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捕梦鬼
第五话
孙悟空一向浅眠,陈善美在身边时尤甚,他已经习惯于抱着她入睡,因为一只火眼金睛在她身上,她睁眼后目光所及之处,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偷摸他脸时的神情,偷亲他后得逞的微笑,每当看到她那样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描摹他的嘴唇,他的眼睫毛都因为憋笑而颤动。
但今夜的陈善美,有些不同。不像以前一样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微噘着嘴熟睡,上半夜她一直在翻身,被子因为她转过身去而扯出不小的缝隙,凉风灌进来,她又转回来寻着温暖源靠近,几次下来,孙悟空就清醒了。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是火山石中蹦出来的猴精,喜热怕寒,正因如此陈善美身上由热转凉的微小体温差他才能第一时间察觉,他轻轻拍了拍陈善美的脸,“陈善美?陈善美,醒过来。”
毫无反应,陈善美的呼吸也在逐渐变弱,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僵化,在他怀里变成一具新鲜的尸体,睫毛上结了一层冰霜。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牛魔王睡袍胡乱披在身上,手捂着心口,眉头紧皱,“三藏!三藏的血活了。”他双目血红,看见陈善美的瞬间生出利齿,血液的味道有些久违的新鲜,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指甲在木门上划出几道痕迹,发出刺耳的声音。
在牛魔王出现的瞬间,孙悟空已经用被子包住陈善美体温持续降低的身体,挡在她身前,他双眼同样妖化,左眼暗藏火苗,忍着火气对闻声赶来的马秘书说,“扶魔王离开这里,清空酒店,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马秘书震惊于陈善美身上突然浓的有些醉人的莲花香气,但还是没有多问,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随后扶着魔王离开房间。随着他们的远离,孙悟空能感觉到酒店里本来有聚集趋势的恶鬼被打散,提前被迫终止了他们恶贯满盈的游荡生活。
他回头看静静阖着双眼的陈善美,太阳穴隐隐作痛,拳头紧握在身侧,他也受不了这么浓郁的莲香,想要用利齿穿透皮肤品尝那鲜血的迫切和渴望逼的他牙都有些痒,对莲花血天生的毫无抵抗使他在瞬间抓心挠肝地想要将陈善美吞吃入腹,他完全是凭着自制力在撑。
因为是她,所以不能。因为是他的陈善美,所以死也不能。
孙悟空闭了闭眼睛,竭力按捺住体内躁动不安的血液,小心地将陈善美抱在怀里,额头相贴,她身上的寒意一直凉到他心底,他哑声问:“陈善美,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
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孙悟空抱紧她,把她身上彻骨的寒意传给自己,又把自己全身的热量疏散到她身上,直到他冷的牙齿打颤,虚无中才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孙悟空”,左眼的火眼金睛终于捕捉到了她所在的地方。
陈善美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捕梦鬼给她布的梦,其实她想错了,那个梦根本就不是她的,她以为捕梦鬼进入她的梦后她可以随时将其赶走,可事实上,是她在捕梦鬼的诱惑下进入了捕梦鬼的梦,成了被动的一方。
捕梦鬼攫住她心脏的瞬间,在她耳边轻轻道:“三藏大人,从此你就被永远的锁在这个梦里了。你可以叫齐天大圣孙悟空来救你,但他再有本事,也做不了这个梦的主人,你叫他也不过是白费力气,只不过是多锁住一个让他来陪你罢了。”
陈善美想反抗,四肢却不听使唤般动弹不得,厉鬼的冰冷通过捕梦鬼抓住她心脏的那只手传递到四肢百骸,冻住了手脚,捕梦鬼猛地发力,将她像破布玩偶般丢到地上,陈善美觉得体内少了什么,呼吸都有些困难,抬头去看捕梦鬼,才发现少的那个东西,是她的心脏。
“三藏大人,真对不起,”捕梦鬼握着手中还在跳动的心脏,有些兴奋,“但只有你这被莲花血滋养、又被雪莲修复从冥界复生的心脏,才能改变智妍不能轮回的命运。”
自杀者,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没有轮回的权利,只能在冥界承受永世的烈火焚烧。
陈善美声音微弱,“那你呢,罪孽深重,同样,无法|轮回。”
捕梦鬼脸上有解脱的微笑,“我无所谓,就像你现在不会召唤齐天大圣来陪你一般,只要她能够轮回,能够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陈善美突然笑了,手扶着地慢慢坐起来,胸腔空空荡荡,“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召唤他?”她迎上捕梦鬼错愕的眼神,“你以为真正的喜欢,就是无私忘我,只要对方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那你想过对方的感受吗?宋敏喜,你错了,真正的喜欢,是无所顾忌的自私,是死缠烂打绝不放手。只有你爱她吗?只有你想跟她在一起?或许她也一直想要为你做点什么,或许,她宁愿火海刀山都陪你去呢?”
