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江国记 > 正文 第17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怎么想起这首《侠客行》了呢。吴钧天一愣,晌午那闷热的狂风便吹拂而来,将他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带向空中,却只一两秒,这种凉快便过了,只剩下他瞪大的双眸,如一根弦绷断似得,困意一扫全无。

    梦见李从容了。他呆呆望着身上的落叶,抬手刮了下来。若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刻的他却想着与梦中光景截然不同的。梦里的少年吟咏着李太白的《侠客行》,完全是无忧无虑的模样,在华山纷飞的鹅毛大雪里脱下了缝着一圈狐裘的斗篷,手执长剑,一挥一场雪,一落一道光。“华山的剑法,最讲究快、狠、准。”少年李从容提着一坛酒,在离吴钧天一丈开外处扬了扬手里的好东西。“小道长,要不要喝点老酒,暖暖身子?”

    少年吴钧天摇了摇头,手撑着岩石往左边挪了挪,给李从容腾了块地方出来。小伙子放下了两坛酒,将肩上的斗篷解开,趁吴钧天专心端详一颗石头的功夫,他两手一挥,把衣服裹在了根本就不冷的小道士身上。“既然那么容易生病,就别陪我在这深山老林里吹寒风。”他道:“你们中原人哪里感受过关西的冷,长城边儿上哟,想求个不飘雪的冬天都难。”

    他跳上岩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石头打磨的酒杯,递给吴钧天。“你现在不跟我喝酒,将来不还是被那些做官的欺负?好歹我只会哄你睡觉,他们可就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咯。”言之有理,不得不服,李家四少爷举起了那茶盏一般大的石杯,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

    吴钧天只觉得野狐皮毛织的斗篷很是暖和,若说方才他只是不觉得冷,这会子身上倒有些发烫。“不会喝醉么?”他看着那酒,想起家时大哥总说酒也分浓淡烈柔,还要看饮者的肚量几何,不觉有些跃跃欲试。“喝醉以后会怎样?失去意识吗?”

    “你的问题让我突然觉得……”李从容也没以为这问题傻,只是他似乎发现了甚么有意思的,抬手给吴钧天倒了一杯清香淡醇的酒,用食指推了过去。“丞相和大公子在家是不是特别严于律己呀?”那少年好奇的问道:“你不知道喝醉以后人会怎样吗?”

    “我是不知道我喝醉会怎样,醉汉我又不是没见过。”吴钧天要强的回道,从平滑的大石头面儿上拿起那杯满当当的酒,端上前时溢出来的那部分,自他掌心里划过,是温热的。“你烧过了?”他感受着那意料之外的暖流,挑挑眉问了句。

    李从容咧嘴一笑,不妨事儿的招招手,说他吴钧天这大冷天和冷酒容易体寒,却也不解释他是自己亲自盯着火炉烧的,只道是二姐李不迟嫌他们两个小屁孩子大冬天不知冷热,一时关心才帮了把手。“看你不像是那种体弱多病的人,怎么就浑身是病呢?”李从容拎起那坛没倒完的酒,咕咚咕咚的往嘴里灌。“该不会是上辈子干的缺德事儿太多,所以才要这辈子偿罢?”

    “想甚么呢,人不会有上辈子,也不会有下辈子。”吴钧天被逗笑了,一时间忘了自己这是第一次饮酒,竟毫无意识的把杯子送到了嘴边,喝茶似得浅酌了一口。

    他沉默了,缓缓把头垂下,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失策,便甚么也都不再接着说。他别是一口倒罢——李从容不安的皱起了眉头,他听说过有酒量不好能一杯倒,可这还没到一杯的量呢,吴钧天就不说话了,还一副要打瞌睡的样子。他转转眼球,要伸手摇醒吴钧天,刚要碰到那人肩膀的手却停在了一拳之外。“你该不会是生了甚么病突然晕过去了罢?”李家四少爷越想越觉得害怕,一向不怕冷的身子竟然打起了颤。“喂,小道长!吴钧天!”

