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只有那只名唤“赤儿”的灵鹤,它生的与别鹤不同,眼尾两旁有着女子妆容一般流畅的线条,丹顶后的毛发如双刀髻一般长而翘起,十分像它主子垂在高马髻后的那条丝带尾。都说人跟动物在一起久了,会越长越像,赤儿这些年竟是越发的学会了吴钧天的那一套,小时候还是只容易跳脚的暴脾气鹤,如今已然亭亭玉立,处变不惊。
雄鹤罢?被这只灵鹤吸引过来的南宫雀鸣上下打量了一番,赤儿的秀美让他想到了开屏的孔雀还有传说中的凤鸟,原来除了人,所有动物都是公的漂亮母的平庸啊,就连长角的麋鹿、长毛的狮子,也无一例外是公的。是男人就打扮的清新脱俗一点儿,这个在人身上也可以兑现的真相,南宫雀鸣早就借由吴钧天而验证过了。
苏昭伸出手,接住赤儿挥动下来的一片羽毛。“是你呀,仙鹤公子。”
那赤儿收起大袖一般飘逸而柔软的翅膀、迈着飞快而平稳的步伐凑近了灵水药阁,苏昭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吴钧天的信使。就凭那也不知是谁祸害谁的清冷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吴钧天是赤儿变出来的,是人是妖难以分辨。“伯立,这是广乐养的信使。”苏昭站了起来,提着下裳一路小跑,停在赤儿跟前。
只见那南宫雀鸣满眼新鲜的打量着赤儿,赤儿倒是大方,挺拔出高挑的身姿,优雅的把视线瞥向别处,任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欣赏自己的美貌,它只认得长发及膝的苏昭,走上前来用喙轻轻勾住了袖口边晕染出的荷花,把苏昭带到一片空地前。“你主子没有跟着回来吗?他去了哪里?”苏昭狐疑的皱起了眉,张口问道。
“玄黄说他家二公子找到子推了,可是没说上哪儿去救,只叫他回来报个暂时平安,让我们稍安勿躁。”南宫雀鸣道:“那小子还跟我说,他们最后分开的地方,附近还有一群乌浒族人。”
赤儿伸长脖子扬起了头,“啊呃——”的发出了一声鸣叫。跟吴钧天认识久了,就算听不懂鸟语,苏昭也能从赤儿不很轻松的鹤鸣声中听出它的答案。这是它主子有事不能回来的意思,但赤儿又低下头来,用这动作告诉苏昭,不必担心他那个轻易不出事的主子,还有正事儿得说。
那赤儿勾着头和纤长的喙,在被雨水滋润过后而松软的泥地上写写画画。苏昭和南宫雀鸣纷纷凑上前去看,开始还不认得赤儿画的究竟是甚么,直到点睛之笔的一个虎尾巴出现在泥地上以后,立马反应过来的南宫雀鸣吓得后退了半步,一并看懂的苏昭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个人面面相觑,本来还只有些许担忧的目光,竟双双被蒙上了一层恐慌。
南宫雀鸣颤动着双唇。“一定是广乐教这灵鹤画给我们看的……”他抬起手,指节顶着下嘴唇,越想越害怕。“虎符,能号令兵士,得虎符者为将帅,广乐这是……”
“军队。”
苏昭垂下眼眸,用冷静的不能再冷静的口吻说道:“我早就有过这样的怀疑,庐山中有异族的土匪豢养非法兵士。”他蹲下身,指尖划过那清晰还原的虎符图案,眼神越发变得明亮,像一把尖刀,却因他从不习武的读书人气质而毫无攻击性,只是胆战心惊,又出奇镇定,每一个字却好像如履薄冰。
“广乐现在,要么和子推一起被扣押了,要么他根本就没能把子推救出来,却守在别人都看不见的暗处,随时准备把人偷出来。”苏昭抬起头,干脆利落的站了起来,一挥手,朝呼出一口气的南宫雀鸣深深作揖。“南宫将军,这庐山一直都不安宁,乌浒族是隐患之一,可惜我现在才确定,还是让他们私自豢养的兵士成了形,如今已然训练为可与正规军抗衡的部队了。昭身为庐山的半个主人,深感无能,心痛万分。”
南宫雀鸣手里的扇子一摇,忙上前扶着苏昭的手臂,把人弯下的腰给抬了回去。“耀之先生不必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灵水药阁本来便非池中之物,能守候我大江庐山上千年,雀鸣又怎敢责怪耀之先生?”他将扇子打开,只听“哗啦”一声响,整个灵水药阁的上空忽然出现了一群不合时宜却结队飞过的鸿雁,嘹亮的叫声划破苍穹,顿时叫醒了还昏昏欲睡的所有人。
