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解,但是她懂。他很感激她临行前,没有将他叫醒。
那日,梅溪与冷冽相拥而亡,临死前,说,今生今世求不得,愿修来生来世。
他也很想问她,今生不可求,可否求来世?
好多次话到嘴边,终又咽了回去。他害怕,她的回答,是来生来世都许了那个人。
他宁可不问,至少还留给自己一个希望;一如他让何泉送给她的腰牌,明知道,此生她不会再回邺城,不会再进宫,他还是要送给她。知道她已收下,他忽然之间有些感动她的成全,此生,他又多了一个念想。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终成一个点,消失在视线里。霍然之间,天地为零。
明明是三月的天气,却有着九月的萧索,腊月的阴寒。
回眸处,人去楼空,只有落雪轩的桃花,随风乱舞,依旧飘零,一如他的心,从此,无处着落。
他明白,自此以后,长安的玉安宫,邺城的落雪轩,将会是他的桃源之处,华胥之梦。
芳菲争艳三月里,不及梨花一树白。
夕儿站在梨树下,看着欺霜胜雪的梨花,淡香浮动四周,盈满广袖。
她从未想过朔州也有一个连枝苑,听蓝姨说,连枝苑这个名字是姑父亲自题的。梨花院落,松影寒塘,这是邺城宫中的连枝苑所没有的。
伫倚阑干,驻目而望,一片花瓣飞离枝头,清冷飘摇,心中蓦地抽紧,梨花一袭白纱漫卷摇曳,美的炫目,可终是逃不过,春雨迎来夏月时的归去;当秋风送走乱黄,冬雪纷纷后,也只能,碾作泥土化作尘。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女子一袭白衣,雪作广袖云作裳。长发及腰,青丝如绸,潋滟生辉,似从山水画中走出,瞬间令天地失色,携着春风清辉,翩然而至。
女子对夕儿温柔一笑,尽显慈爱。莲步生花,向梨树走去。
夕儿从屋里搬来凳子,走到梨树下时,微微一滞。
像似知道女子来了,梨花尽情纷落,落了女子满身,若不是近看,还以为女子一身白衣,梨花裁成。
夕儿放下凳子,扶着女子坐下,“姑母,夕儿为你梳头。”
“好。”玉冰取出椴木人像和刻刀,一刀一刀雕刻起来。
夕儿看着姑母认真的样子,莞尔一笑。自来到朔州,每日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姑母梳头。每次梳头时,姑母都会刻小像。
玉梳滑过青丝,长发一束束绾起,乌发深处,已被白雪层林尽染。
蓝姨说,姑母的乌发如她的话一样,越来越少,是心病所致。
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姑母的系铃人早已离去。
绾起最后一束长发,插上梨花并蒂双开的玉簪,“姑母,好了。”
玉冰摸摸发髻和玉簪,“好看么?”
“好看。”
“他也说好看。”
夕儿知道,姑母口中他是姑父——前朝孝昭皇帝,高衍。
刀笔生花,玉冰手中的人像已惟妙惟肖,“像么?”
每完成一个,姑母总会问她,“像。”
“你都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像。”言语中似在反驳,可是眼角眉梢都是柔情蜜意。
“难道姑母还会记错么!”夕儿戏谑道。
这世上,除了史册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记载,有谁能记住姑父?也只有姑母如刀刻般记在心里,栩栩如生。
“也是。”玉冰唇边温柔似水,不免得意一笑。
“姑母,今日袁老儿会说新的段子,要去听么?”
姑母平日里出门,大多是冲着袁老儿,她很喜欢听袁老儿说书。
“好。”玉冰目光不离人像,似乎看到了那个身影。
朔州,聚福楼。
一张四方矮几,一个长形醒木,外加一卷书册,说书人——袁老儿端坐在矮几后。
方坐下,有客人便开始问起来,“袁老头,今日打算说谁?是一代枭雄曹操,还是神机妙算的孔明。”
“今儿不说古人,就说说前朝之人。”袁老儿神秘一笑,露出一口的黄牙。
“前朝齐国?有何人可说?莫非是孝昭帝高衍?”
“不是,但与他有关。”袁老儿摆摆手,灰白的八字须得意的抖动着,“今儿要说的是一位女子,孝昭帝的皇后——元氏。”
“听说,这位元皇后是大将军元潜的女儿,可是一位奇女子。”
“不错,正是她,咱们就说一说这位元将军的女儿。”袁老儿手起手落,醒木惊响,“这位元皇后可是才貌双全,秀外慧中,美的就跟仙女似的,嫁给当时还是常山王的高衍时,不过十五六岁。”
“据说,两人成亲后,王妃元氏并不受宠,被冷落一旁。”
“不然。”袁老儿说道,“当时元氏并不知道元潜是其生父,一直称胡庸为父,而胡庸谋反,常山王怕元氏左右为难,更怕负了元氏。”
“这位元氏对常山王也是有情有义,常山王身有顽疾,去留是随时之事,元氏对他不离不弃,常山王每次犯病,元氏必守在病榻,服侍左右。”有些客人略知一二,迫不及待的抢着说道,“只是这位元氏悍妒,容不得常山王身边的侍妾,进门之后,将侍妾都一一逐出了王府,据说,太后赏赐的宫女也被她拒之门外,不给半分颜面。”
“也不尽然。”客人中有少女辩道,“元氏逐出侍妾,焉知不是常山王的意思?”
