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棠态度坚决, 魏原双肩一垮,颓然瘫坐在地上,双手捶着地面,恨恨道:“我早该明白的, 既然上了你的贼船, 哪能这么轻易的脱身!”
“你放心,”谢棠蹲下来,谆谆诱惑道,“只要你听我的, 荣华富贵会有,青史留名也决计不是什么难事。”
魏原赌着气别开脸去, 自己闷着头想了一会儿, 最终放弃了劝说,懊的道:“接下来怎么办, 你有主意了没?”
“郭蒙的信和折子是一起从平州出发的, 这两日折子就会送达到皇帝那里, 平王是必死无疑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从这件事情中抽出身来。平王这个人瞧着怪面善, 心肝儿却早就黑透了。郭蒙端了他十二万的大军,他一定不会这么放过我的。”
魏原“哎哟”一声,看好戏一样说道:“平王那里可有你的老底, 要是都揭出来, 你恐怕得平王先走一步。”
“揭出来才好呢!”谢棠眼睑慢慢低下去, 覆盖住了眸底的一层阴翳,“把所有的事情都搅在一起,乱作一团,这样我才好有机会下手。”
&
郭蒙的折子在三天后呈送到京都。
因为郭蒙是郭家最不受宠的庶子,小时候也没有什么读书识字的机会,他所练的字c念的书,都是在这一年前后,在军队里面摸索到的。这近一年的时间,他的字练得是像模像样了,只是写下的文章尚不能够入眼,只能勉强读通顺,因此这一封奏疏破费了他一番心力,好在念出来也实在是精彩。
郭蒙并没有一上来就指出军队的事情,而是先说宋显带领的商队走到到平州木崖郡附近,他本人总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一两天,再加上木崖郡闹鬼的传闻,弄得人心惶惶,所以便有人求了他去查一查。
当然,根本没有人找上门求他,这件事情是他杜撰的,但并不妨碍他像模像样的往下编。
他把宋显运送粮食和金银的事情写了进去,又说事态紧急,来不及向京城汇报,便自行调动了军队前去围剿。如此真真假假参半,再加上呈上来的几份口供,以及皇帝内心深处对平王的偏见,皇帝对此是深信不疑,当下一拍御案,叫赵成派人拿了平王过来。
郭蒙把消息压得很死,所以这支军队覆灭的事情还没有传到平王耳朵里。禁卫军去平王府拿人的时候,平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赵成也不透露任何消息给他。是以,他跪到皇帝跟前,被郭蒙的奏折砸破了脑袋之后,脸上自持从容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慌乱。
这些年,纵然皇帝不喜欢平王,奈何他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皇帝心里也认定这个儿子就是与世无争好拿捏。也因此,在事情败露之后,这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让皇帝心中的怒火如燎原之势,悉数扑向他,“孽障!你这个孽障!”
皇上一脚踹到平王绛紫色的亲王服上,“瞒着朕在平州屯了十二万兵马,你想要做什么?想造反吗!”
证据确凿,平王无法反驳,也知道没有反驳的余地,索性直接应了,“哪怕是造反,也是你逼我的!”
事到如今,前后都是一个死,平王也无所畏惧,多年来在心底积压的怨气悉数爆发,“我长到二十七岁,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好像我不是你的儿子,好像我是一个耻辱一样!你如果不喜欢我,大可以在我生下来就一把掐死我,又何必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我!“
他睁着猩红的眼睛锁住皇帝,然后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我比不得先太子的身份,也比不过先太子的才华。我认!可是我哪一点比不上老三,哪一点比不上老六?你明明可以对他们那么好,给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为什么只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一样!明明都是你的儿子,你凭什么这么对我!那就因为我母亲的事情,就可以抹杀掉我所有的努力吗?”
“孽子!孽子!”皇帝听了平王的话,气得脸色铁青,一口气没喘上来,向后栽去。
周遭的内侍连连将人扶住,赵成顺着皇帝的胸口,“陛下可要紧?”
平王看着皇帝由铁青转为苍白的脸色,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他仰天哈哈笑了几声,极尽癫狂地道:“你瞧不起我吗?可是没办法,我总归是你的儿子,而且还是最像你的儿子。陛下,你是怎样从一个最不起眼的皇子,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你难道都忘了吗?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路再走一遍而已,我何错之有!”
不知道他的哪一句话触及了皇帝脑海中的弦,“啪嗒”一声崩断,皇帝感觉喉头一阵甜腥味,喷出一口血来。
“陛下!陛下!”赵成看着自己手上染到的暗红色的血液,有些慌神,大叫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快传太医!”
