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萧檀崩于十月十七, 正值隆秋,天气肃杀, 万物凋零。
新帝萧钰三日后继位,这位只有八岁的幼帝在瞿璜和白桢两位辅政大臣的辅佐下,以雷霆般的速度查清萧檀遇刺的幕后“凶手”, 处决献王等人, 又趁热打铁为萧檀驾崩前含冤入狱的老臣重臣平反,恢复官职c爵位c荣誉, 无情地将他尸骨未寒的父皇钉在了昏君暴君和滥杀无辜的耻辱柱上。
萧檀重活一世, 依旧没能逃过背负千古骂名的命运, 只不过一个是白桢做的, 一个是他的亲儿子做的。
在这些轰轰烈烈改朝换代的大事中间,还有一件小事——被萧檀宠上心尖的妖妃荻秋濠, 在他驾崩的第二天, 凭空从淑景宫消失了。保护她的近百影卫,淑景宫数百宫人, 连她身边寸步不离的两名大宫女全都不知她的去向。萧钰下令让人搜遍整个金陵城,却毫无线索。
第二年春,因新帝年幼,破格晋白桢为辅政王,另加封瞿璜太子太保,封异姓王爵, 康宁郡主晋为长郡主。一时间, 瞿白两家权势滔天, 炙手可热,无人能敌。
除了白桢从小小大理寺少卿和被废黜的郡王一举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王的传奇经历,金陵人最为感兴趣的,便是一代妖妃荻秋濠究竟去了哪里。
以荻秋濠的能力,按正常的发展,她应该成为太后,在新帝年幼时垂帘听政,把持朝政,权柄在握,把曾经对不起她荻家的人全都往死虐一遍。按不正常的发展,她可以继续她无法无天的性子,变回男儿身,再次临朝做官,成为一代权臣,把梁国里里外外的帅气小哥全部撩一遍,给当初囚禁她强迫的萧檀头上种出苍茫大草原。
但是她没有,她在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抽身而退,把偌大的摊子丢给小皇帝和大臣们,连句话都没留下,仿佛早已受够了这里的一切,就等着恢复自由的这一刻。
有人猜她是殉了葬,跟随先帝一起去了。但是这样的话没道理如今的小皇帝还一直不放弃,派人把梁国边边角角都搜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人猜她是和旧情人私奔了,但是根据坊间传闻,这位妖妃最为人知晓的“情人”:摄政王白桢c康宁长郡主瞿苒c七国第一巨贾黎濯,全都集结人手发了疯似的找她。所以这个说法,也不怎么说得通。
知情人笑道,“那位皇贵妃武功天下无敌,连帝王双瞳,宝刀折若这些绝世罕见的东西都在她身上,她要是想躲起来不见人,即便梁国人人出动,整个国家一起去找,也未必找得到。而且,即便是找到了,也没法子把人抓着啊!”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转眼间距离新帝登基已过去三年。
春光和煦,桃花刚绽开花苞,三两枝耐不住寂寞,从院墙内伸出来。
临安城里,一家酒坊还没开张,老板娘吃过早点,想起昨日接了一笔单子,一位贵客预定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约好今日来取。那酒金贵,她不大放心得下,亲自到后院的酒窖去取。
店里的伙计们刚搬了酒去前头铺子,后院酒香四溢。老板娘找到放着竹叶青的位置,正准备取酒,忽而听见身后有窸窣动静,忙回头看了一眼。
一位蓝衣女子正斜倚在后院的桃花树杈上。桃花树纤细得很,却半点不曾被压弯。她如同躺在虚空之中,蓝色的衣袂垂落,随着微风摇动。
女子眼睛上勒了一条薄薄白纱,却遮不住她的容颜艳丽无匹,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上一眼,便觉得除了她的世间万物,都黯淡无光了。
老板娘目瞪口呆。
女子扬起手中的小酒壶,笑着向她打招呼,“阿澄,好久不见。”
酒坊老板娘荻秋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指着她结巴半天,“阿阿阿阿阿濠!你你你,我,你怎么”
桃花树上浮光一闪,对方足尖点地,已经落在她的面前,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只是路过临安,想起你在这里,便过来讨一杯酒吃。阿澄,你能别张扬出去我在此处的事么?”