    “……咳。”吴钧天反应过来这凡酒必有的后劲儿,嫌辣的咳嗽了一声,扭头拍下李从容都快被变成冰冻猪肘子的手之后,忽然没事儿人一样的笑了起来,还越笑越嚣张,从“噗”的一声到发出“哈哈哈”的坐不住身,仿佛是彻底没忍住似得,一巴掌甩向李从容的脊背。“你甚么意思,我稍微整你一下就上套儿了,你说你是不是……傻,哈哈哈。”他见李从容满面愁容顷刻间消散,四处闪躲着自己的“掌”,跟着那少年跳下岩石,抽出了身侧的两把鸳鸯剑。

    他动作颇为优美,身上搭着自己的斗篷,剑挑着李从容的那条,甩向了对方。“身子冷,就应该多运动。”吴钧天摆出双剑的架势来,向三下五除二系好了斗篷的李从容请招。“全真教的剑法,讲究雅、柔、正。”

    ——显然,那个时候的他们,一个还没有背负血海深仇,一个还不曾心中有病。

    吴钧天又是一怔愣,怀里似乎有甚么东西掉落,他再起身回头去看,只见明赋手执拂尘,飘飘然只留个个背影给他。原来是来送别人托付他送来给自己的信啊。七星宫主坐起身来,背抵在轻软的靠垫上,垂手去拾那信封。

    打开甚么都没有,难不成是无字天书?根本不会被难倒的吴钧天想都没想,就顺手拆了信封。果然,字儿在封皮儿里头,这信封也比其他的更好撕一些。“二公子这是怎么了?闲来无事撕信封玩儿?”送走了李从容的李河端着一盘子清淡的菜,凉热有序的摆放在案上。“快来吃饭罢。知道你受了伤,子旻道长特意切了一盘果子来,说多吃这个刀口愈合的快,比大夫开的药要管用的多。”

    吴钧天嗯了一声,并没有慌着站起,而是仔细阅读了一番那写在封皮上的信,从头至尾,眉眼全无一丝波动。。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殺千刀的李不迫。

    还画了一个丑到不忍直视的笑脸,感觉就跟吃了黄莲也要强颜欢笑一样。他又不是在逼他道歉,明明已经相互原谅了,昨天的矛盾发生的莫名其妙,究竟也不能说全是李从容的错。吴钧天长舒一口气,把那封皮儿压着边缘折好,放在了宫绦上拴着的荷包中。

    右肩上的伤猛然一疼,吴钧天蹙着眉发出吃痛的声音。“二公子你怎么了!”李河被吓得魂不守舍,还以为他家二公子的伤口又像昨天半夜一样裂开了,忙放下碗筷,跌跌撞撞的跑来,却被吴钧天抬起的左手制止。

    那人回过头,用眼神逼退了担忧不已的李河,随后看回正前方,左手盖在右肩上,目空一切,神思恍惚。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左手已经拿不起剑来了,而上一次像今天这般难受,已经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他被赶来追杀李从容的死士一刀砍在左胳膊肘上,伤口深的现在还留着疤。

    他低头把左边的大袖子撩开,期待着能露出那一条柳叶状的疤痕,却不料手心指尖一片光滑,左臂上的刀疤竟是早已消失不见。是苏昭的杰作。吴钧天响了起来。他这个挚友说过,当年只是不忍心让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留有甚么缺陷,一连两三天遍访神医,求来了一记外敷用的药膏,专门祛除疤痕,舒筋活血的。“你把手给我!”苏昭柔声柔气却不容置否的冲吴钧天命令道,无果之后亲自动手,拉了他的左臂来,按在垫子上,把乳状药膏倒在他的疤痕上。

    丝丝凉凉的感觉,转而化为一阵刺痛。“咱们汉人若有不爱惜自己的,那一定是傻子。”苏昭身为年少成名的儒医,一张口便是古人之说,吴钧天倒也不烦他这样,只是忍疼忍的有些说不出话来。“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本不是上战场的材料,要是留了甚么往后再也祛不掉的伤疤,华庵公主在天之灵,她能安心吗?”

    小神医说的都对。吴钧天点点头,终于没忍住,“哎哟”了一声。“其实不瞒你说,是李不迫先张口求我的,否则我连你受伤我都不知道。你也本不打算告诉我,对吗?”苏昭越说脸色越差,手上的动作却温柔了许多,生怕再听见或是看见吴钧天宛如质疑他医术的声音和表情,竟也不知不觉的揪了一把心。“你再这样下去,就别在做我苏耀之的朋友了,我向来不负责追着谁的屁股后头给他煎药,你已经让我破例无数回了,得寸进尺是不是不地道呢,吴二公子?”

