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雪夜飞思,梦回昔日
阴历十月,已近元旦。
北方的冬总是来得突然,不似春风夏雨来临之时,总会提早给人一个信号告知一下:或是用一连几天的淅淅沥沥催得万树挂绿,或是用一连几天的东风吹得飞沙走石而后百花竞开——这北国的雪,就像个爱捉迷藏的顽皮孩子,藏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在你心心念念盼它许久已然决定要放弃等候之时,它才突然出现,或是在一个响晴的午后,或是在一个蒙昧的清晨,跋山涉水c翩然而来,使这世间繁杂的一切尽归于一片沉寂安宁之中。
翳翳十月间,北国雪悄散。
关山飞花至,灵舞漫九天。
十月初一那日的晚上,廖玫正坐在窗边看着屋外的雪花出神。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个雪做的精灵玲珑剔透,从天而降,在灯光的映衬下闪着醉人的光晕。
廖玫看着这雪,思绪仿佛又被牵引到了昔年的北大荒——
同样是这样的一个雪夜,他在工棚外,一边喂着牛,一边唱着歌。他好似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而生愁,羸弱的身子也好像总是不知疲倦,浑身有着用不完的劲儿。
廖玫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柴草垛旁静静地看着他,用嘴呵着哈气,暖着自己几近冻僵的手。
那时的他,在她的眼里,好像也遍身散发着如同路灯下的雪花一般的光晕,即使是三九的天,也烘得她心里暖暖的
廖玫想着想着,思绪又穿到了那一晚
还是这样的一个雪夜,风依旧是彻骨的寒冷,它们嘶吼着袭来,似是要用无形的利爪将人扯碎一般凶狠。即使天气这般地煞风景,她还是哼着小曲走到他的门前,羞羞地敲了敲门。她为他做了一对新棉花絮成的手闷子,就当是报答他的恩情——她晓得,只是一个手闷子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为了自己已经失了一根手指,这样大的人情,她怕是用一生都没法尽数报答。
可是他,确将她亲手做了一夜的手闷子扔在了地上,阴沉着脸c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走回到自己的窝棚,“砰”地关上了门。
她的心碎了,虽然她知道他是不想耽误自己的前程与幸福,可是她的心还是碎了,碎得一塌糊涂,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般,顷刻间便化成了汩汩泪水
仍旧是这样的一个雪夜,他在炕上栽愣着告诉她,明天一早,自己就要和另外几个青年一起到矿区去挖煤,因为他的成分不好,被调去做些苦力是无奈可却也是必然。
她伏在他的胸前求他能不能不去,能不能不要扔下她,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抽着烟c叹着气。
那一夜真的静极了,静到听得见窗外雪花簌簌落地,静到听得见屋里男人沉重的叹息,女人的啜泣。
最后他还是走了。临行前她送他到村口,将自己的照片放在他的帽子里,给他戴在头上。他爬上了卡车,说叫她等他回来。车子开动,她使劲儿地挥着手,可是雪好大啊,车子又开得好快啊,她就这样在后面追着c跑着,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他怕是已经看不清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了吧
终于不下雪了,将近四个月的雪季终于换来了南雁北归,青山绿水。
他已经有二十几天没来信了,她很担心,不过上一次来信的时候,他说他很好,只是有点累,叫她不必担心。
天不再那么冷了,地里的婆婆丁c小根蒜都已经长出来了,她给他采了他最爱吃的刺老芽腌好了备上,因为她听说就在这几日他便能回来了。
她日日去村口的柳树下等他,春寒料峭,春风依旧吹得人嘴巴爆皮,皮肤皴裂,可她不在乎——任她多丑的模样他都见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那天,大队书记亲自来到了他俩的小窝棚,提着一提鸡蛋和几包饼干,她正在赶做不知是给谁家孩子预备的新衣。那衣服真好看!小巧而精致,倒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女青年的手艺。
书记拿起新衣,叹了口气,放在炕上,随后点了根烟,几次想说些什么,却又几次都把到嘴边话给噎了回去。终于,书记还是张开了嘴,告诉她说,他在炸炮的时候和几个工友一起被压在碎石底下了,石头太多,足有几百吨,众人清理了几天才将石块清干净。几个人都被石头压得面目全非,公家就把他们就地埋了,大家只找到了他的帽子,因为那帽子里,有她的相片。
书记将帽子交到她的手上,那帽子已经有一半被血染上,眼下早已变成了墨黑的颜色。
她嚎啕大哭,书记放下鸡蛋和饼干叫她节哀顺变,说这是公家给她的抚恤,摇摇头,便匆匆地走了
想到这里,廖玫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她没有哭,她知道斯人已逝,再哭也是无益,她明白她现在已经有了林静远,他那么爱她,用尽自己的一切来呵护她——
更何况,他那么像他,像他的才华,像他的坚毅,像他的淡然,像他无争而又无畏的一切
正想着,门被推开,是周金花来了,廖玫也在沉思中被拉回现实。
周金花坐在廖玫的身边,廖玫便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力地往里钻着,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紧紧抱着母亲的腰身。
“都多大了,还这么爱撒娇!”周金花微笑着用手摸摸廖玫的头发,宠爱地说,“马上就结婚了,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了!”
