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东征,一统北方。宇文邕除去内忧,平定外患,现又开疆拓土,史册上定会再添上他雄才伟略的一笔。
诸事希求超越古人,生活俭朴,勤勉于政,轻徭役,薄赋税,政治清明,宇文邕一定会是一个百姓称赞的好皇帝。
落雪轩——高衍为他在宫里奢建的世外桃源,梨树下,玉冰迎风而立。
“娘娘,这个送过去,皇上会来么?”迎蓝找来一块石头和一张席子,莫名其妙的看向娘娘。
玉冰回过神来,“去吧,务必请何泉交给皇上,回来之后,着手准备晚膳,丰盛些。”
丰盛些?难道皇上真的会来?
自破宫之日,已有数月过去,皇上一共来落雪轩两次,一次是为如何处置月瑶和高纬的事,娘娘只说齐国宫中之人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第二次是年前,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从周国来邺城,皇上邀玉冰赴宴平日内,再未见过皇上。
以前在周国,皇上日日来看娘娘,风雨不断,来到大齐之后就变了。其中的缘由,迎蓝一时也想不明白,转眸看了一眼娘娘,知道娘娘不会说,只得向御书房走去。
天还未暗,迎蓝便站在落雪轩的门口迎接皇上,良久之后,不见一个人影,天色转暮,寂静的落雪轩更加静谧。
“娘娘,依奴婢看,皇上不会来了,您要不先用膳吧。”迎蓝劝道。
“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良久,酉时都过了,仍不见皇上的身影。
“娘娘,皇上肯定不会来了,您先用膳吧。”迎蓝看着娘娘幽暗的侧脸,不舍得劝道。
“再等一会儿,我相信今日他会过来。”
迎蓝欲要再说,却见宇文邕一身布跑的走了进来。
伸手虚扶俯身行礼的玉冰,拂袍坐到了对面,“你真有把握,今日我会来?”
玉冰浅笑,目光澹定,“我只是想,皇上英明,一定会想明白。”
宇文邕目中微顿,挥手让迎蓝退下,亲手执壶,为玉冰斟满,“自你进宫,你我都未曾好好痛饮,今日不醉不归。”
“来,干。”宇文邕举起羽觞,冲着玉冰温柔一笑,一饮而尽。
玉冰端起羽觞,半垂睫毛,盈盈目光与清冽酒水,潋滟生辉。良久之后,抬眸而望,微微牵动了唇角,“连枝苑中,梨花院落,松影寒塘,心之所归。”
“坐拥江山,揽天下风景,难道还不及一个小小朔州王府的万一?”宇文邕目光殷殷切切。
“不是不及,只是妾身心中只容下那一处风景。”玉冰淡淡回应,目光却是向往之色,抿唇而笑,“皇上,你是明白的。”
明白,他怎会不明白,朱颜万千,不过独爱她一人。
羽觞空悬,直到手臂酸痛,才幽幽回落。宇文邕再端羽觞,双目含笑,掩不去的苦涩蔓延嘴角,“今日,就当我为你践行。”
“谢皇上。”玉冰凝望,目露感激。
月影横斜洒西楼,拉长着两个身影,相对而坐,寂静无声。
宇文邕执着羽觞起落,一杯接一杯,杯杯愁绪,落寞而笑,不知何时,声音飘忽,满是回忆。
“多年前,在凝香楼初遇你,我才知道我这辈子错过了什么!”
“天下的女子,坤德娴熟,温柔似水,何其之多,像你这般灵动聪慧,心怀天地,与男子齐肩的女子却是少之又少。”宇文邕醉意朦胧。
世上的女子,大多依照男子的喜欢,温柔娴雅,历来文人墨客笔下的女子也都是如此,即便是才华横溢,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有几人会像高衍一样,不理世俗之见,喜欢她这般,杀伐决断,沉谋果敢,与他比肩的女子。
“我庆幸我遇见了你,却也不幸的错过了你。”
玉冰不劝不阻,陪着他杯空杯满,直到他伏案而眠,才放下羽觞。面色微微僵住,苦涩划过眉梢嘴角,一掠而逝,她明白他的苦楚,她曾经为另一个人醉卧花间,伴梨树而眠。
唤来迎蓝,两人合力将宇文邕扶到榻上。
“好了,你去休息吧。”玉冰挥手让迎蓝退下。
迎蓝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抿了抿唇道,“娘娘,您如何休息?”
“我可以伏案休息。”玉冰帮宇文邕掖好被子。
“那怎么行。”迎蓝急道,“娘娘不如去奴婢的房间休息,奴婢守在这里。”
“不用。”玉冰拍拍她的手,幽幽叹息,“就让我守在这里吧,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月下小楼,天色将晓。
这一夜,宇文邕不曾醒来;这一夜,玉冰不曾休息,露水湿了罗裳。踏进房间,见宇文邕的睡姿与昨晚的一模一样,面朝内,似乎连动都未曾动过。
迎蓝端水进来,见宇文邕还未起身,“娘娘,要不要叫醒皇上?”娘娘走了,皇上不要送送娘娘么?
