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砚遇》 正文 1.第一章 纸和笔 三月的雨一直下个不停,细细的雨丝犹带一分寒意。春风十里,柳梢绿遍,江左之南烟生雾缭,水光潋滟。 乌镇水乡,也陷在这场连绵的春雨里。 “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连日来的阴雨天气,叫人无端生出几许烦闷。两个跪坐在门口的小侍女呆呆望着院子,闲极无聊。 屋里也有人在问这事。 “谁知道呢,”沈砚手上拿着圆刀,低头在一块石料上小心地磨去多余边角,“只能祈祷别连着梅雨季了。” 案上的深青石料是一块歙石,约寸长宽,已被打胚成一块近似长方形的砚台。石砚粗雕时已凿出墨堂和墨池,右上空余处也已刻出三两横斜的花枝。桌上散着十数柄小铁刀,铲刀c圆刀c平刀c斜刀,还有毛刷c小锤等物,石屑亦是不少。沈砚右手指尖缠着布条,她捏着半指粗细的小刀,专注地在质地坚润的歙砚上来回滑磨墨池的边线。 砚台到了精雕这一步,数十日重复着刀工,枯燥又乏味。 特制的桌案只有半臂高,沈砚盘腿坐着,微俯低头。只瞧得见一头乌发梳辫而髻,别无他饰,清爽利落得不似她声音那般柔软懒惫。 一旁的吴娘可不敢学沈砚那样随意。三十几许的吴娘跪坐在软垫上,手里绣着一块手帕,半真半假笑道:“老天爷再不放晴,我们七娘也快坐成石头了。” 沈砚在家里序齿行七,上上下下都叫她七娘子,只亲近些的人叫她阿砚。 沈砚闻言也没立即做声,执刀磨去一个不够流畅的小弧后才笑道:“不然呢,反正整日里无事可做,用它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这块歙石是二月初买的,看这进度,还能消磨整个四月。 沈砚的声音漫不经心,吴娘却不敢以为她本意如此。七娘子学制砚三年有余,一手持凿一手握锤,在这些石头上耗费了无数时日。制砚的石质再温软终归是坚硬的,在石料上锤凿雕刻,费心费力,最是磨人。所以吴娘觉得七娘心里是喜爱做这事的,不然如何能磨破一手血泡c留下一手薄茧来。 这份坚韧的心性,叫吴娘十分钦佩。 此时午后,天阴有灰云,即使沈砚坐在窗下,光线依然不算明亮。吴娘见她坐了有个把时辰,担心她的眼睛,柔声劝道:“娘子起来歇一歇罢,我唤阿桃给你端一碗蜜儿酒,可好?” 沈砚半点也不想动,低头盯着刀口,嘴上却应了。吴娘见她那敷衍模样,起身去门口,叫两个小侍女去取酒来。 阿桃和阿杏早已见怪不怪,笑嘻嘻拿了伞走进雨里。 蜜儿酒虽是甜花酒,也是兑了酒曲的酒水,口感略有辛辣,但沈砚浑不当回事。早先沈砚她爹知道后哈哈大笑,就叫家里厨窖敞开了供小女儿取用,并不拦着她。 酒是粮食所酿,乱世里不但酒税奇高,且属军备物资,民间限产限量。也只有郓州太守,乌镇沈家,能有这样富贵容女孩儿纵饮。 吴娘回来跪坐在垫子上,方捡起手帕,眼角忽瞥见她们七娘不知何时支立起一条腿,一手贴着膝盖一手执刀,姿态极是豪迈。往日在屋里七娘就不肯好好坐着,劝说无果,没有外人吴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但像这样没个正形的,若被人看见,太守夫人能活活打死她们几个。 跟了那么久,吴娘知道沈砚在凿磨砚台时是不能受惊吓的。不只刀锤容易伤手,若是不小心磕碰坏了砚石,两三个月的心血白费,七娘的眼神会教人无地自容。 吴娘轻声唤沈砚,“七娘,奴婢有话想说,你停一停好吗?” 沈砚平时十分随和,吴娘几个便很少自称奴婢。她分神听吴娘说话,手上圆刀修完一处,这才停手侧过脑袋,“唔?” 这一抬头一侧首,窗外春风忽哗声轻作,雨丝斜向,一两瓣桃花裹在风里,轻飘飘落在制砚的桌案上。 饶是日日对着七娘子,吴娘的心跳也快了一分。她眼神往沈砚支起的膝盖上一丟,柔声责备道:“娘子还不快些坐好,再过两月就要行及笄礼,被夫人知道可饶不了你。” 沈砚这才注意到,立即从善如流改为跌坐,吴娘便不说什么了。 这会儿被打断,她索性放下刀具,“母亲还能管我到几时?及笄后我就快要出嫁,说不准就在今年。” 吴娘放下针线,坐到沈砚身后给她捏肩,“夫人舍不得七娘,怕是要再留两年呢。” 沈砚笑了笑,她母亲李氏舍不得,可她爹太守沈闵之一定舍得。在这乱世里,世家大族的女孩儿,联姻是家常便饭。长长的家谱展开来,五姓七望皆是交错的姻亲关系。 沈家盘踞郓州近百年,几代人为汉天子牧守一方,也是了不得的高门大户。如今汉王室式微,大权旁落,各路诸侯拥兵自重,遍兴兵戈,沈家偏安一隅,虽无逐鹿之心,却不能不为远大计。她能留到十五岁已是稀罕,只怕她的婚姻前程早在李氏和沈闵之心里,这些年不提不过是让她再玩闹一会儿。 生不逢时,有片瓦遮风挡雨,便也要有为这屋檐修补奉纳的觉悟。 当世间,天地纲常都将颠覆,嫡庶之别就没分出那般的高低。沈砚的哥哥沈复年已二十又一,去岁娶武陵王氏,为要替郓州守住大江船渡的南岸口。两个庶姐也已出嫁,一个嫁荆南的原厢军将领刘开,刘开就在郓州左近屯兵驻守,隔岸观火;另一个庶姐则嫁去太原范家,范是五大姓之一,庶姐此去是要向范家示好,通一通南北信息往来。几个族姐也各自亲上加亲,巩固沈家在郓州的地位。 轮到沈砚,虽然她是沈太守唯一的嫡幼女,但命运并不会特别眷顾她。 沈砚冷眼旁观,对后半生并不怎么茫然恐惧。不知谁说的,若是嫌日子太长,不妨找一件只需最简单的工具就可投入的事,最好是一张纸和一支笔,就能以有生谋无涯,岁月忽忽而逝。 她拿起制砚台上的一柄小铁刀。斜口已有了钝迹,这些请打铁铺特制的刀具即使用了上好生铁,依然很脆。她刚学制胚时,手上铁锤没个轻重,毁了不知多少石料,也折毁了无数刀头。现在她已不是新手,她学会了怎样用这种细杆的小柄铁刀,在石头上雕凿出花儿。它并不是很难的技艺,但很需要耐心,也很费时间。 以石为纸,以刀为笔,正适合她来投入,消磨时日。 吴娘还在给她揉捏肩膀,阿桃和阿杏从外面进来,带回一壶酒和一碟如意糕。沈砚不爱吃这甜腻的芝麻糯米糕,叫她们拿去分了,又取杯来自斟自饮。这花蜜儿味调的清酒,沈砚一口气喝几壶都不会醉。 窗外细雨菲菲,沈砚不尽兴,“是一场暴雨才好,这雨下得没趣。” 阿桃和阿杏也附和:“是呢,恨不得下个痛快再放晴,好过这样。” 两日后天气转晴,乌镇人似憋坏了,纷纷出门春游。沈家大宅里也人影纷乱,诸事忙碌,太守夫人李氏抽空派人来问小女儿,愿不愿代她去无忧寺上柱香。沈砚即将及笄,往后嫁了人内要主持家务,外要持礼交际,李氏早两年就让沈砚代行了不少礼拜露面之事。 还在挖墨池的沈砚闻言就放下刻刀,二话不说梳头换了衣裳,带着吴娘几个出门去。 也正是觉得她没有入迷,一直以来李氏才没阻拦女儿这点凿石弄刀的小喜好。 无忧寺在城南,乱世里取了个好名,香火很是旺盛。 早有人打先去寺里知会过,沈砚一到就被迎进大殿。沈砚以她母亲李氏的名义捐了香油钱,又代为上香祝祷。知客僧请她后院用茶用斋饭,沈砚婉拒了,“师傅不必理会我,我随意走走。” 这时的寺庙往往占地极广c屋舍众多,只要些许香油钱就能留宿,外围的空阔地和门内一进之地也常做为赶集的会聚地。庙会之热,有百般的杂货和杂耍,吸引乡野四方来汇。且寺庙常圈了好山好水,在这拘着女子无法随意出行的世道里,因着各种理由去寺里上香祈福躲懒,是不多的几个好借口之一。 沈砚闷了一月,慢慢行步在寺里,看黄墙绿枝,高天空远,渐觉一口郁气轻了不少。 闲逛了约两刻钟,吴娘见沈砚脚步慢下来,指了墙下一张石凳请她过去坐,“七娘可要叫寺里送茶水来?” “不麻烦了,歇一会儿就回罢。”沈砚笑了笑,忽抬头道,“吴娘你看这是什么,是白花泡桐吗,开花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二章 金石巷的偶遇 三月里的泡桐树,光秃秃的褐枝上是团团白里透紫的盛大花事。一树繁花,花枝梳梳密密间杂着碧蓝的天色。 吴娘抬头叹道:“真是美极了,可惜再晚半个月就要凋谢。” “先花后叶哪有长开不败的道理。” 沈砚恍然,想到方才殿上那尊金身大日如来佛。它汲取乱世里的养分,受香烟供奉,但若有一日兵锋所指,它剥下金箔珠宝,就要千百倍还给战火。 这一春局势越发紧张,她坐在家中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每次出门,穿行于嘈杂的街市,水乡乌镇有如颠荡的浮舟,尘嚣之上是隐隐不安的躁动。那躁动由远及近,一浪掀动一浪,骇风惊涛转瞬间已迫近江左之南。 而江南,郓州,莱州,蓬阳,荆南,还陷在缠绵的春雨里。 这么一想,便觉在寺里逛着也没滋味了。沈砚起身道:“吴娘,走罢,我想去金石巷再买几块石头。” 下回乱起来,还不知何时才有这自在时间。 金石巷是个浑称,只因这儿聚集了乌镇诸多金石刻玩铺子,就连原胚石料也有囤货。制砚第一步就是挑选石料,虽说沈砚才入门,现今凿磨什么都不过练手之作,但她每次都寻机亲自来选料,从不假手他人。 她常去的那家石玩铺子名叫“裕丰斋”,面阔三间,专营石砚,就在金石巷的中段。 沈砚几个还没迈进门槛,就有认得她的伙计小跑来招呼,“七娘子,今日雨后,正是挑石料的好时机咧!” “阿福,”吴娘上前一步笑道,“又要麻烦你们了。” 沈砚是个低调性子,但再轻的石料几块加着也有五六十斤重,总不能叫阿桃阿杏就这么抱回去。那回她付账后叫送去太守府,可着实叫店家吃了一惊,谁能料到这纤美弱质的少女竟是太守府的女公子,这位女公子竟还有拿刀锤的喜好! 伙计阿福跑去烧水泡茶,年逾五十的钱掌柜拿了小锤亲自接待。 沈砚向老掌柜微笑致意,两人也不废话,就站在门口的砚石堆里挑挑拣拣。阿福没说错,选料最宜在雨天或雨后,因石材沾了水才容易看清纹理c色彩和瑕疵。这还只是最简单的,案板上的这大大小小十块虽都是砚石,但如何辨别产地c坑洞c石质,却不光凭眼睛。 吴娘和阿桃阿杏这些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些浅薄道理,便也跟着凑趣。 “阿杏你看这色泽,赤绿驳杂,莫非是洮河石?” “可不一定呢,我听娘子说松花石也有这个色的哇这块这块!上头有石眼!” “数数有四层晕,那这定是端溪石了?娘子说只有端砚石才有这个特征。” “快让我也瞧瞧,还是头一回瞧见带眼的!” 沈砚由她们玩闹,只跟在钱掌柜身边学辨石。 钱掌柜挑出一块两寸厚的片石递给她,和煦道:“七娘子认一认,这是什么石材?” 沈砚接过,仔细打量。这块石料只合掌大小,色蓝中带黑,石面上有不规则金线,触手细腻,抚之柔滑。她心中有数了,笑道:“还请师傅将小锤借我一用。” 鉴别石材不只要看,也要听。小木锤控力击打下,石料或为金声c木声c瓦声,便是同一品种都有上下等之分,不同石料更是声差万别。沈砚轻敲几下,贴在耳旁仔细辨认。这实在有些难,除了“铛铛”和“噗噗”这样明显可以区分的,声音的细微差异还会因人耳力有所偏差。 沈砚才学了三年,勉强听出个脆而薄的击瓦声,便觉耳旁还有余声不断作响。她把小锤还给钱掌柜,不觉松了口气,“这色泽,纹理,触感,音质,都符合端砚石的特性,只是”只是这么好认的话钱掌柜何必拿来考她?不,她确信自己不会看走眼,“还要请教师傅,这石料源自端溪的哪个坑洞?” 钱掌柜见她清眸淡定,不由摸了摸山羊胡,老怀欣慰,“七娘子惑而不自疑,看来是真学进了不少辨识之术。不错,这是端溪砚石,七娘子心中存疑,应是在为此料是否为老坑种而摇摆对吗?”他见沈砚点头,又拿起一块石料递给她,“七娘再好好看看,这二者的差别。” “你看这走线,太硬了”钱掌柜摸了几十年的石料,不但经验丰富,且颇通教学,“金线不是老坑特有的,很多坑种都有这品貌,但老坑的金线c银线更柔和规律” 沈砚一面专注听着,一面又深感这些差异实在难以甄别。何为软,何为硬,只怕在不懂的人眼中毫无区别。钱掌柜对她倒是不曾藏拙,这两年每逢她出来选料,都耐心地将这些经验揉碎了教她。 “端溪砚石共有十个坑种,尤以老坑的水岩为佳,这你是知晓的。次末的几口坑洞,其中有一坑口朝上的,叫朝天岩,这个坑种品貌和老坑十分相似,最易走眼”钱掌柜对比着沈砚手上两块石料,开始滔滔不绝。 吴娘和阿桃阿杏也放下手里的石头围着沈砚,一同听讲。没办法,谁叫七娘喜欢咧,跟不上娘子的喜好怎么行? 沈砚听得仔细,眼角余光忽瞥见隔壁铺子不知何时也围着一小圈人。隔壁是营卖翡翠玉石的“和凤祥”,不但有成品翡翠,也囤着一些毛料。贩卖的石料同是堆在进门处,这些人围在门口,想来是有客人在赌石。 因着江南地利,大理和骠国的翡翠原石倒是流入不少,沈砚的二叔就对赌石这种刺激玩法十分上瘾。沈砚正要转回眼,忽见那人堆里有人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准准地回望过来。 一瞬间,沈砚背脊一寒,眼神不由僵住了。 那个男人太有侵略性了,不止长相英锐,眼神更清亮骁悍,沉沉隐有压迫之意。 仅仅只是一次对视的瞬息,沈砚和他的目光擦脸而过,两人各自转头,仿若不曾撞见这一刹那。 “你仔细看这金线,它不是金色,是土黄色。再翻过来,你仔细看侧面石皮,这儿有个苔斑,瞧见了没有?”钱掌柜指着一个模糊的小青斑给吴娘她们传看,“青苔斑点是朝天岩特有的,下回记住喽!” 几人赶紧点头。 沈砚受教,眼波一转,“还请师傅再帮我多挑几块,我回去好对照着慢慢琢磨。” “七娘志趣非常,真是难得!”钱掌柜乐得眉开眼笑,拿小锤一路敲过去,点评几句就叫归拢到一处。吴娘和阿桃阿杏就跟在他后头,一个一个石头收起来。 沈砚笑盈盈看着,只她知道自己压着心跳,大半心神放在了隔壁翡翠铺。却再没在人群中发现那个男人的气息,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 分明龙章凤姿,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对了!”钱掌柜忽的想起一事,转身对沈砚笑道,“七娘芳辰在五月里,想来这次买了许多石料,说不得半年后才能再见。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儿有块上好的洮河石就此时送予七娘,权当贺礼了。” 沈砚讶然,忙拒绝道:“不可不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师傅且收着珍藏罢。” 她不是小气之人,但钱掌柜要送她一块洮砚石,还是叫她吃了一惊。洮砚石存世最稀,采集最难,洮砚之珍,甚至叫仿冒不绝,让很多人误以为洮砚不过如此。她才刚学点皮毛,可不敢拿洮河石糟蹋。 钱掌柜哈哈笑了两声,“君子也有成人之美,七娘有此心,就等有一天将它凿磨出世,再请老朽来品鉴罢!阿福,去,将我收在柜子里的那个砚匣搬过来!” “好咧,这就来!” 沈砚无法,再推拒就矫情了。钱掌柜正要再勉励她几句,忽隔壁响起一阵更大的唏嘘声,又是遗憾又是亢奋。 “都第七块了吧?” “再来再来!哎你瞧这块毛料,石皮都出水了,必定有翠!” “这都扔进去多少钱了” “嘿客人你挑这块,我老郭眼睛可亮着,这块肯定能解出绿货来!” 哄闹声叫几人都吸引了注意力,沈砚也顺势望过去。隔壁赌石圈里,内中除了店里坐着解石的玉匠,似还有个蓝衣人,而那个十分有压迫感的男人这会儿看着除了格外高挑些,再没那丝叫她忌惮的骁悍气。 “一刀穷,一刀富”,旁人围观赌石都伸着脖子,曲腰偻背盯着解石台,唯独那男人站的笔直。他似又觉察到她的注目,转过头来淡淡一眼。 那眼里并没有什么实质,和她如出一辙。 这样的相似叫沈砚心上被针扎似的一个激灵。她知自己眼中平湖底下是警觉和审视,那人在仿她。 “公子,我们还赌吗,这运气总是不出翠呀!”圈里有人似在询问他。 那个男人轻描淡写:“赌,赌到出翠为止。” 阿福也抱着砚匣出来了,沈砚再次和他错开视线,各看各的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 他很危险 佳砚通常会配上定制的砚匣辅以映衬,同时保护砚台在匣盒中稳妥安放。钱掌柜收藏的这块洮河石还未经打胚凿磨,阿福打开乌木匣——或许称之为乌木箱更适当,现出那块足有两尺长一掌宽的砚石时,即使是懵懂的吴娘几人也露出了惊艳神色。 钱掌柜见有人赏识他的藏品,摸着小胡子十分得意。 “哇钱掌柜,这要是凿出来能做几方砚台呀?” 阿福摸着乌木匣,眼中满是艳羡,“这可是上好的洮河深水石,别看只有两尺长,不算匣子重量,抱在手里足有百十斤咧!” “阿福你力气真大!” “太美了,这真像块玉一样娘子你快看啊!” 沈砚早就目不转睛盯着了,阿福说的不错,洮河石产自深水之底,质密坚韧,极有分量,眼前这块绿中隐约带蓝的上百斤石料现在竟是她的了! 书上说洮砚“石色碧绿c雅丽珍奇c质坚而细c晶莹如玉c扣之无声c呵之可出水珠”,这些美誉只有配着眼前实物,才能叫人真正领会一二。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一把,“不可思议” “怎样,七娘还喜欢吗?”钱掌柜见她反应,嘴里假假问她,“若不是老朽这辈子只专注掌眼,于凿磨功夫上差些,定是要留给自己打发余生的。如今送给七娘,也算适逢其会,七娘且收下罢!” 老人家目光慈祥,满是鼓励,沈砚心上一时竟有些热辣。她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朝一日,定不叫师傅失望。” 就像她曾对吴娘说过那般,在她心里,凿砚多半是为消磨时光。由此而生的,对砚台相关事物的探究,都是附带的,只因她行事不喜浮表一层。钱掌柜难得在她身上走眼,但要她仔细凿磨一方不糟踏石品的砚台,也并非做不到。 钱掌柜欣慰地合上砚匣,末了不免留恋地拍了拍,“走喽,老伙计你得换个地方待喽!” “掌柜的放心,”阿杏忙作势扑上来抱住乌木匣,“我们几个一定好吃好喝招待它!” 众人不忍发笑,将这一丝珍品砚石易主的伤感也抹了去。 买石头用的都是沈砚的私房钱。石料未成佳砚前,并不像隔壁翡翠毛料那样昂贵,这一趟买了两三百斤石料,所费只需百两出头。沈砚付完账后,又瞥了隔壁一眼,那个男人却不再默契地转过视线。 她皱了皱眉,告别钱掌柜。 沈砚走后,还站在外围观看赌石的男人才侧过脸。春风里湿润的水气映化在他眼中,变成冷冷清光。 江南河泽遍布,山丘林立,婉转高低间不适车马,时人出行多爱乘轿。街巷咿呀声中,沈砚叫阿桃阿杏和轿夫跟在后头,又叫吴娘和她并步缓行。 这是有话要和吴娘说的意思。 “吴娘,你可注意到方才那个男人?”沈砚长眉微蹙,慢吟吟思量着,“他不是南人,他很危险。” 吴娘无论何时大半心神都放在沈砚身上,自也看到了隔壁赌石的景况。她挨着沈砚低声道:“娘子怎知他不是南人?” “这不难猜。江南早就兴起赌石之风,尤其是乌镇,因我爹坐镇此地,更叫奢靡横行。你看他那样大手笔,却对解石结果并不放心上,这种大户是赌石界的最爱,我二叔混迹于金石巷,却未曾听他提及过此人,此其一。” “其二,那人叫赌到出翠为止,若非他不清楚这其中的花费,就是他有这财力。老实说就连我爹也没这样的豪气,放眼江南,有这财力的几家公子,你看他才二十五六模样,有钱都是公中有钱,谁做的了主这样去赌?我瞧他只是新鲜,玩一玩罢了,倒不是图这点绿货。” 吴娘啧啧惊叹,指了指天上,“照娘子这样说,这是过江龙啊。” 当世间五大姓,刘是皇姓,博陵崔氏,太原范氏,津口王氏,荥阳郑氏,均是几百年传承。沈太守家与之相比,不过是才刚懂得穿衣吃饭的蹒跚小姓而已。沈砚点头,算是应了吴娘的话,“你知我向来对这些事作壁上观,但这人来的时机太巧了我爹毕竟是我爹,我只怕他要吃亏。” 五大姓过江来到乌镇,也只有主政郓州的沈太守值得来会一会了。 对沈砚“作壁上观”的举动,一直是吴娘心中一大疑惑。难得见她主动提起,吴娘趁机问道:“七娘说的时机,可是上个月你曾提起的那一桩?只是这与我们使君又有何干呢,我们郓州向来不掺合这些朝堂之事。” 吴娘也和旁人一样尊称沈太守为“使君”。她嘴上虽是这般说,但心里已经信了几分。 换了往常,沈砚是不愿提起这些的。这个世道里,人命如草芥,尊卑良贱之别泾渭分明,女人似除了生养一道就别无用途,这一切起初都叫旁观的沈砚难受极了。是以她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只吃闲饭消磨着时日。但她生在太守家中,江左之南几千里的动静都在眼皮底下,便是闭着眼睛还有耳朵听进了些许讯息。 不过一直以来,沈砚既不管她娘李氏后院的家长里短,也不管她爹沈太守的州牧大事,只安静地和石头打交道,十分无害。 忙碌的父母对这样的她十分满意,她也觉得自己十分省心。 十分令人省心的沈砚,平日唯一的烦恼是,她似乎知道的太多了。 沈砚和吴娘本是挨着半边身子,她横过一手抓住吴娘的手臂,半真半假道:“江南安逸已久,几朝更迭均未伤动元气,每每在夹缝中破财求衡,竟也得以维继。但那是有前提的,如今大汉立国百年,士庶c土地矛盾积重难返,这次诸侯之乱是顺应时势,必将波及全境,怕是江南也不能幸免。” 汉朝自高祖夺得天下,后经灵帝c献帝c明帝c景帝承继,子孙宗室分封不计其数,与民争地,民怨已有。景帝时又好长生问道,迷信丹药,以至于宦官弄权,奸臣当朝。后景帝因服用方士进献的仙丹,燥亢难耐,偏瘫而亡,随即叫大汉陷入了数十年的混乱期。 景帝去后因郑王后无子,玉玺由箫婕妤之子刘勋夺得,箫婕妤并立太后。箫太后一朝升座,欲除原王后一干外戚,不料反被毒酒鸠杀,新皇刘勋也在睡梦中被宫人绞杀。其时天下改元不过三年,乱相已现。 郑太后再扶持皇子刘瑛登御未央宫,改年号为建宁。刘瑛年方十五,乃魏美人之子,性情温吞孱弱,郑太后便于御座旁另设宝座,垂帘听政。建宁三年,卫帝刘瑛娶郑太后侄孙女入主椒房殿,加恩厚赐郑家满门。荥阳郑氏出了太后c王后,一时风光无限,难掩骄纵,叫朝中士人怒而侧目。 建宁八年,郑王后诞下一子,不幸血崩而逝。郑太后欲叫娘家再进新人,被大将军谢恒与内宦林聪里应外合绞杀。太后既死,朝中郑氏一党纷遭屠戮,又牵连无数有私仇结怨者,党争益发严峻。 卫帝次年经大将军谢恒牵线,迎新王后周氏进宫。周王后性情霸道,苛待后宫,连卫帝都常为她训斥。可怜卫帝几经变故,建宁十二年便郁郁崩逝,去时二十七岁,容貌憔悴肖似老者。 周太后无子,下旨先王后郑氏四岁幼子刘统继位,改元“奉安”。奉安年间政局混乱,周太后与大将军大肆排除异己,几大世家相机撤出中枢,明哲保身,只剩刘皇宗室集结对抗。宗室中有一脱颖而出者名刘晖,乃景帝侄儿,时年五十又一,四下里奔走。刘晖连合几大宗亲,发讨贼檄文,为清君侧,叫汉朝恢复正统,与周太后等激战数年。 奉安年间,政令不通,民生凋敝,再加天灾连连,各州郡纷纷与中原咸阳汉宫离心,自立门户。尤其几大世家,早前已有百年积攒,如今圈地一方,实成诸侯。待刘晖等人终于定下局势,再回身,天下民心尽失,反骨已成,汉庭名存实亡。 去夏八岁的刘霆登基,今春刚改年“元康”。但中原和北地战火,已兵戎相见五六载,尸山血海,只江南有浩浩天堑相隔,暂得安生。 三月的春风和阳光里,路上行人说笑声中,天上飞着几只彩色纸鸢。 沈砚收回视线,蹙眉道:“不管什么时机,都对郓州有害无利。因我爹不是锐意进取之人,他是守成之主,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吴娘唬了一跳,不知道怎么接话。 沈砚也没有继续,“哎不过天塌下来还有高个,这些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走罢,这趟出来久了。” 吴娘忙回身招呼阿桃阿杏跟上,心里不觉有一丝遗憾。她只恨自己心拙嘴笨,除了照顾七娘起居,在旁的事上竟接不住话,和娘子聊不过三句。 “哎哎阿桃你看那个糖人!” “你想吃一个么?叫师傅赶紧给你画个小仙女” 回了太守府,沈砚要先去给母亲李氏回话。不料走到李氏住的院门口,竟有个老婆子似专门等着她,笑呵呵将她给拦下了。 “七娘子恕罪,夫人屋里有客人,早先交代奴婢在这等着,让娘子先回去歇着,晚上再过来用饭。” 沈砚打量了那婆子几眼,识趣地没有问个究竟,掉头就走。 不用沈砚吩咐,吴娘一个眼神过去,机灵的阿杏就去打听消息了。 沈家四房同居,人丁兴旺,沈砚上头除了哥哥和出嫁的两个庶姐,下边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均是她爹的侍妾所出。这么多人住着,便难得有人能独占一处,沈砚和十二岁的庶妹沈瑄就住在一个小院里。 瞧见沈砚回来,原在廊下大缸里喂鱼的沈瑄把鱼食往盘子上一丢,踩着白袜绕着廊道跑了小半圈,“七姐姐,你回来啦!” 沈砚看着是个冷淡性子,奈何这个妹妹就是不碰壁,一直笑脸相迎。 还是吴娘知道怎么打发十二娘子,忙叫阿桃拿出买的糖糕吃食,两人就热热闹闹分了。 沈砚在屋里让吴娘服侍着换了轻便的交领襦裙,捧着热茶,看沈瑄跪在门口和阿桃玩闹。 沈家的教养极好,沈瑄虽在大笑,跪坐姿势仍是很美,钗环不乱,衣衫当佩。这是她的庶妹,她们只有半分血缘,此时望着她,沈砚心里已没有早先几年那微妙的违和感。这世道,谁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和这些同姓兄妹相处,当成不远不近的友人就好。 不一会儿阿杏回来,脸色有些白,竟不敢过来回话。 沈砚瞧见她拉着吴娘说话,连带着吴娘也是面色犹豫,不由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四章 燕地崔侯 阿杏推了一下吴娘,意思是让吴娘来说。吴娘叹了口气,“七娘,你裙上的绦子系歪了,我帮你到里间重新打上可好?” 沈砚点头,率先走进房里。她的起居寝间如她本人一般,收拾得很是古朴素净,除了案几上的小瓶里插着两支水仙,别无他饰。 排窗外是青青盈盈的春日景色,倒不显沉闷。 “母亲那儿只怕不是来了客人罢?” 吴娘抬头见沈砚眸光清湛,下意识避开道:“其实不是什么要紧事。阿杏打听了几句,原是夫人发现灶房上有个采买中饱私囊,正在处置罢了。” 饶是吴娘放柔了声音,又是轻描淡写的模样,还是叫沈砚打了个寒颤。 她没有立刻开口,静静站了一会儿才镇定道:“吴娘,你们既不想让我知道,方才为何要形露于色?” 吴娘也是语塞。知道自己糊弄不了,她咬了咬牙坦言道:“奴婢凡事也不愿瞒着娘子,只是怕叫你想起些不好的事来。府里确是抓到一个采买,那人是益阳派来的细作。” 这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世道,恰恰相反,此际遍地是游走的侠士和说客,这还是在明面上的。余下的话不必多说,沈砚已明白了她们的担忧。因为敏感的她,更是早一步就想到了五年前。 眼前倏然浮现血腥的一幕十岁的小沈砚发着烧,迷迷糊糊去找李氏。谁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不曾料到她竟撞见一个女细作在沈太守的逼问下,忽地拔钗自尽,血溅当场。 女人还有余力连刺几下,尖尖的钗尾带起一串血珠,飞溅到了她脸上。 她当晚就高烧昏迷,在极度不安中挣扎到半夜。万籁俱寂时,谁也不知道一个瞬息间沈七娘已换了个芯子。 沈砚醒来后,李氏极其紧张小女儿捡回一条命,再不敢叫沈闵之把这些事带到后院来。 实则那回也是凑巧,沈太守才刚察觉到异样还来不及将人押回囚牢,那烈性的细作便舍身取义了。不管外边怎样腥风血雨,老宅里几年来再没出过这种事。李氏不是太刚强的性子,想来并没有叫用刑的胆气,这回大约也只是羁押着等州衙派人来交接。之所以让好声好气拦着沈砚,用意和吴娘是一样的,只怕刺激到她。 沈砚能理解,那些暴力非亲眼见过永远不能想象对心灵是怎样的冲击。 吴娘还跪坐在软垫上,眼神紧张地看着她。沈砚缓了口气,安抚道:“吴娘不必担心我,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我不是那么容易受影响的人。” 沈砚微微露出的笑容,清净适意,眼睛望过来轻易就叫人信服了。吴娘一颗心这才落地,“如此才好,娘子万万忘了才好。” 沈砚点头,似是附议。 然而就像不曾见过的人无从想象那有多惊骇,见过的人也不可能再忘怀。即便吴娘已成可以信赖的臂膀,有些事仍不能告诉她。 “娘子,”阿杏的声音从门口一路进来,“后门来人通报,说是钱掌柜拉来了一车石头,你看?” “钱师傅竟亲自来了?”沈砚回神,叫吴娘起身同去,“定是送那块洮河石来的,走罢,我们去迎一迎。” 几人到了廊下穿绣鞋,沈瑄眼巴巴地也要跟去,“七姐姐带上我,我也有力气帮你抱一块!” 沈砚喜欢这些石头,沈瑄住在一处是知道的。她性子活泼,若叫她闷坐几个时辰看沈砚重复枯燥的刀工,那可太难熬了。但除此之外的事,她很乐意跟着沈砚折腾。 沈砚仍是淡淡的,“随你。” 得了允许,沈瑄乐得眉毛都飞了。 到了后门,沈砚和钱掌柜应答了几句,便有健妇将石头搬上府里的小车。沈砚见钱掌柜的眼睛黏在那个乌木匣上,特地吩咐叫另载一车。 待和钱掌柜告别后,老顽童似的人忽又叫住她,“七娘子,老朽不会看走眼的。” 沈砚失笑:“师傅回见。” 三月的天,刚到傍晚酉时已然暗淡。沈砚换了件襦裙,叫阿桃带上灯笼,要去到母亲李氏的屋里用饭。她的两个侍女里,阿桃性子沉静些,沈砚自己也是个闷声不响的,两人一块儿的时候足叫人以为沈七木讷无趣。 吴娘却不好到处和人说,我们七娘才不是这样的。 李氏年近四十,是个十分雍容富态的母亲,但做为太守夫人她真的太劳累了。沈砚去时,饭厅里的女婢正摆餐具,李氏还在里屋吩咐着几天后社日祭祀农事的安排。这时的世家大族还流行分餐制,那一套套的碗碟筷件摆开来,琳琅满目。 沈砚做不来依偎撒娇状,只向李氏问安。李氏招手让她近前,微笑问道:“蕤蕤日间去无忧寺,可曾为自己上柱香?” “蕤蕤”是沈砚的小字,因她生在五月里,五月在古语里也叫蕤月。往常就连李氏也很少这样称呼她,沈砚垂眸道:“不曾,母亲知道的,我不大信这些。” 时人笃信佛教,沈砚却是个异类。她可以逛寺庙代李氏上香,自己却不肯配那开光的佛件,也不信菩萨和佛法。游玩归游玩,信仰归信仰。她这样坦荡,反叫她爹觉得她有禅性,叫李氏也不再强迫她。 “你便是再犟,为自己请柱姻缘香也是该的,再过两月蕤蕤就及笄啦,长大啦!” 沈砚是无所谓的,也不想叫李氏再添麻烦,就笑道:“总归母亲选的是最好的。” 十分省心。 李氏也很满意,正要再说几句体己话,外间有小婢报“大公子到”,她就转了话头,“是你哥哥嫂嫂来了,走罢,我们用饭去。” 沈砚陪李氏到了饭厅,就见哥哥沈复和嫂子王茉一对璧人站在不远处,正望着她们的方向。 几人互相见礼,沈复想来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对沈砚笑道:“一眨眼阿砚竟长到这般高了,也是个大人模样了。” 因是同胞兄妹,沈砚和沈复的关系自小就不错,后来虽是她冷淡了些,但沈复也忙于州衙职务,在外人眼中两兄妹便还是亲近的。