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四死了。
他是自断心脉死的。
当黄姑娘在一株千年榕树下发现他尸体时，他已死去多时。
他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双掌抚膝，双眼紧闭，没有怨恨，满脸安祥。
他似乎曾经久久地眺望着远方
只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需要再看见了。
梦谷谷主c独孤弦c岳哀c毕路风听到消息，勿勿赶来，几个执事的人也来了。
王c李二秀才没有来，他们喝酒去了。谷主叫一个执事人去请时，也没有请来。
看来，酒对他们来说，比命更重要。谷主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安慰黄姑娘。
梦谷人都看得出来，黄姑娘对龙四一片痴心。
现在，她正躲在一边暗自流泪，两眼红红的。
梦谷从没有人自杀过，因为生活在梦谷的人，都觉得这里是世外桃园，没有世俗之明争暗斗，人与人之间也极坦诚相待。
但现在却有人自杀了，死的还是个客人。
这在梦谷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谷主显然没有处理过这类事，竟有点乱了方寸，好在年老见识广，叫人将龙四的尸体用上好棺木装了，忙了一阵，才总算理清头绪。
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龙四为什么要自杀。
黄姑娘什么也不说，谷主口才不行，平时玩笑惯了，这等场面，却是大大的外行。
好在梦谷还有其他姑娘们。
七八个姑娘叽叽喳喳，好说歹说，左劝右劝，总算让黄姑娘平静下来。
“孩子，”谷主叹了口气，道：“你的心思，老夫知道，但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就应该保重自己，是不是？”
黄姑娘点点头，泪又流了下来。
谷主又道：“龙少侠是条汉子，江湖中可算顶尖好手，以他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修为，实为不易，可惜——”
黄姑娘哽咽道：“谷主别说了。”
谷主沉吟一会，忽又柔声道：“但姑娘，你是否想过，龙少侠为什么要自杀呢？”
“他为什么要自杀？”这话像电光一闪，从黄姑娘脑海中划过。
正常人是不会自杀的——但龙四绝对是正常人。
有希望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人就不会自杀，因为他会努力使希望不断放大并谋求实现。
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但在梦谷中，龙四为什么会彻底绝望呢？
黄姑娘止住泪，脑中浮现她和龙四相识的经过，然后，她就把这些经过缓缓讲了出来。
谷主默默听完后，就默默地走了。众人也跟着散去，只留下姑娘们。
黄姑娘已不再需要安慰，她是梦谷的一员。
梦谷人将个人得失看得很淡，为了这个集体，他们必须精诚团结，个人服从大局。
谷主默然离开，显然另有隐情，这点，黄姑娘看得出来，她本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女孩，自幼与子玉一起长大，在谷主身旁呆的时间多，谷主是个乐天派，整天嘻嘻哈哈的。
今天却有点反常。
事情发生了，当事者要放得开，但黄姑娘实在高兴不起来，她觉得心中好像被掏空了什么一样。
王c李二秀才仍在喝酒。
坡后的一间小木屋，建在一片水塘中。
陪王c李二人的是一老头，青蓝色衣服，脸也是青的，精瘦精瘦，胡须刮得光溜溜的，两眼清澈如深池，蓝幽幽的看不到底。
“你们终于回来了。”老头叹了口气，淡淡地说。
王秀才笑道：“想不到断魂章竟有如此耐性，足不出门，像闺女一般把自己锁在这木屋内。”
原来这老头便是断魂章。
断魂章面无表情，道：“到今日止，你们整整十年未进此屋了，十年前的今天，你们出谷后，我就没有出过此屋。”
李秀才笑道：“佩服，佩服！”
十年足不出户，这需要何等定力！
“章兄在此，总不能不找事乐乐吧？”王秀才道。
“乐乐？”断魂章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道：“老朽当然自有乐趣。”
