宠、失宠。
而赵美人娇羞地低着头,满是小女儿情态,怎能不让陛下心怜。
她的脸微微涨红,面颊上的胭脂泛着醉人的颜色,娇声道,“臣妾自当尽心尽力侍奉陛下。”
太后听罢,凤颜大悦,当即赏了赵美人一尊白玉观音像。
二人言笑了一会儿,见天色将晚,鸳鸾殿途远,便让赵美人先行告退。
赵美人走后,太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方才的和悦随着赵美人的离开,也散了,“皇后,论姿色,你和赵苑绮不相伯仲,但她会用自己的姿色去换取想要的东西,比如说,荣华富贵,权势名分。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她倦怠地摇摇头,“瑾仪,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告诉太后,“强求来的,臣妾不想要,臣妾要的,最好不强求。”
太后竟愣了愣神,周芩姑姑扶着她行至殿外,头顶明月高悬,皎皎若白玉,月色冷峻如霜,她声音清冷,不怒自威,“一入深宫里,哪里还随得了自己?你是皇后,可以不争不抢,比不得那些上蹿下跳的莺莺燕燕自掉身价,能折腾出什么来!自赵苑绮入宫,后宫中谁不知她一枝独秀,独占君恩。这上好的一块美玉,若无巧匠雕琢,资质再好,也只是一块好成色的石头,就看你,愿不愿意用心琢磨琢磨了。”
我仰头望月,那倾漏的遍地月光竟能冷到眼底,再缓缓沉落,一直跌到心里。
“臣妾……知晓了。”
不知是否柳絮之故,回宫后,我的嗓子已经有些生疼,如鲠在喉,十分难受。唐儿见我在席间几乎没怎么进食,关切地问我可要再用些点心。
我摇摇头,“无碍,让御厨熬一道玉梨清露便可。”我忽然想起午后小憩,有宫人为我披衣,便告诉唐儿,让她好好打赏那个宫人。
是夜,我因为身体不适很早便歇下,原以为睡一觉该大好了,没想到第二日一直睡到辰时,唐儿唤我不起,便急匆匆请了御医。
我躺在床榻,唐儿侍立一侧,两只小手焦急地拧在一起,时不时踮着脚向外张望,时不时问我可有不适。
“许太医到。”唐儿听到宫人的通禀声,飞快地将寝殿的帷幔放下,昏黄的光晕跳上淡色的垂帷,和着晨风微微摇曳。
老太医不疾不徐地悬丝诊脉,唐儿瞅着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追问,“许太医?娘娘凤体可有大碍?”
“娘娘是伤风了,微臣为娘娘开几剂药,娘娘按时服用就能大好了。”
听得太医一句无碍,唐儿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下。许太医默默地站在垂帷外,垂首立在一侧。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里像是被人胡乱塞了粗石沙砾,说话的时候一下一下的疼,我轻声道,“太医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本宫吗?”
许太医沉沉叹了一口气,问“娘娘是否常常夜里辗转难眠,白天又是恹恹欲睡?”
我抬头看见帷幔帐顶绣着凤鸟纹,栩栩如生,恍惚间,竟像是一双羽翼被绣女穿针引线,绣死在了帷幔之上,那对如宝石般明亮晶莹的眼睛,覆着阴翳,死气沉沉。
“太医尽管说便是,本宫听得。”
良久,许太医道,“娘娘心中忧思,郁结难舒。微臣不知娘娘所忧所思,若心病不得纾解,终有一日将大伤娘娘凤体。”
唐儿一听立刻慌了神,急问道,“娘娘的心病,怎样能医好?”
“心病难医。”他隔着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帷幔深深望向我,眼带悲悯。
我苦涩一笑。
“唐儿,随太医去取药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