王茉对这个嫡亲小姑子也十分友善,跟着打趣道:“阿砚出落得越发好了,果真是郓州第一美人,我瞧着连娘都要比下去了。” “真是顽皮!”李氏不由开怀笑道,“我都快做四十大寿了,哪能还和你们年轻人比。” 沈砚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李氏落座后,惯例问了左右一句“使君是否回来用餐”,得了否的答案,便叫沈复几个坐下。仆婢开始鱼贯上菜,他们便不再交谈。 沈闵之这一脉还有数个庶出子女,但显然在李氏心中,只有她嫡出的一对儿女和儿媳,才配同坐同食。 刚动了两筷子,她爹沈闵之竟急匆匆回来了。 沈砚几人都随着李氏起身,李氏叫人打热水伺候他洗手,又叫人再摆一副碗筷,“使君怎的这么快回来了,今晚不是说在观松楼宴请乡老吗?” 沈闵之年已四十又六,生得面白无须,相貌堂堂。上了这个年纪,江南又不跑马,沈太守整日里宴会不断,便有几分心宽身胖的体态。他摆摆手叫李氏不要忙活了,“我说几句便走。方才有人递信与我,道是燕地的崔侯来了乌镇,近日要上沈家拜访,你好生准备准备!” “燕地崔侯?”李氏吃了一惊,不觉扬声道,“可是博陵崔家的那个崔岑?” 就连沈复也两眼放光,“真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敢冒名?”沈闵之自己还有些晕乎呢,如今中原和江北的战事如火如荼,这人怎会有空到乌镇来?他不愿妻儿多虑,便只交代李氏做足礼数即可,再向沈砚和儿媳王茉一点头,人便又不见了。 李氏得了消息,一时都没心思吃饭,“这说的近日是哪一日,是明日还是后日?” 这若是明日崔侯就上门,此刻便是叫人连夜洒扫都来不及了。 竟是他。 沈砚对崔岑原只是闻名,此刻凭直觉,将这名字和今日在金石巷撞见的那个男人对上了号。 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岑,天生就比旁人多走了几步。何况他还是现今崔氏家主那一脉的嫡支,他自己也并非等闲之辈,二十而冠的礼物便是汉天子亲自赐封为燕地侯爵。以姓为号,荣冠古今,当然,大家都知那不是汉庭自愿的。原是崔岑那胆大包天的竟趁中央不备,带兵奇袭距咸阳只有一个关隘的汶水,叫天下侧目,而他闹出这么大动静只为要向刘氏皇族讨一个封赏。 再一年,崔岑他爹战死沙场,崔岑便接过了燕地的继承权,成了名副其实的崔侯。现如今天下四分五裂,一半原因要归在这人身上。 他来到乌镇,绝没好事。 我的傻爹,你可要警惕啊!沈砚慢条斯理继续用饭,心里却对沈太守不太乐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 不可能妥协 不止沈闵之猜测崔岑南下的用意,沈复也食不知味。崔岑新年二十五,虽然沈复小他几岁,但也算是同龄人。平日里他觉着自己也算勤勉聪敏,在江南的年轻一辈中,还排得上名号。此刻却不得不服气,崔岑已在战场上攻城略地,攒下威名赫赫,而他还在州衙的经历司里堪磨卷宗,虽是繁琐了些但又算什么做为? 想想有点不是滋味。 只是他到乌镇来做什么?沈复并不天真,以为崔岑这等凶悍之人过江是来春游的。 饭厅里虽剩三个女眷,倒也能说上几句。沈复便开口向母亲李氏道:“儿子在邸报上看见,崔侯新年来一直在燕地四处游转,算算日子,他竟是出了元月便启程南下了。这个时候燕地正是需要他坐镇,依母亲看,他意当如何?” 李氏虽是女流之辈,但嫁给沈太守二十几年,便是鹦鹉学舌也学会了不少见识。她放下筷子皱眉道:“还能是为什么?去年入夏北边大旱,这误了秋收就是饥荒遍野,我听说年关前都有难民流到了咱们武陵岸口。” 说着她朝儿媳王茉望去,武陵王氏点点头,李氏便转头继续道:“这时候崔侯不在燕地慰问灾情,我觉得不难猜,左右不过是来江南讨钱的。” 这似乎已成惯例。江南因着远离中庭,富庶的阡陌水乡又养不出骁勇善战的步兵和骑兵,百来年一直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破财免灾,变成了几方的钱袋子。 这种平衡之道,起初十分叫沈砚惊艳。要知道兵大爷都是爆脾气,如何同时安抚好这几多人,真的颇费思量。 沈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叹声道:“但愿如此,只为求财倒好打发,只当郓州为北边难民积德行善了。” 但若果真是这样,他心里又微微有些失望,原来燕侯崔岑也不过如此。 沈砚只竖着耳朵,闷声吃饭。 李氏想到近日崔岑就要登门,顿时没了胃口,“去年那场大旱来时,我已知道会是这样。复儿你瞧着,崔家范家郑家刘家,不久就要挨个上门了。你们吃着罢,我且下去吩咐布置一番。”李氏起身,又叫人把她面前没动过的几个碟子给儿子三人送去,“尝尝这梅花烙肉,割的是小鹿腿肉。” 婢女将其中那道鹿肉送到王茉的桌案上,王茉忽然皱眉,避过脸干呕了几声。 李氏顿时走不动了,“这是怎么了?”她瞧着儿媳微微羞红的脸色,忽然反应过来,朝王茉平坦的腰身望去,“茉儿莫非是有身孕了?” 对着李氏惊喜的神色,王茉更不好意思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声若蚊蝇:“才刚两个月,儿媳听说孩子小气,要等过三月坐稳了才好声张,所以就没立时告诉母亲。” 李氏这时哪还怪罪她,忙亲自把那碟鹿肉挪开去,又朝沈复看去,“你早就知道了?”见儿子笑着点头,便佯装要打他,“既然知道她闻不得腥膻,早不护着你媳妇?这可是你的儿子,我的亲孙子!” 婆婆这样责备丈夫,王茉心里又暖又甜,忙拉住李氏的手:“娘不要怪夫君,我这些日一切如常,不曾有过这么大反应,想来是今晚桌上的青梅酒叫泛酸了。” 酸儿辣女,李氏听了更是高兴。 沈砚终于逮到机会上前,“恭喜嫂嫂,我就要当姑姑了。” “妹妹别忙着笑我,”王茉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握住沈砚的皓腕,“这两年你若是嫁了,凭妹妹的才貌,定也是让我早早当上舅母的。” 若换个脸皮薄的,只怕此刻要把脑袋低到桌子底下。但江南士族对家中女孩儿,从豆蔻之年就慢慢教导了两姓婚姻的联结纽系,要叫女儿担起联姻的责任。 在座都是最亲的亲人,且沈砚面厚心木,就不见她有什么脸红:“嫂嫂倒是不吝夸我,我却哪里有什么才干。” 王茉长眉微微一挑,柔声笑道:“旁人只知妹妹喜爱凿磨砚台,我却知阿砚也能书会画,只是性子安静不张扬罢了。” 沈砚笑了笑,没有否认。凿砚可不只是拿刀拿锤,也要构图描样c雕刻铭文,粗通书画是附带的门槛。 李氏懒得听她们两个说这些女孩家家的话,也不忙去安排洒扫布置了,只围着王茉问东问西,又叫准备礼物赶紧通知亲家。絮絮叨叨着李氏又说了个今早刚得的消息,“说起来你三妹沈璧也有了身子,今天捎了封信过来。” “可是嫁去荆南刘将军的那个妹妹?”王氏略微想了一想才笑道,“恭喜娘就要先当外祖母了,我明日也要选些药材和玉器做贺礼,还要请娘你教我。” 实则王氏做为长嫂,对沈家几个弟妹的婚嫁去向都很熟悉。但婆婆李氏对几个庶儿女都淡淡的,她也就不想显出自己机灵。 “可不是她,就嫁在荆南。这离得近了,到时候生产我说不得还要去坐一坐。” 沈复和沈砚两兄妹插不上她们的讨论,便走开几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沈复见母亲没有注意他们这边,悄声向沈砚道:“我前些日看邸报,瞧见川蜀派出一支人马来郓州,由礼赞官刘仁带队,四月中旬就可抵达,阿砚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哦?哥哥这是要向妹妹提前透信啊,沈砚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川中刘家要来乌镇提亲。至于提亲的对象,自然就是她了。 她也不说是否明白,看着沈复好一会儿才露出恍然状,犹豫地指了指自己。 沈复点头,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还打趣道:“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府上的嫡幼子年方十七,和你正相配,你们小夫妻相处上几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无奈沈砚脸皮太厚,丝毫没被哥哥揶揄到,“都是父亲母亲挑的好。” 沈复无语,这个妹妹也太无趣了。 但毕竟是亲兄妹,沈复瞧见她的仙姿绮貌,也生出了“吾家有妹初长成”的骄傲,想着她眨眼间就要出嫁,忽的又想到了崔岑。是了,他是样样不如崔岑,但有一样崔岑拍马也赶不上!那便是他不但已经娶妻且马上要当爹了,而崔岑如今还是个光棍! 这顿饭吃的有些久了,回去时阿桃提灯走在前面两步。 沈砚还在想着嫂嫂王茉怀孕的事,李氏和哥哥都很高兴,她却只有感叹。王氏去岁嫁来沈家,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入秋竟就要当娘了。 才十七岁,在她眼里,还是个在背书习题的懵懂孩子。然而在这平均寿数不过四五十的世道,一场风寒就有可能丧命,由不得人拖到二十七八才生育。 她感到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 回到院子,沈瑄原在屋里练字,听见沈砚回来的动静就跑出来迎她。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黑耀耀的眼睛望着她,沈砚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沈瑄受宠若惊,睁着大眼睛呆呆的。沈砚就问她,“在习字?拿来我看看。” 小女孩忙蹬蹬蹬跑开,没一会儿又飞快跑回来,把一叠字递上,眼巴巴地等她点评。 这写的是入门小楷,字迹端正,中规中矩。古人并不是从幼年就开始习字,因幼时“骨软易伤”,早先只用手指比划描摹,到了十岁上下才提笔悬腕上纸书写。沈砚夸了她几句,又指出一撇一捺的写法还不得要领,回去再练。 沈瑄点头受教,蹭到她屋里喝了杯茶,见沈砚拿出刀具要凿磨那个已费了一个多月的砚台,这才起身告辞。 沈砚绑好指尖,捏着小刀,却久久没有动静。 她还是在想着王茉。 她仿佛就看到明日的自己,抱着大肚子躺在榻上等待一个新生命。一想到这个画面就让她感到窒息和恐慌,她已经渐渐看开了这世道里许多的人情世故,却仍不能接受这种对繁衍的崇拜。 管它什么世情如此,女人就得为这种责任生生生吗? 静坐了好一会儿,沈砚才渐渐压下心头那丝烦乱,这还只是三观不同里很小的一件事。她本以为,凭她无论将来嫁于谁,只要闭着眼生一个子嗣,就有本事能混度余生。但嫂子有孕的事忽然叫她清楚知道,她十分抗拒这么早就生孩子。 就像听闻高中生有孕一样令人觉得荒诞,因此抗拒,绝不可能妥协。 是她想岔了吗?她若是够强势够悍霸,是不是就能稍稍避开这不由自主的命运? 手上的歙砚已粗粗成型,她举着小刀子,陷入了沉思。 吴娘和阿桃阿杏就散坐在她周围,绣绣手帕,打彩络子。 灯晕融融,长夜漫漫。 晚间洗漱后,阿桃熄灯只留一盏小烛在莲台上,她就睡在屏风外边。值夜的她向来浅眠,后半夜时忽听到床榻那边传来响动。 “娘子?娘子醒了吗?”阿桃轻唤了一声,披上外衣去到屏风后查看。果然见是沈砚不知为何醒了正斜坐着,眼睛乌亮。 “刘开,荆南刘开!”沈砚缓了口气,这一觉她梦中影影憧憧,醒来还有些疲累,“崔岑的目标是刘开,他不是为财,他是为吞掉郓州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六章 过来罢! 阿桃和吴娘一样,因着这几年近身服侍的缘故,早就对沈砚服服帖帖。此刻听闻沈砚语出惊人,也并没有太过吃惊,只是放下烛台轻声问道,“娘子汗了吗,是否要我去打水来拧块巾子?” 沈砚这才发觉额上有略微的汗意。她从床头的屉子里抽出一条丝帕胡乱擦了擦,“不必了,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罢。” 阿桃便坐在床脚榻上,抬头望向沈砚。 果真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沈家这一辈的女孩儿取名皆入“玉”部旁,唯有七娘是“石”旁。阿桃早先偷偷问过吴娘,吴娘示意她看沈砚收藏的石头,“你以为玉不是从石中剖出来的么?” 阿桃没有全信。她想,太守那些年一个接一个的庶出儿女,应是叫夫人膈应了,所以后来生下女儿,夫人反嫌那玉廉价。再说“砚”字,石见石见,老话说“水落而石出”,求真求知,不叫眼睛受蒙蔽,也正应了如今七娘这般心灵通透。 沈砚穿着寝衣拥被而坐,看见阿桃一副倾听神色才觉得自己不妥,“瞧我睡糊涂了,大半夜叫你爬起来受冻做什么?快回去睡罢。” 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衣,赖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说说嘛,我爱听这些。” 沈砚失笑,阿桃和吴娘阿杏又不一样,不知是否受她的影响,阿桃颇为关心时事。小侍女实则和她一般大,闷不吭声的人这会儿才露出眼里的几分慧气。当然了,沈砚从没当自己是十五岁稚童。 “怪我把你吵醒了,也罢,不让你猜荆南那么难的事,你就猜猜父亲为我挑选的下家罢。” 阿桃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她抱着膝盖想了想,“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吗?” 沈砚点头。 “我猜想,使君怕是不会让娘子嫁过江的”阿桃小心翼翼斟酌着,又偷看沈砚见她鼓励地点点头,胆子又大了些,“为什么呢?因为娘子曾说过,使君无意掺合这些祸乱,虽则前头有四娘子嫁去太原范家,但娘子的身份又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边范家只是为妾,分量怎么也无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砚相提并论。 “若使君这么做,实际也相当于在诸王里择其一站队,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愿。” “说的不错嘛,那你说说,我该何去何从?” 阿桃“咳”了一声,被沈砚的目光看得脸色微红,“娘子可别笑话我了,我哪敢论断娘子的去向,只是胡乱瞎猜而已。若是不嫁过江,那便是在咱们江左挑选了,我原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咱们江南也有不少才俊。不过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吴娘提到此事时,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着若果真是在咱们左近挑选,那倒不值得娘子蹙眉了。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就行行好,快告诉我罢!” 沈砚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桃竟以她做为参照。 寒夜漫漫,两人这般一个拥被一个披衣,倒生出了一丝夜谈的气氛。沈砚怕她着凉,也不卖关子了,“你猜的没错,但任何猜测都要有事实根据,你依着我来猜便不妥当,若我也错了呢?这回我且告诉你为何我爹不考虑江南左近世家,下回就要你自个儿去想了。” “这次诸侯大乱并非早些年那样小打小闹,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换姓才会罢休,这点连我都能看出来,我爹怎会不知?只我们太守性情如此,觉得郓州避祸百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只要不掺合,等到尘埃落定再拜新帝便是。”沈砚顿了顿,还是决定不说那么多,“总之他是有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莱州或蓬阳,不过是加强了几州联络,和旧日的进退同盟一样效用,并无什么增益和变数。所以我爹要找一个退路,一个能在乱局里存活到分出胜负那一刻的倚靠。” “我给你一个提示,粮食。好了,你快回被窝里去,切莫着凉了。” 阿桃得了提示便也不赖着了,举灯回到屏风外边,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只是沈砚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来乌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探听的讯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他爹找的退路,恰恰变成了动乱的火线。 譬如崔岑这种胆子大的,就喜欢先下手为强。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还有好几场花宴。数不清的春鹃c碧桃c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里主持两场茶话会,还要在碧游台共举花事,与民同乐。偏这时儿媳怀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门讨债,李氏再能干也不免忙得坏了心情。 “阿砚你来的正好,”早间沈砚去给李氏请安,就被李氏抓包了,“崔侯第一次上门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你且把手上的石头放放,这两日先过来帮忙。” 李氏说的轻巧,“你盯着府里洒扫一遍,再叫乐府班子排几个剧目备用。哦对了,还要去库房里翻一套新瓷器给崔侯用,北地花式重浓彩华丽,你看着挑罢!” 女儿就快要嫁人,平时再怎么不理事,也该学着管家了。 沈砚没有推拒,这都是小事。她起大早过来李氏屋里,是为了别的事。 “母亲,我昨晚做噩梦了,”沈砚这会儿又像个十五岁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余悸,“梦见许多年前那个细作。” 李氏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打量她,“你梦见这些做什么,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沈砚知道了昨日抓到益阳细作的事,受了惊吓。 沈砚可不敢扯到别人,便装作茫然地摇头道:“不知为何就梦到了,母亲别担心。这些年眼见父亲母亲的重担有多不易,我再想起来也只恨那细作太可恶,怀着不可告人目的搅扰咱们郓州,叫人心惶惶。”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害怕才放下心来,“是啊,这些探子无孔不入,真叫人头疼。蕤蕤不要想了,过来,娘给你梳个头罢。” 沈砚并不必每日里清早来给李氏问安,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懒惫的沈砚为了叫自己出现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赶来时只草草拢了一把发丝。 李氏叫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亲自拿了金丝楠木梳帮她梳理长发,边梳边笑道:“瞧这乌发多叫人羡慕,细密柔顺,一丝儿不好也没有,蕤蕤往后梳髻一定好看极了。” 铜镜里映出的母女二人,那年幼些的美人确是绮年玉貌,神采昳丽。沈砚并不太在意,她要李氏注意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昨日那个益阳细作。 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蹙眉道:“母亲叫我不要多想,可梦里也实在骇人母亲,那女子也才二十左右罢?就同三姐那般大,三姐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还即将生儿育女,那细作却同龄不同命。真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她怎肯冒这么大风险潜入敌阵?” 荆南,细作,敌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氏正在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益阳,正是荆南辖下的一处关隘,刘开这个亲家为什么要派细作潜伏在太守府里? 昨日将人移交给牢里后,李氏并没有多想,细作哪有几个老实的,被捕后常变作死间谎报身份,指鹿为马,不能全信。荆南在郓州左边,天下大乱后就被原厢军将领刘开带兵占据,沈家早前在韦氏主政荆南时就和刘开有联络,这下更是嫁了个女儿成了姻亲。说起来刘开兵镇荆南上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豪粗人不粗心,莫非细作真是他派来的? 李氏朝铜镜里望去,见女儿微微垂首,眉目间似笼着轻愁,似还在那个血色回忆里,忙岔开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都是自己选的。站起来罢,梳好了,走去陪我用早膳。” 沈璧怀孕几个月,现在刘开身边是哪个人在服侍?看来是该去打听一下了。 沈砚在李氏屋里吃过早饭,回去就要叫上吴娘几个,去督办接待崔岑的任务。 住在东厢的沈瑄见她来去匆匆,就在门后望着,也不上来闹腾。她这样懂事,反叫沈砚有一丝不忍,便招手叫她过来,“今日有空吗?” 沈瑄忙点头,绽开笑容,“七姐姐有事要吩咐我吗?” 沈砚本想说没什么事,到了嘴边又改口道:“嗯,你若有空就来帮我罢。” 吴娘几个就看着沈瑄眼里要冒出星星,乐颠颠地缀在沈砚身后。 天杀的崔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登门,时间紧,任务重。 沈砚做事很有效率:她先是把除了各主位近身服侍的仆婢以外的人都叫来,连三位叔婶屋里都不放过;再依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划地洒扫,清理残缺的装饰物;待全都清扫过后,才许补上花饰和器具;一波一波绝不乱跑,越到后面越精细的活,所需人手越少,大部分人早就回到了原先位置上,没耽误府里的正经事务。 这还是第一回沈砚露出这样的手段,往常她只一板一眼站在李氏身边行礼如仪,花瓶儿似的。沈瑄看得目不转睛,看着别人望向沈砚的敬畏目光,竟比沈砚还要激动。 七姐姐果然很厉害呀 如此一番功夫,李氏交代用时两天的任务竟在傍晚就完成了。最后一项,沈砚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一套天青色的汝窑瓷器,包括摆件,茶具,餐具,共六十四件。 北地虽重浓彩,但在国珍汝窑面前,什么都不是问题。 崔岑,过来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 崔小高 第二日晨间,沈砚起床后看到天色,并不晴朗。 细弱的阳光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灰积云遮蔽,冷风一阵一阵,沈砚站在廊下看着,神色有些凝重。 吴娘进屋里拿了件大衣给她披上,“娘子在看什么?” “你不觉得,今年二月以来雨水太多了些吗?”沈砚仍是皱着眉头,眼睛望向天空,“自春回大地,这月余来一直阴雨连绵,再这样下去怕不是什么好事。” “是呢,下月初就要育苗了,老话里说要赶上暖和的日子才好下地,这雨水泛滥只怕会影响了早稻播种。”吴娘说着也是忧心的模样,“老天爷快露个笑脸罢,这还没到梅雨季,墙角下就要长蘑菇了。” 耽误播种都是轻的,最怕是河水涨腻沈砚长吐了口气,目光斜向廊下那口养着小金鱼的大缸。 吴娘正要劝沈砚不要在外头吹风,李氏派来的一个婢女过来传话,说是崔侯递了拜帖要在午后上门拜会,李氏叫沈砚好好收拾一番,预备见客人。 “早不来晚不来,”沈砚想到崔岑的企图,不免也生了几分躁意,“别有来无回才好。” 原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沈砚用那功夫滑磨了歙砚的墨池,指腹摸不出大的起仄才罢,洗个手便往李氏那里去。 到底是燕地的崔侯,论起家世和品级比郓州太守还高些,李氏再不喜人上门打秋风,也还是拿出待客的气度。她换了件紫金底牡丹花枝团纹的披帛大袖衫,发间插戴一全副六支衔珠累丝扁花簪,沈砚上回见她这样雍容华丽还是在几月前的除夕宴上。 嫂子王茉也在,一件雅致的石榴红百子撒金裙,瞧着光彩照人。 抹胸襦裙的结绳系带在胸口以上,王茉如今有孕在身,已是小心翼翼不再穿交领式和曲裾式衫裙,怕束着腰身有碍肚子。 相比之下沈砚就素淡许多,只一条鹅黄底青杏花纹抹胸襦裙,露出小半雪白胸脯和精致锁骨。好在她年轻姣美,旁人穿什么都压不住她。 李氏瞧见也不说什么,正忙着和儿媳妇说话:“只见个礼你便回了,晚宴也就坐一会儿告退,我吩咐了厨房给你另做吃食,你如今闻不得酒味腥气。” 王茉虽知李氏是爱屋及乌,更顾念她肚子里那个,仍是感动道:“这孩子不闹腾,我如今倒还没什么感觉。若平日里我还能帮上娘分担些杂务,也是这孩子的福气。” “你好好照顾我的金孙,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李氏又笑着叫沈砚近前来,“阿砚晚上送你嫂子一块儿回去,他们男人喝起酒来还不知要到几时。” 沈砚应了,李氏便起身道:“走罢,你们几个婶婶也在二门厅,崔侯该到了。” 沈闵之是长子,他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几家人都住在太守府里,只沈砚平日不常走动,和几位婶娘就不怎么亲近。 李氏在迎宾厅里和三个妯娌一番相见,不过片刻,就有小仆来报太守和崔侯一行人已往这边过来。 几人站到门外相迎,等了一会儿,沈砚就隐约听见二叔的爽朗笑声,“崔侯这边请” 随后,李氏几个女眷就看见以沈闵之和一陌生男子为首,七八人慢慢走进视线。沈复也跟在边上,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待稍近一些看清了那崔岑的样貌,李氏心里不由喝彩,好俊的年青人! 不等多想,李氏带人上前几步,和沈闵之一行隔着两臂距离站定,这下近了众人心里更是打鼓。沈砚也将目光落在对面身上。 大约是北地人的缘故,崔岑实在有些高,站在身量高挑的沈闵之几兄弟间,硬是还高了半头。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应属那双眼睛,时人常形容“美目皎皎”,他的眼眸就皎洁含清光,清亮叫人不敢对视,带有三分压迫之意。 幸好今日上门来做客,他换了件乌蓝色泥金暗花纹的贡缎常服,身上那股骁悍之气大半已收敛。但那副挺拔身板,依然叫人靠近时察觉到他蓄着力随时准备暴起。 分明刚健有力,但又风度翩翩,博陵崔氏收拾起来能叫人无可挑剔。 沈砚他爹沈闵之适时做了介绍:“崔侯第一回来我家中,还没见过我府上家眷,这位是拙荆李氏,这位是二弟妹肖氏”他说到哪个,哪个就上前行半礼致意,最后他介绍到王茉和沈砚,“这是犬子的媳妇王氏,剩下那个是我小女儿,在家行七。” 哎,郓州太守年长崔岑二十几岁,如今这般私晤都不敢亲热一声叫这年轻人“贤侄”,只以爵位尊称。 沈砚上前一步,“见过崔侯。” 崔岑面上神情相比沈闵之几人的热情和笑容,只能说彬彬有礼。这会儿看到沈砚出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格外和她打招呼:“七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也沉稳有力,卡在一个十分好听的位置上。 “哦?”沈闵之闻言奇道,“崔侯不知何时竟见过我的女公子?” 李氏几人也吓了一跳,纷纷望向沈砚。沈砚被他们盯得有些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出崔岑是什么用意。 “我在燕地时就听闻江南兴起一种赌石的玩法,原也没放在心上,不想等了大半年竟不见北地流行。”崔岑的唇角扬起一个十分好看弧度,轻飘飘送出几顶高帽,“打听之下才知道,除了江南,怕是别的地界都玩不起。前日来乌镇,我就先寻到金石巷赌了几块翡翠料子,就在那里遇见七娘子买砚石。” 北地多豪门,说是玩不起几块翡翠毛料才真是笑话,沈闵之笑着连连摆手,“崔侯说笑了!” 此刻叫一个外人说破沈砚不寻常的喜好,李氏面上有些挂不住,试图挽回道:“叫崔侯笑话了,我这顽劣的女儿平日里偶尔也摸一摸金石刻玩,消遣罢了。” 沈复在她们对面,就冲着妹妹眨了眨眼。 娘你可别说了,我那天买了一车石头沈砚保持微笑。 崔岑果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还没来得及给李氏一个台阶,沈砚的二叔沈惜之就两眼放光截住了话头,“不知崔侯那天赌了几块料子,手气如何?” 沈砚一听二叔开口就直觉不好。 果然紧接着崔岑遗憾笑道:“好玩是好玩,可惜我手气不佳,那天连解了十来块都是废料。” 沈惜之哈哈大笑,“都说第一次解石的人有莫名的气运,崔侯竟是没有解中,可惜可惜!”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也只能陪笑。 怪不得特特和她打招呼,这人竟是要叫太守府为他的豪赌买单,难怪当时一掷千金也不心疼。