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路向下走出四五里,洞中湿气越来越重,人像被浸入水中,而水声转而悬在上方,如重山之外的轻雷,遥远而沉闷。
在洞中滞留的时间越长,逃生的希望越发显得渺茫,但两人始终握紧对方的手,沉默着前行。胥凤仪忍不住悲观,却并不觉得悲伤,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和陆之遥能以此为结局也未尝不好。但她转念想到胥家,想到家里的人,还有外面那些虎狼环伺,便不能甘心就此结束。她想她必须活着回去,她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命令自己振作,下意识扣紧了陆之遥的手。陆之遥以为她害怕,鼓舞道:“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你停在这里!我们一定能出去!”
二人后来又经过两个岔路口,走过一次冤枉路,终于在拐过一道弯后,听到骤然轰响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二人试着向水流靠近,只觉有点点滴滴溅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陆之遥突然拉着胥凤仪站住,两人停在石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水潭。目不能视,所以只能听声辨位。水声喧,他们面前有一道瀑流,从上方的洞口跌落石潭。
陆之遥弯下腰来,伸手到水中感知流向。他牵着胥凤仪,沿水流方向行走。脚下路面狭窄,岩石光洁平滑,显然是被水流常年冲刷磨去了棱角。胥凤仪暗暗庆幸此时已进入平水期,若在丰水期,水面高涨上来,恐怕这洞里再无立足之地。她提心吊胆地跟在陆之遥身后,脚下不停打滑,走得极为艰难。陆之遥悬着心,紧紧攥着她的手,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走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水声变得轻柔,迎面拂过一阵微风,清新湿润,带着点草木的青涩。陆之遥大为振奋:“洞口就在前面!”说着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胥凤仪满怀欣喜地跟上,没走几步一脚踩空,身形一晃往右倒下去。陆之遥一惊,伸手yù拉住她,然而脚下一滑,反而被她拽了下去。
两人一同跌入水中,被刺骨的寒冷激得瑟瑟发抖。陆之遥绷直脚尖,发现竟无法触到水底。不仅如此,水声虽弱,水流却湍急,裹挟着两人往前奔流。陆之遥将胥凤仪护在怀里,试图游回岸边,却发现根本徒劳无功。两人无法,只好暂且顺流而去。
漂流不过数丈,只听前方如雷霆轰鸣,两人脸色遽变,不约而同地抱紧了对方。河道突然一拐,两人被水浪猛地推到一侧,猝不及防地撞在石壁上。胥凤仪只觉得半边身子震得发麻,下意识松了手。陆之遥圈紧她,想攀住水边的岩石却又不敢轻易伸手。洞中亮堂起来,水流迫不及待地将两人推搡着向洞口而去。陆之遥伸手护住胥凤仪的后脑勺,叮嘱道:“吸气!”话音未落,两人已随着流水一起冲出洞口。
陆之遥猛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往下看一眼,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破胸而出。水流强势地撑开他的双臂,卷走了胥凤仪。陆之遥灵魂出窍似的眩晕了一阵,清醒过来后慌忙潜入水中去找胥凤仪。
他在离瀑布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胥凤仪,人在水中缓缓下沉,显然已失去了知觉。陆之遥游过去,将她托出水面,带着她向岸边游去。好不容易回到岸上,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心才踏实下来。他将人放平在草地上,伸手到颈下去探脉搏。
他什么也没探到。
陆之遥毫无防备,被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心脏,突然陷入了茫然,但胸中的刺痛又让他瞬间回过神来。刹那间他记起了所有拯救溺水者的方法,桩桩件件列在脑海。明明是心乱如麻,思维已无力指挥,肢体却在急促中有条不紊地施救,犹如一只牵线木偶。倒水、渡气,他仿佛被生生劈成两半,一半跪在胥凤仪身边与死亡缠斗,一半悬浮在头顶徘徊悲鸣。
胥凤仪猝然吐出一口水,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陆之遥愣了愣,恍然惊觉,神魂归位。他把胥凤仪紧紧地搂在怀里,忍不住喜极而泣。
胥凤仪从鬼门关前回转,五感有些迟钝,躺在他怀里默默缓气,直到一滴眼泪落在她脸上。她伸手一摸,摸到他满脸泪水,不禁惊讶地抬起头来:“你……”
“没事!”陆之遥收紧双臂不让她动弹。他心有余悸,想着万一她没有醒过来,自己也当随之而去。但她醒了,她还活着,温热又柔软地躺在自己怀里。活着真好!他满怀失而复得的庆幸,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做,只想抱着她不放手。
胥凤仪旋即明白过来,心坎蓦地一震。她含笑抹去陆之遥的眼泪,自己也不禁鼻酸眼热。陆之遥将脸颊贴在她额头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两人相拥着沉默良久,谁也不想动,恨不得就这样呆到天荒地老。但天公不作美,太阳隐入云层,水面升起寒烟,深秋的山风已有了凛冽之意。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将肌肤之间那一点暖意掠夺一空。胥凤仪鼻尖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陆之遥恍然记起,她刚刚才病过一场,心里懊悔不已,忙扶胥凤仪起身,四面环顾之后,拉着她往树林中走。
他将胥凤仪安置在一棵大树背后,自己在周围捡了些干枯的树枝,架作一堆生起篝火。两人脱下外衫围火取暖,陆之遥拿树枝撑起衣服,架在一旁烘干。树林里时有微风窜流,篝火跳动着,热气像波浪般层层推开。胥凤仪抱着陆之遥的胳膊,在阵阵暖意中昏昏yù睡。
陆之遥抽出手臂从背后揽住她:“想睡就睡吧。”
胥凤仪靠在他肩上,轻轻摇了摇头。她闭着眼睛,看起来很疲倦,但说起话来依旧是口齿清晰,丝毫没有困意。她问陆之遥:“等我们离开此地,你还要去报仇吗?”