那南宫雀鸣眨了一下眼,忽然回过头,朝门边走去。“子推,就拜托耀之先生和广乐小弟了,我这就回南宫家,取护浔军的兵符来。”他道:“给我半天时间,整个庐山将会发生一场剿匪的战争,胜利归来、平定乌浒族以前,还望耀之先生多珍重。”
“有玄黄在,南宫将军不必挂念昭。”苏昭迎着微凉的风,和南宫雀鸣行礼告别。
噩梦成真了。苏昭心道。看来南方也不是多安全,只是这一方山水,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异族人再三退却罢了,不如北方荒野里与黄沙相伴的蛮族,对自然没有任何敬畏之心。“我,应是肃然起敬,临危不惧。”苏阁主举起双手,交叠放在心口前。
“这一次要毁掉的,原是该覆灭的。老天爷,请你赐予我面对生灵涂炭的勇气,让我收起对苍生的慈悲心罢。”
他身为一个医生,能做的,就是救值得去救的人,放弃那些放弃自己的人。苏昭不是菩萨,他也不信所谓神佛,他只记得孔子对老子说过的一句话:“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是真人之性也,乌浒族的土匪擅自豢养兵士,旁人可以说他们是在自卫,但这仍然是要将乌浒族的百姓牵扯进战乱的举动,苏昭不会包容那些对和平存有反抗之心的人,这些人在他眼中,绝不是只为了保护自己的仁者,而是试图引起战火的不仁不义之徒,根本就不配为君子。
那个时候他害了女真族无辜的百姓,如今面对乌浒族那些还在努力活着的人,他虽然不愿庐山硝烟弥漫,但和平,往往离不开用来扫清躁动的战争。这个道理,他欣然接受,甚至不再内疚,甚至期待胜利,然后心安理得。
且说萧玉衍。两次撞击使他的头脑开始晃动不停,他的神智陷入不清之中,迷迷糊糊的做起了好坏不明的梦来。梦里的他正置身于羽毛堆成的海,在温软的骚动中睁开眼,漫天飞舞着雪白的绒毛,每一片都不一样,落在他的鼻尖上。
萧玉衍抽了两下,顿时打了一个大喷嚏,呼出来的气息卷走了盖在身上的羽毛,它们飞向空中,朝四面八方漫无目的飘去,只剩下一身干净的萧少阁主,坐在原地,微微出神。“梦吗?”他呢喃自语着,爬起了起来,拍了几下身上还有残余的羽毛,伸着头四处张望。
好奇怪,这个梦一点都不精彩,单调的只是给了一个全是白色羽毛的世界,他甚至分不清头顶和脚下踩得算不算是天地。又或者天地颠倒,他其实是漂浮在一个空间里的状态,踩在羽毛上的脚从不承受整个人的重量,萧玉衍尝试着向后去仰,可他这回却感受到了头的沉重,一下子摔倒在了软绵绵的羽毛从里,痛的只有在那一瞬间咬到的舌尖儿。
醒过来罢,还从来没梦见过这么像谜团一样不知预示着甚么的画面。萧玉衍把手掌重合放在腹前,衣服上冒出了几朵梅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飘了起来,从纹理清晰的刺绣针织,逐渐打磨成了一朵朵真花儿,而萧玉衍身上那件方才还红白相间的大氅,一时间竟成了胜雪的白色,梅花全都不见了,浮在半空,将他团团包围。
萧玉衍睁开双目,洁白的世界里忽然生气一片殷红。无根漂泊的梅花伴着点点粉色的光在他周身织出了一层棉麻般丝缕交错的保护墙,随后,在他瞪大了眼睛的同时,那些朵梅花竟如水球一般膨胀而爆炸,艳丽的红色霎时成了落下的血雨,溅了他一身。
惊魂未定的萧玉衍刚要抬手抹去脸上那冰冷的红色液体,瞬间一阵疯狂而凛冽的寒风,这屏障被撕成了碎片,方才那个只有羽毛的世界不见了,变成人间地狱,他坐在一伸手便能触及到光芒高台上,身下传来了恐怖的声音。
“嘶——”
蛇!萧玉衍趴下身,俯瞰着这个只有蛇的洞穴,那难闻的气息让他一阵作呕。他并不害怕蛇,相反,他喜欢这冷血的家伙,可是也禁不住这么多条看起来像脑子一样恶心的群蛇啊,简直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两个词诠释的淋漓尽致。
再喜欢的东西变多了也会叫人厌烦,此刻的萧玉衍深有感悟。“我怎么……浑身是血……”他撑开两手,只见自己满身殷红,他却感觉不到痛。也许是方才那些幻梅留下的,这梦竟是如此的真实。“唔……好痛!”他只觉心口忽然一凉,两条手臂被绳子缠绕住一般,被绑的越来越紧,直到麻痹,动弹不得。