沈砚再次望向崔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崔岑崔岑,岑字释义“小而高的山”,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崔小高啊。 明明众人都围着他,但崔岑偏偏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在间隙里回望了一眼。 旋即两人都转开目光。 众人又玩笑了几句,沈闵之就叫李氏“下去忙罢”,他带着崔岑往书房方向走去。 待他们离去后,沈砚才想到,崔岑身边的那两人是谁,他爹并没有介绍。 说是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因崔岑没有带女眷上门,后面的事也就无需李氏交际。沈砚回到厅堂上,几个婶婶已是忍不住议论开了。 “从前就听闻崔侯年轻有为,今日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我原以为崔侯整日里打仗,打成了个兵蛮子,想岔了想岔了,竟是那么标致一个人咧!”圆脸的三婶林氏心直口快,笑完又道,“崔侯是尚未娶妻吗,还是我记错了?” “没有记错,崔侯前些年为老侯爷守孝三载,算算是今春才刚出了孝。” “这倒无可厚非,”林氏就拉着二嫂肖氏追问,“但崔侯这般年纪,怎的再早些年没有定人家?” “这我哪里知道,按说以崔侯这等家世和才干莫非他有什么隐情?” 林氏又咯咯笑起来,还是一旁的周氏打了圆场,“不管如何,战场上刀枪无眼,崔侯家里怕是要为他急疯了。” 李氏听了几句,这几个妯娌她也只对四弟妹周氏有些好感,正要招呼周氏一起去料理晚宴,林氏忽的把话转到了她身上。 “大嫂,说起来阿砚就要及笄了,你给她挑好人家了吗?” 李氏望了沈砚一眼,想想川蜀的队伍四月中就到了,告诉她们也无妨,便笑道:“你们大哥去年间就挑定了,是川蜀的中山王刘公府上。” “呀,怎会是那个偏远地方?”林氏吃惊地嚷嚷,“大嫂你也真舍得,要叫阿砚这么水灵的的女儿嫁去那穷地方,换我我可舍不得!” 李氏有时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林氏这种人成了妯娌,此刻也只得敷衍道:“三弟妹有所不知,川蜀并非你所想那样,使君又哪里不疼阿砚,自是要为她好好安排的。” 这话倒是没说错,沈砚心里明白,因着蜀道交通艰难,才常叫外界夸大其闭塞穷困。但川蜀这数百年来避离战火,闭门经营之下只怕富庶不亚江南,人家可好着呢。 “咱们江南也有不少人才,大哥怎么不就近给阿砚找一个” 李氏干脆没理她,但还是在回去路上安抚了一下沈砚,叫她不要多想。 王茉虽是不知公爹的打算,但她很机灵,也顺着李氏的话儿说。 这回见外客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沈砚回去就补上了午觉。 她睡着时沈瑄曾来过一趟,是练了大字要拿给沈砚看。 吴娘轻声把她拦下了,“十二娘子晚些时候来罢,七娘这几天晚上睡不安稳,现在正睡下了。” 到了申时末,沈砚换了件嫩丁香色海棠纹撒金襦裙,带着阿桃去赴宴。出发前吴娘一个劲儿地说她这样穿太冷了,非要她系上披衣。 天色越发阴沉,府里已灯火通明,等她后脚迈进宴请崔岑的香雪楼,天上竟淅淅沥沥开始落雨了。 李氏也换了套衣饰,正在监督婢女们上酒c上前菜。 因是家宴,没有请郓州的士绅官员做陪客,沈砚这些正经主家的女眷便也上桌来凑数,图个热闹。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到了,最后是崔岑和沈闵之几人。 沈砚悄然打量,崔岑身边那两人:一个瞧着二十出头模样,浓眉大眼还带一丝稚气,但站位很是老练,将崔岑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另一蓄着短胡的中年人,眉目刚毅,年岁约和她爹相当,笑起来倒是挺有几分慈和。 待众人落座,第一轮致辞敬酒后,雨势越发大了,甚至炸了几个惊雷。 崔岑捏着酒杯,忽又是慨叹:“都说春雨贵如油,乌镇的雨却是说来就来,若是去夏也能下在我们北地就好了” 闻弦而知雅意,大堂上没有蠢人。虽早料到崔岑几人南下是来敛财,但他这样直白仍叫沈家人耳朵尖火辣辣的。 沈砚原只管吃喝,此刻听见雷声却是若有所思,不由向上座的崔岑望去。 “也是赶巧了,这是郓州今春第一声吉雷,”沈闵之面不改色,哈哈笑道,“崔侯正在府上做客,老天爷浇了我备下的一场烟火,就亲自补了几声响的。来来,我再敬崔侯一杯!” 崔岑微笑,来者不拒,“请。” 几兄弟也跟着持杯敬酒,沈闵之趁机给了李氏一个眼神。 不愧老夫老妻,李氏一看就明白了,告罪一声退下。 晚宴后本是打算将崔岑几人送去城中的礼宾馆安置,但看这大雨倾盆不停歇的架势,没有这样赶客的,她要下去安排客舍。 沈砚和王茉也一同告退。楼外雨势渐大,只一盏盏石灯笼还在夜里亮着。 “嫂嫂若不然再进去坐会儿,这雨一时停不下。” 王茉倒没那么多顾虑,笑道:“不妨事的,就几步路,现在不走一会儿雨下得更大。” 沈砚只得叫人拿件蓑衣来给王茉穿上,又小心翼翼扶着她,各自的婢女也拼命将伞遮在她们头顶上。 “嫂嫂,你看这一个多月来时常下雨”顶着大风大雨,沈砚趁机道,“我今早瞧见,廊下那口平日里只备半缸的大水缸已是盈满而溢。我就想着道理是相通的,一口缸如此,一条河也是如此。我只愿是自己多心了,不过嫂嫂家在大江南岸口,武陵也有诸多水道,若有什么蛛丝马迹定能早早发现。嫂嫂不若捎封信回去,若真有异样,就是为小侄儿积了大福气。” 王茉听清后有些诧异,“阿砚说的有理,今年的雨水是太多了些,只是你为何不去找你哥哥问河务呢?” “说给嫂嫂听也是一样,再说今天哪有空能逮到哥哥?”她说的实话,本来是想找沈复打听一下,但此刻她觉得提醒王茉更合适些。王茉本就生在大河边上,对江河雨水颇多敏感,如今又怀了身子,若是真做好这一桩,对她c对她未来的孩子都是安身立命的一道保障。 王茉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叫娘家留意一下河道并不是难事,江南各地也有水利监督,她要做就要赶早。她紧了紧沈砚的手臂,“多谢妹妹提醒,我今晚就修书一封,明早托人送去。” 沈砚把人安全送到,又叮嘱王茉屋里的人晚间要多注意嫂子的体温,若有异常不论何时都要去通知李氏。 交代完了又冒着大雨匆匆回自己院子,幸而贴心的吴娘早就备下了浴桶和热水。 沈砚舒舒服服沐浴完出来,却没有换上寝衣,而是选了件随时能见客的交领绣花襦裙。吴娘有些不解,沈砚也不解释,只吩咐阿杏去盯着香雪楼的宴席动静,若是散场了就来回报。 直到戌时三刻阿杏才回来,沈砚又等了一刻钟,叫吴娘去拿蓑衣和雨灯来。 这夜不仅黑,雨势还不减,淅淅哗哗,溅起老高的水花。吴娘很不放心,“娘子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事不如吩咐我罢?” 沈砚戴上竹笠帽,稍一低头宽宽的帽檐就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她的声音还是熟悉的那般,柔软带着一分隐约的笑意,“你们替不了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八章 雨夜访客 崔岑三人被安排在东边的客院里。 这处精致的小院平日里少有贵客留宿,因着三月雨夜寒凉,李氏早早就让人烧了香炭,点上暖炉和熏笼,叫屋里一点也不至于冰冷。 崔岑今晚喝了不少酒,等他进了暖和的寝间,就发现屋里已经有人了。 那张床上,有两个满脸红晕的俏丽侍女躺在被窝里,枕上散着青丝。他眨了眨眼才想起来,世家大族一直有这种“暖床”的规矩,若是主人不给安排反显得不重视来客。 红烛晕晕,美人盈盈眼波望过来。 崔岑没有继续向床榻走去,摸了摸桌几上的茶壶,还是热的,倒出来是解腻的浓茶。 见他没什么反应,床上两个侍女才慢慢从被窝里出来。两人均是十六七岁高挑模样,身形已渐渐长开,只穿着肚兜和亵裤,露出秀美的香肩c酥胸和裸背。 这些陪侍的婢女知道怎样展现自己最娇美一面,此刻灯下旖旎,两人或背对或侧对着他缓慢穿上衣服,那情景美艳浪漫,十分容易叫人心驰荡漾。 若是客人叫停,她们即刻便能回到被窝里。 但崔岑没有,只是平静看着她们穿戴整齐,在他面前款款行了一礼,娇声娇语:“床被已暖好,还请崔侯早些安置罢。” 沈太守倒是不吝派送这些美人恩。 崔岑过去掀开被子,果然香风隐隐,冰冷的被窝已被她们用体温捂热。 他检查了一番出去到外厅,外间站立的两人也露出相似笑容,想来大家都受到了这种招待。 “钟意,我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你怎的也拒绝了?”灰蓝衣袍的中年人摸着颔下一缕美须,笑着打趣身边的年轻人。 此人名叫林敢,心思谨慎细密,官拜副军中郎将,位同正四品。此次南下几人中就数他年长,是以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等帐中美人可不敢碰。 “林叔,你现在一餐还能吃下五大碗,”那年轻人叫钟意的一点也不扭捏,“可别急着喊老!” 崔岑笑了笑,钟意是他寸步不离的近卫,小小年纪开得三石弓,别看才二十岁,胆子可大着。倒似乎于男女之事上还未开窍,只喜欢舞刀弄枪。 钟意瞧见崔岑,便自觉去关上门窗。崔岑向林敢看去,眸光清湛没有半分醉意,“林副将,这半天你瞧着沈闵之是个什么人?” 林敢摸了摸小胡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示意崔岑看四周,“侯爷请看,这不过是一处空置的客院,竟也如此奢华,这些摆件陈设加起来价值不下万金。沈太守虽主政郓州一方,发迹也不过三代,只算小有家底,这江南多有富庶,怕是要超出我们原先所想。” 崔岑的目光便又深了些,“如今天下之富,聚富在田亩和人丁。江南虽在中央没有几位高官权相,但在地方上募养了不少散兵私将,家中佃农亦可随时拿上武器变成乡勇,不能小觑。” 林敢点头道:“这几日我们四下闲逛,乌镇安平和乐,竟似不受这十来年的战火侵扰,茶馆里也只将中原和北地的交锋做为闲话谈资。想来上行下效,郓州上层也没有忧患意识,没经历战乱之苦,这些人现今还没有生出血性来。”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沈太守性子太软,不具前瞻的眼光。 就连钟意也不大看得起沈闵之一家,语气里有轻嘲,“席间侯爷这番强盗行径,若身份颠个倒,怕是我都要讽刺上几句,沈太守却哈哈笑过了。沈家也不想想,从来都是江南主动上贡,我们博陵崔氏什么时候向他伸手讨过?” “钟意你姓钟,什么时候也跟着侯爷姓了?” 钟意“嘿嘿”笑了两声,“我姓什么没有分别,谁又比得上我能离侯爷这么近!” “那可说不准,等侯爷娶了女君后,哪里还有你的位置喽。”林敢本是和钟意抬杠,说到后半句偷偷瞧了崔岑一眼。 崔岑没有漏了他的眼神,不由失笑,这小老头的九九他还能不明白吗?多半是家中祖母不满他开春南下,错过了几场相亲,临走前特地叮嘱林敢时不时提上几句好叫他上心。 这些婚姻之事原是托亲长媒妁约定,但他向来强势,便没人能绕过他擅自做主。否则依着家中安排,他早就儿女满地跑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还需在乌镇逗留十几日,等到”哗哗雨声中,崔岑忽听到几声极轻的叩门声,“钟意,你出去看看。” 钟意便收了笑脸,开了门轻手轻脚蹿出去。 崔岑和林敢不再交谈。不一会儿,钟意就带一个穿着蓑衣提着雨灯的人回来,他的面色也有些古怪。 等那人摘下笠帽,露出那张眉目婉然的脸,崔岑才知是为何缘故。他有些意外,“沈七娘子?” 来人正是沈砚。她大半夜来这客院,面对三个大男人,倒是没什么慌乱,只礼貌道:“崔侯恕罪,还请容我先除了雨衣。” 崔岑见她这般自在,倒是有了点兴趣,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吩咐钟意,“去倒茶。” 今晚这大雨来得又急又凶,那蓑衣不过勉强挡雨,沈砚一路走来鞋子和裙摆尽湿。到了屋里暖气融融,才让她雪白脸色回了些红润。她脱下蓑衣挂在门边,又熄了牛皮蒙着的雨灯,这才回转身来。 钟意端来茶水,还去屋中搜罗了个小手炉一并递给沈砚,“沈七娘子暖暖手。” 沈砚也没客气,“多谢钟公子。” 外厅里有一矮方几,边上铺着软垫,崔岑本该请沈砚入坐。然而崔岑的脾性,如今人又到了他掌中,是没可能让他纡尊降贵和一个陌生少女屈膝跪坐在一处。 沈砚似知道他的意思,何况她也十分讨厌跪姿压着腿脚,便开口道:“我站着说几句便走,还请崔侯拔冗听一听。” 崔岑注视着她,露出几分好奇的倾听神色,“七娘子请说。” 沈砚缓缓开口:“我来,是想请崔侯几人早些离开乌镇。” 钟意和林敢站在一侧,闻言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崔岑面上不见惊讶,只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神色,“七娘子何出此言,我似乎不曾得罪你,为何就成了不受欢迎的恶客?” “崔侯来郓州的目的,”沈砚微微一笑,“你知我知,就不必再掩藏了罢。” “我什么目的?林副将,你告诉沈七娘子。” 见沈砚竟能和崔岑对立,林敢心里有几分惊诧,忙轻咳一声道:“沈七娘子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侯爷南下,一来是为北地旱情求助,二是津口有位太叔公四月里要做九十大寿,侯爷此番也是代表博陵崔氏前来贺寿。” 沈砚心里一个字都不信,轻声笑道:“这理由也就能一时瞒过我爹。崔侯真正的目标,怕是想要动摇荆南的刘开将军,阻隔郓州和川蜀,阻隔郓州和汉王庭的联络罢。”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敏感地察觉到小厅里的气氛为之一凝,林敢和钟意已收起懒散姿态,目光紧盯住她。 面前这人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崔岑眼里终于多了些东西。他闷笑了一声,“七娘子这是哪里得出的推论,我有些听不懂。” “其实这并不难猜,就从崔侯南下开始说起罢。”沈砚捧着暖手炉,缓声理着思路,“不错,去夏北地是蔓延了一场大旱,燕地也受到波及,但以博陵崔氏的底蕴,要撑过一个寒冬并非难事。向来不曾对江南伸过手的崔侯竟亲自南下来求助,这理由就已十分勉强,此其一。” “江南四大州,若说莱州和蓬阳是在津口王氏手中,崔侯不好开口的话,其实荆南对崔侯来说应是更好的选择。因荆南从前是韦氏主政,刘开将军兵镇上位,还不曾向王廷和北方表态,此时崔侯若是有所示意,刘将军定会咬牙满足。可是崔侯偏选择来到乌镇,此其二。” “其三,家里藏了多少探子我是不知,但这十几年来都没揪出过几个。偏偏崔侯来到乌镇,我家中就抓到一个荆南益阳的细作。我三姐嫁去荆南,郓州和荆南也算半个亲家,不管那人是真是假,我爹都不免要对友邻有所警惕。自古信任成疑,若是刘将军那边发现郓州有什么动静,难免也要多想一想。这个时机太巧,换了是崔侯,也是要疑心的罢?” 崔岑不置可否,“七娘子如此列举,实则都是你的猜测,半分实据也没有。” “马上就会有了,”沈砚回望他,“从川蜀来的那支提亲队伍,崔侯不是很快就要将它拦截下了吗?” 这下,钟意和林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沉默和锐利。饶是沈砚镇定,一瞬间还是感到了背脊发凉。她已经走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若一个不慎,她真有可能会命丧于此。 崔岑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只到他肩膀的娇小女子,不得不承认她十分有胆气。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绒白地垫上因水渍滴落显出了一小块深色,她应该很冷,但这并不能让崔岑感到一丝怜惜。他仍是没有露出什么她可能期待的表情,震惊,佩服? 他仍是用那种礼貌的好奇目光,不疾不徐道:“七娘子为何做如此猜想?” “因为这些都是阳谋。”沈砚面对他,心里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一分快意。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有些话她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崔岑虽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友军,但他可以做个听众。 “此间事若这样顺着看不出其中干系,不妨逆着来理一理。” “崔侯志在问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叫天下改姓,怕是不愿看到江南这般富庶且藏兵于民。因崔侯岂能不知此次大乱的根源,正是中庭放牧地方,失了掌控,叫王侯为患?北地和中原此番尘埃落定,已是没什么再战之力,只剩江南隔江避祸,所以你私心里定是要收归兵权,叫江南削减战力,不存隐患。” “而我郓州水乡只图明哲保身,想与蜀中粮仓联姻,互为倚助。若真的办成此事,只怕崔侯日后要花十倍力气才能拿下这两个地方,所以你匆忙南下,不但要截住提亲队伍,还要叫夹在川蜀和郓州中间的荆南生出异心。” 沈砚抬头望向崔岑幽幽的眼睛,不卑不亢,“崔侯谋划在若干年后,动手在此时,难怪郓州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我此来是想叫崔侯知道,郓州也并非无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 解决的办法 窗外大雨淅淅哗哗,雨声隔绝,叫屋里更静得令人心悸。 钟意叉着手没有什么动作,林敢眯眼望向沈砚,只这份沉默就叫人喘不过气来。 崔岑静静听完沈砚一番言论,指出一个问题,“若我没有记错,七娘子方才是要劝我早些离开乌镇?可依你所说,我怎能在此时离开?” 他已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他不介意给这个有些聪明的沈七一点尊敬。 沈砚暗暗松了口气,崔岑这么问就是开始重视她了。她扬了扬唇角,“这并不矛盾。崔侯此番在乌镇游玩逗留,不过是要叫众人把目光都放在你身上。很简单的障眼法,没人看穿才能便宜行事,若是说破就不值一提。” 崔岑饶有兴趣:“那七娘子会说破吗?” 沈砚摇头,“我说过,此为阳谋。”何为阳谋,便是光明正大,也叫人无可奈何。 “我们郓州和荆南本就是表面关系,刘开将军是血洗韦氏才掌了荆南,他骨子里对世家官绅就有敌意,岂会真的和我沈氏同心戮力?便是没有这个益阳细作,离心背道也只在朝夕。崔侯不过是叫这一切早些挑破而已,叫左邻右舍不能再多安生几年。” “我请崔侯离开乌镇,也正是基于此。崔侯目的是为要削减江南,为几十年后成就基业,现今最要紧的却是先统一北地,再叫中原刘氏禅位。江南安逸已久,军民避战,现还成不了威胁,崔侯既无法暗中做成此事,逗留越久越容易叫人看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请崔侯以安危为重,早日回到燕地。” 崔岑眼中,明明这个人才十五岁稚龄,那双眼睛却露出极不相称的慧气。她无疑生得极美,美人他见过不少,但此刻引起他注意的却是她的胆色和英气。 沈闵之这软脚虾竟能生出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儿来? 崔岑心中有一丝异样,“七娘子,你的话还未说完罢?若只是以安危为由,怕是还不能说动我。” “不错。”沈砚也有些感叹,和崔岑这种人对话就是畅快,“崔侯是因郓州和川蜀联姻一事以为威胁,才想要阻拦,若我可以说服我父亲放弃这个念头呢?” 什么?旁听的林敢和钟意均是愣了一愣。 崔岑也是没有料到,但他极快地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不嫁中山王府上,我便无需挑起郓州和友邻不和?” “这不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吗?崔侯不想叫郓州和川蜀联合,我不想叫郓州这么快陷于水火,那便各退一步,我不联姻,崔侯也不要动手。” 沈砚话音落下,一时屋里静了一瞬。 郓州引得崔岑忌惮的便是沈闵之不但想保存实力,还想强上加强,虽则他并不是要争天下,但这样囤粮囤田养着无数乡勇佃农,任谁都无法放任下去。 林敢和钟意在今晚见到沈砚之前,从不曾想过,一个小女娃能违逆父母之命,毁坏婚约。 但是此刻,见过她穿着蓑衣提着雨灯,见过她能顶住莫大压力在崔岑面前侃侃而谈,他们不怀疑,沈砚能摆平她的父亲。 沈太守与他女儿相比,真的相差不只一厘。 崔岑口中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略带几分暗哑,很好听。他笑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幽深的眼睛,“好,七娘子若近日就能劝你爹改变主意,我就回归燕地。” “一言为定。” 沈砚微微一笑,她也没要崔岑做什么保证。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给崔岑离去的下台阶,真正原因早就说过了,有他没他江南迟早都会乱,且他若要钉下楔子,也不是只现在她能看见的这一根。 但她就要出嫁离开沈家,李氏和沈闵之做为父母亲也不曾薄待她,嫂嫂秋天就要生了形势比人强,江南,就再多安生几年罢。 她又穿上蓑衣,叫钟意帮忙点上雨灯,戴上竹笠,趁夜消失在雨中。 给沈砚端来的茶盏还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就搁在案几上,沈砚没有动过。 钟意睁着大眼睛久久才回过神来,“侯爷,我要收回方才说的那句话。” 三人这会儿跌坐在软垫上,林敢还没反应过来钟意在说什么,“说的哪句?” 崔岑瞥了钟意一眼,“就是他要讽刺沈闵之的那句。” “哇真想不到,沈家女公子竟是这么!这么!”钟意一时语塞找不到形容词,只觉得胸口有一小团热辣辣的东西点着了,激动得他想跑去把沈砚叫回来,再听她说上几句。和侯爷对着干耶!能叫侯爷退步耶! 林敢摸着小胡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我料想,沈七娘背后并无人指使,便是强背下这些话过来鹦鹉学舌,也不可能这般应对自如。可她分明才十五岁,太守府里无一人有这通透心思,难道还真是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莫说林敢怀疑,崔岑也久久沉吟,修长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果真如此吗,如此心智为何从不曾听南边传来一丝美名赞誉,沈砚竟是个藏拙的? 钟意一看,嘿这是侯爷的小动作,侯爷思考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果然对沈七娘子很在意呀! “还有一事,侯爷你注意到了吗,沈七娘说到与川蜀的联姻时十分平淡,仿佛事不关己。”林敢皱着眉头,想不明白,“老夫有些想不通,她为何能用议论旁人的姿态这般说自己,是我老了吗,小女娃竟真的半点不关心自己的终生大事?” “我倒记得她另有一事还未曾说开。”崔岑幽幽道,“我要阻隔郓州和川蜀,她倒是解释了,阻隔郓州和汉王室,不知她做何解。” 林敢和钟意对视一眼,现在人已走了,谁还给你解? “算了,今天就这样,你们回去安置罢。”崔岑站起身,打发两人回到左右厢房睡觉。 钟意却不走,说是在这陌生地界,他就在外间打地铺守着,以防万一。 “万一?”崔岑不以为意,“最大的万一已经出现过了。” 林敢道了晚安,回去厢房门口,忽然福至心灵!侯爷担心郓州和川蜀强强联合,沈七娘这厢就愿另嫁他人,但是何必那么麻烦,如果侯爷娶了沈七娘,岂不一样将这事解决了!? 男未婚,女未嫁,倒也是可行的? 崔老太君为孙子的婚事急得三天两头装病,林敢想到南下前老太君那脸色,也不禁感叹。哎,侯爷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说句不吉利的,刀枪无眼真有个什么,侯爷这基业连个承继的人选也没有,白白便宜旁人。 太守府里遍地都铺着青石板,幸好如此,不然沈砚这一趟来回,不止要湿透,还要变成泥人。 因着夜已深,沈砚一路回来没碰见什么人,院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在门后等候的吴娘便赶紧露出了脑袋。 “娘子你可回来了!”吴娘担心坏了,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快把蓑衣脱了,回屋里去泡个热水澡。” 沈砚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但这一趟她不趁雨逮着机会,明日崔岑住进礼宾馆,她想混进去就不那么容易了。幸好崔岑不止胆子大,人也理智,倒是能听进去几分,不枉她费了这许多口舌。 “快快,快回屋里去!”吴娘见她脱了蓑衣后衣裙湿淋淋的,吓得喊了两声佛祖,“可千万别着凉了,这天气病了可不得了!” 沈砚赶紧提着裙子,在带屋檐的围廊下小跑起来,快到她住的主屋时,忽然瞧见东厢门口有个小人穿着寝衣在望着她。是沈瑄。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样狼狈,沈瑄的神情有些惊讶。 沈砚不知她是没睡在等着自己,还是自己把她吵醒了,大约是她今晚酣畅淋漓做成了一件事心里正痛快,她忽然对沈瑄做了一个从来没做过的动作。 她抬起一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很俏皮。 沈瑄果然惊住了,但她马上反应过来,笑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沈砚便回到屋里,阿桃阿杏赶紧把她推进屏风后面,热汤热水都已备好。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沈砚泡在浴桶里,直到昏昏欲睡,才将心神回归到平静。 她原是装聋作哑多年,万事不理,此番崔岑南下欺郓州无人,叫她看见她骨子里也还存着一两分好胜之心。 是了,事情还没结束,她得在出嫁前,解决很多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十章 英雄的路 这雨一直下到次日,幸而已变作了毛毛银丝。 吴娘早起支开排窗,就见窗前廊下一片草木油光,瓦当滴水连珠似的跌落。 她熄了香炉里的隔夜炭,轻声去唤屋里几人起床。 为沈砚梳头的时候,沈瑄轻手轻脚走进来,期期艾艾地绞着手指,“七姐姐,我能和你一起吃早点吗?” 沈砚偏过脑袋,就见小女孩穿着米白色的蓝刺花襦裙俏立一旁,脸上是期待神色。想到昨晚那一刻的默契,沈砚就没有拒绝,“那你过来罢。” 这几年因着她贪睡缘故,很少能赶上正点用餐,还从没和沈瑄一起吃过早饭。 “马上就来!”沈瑄高兴地跑开,阿桃听了就又去搬来一张小餐几摆在外间。 “十二娘子倒是真想亲近你的。” 吴娘都忍不住为沈瑄说好话,沈砚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桃在长条餐几上摆开七八样热腾腾的早食,有面汤,有粥点,有腌酱菜,有肉馅卷饼。沈瑄也叫她的侍女阿棠拎来了食盒,只不过为了等沈砚,她的那几碗已没了热气。 沈瑄也不在意,端端正正坐着,似乎还很高兴的模样。阿棠见了悄悄皱眉。 片刻后沈砚收拾完过来,只一条杏绿交领襦裙,轻便舒适又有几分随意。沈瑄见了不由眼前一亮,忙直起身招呼,“七姐姐快来,坐这儿!” 嘿她把自己的小桌搬到了沈砚对面。 沈砚瞥了一眼,就依她落座,“快吃罢,别耽误了你上早课。” “不会,我这两天请了假。” 沈家建有族学,无论男女均要上到十三岁,沈瑄还是个女学生咧。不过她已学完正经功课,今年起只专注些琴艺和手工,要请个假也方便。 “哦?”沈砚有了一丝好奇,平日里这个庶妹最喜欢出去上学,原因是闷在屋里闲极无聊。瞧她没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舍得请假? 沈瑄却不答了,端着粥碗一勺一勺喂自己。 沈砚也不追问,只是瞧她碗里没有热气,随口道:“你要不要坐过来,在我这里挑几样。” 这时下还流行分餐制,一人一桌,沈砚邀请妹妹同桌,是极亲近的意思。沈瑄喜出望外,她不客气地跑到沈砚那里,笑得甜甜的:“七姐姐,你真好!” 她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喜欢哪样自己取来。” 沈瑄见她并不十分热情,就大胆地卷了一个热乎的肉饼吃,“七姐姐,你生辰是在五月里吗?” “嗯,你想说什么?” 被沈砚明亮的目光这样注视着,沈瑄吞吞吐吐道:“前头的三姐c四姐都是在家里过完生日后,不久就出嫁了七姐姐你是不是也快了?”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许多事。 沈砚没有瞒她,点了点头。 沈瑄顿时就觉得嘴里鲜美的肉饼都失了滋味,嘟囔着“怎么这么快”,又鼓起勇气道:“听说昨日府里来了贵客,是七姐姐的”未来夫婿吗? 咦,沈砚瞧见她又紧张又撑着胆气的模样,才知她这几天为何要请假。这个小家伙竟是以为提亲的人上门来了,族学也不去了,要留下来帮她相看。 沈砚有些好笑,又有些触动,“不是,我还未定呢。” “真的?”沈瑄不太相信。 可不是真的,她爹的算盘打错,川蜀联不成姻,她现在还没找到下家呢。沈砚暗笑一声,“真的,所以你今天要回去上学吗?” 沈瑄被她点破,不好意思地低头咬了两口卷饼掩饰道:“七姐姐说什么呀,我都请假了干嘛还去。” 沈砚的唇角飞起一个小弧,向她荐了一碗鸡茸葱花粥,不再说话。 