    “是是是。”吴钧天翻翻白眼儿,嘀咕了句还不都是你开心把我怎样就怎样呗。念起伤好之前自己那怕疼的要死还不喊一声的模样,吴钧天就可以猜得到,要是把负责缝针、上药、包扎的角徵羽换成苏昭,那不得一边留着眼泪一边把他骂死才过瘾。

    倒是最不该哭的李从容,当时跪坐在吴钧天的身边,手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洗干净,就这么胡乱擦了两把,便一刻也不离的守着他。“麻药虽然管用,但不可能一点也不疼。”少年红着眼手忙脚乱的把胳膊递了过去,还不忘抹一把又是雪水又是泪花的脸,吸着鼻子,痛心疾首。“你要是嫌喊出来丢人,就拿我的手撒气好了。”

    “……不关你事。”吴钧天满头大汗,撇了李从容一眼,闭上双目,把头垂下,不发一言。李从容把食指放在他抓着斗篷的右手上屏住呼吸,看那消毒完长针的角徵羽穿起一条给人缝合伤口时常用的细线来,轻托起吴钧天止住血了的小臂,蓦得瞪起了李从容。

    角徵羽道:“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师兄,会不会特别疼?”李从容伸出手,压在吴钧天的肩膀上,扭头问道。

    “安静,他疼不死,但有可能晕过去。”角徵羽示意了一下李从容,放慢语速,用手抚过吴钧天细软乌黑的长发和疼的发颤的肩背,轻声哄道:“一共要六针,伤好后也会留疤,你害怕吗,钧天?”

    吴钧天深吸一口气,脸色惨白,摇了摇头。“谢谢……角大哥,我受得住……”他挤出要死一样的笑来,嘴唇干的扯一下就裂开,点点殷红从唇缝渗了出来,竟然让他这宛如傅粉般失色的脸有了三分血色。

    角徵羽一咬牙,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第一针扎了进去。吴钧天后知后觉的拧起了眉头,面部扭曲,呲着牙发出一些有声儿似没声儿的呻吟来,倏忽一扬手,扣在了李从容膀子上。

    劲儿好大啊!李从容虽说随时都有心理准备,但唯一没料到,疼痛中的吴钧天一旦爆发,那五根手指头便足以将他的皮肉钻透。要不是身上还有几层柔韧度极高的衣物,恐怕下一个要被角徵羽缝针的,会是本来完好无损的他。

    “啊——老角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儿!疼死的会是我啊!啊啊啊!”

    从那以后,吴钧天在华山众弟子的形容里,成了那么伟岸的一个人,这出身侯门公府的吴二公子,看起来受不得一点儿苦,原来竟能吃的苦中苦。至于没受伤便叫得鬼哭狼嚎的李从容,就有些说来惭愧还丢脸了,当年的掌门李安宁和二妹三弟了解事情经过以后,为了表扬李从容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还专门声情并茂的做了一场演讲,愣是说的李从容当众徒手挖坑自掘坟墓,还逗笑了吊着左手的吴钧天。

    角徵羽提着一杆子不知道从哪里砍来的青竹,神神秘秘的拉过李从容,按住这小子想从华山一跃而下的冲动,结束他不是丢脸就是丢人的行为,问他觉不觉得赚了。李从容刚开始还在装傻装甚么也不知道,直到角徵羽说,他看见李从容搂着昏迷的吴钧天,目光呆滞、宛如木鸡了一个下午,脸还是红的,跟那切开还能流水儿的西瓜一样就差切一刀的时候,李家四少爷这才连声说不的缩起了脖儿。

    少年慌不择一。“我才没脸红呢……师兄你自己长得好看,你不知道盯着一个比自己漂亮的人是甚么感觉……”

    “喔,但我知道美人在怀坐立不安的感觉啊,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角徵羽毫不留情的揭发了李从容的内心,顺带着感叹时光一去不复返。“师弟,你要明白,我说的这个‘美人’,是指这天底下所有配得上‘美’这个字的人,而不是那种庸脂俗粉一样的女子。”

    “行了,越说越显得我怂。”李从容吐了吐舌头。“也就角师兄你,能把兄弟之间简单的搂搂抱抱想的那么龌龊!”

