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秦两家悉心照料尘雪,她伤势好转得算快了。然而待她能下床走动时,也已是九月了。
天高气爽,秋的蝉翼纱凉而清柔。她在林中信步走着。
在小桐安村这里,似乎一切都平静缓和下来了,不受干扰:脚步,微笑,和情绪。但看青山碧水,津渡船影;斜晖脉脉,炊烟袅袅;让人心逐渐回到一种宁静从容的状态里去。
林中落叶纷纷翩飞,像轻盈妙舞的黄蝶。尘雪闭眼深深呼吸,醉在这如诗如画的秋色秋韵里。
活着真好!
她发现自己对这人世间是如此眷恋与信任!即使亲历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劫难,亲睹了滔天罪恶,即使她曾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即使那些伤痛刻骨铭心,梦里犹现,可是在这里,心又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念,重新开始相信这人世。而且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她更加珍重生命了。
明晃的秋阳穿过树木枝叶,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一小丛山菊也兜了不少细碎嫩暖的阳光。她蹲身下来,细嗅菊香,容颜上漾起清浅的笑。
微凉的秋风摇曳着山菊的欢笑和淡香,片片黄叶唱着静默而欢乐的歌,飞舞翩跹。
一切如此美好。
时光就这样静静过去就很好……
尘雪见叶上和草地上落了很多菊花瓣,便兴致勃勃地拣起花瓣来。拣了一会儿,忽听身侧有人走来。尘雪转头去瞧,对那人虽觉得面生,但她知道他就是哑哥——焕轩。她卧病在床时,时常听见外面云大娘他们叫唤这个名字。
他在落叶纷飞里慢慢走来,笑容明朗美好得令人恍神。
尘雪微怔了怔,慢慢站起来。她夜里听着这个人的笛声入睡,负伤生病又是由这个人诊治采药,可是她与他竟从未真正见过面。现在这样仓促遇上了,尘雪手无足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微笑颔首。
他脸上似乎随时带着明净和熙的笑意,瞧了一瞧她手中的花瓣,突然伸出拳握的手悬在半空,看样子像是要给她什么东西。尘雪疑惑不解,抬眼望他。他只是无声笑着,眼眸清亮如水,令人不由想起稚气未脱的婴孩。尘雪略一迟疑,伸出了手。他便慢慢摊开手,是一把菊花瓣,有素白的、淡黄的、还有浅紫色的,明艳温软,轻轻落到了她手中。
尘雪慢慢展开了笑颜,欣喜不已,连眸光里都是清明如水月的笑:“谢谢焕轩。”
他忽地微微一愣,随后仍旧笑了。
尘雪拿绢子包了菊花,便和他一起散步。
林中地上铺满了落叶,踩时窸窣作响。尘雪一边走着,一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背影。他真非俗世中人,是这世外之仙啊!盖此地山川灵秀,红尘不到,得毓出如此清朗诚善,不惹片尘的人物。尘雪如此想着,忍不住开口唤他,却不发出声音:“焕轩。”而他像是听到了似的,突然微转身过来瞧她。尘雪一惊,不禁连忙掩嘴。焕轩瞧着她,眼神里满是疑惑和询问。
尘雪放下手来,讪讪地笑:“没什么。”焕轩到底也是一笑了,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小株野菊。雪这才知道,原来他转过来是为提醒她不要踩到路中的野菊,而自己却多想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树木枝叶飒飒摇晃,又是阵阵落叶飘飞。他们的衣袂也被风吹得轻扬翩舞。一群鸟儿“噗啦啦”地拍着翅膀,在林木间飞掠。他们仰头去望,看那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飞翔!
树木参天而上。枝叶稀疏处,剪下了湛蓝明净的天,悠游洁白的云。尘雪闭眼感受着清风从她仰举的脸庞上轻轻抚过:“时光就这样过去就很好!”
焕轩笑望着她:“嗯。”
知音啊!尘雪既惊且喜,横眸浅笑。
焕轩想,世间大概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笑容了。
回去时,云大伯已经从镇上回来了。早上云大伯去镇上时,带着尘雪所修家书去托人寄送。
尘雪进屋只见云大伯和大娘在商议着什么。云大伯愁容满面,见她进来,对她说道:“孩子,信没能寄出。这一阵子外面很乱,竟无人敢接这活儿。”
尘雪闻言叹道:“这也难怪。”烽火苦教乡信断!她在江南、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十几年,几曾识干戈。如今痛失亲人,九死一生,而困厄他乡,有家难归,方切身体会到战乱之苦。
云大娘说道:“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就先别急着回去了,以免周车劳顿,失了调养。且在大娘这安心住着。过些时候你大伯到临镇上去托人,或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过往的商旅。”
“到时候再不行,就我去送信。”云大伯道。
尘雪连忙劝阻:“这可使不得。万一遇上了流寇或是那些人,如何是好!他们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大伯不要为我冒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真的怕了!很怕!