“我老早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了”廖玫在周金花的怀里呓语,这些话周金花听在耳中,却也没说什么。
“妈,你说他在那边,能不能也看到我结婚时的样子。”廖玫闭着眼,话语里带着些浅淡的忧愁。
“他不是早就看过了吗?”周金花难得的柔声,一边说,一边摇着c拍着,就像二十几年前一样。
“是啊,早就看到了呢”廖玫叹了口气,“我真是傻”
“好啦!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他也是命苦,也该着你俩之间没有那么长远的夫妻情分”
“好了!”周金花正说着话,廖玫突然坐起,朝着周金花笑笑,“说吧,周女士,准备给我出多少钱?”
“你个死丫头!就知道算计老娘这点儿钱!”周金花嘴上骂着心里却十分开心,终归婚期将近,廖玫难免想起曾经的伤心事,已经低沉了好几天,现下终于能将心思放对地方,她也算放心了。
“我这点儿老本儿哦,还不尽是给你攒的?”说着,周金花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一个手绢,里面包着鼓鼓囊囊厚厚的一沓,打开一看,廖玫愣了,那里面有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有周金花不知从哪儿淘来的粮票c布票c肉票
廖玫心说这是母亲十几年来攒下的,老太太该不会是全要陪送给她吧?
“这些,是我这些年工资攒下来的,”周金花一边说,一边拽出一打十元钞,“你爸刚走那几年,我赚得少,一个月就十几二十块钱,我每两个月攒十块钱,攒了四c五年;后来你刘大妈安排我去做街道纠察,每个月又多了十几块的工资,我就开始两个月攒三十块钱,又攒了两c三年;再后来,你上大学,我工资也涨了,国家还给你们供吃供住又给补贴,我就更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了,每个月的工资我少说也能攒下二十块钱,于是就攒到了现在我查了一下,有一千二百三十块钱”
嘟哝完这些,周金花又拿出来另一摞被橡皮筋套住的钱,“这些钱,是你爸当年的死亡补贴,毕竟是给公家做事儿人才没的,虽然那群王八犊子欺负咱们孤儿寡母,可好歹也算没一分钱不给,这有零有整的四十六块五毛钱,就是他们说按你爸的工龄算出来的这一共是一千二百七十六块五毛钱”
接着,周金花又拿出了一打票子,“这些个票子,有的是这些年你秦大爷给咱送来没用了的,有的是我自己个攒下来的,有地方粮票c全国粮票,有肉票c布票c鸡蛋票反正乱码七糟的该有的都有了”周金花一边叨咕一边用唾沫捻着这些票票,“这肉票c布票,你们以后过日子留着用,等你走了,妈一个人要这么些也没啥用,吃得死胖死胖的往后还容易得病,划不来;而且你俩这回出门,估计得在外头待上个个把月,在外面一切都还不好说,这政策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我听说有些地方现在还不像咱这儿吃啥买啥都方便,保不齐还得像以前似的得用粮票换吃换喝,这些全国粮票,你俩都带身上!”
廖玫看着眼前这散落一床的一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钱和票加在一起,足足有一千大多啊!她竟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攒下的这么多!这些钱足以让她和林静远住上一间两居室的新房或者买上时下最新c最好的电视c冰箱!
这一刻,廖玫的心里百感交集,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太多太多,她想表达的感激也太多太多,可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妈”廖玫看着床上的一堆钱票,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滚滚热泪。
“儿啊!妈知道你心疼妈!可是,当妈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着想的呢?就算你爸活着,怕是得比我攒下的更多!”周金花抹抹腮边的眼泪儿,“静远妈是个好人,她知道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守寡带你到这么大不容易,所以早早就把新家的家具c电视都给备下了,连我的旗袍都是人家拿的布请的人给做的!人家把一切准备得是那么妥帖,可是儿啊,人家给脸,当娘的我不能舔脸啊!到底结婚以后,咱不能给人家留下什么话柄,你俩要好好把日子过好,娘也算没白吃苦遭累地给你攒下这些,啊!”
周金花用自己粗糙的手给廖玫擦着眼泪,廖玫一把抓住那宽大的手掌放在胸前,哭得更伤心起来。
“好啦好啦!儿啊,别哭了,马上就要结婚了,少见点儿眼泪儿不是坏事儿!听话,啊!”
“妈”廖玫拿起那堆钱其中的一摞放到周金花的近侧,“我知道妈都是为我好,可我拿一半儿就已经不少了!这些,你就留下来做养老钱,我不能把这些都拿走!”
“这死丫头!什么养老钱!你妈老了还不得是你养活?”周金花故作嗔怒,“行啦!别想那么多!现在一切,以你为重!”
“可是妈,你和我秦大爷”
“什么秦大爷不秦大爷!别瞎说些没影的事儿!”周金花这下似乎真的有些烦躁了,吓得廖玫一怔,转瞬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便握住女儿的手说:
“傻孩子,妈的事儿,这些年了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哪是这一朝一夕就能想明白的呢?你就不用惦记妈了!这些钱,妈不会拿走的,你就全留下,不然,可别说你妈没你这闺女啊!”
话已至此,廖玫只能作罢,就像周金花与赵启芳最后不再过多地决定她和林静远的婚事一样,廖玫懂得,母亲与秦大爷之间,仿佛还有着很多错乱的丝线需要理清,这不是她一个做小辈的能左右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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