    “我想甚么了?我明明在说你脸红的事儿啊。”角徵羽后发制人。

    恐怕当时看出李从容喜欢吴钧天的,也就只有人称多情公子的角徵羽了,琴棋书画文武礼易无一不通,不仅有一身的好功夫,吹拉弹唱那也是不在话下,一把二胡曾经模仿了春日里的鸟叫,还惊得真正的鸟儿一哄而散。此人出身灵水药阁,身为大夫,也是同行里的佼佼者,再加上华美的诗文、惊人的头脑、温和的性格与精致的长相,李从容根本挑不出角徵羽的毛病来,非要说有哪里膈应,大概就是那一看一个准的识人眼,要不是他逼李从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还处处回避的话来,李从容自己都没发现,他其实特别喜欢吴钧天,而且得了一种典型的粘人病,吴钧天只要一离开华山,他就受不了,甚至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可他是个男孩子啊……李从容晃着二郎腿,看那做好了两把箫的角徵羽和拆了线的吴钧天谈笑风生,突然犯困的打了个呵欠。

    “这把箫名唤‘霜谷’。”角徵羽将木盒子打开,送到吴钧天的眼前。“从容也有一把,叫‘寒崖’。我们华山冷得出奇,我也就想到了这两个词,钧天小弟不会嫌我才疏学浅罢?”他笑道。吴钧天也不客气,取出霜谷来将鸳鸯剑上取下的一对儿玉币分开,先挂了自己的,转手将另一条丢向昏昏欲睡的李从容。

    他道:“两不相欠。”

    那还怎么缠着你?李从容把凉凉的玉币托在掌心,想也没想,就把它拴在了寒崖上。“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就能察觉出来。”角徵羽压低嗓音,对吴钧天说道:“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遇上一个生死与共的人,不论是知己、还是挚友,对于你来说,假如东峰那孩子早已是你的知己和挚友,我们家从容又应该是哪一种?”

    “谁是你们家从容?”李从容丢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来。“角徵羽你说话注意点儿,你还没嫁进我们李家,啊不是,是入赘我们李家,我李从容怎么可能是你角家的人嘛,嘁。”

    “我……要怎么入赘?”角徵羽的眼底划过一丝奇怪。

    李从容坐了起来。“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跟我三哥……呃,李泰然,你竟然,你偷袭我。”他捂着仿佛被一个枣儿砸出一窟窿的肚子,勃然大怒,发上冲冠,跳起来就和刚堵住他嘴的李处之扭打成团,身高上却不占优势,被李处之一招钳制。

    那李处之扥着脸,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向李从容的屁股。“你是不是找打,是不是找打,该练剑的时候跑过来睡懒觉,你是不是找打。”

    角徵羽劝道:“哎,泰然,下手轻点儿……”

    “你别管,这小子天生欠揍。”李处之扭头回应着,看角徵羽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不,我是说……”角徵羽急忙解释道。

    “你的头发被从容解开了,宫绦也不见了。”

    “——李从容!”

    李从容拿着李处之的发带和宫绦溜之大吉。“谁让你顾着跟老角说话不搭理我的!你再打我试试!你再打我试试!你再……呃,二姐,你为甚么,也偷袭我……”

    “老三,下回别打他,挂树上不准吃饭,有这么一次就长记性了。”李不迟手里拿着个小沙包,抛上抛下。“子音,钧天,过来吃果子,刚摘下来洗赶紧,尝尝甜不甜。”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说他喜欢你的。”

    吴钧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差点没拿稳霜谷。“甚么?”他以为自己听差了,又或者角徵羽说的根本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但角徵羽只留给他一个响指,脆的令人发慌。“吃果子去咯,难得他李家想起来教训从容这个小屁孩子,你还真别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看从容那憋屈的小表情……”