荻秋澄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又忙点点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手已经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生怕人跑了。
聂固去金陵了,店里恰恰就荻秋澄一个,她把铺子的生意交给伙计,端了几碟酒菜回到后院的屋子里,眼睛还是红的。
小歪斜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仰头看着融融的天光。
风拂落桃花花瓣,划过她的面颊,她便抬了手,对着桃花树,手掌翻动,一朵桃花脱离树枝,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摇摇晃晃,轻轻盈盈,正好落在她的掌心。
她便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来。
荻秋澄太怕这是梦,一时竟不敢靠近。
小歪已经感觉到她了,笑问,“从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变成酒铺子的老板娘,阿澄,过的习不习惯?”
荻秋澄抹了抹眼睛,走过去,“比起少奶奶,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芝儿跟着他爹去金陵了,不然阿濠还可以见一见。”她把东西放下来,眼泪又落下来了,“阿濠,这些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怎么从来不回来看一看父亲母亲,不回来看一看我?”
“知道你们过得好,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差别?阿澄,我也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她把酒壶拿过去,揭开封盖,也不用杯子,直接倒着喝了一大口,发出轻声赞叹,“阿澄酿酒的手艺可真好!”
荻秋澄抬起手,颤抖地摸上她的眼睛上的白纱,“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小歪握住她的手,“没事,一点小伤。”
“还能,还能看得见”
“有些模糊。不过我一早知道会这样,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才要在完全看不见之前把我想见的人,想看的风景全都看遍。你怪不怪我到现在才来看你?”
荻秋澄使劲摇头,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
她最最亲爱的阿濠,明明是这样温柔的人,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磨难,为什么要过的那么辛苦?
“傻瓜,哭什么。我现在拥有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应该替我开心才是。”
“阿濠,你还走吗?去看看父亲母亲好不好?母亲想你都快想得发疯了。”
小歪低着头笑了笑,“我一旦回去,可就走不了啦”
“那你接下来还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再回来?”
“南楚吧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哦对了,听说芝儿有不足之症,我去灵州时得了一味丹药,对芝儿的病最有奇效。”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罐递给荻秋澄。
荻秋澄盯着手心的瓷罐,吸吸鼻子,突然破涕为笑,“荻温函那家伙越来越不服管了,唬弄芝儿好多次,说他有一个武功盖世的舅舅,云游四海劫富济贫,等哪天舅舅回来了,传授给他一套绝世武功,他的身体就会强壮起来。芝儿现在每天晚上都要问我,舅舅什么时候才回来教他武功阿濠,你的第一套女装,我至今都留着呢,母亲后来看见了,说很想看一次你穿着的样子。你是她的女儿,她却从没见过你穿女装的样子,只远远看过”
她只看过你穿着皇贵妃的华服,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那么孤独那么悲伤。
小歪没有说话,只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一口菜都没吃,只喝了两口酒,就要走了。
荻秋澄慌了,她还有一肚子话没有说,父亲母亲那边还有许多话和问题要转达,阿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呢?
然而她怎么可能挽留得住小歪,对方身子一旋,人就已经到院墙上去了。小歪回头对她微笑,“阿澄,珍重。”
随即犹如一缕蓝色的烟雾,消散在院墙之上。留下的只有一枚瓷罐,一桌未动的酒菜。
荻秋澄跌跌撞撞追上去,哭得泪人一样,“阿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我们在等着你啊,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家在这里,你回来好不好,外面陌生人那么多,想伤你害你的人那么多,你回来,回家吧!不要走!别走”
灵州苍南关外,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立在一座简陋坟墓前,低头看着坟墓前的祭品。
坟墓位置偏僻无人知晓,却是一副不久前才扫过墓的情景。
男人已经站了许久,一直不曾动过,好似化作了坟墓的碑。
来晚了,又来晚了,他总是追不上她的脚步。她愿意千里迢迢来一趟灵州祭拜曾经草原星光的衣冠冢,却不愿意见他。只要她不想见他,哪怕他穷尽一切,也无法找到她,即便终于找到了踪迹,却也连追都追不上。
身旁气流涌动,狼狈不堪的小曼几乎是摔在他面前,筋疲力尽匍匐着爬近男人,“主人,主人找到了,找到夫人了!”
男人被一声夫人唤回了魂,眼珠动弹了一下,“在哪里?”
小曼连气都不敢缓一口,憋着一股劲儿一次性把话说完了再原地猝死。
“夫人日前在临安出现,如今正向着南楚去。我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这次夫人没再下死手,逃回来一个弟兄,带回了夫人的行踪主人!诶!您等等,我还没有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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