等吃完早饭把沈瑄赶回去,一旁收拾碗碟的阿桃才出声,“娘子为何这般和十二娘子说,夫人不是说定了蜀中刘家吗?” 阿桃昨天陪着一起迎客,后头李氏的话她也听见了。但晚间趁雨出去那趟,沈砚回来并没有多说。 “怕是不成了,”沈砚在屋里转圈圈消食,有些遗憾道,“真是可惜,我还觉得中山王幼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有什么不错的,”吴娘第一个不赞同,“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子是八月里的生辰,实岁还未有十七,这样的小郎君怎么照顾得了娘子?” 虽然沈砚也才十五,但吴娘心里,沈砚心智成熟远超这个年纪,少年人十六七岁在七娘面前便和十来岁无异,真嫁过去也不知是谁照顾谁,实在太过委屈了。 “我真觉得不赖!”沈砚偏和她唱反调,“吴娘你看,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家业,我就不是大妇的劳碌命。虽然年纪小些,可家里也不会急着催我生养,我拖上几年生一个足矣,再合我意不过。” 吴娘被她的说辞逗笑了,往门外瞧了一眼才轻声道:“娘子想的美,你这性子岂能看上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娃娃?这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娘子既说和刘家做不成亲事了,那便剩下的里头再挑一个罢。” 英雄豪杰,沈砚想到现在还在家里做客的那一个,不感兴趣,“这世道,女人也别想那么轻易依附谁而一步登天。” 她绕着屋子打转,还开玩笑地用脚尖点了点地,“这路要自己踩着才踏实,英雄走英雄的路,女人跟在后面吃尘吃灰有什么意思。” 吴娘愣了愣,竟是有些不敢看她黑耀耀的眼睛。 “不过吴娘说的也对,”沈砚见她怔住,转而笑道,“这天下风流人物,我也是有愿意嫁的。譬如太原范家的公子礼,庶子出身,才情绝佳,又喜好游山玩水,若能跟着他踏遍四野八荒,也是不错。” 七娘挣着一切机会就出门她是知道的,没想到七娘择夫君竟也将此事列为上选。吴娘见她语气半真半假,只得笑着转开话头,“娘子早间还要制砚么,崔侯还在做客呢。” “他午后就走了,用不着我作陪。”沈砚从支起的排窗下看见渐呈明朗的天色,“这雨快要停了,府上再留他一顿饭罢。” 果然还未到巳时雨便停了。李氏打发人过来告诉沈砚,中午还在香雪楼摆席。 再见崔岑,他换了件鸦青色织金暗纹锦袍,略显老成的暗沉色调反衬得他年轻稳重,身姿卓越。这回他没有特地和沈砚打招呼,只投来轻轻一瞥。 林敢也装作不识的样子,倒是钟意趁人不备,偷偷向她招了招手。 沈家有自己的乐府班,用处正在此时。十几位美貌女姬在角落里各操乐器,高低婉转间应和着堂下翩翩舞姬。仙裙款摆,水袖翻飞,媚眼盈盈之际,香风来袭。 席间,沈闵之几兄弟又是频频劝酒,一点不输郓州待客的真诚和热情。崔岑也来者不拒,很给面子。 沈砚桌上也有一壶蜜花酒,邻桌的嫂子王茉杯中是果浆,她们两人不过凑数小抿几口。 崔小高很能喝呢,几位叔叔看样子是想使坏,叫他醉倒在后劲绵长的江南汾酒里。沈砚瞧了几眼,钟意就坐在他下侧,倒是滴酒不沾。 宴毕沈闵之亲自送崔岑三人去礼宾馆,沈砚看的分明,崔岑转身之前,似不经意望了她一眼。 幽深而澄亮,没有醉意,那目光叫她一下回到昨夜里,置身在他高大的投影下。 沈砚弯了弯唇角,他们之间还有约定,她没忘。 哥哥沈复一同送客,沈砚就护送王茉回屋去。 “阿砚,我早间已派人回去送信,”王茉如今还不显怀,却已有意无意将手搭在腹间扶着,“从武陵来回再快也需天,不急,有了消息我就遣人告诉你。” 也只能这样了,一想到江南纵横交织的河道,沈砚心里的不安就无法消除。 将人送到后,沈砚也不急着离开。王茉吩咐侍女上茶点,两人就坐着闲聊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将话儿拐到此来的目的上。 “昨日嫂子也听见了,母亲说要将我嫁于川蜀,”沈砚蹙着眉,似有些忧愁道,“哎,那里真正山高水远,我怕是嫁去后再没机会回来看一眼哥哥嫂嫂了。” 其实王茉也有不解,川蜀之地因着天然地势,交通闭塞,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川,不知外面岁月。有传言说蜀中很是富饶,那又如何,那里怎比得上繁花似锦的江南?小姑子看着是安淡性子,实则没吃过半点苦,真不知公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挑了那么个偏远地方。 但她身为儿媳是不会质疑沈闵之和李氏的,因而只笑着劝解道:“阿砚想哪儿去了,你既有路进川,自然也有路回娘家,谁又拦得我们郓州的女公子?” 沈砚听她话音就知王茉还不明白其中关窍,也不急着说破,“那可是巫山和怒江呢,崇山峻岭百八十个弯弯,水流又是湍急多变,江心还藏着石礁和漩涡,我听说再老练的船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撑过怒江。哎,我若要学会撑船,还不知要个几年。” 小姑子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王茉虽只比沈砚大两岁,但她自觉长沈砚半辈,因此也很是耐心:“好好的,阿砚为何要去学撑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 真实 沈砚平日里觉得自己十分恣意,但往往到了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束手束脚,连句自在话都要再三想过。 此时她就不得不装出犹豫模样,似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学撑船什么的,自是玩笑话。不过我想着,将来中山王刘家未必喜欢我和郓州走动,加上交通不便,怕是我以后难得回来了。” 王茉纤眉轻轻一挑,果然有些好奇:“这是为何?我们女儿家联姻,正是为了维系两家人情往来,阿砚是我们郓州出来的美人,那刘府上为何不叫你和娘家走动?” 沈砚神神秘秘向王茉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委屈道:“嫂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心里也还糊涂着呢。我听母亲悄悄说起,别看蜀道艰难,川中倒是平坦,我爹想将我嫁去那个偏远地方,是看中了川蜀平原的粮仓。可我琢磨着,我们郓州鱼米之乡,哪里会缺粮食?” 李氏自然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她爹沈闵之定是和李氏通过气的,此刻假托李氏之名,倒也不怕王茉来日试探。 “这倒是真的。”王茉本是随意听小姑子说些闲话,这会儿倒是察觉到一丝异样来。沈家在郓州经营三代,拥有千顷良田,粮食堆满了十几座大仓,公爹竟还要将阿砚嫁去蜀中换粮? “见我闹别扭,母亲才告诉了我几句,那意思竟是”沈砚停了一停,语气里有些不相信,“母亲说,等将来郓州打起仗来,我们背靠川蜀,才好捱过去。这真不是瞧我年纪小糊弄我吗,江南承平百年,哪里来打仗?” 王茉也唬了一跳,“是呢,好好的怎会打起来,母亲这话好不解。” 她本还想说郓州多的是粮食,哪里需要蜀中支援,忽的想到方才散席离去的崔侯。还不算公家隔年便要四处上供,无数钱粮转手就进了别人口袋,这样掏家底想想也是心痛。郓州承平,地方兵员没见过血,自是比不上中原和北地,将来真打起来,说不定真是散尽家财残喘活着。这么一想婆婆的话就有了道理,也难怪公爹要将嫡亲小姑子嫁去川蜀。 她娘家就在大江南岸,一江之隔,比其他州郡感受得更深。浓烟焦土,绿林出没,流民逃窜,那江边还时常飘来舢板和亡溺之人。 郓州还能安生多久? “就算母亲说的是真的,可我瞧着,将我嫁去也没什么用。嫂子你看,中山王刘家是刘皇室的旁支,现敕封的刘锦,和景帝还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咧。可当年那样乱时,世袭的中山王一支又在哪里?蜀中闭门不出,连对皇亲都掩耳塞听,我爹寄望联姻便能叫他们在乱局里给郓州一口粮,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沈砚捧着茶杯,暗暗打量王茉的神色,见她已听进去了,又加上最后一把火:“这些话我也同母亲说了,母亲劝我,这说不得是十几年后最要紧的一步棋,我只管听话便是可母亲怎么不想想,到那时我们郓州要低头靠别人脸色过活,我一个小女子又哪有本事能为郓州讨来好处?” 王茉听了脸色一变,慢慢回过味来。 十几年后不知是怎个情形,瞧汉王室那政令不通的模样,郓州多半还是在沈家手里。兴许那时候已轮到沈复当家,她也成了太守夫人,但照公爹此时安排,郓州最重要的一道保障已落在联姻的小姑子身上。再想一想,大江南岸口无论何时都是咽喉之地,真个打起来,首先就是她娘家武陵渡口要失陷。没有娘家倚仗,她也成了看人脸色的老徐娘,既保不了父母亲长也护不住自己。 对了,还有她的儿子!她不自觉摸了摸还平坦的腹部,中山王冷情,小姑子怕也难有作为,公爹为以后安排的这一步竟是废棋。 公爹为何就不为沈复多寻个助力,这基业还是要传给他孙子的呀! 沈砚见她眼皮轻跳,若有所思,便不再言语。只哀叹两声吃了盘子里一块桃米糕,又糯又甜,沈砚不爱吃。 再坐了一会儿,她便告辞离去。 嫂子王茉是个机灵人,往日里处处揣摩李氏。机灵的人都爱多想,她这番话有八分是真,不知王茉能自个想出什么来。 无论如何,总算有个人反对这门亲事了。 沈砚回了院子,就见沈瑄正在廊下穿鞋,一副外出打扮。 “七姐姐,我正要去沈霜那儿呢!她派人来要叫上我一起去拜花神庙,好不容易天晴了,七姐姐要同去吗?”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沈霜她姐姐沈霖也在,七姐姐识得的。” 旁支的沈霜和沈瑄是同窗,算起来也是沈砚的一个族妹。至于沈霖,好巧也是沈砚的同窗,沈砚前两年也还在族学里混着呢。 不过沈砚勉强待在一群孩子中间照本宣科已是极限,叫她和这些萝卜头交朋友是万万不能,所以她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不了,你出去玩罢。”沈砚拒绝了她的邀请。 沈瑄扁了扁嘴,又马上高兴起来,“那我回来给七姐姐带几枝桃花,在外边摘的!”她知道沈砚不喜欢寺庙里供奉的那些物什。 吴娘听见声响迎了出来,正好瞧见沈瑄的侍女阿棠对着沈砚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柔声叮嘱沈瑄道:“这雨下了一夜,十二娘子当心不要落脚在泥水里。” 沈瑄应了,带着阿棠出门玩去。 沈霜家在杨柳巷子口上,五进的大宅,外墙因着江南水气湿润,墙根下爬着褐绿青苔。沈霜祖父是沈闵之的隔房堂叔,上辈平日里也就一般的人情往来。 若依着沈霜自己,她更愿意去太守府里等好友沈瑄,但这回天气放晴,家里不止她一个想出去玩,除了四姐沈霖,还有个来做客的表姐杨婉。她们这边有三人,是以才叫人拐个弯过来。 十五岁的沈霖细眉长眼,已出落得有几分秀美味道。只是见到沈瑄独自带着阿棠过来,沈霖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愉。她们三姐妹出门才跟了一个侍女,沈瑄这个没了生母的庶女都有人上赶着随侍,更别说那个大的,怕是不屑和她们玩罢! 那个大的,自然就是沈砚了。前几年在族学里做同窗时,沈霖是巴结过沈砚的,奈何沈砚极为冷淡,她搭了几次话都没得到什么回应。平日里也不见沈砚和哪个同窗走得近,自己主动示好,她竟然不要? 哼,沈霖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沈砚眼睛长在头顶上,性子高傲,不好相处。 她今年也要及笄了,要不是在屋里闷了几天,她还不想和妹妹几个一起出门咧。 沈霖面上倒是亲亲热热的,“瑄妹,你姐姐沈砚怎么不出来玩,她整日里在家都做什么呀?” 沈瑄没有回答,反甜甜地问沈霖:“沈姐姐在家都做什么?” “偶尔看书习字罢了。不过这几日我新学了一个谱子,先生说难度不低,我就大半功夫在练琴。”沈霖暗笑,她知道沈砚喜欢在那些石头上动刀子,村姑似的弄一身石屑,这算什么雅趣?沈瑄果然不敢说出来。 “那我七姐和沈姐姐差不多罢。” 沈霖闻言气结,这怎么能和她差不多?她只得装作好奇道:“沈砚最近不凿石头了吗?” 一旁的沈霜见四姐这么为难沈瑄,就有些不高兴。 倒是杨婉是外客,不知这些事,好奇地插了一句:“石头,凿什么石头?” “不是石头,”沈瑄笑着给杨婉解释,“杨姐姐你看我们平日里书桌上的砚台,我七姐是喜欢那个。” 砚台也是文玩之一,上品一砚难求,不是一般人玩得起。杨婉想当然以为沈砚是喜爱收藏佳砚,虽瞥见沈霖嘴角似有讥笑,也只顺着沈瑄道:“沈七娘子名字里就有个砚字,怪不得她喜欢。” “哎呀我们还是快些走罢,这慢吞吞的,晚了花神娘娘就要关门不理睬了!” 沈霜大步上前,回头作怪扮了个鬼脸,逗得几人各展笑颜,暂且把那丝不愉快也抛在了一边。 晚间沈瑄果然摘了几枝粉艳艳的桃花回来,送给沈砚,沈砚也不见特别欣喜,只道了声谢。 东厢里吃晚饭的时候,阿棠再也忍不住了,“娘子,我瞧见晚膳有你爱吃的麻酱拌茄子,七娘子怎么也不叫你去尝尝?” 她们的饭食和沈砚不同,沈砚有的,沈瑄未必有。阿棠一向知道自家娘子爱跟在沈砚屁股后头,不管人家多冷淡,就像刚刚还送去了插瓶的花枝,不管好赖是心意,沈砚却不会想到有好吃的要叫上自家娘子。 多气人啊,也太冷情了,沈砚怎能这样做人? 沈瑄本来胃口不错,听到阿棠的抱怨,她放下碗有些严肃地阻止道:“阿棠,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七姐姐待我好,我心里是明白的。” 阿棠都要被她的糊涂急死了,“奴婢怎么没觉得她待你好?” “哎,大概是你还小吧?”沈瑄自己还是个小不点,竟然这样说比她还大一岁的阿棠,“七姐姐是个很真的人,她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一面说着虚假的话一面做着违心的事。” 不像那个沈霖,明明眼里都是嫉妒还装着亲热,也不像杨婉,明明还是疑惑也要打圆场两不得罪。 她的七姐却很真实,从没给过她一个同情或怜悯的笑脸。 阿棠差点翻了个白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先去关上了门,这才大着胆子道:“什么叫真?” “奴婢都看在眼里,就算是个雪人,娘子这些年跟前跟后的,也该把她捂热了。她是少一筷子吃食还是少一页绘本,住在一个屋檐下,竟也不怎么过问娘子的起居功课?偏偏娘子还喜欢笑脸贴着她,这么一比,我每回瞧见了心里可难受!” 沈瑄原本还严肃的小脸,听到阿棠着急的一番话,忍不住就笑了:“你别急嘛!就说晚上这道菜,厨房配给了七姐姐,我却没有,你的意思,七姐姐就应该请我去吃?” 明明是应该这样没错,怎么被娘子说出来就变了个味?阿棠不高兴地嘟囔:“七娘子是姐姐,难道不该吗?” “就因为她是姐姐,就得哄着我c让着我c赔我笑脸么?”沈瑄摇了摇头,亲姐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她们还同父异母。 沈瑄的生母只是侍妾,姓吴,吴氏性子柔弱,敏感多思,在沈瑄八岁时就病逝了。母亲这样见风流泪,让沈瑄从小就很懂事,也叫她格外能分辨谁有几分真心谁是几分假意。 “阿棠,没有这样的道理,七姐姐愿叫我去我就去,她不叫我也没什么。我喜欢整日黏着她,可从没觉得她也该整日来关心我,手把手教我写字,听我说小孩话。”沈瑄倒是看得很开,眼中通透,“七姐姐不是那样性子的人,这也不是一杆秤,我站这头她站那头,我待她怎样她也待我同样重量。我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呢,只要她不赶我,我就一直黏着她。” 那边屋里,沈砚放下凿磨了一下午的刀具,洗手用饭。 吴娘已在餐几上摆开饭菜,瞧见有个碟子,不由笑道:“是十二娘子爱吃的,娘子要叫她来尝尝吗?” “那就来罢。”沈砚瞥了一眼,随意道。 吴娘正要唤阿杏去,一旁的阿桃忽眼尖道:“等等,今天这麻酱颜色有些不一样。往日里是褐绛色,今天是青紫色,怕是捣了些贝叶进去,十二娘子不喜欢贝叶的味道。” 一点吃食沈砚也不在意,“那就不叫她了。” 吴娘也作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二章 换个向导 乌镇西首跨两条胡同,设有礼宾馆,接待各地前来郓州的上宾c来使c有才贤者,甚至草莽英杰。馆舍共房一百余间,还辅以游宴厅c演武场c讲堂c书楼等建筑,有山山水水,又巍巍大方。 沈闵之安排崔岑三人住一个清静独院,崔氏南下的几个世仆昨日已早一步进来打点。 等崔岑下榻,他又见到了两个半熟面孔,赫然是昨夜沈家暖床的那两个侍女。 那嘴角有颗美人痣的名叫小蛮,面对崔岑目光,她大方地行礼道:“崔侯爷,使君派我二人过来做些洒扫杂务,我和小舞不敢近前打扰。” 这爽利模样和昨晚灯下袅袅娜娜完全不同。 崔岑不置可否。见侯爷没有打发她们,世仆崔糕忙上前把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领下去。哎呦,这模样哪能干粗活,还是留着看晚上有没有造化罢! 一把山羊胡的崔糕年近五十,仍是体格健朗,耳聪目明。他从小看着崔岑长大,现在只和老太君一个心愿,那便是能看到小侯爷娶妻生子,再让他带几年小小侯爷。这回跟着南下照顾起居,崔糕暗地里甚至得了老太君示意,只要是清白女子,不拘崔家孙子从哪个肚里出来! 这“暖床”规矩崔糕是清楚的,招待贵客都选的清白女孩,有些特意调|教过的,才学不输大家闺秀,一旦客人受用过,离去时主家多半会成人之美。 小侯爷一直对女色看的淡,崔糕都已怀疑是否小侯爷不喜北地女子高壮那款的,现在只盼江南这些娇小美人发个媚功能叫侯爷开窍罢! 一旁的钟意瞧见崔叔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着不敢笑。 晚上崔岑带着林敢和钟意去讲堂,听江南士人坐而论道。崔叔看着快到戌时末,既不见侯爷回来,也不见两个侍女过来,忍不住要去催一催这两个不务正业的女娃。 他刚走到西厢门口,忽然听见屋里提到“崔侯”几个字,便敛声躲到了窗下。 屋里小蛮和小舞坐在厚绒地垫上。 小舞是个十分秀丽的少女,眼中似含一层水光,无论什么姿态都有三分楚楚可怜。此刻她长眉轻蹙,语声犹疑:“真的不过去吗?” “你瞧不出来吗,崔侯对我们就不感兴趣,昨晚那样都没叫留下,我可不想再脱了。” “可使君送我们来” “还能怎么办,你有胆气把崔侯强上了不成?” “你还笑!”小舞嗔了没心没肺的人一眼,“若这次不能跟崔侯爷走,又得回到那地方,也不知下回会遇到什么人” 小蛮也静了一瞬,“别想了,都是命。我们熄灯罢,这样他们待会儿就不好叫我们过去伺候了!” 窗上的灯光即刻黯了下来,屋里的声音也越发低不可闻。 “小蛮,你不喜欢崔侯吗” “有点怕他” 崔叔那个愁啊,不但小侯爷不近女色,现在女色也不敢近小侯爷了! 老人家回到屋里,看到冷清清的床榻,在被窝里放上了熏笼。不行,多好的两个女娃娃,他得想个办法。 第二天一早,就有两个人来到礼宾馆等候崔岑。 除沈复外,另一人是郓州府衙清吏司的主客郎中,也是沈复的堂叔祖,现年五十又四的沈庆。沈庆乃郓州太守的小叔,年长且辈分高,坐镇鱼龙混杂的礼宾馆,再莽的粗汉也得尊一声“老郎中”。 以崔岑的身份,原该是沈闵之亲自陪客,但崔岑婉拒了他的好意,称不敢耽误太守公务繁忙。饶是如此,沈闵之也亲自安排,务必尽地主之谊叫贵客不枉南来一趟。 崔岑已换上了一件崔叔准备的蓝底衮边暗花袍,这个色不但显年轻俊气,还收敛了不少冷硬气息。钟意和林敢照旧寸步不离。 沈复向他拱手笑道:“崔侯昨晚睡得可好?” “水声欸欸,十分难得的体会。”崔岑笑了笑,又问候了沈庆老郎中。 礼宾馆左侧就有一条三丈宽的水道,夜深人静时可不就是枕着水声入眠。这等地利是北方没有的,几人又议论了几句,沈庆便提议今早要请崔侯去乌镇最大的桑园游览。 崔岑欣然允之:“江南事桑养蚕久矣,天下丝绸无出其右,我正心向往之。” 一行人登车,车轮辘辘,要往十几里外的青陀山而去。 朱漆马车十分宽敞,坐下五个人都不嫌拥挤。沈庆见崔岑对桑农蚕事感兴趣,便详细介绍了起来。反正桑树只适南方土壤,蚕宝亦不能存活于北地,倒不怕崔岑听去。他从桑树的种植一直讲到蚕室建造,蚕种孵化,养蚕的十几道工序。 沈复也插补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崔侯现在去到桑园,便能见到浴种了。浴种需多次进行,一在腊月里经寒冻沥去余毒,二在清明催青前以温水浴之。浴蚕有两种方式,蓬阳和莱州等地多用石灰法,我们郓州则是盐水浴。即将蚕纸浮于卤水上,浸浴十二日后捞出,再于微火上烤干” “等等!”崔岑忽然皱眉打断了他,望向了左右的林敢和钟意。 林敢和钟意均是脸色一变,这时马车陡然“喀!”了一声,车厢顿时一沉倾斜向一侧。崔岑三人有所准备,顺手抵住了车壁,对面的沈庆和沈复却没有反应过来,连人带桌几都撞向了崔岑几人,“哎呦!”声顿起。 “怎么回事!”沈复狼狈地喊了一句。 “是车辙出问题了!”钟意推开车窗,探出脑袋道,“车辙断了!” 钟意话音刚落,车厢又“喀!”一声沉下几分,沈复直接要扑到崔岑怀里,崔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肩膀。庞大的车厢失衡倒向一侧,两匹马为这变故受了惊吓,不住蹄地撒开跑,任车夫鞭打都控不住。幸而他们已出城来到僻静山道上,不然怕是要冲撞行人无数。 “侯爷,跳车罢!这车轮要飞了!” 崔岑当机立断,将沈复推向钟意,“你们两个带人下车!” “那你呢!”钟意接住昏头转向的沈复,没等到回答便见他家侯爷已跃至车夫位置,又足尖一蹬飞身到一匹马背上,不由惊呼“侯爷小心!” “跳!”林敢大吼一声,一脚踹开了车壁,抱着老郎中就是一跃。钟意也依样跳车,就地滚了几滚才卸去冲力,也不管沈复摔得七晕八素,钟意脚下发力就往惊马的方向奔去。 他的侯爷啊,可千万不能出事! “啊啊啊啊啊啊——”车夫虽还坐在车辕上,但面色惨白已是手足无措,别说帮忙连跳车也做不到了。 两匹惊马飞驰电掣,没有马鞍崔岑只靠腿力夹着马腹,死死拽住缰绳!右侧那匹马忽地不知踩中了什么,一崴脚竟然踉跄绊到了自己,巨大的马身一个打摆向崔岑方向倒下来。 这要是砸中了,连人带他身下的马都要压扁了! 电光火石间,崔岑矮身从他筒靴里摸出一把匕首,一匕插进倒向来的马背上,借力一个倒翻身,跃至崴马另一侧,一脚踹向马腹!这一脚他用了十成力气,崴马借着这股力,轰隆一声将左侧狂奔的那马压在了身下,扬起巨大的尘土。 车轮脱飞,车厢被狂奔的惊马拖在地上拽行,到了这一刻也分崩离析。两匹马像座小山似的叠着,吁吁喘气。车夫傻傻坐在车辕上,魂不附体。 崔岑上前从马背上反向拔出匕首,匕刃刺进去极深,带出了一股血水。他走到车夫身旁,把匕首上的血迹擦在了那人胸口衣襟上,“下回别尿裤子。” 等崔岑向后面离去,车夫才惊觉自己裆下一片湿意。 片刻后钟意赶上来,见到崔岑没事才松了口气,“侯爷你吓死我了!” 崔岑笑了笑,刚刚热身过他的眸子里还留着两分杀意:“不知是谁送我的这份大礼。” 钟意打了个寒颤。两人向来路走去,与林敢三人汇合。 一见到崔岑,沈庆和沈复才半颗心落地,剩下半颗自是要为这事给崔侯一个交代。在郓州地界上,燕地三州之主出了这样几乎等同刺杀的事,怕是要交出个足够分量的人才能作数了。尤其沈庆老郎中,不止面色苍白,心里更是凉透了。 礼宾馆的车马用具正是他的孙子在负责,他知道自己孙儿的品性,这下不死也脱层皮了! 崔岑听他们二人解释保证了许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倒是对桑园依旧有兴趣:“老郎中,这离桑园还有多远,我们走着去方便吗?” 沈复的心跳已平复许多,见崔岑没有当场发作也是松了口气,答道:“回崔侯,估摸着还有五六里,若是崔侯想去,我们不若在前方十里亭里稍作歇息,待城中再派车马过来。” 一旁的林敢忽然望向沈庆,插嘴道:“沈公子,若是派车来,便再换个向导罢,据我所知” 那意思不言而喻,沈庆和沈复一丝侥幸也不敢有了,沈庆更是额头见汗。 钟意眼睛一亮,“在乌镇我们也不识得谁,只一个沈七娘子还面善,沈公子不若发信回去,叫你妹妹一同出来踏春罢!” 沈复不意他们提到沈砚,再看崔岑没有出声,这是默许了? 方才性命是人家所救,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沈复对着崔岑那张冷脸,竟是提不起什么拒绝的胆气。人家的提议合情合理,自己这个哥哥也在,哎阿砚此来只当春游罢! “就依林将军所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十三章 大姑母的打算 大半个时辰后,在崔岑耐心快要用尽时,沈砚带着吴娘姗姗来迟。 “崔侯爷,林将军,叔祖,哥哥,钟公子。”沈砚笑着挨个打了招呼,又面向崔岑道,“崔侯恕罪,我原该早些到才是。但接哥哥报信后,我先转去了父亲那儿,父亲即刻羁押我族兄沈涯审问,我旁听了几句,因此耽搁了。” 老郎中闻言大为着急,想问是个什么情况,望了望崔岑才忍住。沈复也揪心地看着她。 隔了两日再见,崔岑发现沈砚这小女孩真是有意思,耳闻这等惊险之事竟比她的亲长都要镇定。他也挺感兴趣的:“不知你那位族兄是怎么想的,他祖父和堂哥也在车上,都不顾念几分吗?” 沈砚的眸光闪了闪。她刚接到报信那会儿,一瞬间是有过庆幸的,若非叔祖和沈复也在车上,崔岑遇险一事就能要了那个蠢笨族兄的命。往日里她定是不管这些事,但这回看她爹的意思是要保一保那个混账。只因眼前的叔祖是她祖父辈里唯一健在的老人家,她爹也和这位只差八岁的小叔从小交好。族兄沈涯生得唇红齿白一直是这位叔祖的心头爱孙,若出个什么事,只怕隔壁胡同就不止要做一件白事了。 她露出羞愧神色,叹道:“说来叫崔侯笑话,族兄竟是为争风吃醋闹出这桩事,我们先上车罢,边走边说。” 沈砚又转头对沈庆道:“我另叫了一车跟来,叔祖身体不适便先回罢,我和哥哥定会尽好地主之谊。”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泠柔和,叫沈庆心中焦急都去了一半。他得了借口便没脸再逗留,向崔岑行礼告退:“老朽这就回去亲自打死那个逆孙!” 崔岑笑笑,没有接话。老郎中只得讪讪离去。 新的朱漆马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奢华,沈复老早认出了,这是他爹平日里用的那辆。几人上车落座后,沈砚也向崔岑解释道:“父亲原是要亲自过来,被我劝住了。我想来,崔侯既还有兴致游桑园,当是不愿叫这些事扰了行程。待崔侯归来,我父亲能将此中干系一五一十查清告知,才更为要紧。所以父亲便托我向崔侯陈情,并非他有意怠慢,实则他刚听闻那会儿便要打马赶来。” 崔岑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狭促:“七娘子好口才,说的在理。” 林敢和钟意坐崔岑下手,钟意不吝朝沈砚咧了个笑脸。这会儿危险过去,他又能笑能闹了。 吴娘敬陪车尾末座,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低头用瓷壶煮水,预备泡茶。 沈砚才不会被他打趣到,接着解释道:“我族兄这事,说来真是荒唐。二月里从徐州过来几位游学的书生士人,我父亲见他们有几分才华,便安排住进礼宾馆,资以食宿和金帛。我族兄平日里管着车马之事,因而知道这些人时常坐车游荡在金缕河畔填词作曲,便觉徐州士子欺世盗名,不过是来郓州骗吃骗喝,很是不满。” 金缕河畔多是花街勾栏,是乌镇的温柔乡,也是销金窝。 “更有甚者,近日有一位学子也看中了族兄青眼的花魁。因着这些士人平日里多受礼遇,我族兄不愿明着和他们冲突,便在车上动了手脚,要叫他们出行时出丑。” 沈砚见崔岑一直认真听着,便继续道:“徐州士子一行有七八人,早前那辆马车大小正合适,这些天便一直是他们在用。今日我叔祖带崔侯出游,礼宾馆也安排了同规制的车辆,倒是下仆一个不慎” 崔岑和她的目光微微一撞,有些意味深长。 徐州来的可不是游学士子那么简单,应当说是投奔来效力才更准确。这世道不论出身,文采武功才是投名状,江南富庶安逸,中原和北地不少人逃难到此,无能的只求一屋安稳,有才的还想一展抱负。不过看来,郓州也未必欢迎这些人,沈涯这样嫉恨外来和尚的只怕不是少数。 他想了一想昨晚在讲堂里高谈阔论的,似没见到什么徐州人,看来是宿去青楼了。 “原来如此。”崔岑似也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又荒唐,低低一笑,不置可否。 沈砚把话带到,见他不愿议论也转而笑道:“崔侯可知我们前去的桑园是谁家的?” 崔岑的目光雪亮:“乌镇最大的桑园,怕是也姓沈罢。” “崔侯猜的不错,桑园目下正是我大姑母一家在打理。”沈复见妹妹的眼神递过来,连忙插上了话,“看车程还有两刻钟就到了,我们午时就在园子里用饭” 几人便凑趣地顺着话儿说开,沈砚只捧着吴娘递来的茶杯垂眸,不再言语。她方才一连串已说的够多了,剩下已不用她多出头了。 只是,她从茶汤的热气里望过去,崔岑这人倒是叫人佩服,才刚遇险便能面不改色继续出游,就连他身边一老一少也不容小觑,若非这些生死险关于他们是家常便饭? 想一想北地的混战,沈砚打了个寒颤,忽然无比清晰认识到,崔岑手上见过血,杀过无数人。 她再回望过去,便隐约闻见了对面那人身上一丝的血气。 很不舒服,想避开。 沈家的桑园占地极广,大片的山林都种着桑树。此时已是三月下旬,新鲜的嫩桑叶早已采摘完毕,再过不久四月里桑树开花,六七月枝头就能结满桑葚。 他们的马车一直驶到一座大屋前才停下,以一老妇人为首,有七八人站在马头墙下相迎。 沈砚的大姑母是沈闵之的亲大姐,当年沈老太君心疼这个长女,不但将桑园交给女儿作营生,还招赘了一外来户。但沈砚不太喜欢大姑母一家,年节走动时,她觉得大姑母大约是太顺心了,一家人都有些骄横跋扈。 