    但谁都没看见,吴钧天正逐渐变成西瓜瓤的脸。

    ——如果当时他真的说了实话,会不会把我从这波云诡谲之中拉出,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江湖人。答案是绝对不可能。吴钧天把剩下的那一半信封团成团儿,丢在了窗外的小荷塘中。“我还不饿,你先吃罢。”他吩咐道。

    多少年前,北方下了大雪,中原的小一点,不过满城银装素裹,华山的大一些,凄风苦雨,折胶堕指,天气差到了极点。吴钧天提着名唤“天胤”的新佩剑,单人独马穿过城镇大道,直向华山而去。

    “从容!”他大叫,飞身从马上跳下,却撞见了一个眼熟的人。“是你啊。”那人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杆拂尘,正对着这终于平静下来的天唉声叹气,眼角还挂着泪痕。“我没记错的话,尊祖父就是玉龙子前辈、你是才进阶为道长的那个东玄子,吴钧天罢?”那道士穿着一身白衣,裹着一层灰纱,在漫天鹅毛大雪中对吴钧天叠手欠身。

    吴钧天后来才知道,那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重阳宫弟子,长复子戴楼台,人称烟台道人,老家在孔孟之乡、齐鲁山东。算上去也是他的前辈之一,戴楼台曾受过玉龙子吴黎的点拨,吴钧天便以同门师兄的礼节回之。“贫道知道你想问甚么。”戴楼台道:“但显而易见,除了那孩子还有宫商姑娘,华山七剑……”

    他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

    戴楼台停顿了一下。“全部罹难。”

    “角师兄没有饮下那毒酒,逃过一劫。”李从容手里拿着早已没有李安宁掌心余温的雪岫云峯,单膝跪立在四座坟堆前,穿着孝服,双目猩红。“但是他为了救还有一口气的三哥,先是被砍下了右臂,然后拖着没能坚持下来的三哥,失血过多而亡。”

    他说罢后起了身,腰间挂着的寒崖撞到了冰冷的软甲,吴钧天第一次见李从容穿上了华山的校服,那孝衣只裹在最外面,单薄的根本抵御不了这山头寒冷。“袁师兄的尸体还没有找到。”但李从容似乎不在乎了,他心已凉,还怕皮肉被冻伤么——吴钧天甩着斗篷跑上前,头一次让自己的一身白衣和这大雪格格不入。“你……”他张口欲言。

    李从容反手横在他面前,让他不要再靠近,也不要再开口讲话。这样冷酷的一个李从容,竟完全不是吴钧天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提着两坛烧酒,笑着问他要不要不醉不归。“这件事与你无关。”李从容的嗓音十分沙哑,从地上站了起来,拖着湿透了的长靴和敝膝,提剑转身走向吴钧天。“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被华山牵连了,包括你和东峰。”

    师兄不会坐视不理的。吴钧天想说的是这句,却被李从容那一个叫人发毛又胆寒的眼神逼回口中。“袁师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现在是华山的掌门。”他干巴巴道:“虽然有一些人不服我,不过我都做出回应了。”

    “你让那些反对你的人脱下了华山的校服?”

    “我不想杀自己人,那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屠夫,也是你那个总是说自己不得已的皇上。”李从容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出憎恨除外的任何感情,也没有语调起伏。“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关注昆仑圣教,直到他们的激进派全部死光,下毒的那伙人被我亲手杀光。”

    他的脚步停在吴钧天身旁。“如果这会有损西域王室的颜面,替我跟你那位国王舅父说声抱歉罢。”

    “别把我跟外族人说成亲戚。”吴钧天道。

    “抱歉,我忘了你讨厌这层关系。”

    李从容说罢,便不再多言,大步流星的朝吴钧天的身后方走去,连声再见都不说,好像他们关系并不怎么熟一样。还真是如穆东峰所言,李从容变了。吴钧天握紧了拳头,总算信了穆东峰吞吞吐吐说出来的话,也放弃了给予李从容任何安慰的想法,一并打消了要陪他一起复仇的念头。

    变了,都变了,半年前穆千古去世,穆东峰放下了他的刀,做了云台宗的宗主;而现在,华山的变故把原本无忧无虑的李从容推上了掌门之位,三个人只剩下他,刚得了余过海赐婚郡主途路北的圣旨,正忙着筹备婚事。