“不用了。”玉冰盯着宇文邕的背影半晌,转过身,“叫醒他,就白费了他一醉方休的苦心。”
身后,榻上的身子一震。
迎蓝不甚明白的点点头,随着娘娘出了落雪轩,登上离去的马车。
马车刚过了城门,却见何泉挥着圣旨追了过来。
“娘娘。”迎蓝紧张道,“皇上不会反悔了吧。”
“姑母,不如我们当作没看见。”夕儿向往着朔州。
玉冰心中忐忑,见何泉已到面前,欲下跪接旨。
“夫人勿要行礼。”何泉诚挚道,暗自叹息,他不明白荣国夫人为何执意离开,“皇上让奴才将这个交给您。”
玉冰接过何泉递来的圣旨和一块腰牌。
打开圣旨,黄綾绸缎上笔墨未干,墨汁浮香,封朔州为荣国夫人的封地。
封地!自古以来,谁有这份殊荣!
黄铜腰牌,是进宫的腰牌,只要凭此腰牌,可以自由进入皇宫及皇宫的任何地方。
黄綾圣旨上水印了一片,脸颊温湿,这才惊觉已泪流满面。
城楼上,伫立着三个身影。
史摄云本想再踏一步,与宇文邕并肩而望,抬眸偷偷的看了一眼威严肃穆的背影,这一步不仅没有跨出去,反而退了半步,立在了李妙锦的旁边。
尤想当日,她与李妙锦踏入邺城,未到永宁宫,便看见了高台上的宇文邕和元玉冰。两个人迎风而立,俯瞰众生,睥睨天下。
一对神仙璧人,黯淡了日月光华。只是,她不明白,远远望去的两个人,明明齐肩而立,为何之间却隔着一步之距。
就在方才的一眼,她幡然明白,宇文邕身边的一步之内留给了元玉冰,而元玉冰却永远立在了一步之外。
只是,她不明白,玉冰为什么不能与宇文邕并肩而行,非要离开,她若留下来,这后宫,皇上都会是她的,她却走了。
她走了,她不是该高兴的么,为何会落寞?
她侧目看向李妙锦,李妙锦的侧脸依旧婉静,心中霍的一开,李妙锦少言少语,却是一片冰心。宇文邕曾说过,如李妙锦这般蕙质兰心的并不少见,但如她这般心灵通透的人却很少见。
她刚刚想明白的事情,李妙锦应该早就明白,元玉冰走或不走,她不想要的,也不想带走的东西,她们只怕用尽一生,也求不得。
李妙锦像似知道史摄云在看她,侧眸回望,没有一丝的情绪,流波轻转,从宇文邕的身影幽幽划过。
昨日,宇文邕来找她,想让她出面挽留玉冰,她拒绝了。她从来没有拂逆过他的意思,这是第一次。
只因,她明白,玉冰终归是要离开的。她人是住进了玉安宫,可她的心却一直留在了大齐,留在了朔州,漂泊在与高衍有关的任何地方。
自玉冰第一次进宫,第一次回绝册封,她就明白,玉冰的心很大,却只容下了高衍,再容不下旁人,其实这一点,她相信,宇文邕早就明白。
幽幽的目光,再次划过宇文邕的冷峻的背影。
宇文邕一身明黄,袍角随风翻卷。静静的看着马车远去,面色僵住,身如雕塑,只有疼痛在身体的角角落落蔓延开来,翻江倒海,却又无处可藏,该如何为这份痛寻找一个出口?唯有用尽余生,慢慢寻找
她就这样走了,没有一句言语,用这样的方式,不声不响的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朔州是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她追逐着过去,追逐着与高衍的梦,终于去了。
当年,她突然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今日,她悄然的消失在他的眼中,她不会知道,她会一直留在他的心里。
自攻破邺城,他很少去见玉冰,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他知道破城之日,便是她离开之时,所以,他躲着她,避而不见,只为能挽留她三日五日,却不想,他缠绵如杨柳的深情,挽不住她的心——如一江流水,执意向北。
昨日,当看到迎蓝送来的石头和席子呈到面前时,心中钝痛,如凌迟一般。
何泉不解的问他,“荣国夫人送来这些是何意?”
何泉不明白,但是他怎会不明白!
诗经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是想告诉他,她是不会更改心意的。
都说帝王无情,可谁又知道,他炽热的深情,却换不到她回眸一眼。他肩负江山,赢得天下,手握盛世,竟未能得到她半寸倾心。相处十数载,到头来,还是各自天涯。
昨夜,说是为她送行,却是一杯接着一杯,将自己灌醉。
醉了,便没有了离别之痛;醉了,也没有了送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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