龙吟!萧玉衍抬起头,这洞穴的上空竟飞来了一条龙,尾巴上飘着点点金光,看向他的眼神儿却仿佛是要吃掉这个凡人一样,萧玉衍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他的两手竟长出了蛇的图案来,两条从袖口里飞出的白颈乌像鱼一样交叉纵横的飞向那条游龙,纷纷张开了血盆大口,但那龙却不为所动,伸出两只前爪来,抓住了白颈乌的细长的身躯,只听“刺啦”一声,萧玉衍仰起头,白颈乌竟被碎尸万段,在落下的那一瞬间化成了灰烬,而他,则浑身犹如被烧灼一般,在皮开肉绽的疼痛里,他试图大吼,却发出了连自己也为之失魂落魄的声音。
“嘶!”
眉心——眉心的那个胎记。萧玉衍想起自己的胎记来,它此时正留着血,把他的脸划成了两半儿。
那龙长啸了一声,朝他飞来。
“哗——”
噩梦,我的噩梦醒了。萧玉衍睁开眼,发梢滴着水,冰冷彻骨,让他痛的仿佛是被撕碎一般。“这……”他这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了墙壁上,双手被禁锢在铁链之中,两腿也被绑在了一起,而且他根本挣脱不开。“哈,果然还是这样对我,才更放心一点儿。”
名副其实的俘虏,失去人身自由,还要面对那前来审讯他的土匪头子。“老子给你一个机会。”那土匪忍着极大的怒火,上前揪起他的领子。“你到底是谁,背后站着甚么样的人,为甚么会认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指吴钧天吗?萧玉衍想了想,这土匪头子应该是看清了吴钧天的样子。七星宫主的名声原来连深山老林里的乌浒族土匪都听说过,他的广乐前辈真是个立于神坛之上的人,难怪自己这等泛泛之辈不配做他的徒弟,多么惨烈的对比啊,他可是当朝太傅和巾帼枭雄的小儿子,走在大街上竟然没人认得出来,更别说是这土匪了。
萧玉衍料定这个人会因为害怕朝廷而将他扣做人质,如果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告诉他,遭殃的恐怕不止灵水药阁,京城那边也不会安宁。吴、白、夏、萧这四大官僚家族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年因为白羽一案而让吴家也跟着元气大伤,他要是出了事,与萧家结为亲家的南宫家势必不会罢休,和萧鸿儒乃世交的荣国候夏韬也一定出手相助,如此一来,素闻与荣国候世子夏深感情好的禁卫军大统领白盛会有所动作,算上今天赶来救他的吴钧天,感觉到自己号召力竟如此之强大的萧少阁主突然一笑,不是时候的得意了起来。
那土匪凑近他的脸,疑惑道:“你笑甚么?”
“……哈哈哈,了然了!”
萧玉衍的笑声越发诡异,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噩梦,虽然没有结尾,但他知道,高傲的龙只和旗鼓相当的对手一决高下。他在最后一刻发出了蛇的声音,而且身上长满了白颈乌的花纹,这结果大概就是,他萧玉衍是一条连真龙都怕的蛇王,那洞穴里全是他的小家伙儿们,那两条壮烈牺牲的是他的左右护法。“我笑你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我是怎么在军队的眼皮子底下,把消息送出去的。”他挑衅道。
“喂,野蛮人。”萧玉衍抬起头,脸上冒着兴奋的冷汗,和泼在他脸上的水融合在一起,汇集在下巴颏儿上。“我问你,你在这庐山中豢养兵士的目的是甚么?身为一个早几十年就被我大江和平政策包容的异族,你屯兵于此的理由是甚么?”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来,周身蓦得荡起了一股形容不上来的邪气,震的那土匪头子大吃一惊,黑着脸的松开他,后退了好几步。
萧玉衍咳嗽了声,表情变得狰狞了起来,狰狞中带着三分幸灾乐祸,就好像他早已预料到结局一般。“都已经是土匪了,别人怕你还来不及,你这么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不让人知道,你——”他灵活的用嘴巴比这口型,声情并茂的挑逗那土匪道。
“你,在怕甚么?”
