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之中歌舞绵然不绝，商宫徵羽交错，霓裳彩衣纷飞，我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欣赏着，浅笑不语。
或许是因为看着那杀害我父母的真正凶手死得那般不堪，我的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十数年来第一次笑得会心。
“妺喜，你笑起来真的好美。”他凑在我耳边轻语，语气万般温柔，我当下脱口而出：“王上这么喜欢，妺喜就天天笑给王上看。”
语落，怔愣。
刚才那话可真的是我说的？
何时起，我已忘却了那愤然地恨意；何时起，我已习惯了他的万千宠溺；何时起，我不再是那个失了心丢了魂的妺喜……
从何而起？
虽然，害死我父母让我有施部尸积成山的，皆是那个佞臣赵梁，可是，事情的起因不正是因为他发兵有施？我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如此血海深仇，难道真就随着赵梁的死而一笔勾销？
可是，我却毫无意识地说了那般言语……
他同我一般怔愣了稍时，而后双臂收紧，仿佛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那一刻，他如同一个怕失去宝贝的孩子一般，将脸庞埋在我的发间，呼吸温热，我回过神岔开话题：“我哥哥怎样了？有消息么……”
他又是一愣而后轻笑：“差点就忘了，他现在真是汤由的商部落代政王，你看……”说着，他从袖中取出素色锦帛，我接过，顿时一种久违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一定是哥哥，他没事……
耳边，他的轻语：“……国舅让人带了话，说只要你见了这素帛就知道他没事了，他……”履癸闭口不言，我知道，是关于汤由……
哥哥肯定还说了，要让他放了汤由……
“哥哥没事就好，其余的全凭王上作主。”我回首对他一笑，而后淡然不语。
是夜，我躺在榻上久久难眠，似是早就埋于心底多时的恐惧无端浮泛。稍稍侧过脸庞，就感到了他温热的呼吸，我心头暗叹无奈，缩了缩身子，闭了双眼。
忽地，血的腥味充斥了我全部的嗅觉，舌尖竟也唯有甜腻，我眼中酸涩却无泪涌出。正在惊恐，耳边又传来一个苍老的喘息声：“丫头，你一定要报仇啊……报仇啊……”我顺声抬眼却正见父亲血泪纵横的脸面，想要大喊出声，却被哥哥紧紧捂着嘴，任凭眼中生生地淌出了血。
“爹，娘，儿子一定为你二老报仇！”哥哥的声音仿佛天际传来，可是父亲的喘息仍旧不断：“丫头……报仇啊……为爹娘报仇……”定眼看着，血色的视线里，那张苍老的脸却已经血肉模糊，了无气息。回绵不绝的，却是那一声又一声的“报仇……报仇啊……”
“啊——”我惊呼坐起，冷汗淋漓，身边的他急忙起身揽住我：“妺喜怎么了？做噩梦了么？不怕，梦都是幻象，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我点点头，靠进他怀里，却再也不能合眼。
往后数夜，那梦，再未停过。
不久，我见到了被哥哥称道的“小圣人”——伊尹。他来见履癸，好求他放了汤由。群臣无话，静静伫立着，而履癸的目光从未离开我。
他仍旧自话一般述完，而后俯身叩拜：“请王后娘娘裁夺。”言语一出，惹得群臣唏嘘，履癸转首，玩味一笑。
这句话倒真是出乎了我的预料，伊尹抬头看着，等我回答。
他说“国内祸乱”“黎民难安”“初生王子丧母”“外侵不断”……那许多言语，我不听亦能知晓。此言此语，皆是外人杜撰，只为教履癸知晓：若是不放汤由，便要失了商部落以及其治下包括有施在内的大小各个诸侯国，夏王朝的天下便要失了安定。
