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拟好了考试题目,并主动寄给梁启超与其协商。关于王国维的这封信件,虽然今天已经无法查找,但通过梁启超的回信内容仍不难看出其中一些内情来:
尤惧者有天才至美而与考题前所发问者漏缺注意,则jiāo臂失之,深为可惜。鄙意研究院之设,在网罗善学之人,质言之,则知治学方法而其理解力足以运之者,最为上乘。今在浩如烟海之群籍中出题考试则所能校验者,终不外一名物,一制度之记忆。幸获于遗珠,两皆难矣。鄙意于采一变通方法,凡应考人得有准考证者,即每科指定一两种书,令其细读,考时即就所指定之书出题,例如史学指定《史通》、《文史通义》或《史记》、《汉书》、《左传》皆可。考时即在书中多问难,则其人读书能否得闻最易检验,似较泛滥无归者为有效。若虑范围太窄,则两场中一场采用此法,其他一场仍泛出诸题,以觇其常识,以未始不可。
由此可见,王国维和梁启超两位大师所要招考的学生,并不是今天那种只会死啃书本的应试之人,而是懂得如何读书及治学之道者,这无论如何也是高明智慧之举措。于是,经过王国维和梁启超这两位学术大师的几次商讨之后,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第二期招生的考题终于拟就。接着,今天的我们便看到了当时考生姜亮夫(字寅清)先生参加面试时的这段别开生面的情景回忆:
过了几天,清华教务处通知我去面试。到约定日期我到了清华。任公(梁启超)先生亲自接见,问我:“松坡(蔡锷)先生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我父亲的上司,我父亲曾在松坡先生底下做事。”他又说:“廖季平(廖平)先生是不是你老师?”我说:“是的。”他问还有哪些老师,我就约略地说了一下,他都晓得,他说:“这些先生都很好,你为什么不在成都高师读下去?”我回答说,成都高师我已经毕业了。他说:“好,我就让你补考吧!”接着就给我出了题目:《试论蜀学》。当即我就写了二三千字的文章jiāo上去。任公先生一边看一边微微地笑着,有时点点头。看完了,他说:“姜寅清,你这篇文章说明你在四川读书时是个用功的人,许多四川老先生的书你都认真读的,文章写得也有趣味,教你写文章的是哪位先生?”我说:“是林山腴(林思进)先生。”他说:“不怪,他是诗人,他的文章也写得很好。”这时是上午十时多,他叫我休息一下,到十一点多,有人来领我去厨房吃饭,饭后休息一下就接着考王静安先生的课。静安先生在里面担任的是“小学”,他出的题目都是“小学”的题目。在这之前,太炎先生的《章氏丛书》我曾反复精读,有一些心得,所以静安先生问我的许多问题,我都没有答错,但都是一家之言。静安先生看了我的卷子以后,便说:“你可是章太炎先生的学生?”我说:“不是,我是四川来的。”他说:“四川来的,怎么说的都是章太炎先生的话呢?”我说因为假期要升学,所以突击看了一部《章氏丛书》。“《章氏丛书》你看得懂吗?”我说:“只有一二篇我看不懂,别的还可以看得懂。”王先生连声说:“好的,好的,你等一会儿。”他的办公室和任公先生的办公室只隔一道板壁,中间有一道门相通,他就告诉他的助手赵万里先生说:“你去跟任公先生讲,姜亮夫这个学生我看可以取。”
就这样,姜亮夫先生便成为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的第二期研究生,从此也得到了王国维等导师们的严格学术训练。对此,姜亮夫还有一段回忆:
一到先生(指王国维)的办公室,先生就说:“那份卷子是你的,你的声韵、训诂不错,文字方面还不够,今后怎么办?”我说:“请先生指导。”王先生说:“课题要自己选定!”过了三天,我把选定的三个题目送给先生看,其中第一个是诗经韵谱,第二个是诗骚联绵字考,第三个是广韵研究。王先生看了题目后问我:“广韵如何研究?”我的回答先生不满意。他沉默片刻后说:“我看搞诗骚联绵字考吧!”他接着便把自己研究这方面的“谱”(提纲)拿出来给我看。得了先生的指点,我的方向明确,大体框架结构有了底,有关这方面的材料我开始注意起来了。
确实,王国维在清华学校的教授过程中,除了对学生要求严格之外,他还十分讲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实事求是的教学态度。例如,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首期招收的研究生周传儒先生曾这样说道:
