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蛋儿他婶子,乃蛋儿他婶子,在屋头呢么?……”果兰拉着儿子建设的手,在院儿外头拍了半天门儿,终于“吱扭”一响,门开了少半扇,露出个男孩儿的脑袋来。
“阿姨,您找谁?”男孩儿仰脸儿看着果兰问道。
果兰一眼认出这是苏颖的儿子赵楠,前年春节她来赵家时见过。
“呦,这不是楠楠吗?俺是你果兰大娘,这是你建设哥,还认得不?”果兰笑望着孩子说。
赵楠也认出了对方,打开门笑着说:“果兰大娘、建设哥,你们好!快进来吧。”说着懂事儿地去帮他们拿行李。
“……你大、你妈还没下班呢?”果兰边往院里走边问。
“没有,现在厂里可忙了,他们下班都特别晚。”赵楠说。
“没事,大娘来烧饭,楠楠要吃啥,跟大娘说。”
“我想吃荞麦碗托!”赵楠想起前年春节吃到的那种柔软、光滑、细嫩、浓香的面食,脱口而出叫出了名字。
“好好,大娘这就给咱娃做嘞!”
苏颖吃上荞麦碗托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而赵天鸿仍未回家。
“……果兰姐,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给个信儿?”苏颖一边“贪婪”地吃着久违了的美食,一边问道。
“咳,要不是遇见难事,还真没时间来嘞!”果兰道:“这不是前几日,省委召开地、县高官紧急电话会,号召全民大炼钢铁。任务布置下来,张社长——嗷,就是乃蛋儿他大,他对我说:这不是儿戏,没内行炼不出好钢铁来,你赶紧上他婶子家去一趟吧!这不,俺就找妹子寻法子来了么!”
苏颖把握十足地说:“嗷,为这事儿啊,那没问题!要办法也有,要人也不缺,你尽管放心,明天我就给你办!”
果兰舒了口气:“那可是好着嘞!”
苏颖双手握住果兰的手,亲昵地抚摸着说:“……姐呀,你们来得太好了,我心里头正想你们呢!——今儿晚上咱俩睡一个被窝儿,好好聊聊知心话!”
果兰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一眼,问道:“……乃蛋儿他亲大呢,这早番咋还没回呢?”
“他不回来。”苏颖说:“现在正全力以赴建炼钢车间,他在现场设了个临时指挥部,吃住都在工地。”
说着,她们互相搂着对方胳膊,朝孩子们的寝室走去。
缓缓推开房门,屋内静谧安然,赵楠、赵琳和建设已经入睡,能听见他们轻微、舒展的呼吸声。
屋里放着三张单人床,其中一张是前年春节建设来时加装的,之后就一直保留着。但此时这张床上并没有人,建设跟赵楠睡在一张床上。
虽然相互间并不知晓真实的骨肉关系,但天然的亲缘血脉让两个男孩儿的情感分外亲切、投缘儿。睡前他们显然在聊天儿,因为赵楠知道建设的右耳失聪,特意让他躺在自己右侧。此刻他们睡着了,却依然保持着侧脸相向的姿势。
伫望了很长时间,苏颖伸手轻轻关上门,和果兰转身回到厅房。
“……长高了,也瘦了,都有几分大男孩儿的模样了。”苏颖抹去眼角的泪水,微笑着说。
果兰凑到她耳边,悄声笑道:“我正想跟妹子说嘞:前天早起娃要换个裤衩衩,说是尿嘞,脸上那样子还羞答答嘀。我拿过裤衩衩一摸,你猜咋嘞?”
“咋了?”苏颖问。
“裤衩衩上有粘糊糊地一摊,那不是尿嘞,是‘跑马’了么!”
“‘跑马’,什么是‘跑马’?”苏颖没听明白。
果兰在她手臂上轻拍了一下,笑嗔道:“哎呦我那憨妹子嘞,男娃儿‘跑马’就是长成了后生,日后好娶婆姨、生娃了么!”
“嗷!”苏颖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捂着嘴开心地乐起来。果兰也跟着她乐,乐得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继而便相拥在一处啜泣起来。
这哭泣中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愫与感受。
一个被两次赋予生命的孩子,将两位先后赋予他生命的母亲的心紧紧维系在一起。
把长子赵桐(即乃蛋儿,大名儿张建设)留在山西五台县张五儿、果兰家当儿子后,苏颖再次去探望时已是在几年后的五五年春夏之交。而那之前,为不打扰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为让赵桐与养父母建立深厚亲情,她强迫自己不与他们发生联系,连打个电话、写封信的事儿都不主动去做。但她对爱子的思恋一时也没停止过,一刻也没减弱过。毕竟是将亲生骨肉送与别人,虽然这种馈赠在最后一刻做出决断时是甘心情愿的,但这种割舍对一位母亲来说创伤无疑是痛彻肺腑。梦中相见,醒后泪干,这样的境况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正所谓“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但渐渐地,时间与操劳令她的创痛趋于平复、伤口几近愈合,而果兰间或的来信让她知道孩子一切安好,亦略感释怀。
五五年五月上旬,谢观澜来北城钢铁厂视察,期间了解到,职工业余时间存在会议多、文化学习和文体活动少,影响职工素质提高和身体健康等问题,并作出予以改善的指示。北城钢铁厂党总支认真研究、贯彻,责成工会、团组织做细致调查,并派苏颖到太原钢铁厂学习有关先进经验。
借着这次出差机会,苏颖去看望了长子。她也是几经犹豫才做出决定的,因为机会的出现使她要见儿子的渴望陡然激增;同时,经过五年多时间,她觉得他们一家人已融为一体,她自己亦于情于理都接受了这一现状,所以,探望的时机也算成熟了。
熟悉的旅途、熟悉的村庄、熟悉的农舍,令她有种时光倒流、仿佛当年初次来接儿子时的感觉。但变化仍是明显的,此时的张五儿任村里“新生”初级合作社社长,果兰任副业生产队队长,大妮子也出落成个结实俊俏的大姑娘。
当那个已及她胸脯高、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子腼腆地用浓浓的晋中口音叫着“婶婶好!”时,她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泪水泉涌般流淌下来。
这次相见使她与长子间的关系步入另一种“正常轨道”,即她以“婶婶”的身份开始了与孩子的日常往来。次年春节,果兰带着张建设进京探亲,与赵家人度过了其乐融融的一段时光。
纪伯伦说过:“人的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好的呼唤就是‘妈妈’。”类似的赞美之词不胜枚举,如雨果说“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睡在里面怎能不甜。”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动听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印度谚语说“世界上一切其他都是虚假的、空幻的,唯有母亲才是真实的、永恒的、不灭的。”但所有这些都是颂扬那种以血缘为基础的母爱,而像果兰这样用生命去呵护一个他人的孩子,或像苏颖这样把爱子割舍给另一个女人,这种母爱则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母爱,而焕发着更伟大、更动人的光辉。恰如一首汉乐府民歌《箜篌谣》所吟咏的那样:“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