而更为主要的，妺喜也将失了全部的至亲。
群臣眼明心亮，如今从旁听政的我才是王朝治下臣民生死的决定人，只是无人敢说。
而他伊尹，却敢明地说出“请王后娘娘裁夺”。
履癸一笑而后正色：“伊爱卿，这是讽刺孤王自无主见？”伊尹对曰：“微臣不敢，只是能在这朝堂之上听政，王后娘娘必然贤达不已，能教王上托付江山。故，微臣自当跪听娘娘教诲。”
小圣人，果真名不虚传。我心下暗叹，面色不改对履癸言道：“伊大人着实是为王朝安定而忧虑，王上何不听之。”他点头：“好，就依王后所言，放了汤由。”稍顿，又问伊尹：“可否需孤王派兵，助尔等抵御外虏？”伊尹闻言再拜：“蒙王上厚恩，那外虏纵然凶残，然其无有资质同王上之威相对。”履癸听了此言，挥手：“退朝！”
汤由被放出，数名大臣恐慌：“王上，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啊！”履癸不管他们，只是转而看着我微笑着：“妺喜高兴就好。”我还了他一笑，眼前却忽就出现了梦里景象，顿时心惊而后昏厥。耳边传来他的呼喊声，之后，一片死寂。
再度醒转过来，正对着他心疼的样子，不知是否时候过多，他似乎是瞬时苍老许多。见我醒来，他急切呼唤：“妺喜……妺喜你终于醒了，妺喜……”我伸手覆上他的臂：“王上多虑了，妺喜无碍。”是恳切的语气，但我的眼里只剩了淡漠。
昏迷中，是往日的梦境一次一次地重现，还伴着他的粗犷大笑。我仿佛是被人控制了心智，悲伤不得，移动不得，如是死尸一般笑看着，仿佛思想都被紧紧扼住。不知是何缘故，如今竟还能安然醒转。
一旁，伊尹长长舒了一口气，再有就是汤由敢忧不忧的神色。见我目光转动，履癸急忙解释：“是我太心急了，就阻住了他二人，伊爱卿用了汤药总算是把你救醒了……妺喜要是厌见他们，我这酒打发他们走。”我摇首轻声：“谢伊大人。”伊尹俯身叩拜：“娘娘万福。”
履癸命他二人退下，又转身坐在床边轻声叹息：“我真的是担心……担心你出什么意外……”我看着他，低眉回应：“王上，真的多虑了，妺喜不值……”我的如此言语，换来了他更加深重的痛苦神色，那一脸的深情就那般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底，将心头的愤恨之意生生打压下去。
我看着他，心头无奈：深陷在仇人的深情里，算悲算喜？曾经扼杀了自己灵魂的人又这般疼惜自己，该笑该啼？
鬼使神差地，我会然一笑：“王上可知，妺喜最爱什么歌曲？”他将我扶起，靠在枕上，神情玩味一般等待着。此刻，他满面地苍然似乎全部隐去，神色又恢复了原有的样子：那是帝王生来的永久的威严不已，桀傲不羁。
我依旧轻笑：“我最喜欢家乡的歌儿，”迷然中，似乎又回到了哥哥身边，听他唱各色民曲，万千韵律……
“……王上为解妺喜思乡之苦，仿着我有施部建造房舍，裁制衣物，唯一憾缺的，便是故乡的歌谣……”正是如此，那得不到的歌声才是万般珍贵……
他听我讲完，伸了双臂揽我入怀，我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安然闭眼：如此，也不失为是一种妙乐。
“有施妺喜，眉目清兮……”
我愣怔不动，屏息凝神，那声音依旧不停：“……妆霓彩衣，袅娜飞兮……”
我惊然抬首，正对着他温和的双眸，如星似月地蕴着万千柔情，帷幔一般覆了我全身。见我抬眼惊异，他似有为难之样，却依旧自顾一般吟唱着：“……晶莹雨露，人之怜兮……”
我难以自禁扑入他怀里。
那分明就是阔别久远的乡音。
或许，从此，这个怀抱便是我永远的依靠。
从仇恨到爱慕，这距离有多远还是多近，我从未想过。而如今，我却是亲身走过了这段距离，亲身倾心于曾经我恨到心底的人。
此生，能有如此行程，倒也算是轰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