    但他吴钧天,与此同时,也不是完全没经历挫折。就在这两天,他那个一见面就要吵两句的同窗必勒格,因蒙古将要出兵攻打西域,而结束了他在中原逍遥自在的异乡生活,驾着马儿飞奔回了漠北草原,那个属于蒙古男儿的战场。而他的大伯兼师尊吴琊,也才在关外为国战死,牺牲的消息一朝传来,满朝文武无不愤然慨叹,因为一个将军的牺牲,竟举国参军,要杀到大金边境,用金国元帅的头来祭奠他们的骠骑大将军。

    那是他活这么大,头一次看见纷乱的朝堂团结一致,谁都没有多说一句,甚至有那么几个文官,都翻阅起了兵书典籍,整天对着地图写写画画。至于吴钧天和途路北的婚事,拖到了三年后,待吴琊的丧期结束再办。

    吴钧天下定决心,在那一瞬间露出了猎鸟猛禽般的眼神,忽然一甩斗篷,回过身来,朝下山的路站定。

    “——全真教和名下玉龙教,即日起与华山新掌门李从容结交,我方代表戴楼台、吴钧天,一言既定,绝不反悔!”

    “还有云台宗。”

    穆东峰的身影出现在此处,刚好和那两人站成了一个三角的阵型。“既然不好的事情都挤在同一年发生,老天爷必不会亏欠了枉死的那些英雄。”他道,拖着玄色的长袍,在雪中傲然挺立,成了唯一的色彩。

    吴钧天撑了撑眼眸,转身踏雪而离。

    “——二公子,凉了。”李河叫道:“您要是再不好好吃饭,寻方道长可要发飙了,到时候也许子旻道长都劝不住。”他一边嚼巴着切成碎丁子的酸黄瓜,一边手舞足蹈的用筷子比划到。吴钧天就知道,说一句话也能做这么多动作的,也就只有李从容这个跟他只差一张脸不一样的小侄子。

    他站起了身,卷着道袍,从那荫凉的走廊回到屋中。

    “李河,收拾东西,回丞相府,后天带着不朽上路,去江南。”

    李河差点没噎死。“二公子……”

    “少林寺的空闻大师,烦请闭关还不忘监视我的爷爷亲自接待了。”吴钧天一甩袖子,将拂尘柄握在手中,去也匆匆。

    “哎!二公子!好歹把饭吃了啊!”

    ——余晟鹰,这坑你跳定了,紫荆教不会有几天安宁日子。吴钧天心中道。“我保证你会输在棋局开始的那一刻。”他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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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连这坑是甚么都无法确定。余晟鹰犹豫着要不要把这落了灰的剑擦一下,谁知那凌仪一握在手里,他就感觉到了整个紫荆教给他的压力。他还能把这掌门之位交给宫风篁那个女人吗?如此是否会坏了师尊宫芸的算盘,他将掌门之位传给自己,肯定还有当时不能说的隐衷。就这么轻易地把位子让出来,恐也不妥。

    余晟鹰把剑放回了桌子上,拿起了家里最寻常普通的剑,在王府开阔的园子里练起了许久都未曾上手的剑招。

    ——容婉,你到底在哪里,五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虽这般淡定从容、处之泰然,执剑的人还是闷声不说话。

    ——实话告诉你,自打那天收下了吴广乐送来的战书,我就心里发慌。总感觉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耗了。

    还能静下心来慢慢儿等她回来吗。余晟鹰只要一急,就忍不住去想那个从来就没遇上过难事儿的女人。从前,只要途路南在,他都不会如此心烦意乱,他是个连吴钧天都要头疼那么一下的智者,只是大脑闲置了太久,猛然一开光,似乎用不成。

    “……哎……”

    世子爷最终选择放弃手上的动作和脑内的动作,改为一赏盛夏之景。“师尊,为啥人人都会华山剑法呢?”月如钩趴在墙头上看完了余晟鹰练剑的全过程,虽然不想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但还是没忍住。“那位禁卫军统领会,这位世子爷居然也会。”

    “都是华山的女婿,你说呢?”

