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近夏,阴晴不定。
凉风丝丝透过窗子,那窗牖外的天是铅垂似的阴晦,想来片刻将致雨,夹杂着暑热的风愈加无端端压得人头脑昏沉不爽。我困倦地揉了揉颞颥。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如今天气渐热,身子愈加疲懒,我撑着脑袋翻阅尚宫局呈上近一月的文书,一手算着内廷用度开支,一只手摩挲着下一份待阅文书。
我胡乱翻了一页,朱红笔墨字迹,艳如娇花。
唐儿见我有些尴尬,从我手中拿过彤史,缓缓道:“娘娘,上月初,陛下独居宣政殿,中旬陛下除了赵美人的鸳鸾殿,不曾召妃嫔侍寝,下旬……”唐儿说着说着,脸也微微有些涨红,我向她伸手,唐儿犹豫着将彤史递给我。
下旬,周少使侍寝两夜,周良人侍寝三夜,卿婕妤那里也去了几次,剩下的日子,皆是赵美人占尽皇恩,好不得意。
彤史被我扔弃在案几上,这个口口声声说深爱着先皇后的男人,转眼就搂着新欢,日夜笙歌。一生挚爱,就如此浅薄易忘,当真是荒唐。
前几日便有一众宫妃来未央宫,唐儿把她们悉数挡了回去。现想来,只能是为了赵美人。
“娘娘,赵美人长久如此,只怕会招来宫妃嫉恨。”
案几上的书页被风沙沙吹起,密密匝匝的小字镌写的如蝼蚁难辨,一点点地爬进眼里,啮咬人心。唐儿将吹乱的书页拂好,将彤史夹在一摞文书的最末。
我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似一澜秋水般温和。
我放下手中批阅的紫毫,搁在白玉笔架上,冲着唐儿微笑道:“木秀于林,必为众所不容,这好好的一株佳木,修剪整齐了才不会碍着旁人的眼,令自己免于诛伐。”
唐儿担忧道,“赵美人宠眷正浓,娘娘的话不一定听得进去。”
“赵美人是帝王后妃,该怎么做,是她的事,而非本宫,本宫是后宫之主,在其位,谋其政,只须将自己的本分尽到就好。”
唐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去鸳鸾殿传旨,宣赵美人觐见。
我本欲再提笔阅览几册文书,奈何实在困乏得很,搁在白玉笔架上的蘸墨紫毫渐渐被潜入的风,一点点风干,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墨香。我把头枕在臂弯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光景,上林苑柳絮翻飞,扬扬若雪倾,一簇簇极小的雪绒从窗边悠悠然溜过,我的神思也随着飘絮飘到了很远。
我不知何时沉睡去,睡梦中有人为我轻轻披上衣裳,依稀听到窗户关闭的吱呀声。鎏金银竹节熏炉溢出奇楠香,清凉香甜,在梦中慢慢勾勒出姐姐的眉眼,那一缕淡色的薄烟凝成她的倩魂,她依旧会顺抚着我的发丝,哼着淡淡的小调。
忽至的一阵风,吹走了所有的虚妄。
我惊呼了一声姐姐,自梦中惊醒,面颊的残泪,啪嗒一声落在案几上。
唐儿闻声立马进来,捡起落在地上的披衣,颇为奇怪地逡巡着殿内。我见她已回,悄悄抹去了泪痕,问道:“赵美人可在殿外?”
“陛下宣赵美人侍墨,又召去了宣政殿。”
我微微一惊,沉声道,“摆驾宣政殿。”
宣政殿到了,守殿的仍是当日的小黄门。
小黄门战战兢兢向我下拜,我暗自冷笑。
他扯着尖细的嗓音为我通传,殿内分明只有渺渺弦乐声,南陵刈却我迟迟不召宣见。
我在殿外站立许久,殿门大开,沉郁的龙涎香气陡然蹿出,我不禁蹙眉。
出来的是南陵刈身边的公公汪秉,他手脚利落,立即匆匆掩好殿门,谄笑道:“陛下请娘娘回宫。”
我眸色渐深,冷冷地乜斜着汪秉,“公公的意思是,本宫进不得?”