大姑母今年已五十又五,霜发半白,容长脸有些刻薄相,但她对沈复和沈砚这两个外甥还是很热情的。招呼完崔岑后,大姑母便伸手挽住了沈砚的手臂,“阿砚真是越长越可人疼,瞧这模样多俊,将来也不知要嫁去哪里,想想姑母就心疼死了!” 也不知大姑母哪里来的力气,沈砚几乎是被老人家夹住了手。她进退不得,不想甩脸给长辈叫外人看笑话,只好顺着大姑母往门里去,却低头不肯接话。 崔岑见她蹙眉,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沈七娘子会在这里被难住。 大姑母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前些日去到外镇未归,便由小儿子沈辉陪同崔岑游览。沈砚连茶点也不吃了,拉住沈复就一起逃出来,比起来她宁可待在崔岑身边! “崔侯爷今日来巧了,我们正在温水浴最后一批蚕种,等今晚收进蚕室,过几日便要开始孵化了。”沈辉侃侃而谈,若不是他眼中对崔岑的敬畏太过明显,倒也不失风度。 沈砚的大姑父是入赘,本姓林,前年已去世,现在桑园从上到下都姓沈,仿佛林姑父不曾存在过似的。沈砚慢吞吞跟在后面,瞧着这个堂哥,想到这便是女强男弱,家中子女都从了母姓。 原该大姑母一家是表亲,不过因为姑父入赘,倒也算半门堂亲,有够乱的。 “娘子,”吴娘小声提醒她,“我们是不是快些走,快要瞧不见前头人影了。” “他们要去看浴蚕,我可不想去。”沈砚干脆更缓了脚步,语气不太好,“那大水盂里浮着好几张蚕纸,上面密密麻麻无数” 没错,沈砚有密集恐惧症。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和大姑母家走动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夏日孵化时,万万蚕虫交错蠕动,那景象实在太过恐怖,头皮发麻脑袋要炸开。 她打了个寒颤,抓着吴娘的手撒娇,“吴娘,我不要过去了!” 吴娘还不明白为什么,毕竟天蚕可是宝。不过她对沈砚是无条件纵容的,尤其是七娘偶尔露出这种孩子气的时候,她更是乐得什么都顺着她。 “好好,我们去那葡萄架下坐罢,等大公子他们回来。” 只是去到这僻静地方也没片刻安生。葡萄架一侧种着密实的栀子树,沈砚才刚坐下,便听到那边有说话声,且似乎在说她? “瞧着祖母和她那亲热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亲孙女呢!一张狐媚脸,整日里出来抛头露面,来我家是要做什么,真是不要脸!” 这是个略低沉的女声,倒不难听。沈砚抬手制住了吴娘。 “娘子别生气了,虽说老太君是有那个意思,但我瞧着林公子哪里看得上她?” 沈砚听了这句便明白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喜欢大姑母一家的原因之一。隔壁那人所说的“林公子”是大姑母的孙子林万峰,不过是大儿子房里庶出的,所以才姓了林。大姑母前些年就隐约透出过一个意思,要让沈砚嫁进来,让这林万峰入赘,这样桑园完完整整还是姓沈。 对,姑侄的辈分不是问题,表亲的近亲血缘更不算什么,在大姑母眼里这都是亲上加亲,“谁舍得下这万亩金桑林呢?” 可这万亩桑林还有亿万蚕虫呢!她沈砚一点也不想要。 沈家男子少有长得丑的,但像林万峰那样长得好的,也没有几个。沈砚前几个月过年时还在太守府里见过他一面,十八九岁的青年确是芝兰玉树。 沈砚听着一旁的语言,忽然有些回过味来,这是她哪个侄女,似乎对她的敌意有些莫名呀? “她今年就十五了,你说祖母真的要把她弄过来吗?” 沈砚不顾吴娘惊讶神色,转过树篱便是冷冷一笑。 “大侄女,你似乎考虑的事太多了些。” 谁说听了墙角就该忍气吞声,她就不想藏着掖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十四章 大侄子 栀子还未开花,那树下的女孩倒生得一张白皙脸庞,乌丸似的眼睛若非露出惊慌失措,倒真是个甜美的小人。 沈砚认出来了,这是她姑母家大堂哥的小女儿沈莹莹,今年十三岁,在桑园里一贯得宠爱。沈莹莹这人气性十分大,小小年纪就自觉高人一等,去沈砚家做客也敢给沈瑄脸色看。 “沈砚c砚姑姑!?你怎么在这儿,你偷听我说话?”沈莹莹小脸煞白,继而气得尖叫,怒目圆睁。 她的侍女吓得缩脖子,半句不敢掺合。 “你有什么值得我偷听的?小女孩头发还没长长,舌头倒有三尺了,”沈砚觉得她这样张牙舞爪真是不可爱,慢吞吞道,“我现在就敢去当着姑母的面骂你骄横无礼,是个假面心毒的坏芯子,你也来啊,你有胆量也骂我试试?” 沈莹莹被她的话吓呆了,假面心毒的坏芯子,这是说的谁? 她因长得娇美,一向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小仙女,这还是第一回听到有人这样形容她,顿时又惊又怒又委屈,心火噌噌噌地往上冒。但她还有一分理智,知道自己理亏在先,闹僵了这个不讲道理的恶毒女人真能做出那种撕破脸的事来! “砚姑姑你听岔了,”沈莹莹忙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被沈砚躲开后十分尴尬:“我和小银在说一个采桑女呢,那桑女惯会哄我祖母,但我听说她有些不检点”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人从没提到过沈砚的名字,心放下一半。 “我听岔了?”沈砚听着好笑,也不和她多说,转身就走,“吴娘,你代我去大姑母跟前说一声,就说桑园里有人不欢迎,午时我就不蹭饭了,先行一步。” 和她没什么好理论的,这种假狐狸就得让她最倚仗的人来治。 “你站住!站住!”沈莹莹见她如此果决,吓得不轻!这无赖怎么不好好说话,半点礼数也不讲!沈砚若真的这样离开桑园,可想而知她定是要被父亲和祖母骂惨了! “姑姑别走!”她这时才感到怕了,跑到沈砚身前张开手拦着,忍着泪意道,“姑姑好不容易来一趟,留下来吃个饭罢,祖母常念叨你呢,你也不忍心叫老人家失望罢!” “可是我一想到要和你同席,就没胃口。”沈砚望着她,目光清冷。 沈砚可没有长她一辈的自觉,也没觉得不能欺负小女孩。她也才十五岁,谁还不是个宝宝? 一旁的小银和吴娘,都被这一连串惊呆了,尤其吴娘。在太守府里时,没人敢这样妄议沈砚,吴娘也就从没见过她这样不留情面c直言快语的一面。 亏她还一直觉得自家七娘是个宽和c不爱生事的泥人性子,这才真是想岔了! 见着她就没胃口!沈莹莹被她当面这样说破,委屈得眼眶发红,再没一丝骂“狐媚子”时的尖酸神气。她盯着沈砚,咬唇道:“我昨晚吹了风有些不舒服,一会儿就不去祖母那里用饭了。” 毫不意外,沈砚也只是漫不经心一笑:“随你。” 哪怕沈砚趁机讥讽教训她几句也好,偏她对自己的委屈退让看得这么随意,这让沈莹莹心里的愤怒又暴涨了一大截!贱人,贱人!不过是仗着自己生在舅公家里,她也姓沈,她也是沈家嫡孙女啊!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 等崔岑参观完蚕室c织房和染房,已是午时一刻,这还只逛了桑园一小半地方。沈砚中途又缀了上去,成一个小尾巴,不紧不慢跟着晃了一圈。 倒是钟意发现她不见过,落后几步找她搭话,“七娘子方才怎么没有去蚕室,莫不是怕了?” 没想到钟意竟无意发现真相了,沈砚也没有瞒他,点了点头。 这倒是出乎意料!不过想想那些小虫卵密密麻麻的,女孩子嘛!钟意乐不可支,跑去崔岑身边附耳小声说着,两人还朝她的方向望来,一看就是在笑话她。 午间摆席,果然不见沈莹莹露面。崔岑和大姑母上坐,沈复和沈辉作主陪。沈砚的席位就摆在大姑母下手处,这倒方便了老太太时不时转头和沈砚说话。 “阿砚啊,你看姑母这里如何?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是淘气,府里哪个假山都要钻一钻,我这儿可是真的万亩山林,你要是喜欢,可要常过来玩。”大姑母对沈砚越看越满意,不但模样好,性子也软和安静,真要能和孙子凑成一对,桑园还是要落在她手里,毕竟这才是她沈家的人。 大姑母一辈子要强,心里实是对她那个赘婿有几分看不起,连带她自己生的儿女,也觉得不是真正姓沈,沈家这座金山造的基业传给儿子们,总有一分不乐意。当年沈老太君力排众议把桑园交给大姑母,大姑母便也将这责任扛起,她爱重自己的姓氏和出身,她老去后定也不能叫沈家产业交给旁姓。 老人家不糊涂,儿孙毕竟原该姓林。只有阿砚是她弟弟的嫡生女儿,是她的亲外甥女,旁个人比不了。 沈砚抬眸看了看上首的崔岑,就算她和川蜀做不成亲事,也是万不想和大姑母一家有这方面的牵扯。 大姑母的脾性她清楚几分,要想法子断了老人家的念想也不难。 “姑母还记得呀,如今我倒是喜欢坐下来在石头上雕花,为此练了好几年刀工。就是刀子折损得厉害,哎姑母这儿可有上好生铁匀我一些?” “刀子?”大姑母唬了一跳,她隐约听弟妹李氏说起过外甥女喜欢砚台,倒不知道什么石头刀子。 沈砚更是拿起一只干净筷子,将它在指间转挽了几轮花样,最后倏然收住将筷尖抵在桌上:“就像这样,姑母,我可不是幼时那样了。” 大姑母只觉沈砚虽是笑盈盈的,但看过来的眼睛格外精亮,竟有几分对立的强悍之势。她心头一惊,隐隐有十分不喜,拉着沈砚说话的心就淡了大半。 那边崔岑正向沈辉问起这几日的雨势:“乌镇春日里,向来有这么多雨水吗?方才听你所说,家蚕怕冷怕热,怕湿怕燥,性情十分娇贵,我来乌镇路上竟有大半时间在下雨,这怕是易积潮气,不利孵化罢?” 沈辉也是无奈苦笑:“今年雨水格外多些,崔侯说的不错,开春回温也不若往年,再加上湿气过重,桑园里好些蚕卵已是废壳,损失千万。” 沈砚竖耳听着,心中一动。 待到散席,沈砚寻机问了几个下人。青陀山的桑园选址在此,沈砚知道附近有一条大河,方便取水灌溉林园。她问的是水库,记忆里隐约记得幼时来大姑母家时,曾听说附近有个拦水坝。今春阴雨不断,雨量超常,她有些放心不下。 但问了几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反倒是林万峰那个大侄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姑姑说的,可能是牛角坳那个水坝,是几十年前建的,如今怕是已弃用。” “这儿离牛角坳有多远?”对这个被大姑母意图强凑堆的漂亮大侄子,沈砚倒没什么意见。歹竹出好笋,林万峰是大姑母家她少数几个还有些好感的人。 “约七八里,有些偏远,姑姑这是?” “那你识得路吗,”沈砚即刻拿定主意,“再唤几个护卫,你带我前去看看。” 乌镇水乡菏泽遍布,城中水路通达向海,她知道的几个水库均在周边乡县,这半日功夫她怕是走不去。眼前的水坝不知什么情况,但听“牛角坳”名字就知山势地形,勉强能做个参考罢! 她是不理俗人俗事,但明知天象有异,就这样漠视心中的不安她也做不出。 只愿是她多心了! 林万峰犹豫了一会儿应下,又建议道:“我识得路,不过还是请上小叔陪我们一道罢,我我们要用车。”他本想说我们两人尚年幼,这样贸然去到陌生地方,他没办法护好小姑周全。随即想到自己比小姑要大个几岁,个头也比她高,就忍下了。 沈砚没有异议。 崔岑一行人向大姑母告辞,沈辉送他们离开,登车前沈砚忽然叫住他。虽然不情愿,但她扮起小人来也毫不费力,“堂哥,我想起这地有处风景不错,你借我一车嘛,趁天还没黑我想去逛逛。” 沈辉哪有不应的,且不放心她一个人钻山林,定要亲自陪同。 “还请崔侯恕罪,就请哥哥送你回城罢,我要任性一回了。” 沈砚也不管沈复不赞同的眼色,只向崔岑歉然一笑。想来崔岑这等气量的人,并不介意陪宾多一个少一个。 崔岑就见林万峰也悄悄站到了沈砚身后,两人年少俊美,有无形默契,宛若一对璧人。 才不信沈砚这等费心劳力之人,会稀罕转个弯躲去玩。 她要带这个年轻人去哪儿?崔岑扬了扬唇角,望着她悠悠笑道:“时日尚早,七娘子不嫌弃的话,带上我一个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十五章 牛角坳 沈砚瞥了崔岑一眼,那意思是不明白他来凑什么热闹,但嘴上仍是笑道:“一个粗野地方,怕是要让崔侯失望了。” 因崔岑也跟来,沈辉和林万峰就另坐小车在前面带路。 这意外的行程,叫沈复对妹妹有了几分不悦,觉得她有些不懂事,玩闹也不分时机。早间发生的意外叫他心惊肉跳,他担负着陪客的地主之责,却一再叫事情脱出控制,心里有多急恼也就他自个儿知道。等马车驶动,沈复便要问清楚:“阿砚,你这是想去什么地方?” “”沈砚岂能不知沈复的顾虑,只她自己带着大侄子糊弄堂哥倒无妨,但带着这串身份贵重的人钻山爬高就说不过去了,她若没有个理由那便将郓州“任性胡闹”的印象都丢脸过了江。 崔岑三人和哥哥都盯着她要解释,她心里暗恼崔岑多事,也只好道出实情:“不瞒崔侯,不瞒哥哥,我是听闻那地有一处水坝,想要去一探究竟。这连日来春雨不绝,山间泥泞,恳请崔侯回转城中罢,此行实没有什么风景可观。” 沈复真是想不到,有些生气道:“好好的你为何要去看水坝?”他真想说胡闹,胡闹!但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愿训斥自己妹妹,叫人看笑话。 有点意外。 沈砚就坐在他对面,少女的容颜安静而美丽,眼中似有漾漾的水涟漪,未识人世疾苦的模样还显着几分娇气。崔岑知道她头脑聪明,但也仅此而已,这天下能说会道的小娘子很不少,她也不过是坐在闺中的一个。 他方才猜想过,她为何明知失礼也要改道另行,猜来想去没有料到她竟是要去山里探看水务。真是有趣,原来不止会纵横观局,也是个肯落脚在泥泞里的务实人吗? 崔岑想到这点,愈发不愿意错过了。他微微笑道:“七娘子莫非小瞧我,你能走得,我怎么就走不得?” 沈砚见劝不动他也作罢,只转头向身旁的沈复解释道:“哥哥,二月里至今,四十六日里有三十天在落雨,乌镇往年春季从不曾有这样多雨水我整日里胡思乱想,尤其今日听闻大姑母的桑园因此折损无数,想起离这儿不远的牛角坳有个水坝,便想转去瞧一眼。” 河防水务算得上郓州内政了,她本指望方才崔岑会自觉调头回避,没想到他要装傻跟来,害得她夹在他和沈复中间,说话顾三顾四,难受极了。 沈复闻言又是吃了一惊,心里有无数疑问,但当着客人的面实在不是时机。他只得忍下,提议道:“若如此,我们回城后叫人前去探查一番便是了,崔侯贵客,怎能到那深山里去?” “哥哥说的在理。”沈砚本意就是要叫郓州对今春河防引起重视,此时沈复既然应允会查探,若是水势有异自然能叫他们警觉,若是无事不过是她被斥责一顿,划算得很。 这样一想倒是她利用了崔岑,叫哥哥不得不正视她这次胡闹举动。 他们兄妹达成共识,崔岑却不配合了。他的目光在沈砚脸上略停一停,对沈复笑道:“明举无需顾忌我,我是出来透口气,此行甚好。” 明举是沈复的字。崔岑一再这样表示,反而叫他们不得不成行了。沈复心中又是纳罕又是郁闷,他只想把人安全地赶紧带回去啊! 牛角坳实是有些偏远,从大路上走了一阵又拐进了小道。那小道若是骑马还使得,沈砚他们坐的朱漆马车,车厢有丈许宽像小房子似的,路上容不下两个车轮的间距。前车的沈辉下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步行。 “都到这儿了,下车走罢。”崔岑这个客人不顾主人脸色,拿了主意。 地上因连日落雨,泥土湿软,众人都踩得小心翼翼,饶是如此依然个个鞋底沾了厚厚泥渍,很是狼狈。连沈砚也躲不过去,襦裙下摆泥水斑斑。 “哈哈哈,林叔你胡子上!”钟意偶然一瞥,瞧见林敢的白胡子上沾了几个泥点,顿时幸灾乐祸。 “哎呦!”林敢的山羊胡子短,他使劲低头往下瞧去也看不见,反乐呵呵地跟着笑了。 被他们俩一打岔,倒叫其他人的眉头解开了些。沈砚真要感谢钟意了,瞧哥哥那狼狈样,小眼神已经无数次飞向她,哎怕是回家逃不过一顿骂了。 沈砚也爱洁,但也得看是什么条件里,此时上山下乡还拿捏作派就没意思了。再看崔岑,他倒是蛮镇定。 行了约一刻钟,路况才夯实了些,路边也能见到一些开垦出的农田。远远的,还有人影在劳作。 “就快到了。”林万峰松了口气。 远远的,前路有个牧童赶着一头牛走近。待近了众人才看清,这是个面黄肌瘦的男童,站起来还不及小黄牛的牛背高,衣裤上补丁摞补丁,因为瘦弱脸上的一双眼睛便大得有些吓人。 牧童早就把牛赶在路边,就呆呆地望着他们衣着光鲜的一行人。沈砚和他的目光撞上,回了微微一笑。 众人也没在意,不料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喊:“喂!不要再走了,快走,不要进村!” 那声音又哑又抖,听着是下了好大决心的。 沈砚回头,见是那个牧童。 “怎么回事?万峰,你过去问问。”沈辉皱了皱眉,让侄儿林万峰上前打听。 只是还不等林万峰走近,那牧童见他们停步望过来,已是吓得牵着牛绳飞快跑开了,还踉跄着摔了一步,爬起来又继续逃,似是十分害怕他们。 “小孩子莫名奇妙。”沈辉也没放在心上。他可是姓沈,桑园这方圆十几里,哪个村不仰他们鼻息,这村里就是有母大虫也吓不住他。 不管如何,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钟意和林敢交换了个眼神,悄悄护在崔岑左右。 众人走近村口,就见村口的大槐树下围着一群孩子,咿咿嘿嘿在嚷着什么。崔岑几人耳力好,便听见什么“打死你!”“害人精,贪心鬼!” 再近一些,那些衣衫褴褛的幼童看到沈辉一行人,吓得一哄而散,仿佛他们是什么可怕怪物,搞得沈辉面上无光。 “那树上挂着什么?”钟意瞧见树枝上吊着一根绳,绳上系着个物什。 “过去看看。” 近前了才明白刚才那群孩子在做什么。那树上吊下的是一个破布扭系在一起的疙瘩,离地堪堪有四尺高,孩子们在拿石头c泥块c碎瓦片砸它,甚至唾沫吐它。 “这是什么游戏吗?”钟意见它又丑又脏,有些嫌弃。 “那上面似乎有字?”崔岑眼力很好,“钟意。” 钟意啧了一声,任命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抬手扫向垂绳。绳子应声而断,钟意过去捡起绳头,仔细瞧了瞧那布疙瘩,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 他看完又满不在乎丢开,过来回话:“不知道写的什么,缝了几针在上面,可能是黑山姥姥罢?哎沈公子,这黑山姥姥是江南什么专门吓唬小孩的老妖婆吗?” 沈复道:“可不是嘛,小时候若不听话一吓一个准。” 众人笑了笑。正事要紧,沈辉提议道:“崔侯爷,这牛角坳我也从未来过,不若寻个村人带路罢。” 原该如此,那水坝也不知建在哪儿。 趁着众人在村里闲步问话,钟意寻机到了崔岑身边,压低声音道:“侯爷,那上面写着‘沈七’二字,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个咒偶。” 哦?这可真是巧了。崔岑和钟意不着痕迹地向一旁的沈砚望去,这里就站着一个沈七娘子。 牛角坳村里多是黄泥瓦房,一大片灰扑扑的。饶是如此,一身明蓝夹紫绣花襦裙的雪白沈砚,一个人就叫灰暗色都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十六章 揭开 “你盯着林万峰,”崔岑想到方才不经意瞧见那小子脸色有些慌张,“这村里有古怪,你护好她。” 钟意点头,两人便不再交谈。 村民畏畏缩缩的,沈辉一连问了几个人,要不是见到他们就跑,要不就摆手拒绝。沈辉有些恼了,这回逮着一个瘦弱的中年汉,他皮笑肉不笑道:“乡亲,听说这村里有个水坝,你前头带个路,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推辞” 如果不是顾忌崔岑和沈复都在后面,他哪容这些泥腿子这样一而再挑衅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不c不知道什么水坝啊大官人!”那汉子吓得两股战战,眼里满是恐惧。 沈辉背对着他们,一手狠狠拧在那人腰肉上,狞声低喝道:“那就去找个知道的人过来!” “叫崔侯久等了,”回过身来他又笑着招呼众人,“没想到村里许多人不知道那地方,要不我们去村长家里问问,顺便洗个手c歇歇脚罢?” 这一路踩得他皂靴c裤脚全是泥水,难受死了! “堂哥,不必了,我找了个向导。”沈砚忽然轻声插话,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一个半大的男孩。 那男童名叫阿旺,瞧身量应有十来岁,但实在是瘦,一件改过的薄夹袄空荡荡穿在身上。他手里有一团细丝手绢包着的东西,想抓紧又似不敢用力,再瞧他嘴角还残留着糕饼屑,众人就知道是沈砚用糕点收买了他。 阿旺见那么多人朝他看过来,紧张地五指抽抽,空着的一手就要伸向沈砚的衣角,就像小人害怕时要傍着大人。不过在触及沈砚漂亮的衣衫前,他又及时停住了。 “阿旺,不要怕,你就走在我身边。”沈砚对小孩子还是有耐心的,安抚了他一句又对沈辉道,“堂哥就让他带路罢,小孩子常常钻山里玩,去过那地几次。” 她已发现这牛角坳似对他们一行人十分抵触,若非事关重大,她定是要先撤离再计议。之所以还要前行,大半原因是在崔岑身上,崔小高三人武力值甚高,应付眼下不成问题。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崔岑和她视线交汇时,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就走罢!”沈辉对带他们来这穷偏山坳一事已十分后悔,因此谁来带路无所谓,只求早些叫几位贵客满足了好奇心尽快打道回府。 “阿旺,你牵着我好不好,嬷嬷有些走不动了。”吴娘主动向阿旺伸出手。阿旺又惊又喜,犹豫地牵住了她。 想起七娘早前为这雨水多有忧愁的模样,吴娘模模糊糊猜到了她为何执着要去看水坝,如今这阿旺是关键,可不能半路把人吓跑了。再者,阿旺总想去扯七娘的衣角,那手都是黑泥印,吴娘实在不忍。 一行人跟着阿旺和吴娘向村后走去,没走出多远,忽然一阵风似的蹿出个孩子,抢走了阿旺手里的糕点。 “济才!”阿旺急得大叫,“你还我!” 那叫济才的孩子长得脸圆腰壮,穿着半新不旧的春夹棉袄,只是小小年纪脸上神情很是骄横:“臭虫,到田里吃泥巴去罢,凭你还不配吃用米面做的东西!” 阿旺握着吴娘的手都在发抖,但他似乎十分害怕,刚才吼那一句已是用光了勇气。倒是沈复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你这小孩好不讲道理,谁教你的规矩抢人吃食,还口出污言?” 济才早就观察了他们一路,看他们衣着光鲜,倒是不敢那样对沈复:“你外乡人不要管我们村,你们不是要去那个破水坝吗,我也知道路,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沈复被他气笑了,还不等他开口,沈辉见众人面色不虞抢先一步挥手推开了济才:“走一边去,我们无需你。” 济才被他推开连退后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扯开嗓子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我们村,快来人啊!” 这一喊,呼啦啦围上来一圈的乡野汉,叉手叉腰,神情不善。 阿旺吓呆了,哆哆嗦嗦地低声道:“济才c济才是村长的孙子你们快逃” 那伙人中走出个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脸上一双三角眼,是村里一霸,名叫沈牛杰。他冲沈辉一行人咧了咧嘴,大声囔道:“几位是什么个意思,不远千里过来欺负我们牛角坳没大人吗?也不看看你们多大,我侄子才多大,呸,你们还要脸吗!瞧这一屁股墩儿摔下来,还不知伤到哪里,赔钱,必须赔医药钱!” 那济才也躺在地上配合着嗷嗷叫痛。 呵,这竟是要讹上了!当着崔岑的面,沈复感觉郓州的脸都丢光了,气得眼中冒火:“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这样逞凶,叫你们村里做主的人过来!” 沈牛杰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我就能做主,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我姓沈,你知道这是哪个沈吗?” 沈复心里一个咯噔,见沈辉要骂阵忙拉了他一下,喝道:“你不要乱说话,叫你们村长过来!” “我爹不在,你找我就行了。”沈牛杰精着呢,一见沈复似有顾虑,心中得意非常,“别想着赖账,今天不赔钱谁也别想走!我可提醒你了,别看我们牛角坳离城里远着,我们沈家和太守府往上数三代还是本家,我还得叫太守一声表叔咧!” 崔岑几人的目光落在沈复身上,沈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道:“一派胡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穷贼子,也敢高攀沈家的亲戚!” 沈牛杰最自豪的就是这重身份,被沈复这话激得眉毛倒竖,怒道:“我看你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给我打,打死不论,我表叔是太守,我罩着你们!” 那围着的一群糙汉竟真的举起胳膊冲上来,崔岑一个闪身绕到沈砚身前,一脚踢飞了这方向上的两个蛮汉。沈辉和沈复见被人围攻,气性也上来了,可恨腰里没佩剑,不然真个削光他们! 钟意只在崔岑身边,林敢去护着吴娘和阿旺,还有林万峰。 这群乡野汉全凭蛮劲乱冲,被一脚踹翻后半天起不来。沈牛杰见自己一伙人倒得这样快,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随机便怒火上涌,啐了一口逃道:“你们有胆,给我等着!” 阿旺一直躲在吴娘身旁,这会儿见村里的恶棍散开,害怕道:“还还去” “去,你继续带路!”沈复虽没被打中,但堂堂郓州太守的嫡公子被人这样围攻,真个叫他恨死这帮为霸一方的贼人。他傲然道,“我倒要等着看,这牛角坳里还有什么牛鬼蛇神!” 沈辉的脸色也不好看,想叫他们作罢回家去,但看堂弟那火气,还有崔侯那面不改色模样,又把话咽了下去。都是大佛,这里还轮到他做主。 沈砚被护在中间,倒是不曾害怕过。虽和崔岑这人只短短接触过,但他在这种乱局中,就无端散出叫人感到安全的气息。他巍然不动,沈砚在他身后看着人影纷乱也就只感到一丝兴奋,而非惶恐。 阿旺紧紧扯着吴娘的手带路,沈砚趁机温言问道:“阿旺,这些是什么人,真的和太守沈家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村里一直是他们沈家当村长,我爹说都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反正村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听他们的”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我们呢?” 阿旺打了个寒颤,抬头见沈砚容颜温柔美丽,这才怯声道:“有一伙人,他们穿得和你们一样漂亮” 沈砚勉强听清了,皱了皱眉头。阿旺不肯再说,她却能想到,有一群像他们光鲜的人经常来村里劫掠欺辱乡民。更有甚者,那些人还可能姓沈 沈家啊,爹啊,你知不知道郓州还有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 和乐的江南,宗族势力底下,揭开来到底是些什么为祸一方的东西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 默契 山路不好走,一行人跌跌撞撞间,又听阿旺说了些旁的事。 “山坳后边有好多酸枝树,砍下来剥了树皮,里头深红c橘红色的,听村长说这都是上好的木料村里人经常要上山砍树,村长说这些都要给沈家送去,谁要是交不上来就会被拖去毒打,隔壁家小毛的爹就被打断了腿” “送给沈太守家?” “嗯,村长说要送去给沈家娘子打嫁妆” 沈砚听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打嫁妆?这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不知道,从我爹那时候就一直是这个规矩。” 这都几十年了,沈家这一代代是要嫁多少闺女?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酸枝木的确是上好树材,用来打造家俬也漂亮大方,她不知道太守府里用的木料是从哪儿来的,买的吗?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到了最底下,就剩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再看大姑母家的沈辉,倒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沈复脸色有些难看,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阿旺不信:“你怎么知道?村长不是送去太守家他堆哪里去了,他怎么敢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太守是无数个村子最大的官,身边有一千一百个奴仆,他们敬畏得很。 因为我就是沈家人!因为村长中饱私囊!