研究生要写论文,要质疑,要商酌题目。他(即王国维)所提出论文题目,为《诗经》中联绵语(词)之研究,古音韵的研究,历代度量衡之研究,共和以前历史年代考等文。研究生有自拟题目者,亦热忱加以指示,平时质疑问难,极能实事求是,他掌握的,不惮详细反复解释,没有掌握的就说“弗曾见过”,“阿拉弗晓得格”。这真是古人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从不放言高论,更不攻击古人,不议论他人长短,不吹嘘,不夸渊博,不抄袭他人言论。
当然,以王国维一贯“忠于事”的认真态度,他在教学中严格遵照国学研究所的有关规定,并没有采取应聘之初所约定的“行动极自由”而行事。例如,周传儒先生还曾这样回忆说:
上课从不迟到,亦不早退,风雨无阻。不说废话,以说明题旨为度。他人已说过的东西,从来不抄袭,不掠美,不诋毁,说话负责,做事负责,是一个地地道道、扎扎实实的君子。同学住的地方,不来。来就是上课,上完课就走。他家住在西院,同学住新大楼,相距二三里。同学们常去看他,质疑请益,他必竭诚相告。遇有不知道的事,他就说“弗晓得咯”。没有一次掩饰。他写字工整,小而秀,但不讲究碑帖,不成一家。
王国维在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的两年间,他除了自己在西北历史地理和蒙古史等领域进行学术研究之外,主要将时间都用在了教授学生如何进行学术研究等方面。例如,周传儒先生回忆王国维的教学活动时说:
王海宁在清华的学术活动,首在讲书,先后教学两年,曾讲说文后序,说文部首。揭示治中国学,非通说文不可;群经讲尚书,尚书凡五十几编,真伪各半,一般说,今文大致可信,古文全部不可信。汉鲁共王壁中书,晋梅赜所上书,皆伪。阎若璩论之綦详。海宁从经学、小学、史学方面,抓梳考证之,何者可信,何者可疑,皆有卓见。诗经问题少,常提而不讲。三礼中,否定周礼,以礼记为晚作,独仪礼十七篇,曾一一解释。
由此可见,王国维在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教学中的严谨和负责。另外,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第一期共招收研究生29人,其中有直接接受王国维指导的研究者,也有虽然没有直接受业于王国维门下的,但他们都在普通讲演中同样沐浴了王国维精深学养的滋润,故兹录这29人当年研究课题如下,以便人们从中辨识出他们请益王国维等学术大师期间的治学轨迹:
杨筠如尚书古、媵、春秋时代之男女风纪。
余永梁说文古文疏证、殷虚文字考、金文地名考。
程憬二程的哲学、先秦哲学史的唯物观、记魏晋间的哲学。
吴其昌宋代学术史(天文地理金石算学)、谢显道年谱、朱子著述考、三统历简谱、李延年年谱、程明道年谱、文原兵器篇。
刘盼遂说文汉语疏、百鹤楼丛稿。
周传儒中日历代jiāo涉史。
王庸陆象山学述、四海通考。
徐中舒殷周民族考、徐奄淮夷群舒考。
方壮猷儒家的人xìng论、章实斋先生传、中国文学史论。
高亨韩非子集解补正。
王镜弟书院通徵。
刘纪泽书目考、书目举要补正。
何士骥部曲考。
姚名达邵念鲁年谱、章实斋之史学。
蒋传官曾涤生胡泳芝之学术思想、春秋时代男女之风纪。
孔德外国音乐流传中国史、会意解、汉代鲜卑年表。
赵邦彦说苑疏证。
黄淬伯说文会意字、两汉经学史。
闻惕辜庵丛稿、尔雅释例。
汪吟龙文中子考信录、左传田邑移转表。
史春龄孟荀教育学说。
杜钢百周秦经学考。
李绳熙唐西域传之研究。
谢星郎春秋时代婚姻之种类、春秋时代恋爱问题、春秋时代亲属间的婚姻关系。
余戴海孟荀学说之比较。
李鸿樾金文地名之研究。
陈拔颜李四书字义。
冯德清匈奴通史。
列举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第一期研究生名单及其研究内容,不难看出研究所的学术研究宗旨及研究方向,当然也可得知王国维等导师所教授的成果。确实,王国维在清华学校两年间可以说是学术上日臻精深,生活上稳定而舒适。然而,这种丰硕宁静的生活状态,却在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9月被一场家庭变故彻底打破了,并因此还导致了王国维与罗振玉这两位在诸多方面都结下深厚渊源老友的彻底决裂。
第二十五章
罗王之裂
民国十五(公元1926年)9月26日,王国维最为钟爱的长子王潜明不幸在上海病逝,这成为王国维与罗振玉这对亲家兼30年莫逆之jiāo决裂的导火索。