汪秉的脸上又叠上一层笑意,“奴哪能做得了陛下的主,娘娘真是说笑了。” 我望了一眼描金漆红的宫门,窗格上瑞意祥和的花纹映衬着绰约的人影。
“今儿吹得是哪门子的风,竟把皇后娘娘也吹来了。”一声银铃娇笑,得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
韩簌卿是宗正韩彦之女,与我是同年入宫,立为婕妤。
她身着一袭月白水纹凌波裙,裙裾下摆绣上一朵重瓣胭脂色蔷薇花,行时蔷薇藏于裙衫内,时隐时现,但若起舞,只要舞步拿捏得当,舞者技巧,让这朵蔷薇花翩然欲飞,再跌落君怀,也不是不能。
何况,韩簌卿便是以舞,得君幸。
青丝绾成灵蛇髻,斜簪一支红翡滴珠流苏步摇,艳色似血,人面如玉。
卿婕妤悠闲地向我行常礼。
她秀眉一挑,笑靥浅浅,“娘娘怎不进殿,皇后身子金贵,站在风口万一伤了凤体该怎么好?可要臣妾进殿向陛下讨个恩赐,让娘娘随臣妾一同入殿?”
她特意加重“随”字,连唐儿都十分不悦,蹙眉看了我一眼。
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她一身薄衫,话锋一转,“妹妹要为陛下舞乐,再不进去,陛下可是要着急了。”
卿婕妤听我这样说,自然欢心,汪秉也拦了她,可她却一把将他推开,还让随行的侍女拦住汪秉,径自推开宫门,钝重的宫门发出沉声。
弦露袅袅音,烛下双双影。
果然,卿婕妤触了天子逆鳞,她还未踏入殿内,便听得南陵刈一声怒斥,“滚!”玉瓷砸碎的声音,锦帛扯裂的声音,卿婕妤仓皇跑出的时候,那一朵胭脂蔷薇亦尽失颜色。
她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侍女便匆匆逃离了宣政殿。
“没想到皇后也会捉弄人。”
竟是南陵缙。
南陵缙站在唐儿身后,身着月白点墨锦袍,而我正立于殿外望着卿婕妤离去的身影,自然就没有瞧见,但他清朗的声音,我却识得。
我并不否认,但他堂而皇之揭露我恶意的时候,我还是阴了脸。
他缓步而来,对汪秉和小黄门摆摆手,他们便恭顺地向后退却几步,南陵缙细细地打量着我,淡淡道,“不过卿婕妤性格骄纵,目中无人,今日她惹恼皇兄,今后能收敛几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嘴角噙笑,“缙王爷对宫中人事倒是十分清楚。”
他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人有一颗心,宫中女子多妒忌之心、邀宠之心、害人之心,并没什么难猜的。”
“那本宫怀的便是害卿婕妤之心了。”我笑着对上他幽深的眸子。
“皇嫂若要害她,大可趁人之危,治她一个不敬帝后的罪名,哪还能一脸怒气地回了自己的宫室。”
是,韩簌卿对皇后不敬,擅闯宣政殿。加上这一身打扮,再扣个魅惑君王,扰乱朝纲的罪名,没有赐她三尺白绫已是仁慈。
我看着南陵缙,淡淡笑着。
“依臣弟看,皇嫂是后宫最会周旋的妙人。怀的,自然是颗七窍玲珑心。”
“七窍玲珑心……传闻纣王叔父比干有一玲珑心,却被妖妃妲己使计,让那纣王取了玲珑心,烹之,食之,若无此心,比干定不能看出妖妃真身,也不至于焚了狐窟后,遭剜心之苦,本宫倒觉得这玲珑心白白招致祸患。”
南陵缙笑了一声,“皇嫂倒是通透得很。”
“当今天下既非夷靡乱世,南朝亦无佞臣当政,并不需要什么玲珑心。”
言罢,我携了唐儿和侍女先行离去,可身后那抹精明的眼眸却牢牢地凝视着我,直到消失在宫阙深处。
南陵缙收回目光,温润的脸上覆着一层清寒,汪秉对小厮使了几番颜色,小厮才怯怯唤了声主子。