我们总把自己想的太伟大,妄想凭自己的力量来指点对方的人生,单方面地推着对方走上自己觉得是对是好的路,但正是这样的自己,才对不起对方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放手的一颗真心。
曾经的陈善美总觉得自己自出生以来就给所有人添了很多麻烦,所以她默默地将人生信条定为拯救,拯救毫不知情的叔叔一家,拯救被鬼魂缠身的房屋不动产,拯救三千世界所有的恶意,拯救孙悟空让他不要被自己拖累的可怜可悲。
从小被认为是灾星的命运,以为碰到妖精大人后就会有所转机,没想到却被狠狠地骗了一把,等待二十五年后只等到想吃掉自己增强法力的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妖精大人,陈善美对自己的人生一直毫无期待,习惯于所有的不幸和糟糕,拼尽全力想活得有意义一点,所以当她得知经历的一切都只因她身上背负的三藏命运时,居然有些原来如此的豁然。
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她的人生也注定要被牺牲,在这样的觉悟里喜欢上不知能否相信的妖精大人,可能是为了应他们两人之间注定的死铃之缘,它就那样顺其自然又无法躲避地发生了,但陈善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杀不了他的,到妖精大人摘却金刚箍也确定的真心为止,她有些害怕,怕她真的会不小心杀了他。
那些小心翼翼在旁人看起来有些软弱的行为,其实都是她自身范围内最大胆的举动。
孙悟空舍弃性命也要保护她,她也同样,放弃一切也想换他和自己的厄运毫无瓜葛。
但失去对方后无尽的孤独和想念,她也承受不来,怎么忍心让孙悟空承受永世之久。
终于她从冥界复生,人类时所有的命运都与现在无关,她不再是灾星陈善美,这一次,从一开始,唤醒她陪伴她守护她的,就是她的妖精大人予取予求的爱,所以这一次,她不必担心孙悟空会因为自己而被拖累入悲惨的命运,她也不必害怕自己会错手伤害到他。
她终于堂堂正正的成为他的盔甲和软肋,不再被不可抗的命运拖住手脚,勇敢地守护,和被守护。
我离不开你,所以刀山火海你都愿意陪我吗?哪怕是地狱,你也愿意和我一起下吗?
确定过心意,就该并肩哪里都一起去。珍惜的心意,谁都不比谁少,怎么能轻易看轻了对方,看重了自己。
也许自私,但那是不输给任何人的,爱。
捕梦鬼恢复淡漠的表情,攥了攥心脏,那心脏上已经结了一层霜,“谬论。你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就算你现在召唤他,你的肉身应该已经变成了尸体,他听不到了。”
陈善美很肯定,“他听得到的。”
捕梦鬼不屑地笑了笑,“齐天大圣孙悟空通天本领,对一具尸体也无能为力。”
“关于我的能力,你还是当面跟我谈比较好吧?”
孙悟空突然出现在陈善美身边,稳稳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装着轻松,眼底却有藏不住的痛色,“陈善美,没了心脏,你怎么变得这么勇敢,还敢跟恶鬼讲道理。”
刚才陈善美说的话,他听的一清二楚,心疼又欢喜,心疼她原来不声不响地想了这么多,又欢喜她终于理解他的心意,去哪里都愿意带他一起,不再在他面前逞强,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心疼他对她的心疼,所以珍惜他对她的珍惜。
陈善美听见他的声音顿时安心不少,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很奇怪的,她对此情此景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就算捕梦鬼手里抓着的那被冰层层封起的是她的心脏,有他在她身边,她就笃定那心脏一定还会好好地回到她身体里。
用多少爱,才能浇灌出这样盲目又不顾一切的笃定。
难得的,陈善美居然在一只恶鬼前对孙悟空撒娇,“孙悟空,她把我的心脏抢走了。”
那模样就像小孩找来了帮手,拽着帮手的袖子指着其他小朋友道,“他是坏人,他抢走了我的玩具,你帮我抢回来嘛。”
孙悟空轻轻亲亲她额头,看向捕梦鬼的眼神却含滔天怒意,“好,不哭,我帮你抢回来。”
捕梦鬼看他们这副旁若无人秀恩爱的样子好笑,“齐天大圣孙悟空,比起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心脏,“你不应该更好奇三藏命运未改之谜吗?”
“一码归一码,”孙悟空起身挡在陈善美身前,“须菩提老儿又不会跑,倒是你,东躲西藏像条死鱼,解决完你,我再拿他是问。”
捕梦鬼把陈善美的心脏放在身前,“你就不怕我捏爆她的心脏吗?”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三藏之命未改,岂会轻易葬送在你这等杂鬼手里?”他手上藏了杀招,巨大的金光劈向捕梦鬼颈间,她不躲不闪,只将陈善美的心脏举到金光劈来的方向,孙悟空眉间一动,还是瞬移到捕梦鬼身前,化解了那杀招。
捕梦鬼冷哼了一声,志在必得的神情,“不是说不怕吗?”