“有道理。”旁边另一少妇模样的女子道,“与其说她悍妒,不如说是常山王对她的宠爱。常山王登基后,独宠中宫,即便元氏很久未孕,对之宠爱也是丝毫不减,试问,天下帝王,有几人能做到?”
楼上,一个妙龄的女子听到楼下两个女子的说话,莞尔一笑。这个世上的女子,总希望有一个男人能对自己情有独钟。
“听说常山王的顽疾是因毒所致,元氏为了能得到解药前往周国。”少妇道,“据说差点命丧悬崖。”
“不错。”袁老二似乎忘了自己说书人的身份,接着客人的话道,“元氏不仅救了常山王的命,在常山王勤王一役中,还为常山王除掉了简平王,攻克定州,取下皇城。”
“这元氏算是为常山王打下了半壁江山。”一中年男子说道,“政变逼宫,助常山王登上皇位,元氏是功不可没。”
“当真是一位奇女子,若是能让我遇上这样的女子,我也宁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少年目露羡慕之色,“只是这常山王做皇帝就坐了一年就驾崩了,据说是因为元氏行为不检,致常山王气血攻心而亡。”
“道听途说,无稽之谈。”少妇对之嗤之以鼻,似乎知道的更多,“那是武成帝垂涎元氏的美色,篡谋夺位,孝昭帝无奈之下,为保元氏性命做出的权宜之计,不仅如此,还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助元氏逃出皇宫。”
“元氏就此下落不明,据说是去了周国,可是真的?”少年转身看向袁老儿。
袁老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知道,周国宫中多了一位荣国夫人,不是后妃,却长居宫中。”
“荣国夫人?”少年眼中一亮,“可是那位助当今圣上诛杀叛臣宇文护,又为圣上亲往周国求娶出云公主的女子?”
“正是。”中年男子接着说道,“这位荣国夫人也是位厉害人物。当今圣上挥兵东征,兵临晋阳时,荣国夫人迫使大将张鹤自刎当场,后不费一兵一卒攻克定州。”
“据说,齐国灭亡之后,荣国夫人也离开了。”少年似有不解,“听说,皇上将朔州作为封地赐给了荣国夫人。”
“若是荣国夫人便是元氏,这便说的通了。”中年男子扫过众人一眼,“荣国夫人助圣上东征灭岐,应是为孝昭帝复仇。”
“听闻,当今圣上对荣国夫人很好,荣国夫人为何还要离开呢?”少女努努嘴,能得帝王宠爱,是天下女子梦寐所求之事。
少妇对着少女戏谑一笑,随即正色道,目中有淡淡的哀怨,“荣国夫人得到了常山王全部的爱,即便常山王去了,在荣国夫人的心里,也只有常山王一人,其余的人都是多余。其实,人与人之间,错过一步,就是错过终生。”
“一直空着的常山王府已有人住,你们可知道?”少年看向大家,希望能有答案。
“是有人住,好像是一对姐妹。”有人应是见到过,说道。
楼上的女子抿唇一笑,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清幽依旧。
“姐妹?”中年男子有些糊涂,“这元氏不是没有姐妹么?”
“各位。”少年说道,“我们就别在这里乱猜了,还是听袁老儿说吧,听他从头到尾慢慢道来,如何?”
“好。”众人难得齐声。
楼上的女子也侧耳倾听,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姑母与姑父有这么一段故事。
袁老儿捋捋八字须,挥手拍下醒木,一声惊响,聚福楼顿时安静。
“话说这元氏,生的是极美,远山眉下横秋水,比之曹子建笔下的宓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楼上轻微的叹息声,悠悠的浮过聚福楼的雕栏画栋。
醒木一声响,故事里,她淡扫蛾眉,一切重头。
那一年,她一袭嫁衣,黑发红颜,远嫁千里;那一年,他洞房赐药,她拂袖而去,怒惩侍妾。
那一年,她身披战甲,威慑阵前。
那一年,他俯视天下,江山共与。
那一年
故事外,她低眉垂眼,泪湿衣袖,谁的三生定许,犹在耳边。梨树下的一个人,却有着两个人的画面。
繁华过境,故事里,故事外,她除了守候,还是守候,这一段悲欢离合,流在民间的都不过是说书人口中的一段传说。
一树梨花一月溪,无语无声,却流尽光年。
她终究与母亲一样,守着梨树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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