立即有人应声而去。
皇帝闭上眼睛,深深换了好几口气,才将心底又一阵血气压下去,然后眼睛突然睁开,锐利的眸光紧紧锁住平王得意的脸,自己扶着赵成的胳膊,徐徐站起来,“朕走的是天子之路,不是你想学就能学成的。朕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军队,也不是诡谲之计,朕靠的是民心。先帝的诸多皇子当中,唯有朕最得民心,所以只能是朕站到这里。”
平王拍了拍身上被皇帝踹脏的地方,脸上挂起了一抹讽刺的笑,“陛下您是胜者为王,自然怎么说都有理。可是别忘了,六年前昭贤太子岂不比您更得民心,这些民心却没能让他活着当上皇帝,反而让他白白送了性命。”
“你你”这句话戳到了皇帝的痛处,刺得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似乎是怕皇帝气的还不够厉害,平王俯身慢悠悠拾起了郭蒙的奏折,举起来在皇帝眼前摇了摇,“你踩着自己父母兄弟的血肉,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自有人踩着你的骨头再一次坐上这个位置!我走不了这条路,自有人走得通。”
“平王殿下慎言!”赵成突然斥道。
然而,平王并不理会,瞥了一眼手上的奏折,眼底积聚的黑墨喷薄而出,“大周朝最年轻的将军,你最信任的郭蒙,早就和你那个好孙女儿珠胎暗结。陛下,你这是养了两匹狼在身边,早晚作茧自缚!”
这件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故而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平王身上。在大殿里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更是惊掉了手中的笔杆。
皇帝此时的反应镇静的有些可怕,他盯着神态挑衅的平王默默看了一会儿,目光缓缓移向他手里的奏折,突然一把推开赵成,“传新敏郡主。”
像这样的话,本该赵成亲自去传,但想到前两天谢棠的吩咐,赵成捏紧了袖子里的瓷瓶,没有任何动作,反而朝身后的小太监打了个眼色。
约莫一刻钟左右,谢棠闻讯而来。
大殿中的气氛依然是剑拔弩张,她进来时,倒没有什么慌乱,目光在神色各异的众人脸上缓缓移过,最后与赵成对视一眼,几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又缓缓错开。
紧接着,赵成弓身悄悄退了出去。
谢棠提着裙摆走到皇帝跟前,正要行礼,皇帝一摆手,“不用了!”又指向平王,”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平王笑意盈盈地看向谢棠,一如许多年前,他带着谢棠谢容兄妹俩放风筝时,一个长辈看呵护晚辈的慈爱目光,只是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底一阵发寒。
“陛下,这得问问我们的小郡主,在去年这个时候,您下旨让她去重云寺清修的时候,她私自跑到哪里去了?”
皇帝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质问谢棠道:“你没去重云寺?
这似乎在谢棠意料之中,她悠悠挑唇,“陛下,一个谋逆之人说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呢?”
“你怎么知道平王谋逆?郭蒙的折子才刚刚送到朕手里,消息还没有传出来,你是怎么知道平王谋逆的!”
皇帝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最后扬手一巴掌盖在谢棠的脸上,显然已经信了平王的话,“是不是郭蒙提前给你透露的消息!”
这一巴掌力道很足,打得谢棠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半边脸也立刻浮肿起来,五个通红的指印与白皙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陛下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平王自知必死无疑,铁了心要报复谢棠和郭蒙,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把谢棠的事情都抖露出来,“您怕是如何也想不到五哥是谁杀的吧!五哥有哮喘,不能食蜂蜜,可惜,不知道我们新敏郡主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为之,居然在五哥的茶水里,掺了几勺蜂蜜。”
谢棠依旧面不改色,“这么多年压在心里头,一朝说出来,可算是好过了。”然后她对上皇帝震惊到无以复加的c苍老浑浊的眼睛,笑了笑,“算了,剩下的还是我亲口告诉你吧。五王确实是我杀的,还有,被你一杯毒酒赐死的宁王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两封信秦王使人伪造的,当然,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此时,赵成捧了一杯半凉不热的茶水过来,“陛下喝杯茶,降降火气吧。”
“滚!”皇帝正在气头上,翻手就把茶杯打翻了。
谢棠看着翻滚在地上的茶水,眸色一暗,“陛下何必动那么大的气,所谓作茧自缚,不过如此。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她顶着红肿的半边脸,往皇帝身边挪了两步,“你知道我去年这个时候离开重云寺去了哪里吗?是曜城,我去见了二王一家。”
“你去见二王做什么?”