孙悟空转身冷冷地看她,“我们家陈善美珍贵的心脏,可不是能由你这等杂鬼拿来做赌注的东西。”
捕梦鬼退后一步,双手捧着心脏,眉眼嚣张,“大话说的那么满,心脏在我手里,你还不是无能为力。她的心脏在我手里,就算她是妖怪不死之身,心脏离体、肉身僵朽,这场赌局,你还能硬撑多久?就算你能撑,”捕梦鬼下巴点了点陈善美的方向,“她能撑吗?”
孙悟空转身看向陈善美,她面色苍白,眉眼衰败,是将死的样子。他闪身到她身边,伸出手,“陈善美,不管你去哪里,都带我一起去。”陈善美费劲地睁眼看他,他低语,“相信我。”于是她伸出手和他相扣,朝相反的方向滑开。
契约,成立。
孙悟空背身五指没入身体,生生拽出自己的心脏,同样用冰层层封住,他趁捕梦鬼分神,五指划出金光,隔空将陈善美的心脏击飞上天,同时抛出自己的,两个看似完全相同的心脏在空中绕了几个圈,捕梦鬼反应很快,几乎同时跃起,却猝不及防地被两个心脏绕花了眼,再落下时,她和孙悟空手里都有一个心脏。
孙悟空嘴角勾起一抹笑,“只有我们家陈善美的心脏才能救你想救的人?那你看这两个,哪个像是正确的心脏?”
捕梦鬼眼神在他手里的心脏上停滞几秒,“你拿出了自己的心脏?”她有些气急败坏,“那我便把这两个心脏都拿走,你们两个,一起,去死!”
银光破空而来,孙悟空轻松闪身躲开,以他的力量,如若不是陈善美的心脏握在对方手里,他本不会忌惮这小鬼。
捕梦鬼长发翻飞,还欲出招,斜后方突然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敏喜啊,停手吧。”
捕梦鬼震惊地回头,看见赵智妍站在那里,眉眼弯弯,是上学时熟悉的样子。
“敏喜啊,”赵智妍脸上有泪,亮晶晶的,“就到这里吧,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要再为了我做错事了。敏喜啊,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只要能保留这份记忆,就算不轮回也没关系的。”
那样恶劣的世界,我再也不会遇见你,轮回还有什么意义。
捕梦鬼眼中有晶莹一闪而逝,她紧紧抓着心脏,“忘了我,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不必再受折磨,不好吗?”
赵智妍走近她,摸了摸她的头发,“敏喜啊,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自杀,为什么宁愿永不轮回?”
“智妍啊,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只有我们两个对抗这个社会,是不可能的,我以为我的妥协可以让我们两个人活下去,但是我错了,敏喜啊,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我杀了那个人”
“和他没有关系。我那个时候,只是很后悔,后悔没能陪在你身边坚持到底,后悔我居然天真地以为妥协能让我们过得更好。毁了你的一生我很抱歉,就算分开,我希望我们的回忆都是好的,最后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我真的很抱歉。”
“你为什么”泪水模糊了捕梦鬼的双眼,最后一个问题,不用问出口,她心里已经有答案。
那些不想问不敢问的问题,如果真的没有问出口,她想她真的会后悔。
赵智妍伸手覆住捕梦鬼抱着心脏的手,“敏喜啊,我们可能有错,但我们不是罪人,所以,不要做会把我们变成罪人的事,好吗?”
捕梦鬼愣住,任由赵智妍拿走她手上的心脏,赵智妍转身走到孙悟空面前,将心脏郑重地交给他,“对不起,齐天大圣孙悟空,敏喜给您添麻烦了。是魔王大人送我来这里的,他说他会在酒店等您回去。”
她说完转身走回捕梦鬼身边,牵住她的手,“敏喜啊,现在我们都不能轮回了,你会怪我吗?”
“不会,”捕梦鬼笑着摇摇头,和她一起化作光影,“我很高兴。”
空气中浮动的能量重新沉静下来,孙悟空抱着两个心脏在陈善美身边蹲下,柔声说:“陈善美,我们要回去了。”
陈善美扯了扯嘴角,“孙悟空,你能分清这两个心脏吗?”
孙悟空看了看,笑着说:“当然了,这个好看一点的,是我们陈善美的。”他说着把那个心脏放入了自己的胸腔,转而把另一个放入了陈善美的身体。
陈善美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他,他伸手把她额前的碎发顺到耳后,手掌停在她额头,“陈善美,你这次差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心脏,吓死我了,所以我要罚你,以后由我来保管它。”
“陈善美,以后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动不动就心痛,你的心痛以后都由我来受,为了罚你,我的心痛以后都由你来受,我的心肯定经常会痛,都是因为你,你老让我头疼。”
“陈善美,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听着他蛊惑性的声音,陈善美真的昏昏沉沉地在这个即将消失的梦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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