“来人!”土匪头子大吼了声,身后立马站出了两个彪形大汉来,一人手持一条细如牛毛的长鞭,正低着头,听候头子的发落。“不用再心疼他是个文弱书生了,知道的有点多。”土匪头子道:“审不出来他姓甚名谁,就让他尝尝地狱的滋味儿。”
“是!”
他背过身去。“别打死了,留着还有用。”又忽然背影落寞,大失所望。“老子原本以为,你们汉人还是有良心的,但我怎么样也没想到,你会欺骗我那个还傻愣愣以为娘得救了的妹妹,让她心甘情愿的帮你求情。”
呵,你妹妹可是甚么都不知道,她还以为你养的兵,都是用来保护山寨呢——这句话,萧玉衍才没说出口。他自然是欺骗了那个小丫头,但好像,这个从一开始就没跟自己亲妹妹说实话的土匪头子,更不值得原谅了些。
彼此彼此。萧玉衍咬住了嘴唇,在大门被关上的刺耳声传来之时,他忽觉身前一疼,细长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他真正体会到了皮开肉绽的滋味。“也没想象中那么生不如死。”萧玉衍心中道,紧接着又矮了第二个鞭子。
大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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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人带到哪里去了,老大!”那乌浒小丫头追在疾步向前的土匪头子身后,咋咋呼呼的问道,一不小心摔倒在土坑之前,终于引起了土匪头子的注意。“他到底做了甚么,你不让我见他,难道是在用刑吗!”小丫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把吃了一嘴的泥土,对他老大怒目而视。
那土匪头子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工夫搭理任何人,见妹妹没摔出甚么毛病,便又一声不吭的甩开了她,径直往训练场走去。“你站住!不许走!”那小丫头奔上前,扯住土匪头子的衣角,拼命往身后拉。
“你撒开!”他回过神,一把推开少女。“少说点儿话罢!否则咱们谁也活不成!”
“……尼哈农!”
这是老大第一次推她,像当年的爹推开娘一样,之后他就上了战场了,再也没回来过。“你是不是一直都有甚么事儿瞒着我!”小姑娘带着怒腔叫出了土匪头子的名儿,张大嘴巴质问道:“子推哥到底是你抓来给娘看病的医生,还是你尼哈农扣下来的人质!”
她走上前,拧起了两条淡淡的眉,瞪圆了双眼,那之中写满了不解、愤怒,还有对真相的恐惧。“告诉我!我是你亲妹妹,你到底瞒了我甚么!为甚么不告诉我!”小姑娘扯着嗓子,用吵嚷来掩饰她的慌张。
尼哈农怔愣了,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对不起,梅舞侬。”他语气变得温柔,说的却是更令人绝望的话。“哥哥一直在骗你,有过多少次,我数不清了。”
那个叫梅舞侬的小丫头双眼失神,忽然失重的坐在地上。尼哈农的话对她而言几乎是晴天霹雳,她没想到,一直以来都让她坚信不已的老大有一天会主动承认自己骗了她。“一……一直?”梅舞侬颤抖的问道,眼前一片空白。
一直都在骗她?一直以来都在骗她?小丫头的眼里冒出了泪花,晶莹闪烁着。“那你训练的人……”她小声道:
“是……兵吗?”
“大帅,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了,就等您发号施令。”好巧不巧一手持长枪的兵士近了前来,朝尼哈农铿锵有力的汇报着,站起了军姿。“目前还没发现营地外有甚么异常,东西南北四个门已派人严加防守。大帅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大帅?军队?营地?防守?