    “啊原来途师叔嫁的是这位啊!”百里西楼差一点儿喊出声。

    李从容意思意思的张开了嘴巴。“我们华山早红了。”他抱着雪岫云峯,正在为两个疯狂在死亡边缘试探的徒弟四处望风。“红了好啊。”

    百里西楼一顿,伸出了手。“……如钩!快快快上来,把那只鹰递给我!”他话音才落。就见月如钩艰难的爬上了石墙,手里还提着一只临时削出来的鸟笼。“师兄,我们搁在门外不就好了吗?非得送到墙里头啊?”月如钩抱怨道。

    “哎——这你就不懂了。”百里西楼激动地小声道:“俗话说,送佛也得送到西,咱们既然都神不知鬼不觉潜伏到韩亲王府了,不把头伸进去看一下怎么说得过去。”

    这种偷窥的感觉很刺激吗?李从容挑挑眉。“你俩嘀咕甚么呢,还不赶紧的。”他假装严词厉色,把脸拉的比谁都长。“为师都快要累死了,也没人想起给我捶捶腿捏捏肩。”华山掌门原地盘腿一坐,手里的剑叮铃响。

    百里西楼回头道:“哎哟师尊诶,您说您连三十都不到,现在就天天喊腰酸叹背疼的,那到老了还不得四肢瘫痪啊?”

    “要真是那样,你不得伺候我一辈子。”李从容哼唧了声。“倒霉徒弟。”

    “……那——也不是我这种没手没脚的!”百里西楼争辩道:“伺候师尊您这种贵人,我看还得……还得……”他把话说到一半儿,看了看月如钩。“如……如钩这种!麻利儿的!就是打架不行,没关系师尊您还有我那几个师兄师姐师弟呢对罢哈哈哈……”

    “师兄。”月如钩充满意见的叫了他一声。

    “干嘛呢我正跟咱师尊打情骂……”百里西楼推开月如钩要把他拽回来的手,还深情不已的想要来个十指相扣。“刚才咱说到哪儿了,让我看看咱的师叔夫……我去!”

    你他妈的安静一点儿!月如钩一巴掌拍在百里西楼的嘴上。“唔唔——哇!”百里西楼感叹道:“长这么好看!”他激动的拽住月如钩,就跟自己突然变帅了一样。“你看那双狭长的凤眼,也就这位爷,能撑出金贵的感觉来,换了别人,那还不得贼眉鼠眼啊!”

    月如钩也点点头。“真俊美,五官无可挑剔。”

    “你边儿挪挪我看不全……哎呀,啧啧啧……”

    妈耶。李从容露出纳闷儿的表情来。“见过对着美女犯花痴的,没见过犯花痴到连自己进华山门之前说的啥都不记得的傻孩子,我真是师门不幸,怎么就为了你百里西楼得罪太原百里府了呢……”

    “师尊。”月如钩缓缓扭回头。“不是美女。”

    “那他能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师尊,确实不是美女。”月如钩又强调着解释了一遍。“但我和师兄看见一个……”他意犹未尽的瞅了瞅余晟鹰的侧颜,咽了口唾沫。

    “帅哥。”

    “……不是罢,你俩还好这一口?”李从容抱着剑浑身颤抖。“不成,百里西楼你给老子滚滚滚滚下来,仔细看着我,认真点儿!”

    百里西楼跳了下来,乖乖的把两手背到身后面去。“哦。”

    “我帅还是王府里头的那个帅?”李从容义正言辞道。

    “他帅……不不不不是,师尊您最帅……哈哈……”百里西楼一开始想都没想就说了实话,结果在被李从容拿剑削之前,求生欲使他突然改口,还加上了希望自己再活五百年的笑容,尴尬的不行。

    李从容把两手一并,抱在胸前。“……这还差不多。”岂料那苍鹰似是能听懂人话一般,见这师徒三人说为首的那个坏蛋比自家主子帅,方才还挺安静的,这会儿忽然大叫一声。

    “——甚么人!”余晟鹰听见了墙外的动静,紧张道。

    哎哟坏了!月如钩在李从容要死的目光下跟着百里西楼跳了下来,也不管现在是甚么情况了,赶忙抱住了百里西楼的胳膊,往他身后藏。“嘤嘤——嘤——”那苍鹰报复这三个人似得扑棱着没受伤的翅膀,一连嚎叫。