说着一挥右手，后面窗户无风自开，一丝线从断魂章手中射出，随即，又一抖手，一条三斤重的大草鱼被那细线拉了进来，在木板地上活蹦乱跳的。
王秀才大笑道：“想不到章兄在此练就了一手钓鱼绝技，断魂章可改为神钓章了。”
断魂章瞪了他一眼，冷然道：“这个乐趣，想必地无王是体味不到的。”
李秀才忽叹道：“这乐趣李某也未经验过。”
“想不到天极李也有未曾体验过的事，天极天极，极达天边，尽体世事，于今恐怕改名为半极李才合适。还有，”断魂章不让二人插话，“地无王，地无玩，什么事没玩过，却也是名不副实。”
“厉害，厉害。”天极李笑道。
地无王身形忽从窗口射出，“扑”地扎入水中，章c李二人端坐不动，眨眼工夫，地无王身子又倒射回来，居然腿前头后，衣裳未湿，手中还提着一只面盆大的王八。
地无王将那鳖丢在地上，笑道：“章兄，水潭中此类东西不多了。”
断魂章道：“还有十三只，王兄好快身手。”
地无王老脸不觉发红，王八在水中是行走不快的，不觉后悔捉了这只倒霉的东西来。
天极李笑道：“章兄手段天下妙绝，如果王兄不及，小弟自是认输了。”
断魂章目芒一闪，脸上又泛出一丝笑意，看着窗外的水潭道：“潭中有三条鳝王，二公一母，二公王为争风吃醋常打得一塌糊涂，把别的鱼也弄坏了不少，输了的又常以吃别的鱼来出气，我久有除去一条之意，却又一直犹豫不决。”
“是何缘故？”天极李问道。
断魂章叹了口气，道：“老朽居此，到底缺少点生气，更没人与老朽说话。”
地无王笑道：“原来章兄是借鳝王相斗来取乐，妙极，实在妙极了。”
“谷主也不来么？”天极李道。
“谷主每月来一次，但他是快乐之人，与我也只能相伴一天时间，谷中辈份较高的几个人也偶尔来一趟，但片刻间便走了，他们不过是为行进见之礼而来的，例行礼数罢了。”
按此说来，一月之中，断魂章只有一两天时间与人会面，除此之外，便独守空屋。
“谁叫你这老鬼辈份这样高，又不好动，像李兄与我，在外逍遥快活，那多快意。”地无王笑道。
断魂章叹道：“正因为我懒得走动，谷中知道我的人很少，年青一代中知道的就更少了。”
“小孩们不来玩？”地无王道。
“谷主知我好静，告诫谷中人，这片水潭为谷中禁地，除少数几个人外，任何人不得来此打扰。”断魂章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并不难看。
天极李撇开话题，道：“此时，为何不见二公鳝相斗？”
“还没到时间，每月斗一次，每次三c四天左右。”
“还有多久？”
“约四天吧。”
“十七？”
断魂章点点头，又道：“此时，是鳝王最肥壮的时候。”
“算了。”天极李的声音还在屋中，他的身子就已射出窗外，钻入水中去了。
潭水很清，很蓝，也很凉。
天极李入水后，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约摸半个时辰，天极李才从水中射出，右手二指夹着一条巨鳝，从窗口拖了进来，水淋淋的，湿了一地。
那鳝长约二丈，碗口粗壮，被天极李夹着头部，鳝身不断滚摆着，却就是不去缠天极李的身子。
“这是那条大的公鳝王。”断魂章道：“李兄要不要换套衣服？”
天极李笑道：“不必了。”说着，周身上下忽地热气腾腾，哪消片刻，那一身衣服已是干燥如初，不见一丝水迹。
“好！”断魂章一拍掌，“难得我们十年后相遇，今天中午就以三鱼汤招待如何？”
“妙极，妙极，可有好酒？”王c李二人齐道。
三人大笑，断魂章道：“没酒怎行，老朽足不出户，也要有酒相陪的。”
地无王笑道：“章兄足不出户，这酒恐怕是向别人索要的吧？”
“谷主每次来时，总要带好几坛万年红，另外的人进见老朽，无酒不成行嘛。”断魂章大笑。
地无王笑道：“原来断魂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三人又一齐大笑，屋顶的茅草为笑声所震，沙沙直响。
待天极李坐下后，断魂章笑道：“王兄c李兄逍遥在外，不知怎地混了个秀才妆扮？”
地无王道：“说起这个来，还真走时运呢。我与李兄出谷时，时值秋考，我们二人觉得好玩，便去了，哪知那阅卷官慧眼识英才，竟把我们都选上了。”言此又大笑起来。
“后来呢？”
“后来，蒙古鞑子再度南下，我二人不愿回谷，便到了西北冰山，在那上面呆了八年。”
“怪不得你们越来越显年轻。”断魂章说到此，忽地住嘴。
有人来了，王c李二人都听出了衣袂之声。
“是谷主。”断魂章忽道。