陆之遥沉吟片刻,轻轻吐出一个字:“要!”
胥凤仪翘起了嘴角,这个答案并未出乎意料。她安静片刻,问道:“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陆之遥转头环视一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胥凤仪轻笑:“你当然没有来过这里,夷云派里除了掌门,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来这里。”
“你是说,这里就是缳仙岭?”陆之遥略感惊讶。
“正是。”胥凤仪想起魏梁画的亓山八景,觉得奇怪,“我在韩家看到魏梁画的亓山八景,其中‘重岚烟月’并未画错,想来他虽未亲临此处,大概也曾在远处见过。怎么你却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陆之遥淡然一笑:“我确实没有亲眼看过‘重岚烟月’,也没有见他画过,所以无从得知。你又怎么知道?”他说着转念一想,除了那次观摩比武,胥凤仪并未来过夷云派,而那时会带她去看亓山八景的,除了闻歌还能有谁?
胥凤仪果然道:“闻歌来夷云派比武时,曾带我在远处看过。‘重岚烟月’确实名不虚传。”
陆之遥略略收紧手臂:“你要是想看,我们就在这里停留一晚。”
胥凤仪点了点头,盘算道:“孟鲲的继任典礼安排在后天,我们明天出去,应该赶得及。”她说着,两手圈住陆之遥的腰,将脸埋进他颈窝,安心地闭目养神。陆之遥伸手在她耳后抚了一下,嘴角流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等到黄昏降临,衣服早已干透。陆之遥叫醒胥凤仪,两人穿戴整齐,在谷中慢慢散步。树林里长了几棵火棘,果实刚刚成熟,一串串红灯笼似的挂在树上。两人摘了些果腹,然后往水边走。
等到了水边,只见眼前一片昏暗,天上新月如眉,星辉暗淡。陆之遥恍然忆起才到月初,扭头看向胥凤仪,见她茫茫然看着水面,脸上流露惋惜的神色。“真可惜,来的不是时候。”他颇觉失落。
胥凤仪收回目光,看着他淡淡一笑:“没关系。”
“错过今天,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看了。”
“没关系!”胥凤仪牵他的手,“你在我身边,胜过所有风景!”
第86章 高山之下积白骨
无景可看,两人携手在湖畔漫步。瀑布在原处喧鸣不止,树影幢幢如幽魅。
陆之遥虽然不识缳仙岭的真面目,但也知道它是夷云派禁地,历代掌门皆葬于此。谷中唯有东南方向松柏葱郁,想来就是墓地所在。陆之遥不愿打扰先人清静,因此带着胥凤仪往相反的方向行走。
胥凤仪道:“你知道缳仙岭名字的由来吗?”
陆之遥摇头:“愿闻其详。”
“这件事要追溯到孟鲲的祖父孟赫。”
“我曾听师傅提过这位,他在夷云派的地位就相当于玲珑庄的陈荪。”陆之遥很好奇,“缳仙岭的名字是他所起?”
胥凤仪点头:“不仅缳仙岭的名字是他所起,‘亓山八景’都是出自他手。”
陆之遥感到意外:“我以为‘亓山八景’是过往商旅众相传颂而来。”
“当然不是。”胥凤仪笑起来,“虽说你从小在夷云派长大,而且一心向往,对它的了解却还不如我。”
陆之遥并不介意,淡然一笑:“这么说来,不仅是我,恐怕夷云派里大多弟子都不如你。”
胥凤仪点头认了:“这事说来话长了。众所周知,夷云派崛起也不过是这二三十年间的事。你看它如今独霸亓山,是沧北武林之魁首,可二十年前,它还在被仓山派打压排挤呢。”
提及仓山派,陆之遥不由得皱起眉头。仓山派对他如喉中梗心中刺,直到现在,他仍心气难平。
胥凤仪顿了顿继续:“仓山派在亓山北部的大仓山一带,崇尚修道,专注剑术。夷云派初建时,仓山派势力正盛,两派一南一北,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后来,孟赫来到了亓山。”
陆之遥不解:“孟赫与仓山派有关?”