    这叫声有点儿熟悉啊。余晟鹰表情抽搐,抬头看向石墙。“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就过去罢!”月如钩淡定的举起了苍鹰,把它当成了个蹴鞠,“咻”的一下丢了出去。

    “嘤——”

    “……鸡……”余晟鹰丢了佩剑,飞奔上去。“鸡丁!你去哪里了啊!爹爹一直找你呢!”他眼睁睁的看着甚么东西划过他的指尖掉在地上,还发出了一声杀鸡般的惨叫,简直就跟草原上吃错了食儿的傻雕一样,怪不得鹰雕是一家子。

    不对,它是你儿子,他是傻雕你是啥。余晟鹰想了想,弯腰把“他儿子”抱了起来。“妈呀,鹰他爹?”百里西楼双手捂住嘴,怕的要死。

    “师兄你傻么,是鹰儿子。”月如钩纠正道。

    “走罢!俩倒霉孩子不想活命啦?”李从容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叫起来。“当心那鹰儿子跟他爹生吞活剥了你们!”

    倒霉徒弟们面面相觑,“哦哦”了一声,上前一左一右驾着李从容,连个醒儿都没提,把师父扔上马,拍了马屁股就追着那马跑了起来。“不过为啥这好好儿的一只苍鹰要被叫成‘鸡丁’呢?它是生在鸡窝里的鹰吗?”百里西楼一边跑一边吐槽道。

    月如钩拉了拉背后的药箱。“嗯……也有可能是鸡孵出来的鹰。”

    “然后那只鸡成了餐桌上的鸡丁?”

    “师兄说的有道理!”

    妈了个逼的。李从容在马上颠簸着,杀人的心都有了。

    “翅膀让谁给打成这样了……”余晟鹰可没心思管是谁把他的宝贝疙瘩当蹴鞠一样丢来丢去,抱起苍鹰的时候,还顺带着检查了一下翅膀。“噢,还给你包扎了一下,蝴蝶结系的挺好看。”他一本正经的夸赞道。

    鸡丁发出了委屈的声音,嘤嘤嘤,似小孩子闹脾气般软糯糯。“好好好,不哭,不嘤嘤。”余晟鹰抱小孩儿一样开始晃悠。“赵叔瑜!快宰了晚上我要吃的那条鱼!生的,端上来就行!要剁碎的干净的!”

    赵瑾大声答道:“世子我这就去!您等我半个时辰!”

    “哟,儿子,这是怎么了?半下午的大声嚷嚷。”冷不丁动静大了,连很少对年轻人关注的韩亲王余啸海都把脑袋凑了过来。“你的鹰受伤了?”

    不提也罢。余晟鹰一时没有回答,玩闹的神情登时消散全无,他想起最近韩亲王府里那些陌生的面孔,聪明如他,好像明白了些甚么。“父王。”他把苍鹰放下,看着它跟随赵瑾而去,眼神却空洞了些。

    “您是不是,又做甚么刀尖儿上行走的事儿了。”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余啸海立刻回绝。

    那余晟鹰拉下了眼帘。“为了全家人。收手罢,放下您的野心。”

    他想他应该已经猜出那些死士来韩亲王府领命领的都是甚么命了,近来没有任何探子深夜窜入王府之中,想必是任务失败,自刎灭口了罢。余晟鹰皱眉,一口长长的气闷在胸中,叫他说完那一句,便再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你也想被废么,鹰儿?”

    余晟鹰眼前一亮。

    “我来是要告诉你,有个瞎子在东城四处乱逛。”余啸海转过身,打算结束他跟余晟鹰越来越不对头的谈话,心里在想甚么,自己也不得而知。

    世子爷一惊。“大……大哥?”

    “住口!”余啸海疾言厉色,一甩广袖。“我没有他这样吃里扒外的儿子。”

    “儿子告退。”余晟鹰也不给他父王这个发怒的机会,连连弯着腰,边作揖边后退。只留下目送儿子离开的余啸海,怒不可遏,却不发声。

    “只能孤注一掷了。”他道:“我余啸海的亲儿子都信不过,又怎么可能——”

    后面说了甚么,只有吹过的风听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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