梅舞侬尽收耳中,却一时消化不了这简短却刺激着她每一寸神经的话。难道真的就像萧玉衍所说的,其实尼哈农是在他们山寨子里屯了兵,那四百个从来都只是被她当成弟兄的同胞,其实是为了某种目的而训养出来的兵?她心底一凉,耳畔吹来了“呼呼”的风声,梅舞侬撑着泥土里的小石子站了起来,赤着脚踩在棱角上,战栗的抖起了腿。
曾经最怕的疼不过是一脚踩在小石子上。
小丫头一咬牙,转身奔向了那个用来关押俘虏的地方。“梅舞侬!回来!”尼哈农大叫道:“快拦着她,别让她一时犯傻把那汉人给放了!”
“你到底说不说!”彪形大汉抵着萧玉衍挂满冷汗的额头,遍体鳞伤的萧少阁主嘴唇泛着白,整张脸惨出了纸的一样的光,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喘着气,身体上的道道伤疤,血滴个不停。“你个小白脸儿还挺能忍的,是条汉子。”
那人难闻的口气打在萧玉衍脸上,后者恶寒的屏住了呼吸。“你头儿说不能打死我,所以我有恃无恐。”萧玉衍歪着头,附在那壮汉的耳旁呓语道:“知道有恃无恐是甚么意思吗?来,你萧二爷爷给你好好儿解释一下,学着点儿……”
“妈的!找死!”
这是第二十八道鞭子。萧玉衍把嘴抿成一条缝,呻吟声像极了嚣张的笑。“哈啊……痛快,原来这就是当年大哥受过的酷刑啊……”他本能的扭动着身子,抽搐道:“不,大哥在金人囚牢里受过的苦和痛,还有耻辱……我,一百分之一都不到!”
他挑起眉头,奄奄一息,却还飞扬跋扈,狼顾鸱张。“有恃无恐的意思就是啊——”他我行我素,有气无力的声音带着一股悲悯的狠劲儿从口中奔泻出来,在这漆黑又污秽的牢狱中,四处碰壁而回荡,环绕在所有人的耳边,无法消失。“我,根本就不怕你,你只要敢把我折磨成不会说话的死人,相信我……”
萧玉衍凑上前。
“你老大会杀了你,而我身后的人,会直接灭掉好不容易才被朝廷包容的乌浒族……哈哈哈哈……”
“给我打!”
另一个壮汉吓得把鞭子一收。“兄弟,再打这小子估计就撑不住了,老大说要给他留一口气儿的,问不出来就接着问。”他脸色一沉,上前拍了拍弟兄的肩膀,轻佻的望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萧玉衍,忽然抓住了他的下巴,作势凶狠道:“我记得小姐对你好像很好,这一天来也抢着的照顾着你。你小子长得确实要比我们寨子里的标致,打坏可惜了了。”
“哼。”萧玉衍闭上眼,干脆不看。
“你怕不怕我把你这双眼挖出来?削掉你的鼻子,刮花你白净的小脸盘儿?”那壮汉道:“还是说,被一个男人扒开衣裳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儿……你是个规矩的汉人书生罢,能忍么?你现在就是自杀,也只有咬舌头这一条路可走罢?”
“啐!”
下流。萧玉衍朝那土匪的脸上吐了口唾沫。“他奶奶的!”壮汉退后几步,本来还想学着汉人那套威胁萧玉衍说出他的家世背景来,没想到这小子丝毫都不怕他,那满脸上好像还写着“你有本事你来啊”,不可一世的简直不晓得自己现在甚么处境。
萧玉衍道:“上来,你萧二爷爷今天就给你骚一个,看看我够劲儿,还是你睡过的女人够味儿!”
“你妈的!”
壮汉扬起鞭子,重重甩在了萧玉衍的锁骨前。“住手!”梅舞侬的尖锐的声音忽然传来,她从那看门的守卫怀里挣脱,甩着胳膊跑向对面牢房里半死不活的人。“都给我住手!谁也别上前来!”她手里拿着一柄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咙前,后退着进了牢房中。
所有人慌不择措。“小姐!”
“钥匙留下,都给我滚!”梅舞侬大叫道,更使匕首贴近了致命的要害。“听不懂人话吗!都给我滚出去!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看你们怎么跟我老大交代!”她鼓足了勇气挡在萧玉衍面前,伸着另一只手,指向那些土匪。
萧玉衍撑开了眸,断断续续道:“丫……丫头……”
“子推大哥!”梅舞侬含着泪,对所有人怒吼。“还不照办!我手里拿的是玩具吗!”