云大娘牵起她的手,说道:“那你就在这里长住下来,等外面略太平了再说。只要你别嫌弃我们这山野人家粗茶淡饭。”
“大娘说的是哪里话,我感激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我只怕叨扰了你们。”尘雪道。
“不叨扰,不叨扰!”云大伯夫妇乐不可支。他们膝下无女,惟子侄焕轩相伴左右。他们时常觉得冷清,巴不得家里多个孩子,这也是为什么老两口平时格外疼惜秦家那几个孩子的原因之一。
尘雪铭感五内:“我尚未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受你们如此恩惠,我……”
“你再说见外的话,大娘可要不高兴了。”云大娘不待她说完,佯板着脸道。
尘雪挽着她的臂膀,笑道:“好,我不说了。大娘别生气。”
自此以后,尘雪便仍在云家暂住下了。
尘雪虽在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自觉身体已康复的差不多了,每每都想帮衬着云大娘做些家务。可总被云大娘阻止了,连针黹活都不让做,说是费神。云大伯更是搬出了大夫的叮嘱,说焕轩大夫交代过了,她必须要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尘雪只好作罢。调养期间,她向焕轩学认药草,闲来无事也翻看起医药典籍。
眼看着尘雪康复痊愈了,春分、谷雨他们便常带她在附近游山玩水。云大娘总会不停地叮嘱他们别玩太累了,早些回来。偶尔也会遇到在山中采药的焕轩,谷雨和小寒便会死缠着焕轩,一会儿要他采野果子给他们吃,一会儿要他和他们一起玩。总之,每天都很快乐。尘雪心境开朗了,晚上不用喝什么宁神茶都可以睡得很香。
几个人尽兴好玩了一阵子,天公不作美,连着数日的阴雨天气,叫他们不得出门。
这日天色晦冥,却不见下雨。尘雪困在屋里数日,百无聊赖,吃过午饭后就想趁着秋雨未至出去走走。和云大伯他们说了一声后,便出来了。
她在院中往西边瞧了瞧,料想焕轩应该还未回来。
焕轩是时常出门的,或是去采药,或是给村里人看病去。小桐安村统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散布在这一带山野里,每家每户都隔得颇远。所以每回焕轩出诊去,就一整天难见到他人影了。
尘雪原和大娘他们说只在旁边树林里走一走,可在林中走了一回,便想往孤风渡去。上次和春分他们去过一回,很喜欢那里重峰叠翠,幽草涧边生,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幽静。只是去往孤风渡的路荆棘遍生,很不好走,上次去时,他们几个人没少被扎到。
一两滴雨落在了脸上,尘雪一边想着该回去了,一边又继续往孤风渡走去。抬眼忽见焕轩迎面走来,她微笑了笑,顿下了脚步:“原来你去孤风渡了?”焕轩脸带笑意,点了一下头。尘雪笑道:“我才要去呢。”他指了指天空,意在告诉她天快下雨了,该回去了。尘雪抬头瞧了瞧天色,笑道:“那一起回去罢。”
又是这样一前一后静默走着。尘雪不觉微笑起来。
没多久,雨轻轻绵绵地飘下来了。
“下雨了。”尘雪说道。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尘雪一愕,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焕轩拉着跑起来。尘雪一边跑,一边怔怔地望着他。后来想到焕轩是没有太多世俗观念、心如止水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如此想时,尘雪才展颜一笑了。
与他相比,她真真是扭捏小气,俗人一个了!
是在她八岁的时候,父亲提调回京中,她和母亲也追随回京,住进那朱门侯府里。大府里人多规矩也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是跑不得,跳不得的。从那时候开始,但凡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不容有半分不得体。更何谈这样在雨中奔跑,这样由着一个男子牵着手在雨中奔跑!若是被府里那些人看见,长辈们肯定是厉声厉色地骂她不成体统、不知羞耻,下人们则是在背后指指点点,心存轻蔑。
想起来就觉得可笑!世俗礼教有时真能把人束缚死,而身在俗世之中的人,有几个可以不受其拘束呢。所以她从来都是“言行达礼,举止得体”。而这种没有负担的在雨中奔跑的感觉,从未有过。
雨点儿打在脸上,渗进衣里,感觉凉丝丝的。尘雪欢欣无比,一边跑,一边笑出声来了。焕轩觉得奇怪,回头望她,却也是笑了。
他们躲到了屋檐下。尘雪只管笑望烟雨如织,山色空濛。斜刺里伸来一只手,拭擦着她脸上的雨水。尘雪不觉微愣,转头怔怔地仰望着焕轩,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轮廓,嘴角微扬着一抹淡笑,近在咫尺。麻布的袖子不轻不重地擦着她的脸庞,那微粗糙的触感,隐隐触动了心弦。
尘雪心下乱跳,却强装淡然,微微笑:“谢谢。”但雪白的脸上还是染上了一层明丽的霞色。焕轩依旧笑得明朗真诚,转头去望烟雨山色,神情闲淡悠然。
雨声潺潺。千万条细银丝,荡漾在半空中,迷迷漫漫的,缥缈如纱。远处雾霭渐渐浮叠,笼罩着青翠山色,诗意横生。尘雪偷觑了一眼焕轩,含笑低下头去。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撞在地上,激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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