沈复气结,和小孩子说不清楚,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地名如其山势,两侧山崖缓缓上升,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自然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小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山林被过多砍伐,沈砚发现这里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出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差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那工程确实壮大,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七八丈高了,约有十几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有多处豁口,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亿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不肯过去了。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这趟来得有什么意义?” 沈复脸色有些发白,难得地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折返!” 沈辉也劝道:“是啊,妹妹别过去了,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都快了。 钟意和林敢的眼神也是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止住他们想说的话,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众人大惊失色,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眼睛都瞪大了一分,“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郓州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崔岑倒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去罢。老朽受北地万万人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山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说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觉沈复几人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来,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悬着心只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着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不太好:“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要速速叫牛角坳的村民搬离才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沈复点头道:“多谢林将军不惜危险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村,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半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着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后进山口处,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凝肃又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大门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拉着吴娘的手就要跑:“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破木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的语气不自觉就有些恼怒。 “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轻点声,“你们等会儿,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沈砚皱眉,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在微微发抖。她心头忽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朝林万峰走去,和他走开几步,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什么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地方?”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澄澈的眼睛,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吗?”沈砚的眼神越发锐利,“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大侄儿,你告诉我,他们过来是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十八章 慢着! 沈砚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虽然她期望是她猜错了,但林万峰躲闪的眼神道出了实情。这一刻她生出了些微的羞耻感,那是身为同姓同族的愤然和惭愧。 林万峰有些紧张道:“两年前我跟着来过一趟,见他们闹得有些不像话就没有再搭伴过。”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只是庶出,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但是那浑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 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把两个小人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吗?” 林万峰摇头,低声道:“小叔只当他们是在桑园附近玩耍罢了。” 沈砚冷笑一声:“那还等什么,我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既知道是谁在作怪,就没什么安危顾虑了。她可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想法,看看这牛角坳谈“沈”变色,白日里紧闭门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毒蛇猛兽来了! 不过“你就不怕回去后,大姑母迁怒于你吗?”林万峰的意图很好猜,他是要借自己一行人发现附近山村的异样,刚巧又撞上了两个弟弟作恶的时机。可想而知,若局面闹得不好看,带路的林万峰会是什么后果。 林万峰抿了抿唇,年轻人的眼中露出几分坚毅,沉声道:“如果能叫两个弟弟有所收敛,我值得。” 沈砚顿了一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什么。 这情形落在崔岑眼里,不免觉得有趣。沈七娘子个子还没她侄儿高,这像模像样的安抚姿态,又老成又别扭,但又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这人身上总是这么矛盾,越看越捉摸不定 “哎呦!”阿旺带着他爹从屋里出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看到小院里多了这么多人,唬得差点跳脚。 “大叔,你不必惊慌,”沈砚几步上前,柔声笑道,“我们这就走。” “不行!”阿旺和他爹异口同声,阿旺急道,“姐姐你们不能走,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c会欺负你的!” 阿旺不知道怎么解释“欺负”,但他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急得伸手一把抓住了沈砚。 阿旺的小手又黑又有泥污,但是沈砚心头温温的,只觉手心里一片柔软。 沈复皱眉道:“阿砚不急罢,我们先看看是什么情形,问问村民。” 沈砚却激进道:“这里是郓州,是大姑母家附近的桑园,堂哥你说是不是,这儿还有我们不敢见的人吗?” 没错!沈辉早就这么想了,这一路的狼狈早已勾起他的心火,听沈砚这般说辞他竟觉十分痛快:“妹妹说的不错,我们还是不给这家添麻烦了,出去看看罢!” 崔岑自然没有异议,沈砚就温言叫阿旺松手,众人开门出去。阿旺和他爹吓得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也小心地远远跟在了后头。 要找到出事的地方并不难,哭闹声隐隐约约,众人循声而去,不一会儿来到村东头的一个院子。 这院子也垒了一道泥墙,院门已闭,有一个中年汉子抱着脑袋蹲在门口,稍远些围着三三两两村民,均是指指点点,脸色有木然也有愤慨。 压抑细碎的哭声和喝骂声就是从这院里传来。 “作孽啊,好好的媳妇被这样糟蹋” “孙老汉又被赶出来了,他这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还能是什么滋味,自己婆娘和女儿被别人压住可也不能怪他不是男人,刀子架脖子上!” 沈砚听那些村民轻声低语,再看门口那农汉瘫坐在地痛苦又麻木的神情,顿觉一股怒意涌到了眼睛里。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小畜生竟学人欺男霸女! “哎呀!”“哎呦!”一旁的村民见到他们过来,忙四散着跑开了,惊慌地躲去拐角c门后,竟避之如蛇蝎。众人心里都有些异样,如此待遇实是从未有过,脸皮薄的如林万峰已是头都抬不起来。 这一下散开,倒把之前见过面的沈牛杰几人露了出来。沈牛杰的一双三角眼看到他们,顿时贼亮。 这时钟意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脸色沉沉有几分难看:“侯爷,沈公子,我方才早来一步打听过了,这里头是孙老汉的家,孙老汉的妻子和一个女儿还在屋里。那两个畜生带了七八个护卫,也在里面。” 顾忌着还有沈砚两个女眷在,钟意说的含糊:“我问了一圈,都说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年牛角坳好多人家都被光顾过。” “还带护卫?”沈辉被气笑了,“什么人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还显摆!” 沈复只觉得为什么要叫崔岑撞见这些事,把郓州的脸都丢尽!他眉间极是恼火,怒道:“踹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朗朗乾坤敢这样横霸乡邻,丧尽天良!” 几人说话也没压低声,那门口的沈牛杰听见了哈哈大笑,带人上前拦道:“你们也是赶巧了,不知几辈子修的福分能见到我们公子!不过里面还没完事儿,小娘们刚刚开荤还在嗷嗷叫,再等等罢!” 他又朝边上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一人跑开,大概是要去叫上村里的闲恶汉,崔岑他们也没阻止。 “崔侯,踹门罢。”沈砚走到崔岑身边并肩,冷声道。 沈牛杰闻言立刻把目光转到沈砚脸上,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扭曲笑道:“呦,这里还有个仙女呢!你等不及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开门——啊!” 他脸颊猛然被什么击中,连带着脖子大力歪向一侧,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和几颗牙齿! 一块石片掉在他脚边。 “钟意。”崔岑放下手,朝院门抬了抬下巴。 钟意从边上寻摸了一根木棍,二话不说上去就几棍挑翻了这些狗腿帮凶。他下了狠手,打得地上躺着的人哀声连连,半天爬不起来。沈牛杰尤其惨,钟意一棍子敲在他膝盖上,瞧力度他多半要膝骨碎裂,下半生瘫在家里! 一旁蹲坐的孙老汉吓呆了,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钟意也不见使力,一棍子顶开了院门。身为崔岑近卫,他两臂能开三石弓,手上挽得动百十斤的刀花,这门在他眼中和推倒一根筷子似的。 院内的几人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待门一开就围攻了上来,“大胆!是什么人!” “你们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号!”钟意挽了个棍花,挨个敲过去,顿时把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砸翻在地。 崔岑和沈复几人随后迈进来,沈辉扫见地上躺着的人,忽然觉得他们身上这衣服怎么有些眼熟?只是还不等他脑子转过弯来,屋里女人的哭声和惊怒喝骂声就清晰得叫他被引走了注意力。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打扰老子好事!” “都瞎了眼吗!一群饭桶都是死的吗,怎么没报上我” 从一个屋里跑出两个衣衫匆匆整系的半大青年,原是怒火滔天的模样,看到院里站着的人冷冰冰的目光,顿时呆若木鸡:“小叔堂哥?” 沈辉和沈复也吓住了,瞪着眼睛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要说什么?侄儿沈腾和沈朗,这荒唐事竟是自家人干的?! 还是沈砚先走了一步,“吴娘,跟我进去看看。” “不可!”在场的几个沈家男丁连忙回过神阻止,连那两个小畜生都吓得大叫,“姑姑别过来!” 屋里是什么情形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沈砚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怎能去看那些腌臜画面! 沈砚冷笑:“你们两个叫什么?这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沈腾和沈朗这才感到羞臊,一向能说会道的人哑了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小声说道:“误会都是误会” 沈砚还待再讥讽两句,沈辉忽然上前狠狠给了一人一耳光,怒声道:“你们两个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家门风严谨,怎么就出了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我大哥知道,叫你们祖母知道,还不活活打死!滚,马上给我滚回家去跪着!” “是!是,侄儿这就回去!”两个人捂着腮帮子,半句也不敢多说。 “慢着!”沈砚岂能不知这里面的把戏,人一旦回了桑园,谁知道最后是怎样训斥个几句就放过了。若以往真的有施以重惩,岂会发展到如今这为非作歹的地步?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堂哥都还不知他们二人在外如此毁誉沈氏名声,看看牛角坳村民如此惧怕沈家,想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邻村景况如何。我想问问,大堂哥和祖母若是查实了,会怎么处置他们?” “这”沈辉答不上来,见沈砚盯着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自是要好好惩戒一番,叫他们得了教训跪祠堂反省。” 全都是空话!杀人放火淫辱女子只需反省就可吗?看沈辉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沈砚心口堵上了一团浓重的郁气。 吃花醋,敢在投奔郓州的英才所乘车马上动手脚的沈涯,为此还差点害了崔岑,是堂叔祖的孙子,要保。 小小年纪称霸一方,为祸乡邻,叫人闻“沈”变色的沈腾和沈朗,是大姑母的孙子,也要保。 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就因为姓沈,就可以为所欲为,置法理于不顾。 沈复皱眉隔断了沈砚和沈辉之间的视线,轻声道:“阿砚,水坝危矣,还是先去找村长罢,此事也只能交给桑园处理,我们管不了。” 毕竟是隔房的,他们两个也是小辈,不能代为管教亲戚家的子孙。 沈砚深呼吸了一口,这才道:“哥哥来处理罢,我去叫几个村妇进屋来帮忙。” 刚才有一刻,她觉得这样臃肿的沈家,就让崔岑折腾着分崩离析也不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九章 我姓沈 这是个极寻常的农家小院,三间土屋,左右搭了堆柴和棚架,原该是养了几只鸡鸭。黄土地面坑洼,踩着无数脚印泥污,那俩孽畜带的下仆在院子里翻搅过一遍,一只活鸡也没留下。 沈辉把两个侄儿赶走,只留下一地狼籍。 屋里人似也知道外边的恶霸走了,哭声压抑,断断续续。没有哭天抢地,偏这样哽咽不止,叫人听了更难受。 沈砚没有进屋,吴娘去到门外叫了邻舍妇人来帮忙。孙老汉冲进来,到了屋门口又没有进去,一屁股坐到墙角下,一个中年大男人伤心地捂着脸哭了。 沈砚能理解,这个男人现在进屋又有什么用,除了看到那不堪入目的景象,他能对自己妻子说“我不介意”或是能安慰女儿依然会为她找个好婆家吗?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家里的两个女眷以后还要怎么做人?这个老实汉自责沮丧无助快崩溃,此刻只能跟着屋里一起痛哭,才能发泄一二。 “刚才就应该打死几个!” 崔岑和沈复几人去找村长,他把钟意留下。钟意听着孙家人的哭声,眼里闪过一丝恼恨。他是燕地人不假,但这样恃强凌弱的蛮霸行径,只要良知还未泯灭,是个人都会被触动。沈家那两个小畜生,杀了都不解民恨! “怪不得今早没在桑园看到他们,”沈砚只觉胸腔里一片冰冷,望向林万峰道,“只是他们打哪里过来,方才我们进村时将马车留在路上,他们竟没认出来?” 沈闵之的车驾若不识得还情有可原,沈辉和林万峰坐的可是桑园里的车。 林万峰见小姑面沉如水,不敢瞒她:“大概是从别的村子里过来的罢,牛角坳通着岩头村,在村西口还有条路。” 沈砚感到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他们一路这么祸害过来?” 林万峰点了点头。 “简直无法无天!”沈砚厌恶道,“这才几岁,就开始玩女人?你祖母也不管管?” 这时的富贵家里,男丁长到十四五岁,长辈会安排让他们于情|事上开蒙。沈腾和沈朗才刚十六七岁,初尝滋味,正是躁动时期,又没人约束,竟跑到外边胡天胡地来了!如此淫|色,她就不信桑园里没有半点迹象,大姑母难道就没察觉吗? 林万峰低头道:“祖母和母亲近日正在给两个弟弟挑选亲事,大约是觉得,成了家会收心罢。” 原来不是不知道,是觉得他们还小呢!沈砚一口郁气吐不出来,什么都不想说了。 一个村妇从屋里出来,看到沈砚四人站在院里,有些害怕地去拍了拍孙老汉:“屋里收拾好了。” 孙老汉哆嗦了一下,抹了把眼泪想站起来,不想蹲久了一个踉跄,幸而被人扶住了。 “老伯当心。”是钟意。 沈砚上前诚恳道:“老伯,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孙老汉对他们一行人狐疑极了,听他们言谈似乎是与那沈家人有什么关系,但又不是一伙的。他对凶悍的钟意有些惧怕,见他们以沈砚为首,不敢说什么只胡乱点点头。 沈砚叹了口气,随那妇人进屋。屋里还有翻闹过的痕迹,吴娘顺手把一张条凳摆正。里间的床榻上坐着一对母女,只匆匆拢了发丝和衣裳,除了眼睛红肿,看着还齐整。见到有外人进来,孙氏母女吓住了,如惊弓之鸟紧紧依偎在一起。 “孙家婶婶,你别害怕,没人能再伤害你们了。”沈砚也不走近,只在门帘边上说了一句便退开。屋里还有那种味道,此时说什么安慰话都是无用。 她转身对孙老汉道:“孙老伯,你们家里赶快收拾一下,山上的水坝就要崩了,牛角坳的村民全都要搬走。” 孙老汉显然不能反应过来,反哆嗦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 吴娘c林万峰和钟意都看着沈砚,沈砚没有回答。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带着妻女离开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换个新地方罢,没人会认识你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孙老汉只觉他们太莫名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惊慌地躲开沈砚逃到里屋去。 沈砚也不失望,土生土长的乡民可能一辈子都没想过要移窝,她这样冒然提议,自是没人会听从。只盼崔岑那边会顺利罢,那村长养奸纵恶,也不知在村里还有多少威望。 她和吴娘几个走到院门处,发现不知何时孙老汉家外边围满了村民,看着他们的眼神里有古怪的恨意。钟意手心一紧,已是暗暗提气。 人群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把木拐,望着沈砚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牛角坳?边上那个穿青衣的,几年前跟着沈家两个恶霸来过,我还记着呢!” 穿青衣的正是林万峰。 沈砚止住他,上前一步道:“敢问老先生名讳,是以什么身份拦着我等?” 老者冷笑一声,朗声道:“某姓赵,识得几个字在村里教私塾,往日里当得乡亲们一声尊敬,今天正是要为他们拦下问个清楚。这位女公子,该换你回答了!” 沈砚转目看了一圈,甚至在人堆里看到了神色复杂的阿旺和他爹。她的心微微有些酸,他们几人中且不说她最年幼,钟意和林万峰还是两个男子,那祖父年纪的老者却拿她来针对,她已是猜到前因后果。 多半是因他们此前制住了沈牛杰和沈腾一干人,叫村民看出了端倪。趁着崔岑和沈辉四个看着不好惹的人走开,这就围了上来,要找她一个小女娃讨说法,或者说讨些好处。 “我姓沈,”沈砚话一开口,就见一圈村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乌镇太守府上,排行七。” “当啷!” 一根木棒掉落地上,村民们呆了一瞬,连带头的赵姓老者都愣了一愣。 “沈七?沈七!”不知是谁嚷了一句,顿时群情沸腾,喧嚷声四起,惊声尖叫连连,牛角坳的村民们忽然齐齐往前围了一步,这回盯着沈砚几人的眼神堪称仇恨。阿旺被挤在人群里,瞪着眼睛看着她,那目光又陌生又茫然。 怎么回事?沈砚不意引起这么大动静,心头微震。钟意脸色一变,忽地想到村口树上吊下的咒偶,想要给她解释一下,却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 吴娘和林万峰也不知为何惹了众怒,忙上前一步护在沈砚左右。正紧张间,忽身后传来“哐!”一声关门声,孙老汉把院门给关上了! 身后是紧闭的木门,身前是群情激愤c手无寸铁的乡民,沈砚四人被堵在了门口。 赵姓老者忽然大笑了两声“老天”,举起木拐往沈砚身上一指,愤然道:“你就是沈七?你还敢到牛角坳里来?怪不得那两个混世魔王要听你的话,因为你是他们的靠山啊!” 见此情形,沈砚反而镇定下来,冷静道:“赵老先生,我是沈七,我现在也跑不了。但我不明白你刚才所说是什么意思,可否请你详细述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二十章 抓起来! 沈砚万万想不到,她只常在城中寺宇和金石巷里转悠,什么时候成了这个山坳里的霸王?现在就算村民还要含糊,她也不肯依了。 她反盯向赵姓老者,眸光坦荡,毫无惧色。 赵老正在恼怒间,见她还敢这样看自己,顿时怒不可遏:“就算你沈砚是太守的女公子,天理昭昭,也容不下你等奸恶之徒!你看看这牛角坳!你纵着沈家人巧立名目,为非作歹,欺压乡民,你敢做不敢认?” “老先生,你说我在村里巧立名目,”沈砚被他这样骂也不生气,“不知我做了什么?” “好好好!”赵老被她嘴硬气得胡子哆嗦,拄着拐棍往地上一戳,“那老夫就给你好好讲讲!刚刚那两个恶霸是你什么人,你不说我也早知道,他们叫你姑姑!沈家桑园里的公子,隔三岔五骑马来我们几个村里,砸门毁屋,奸|淫掳掠,附近不知多少人家遭罪,你方还亲眼见过一例,就在你身后!这不是你沈七纵着,他们岂敢如此肆无忌惮?” 沈砚听了半天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敢狡辩!他们说你沈七是郓州的女公子,有你这个姑姑罩着,谁也奈何不得!” 沈砚深呼吸了一口,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 “老先生,你知道他们两个叫什么名,在家里排行第几吗?”见赵老头沉着脸哼了一声不答,她又道,“你却知我姓名排行,是谁告诉你的,你听了就信了?” “当真可笑!难道你不是沈七,不是他们的姑姑?” “我是,可这里面实没有什么因果联系。”沈砚微讽道,“我从未来过牛角坳,未动过村里一针一线,恶人假我之名,你们不去追责作恶之人的底细,反倒寄恨于我。若我这辈子都不来牛角坳,你们要怎样,是奈何得了那两个孽畜,还是能奈何我?” 听她对外人称呼两个侄子为“孽畜”,林万峰和钟意都不免有些动容。 沈砚之问不可谓不犀利,赵姓老者被她激怒道:“果然毫无悔意,还在这里振振有词!你们沈家欺压村里多年,将村民当牛马使唤,上山砍树,下河采石,不知多少人丟了性命,我们能奈你何?我们就是打死你,也不怕同罪入牢房!” 随着他一声嘶吼,围上来的村民更加躁动了。 这人果真有些胡搅蛮缠不讲理,沈砚拨开吴娘,上前一步冷声道:“老人家,打死我,你们一村人都得陪葬,无论男女老少!你既知我身份,就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我一个人换你们几百人的性命,你算算值不值!” 实则她爹可没有这样爱她,不过谁叫这些村民胡乱把她当成了不得的庞然大物。“民畏官”是刻印在骨子里的本能,村民们不过是一时激愤,冷风一吹就能叫他们冷静下来。 沈砚见赵老头胡子一抖没有即刻接话,就知他是只喊得响的纸老虎。她缓了口气继续道:“实则我现在还很糊涂,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各位乡亲。方才听说,村长也许是沈氏族人,暂先不说是真是假,只是我远在山外从未和村里有过接触,难不成村长一家也是打着我的名号?” 赵老露出鄙夷神情:“你现在自是推得一干二净!附近几个村子都知道你沈砚喜欢石头,村里一声令下,我们多少乡亲上山下河给你采石,多少人摔断手脚甚至丧命,从不见你怜恤一个铜子!为一己私欲,吸人血的水蛭也不过如此!” 连她喜欢石头都知道?沈砚朝林万峰望去,见他点头,心底对沈腾和沈朗动了一丝杀意。不用说定是这两人出去散播的,假着给她上供的借口四处剥削劳力,到底什么仇什么恨,这两人要把所有脏水都泼给她? “老先生你误会了!我家娘子是喜欢石头,但不是这些普通的山石,”吴娘一直听着,这下忍不住解释道,“她为了学制砚,就是砚台!写字磨墨的那东西!她需要特定的砚石,那些石头我们郓州没有,娘子一直是在石铺里购买,从没有收过你们村里一块石头,这都是有证据可以查的!” 赵老的眼神闪了一闪,连村民中都响起了嗡嗡声。 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一个半大孩子,朝沈砚扔了一颗石子:“才不要听你胡说,我爹就是给你挖石头的时候被水冲走了,你还我爹!” 那石子没什么准头,被林万峰挡了一挡,砸在了他腿上。 沈砚见村民又开始躁动,冷笑一声道:“赵老,你还没忘记为什么要带人围上来罢?我只问你一句,村长一家日日在你们眼前,儿孙也帮着恶棍欺负村民,就连沈家两个孽畜都时常来光顾,你们牛角坳为什么不齐心把村长驱逐,把那俩个畜生捆去见官?” 她见赵老头张了张嘴,也不给他机会作答:“几年了,你们忍着压榨和欺侮,就是要等到一个十几岁小女娃来村里,问我要讲个道理吗?别说官衙是沈家开的,敢不敢套麻袋揍那两个畜生一顿,村里就站不出一个还有血性的汉子了?都围着我做什么,我身上没带金也没带银,就是死了也只一条命,赔不起你们几年来无数血汗!” 这番大无畏的实话里内容太多了,叫人群静了一瞬,片刻后响起无数声响。 “放屁!我们牛角坳多的是有血性人!” “谁要你的金银了,我们是气不过沈家欺负人!” “对,我们是要讨个说法!” “别听她狡辩,她在推卸责任,她想逃走” “沈家丧尽天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我苦命的老伴难道就这么没了” “安静安静!”