“去见见我的杀父仇人啊!不过也多亏我跑了这一躺,才发现。原来二王不过是个顶死的,真正下手杀我父王的却另有其人。”
这是皇帝心中的一个死结,他怕谢棠不管不顾当众爆出来,令他多费事,于是赶在她再次说话之前。咬牙朝四周伺候的人吩咐,“全部都退下!”
谢棠面露不屑,等到大殿上只剩她c皇帝还有平王三人的时候,才轻蔑地道:“原来陛下也有怕的时候。我是真不明白,明明同样姓谢,你能够对三王c对六王如此宽宏大量,为何却对我们父女赶尽杀绝?
“没有的事情。”
“没有?陛下何必自欺欺人!我父王为了大周朝殚精竭虑,你却让惠妃在他的药里掺毒,一点一点的把他杀死,如今却又把我推出来,当成秦王的活靶子。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们父女的命就不是命?!”
皇帝避开谢棠的眼睛,“你父王是因为巫蛊一案而死的,和朕无关。”
“是不是与你有关,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能骗得了天下人,骗不过你自己。”谢棠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看平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最后才把目光放在皇帝身上。
平王被她那一眼看的毛骨悚然,不由问:“你看什么?”
“我在看谢家的人到底有多冷血?这一代代的父子骨肉相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平王嗤道:“算了吧,你说的好听,自己不也一样为了皇权地位不择手段,又何必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是啊,我自己也是一样。我谢棠天生反骨,活到十七岁,可能就为了今天这一刻吧。”谢棠的目光又从皇帝身上错开,落到了他身后辉煌而精致的龙椅上。
她眼睛含着痴迷,一步一步,像木偶一样走过去。她一步一步迈上台阶,一步一步朝龙椅靠近靠近。最后,她伸出手,指尖触到这唯我独尊的一把椅子,屏住一口气,忍下心间的躁动。
“我一直以为,是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被逼无奈,为了一条生路,才往这个地方走。现在想想,可能是从那一勺蜂蜜开始,我就有了这个想法吧。我喜欢这个位置,我喜欢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天下,我希望能用我自己的手,让大周的百姓丰衣足食c天下安乐。”谢棠伸手划过椅子上的龙纹,缓缓道,“为了这个位置,我日日翻看着我并不喜欢的典籍,我每天即使闭上眼睛,也想着治国安民的方法,我学着像我父亲一样,去做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可即使这样,我在你这里仍得不到一个公平的待遇,人抵不过一个男人的身份!”
谢棠转手指向皇帝,“你自己说,我哪一点不如秦王!”
皇帝被他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给气到,心口忽地像被针刺了一般疼了一下,呼吸也慢慢变得沉重。他捂住心口,沉着气说道:“秦王同样有野心,可他光明磊落,从来不会像你这样这样大逆不道。”
“算了吧,别再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了,明明是你自己心胸狭隘。”谢棠收回手,淡漠看向皇帝,语气如霜,“你登基这几十载,除了与自己的孩子争权夺利,和大臣们勾心斗角,还做了其他事情吗?因为你是无为之辈,所以你见不得有人比你要出色。我父王受尽百姓的称赞,你下手杀了他,如今秦王在朝廷上只手遮天,你又怕他会威胁到你,推了我出来。追根究底,你想当一个史书上记载的圣君,却没有这个能力,你嫉妒他们。”
皇帝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心中突然一阵强烈的绞痛,身体一软,直接摔倒在地上。
平王将探究的目光投向谢棠,而谢棠无所畏惧,挺直了腰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父子,最后朝皇帝道:“是不是感觉心里面特别的不舒服,像了一千只蚂蚁在咬一样?现在知道我父王临终之前是什么感觉了吧!”
听到这一句话,皇帝瞪大眼睛,嘴中“啊”c“啊”的叫着,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平王则向后退了一步——谢棠的千幅面孔他都见过,而今这样狠毒c悖逆的一面却是前所未有,让他心底生寒,手心隐隐渗出了汗。
“放心,才吃了两天而已,死不了。我总得给你留着时间,让你亲眼看一看,你最瞧不起的谢棠,你最看不上眼的小小女子,是如何被你的臣民拥立的。”旋即她话锋一转,矛头对准平王,“你若要恨,就先恨你这个好儿子吧。如果不是他把容儿推到了池塘里,我可能会退在一边,尽力辅佐容儿。只可惜,容儿死了。”
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眼睛瞪大如铜铃一般死死盯着谢棠,嘴角随之淌出了两行血流。紧接着,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