&nsp;他抬头望了一眼宣政殿外的天空,纵使近黄昏,还是明澈的青蓝色,他想起少时碧玉湖的水也是这样的青蓝,阳光洒在明净的湖面上,微风吹过碧玉湖面,湖水便如美玉倾碎,折射出粼粼波光映在少女低垂含羞的眼眸里。
“走吧。”
南陵缙并未出宫,反去了上林苑,再次遇上我的时候,并没有一丝诧异。
总能这般巧。
我正俯身赏着一支早绽的锦葵,花期未到,却早早开了。
满园春色,独一支惹眼。
“臣弟竟又遇着皇嫂了。”可他的语气明明十分笃定,笃定会遇到我。拈着锦葵的手戴着缠丝金壳护甲,轻轻一折,花茎便断了。唐儿见状走到我身边,我把花递给她,眼波一转,“把花送到未央宫,放在那只绘花鸟纹的玉壶春瓶里头。”
唐儿当即心领神会懂了我的意思,指了几个侍女将花送回未央宫,只留下随行几人,平日都是不会多嘴之人。
“本宫从不信巧合,缙王爷有什么话,直说吧。”
南陵缙走到我的身畔,低垂着眸子,阳光下细密的睫毛如鸦羽般,在他白净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看着尚且流着汁液的断茎,语调很平静,“皇后娘娘说的并不是实话。”
我一怔,“什么?”
“南朝果真是政治清明,无权臣奸佞吗?”
若论权臣,最大的权臣便是周相,要论奸佞……
他笑意渐深,耐心等着我的回答。
“后宫不得干政,缙王爷不应来问本宫。”
谁知南陵缙竟欺身上前,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却一步,不想一个趔趄崴了脚。他急忙伸手去挽我,而我看到他宽厚的掌心向我伸出,仿佛是濒死之人见到最后的希冀,不顾一切地抓住。
我不偏不倚撞在了他的怀里,他比我高出许多,呼吸沉沉落在我的脖颈间,又暖又酥,可他在我耳畔呢喃的一句话,却让我害怕地推开了他。
他说,南朝最大的奸佞,是周太后。
原本鸟语花香的上林苑,仿佛骤然陷入了死寂,再没有别的声音,只那一句,南朝最大的奸佞,是周太后。
“放肆!”
他盯着我的眼眸,步步紧逼,一字一字直戳人心,“六宫之内,南朝上下,谁不知周太后擅权弄政,只是不敢说罢了,因为……”他冷笑了一声,明明是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却似九重狱里挣扎逃出的妖孽。
“因为说实话的人,都死了。”
“既然缙王爷知晓言多必失,在深宫之后更应谨言慎行,陛下万安,南朝可定,缙王爷也可继续逍遥山水间,与美人吟咏风月,都是皆大欢喜的事,又为何苦执着于一句真话,一个真相,世人宁愿装聋作哑以免惹祸上身,为何缙王爷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害了自己不说,更会株连无辜。”
南陵缙的神情瞬息万变,唯有一双眸子阴冷到了极致,凉意透骨。
他轻笑一声,不屑道,“是了,皇后自也属周氏一族。”
空气中有暗香幽浮,轻风翻飞杨柳絮,我觉得有些不适,清咳出声。唐儿听到我的咳嗽声,一脸担忧地向我小跑过来,我极力抑制住咳嗽,缓缓抬眼,“今日本宫只是与缙王爷巧遇,仅此。”
南陵缙忽然有些恍惚,他静默片刻,最后说,“暮春多飞絮,柳絮细小极易吸入体内,娘娘保重凤体。”
除了沁萝唐儿,连亲姑母都不曾关切过我的身子,平静无澜的心突然被一丝暖阳惊起清漪潋滟,但是水火不相容,他是南陵刈最亲厚的兄弟,离皇权最近的人。
我是南朝皇后,更是要誓死守护周氏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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