赵老把木杖戳了好几下,才叫村民停下议论声。沈砚那些话就差直指他不分是非,只敢欺软怕硬,叫他满头满脸的尴尬狼狈。他对这个巧舌如簧的恶毒女子真正有了几分恨意,想到身后村民都是听他的,不觉有了胆气,厉声道:“任你沈七说破天也没用,你们沈氏一族在附近犯下累累恶行,就是老天爷也无法帮你们开脱!来啊,把他们给我抓起来,押去桑园换那两个小畜生!” 这老头还学聪明了,怕村民刚才有动摇对她下不了手,就拉上桑园做垫背。可沈砚也不会这样束手就擒,迅即镇定道:“赵老先生,你们可想好了?牛角坳人连村长的孙子都不敢碰一根指头,今天是什么给你们勇气,突然敢去冲击桑园里几百人护卫?” 很简单的反问,才刚要迈脚的村民又齐齐茫然了,是啊,为什么突然有这胆气了? 沈砚的眼神暗了一暗,这些村民真正活得糊里糊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指东是东,指西是西,被欺压得可怜,又对前路一片迷茫。那个赵老头也只想虚张声势讨些补偿,如果换了是他们拦下沈辉,恐怕这会儿早就被沈辉打得躲起来了。 “不要听这个妖女胡说八道,抓起来!抓起来!”赵老气急败坏,甚至动手把他身边一个村民推了出去。那村民一触到沈砚沉静的目光,吓得连退几步,又躲回了人堆里。 钟意也看出端倪来了,他出声道:“七娘子,你们先站开些。” 等他们退开到一旁,钟意扭了扭脚脖子,也不见他加速,一步两步最后离孙老汉家的泥墙还有几步远时,忽然暴起,一个空旋飞出一脚踹向墙上! 这一脚真正是巨力,那泥墙应声“轰!”响,被踹出一个大洞不说,连带着边上一段都淅淅哗哗倒塌。 钟意回身,原本围着他们的村民不由自主又倒退了一步,“想清楚了,我是军伍之人,我杀人不用坐牢。” 赵老也吓得不轻,拄着拐杖的手都在哆嗦,“太嚣张了,果然就是你们天理昭昭” 村民们又慌又茫,看着沈砚一行人的眼神极其复杂,十八般滋味按下这个又翻上那个。进退不得间,忽然村里响起了“锵锵”的洪亮锣声,又急又促,余声连绵。 “是谷场的方向!” “是村长在敲锣,一定是有什么大事!” “赵老我们过不过去?” 赵老恨恨看了沈砚一眼,咬牙道:“去,都去谷场!” 沈砚几人互换一个眼神,已是猜到崔岑那边有了动作,“我们也走罢。” 她从倒塌的院墙里看见孙老汉一家三口紧紧挽在一起,不免有些心烦意乱:“老伯,相信我,别耽误时间了,赶快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 往谷场的方向很好找,沈砚跟着村民一路过去。原是来看水坝的,不想自己倒成了被人围观的,她心里不是不恼,更加想不通那两个混账东西为什么要赖上她。 “大侄儿,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都无需说全,林万峰就知道身旁的小姑是问什么,他本要摇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他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我” “什么?”沈砚起初没反应过来,再稍一想就明白了!任她怎样聪慧,都猜不到原因竟是如此,一时有些错愕。 林万峰今年十九,亲事早几年就该开始相看了。大姑母乱点鸳鸯谱,想叫她嫁到桑园里,再叫林万峰入赘,以便将来桑园由沈砚承继回归沈氏,想来这个念头大姑母是早就透露过的。这无疑是抢走了沈腾和沈朗的金饭碗,明明他们才姓沈,为什么要叫姓林的一个人好处全占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叫两个小人嫉恨上了沈砚,怕她个隔房的嫁来桑园抢走产业,又妒她出身太守嫡支不知是什么心理,两人出来为非作歹时就扬着沈砚的旗,要叫她的名声在桑园周边烂透,看以后她还怎么在桑园桑户间立足! 沈砚想过一圈,顿时恼得恨不能亲自动手扇他们两个耳光! 林万峰见她面沉如水,吓得脸色有些白。两个弟弟出去胡闹,虽然这两年他没有亲眼见过,但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万万不知弟弟如此大胆,竟敢污蔑毁誉小姑。再一想这事可能还夹着他的关系,祖母压着他的亲事时也对他说过那个念想但他有自知之明,只觉得祖母异想天开,桑园再值钱,以小姑的品貌也不稀罕啊! 真是窘死人,现在他都不敢站在小姑身边了! 吴娘和钟意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明显感到沈砚身上的气息随之十分压抑。 远远的就看到了谷场,偌大的场地上已是聚了不少村民。再走近一些就看清了那边高台上站着的人,除了沈复几人,还有个四五十岁的矮胖男人手里提着锣,大约就是村长。 见到沈砚一行人过来,村民纷纷让路,台上的人也望过来。 沈砚和崔岑的目光不期相遇。他在台上,她在台下,他看起来沉静而安定,沈砚忽然就松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二十一章 血花 “安静安静!”牛角坳的矮胖村长习惯性地扯开喉咙喊了一句,才发觉底下本就静得可怕。百十双眼睛沉默地看着高台,村里来了这些陌生人,再迟钝的村民都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 沈砚几人没有上台,就站在前排听着。 “各位乡亲,我身边这几位是乌镇来的贵客,是特地来察看我们后山那个水坝的!”沈村长紧张得喉咙发痒,“大家知道今年的雨水特别多,据几位大人观察,我们后山的水坝已经很危险,随时有可能塌垮,一旦大水冲下来那就是山洪,后果你们都知道!所以乡亲们,赶快回家收拾东西,我们全村人都要赶紧搬走!有谁没来谷场的,回去后左邻右舍都知会一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出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随村长声嘶力竭的话音落地,原本安静的谷场顿时炸起了无数惊恐的声音。 “村长你不是开玩笑罢,搬走,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俺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搬哪里去?” “那个水坝能出什么事,它早就捣烂了,也存不住水,怎么会发大水?” “就是啊,几十年都没出过什么事,村长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们沈家又想干什么,又想把我们赶哪里去?老天爷,还讲不讲道理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村长你不要听人胡说,什么贵客,不要说什么都信啊!” 惊恐的村民怎么也没想到,锣声召集是要宣讲这样一件事,他们的田地和家都落在这个山坳里,祖祖辈辈,这里是他们的根!他们打心里不愿相信后山的水坝要垮了,也不敢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无家可归之人。茫然,恐惧,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听话地离开,反而通通围向了高台,“村长,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能骗我们啊!” 沈砚几人早在人群涌动时,就早一步上了油松搭建的木台。沈复见她过来松了口气,崔岑也向她微微致意。 “我没有骗你们,水坝真的很危险没有开玩笑!”沈村长站位靠前,被激动的村民扯住了脚脖子,他低头要去拍开村民的手,又被人拉住了胳膊,“你们放手!放手,听见没有!” “哥哥,他知道你们是谁吗?”沈砚朝那个肥胖村长丟了一眼。 “要是不告诉他,他怎么肯敲锣?”沈复一想起方才的曲折,鼻子都气歪了,“我和崔侯去找他时,他正带着一帮人拿着撅头要来捉我们,幸亏有崔侯和林将军在,不然” 人多势众,一不小心他和沈辉身上就挨了两下,现在腹间还隐隐作痛。如此刁民,可恶至极! 沈辉在一旁脸色阴沉,以他来看,这些刁民鬼才懒得管!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竟然敢打他! “村长!村长!”“真的要发大水吗,我们村子怎么办?”“要搬去哪里,你得给个说法!”拉扯间沈村长手里的铜锣掉落,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嗡声颤颤,倒有片刻叫人堆安静下来。 沈村长趁机挣开了几人,坐在地上一屁股往后退去,吓得面色狼狈:“滚开滚开!都拉我干什么,老子哪里管得了你们死活!要命的就回去收拾,不要命的就在这等死好了!” 村长退的位置正在沈辉身前。沈辉一脚抵上他的后背,冷笑道:“就你这个怂样,也配当村长?”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他们不听,我没办法啊!”沈村长吓得快哭了,侧头左右看看沈复又看看崔岑,“不是说水坝很危险吗,我们快走罢,出村离大路还有六七里,真有个什么事就来不及了!” 一见村长这副逃命模样,围着木台的村民这才意识到这真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错愕不安,哀嚎连连,你推我搡,拉着左右的人全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真的要舍弃?实在太难了!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所有的寄托都在这片田土上! 崔岑三人只立在一旁静静看着,沈砚看了他一眼,这是郓州的内政,他确实不能做什么。 台下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带起一片新的惊慌。沈复试图让村长再安抚几句,可他之前言语间要丢弃村民现已没有人肯听了。沈复和沈辉这才有些慌神,四周的村民愤怒又焦虑,一股“没有活路”的暴躁情绪慢慢在酝酿,越来越多人把目光盯向了木台上。 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成,说不定反而发生踩踏许多人要先把命丟在谷场!沈砚看见瘦小的阿旺挤在大人的腿边,惊恐不安,那样无助害怕。连谷场边上的狗都在不安叫唤。 她眉间越皱越紧,望向沈复道:“哥哥,村民会如此不安,多是因搬迁一事会让他们流离失所,家无恒产。此事还需上禀父亲,请他下令让周邻村镇代为收容,你看此事” 沈复读懂她未尽之意,紧张道:“阿砚说的是,父亲若有所闻,定当会如此安置。” 沈砚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和哥哥一双儿女都在当时,她爹沈闵之管不管都得管! 她深呼吸一口,果断转身走向崔岑:“崔侯,你身上可带有利器?” 崔岑望着她眼中忽然迸发的利芒,有霎那的晕眩。他解下匕首递给她,还是问了一句:“七娘子,你要做什么?” 沈砚不答。 牛角坳已是群民无首,人心混沌,这样茫然惊俱之下,说是失了神智都不为过。 “娘子!”吴娘见她模样十分陌生,竟有些害怕,出声想叫住她。 沈砚不听。 她走到村长身边捡起木槌,在那面铜锣上奋力一击! 金木敲击发出的巨响让她自己都有片刻的失聪,但效果明显,场下的村民都被这一声吸引了目光,茫然地望向她。 沈砚耳边还有嗡鸣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步一步走向村长,目光镇定,直到拔出雪亮的匕首,架在了村长脖子上。 她一个转身,架着瑟瑟发抖的村长走向高台边缘。 村长离她最近,刀锋紧紧压着颈侧,他闻到了溢出的血腥味。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个矮胖的男人吓得泣不成声:“不c不要求求你” 沈砚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似乎还不知她要做什么,眼神还陷在将要弃离田园的惊茫里。 这样如陷臆症的情状,只能用更刺激的事叫他们醒神了!沈砚执刃的手狠狠一划,在这个男人的颈间割出了一道血口! 霎时间血花崩溅,有一两滴落在了她脸颊上。 “啊——!”村长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捂着脖子倒在台上,不消一会儿就是满手满肩的血色。 杀人底下的村民都惊呆了。 匕尖还在滴血,声音又回到了她的耳中。她听到了身后有人倒吸冷气,她感到身后有惊骇的目光。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动手。但谁叫牛角坳不认识太守嫡公子沈复,不认识桑园二公子沈辉,更不知燕侯崔岑的大名,只知道她沈七一个女霸王! 沈砚压着目光沉声道:“牛角坳的人没有不恨我的,因为我是沈七,我是郓州太守的女公子!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我会把你们带离这里,重新找个地方安置。乖乖听我的话,不听话的下场——”她把刀尖指向还在尖叫的村长,“我不介意再多杀一个。” 谷场上只回荡着村长的哀泣声,朴实的村民们被这接连的惊吓震住了,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沈七要杀自己的狗腿。 “现在,所有人回家收拾行囊,越轻简越好,越快越好,”沈砚抬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又阴云密布的天空,“山上的水坝随时有可能崩塌,不要留恋财物,有命在就还有未来!” “现在!立刻回家去!” 也不知是她的镇定感染了村民,还是她脸上的血花吓住了村民,围着高台的人一个接一个散开。片刻后,越来越多的人转身奔向了家里,跑着踉跄着奔回了家,阿旺父子俩也撒腿跑了。 “当啷!”匕首滑落,沈砚这才发现自己整只右臂都在发抖。 “娘子!”吴娘之前半步不敢上前,这时才带着哭腔跑过来,拿出手帕要给她擦脸。 沈砚按住了她的手帕,递给崔岑道:“崔侯,救他” 崔岑深深凝视着她,现在才感到后怕?她半倚在吴娘怀里,眼中有闪烁的无助和慌乱。 那个男人死不足惜,但不能叫她落下阴影。 “钟意,救他。” 钟意接过手帕,半跪向倒地的村长,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一个喂服,一个外敷,再用丝帕系住伤口。他望了沈砚一眼,对这个无胆村长嘲讽道:“不用嚎了,你死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二十二章 为伴 “爹!爹!”沈村长的两个儿子奔上台,惊恐地抱住他,看着一脖子血迹打哆嗦。 沈砚缓过一口气,搭着吴娘的手臂站直了:“你们叫辆牛车把村长载回去,家里的事也别耽误了,赶紧收拾一下准备离开。” 两个大男人早就被沈砚吓破胆,争着要回去叫车,都不肯留下照顾老父。 再加上村长哭嚎,沈砚听得脑仁疼,随意指了一人厌嫌道:“都闭嘴!你留下,抱着你爹不要乱动!” 这才消停。 沈复几人在一旁早就看呆了。 从沈砚在刀鞘里拔出匕首开始,沈复就觉得这个妹妹陌生极了,雪刃上映出的那双眼睛冰冷又坚毅,一点都不像他印象中那个恬静无争的小妹妹。她也许并不那么柔弱,拿起过凿石的细杆小刀子,但她怎么可能有胆量手握利刃去杀人,她见过血吗,她下得了手吗? 他脑袋里混乱极了,山风呼动,妹妹一身明蓝夹紫绣花襦裙有飘带飞扬,如果不是半身血迹的村长还躺在她脚下,恍然刚才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沈辉同样大吃一惊。他心里想的更多,母亲为桑园的打算他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气又任性的堂妹骨子里是那么狠一个人,回去要和家里好好说说了 他正想着,就见沈砚忽然把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又冷又疏离,让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沈辉堂哥,”沈砚的语气里没有一分尊敬,怒而冷笑道,“你可知牛角坳这些村民,为何会听从我的话?说出来恐怕你要不信,我的名字在桑园附近,可比你们几人的大名都要好用多了。” 这番冷嘲热讽实在有些无礼,沈复轻斥了一声。林万峰知道她为何这么生气,脸上讪讪的,崔岑也是饶有兴趣的模样。 沈辉一个大男人被和自己儿子年岁相当的女娃这样问责,脸色就不太好看,半恼半不解道:“哦?妹妹何出此言?” “这就要问你两个侄儿了,方才就不该让他们走,就应该当面问个清楚!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两个侄儿沈腾和沈朗和我有这样深仇大恨,要这样在四邻八村抹黑我!”沈砚一点也不客气,眼中几欲冒火,“你可知附近村民视我为毒蛇,视我为水蛭,视我为祸端,咒我唾我不知有多恨我!我沈砚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一家人这样糟贱我?” “什么?”沈辉被她脸上的怒容吓到了,“阿砚你在说什么,什么我两个侄儿,沈腾他们也是你侄儿,什么叫村民咒你恨你,我怎么听不懂?” “堂哥别说我无情,那两个畜生从今往后和我毫无关系,桑园我也不敢再去了!待我回去就要禀明父亲,从今往后大姑母这门亲戚,我沈砚高攀不起!” “阿砚!”沈复忙上前斥了一句,她一个小娘子怎能说自己侄儿是“畜生”,还说出这种类同断亲的话,被人听去才真是要出事! “怎么回事,你哪来那么大火气?” “那两个孽障四处作恶,哥哥你今天恰巧看见了,”沈砚甩开沈复的手,差点落下泪来,“若是看不见,你怎知他们几年来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但你又知道吗,他们竟是以我的名义四下里张扬祸害,将我说成靠山,将我说成倚仗,将他们所作所为都推在我头上!我沈砚发誓从没收过他们孝敬的一根木头块石头,可是这十里八乡的村民却恨不能食我肉喝我血,哥哥,你也觉得,我该吗?” 这番话字字委屈愤怒,沈复简直不敢置信。他对大姑母家的两个侄儿也是心存不齿和恼怒,但想不到里头还有这般曲折,关系到妹妹的声誉。若是真的,别说阿砚如此愤怒,他都有想杀人的心了,多么恶毒的心思才能做出这种事,这是存心要毁了他妹妹和沈家清誉! 他沉下脸,面向沈辉道:“堂哥,这是怎么回事,阿砚说的可是真的?” 沈辉有些慌神,连连摆手道:“不可能的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们两个臭小子是顽皮了点,但也不敢这样害小姑” “不敢?”沈砚讥讽道,“看来在堂哥心里,他们还是天真可爱的小婴孩呢!难道你忘了,他们方才还在孙老汉家里淫人|妻女,这是顽皮的程度吗?” 时人说话多含蓄委婉,似沈砚这般直言快语嘲讽状,一时听着叫人耳朵火辣辣的。沈辉当即就涨红了脸。 “大公子,我可以作证。” 吴娘扶着沈砚,心疼地把之前众人在孙老汉门前被围堵的事说了。 钟意也补充道:“村民对七娘子十分有敌意,七娘子何辜,要蒙受这种不白之冤?若不是今天临时起意来了这里,恐怕七娘子身上这个恶名要一代传一代,媲美黑山姥姥了。” 沈复早就听得脸色铁青。 沈辉尴尬极了,心里大呼不好,那两个做事不过脑的孽障竟这样坏了桑园和太守府的关系,再想修复就是千难万难了!怪不得沈砚突然气性那么大,憋着一口气都敢拔刀杀人了! 沈砚似乎迁怒到连沈辉都不想多看一眼,转身道:“我言尽于此,此间事了我就要请父亲为我讨个说法。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安排好村民们撤离,就请哥哥做主罢。” 按说以身份是崔岑最高,但他是客人,是外人,也只能把指挥交给沈复了。 木台上还有村长父子俩,村长捂着脖子也不敢嚎了,两人低头恨不能别人看不见他们。 沈复长吐一口郁气,这半天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有些头晕脑胀。尤其是知道牛角坳对沈砚对太守府积恨已久,更不能丢下村人不管,否则他们兄妹二人的恶名真要洗不脱了! “为今之计,我们要兵分两路,”沈复略一沉吟道,“一去乌镇向州衙报信,一去桑园请大姑母做好容留村民的准备。阿砚,你带崔侯和林将军三人回去,崔侯身份贵重,不能在此久留了。堂哥和万峰侄儿,也要麻烦你们回去一趟。” 这是叫暂开桑园负担几百人的吃喝拉撒,想到沈复和沈砚的冷然目光,沈辉再不愿也只得点头。 “哥哥要一个人留在这儿坐镇?不可,”沈砚摇头道,“方才我当众说了那样的话,如果转瞬逃走,岂不是叫村民更惶然无依?我留下,哥哥带崔侯回去,再请父亲火速派人来交接。现在约是申时几刻,看天色,在天黑前还不会落雨,一个来回的时间足够了。” “不行!你一个女孩儿怎能留在这种危险地方,吴娘,快带你家娘子走!”沈复不同意,村民对妹妹多有敌意,任何一件事没有处理好,她都有可能会被人围攻! “哥哥,我没有开玩笑。” 见她不听话,沈复恼得眉头紧锁,正想要强硬地把她绑起来,忽然身边一直作壁上观的崔岑开口了。 “还是明举回去报信罢,我陪七娘子留下,有什么事我也能做个援手。” 相比之下崔岑的语态有些随意,但微弯的唇弧显示他并不是在说笑。他一路上都极少开口,也不指手画脚,安静时连同林敢都仿佛不在诸人视线中。但一旦开口,他略显清冷的嗓音就让人不由自主注目向他。 “不可不可!”沈复极力拒绝,奈何崔岑做的决定他改变不了,又不能把崔岑一棍敲晕带走,急得他额头冒汗。 “别浪费时间了,你既担心我们安危,就当早去早回。”崔岑一锤定音。 这下反成了沈复和沈辉两个,连同林万峰,被众人塞去报信。 “快快快!”三人坐在桑园那辆小车上,他们把大车留在原地备用,沈复心急如焚,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恨不能插翅奔个来回,“快,越快越好!” 剩下沈砚和吴娘,还有崔岑三人留在谷场上。 沈砚拎起铜锣和棒槌,卸下愤怒模样,眼中一片清明。 虽然不知道崔岑为何要留下涉险,但比起来,她确是更愿意和他为伴。 他的眼里丝毫没有水坝压顶的畏难,反而是隐隐的兴奋。哥哥不在,她感到,她被盯上了。 沈砚紧了紧手心,“崔侯,请跟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二十三章 阴云 村里一片嘈杂混乱,沈砚和崔岑几人路过一户户院墙外时,无不是鸡飞狗跳。锅碗瓢盆,大人小孩都在忙忙奔走,骂声哭声叫嚷声,男粗女尖各种声音汇集成一股浓浓的不安。 “上山时我看过地形,这水坝一旦冲垮,牛角坳两条溪床根本容不下。更可怕的是,乌镇这一带都是湿壤土山,不是石山,连月来经雨水冲刷,我怕一旦山体松动,周边几个村落都要掩埋底下。”沈砚提着长裙脚下飞快,往刚才有人指点的村塾方向而去,“现在我要寻个经常在附近走动的人,猎户也好,货郎也罢,崔侯,可否请你帮忙?” 钟意不等吩咐,自觉道:“我去抓个回来,林叔你护好侯爷!” 林敢肃然点头。若依着他们本心,是不愿掺合这事的,水祸滔滔,任谁臂力千钧也挡不住一坝崩溃。但既然人都留下了,再发怨言没有任何意义,唯有一心一力叫众人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 崔岑大步跟在沈砚身边,顺势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去村塾?” “因为那里才可能有纸笔。” 村塾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迎面是书堂,三面土墙盖一个瓦顶,左侧有两间厢房供起居。沈砚几人来时,就看到那个赵老头拄着拐杖正指使一个中年人帮他收拾家什,房门口敞着两口樟木箱。 赵老也才前脚刚到,慌得不知怎么收拾:“把锅带上,把那条腊肉也装进去!屋里那个烛台也带上,对了还有被子,那可是新的棉被!” “爹,装不下那么多啊!” “老先生,我们现在是逃命,”沈砚听不下去了,纠正道,“把钱财贴身藏好,最多再打个轻便的包袱背肩上,这可不是搬家。” “你c你们过来干什么?”赵老看到沈砚这个女罗刹就打哆嗦,听说是要借用纸笔,忙叫儿子从箱里拿出一副笔墨纸砚。 沈砚接过去到书堂上,那端头有一张老旧案几。沈砚摆开砚台磨墨,瞥见吴娘手上的铜锣,叹道:“村民多怜财物,恨不能什么都带上。吴娘,你出去敲一圈,叫他们只带钱财和几身衣物足矣,把鸡鸭活物c大件或零碎的物品都给放下。” “能去几户是几户,让他们抓紧时间到村口大槐树集合,不听劝的就不必管了,”她朝赵老头的方向加大声音,语气渐狠,“告诉他们,生死自理,没人在乎!” 赵老头父子俩果然震住了。 吴娘点头应下,又朝崔岑行了一礼:“崔侯爷,我家娘子就拜托你了。” 崔岑点头,转身对林敢道:“贺元你也去罢,两个人可以左右照应,能多走几家。” 林敢犹豫了一瞬,想想这村里没人能伤得了侯爷,便不再啰嗦。 片刻后,院外就响起了又闷又响的锣声。沈砚一时听得痴了,露出几分疲态。 崔岑坐她对面的跪垫上,这还是两人第一回面对面离这么近。她脸上还有一丝手帕抹开的淡色血迹,但已收起了那股锐气,此刻眼中不是如水如雾的涟涟濛濛,不是如星如月的慧睿黠光。 几经曲折,穷心费力,她的疲惫和软弱很真实。这样的沈砚,和他前几次见过的那个太守女公子不同。 她没有强撑,这一瞬的流露,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看见了什么意外的东西。 他一直没把沈砚当女人,直到此刻。 只一个闪神的瞬息,沈砚已回过神来继续研墨,还对崔岑解释道:“那水坝崔侯也看见了,若是垮塌就是灭顶之灾,所以我们不能冒险。以村民的这个速度,未必能在落雨前撤离,所幸牛角坳还通着其他村子,只要躲过溃坝的第一波水势,就还有转圜。” 崔岑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当真刮目相看,这不是小聪明一拍脑袋就能想到的事“所以你要找人问路,不,是问地利,是想让山洪自然分流,借一片土地分薄一坝之水。” “不错,”沈砚放下墨条,并不意外崔岑也能想到,“那水坝终究有个容量,并非无垠无限。最虑是山土滑坡,当头而下的牛角坳必不能保,但十里八乡未必会这么严重。青陀山附近有好几条水道,只要能汇流,就能控制水势流向。往桑园那边路窄且长,未必是最佳选择,所以我想问问常在周边行路的村民,看能不能带大家改道。” 说白了,牛角坳这是个微小型的水库,只要及时避开正面冲击,就有活路。 有勇有谋,若不是时机不对,崔岑真想为她拍掌。人就坐在他面前,秀美的小娘子大气从容,竟让他生出一丝惊艳。 他还是忍不住慨叹一声,眼中幽讳如深:“七娘子,你真不一般。” “彼此彼此。” 沈砚轻笑一声,随即略略斟酌,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长度,提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圈一条曲线,继而在边上又添了几笔。 她悬腕的姿势十分优美,信笔而下,不见迟滞。崔岑心头忽生出一丝古怪的警觉,眉尖一挑道:“这是什么?” 沈砚可不会告诉他,半真半假道:“凭印象胡乱画罢了,我以桑园和牛角坳为两点,这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这条是桑园附近的河道。” 实则当然没那么简单。若不定点一方,不顾里程长短,不辨三面方向,画的地图就是鬼画符,半点不适用。她从前背着仪器在荒地山间测量绘图时,这样简单的草图不值一提。 估测绘图,崔岑抬眸。可是沈砚看来是不愿细说了,他也不强求此时,转而笑道:“没想到七娘子还有这样本事,不知你爹是否知道?” 沈砚淡淡一笑,正想说“崔侯说了我爹也不信”,就听到在“锵锵”的锣声里现出了钟意的声音。 “幸不辱命,我回来啦!” 钟意身旁还有个年约三十的圆脸男子,两人大步穿过院子走上堂。钟意介绍道:“七娘子,这人是个挑担的货郎,姓刘,附近再熟不过了。” 沈砚瞬间收起方才和崔岑玩笑的心情,正色道:“刘货郎,我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事关一村人的性命安危,望你好生配合。” 刘货郎被钟意抓来时就吓去了半条命,此时哪敢不应。 也顾不得崔岑在一旁虎视眈眈了,沈砚就让他从牛角坳出发一条一条道回忆,一个村一个村回想,约摸要走上几里地,在什么方位,中间有哪些地势开阔或有高低落差的地方。她问的很细很杂,这个货郎虽然记得路,但对比她定点给出的参照坐标,常常搞不清东西。这是经验头脑的通病,凭感觉而不是凭精确定位,没有实地走过,真个描绘起来她也很吃力。 好不容易厘清,那纸上已涂画得如天书一般,那个货郎逃也似地抹汗跑走了。 钟意也看出了门道,吃惊得合不拢下巴:沈七娘子似乎对方位c测绘,有着和别人不同的理解,坐在屋里就能但这可能吗? 沈砚也知太过骇人了些,但一村人的性命都危悬一线。她避过崔岑的视线,起身道:“崔侯,我们这便去村口罢,方才已有一盏茶时间,我们沿路再叫上村民,不能再耽误了。” 崔岑此刻只想抓住她的手,让她再演示一遍!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都听你的。” 明明只很普通的一句,不知为何听在沈砚耳中,竟有一丝异样。她悄然一瞥,就撞进他等待的目光里,那里有一小簇火苗。 是好奇,是好胜,也是邀战。 沈砚心头一跳,不,她可不想和崔岑这种几近为妖的人有太多牵扯。 她避而不接,转开视线。 这是拒绝的意思,相信他会看懂。 崔岑的目光闪了闪。 路过厢房时,赵老头父子两人还在收拾,那两口箱子里塞得满满,沈砚甚至看到了一只油壶。她停下来冷冷道:“赵老先生,你这是要自己背,还是叫你儿子背?