话音刚落，谷主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三位师父。”谷主拱手道。
断魂章打断了谷主的话，道：“谷主，我们三人与谷主没有师徒关系，先时不过是切磋武艺而已，谷主请别折杀老朽三人了。”
“在外绝不敢如此说的。”谷主道。
“我们不怕露了身份，但即便无外人在，也不许提出师徒之事，谷主可将此事淡忘，再如此说，我们三人即刻出谷。”
“三位前辈！”
“嗯。”章c王c李点点头，“坐。”
谷主满面愁容坐下。
“什么事？谷主。”断魂章道。
谷主将龙四自断心脉之事说了一遍。
只听得王c李二人连连冷笑。
“二位前辈——”谷主诧道。
断魂章哈哈大笑：“我道是什么大事，能让谷主破例来这，原来就这等小事。”
谷主脸上讪然。
地无王道：“实不瞒谷主，我们在入谷时，就发现那小子形情有异了。”
“在黄老四与卓然宰了四个跟踪暗探时，我发现那小子眼中厉芒一闪，这个，想必谷主也觉察到了。”天极李接道。
谷主点点头。
断魂章道：“天底下要跟踪王c李二兄而不被发觉的人，恐怕绝无。”
“所以，”地无王道，“入谷后，我就暗暗吩咐丁老儿，叫他着力看住龙四，决不能让他出谷。”
“以丁三的追踪功夫，龙四肯定感到日子不好过。”谷主沉呤道。
天极李笑道：“龙四日日如芒锋在背，从谷口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入谷时所见，他带的四人瞬间被我们的值班者宰杀，毫无抵抗之力，这令他胆寒。当然，没有我们的指令，他是出不去的，所以，他就只有从山顶偷出，哪知还是触动了机关，差点丧命，亏黄姑娘救了他。”
“前辈明知他心术不正，为何不制止黄姑娘？至少也该与她讲明白的。”
地无王叹了口气，道：“其实，就龙四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在青年一辈中，他算是杰出高手，人品也不错，我们只是希望在黄姑娘的救了他后，能通过爱，将他慢慢感化，成为谷主一个得力助手，哪知——”地无王没再讲下去。
断魂章道：“很显然，他与那四个跟踪者是一起的，但他陷入梦谷后，再也找不到出路，又不愿背叛他的组织，于是便以死效忠了。”
“只可惜了黄姑娘。”谷主道，“子玉走后，我便将她当女儿看了，她母亲去世得早，黄老四又不会操持家务，可怜的孩子。”谷主说着，不觉黯然神伤。
天极李笑道：“梦谷中又不是没有年轻人，黄姑娘也没有理由非龙四不嫁，如果硬要找个外来人的话，我看，姓岳的那小子也挺不错的。”
“就你乱点鸳鸯谱。”断魂章笑道。
天极李不服：“你不信？老夫偏要做个月下老看看。”
“算了，算了，这还要他们两厢情愿呢。”地无王笑道：“谷主此来，是为了——”
“我想，这龙四既然属于一个组织，又急于出谷，很明显是来探明梦谷所在，绝无好意，那么，江湖中有谁敢来觊觎梦谷呢？梦谷从不过问江湖中事的。”
“谷主是说，既然有人找上了我们，我们多少应作一些准备了。”地无王道。
“好好好，今天难得一聚，就都在这吃过午饭，边吃边谈，现在老夫分配工作。”断魂章笑道：“谷主宰杀那只王八，王兄剖鱼，李兄剥了那条鳝王。”
“就主持人没事？”天极李笑道。
断魂章大笑：“老夫去做准备，当下老夫掌勺时，还盼李兄烧火。”
“就我倒霉。”天极李笑道：“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夫对这美味可先下手为强。”
“不对，”断魂章笑道，“应该叫先下口为强，我知道李兄最讲究吃了，特此照顾这一美差的。”
“多谢，多谢！我烧火，肯定是天下第一猛火。”天极李大笑。
“要是黄老四与卓然回来就好了，现在我们不知道外面情形如何？”地无王忽道。
“王兄，你现在的任务是剖鱼。”断魂章笑道：“你要小心点，别把鱼胆给弄破了。”
“老夫何时将鱼胆给破坏了？”
“别忘了，十年前相别之时，你就犯了这个错误。”断魂章笑道。
“那是远古时候的事了，君不闻‘士别三人，当刮目相看’，于今老夫自是不能与十年前相比的了。”地无王说着，从地上抓起那条仍在乱跳的大草鱼，运功于指，“哧”地一划，那鱼即开膛破肚。
“放心，这鱼放在油锅里，还会蹦跳片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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