那些个土匪纷纷退后朝她伸出两手,生怕这小姑娘一个激动真把自己绝了,那爱妹如双眼的尼哈农还能饶得了他们吗?其中一个犹豫再三,踌躇着掏出了一把钥匙,把那开枷锁的单拎出来,一步一停的走上前,梅舞侬抬眼一瞪,吓得他失手把整串钥匙摔在地上。
梅舞侬道:“滚!别让我看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小……小姐……”
“滚!”
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个黄毛丫头,那四个傻了眼儿的土匪灰头土脸的顶着一个“滚”字退了下来,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怎么整,在梅舞侬的呵斥下只好逃一样纷纷出去,直到牢房里唯有她和萧玉衍两个人。
梅舞侬拾起钥匙,凭记忆找到了开锁的那一把,扑倒满身是伤的萧玉衍身前,留着眼泪把锁打开。“子推大哥,我马上救你出去,我马上救你出去……”她不敢去看这血肉模糊的一道道鞭痕,长这么大连只死耗子都没见过,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受得了这些不堪入目的惨相,何况还是她想要保护的萧玉衍。
萧玉衍放下被解开的右手,垂在身一旁,低声道:“我是当朝太傅萧鸿儒的小儿子,子推是我的字,我名萧玉衍。”
“……”
梅舞侬愣住了,刚插进锁孔里的钥匙一动不动,那萧玉衍把手盖在她冰凉的指节上,拧下了机关。“咔嚓”一声,他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手抓着堆在眼前的枯草,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太傅是……除了皇帝之外,权力最大的官儿……之一……”
“你会杀了我老大么?”梅舞侬沉着脸,语气变得冷而陌生。
萧玉衍坐起身来,仔细想了阵儿,摇了摇头。“不会,朝廷不会对还没有祸事的异族赶尽杀绝,当今圣上有仁德之志,只要你大哥束手就擒,乖乖带着他的兵归顺朝廷,说不定还能领个将军当。”
“我家原本是平凡普通的乌浒族百姓。”
梅舞侬笑道:“然后,我三岁那一年,爹说要为了乌浒族去参军,他说只要他打了胜仗,立了功,皇帝就会对整个乌浒族施恩,让我们不用担忧未来。”她吸了一下鼻子,叹了口气,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盖在萧玉衍身上。
“但是爹再也没回来过。我娘从那个时候倒了,原本健健康康的她,现在连床也下不来。为了在你们汉人的地盘里谋生,老大求过多少人,可都因为他是乌浒族、是异类,而将他拒之门外。走投无路下,老大不得已去当了人人都讨厌的土匪,这才有了今天保护着乌浒族百姓的这个山寨。”她道:“然而,连我也都不知道呢……”
梅舞侬擦着泪,也摇起了头。“甚么山寨啊,老大养了兵,起初他告诉我,是为了保护寨子里的百姓。可是,就在刚才,我听到了一句实话。”
“丫头……”
“他这是要,霸占整座庐山,把汉人全部都给赶走,包括治病救人、行善积德的灵水药阁。”那小丫头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抹了一把脸,将萧玉衍扶了起来。“快走罢,我带你去一个只有我和老大知道的地方,他此刻忙着排兵布阵,没工夫搭理我。”
她避开萧玉衍的目光。“你应该回到中原,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谁也别想逃出去。”
尼哈农如魔鬼一般,挡在了两个人面前。“梅舞侬,你要是胡闹够了,就乖乖听话。我还是你大哥。”他身后跟来了一群手持兵器的乌浒大汉,在大帅一声令下,上前分开了萧玉衍和梅舞侬。
“你还真是个高攀不起的贵人。”尼哈农侧着头,在萧玉衍耳边低声道:“现在,正规军已经把整个山寨都给包围了,我们赌赌看罢,他们是攻进来给你收尸,还是老实撤军,把你救回去。”
糟了,南宫雀鸣一定会被威胁的!
萧玉衍一慌,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尼哈农,两个壮汉就把他拖向了监狱的大门儿。而这一头,身披盔甲的南宫雀鸣仰头看着升起的军旗,“南宮”两个大字显眼夺目,他身后站着正规军,足足有六百人,已将整座山寨包围,连只苍蝇都逃不出去。
他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一般,俨然如他和萧玉徊在关外抵御金兵,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叫所有人都噤声,又何况是风声和寨子里的嘈杂声。
那南宫雀鸣一抬手,示意那憋了有一会儿的传令兵上前通报。“将军,对方的兵力比我们少,大概四百左右。”
“知道了,通知南北两方的人马,把武器全都放下,原地休息。”南宫雀鸣道:“让西边儿的人烧了小树林,把那几条小路全都堵死,然后来东边汇合,准备攻营。”
“是,将军!”