王潜明是王国维与结发之妻莫氏所生,是海宁王家的长房长孙,可以说是寄托了王家特别是王国维的极大期望,也得到了王国维的特别器重和教养,这从王国维写给王潜明的诸多信件中可以明了。不过,王国维并不希望王潜明及另外几个儿子继承父业,而是鉴于自己一生为生活所累到处辗转的境遇,总希望他们能“学以谋生”,也就是说拥有一技之长以保障将来生活的需要。当然,王国维并不是实用功利主义者,他在教导长子王潜明要“学有专长”的同时,非常重视对其进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养,使其不致成为只会办理具体事务而没有文化修养之俗人。所以,当王潜明于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由上海工部局所属的育才公学肄业后,遵照父亲意愿虽然放弃已经通过了的香港大学高等考试,而是重新投考海关这一“铁饭碗”,并从报考海关近300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上海海关录取12名职员中之一员。对于这一喜讯,王国维非常兴奋地写信告诉亲家罗振玉说:“此次得一职业,使身有所归,甚为幸事。但愿以后循分而进,则其一生幸福较我辈为多矣。”同时,王国维还提醒长子王潜明在进入海关工作之后,不能陷入“只能记阿拉伯数字及地名、船名”的境地,而丢弃原先养成读书学习的好习惯。确实,王潜明没有辜负父亲王国维的期望,“虽服务海关,然平日游心文史”,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史功底的有修养之人。当然,能够进入海关工作,不仅在王潜明时代即便是今天,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岗位。例如,王潜明进入海关工作第一年的月薪是40元,第二年月薪为50元,七年后即到了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时,王潜明的月薪已经达到了143元,这相当于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助教月薪的两倍还要多,这无论如何也够得上是一个高级“白领阶层”了。
然而,王潜明与罗振玉之三女罗孝纯自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结婚后,虽然夫妻俩情深意笃,也最受王国维和罗振玉两位父亲大人的关爱,但他们所生的两个女儿则先后夭折,这不能不让王潜明与罗孝纯这小夫妻俩的心里尝受丧女之痛。另外,王潜明与罗孝纯这小夫妻俩的xìng格都很要强,至今虽然没有资料表明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摩擦,但由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王潜明调往天津海关工作时坚决不愿住在罗家的举动可见一斑,而从罗孝纯后来不愿接受海关抚恤金的坚持己见中也不难得知其脾气中的倔强一面。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5月,当王国维已经应聘清华学校国学研究所导师后,王潜明也奉命调回到上海海关工作。同年7月,罗孝纯在婆母即王潜明的继母潘氏陪同下,来到上海与王潜明团聚。不料,一年后即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6月王潜明突然生病,经过一番混乱的医治后,病势终未见好。关于王潜明的病状及治疗等情况,作为父亲的王国维十分挂念,但他却只能从罗振玉处获知消息。例如,王国维于同年9月22日即中秋节的第二天给罗振玉发了一封快件进行询问,罗振玉随即于23日回信谈及了王潜明的一些情况:
顷奉到快信,闻伯深病事。渠于六月猝病,痛泻甚剧,医治未复元,即赴海关,上月致又发热。中医谓是温病,林洞省谓类似肠窒扶斯(注:伤寒),已而又言非是,有时又言似是。舍弟因其捉摸不定,乃劝服中医yào,热已退,闻因吃馒首又小反复(渐热渐泻),乃改延林洞省,乃令断食两旬余(但服米汁)。伯深信之,又打约针,肠微下血,惟又言体弱,仍服yào不能打针,但仍须断食旬余。肠病不可食干,因不易消化,此乃定理(前吃馒首诚太过,此刻久久禁食又过矣)。若矫枉过正,致胃气虚极,亦非正法。弟前领服荷米□代yào(扶胃固本,亦流汁也),伯深信林太过,不肯服。昨又作函劝之,不知有效否?渠夫fùxìng皆偏执,无如何也。恐公不知(小女侍疾甚忙,未必得暇作禀),故内人前以舍弟书致亲家太太,想已知其大概矣。舍弟与渠居密迩。弟托渠就近招呼,并由渠处男仆往,帮同招呼,故舍弟时有信来。弟实放心不下,然亦但有托舍弟,而伯深亦不听舍弟所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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