“原本是没有关系的。孟赫本来不是武林中人,他是个行脚商人。”胥凤仪想了想,“简而言之,孟赫在亓山遭遇强盗,财货被打劫一空。当时仓山派声名在外,他于是去求仓山派主持公道。孟赫许以报酬,但仓山派标榜的是清修苦行,忌讳贪财好利,于是不仅不愿帮他,还将他赶出山门。孟赫走投无路,迷失在山中,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他万念俱灰,于是在此结绳自缢。不过他命不该绝,被夷云派的人发现并救了下来。”
“所以他加入夷云派,是为了报恩?”
“不仅如此。”胥凤仪摇头一笑。两人恰走到湖水与山崖jiāo界处,于是反身往回走。胥凤仪继续说:“夷云派当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掌门姓李,听了孟赫的遭遇十分同情,于是派弟子去帮他夺回财货。孟赫拿回财货以后就离开了亓山。他将货物全部出售,回到家里变卖了家产,然后带着所有钱财又去了夷云派。李掌门以为他要报恩,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劝说他回去。但他却说,他并不想报恩,而是要做一笔大生意。”
“和夷云派做生意?”陆之遥不解,“这一段我未曾听说过,只知道他入派时捐出了所有家产,但最后也只是做了总管,而且为夷云派毕生劳碌,这难道不是更像报恩吗?”
胥凤仪挑眉轻笑:“你这么想也有道理。总之,他对李掌门说,是夷云派的会客殿让他决定要做这笔生意。”
陆之遥想起夷云派的会客殿。这座气势宏伟的建筑,在构筑之时饱受非议,曾经被认为是好高骛远的象征。
胥凤仪道:“织霞峰上那座会客殿,将夷云派的野心展露无遗。一个弱小的门派要建造这样一座宏伟的大殿,背后需要多大的魄力来支撑,又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孟赫有感于此,决心鼎力襄助。他要使夷云派成为世人仰望的泰山北斗,这既是夷云派的野心,也是他的。李掌门因此接受了他,任命他为总管。”
陆之遥感慨道:“所以从那以后,夷云派就开始一步步壮大?”
胥凤仪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那么快。他初来乍到,只因为捐了钱财,就一跃而成总管,焉能服众?况且他是个商人,夷云派这些武夫岂能甘心听他调遣?总之,万事开头难,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收服人心,带来的钱财也耗费将尽。他要为夷云派牟利,总不能少了本钱,于是便另辟蹊径,想出这‘亓山八景’的名堂来。”
陆之遥将信将疑:“亓山八景如何生利?”
胥凤仪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宣扬‘亓山八景’,吸引商旅游客,从中挑选富贵之人为目标,谋财害命。”
“不,不可能!”陆之遥断然否认,“我在亓山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这些事大多发生在孟赫活着的时候。后来夷云派攒下身家,这类劫富济私的活就少了。”胥凤仪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就算你不知道真相,总该听说过山鬼洞的传说吧?传说许多人慕名来观赏亓山八景,却因误入山鬼洞不知所踪。”
陆之遥愣住,竟无言以对。
说话间,两人来到东南的松柏林外。胥凤仪拉着陆之遥站住:“‘亓山八景’出名之后,缳仙岭才成为夷云派禁地,只有掌门可以自由出入。正因如此,‘重岚烟月’才成为八景之中最难得见的一景。这片松柏林想必是历任掌门归葬之地。”她伸手指向松柏深处:“如果我没有猜错,如果夷云派对他们的衣食父母尚存些许良心,那些被杀害的富人应该也葬在此处。”她转向陆之遥:“你敢去看看吗?”
陆之遥看着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他微微颔首:“好,我们去看。但我希望是你错了。”他到一旁捡来松枝,点燃充作火把,然后同胥凤仪往松柏林中走。
夜色幽暗,松柏林中yīn翳森森。两人相互扶持着在林间穿行,路过一座座坟茔。有几座坟茔前方竖着墓碑,上面刻着姓名与生卒年份,正是夷云派前几任掌门。陆之遥在其中看到了高长厚,立碑人是孟鲲。
更多的是光秃秃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任何标记,只是地面隆起的一块,冰冷而又沉默。陆之遥越看越觉得心寒。胥凤仪也没有料到无名的坟茔竟有如此之多,有些不忍再看。两人从坟茔间走过,仿佛穿越了一片崇山峻岭。
陆之遥匆匆走出松柏林,站在草地上深深地呼吸。他对夷云派一直心存感激,在他心目中夷云派是行侠仗义的表率,是他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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