“我就是只带了三百个人,输的也一定是这群南蛮。”他起了身,把手放在腰侧的佩刀上,仰起头来去看那冒着火光的山头。“正规军到底有多强,你这乌浒族的‘领袖’,心里没点儿数吗?”
尼哈农的脑袋里“嗡——”了声,只见西方燃起了大火,南北两个方向的兵虽然放下了武器,但那人数,根本就不可能突围出去。只剩下东边,那个坐在最前面的人似乎是指挥将军,就不害怕被一箭射穿头颅似得,气场强大到这里都升起了来自正规军给的压迫感。
萧玉衍被他捆在怀里,脖子上抵着短剑。“悬崖下面的江军听好了!”尼哈农大叫。“你们要是攻了进来,我就杀了这个当朝太傅的小儿子!”
“子推你完了。”南宫雀鸣苦笑着擦了把汗。“你老娘和你亲哥要是知道你笨到被人拿来要挟咱的军队,估计得一顿暴打罢,你大嫂都救不了你,你爹亲也会掩面哭泣……哎,丢死个人咧……”
“将军,需不需要派几个高手上去,把表少爷救下来。”
南宫雀鸣崩溃的捂着脸。“别,让他把脸丢够再说,这样老萧家就不忍心再骂他了。”
“将军……你也太没良心了罢。”副将忍不住吐槽道,还是选择依着南宫雀鸣的意思来办,虽然还是很担心萧玉衍,不过他相信,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将军,一定有把握把表少爷活着带回来。
良心是甚么,能吃还是能赢?南宫雀鸣向来号称“没良心将军”,他没跟尼哈农说现在就把萧玉衍剁了,已经够慈祥得了,这要是来的不是表哥而是亲哥萧玉徊——南宫雀鸣的笑容渐渐消失。
“哎呀,子翔可是个人不能貌相的暴脾气啊。”
“将军是想起了甚么吗……”
南宫雀鸣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而且平时子推总是欺负他,跟他抢食儿吃啥的,这不得鼓着掌请那土匪头子现开发了他弟弟吗……
这他妈也行啊?副将眼儿都直了。亲兄弟不应该是互帮互助相亲相爱吗,萧玉徊和萧玉衍这咋还成了相爱相杀呢?“你不懂亲哥和表哥的差别啊。”南宫雀鸣叹道,拍了一下副将缩起来的肩。“你觉得咱家大小姐对我好吗?”
“将军,这么多年来您受苦了!”副将郑重其事的对南宫雀鸣说道。
“知道就好。”
差不多时间也到了,西边儿那边。南宫雀鸣转过头,冲着悬崖上方大喊。“子推!我亲爱的表弟!你还活着吗!喂——”
“表哥?”萧玉衍睁开眼。
“那个土匪头子,有话好说!别一激动,惹着当朝太傅啊!”南宫雀鸣继续扯着嗓子道:“我替朝廷许诺你,一个也不杀,只要你放下刀,归顺大江,我们就当甚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哈哈哈!”尼哈农大笑道,手上的短剑更加逼近了萧玉衍些。“放你娘的屁!老子一家就毁在你们大江手里,你们那个时候怎么不说补偿我们啊!”他勒紧了绑在萧玉衍手脖儿上的麻绳,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来。
“既然这个小子那么精贵,那你上来抢就好了啊?一次又一次的骗我们给汉人卖命,我看还不如直接冲上来,把我们乌浒族的人全都杀了,永绝后患!”
畜生啊,竟然不顾全寨百姓的安危,这样的人也配领兵。南宫雀鸣“嘁”了一声,低语了句“冥顽不灵”,拔出了手中的刀。“上面的,听好了!”他道:“本将军不是在跟你商量,你以为我大江稀罕一个太傅的小儿子?你既然这么想死,那就给个准信儿,我立马踏平你这小山寨,然后提头去见萧太傅!”
你多大的胆子。萧玉衍翻了个白眼儿,虽然这是激将法,但他还是好生气。
“老大,你疯了。”梅舞侬坐在悬崖边,一字一顿道:“你自己不想活,但却要乌浒族陪葬,你还是人不是?”
“你懂甚么!”
