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义父一路出了梅雨阁，天光柔和，街道上人来人往，见了义父都恭敬行礼，义父颔首致意。今天，义父的精神也出奇地好，带着我一路穿过花瓣落尽的梅花林，顺着一条石径，缓缓向西北方的山上走去。山坡上才现出隐隐草色，渐行渐高，风声渐大，隔年枯草随风倒伏，远处深涧，松涛阵阵。回头看梅花城也尽收眼底。
这山上林间，有义父的铸剑之地，环绕寒泉。义父早些年经常去剑室，但如今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便去很少去了，看他今天的神色，是想去剑室看看。我扶着他走，心中却有些担心，怕他体力不支，但又不好开口，正好在一处石林之地，义父累了，对我道，“在这里歇一歇吧。”
我先打扫一下那块平整的青石，才扶着义父坐下，笑道，“义父，此处我是第一次来呢。”
义父喘了一口气道，“你若想来，入城那年就可将梅花城走个遍，谁还能拦着你吗？”
我坐在义父身边，半晌没有说话，背后石林之内，风声穿梭，忽远忽近，仿佛从洪荒混沌深处吹来，向虚无天地而去。从迎面的山坡望下去，便见山下的梅花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香雪海园，围绕在四周的房舍楼阁。师父楚鹤仙的院子，只知道在南边，却在花木遮掩之下，分辨不清了。山脚下，还能听见隐约有打铁的声音传来。
“裳儿你看，香雪海园东面，隔一条小街，那是你的梦鱼轩，看见了吗？”义父指着山下一处对我说道。
“嗯，看见了——那边是六哥的房子，那棵大树上，应该有个鸟窝。”我也约略看见了，托着腮笑着说道。
“这便是梅花城。我真希望，它能一直如此。”义父望着山下，目光深沉。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陪着义父，沉默不语。义父又说道，“从那条路向西，有马场和操练场，城中男儿大多在那里骑射习武。那里，有你九哥的鹿鸣阁……从鹿鸣阁向西不远，是你三姐的飞花居。你好像也没去过那里吧？”
我摇摇头。义父又道，“从这座山翻过去，北面的花木林中，是你千里姐姐的舒云楼，你平时与她要好，该是去过的，那里离通天台不远。远处那座山脚下，住着你四哥，山的那边，是忘忧村……你二哥，在东边沼泽边的山脚，那里你经常去。”
我从前只听说过几位哥哥姐姐住的偏远，今日从义父的指点看出，他们住的地方，确实远离梅花城中心，离群别居，显得寂寞萧条。
“义父，你是不是觉得裳儿太过分？”我终于鼓足勇气对义父说出这句话，抬头看着他的脸道，“我作的义女，却违背城规出城去，让您为难。”
义父笑了，“傻孩子，自从带你进城的那日，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也从没想过，要你一生一世留在在这里。彼时江湖大乱，你孤苦无依，难以抵挡江湖刀兵，可在此处避祸，但此时你已成人，武功超群，随时可以离开。”
我登时一愣，急忙道，“义父，您误会了，我不是要离开梅花城，我是要去故园祭拜父母，等事情一了，便即刻回来，绝不耽误！”
义父笑着拍着我的头道，“你这丫头，别和我绕圈子了，我猜得到你的心思。你不光是去祭拜，也要去查找当初的仇人。此事不了结，你一世难以安心。但你可知，江湖茫茫，如大海捞针，你的复仇之路一旦走上，也许，就不能回头了。”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义父让我扶着他起来，继续向那林子走，边走边继续说道，“世事变数无常，人力难以掌控。无论城内城外，都在江湖之中，也便身不由己。孩子，义父理解你。你当年定然是吃过很多苦，心中藏了很大的仇恨和恐惧。众人皆说，十丫头淡泊一切，不理世事，但又有仗义率真的性情；与人为善，不利不争，却又不愿与人亲近，深居简出。其实义父明白……你是一直有心事。”
我点点头道，“义父真是将我看透了。家仇，确实是女儿的一块心病。这些年，如我这咳疾一般，压在我心头上。我深知，入梅花城，就要忘了前尘旧恨，重新为人。是我辜负了义父，违背了城规——女儿，放不下。”
义父听我说完，点点头道，“是我错了，一座城，如何能隔断恩仇爱恨？我又有什么权力，让人放下恩怨、重新做人？”
随即，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当初，这里雄兵数万，高墙如铁壁，此时这里只有一道障眼法抵挡是非……江湖在变，人心在变，偏安一隅，如何能遗世而立？”
我正揣度他话中的意思，义父一个踉跄，险些倒下，我急忙用力扶住他，待他站稳了才道，“义父，你放心，梅花城永远是裳儿的家，无论能不能报仇，裳儿定依照对您的承诺，如期归来。将来同众位兄弟姐妹，竭尽全力一起辅佐义父，守护梅花城。”
义父听了这话，笑了，“好孩子，有你这一番话，义父甚是欣慰。只是义父不希望你做此城的守护者，你可知道，守护便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以一生为殉——如此牺牲，有四个人就够了。”
四个人，我立即想到了四个哥哥姐姐，难道他们便要如此吗？
马上要到那片林子了，义父却停住了脚步，道，“裳儿，我们回去吧。”
“义父不去了？”我愣住了。
“我乘兴而来，幸尽而归，不一定非要到剑室——世间的事，随性便好。”
“义父，原来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我忍不住笑了。
“我随性的时候，你都未见，比你这丫头，任性十倍。”义父笑着指着我的鼻子。在我们回身之时，义父叹口气才道，“说起这剑室，便是你们这十二把剑的出处了。我祖上本是铁匠，当年城中也有铸剑高手，兵器堪称一绝，不过手艺到了我这里，就差多了。这十二把剑，大概是我此生铸的，最后的东西。让十二把剑各有其主，也了了我的心愿……对了，裳儿，你带着尚鱼剑吗？”
我点头。他让我把剑交给他，随即对我说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看着义父深沉的眼神，我赶紧点了点头。
……
......
......
拜别了义父回到梦鱼轩，我一边心中回旋着义父的话，一面赶紧叫若漪收拾东西，若漪一听也很是开心，“长这么大，还头回出城，托您的福了！”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我却回想着在梅雨阁时，义父和我说的话，那天，他和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我当时记在心里，但是很奇怪，义父怎么会说到这些？后来想到，他应该是真的预感到什么了。
他和我说的内容竟然是：如果梅花城有难，你只能去一个地方求救——雪石山下凤凰域的皇甫世家......
时至今日，我都庆幸，我记下了义父说的每一个字，否则，就没有梅花城的后来......但是我更后悔当时没有仔细想一想——冷伯的表现，冷伯为何会提出和我同往，后来的结果，让我锥心痛苦！
是这件事，让我已经融化为水柔软的心，再次冻结，变得冷酷、偏执、甚至残忍；也是这件事，让我决心洗心革面，做一个与天下江湖为敌的妖女，鱼玄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