“我是不懂,但你要死,现在就去死,我会跟娘说,你是为了乌浒族的明天大义牺牲的!”梅舞侬跳起身来,忽然背对着那悬崖,后退了两三步,把手撑开。“你知道你有多傻么,尼哈农。”她道。
“从一开始你就错了。这些年来,乌浒族一直被庐山里的汉人照顾,是你固步自封,还以为是汉人逼我们顺从他们。”她留下了泪,两条鞭子被风吹散,又黑又长的头发在空中飘拂着,清醒过来的萧玉衍头一次发现,梅舞侬长得有多漂亮。“你让爹用死换来的和平与包容毁于一旦,还在自以为是,自以为你是对我们的族人尽忠职守,却犯下了会惹来战火的……”
梅舞侬深吸一口气。“罪孽。”
“回来!”尼哈农忽然松开了手,把萧玉衍推到一边。“小妹!别犯傻,你身后是悬崖,快回来!”
“老大,你曾是我的信仰。”
“乖,快回来!”
上面发生了甚么?南宫雀鸣看着那少女的背影,露出了纳闷儿的表情来。“你就收手罢,老大……”梅舞侬道:“咱们俩就从这儿跳下去,好不好,换整个乌浒族的明天……”
她最后停下,背着手,对趴在地上瞠目结舌的萧玉衍扬起了唇角。
“娘就拜托你了,子推大哥。”
“丫头!回来!”萧玉衍吼道。
“甚么啊……”梅舞侬抱怨着,撇了撇嘴。“人家有名有姓的,叫梅舞侬,可好听了……”说完,她竟朝身后倒去,在一片沉默中草草为自己收场,只留下一阵儿摔在地上的声音,想象中的大喊大叫,都不存在。
萧玉衍瘫坐在地上,伸手抓着梅舞侬的影子,终于哭了出声。
“——梅舞侬!”
“妹妹,你等着,哥这就下去陪你。”尼哈农转过身,把萧玉衍从地上拉了起来。“你也别想活!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妹妹!”
“放开我。”那人道。“是谁让她跳下去的,是我么?”萧玉衍笑了声,嘴里咳着血。“你知道我跟她说了甚么么……废物。”
他抬起手,抓住尼哈农的衣领,失去的力量顿时贯穿了他浑身上下,他掐住眼前人的脖子,红着眼道:“我跟她说,我跟她说啊!”他把他按在地上,声音里带着激愤背上的哭腔。“我跟她说这一切都还有救,对于还没有造反的异族人我大江绝不会赶尽杀绝,只要你放下武器,这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子推,人生没有如果的,你根本挽回不了失去的东西。”
萧玉徊的声音?萧玉衍愣了一下,想起了大哥上战场之前的背影。萧玉徊的笑他依稀记得,他说他会活着回来,他也确实活着回来了,却带着被金人侮辱过的身体。他哭着抱着哥哥说一切还可以重头再来,萧玉徊却露出了一抹他再也不想看见的笑。
人生没有如果,你根本挽回不了失去的东西。“怎么会……”他松开了手。“不能……重来吗?”
尼哈农反掐住萧玉衍的脖儿。“死罢!”
“——根本就不需要重头再来。”
吴钧天的声音忽然出现,那尼哈农一怔,当头挨了一击,白衣仙人用乾坤索拴住了这该死的出生,他就站在悬崖上,一步一步的朝力倦神疲,昏厥过去的萧玉衍走来。“人活着,从来都没有得到和失去,此等功利之心,非我道所能容。”他道:
“不过是做出了选择,决定了取舍。即便如此还计较得失,我看你活着,就是一个笑话。”
吴钧天蹲下身,抱起了萧玉衍。“你……你是……”那尼哈农望着犹如仙子一般从天而降的人,那绝美的脸和压迫着他的气场,几番叫他窒息。
“广乐前辈……”萧玉衍迷迷糊糊道:“我没事儿……”
“你是吴广乐!”尼哈农道。
“是,我就是吴钧天。”吴钧天眼神一凛,看着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的萧玉衍,他正欣喜的用手环住自己的脖子,还高兴于得救。“动了我的人,你想怎么死?”他垂下头,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漫不经心的口吻却直接关上了尼哈农选择的大门。
“我就再给你重复一遍罢。”
他的嘴角遽然撇下,眉心出现了皱痕。
“从你绑架我徒弟的那一刻起,不得好死这四个字,就已经写在脸上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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