就算一肩扛一个,你们能走几步远?你走得快,还是水淹得快?” 言毕不再苦劝,一路走出村塾。 还能怎样,除非她化身玄武巨龟才能背得动一村人的行囊!想不通的人,要她跪下来求他们想开点吗?沈砚可没觉得自己是这种人。 崔岑更不会多言。他和钟意就这样无视而过,叫赵老头原本以为会被说教而心有不舍的几句辩解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可是村里的情形到处都差不多,都是舍不得,舍不得,还是舍不得! 沈砚又急又无奈,吴娘和林敢那边的锣声还在响,但看起来收效甚微。这些朴实的村民不知让人说什么好,对土地的眷恋,对赤贫的恐惧,还有侥幸c从众心理,让他们一个个都在拼命地归拢物件。鸡飞狗叫,混乱得叫人心生无力。 然而天上的阴云越聚越深。 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样下去,有多少人能及时撤离?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崔岑见她眉间极是苦恼的模样,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沈砚侧目。 “我笑你,心太软。”崔岑见这事难住了她,竟有些愉快,“我若帮你这回,你想想怎么还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二十四章 “喵,喵——” 崔岑的办法极是粗暴。他连同林敢c钟意,三人硬生生从村民手里夺下行囊,将人丢出家门外。 “哎呦!”一个村民被崔岑扔到地上,急得要爬起来,“我的包袱,你快还我!”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晕你,”崔岑温言好语的模样,但冰冷的眼神可不像在开玩笑,“看看是谁一会儿有空抬着你逃命。” 那人顿时哑声了。 林敢和钟意也分别行事,如法炮制,将村民手里的活畜c农具c杂物统统丢弃,强制地把人推到外面街上。崔岑就拿着一根长竿,赶羊似的把人往村口大槐树方向赶。 吴娘在一旁不住地敲锣,呼喊远近的村民过来汇集。 锣声促促,崔岑将长约一丈的竹竿耍得花样百出,东|突西拦,滴水不漏。沈砚如坠梦里,像看一场大戏。 村民越聚越多,嘈嘈杂杂有抱怨有哀嚎,还有人试图返身。崔岑手中的竹竿灵巧至极,不轻不重敲敲打打,这才控住人群。 从不曾想过,那样锐气c骁悍c又冷情的燕侯,有一天会陷在一群手无寸铁的乡民中,疲于奔命。沈砚看得有趣,不得不承认,此事她做不到。 而他收起戏虐之意,神情专注,认真起来眉眼愈发深邃,瞧着竟有几分顺眼。 “老天啊,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啊!”一个老婆婆被钟意推过来,哭丧着就要冲回去。 崔岑一竿抵住她肩膀,轻轻一推,冷声道:“不要胡闹,我可不怎么敬老。” “我怎么胡闹了,你们这些抢东西的强盗!”老人家大喊大叫,连带着她身边人都躁动了。 崔岑眼中一冷,竹竿穿过老人腋下,一个巧劲极快地将她远远挑开,丟在人群外:“那你就回家抱着你的鸡鸭等死罢。” 他的眼中毫无耐心和怜悯,被他扫视到的村民自觉闭上了嘴。 那老婆婆一个人落单孤零零站着,错愕得忘了撒泼,不是,她就是说了一句,怎么就不带上她了? 倚老卖老,看来对崔岑无效。沈砚略停了停,朝老人示意道:“还不快跟上?” 老人家得了台阶,嘴里不知念叨什么,又跑了回来。 崔岑只做不见。 “侯爷,我来帮你!”林敢也带着十几个人从侧边过来汇合,“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钟意跑得快,说是再去搜寻一遍。” 崔岑点头,脸色有一分凝重:“快走罢,你看这天色,不出半个时辰就要落雨。” 他们时常行军之人,对天象都有一分敏感,估算不偏左右。林敢接过了他家侯爷的长竿,心头也有些沉。幸好此时村民经再三震慑,再不敢多话,颇为服帖。 吴娘终于歇下锣,咳了几声嗓子有些哑,耳朵旁似还留着嗡嗡余声。 实则崔岑几人这番动作极快,边赶边走,并没有多费时。沈砚走在一侧,见人心稍齐,不禁松了口气。 崔岑到她身边,哂然笑道:“有时候你不能和他们讲道理,也许动手会更方便。” 沈砚认同,谢道:“多亏有侯爷在,换个人没有你这样的身手,恐怕都做不到。” “若不是因为你”他才不会管这些闲事。 未完的话自是不必说全。沈砚不意对她一直作冷淡旁观状的崔岑也会说这种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再看时,他眼眸清亮坦荡,并无一丝痕迹。 许是她听错了罢。沈砚丢开不想,“崔侯对乡民的大恩,郓州必将牢记。” 片刻后钟意赶到,他缀在队尾压阵。自此,连同躺在牛车上的沈村长和沈牛杰,牛角坳的人都齐了。 沈砚和崔岑领路,路过大槐树下,匆匆往村外去。那根吊绳上系的布疙瘩还在地上,不知被踩了多少脚,也没人留意了。 路线是沈砚选的,从村里出来约两里路,有一条岔道可以往邻村去。 只是分道时,村民十分焦躁不安,吵吵囔囔,“为什么不往桑园那面去?”“就是啊,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你们说清楚!”“那头是小梅村,又穷又破,去那边做什么?” 沈砚伸手指了指天空,傲然道:“自己抬头看,还有多少时间容你们在这质问我?我们中间有老人有幼童,行路是什么速度你们自己没点数?村西那面的岩头村要走上九里地,除非你们把自己老娘和七八个孩子都背在身上跑,否则大家通通要去做水鬼!”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天上忽响起一声炸雷。 轰隆隆一道电光撕开乌云,片刻间,雨丝就应声飘下。 湿腻的雨水让沈砚心情极差。她扬眉道:“从现在开始都给我闭嘴!我说过带你们安全撤离就会做到,谁再敢呱噪,别怪我无情!” 崔岑听着忍不住想笑,见她一脸怒容才忍下。 吴娘手里还拎着锣,听了她一下午的狠话已是麻木,都没心思去猜想娘子怎会如此暴躁。 走哪条道,沈砚早在画图时已有了考量。去往小梅村的路是越往上地势越高,也没高太多,但她估算,以水坝的方量淹没浅口盘状的牛角坳后再向村西和桑园方向分流,并不会冲击到这条道。其实还有一条略有风险的近路可以选择,但这么多人的性命系于她一身,她不敢有任何出挑逞能之心,宁可绕远求稳妥。 此际申时过半,雨水渐大,没人带有雨具,众人排着长队走在泥泞山路上,颇为狼狈。 吴娘起初还想举着铜锣遮在沈砚头上,被沈砚笑着推开,“快别费力了,这能挡住几滴雨?” 崔岑悄然望去,见沈砚身上是略厚的缎面料子,并非轻盈的纱料,沾水也不太贴身,这才微松了口气。 紧赶慢赶行了约两刻钟,崔岑忽警觉地竖起耳朵,“听!” 听什么?沈砚还来不及问,就听到了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仿佛天地间有什么冲破桎梏,咆哮的声浪瞬间冲击到耳膜上。那声音又闷又沉又浩荡,隆隆作响,势不可挡。 “溃坝了!”沈砚和林敢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众人就看见远远有一道黄色水线汹涌而来,眨眼间就近在眼前! “老天!救命啊!”村民们恐惧得尖叫,在后面的人忍不住往前挤去,顿时人堆里乱作一团。站在最前面的崔岑眼疾手快,抢过林敢手中的长竿,横挡一波,才没有叫人冲挤到他们几个身上去。 林敢略退一步,手上青筋暴起,运气张口,发出惊天动地一声怒吼—— 这一声正宗的“狮子吼”近在耳旁,绵长有力,有些定力稍弱的忍不住感到头晕恶心。 趁着村民们呆愣的瞬间,沈砚以可能是此生最大的音量高声道:“不必惊慌!不必惊慌!这水只在脚下,并没有威胁,大家不要挤不要乱,我保证你们都不会有事!” 说话间那滔滔黄水挟带无数泥沙,从他们身边轰鸣着滚滚而过。这变故只在瞬息间,水祸无情,吞田吞地,阡陌家园即成万里汪洋。 除了他们站立的这条山道,放眼望去,只有巍巍高山还是绿色,浩浩荡荡都是黄泥大水。 天上还下着雨,但已没人在乎了。有惊恐的村民一屁股坐地上,无不是后怕。也有人开始痛哭,知道牛角坳已不复存在,家真的没了,一辈子几辈子的积蓄都没了! 沈砚低头看着脚下只离着寸许的山洪,一颗心落地,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拳头,手心握得生疼。 水面上开始飘来许多破损之物,最多的是木板,还有些鸡鸭的尸体。她正要转开目光叫众人继续赶路,眼角余光忽看见不远处水面上飘来一只木盆。 那盆边似扒着什么活物,黑色的,小小一团。 “喵,喵——” 没有听错罢?沈砚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扯了扯崔岑的衣袖,“崔侯,你看那边!” 崔岑往那木盆的方向望去,也有些不确定:“好像是只猫?” 这水坝覆顶之下,竟还有只猫能存活? 水流速度很快,那木盆又近了些。这下沈砚看清了,确实是只小黑猫扒在盆沿,见到有人它叫得更大声了,“喵——” 可是那木盆并不靠着山道,离着“岸”不但有高低落差,还有一人远的距离。没人能救得了,她也不能让任何人冒险。她呆呆望着小黑猫越来越近,又眼看越来越远 “你呀。”身边忽然有人轻叹一声,随即那个人撑杆一跃而下。 沈砚就看着那人一手吊在弧斜的竿头,仿佛一只轻盈的白鹭,在空中略停了停,羽臂在水面一掠而起。 林敢大喝一声,接替着将竹竿擒抱住往后一拔,连人带了回来。 这一连串只在电光火石间,兔起鹘落,那竹竿承受两股巨力,到此时方才哔哔剥剥炸裂,露出竹芯已是废了。林敢将它丢开,心存余悸只觉得自己全身发麻,忍不住怒道:“侯爷你真是”太乱来了! 岸上的人都被这利落又漂亮的身手惊呆了,包括沈砚。 直到崔岑向她伸出手,那掌心上蹲着一只圆溜溜大眼睛的小黑猫。 “你呀,”崔岑觉得她真是有趣,“明明很喜欢。” 可是不说。 觉得别人为她办不到。 但他燕崔岑,未必是不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出了这门 “喵~”小黑猫浑身湿漉漉的, 看着只有两三个月大,受了惊吓有些发抖。 沈砚愣了一愣, 才从崔岑手里接过了它。很奇妙的感觉, 软软的,有什么踩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她手心里,还歪着头看她。 她立刻缴械投降,把小猫抱在了怀里! “谢谢崔侯”沈砚的心跳回归, 想起方才惊险一幕, 道谢的话便觉得轻了。这完全是她的私心, 他却成全了她, 这个人情算是欠下了。 崔岑见她目光璀然, 极是喜悦的样子, 也觉得自己跟着轻快了几分。他冒着危险, 她领情,没有大惊小怪,没有斥他妄顾安危,这挺好。他的唇角弯起一个小弧,心情愉悦道:“你喜欢就好。” 林敢在一旁听着, 没好气道:“侯爷,你这是想吓死我呢。”这要是一个不慎, 他和钟意都得跟着跳水陪葬, 可不是说笑的! 沈砚不敢为崔岑说话, 只好装听不见转过身去, 小心翼翼捧着小猫,举手为它挡雨。 吴娘也凑过来,十分稀罕:“娘子,你看它多小啊,这可别淋生病了。” “我们得快点赶路,”沈砚顿时有了危机感,她穿的是春衣也没多余可脱,不由后悔道,“早知道应该在村里带把伞来。” 吴娘失笑,谁知道会碰上这小东西啊,她自个淋雨都没二话,这会儿反倒讨起伞来了。 崔岑见她这样宝贝,不顾林敢脸色,唇边的笑容越发深了。 队伍重新出发,气氛很有些压抑,轰隆隆的水声一直回荡在耳旁,钧天之势叫人又敬又畏。 沈砚带着这么多人到了小梅村,惊得一村人都跑来问询。得知牛角坳的惨状,不管认不认识,两个村的人都心有余悸,聊得火热。 小梅村的村长见众人狼狈,忙叫人烧水煮姜茶。有那亲戚儿女住在小梅村的就暂且安顿下了,一时村里鸡飞狗叫,别有热闹。 临近傍晚又因着下雨,天色着实有些暗,再走山路就有危险,沈砚的心里也很矛盾。一面是村民身心疲惫,情绪低落,到了小梅村似乎不想再走了;一面是他们人数众多,小梅村也只几十户人家,收容不下。 牛角坳有些村民骤然失家失财,那闪烁的贪婪眼神,沈砚怎会看不懂。再待下去易生乱象,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她不想让小梅村陷入这样的无妄之灾。 沈砚向村民借了块干帕子给小黑猫擦拭身上水珠,小猫竟不怕生,让抬爪子就抬爪子,让躺下就躺下。她越看越爱,一会儿挠它下巴,一会儿捏它的肉垫,软绵绵的,可爱极了! 吴娘看着啧啧称奇,在府里时也不曾听七娘说过想要养,怎么这会儿就那么心爱的模样? “我是怕麻烦,”沈砚瞧见她眼神,心道我连自个儿的事都不愿多理会,“不过既然碰巧遇上了,也是我的缘分。” 把小猫仔细擦干后,她就抱着它一起去找崔岑。 他们现在是在村长家暂歇,崔岑三人就在隔壁屋里。 隔壁屋里也一样简陋,沈砚进来就看到崔岑和林敢站着说话,似乎在议论溃坝一事。至于钟意则坐在屋角的木箱上,百无聊赖。 “侯爷,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沈砚开门见山,因着之前那幕,两人不觉亲近了一些,她便也不再叫得那么生疏,“这天色已晚,村里搜罗不上多少灯火,夜行山路恐有危险。” 钟意瞧见她怀里圆头圆脑的小黑猫,抢先稀罕道:“七娘子快给我瞧瞧,这个命大的小家伙好有福气啊!” 听钟意夸它,沈砚就乐得给他瞧一眼。她把小猫放到案上,小猫站起来使劲抖了抖,黑色还带点灰意的毛毛就蓬松了几分。钟意好像这辈子没见过猫似的,蹲下来盯着它左瞧右瞧:“太小了,你看只有我一个巴掌大,林叔你快来看啊,哎呦它在看我!” “你那是什么巨掌?”沈砚打趣了一句,小猫看体型约有两个多月,不大不小正是最软乎可爱的时候。这会儿似也知道自己得救了,迈着小短腿走来走去,甚至不吝在钟意手心里用脑袋蹭了蹭。 钟意乐得合不拢嘴,拉着林敢围着它打转。林敢快到知天命之年,这样软和的小东西眼巴巴瞅着他,老脸险些绷不住,还强撑着“喵喵”叫逗它。 只有崔岑不太热切,侧身问她:“附近下一个落脚点在什么位置?”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大约在十里外还有个村子,那边有路通着桑园。若是我哥哥带人找来,那里是最佳的汇合点。”沈砚顿了顿,“小梅村还是太小了,我们的大人孩子加起来约有两三百人,怕是会给村里造成不便。” 同样是人生地不熟,她竟真的摸出了路径,崔岑并不怀疑她的话。他隐蔽而不失礼地打量她,经这半天波折其实她颇为狼狈,淋了雨的发丝贴着颈项,身上的衣裙也沾满泥渍。但她安之若素,并不露出女人焦躁或娇气模样,心性或说城府 他沉吟道:“这个时辰天黑又下雨,村民们饿着肚子怕是不愿成行,如果这样上路,恐有伤亡。不若让林副将前去探路,我们在此稍做整顿,你看如何?” 沈砚没有异议,只是觉得这一趟真是依靠他们良多。她向林敢详细描述了道路和方位,最后致谢道:“如此就拜托老将军了,将军一路平安。” “七娘子不必担心,老夫行军几十年这种夜路走多了。”林敢摆摆手,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何况还有你这么指点,我就是想走岔路都不能了。” 找村长借了一件蓑衣,一盏雨灯,还找了根木杖,几人就目送林敢冒雨离开。 钟意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刚找到了新玩伴正手痒,一转头就跑回屋里去逗小猫。沈砚和崔岑并肩站在屋檐下,一时雨声滴滴答答,黑夜里有几分静谧。 还是崔岑先开口道:“取名了吗?” “嗯?” 崔岑朝屋里示意。 听着屋里钟意高高低低学着猫叫,沈砚不由笑了:“还没有呢,侯爷有什么建议吗?” 有个词在崔岑心头一闪而过,他不太擅长这些,望着她有些好奇的神情还是装作想了想才道:“就叫‘年年’怎样?” “年年有鱼”还真是够随意的,不过,“寓意不错,它应该会喜欢。” 村长媳妇找出两件半新的衣裳,拿来给沈砚和吴娘换洗。妇人知道了她就是“沈七”,目光极为复杂,小梅村也没少被支使为这位七娘子流血流汗。 换了粗服的沈砚依然光彩照人,吴娘见了不免愤慨道:“桑园那边真是欺人太甚,竟背地里这样败坏娘子名声!只是这次还要借他们安顿村民,怕最后将功折罪,使君也不好太过惩罚他们。” 沈砚也知道大约会是这样。毕竟那是她爹的长姐,两个侄孙都还没成家,在旁人眼里就是小孩胡闹,并非是要打要杀的罪过。而且桑园获利巨大,也是沈家的一部分产业,她爹不可能叫大姑母太难堪。道理她都懂,只是心里依旧不舒服。 “再看看罢,那两个孽障没有一天不生事的,我就不信抓不到他们把柄。” 吴娘也只有叹气,转而道:“也不知大公子什么时候会来,倒委屈娘子困在这儿。” 沈砚的泥鞋子惨不忍睹,吴娘给她简单刷了刷晾在门口,这会儿两人正打赤脚坐在床上。那床也极简陋,薄薄的床板铺着硬褥,坐着都硌人。 哪里还能讲究,沈砚看着豆花般的烛火,困意上涌有些坐不住了:“吴娘,我先睡会儿,有事你就叫醒我。” “睡罢,我在这守着。” 吴娘看着她几乎沾枕就睡,心疼坏了。早些时候七娘简单吃了几口,就和村长一同去安置村民,挨家挨户告诫挤在一个屋檐下的两村人都不准生事。这一圈下来口干舌燥,费时费力,谁也不是铁打的,哎 这片刻的功夫,沈砚做梦了。 梦里影影绰绰的,什么也看不清,她感到很冷,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漫漫走着。这条路长长长,她走着走着低头看见路上都是积水,脚步前进时就会激起哗哗水声。 她就这样麻木地趟着水,直到鼻间闻到了血腥味,而前方显出一个黑影。 她看不清那是谁,她站住了,远处的那个眼神冰冷又决毅,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哗哗的水声又起,现在换成黑影向她走来,明明两个人离得并不远,那人一直趟着水花却怎么也到不了她面前空中都是湿冷的雨水味道,忽然,她觉得有什么溅到了脸上。 她想伸手去擦掉,手臂却沉得抬不起来。再试,她挣扎着控制自己的手指,慢慢往脸上抹去软软的,毛毛的? 沈砚猛然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竟是崔岑,他坐在床沿微皱着眉头,眼眸深晦。她又向手边望去,新取名“年年”的小黑猫正挨着她,小肚子趴在她手腕上。年年见她望过来,小尾巴在被面上甩了甩,“喵~” 吴娘在一旁探头,脸上是明明的关切。 “你做噩梦了。”崔岑平静地复述了一遍。 他似乎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又轻声道:“我去看过了,他已经退烧。” “那就好”沈砚心间堵着的一口气就淡了。 村长被她刺伤后失血又淋雨,到了小梅村就迷迷糊糊发起高烧。现在缺医少药的,一个不慎就有可能不治,若是真的不幸总归是条性命。 昏暗的烛光下,崔岑英气的五官轮廓柔和了些许,只有眼睛愈发深邃。沈砚青丝披散还躺着,被他这样注视就有些不好意思,忙轻咳一声坐起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崔岑也顺势离开床沿。 “侯爷!”钟意的声音忽在门外响起,“乌镇来人了,沈太守来了!” 沈砚瞬间精神一振,她爹竟亲自来了? 她向崔岑望去,轻声道:“多谢侯爷。” 多谢这一路的援手。 只是现在他又成了郓州的上宾,此番两三变故,他爹必定是要在余下时间里亲自作陪,他们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 崔岑果然也变成了初见时那清冷的世家贵胄模样。他看了沈砚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你记着就好。” “崔侯,我如果办成那事,还请你”沈砚叫住他。 那么他还记得早前的君子之约么,她不嫁川蜀,他回归北地。 崔岑回头,见她坐在床上,目光清湛。只是才睡醒的人青丝婉转,衣领微敞,说什么都有了几分软绵绵。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大步迈出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二十六章 靠山 小梅村从没有这样热闹过。大晚上灯火通明, 不管睡着没睡着的人都被惊起,邻里间披着衣服在家门口唠嗑。 “听说是乌镇上来人了!” “瞧瞧他们个个穿的,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 “女人眼里就只盯着几件衣服, 我看到了大马!太守骑在马上可真威风啊” “你们早先说从牛角坳来的人里有个‘沈七’,我还不信,瞧着小娘子不像那么狠毒的人。现在我真信了,看看太守都亲自来接女儿了!” “你知道个屁!我听人说,那里面有个什么侯爷, 咱们郓州没听说过谁封侯的, 搞不好这是咸阳来的咧, 不然我们太守能大晚上急着跑过来?” “真的吗?你快仔细说说” 夜里雨水稍歇, 飘成了毛毛银丝。 沈闵之此刻已在村长家里见到了崔岑, 见他全须全尾的, 这才一颗心落地。林敢和沈复带路, 这一路紧赶慢赶骑着马冒雨赶来,让有些发胖的他颇为狼狈,但也显出了他的姿态。 博陵崔氏可万万不能在郓州出事,他颇为心虚道:“崔侯,万万没料到会有此意外, 实在让你受惊了!” 这半日不见,沈复绕了一大圈过来找到他们, 脸色还有些白。他也连声道:“万幸崔侯无事, 不然我就无脸见人了。” 天知道等他带着父亲赶来时, 只见到附近条条大路成汪洋, 那时真个吓得魂飞魄散,就怕崔侯几人和妹妹葬身水底。若真有个什么不测,燕地的怒火怕是会不惜一切把郓州烧成一片焦土,险而又险,众人平安。 “沈太守言重了,”崔岑倒不怎么放在心上,“有惊无险,不必太过介怀。” 几人寒暄间,沈砚收拾妥当也出来打招呼,“父亲,哥哥。” 沈闵之就看到女儿好好的站在那,发生这么些事也不见受惊模样,倒真是个沉得住的大气性子。他不由松了口气:“阿砚没事就好,我来之前你母亲听说你困在山上,担心得不得了。” 他已从沈复那儿听说了桑园里两个侄孙的事,此时倒不宜多说,当务之急是 “这地方没有合适的行馆,虽是下雨又是夜路,但还是回城里安置妥当些,崔侯意下如何?”他既亲自来了,自是希望将人接回乌镇。这山沟里诸般简陋,更别说他还带了一队人马,这村里也塞不下。 崔岑没有异议,点头道:“一切听从沈太守安排。” 沈闵之大喜:“此间事我已吩咐下去,牛角坳的村民明日自有人来照料。崔侯若是没有别的安排,我们这便启程罢。” “父亲,”沈砚忽然出声道,“我想带上几人同行可否?” “哦,是谁?” 崔岑见沈砚似笑非笑模样,心头微动。果然片刻后,负伤的沈村长c沈牛杰,并沈家的几个儿孙包括沈济才都被带了过来。 这是想提醒沈闵之,她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见到了前因后果,也猜到打断骨头连着筋,沈闵之怕是难以给她一个满意处置。时人多为亲亲相隐,晦不言过,她这个气性有些人恐怕会怨她心狠手辣,不顾亲戚情分,他倒觉得挺痛快的。 “这是?”沈闵之还不知沈村长纵凶行恶的歹迹,见这群人扑通跪了一地,有些吃惊。 “其他村民要等到明日,这几个人说不定是沈家亲戚,父亲就带上一起走罢。”沈砚转眸看向沈牛杰,他被钟意揍了一顿此时脸色极为痛苦,但她并不同情,“说是往上数三代,还要叫父亲一声堂叔,父亲就问问他们的族谱,说不定是真的呢?” “七娘子饶命,饶命啊!”沈村长一家都吓成了发抖的鹌鹑,连连磕头求饶。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了,沈氏族人繁多,假冒沈姓族人的也不少,在乡里为非作歹的事屡见不鲜,管也管不过来。此刻当着崔岑和诸多属吏的面,是也不是,反正不是他们太守府的亲戚。 他把脸一沉,对沈砚轻斥道:“胡闹,你都从哪儿听来的?有些无知之人数典忘祖,胡乱攀扯,浑不知会让他们祖宗蒙羞,只会叫人笑话。” 沈砚受教,又道:“如此一起押上也无妨,这些人在乡里横行霸道,做了不知多少恶事,父亲顺手收了他们也会叫百姓感恩戴德。” 阿砚向来安分,诸事不议论,此时怎么有些咄咄逼人呢?沈闵之心生疑惑,见到一旁沈复打眼色,才想起女儿此前受的委屈,这会儿恐怕气性还大着。 也罢,沈闵之应允道:“就如你所言。来人,把这些刁民收押一并带回去受审。” 近旁的护卫听令上前,动手把人绑了。 沈砚又补上一句:“父亲,有伤在身的且先慢投牢,伤愈了再治罪不迟,既通情达理又不败法纪,你看如何?” 沈闵之都依她,沈村长和沈牛杰就还是躺回牛车上。 众人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林敢把蓑衣和雨灯还给村长,吴娘收拢了沈砚的衣物,沈砚抱着年年,几人就跟着大队离开。 天上还落着雨丝,山路上灯火连绵,崔岑和沈闵之几人骑马在前。 这山里进不来车轿,沈砚也骑上了一匹矮种母马,她很少骑马,不免坐着有些局促。 崔岑偶尔望去,见她笨拙模样,想到这是叫他惊艳的沈七娘,就有些怪怪的。 回到乌镇上兵分两路,沈闵之亲自送崔岑三人回礼宾馆,沈复和沈砚回太守府。 临别之时,崔岑和沈砚遥望了一眼,各自转身。 一个想吞并郓州,想叫沈家败落的男人,是敌非友。沈砚再不理事,也不想叫自己出嫁后没有靠山,这世道很势利,纸老虎也还存有几分体面。 得赶紧让他离开才是。 回了太守府,李氏还在轿厅里坐着。见到一双儿女平安归来,她才松开了眉头。 “阿砚啊,”李氏见她粗布粗服,满眼心疼,“好好的出去,弄成这模样回来,吓着了吗?” 沈砚安慰了她几句,又露出怀里的小黑猫给她看:“母亲,我想养着它,可以吗?” 见女儿经历这么惊险的事还有心情养猫,浑然不知她有多担心,李氏没好气道:“都随你。不过你们两个泥猴都先去给我洗洗,我吩咐做了饭菜一直温着,一会儿给你们屋里送去。” “谢谢母亲。”这都已经子夜,沈砚确实饿坏了。 见她步履匆匆往后院去,李氏转向儿子道:“复儿,你之前说的含糊,你大姑母家怎么了?” 这件事瞒谁也不能瞒着母亲,沈复心中又气愤又无奈,不过他仍是劝李氏先去歇息:“母亲你看这都几时了,快回去睡罢,明日我再和你细说。” 李氏料想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大姑子前几年露出的意思。 若不是看在她是自己夫君长姐的份上,李氏真要嘲笑上一番。桑园值钱怎么了,那几千万贯说来还是沈氏一大家子几百号人的,阿砚嫁去了不过是叫钱财不分薄给外姓,于她自己又有几个子? 如今阿砚即将及笄,是时候把联姻的消息放出去,也好叫有些人死了心。 沈砚抱着年年,和吴娘一路小跑回了院舍。 夜深人静,东厢的沈瑄已睡下,大屋还点着灯。阿桃阿杏站在廊下等着,两人看到自家一向优雅的娘子如此狼狈,想到她和洪流擦身而过,均有些红了眼眶。 “这是做什么,有那功夫快去厨房给我寻些鸡胸肉来,切细碎了拌饭,”沈砚在廊下褪鞋,不急自己,先急着给年年讨些吃的来,“对了晚上有鱼吗?” 厨下每天都有定量的鸡鸭,多会剩下一些鸡胸脯肉,用来第二天熬粥。鱼就未必了,河鲜味道大,做完菜用不上的就会运出去。 “喵~” “呀!”阿桃阿杏这才发现她怀里的小黑猫,“娘子这是什么?” “明知故问,这以后是你们的主子。”沈砚心情愉悦,连连催促,“快去找吃的来,有鱼汤也弄些给它闻闻。” “我去我去!”阿杏两眼发光,脚底抹油跑开了。 吴娘向她伸出手,示意阿桃带沈砚去沐浴更衣,“娘子,先交给我罢,你去洗漱一番。” 沈砚自无不可:“吴娘不管它,让它在屋里转转,有阿桃看着,你也去洗洗。” 一路上都是沈砚抱着,吴娘现在得手了可稀罕着呢!她抱着软乎的猫儿,挠挠它的下巴,“年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带你到处认一认。” 一盏茶后,沈砚沐浴更衣完终于恢复了一丝元气,又变回往日里气定神闲的模样。她从屏风后出来,就见阿杏坐在地上看着年年小舌头一舔一舔吃饭,还时不时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一个白瓷浅口盘,装了满满的鸡肉饭。 沈砚失笑:“你就不能让它安静地吃完?” “娘子,它好可爱啊!”阿杏捧着心口看起来快晕过去了。 吴娘也洗浴过一番,正在餐几上摆饭:“娘子,你将就着先用些,这半夜一直温着难免失了味。” “吴娘也坐罢,你跟着我跑了一天,辛苦了。” “不辛苦。”明明七娘也没说什么,可吴娘就觉得自己鼻酸眼酸。 饭毕就要给年年安排住处。 阿桃找来一个竹篮,铺上厚厚的棉缎,又快手缝了条小被子。几个人手忙脚乱的,要不是沈砚阻止,她们还能再缝个枕头。 大约是这一天都在奔波,年年窝进新居,抱着自己的小爪子很快就睡着了。四双眼睛盯着它咕噜噜打呼,只觉得小生命真神奇。 一夜无话,第二天沈砚放任自己睡了个饱。起来后就看到天公不作美,天上还在下雨。 她的脸色不由有几分沉重。 这雨水之势大大超出正常雨量,不妙啊 年年睡了一晚,彻底恢复了两三个月大的天性——奔跑,跳跃,旋转! 阿桃阿杏什么事也不做了,就噔噔噔跟在它后面跑。 吴娘笑呵呵看着,也不拦她们。 年年在屋里跑了几圈还不够,又顺着长廊跑到东厢。沈瑄正开门,低头就和小家伙对上了眼睛。 “喵~” 沈瑄吃惊道:“阿棠,哪儿来的猫呀?” “十二娘子,这是我们娘子的猫儿,叫年年。”跟来的阿杏连忙解释,想要把它抓回来,不料它迈着小碎步跑到沈瑄屋里去了。 “是七姐姐的猫啊!”沈瑄爱屋及乌,顿时被俘获。 没人阻拦,年年把沈瑄屋子也逛了一圈,阿杏甚至看到它抬起一腿想在沈瑄的床脚柱上不行,绝对不行!她奋不顾身扑过去抱起年年,夺路而逃。 青陀山的桑园里,早间的气氛全然不同。 大姑母的屋里,沈腾和沈朗低头跪在地上。一旁坐着的沈辉脸色也很不好看,他大哥沈耀还在外边没回来,家里这些烂事就轮到他出面。 两个妯娌周氏和刘氏,只低眉垂手站着婆婆身后。这都是家里规矩,大姑母只对沈姓的儿孙和颜悦色些,旁姓的儿媳妇在她看来不过是房里用来伺候男人的。 “你们两个啊,怎么就这么糊涂!”大姑母气得狠戳拐棍,恨不能在青石地面上戳出个洞来,“你们平日在家里胡闹,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桑园哪一个角落的事我不知道?家里就不说了,我还没死,你们也翻不了天,可你们怎么就敢跑到外边去胡来,还打着你们小姑的名号?” 大姑母气得举杖要打沈腾这个当哥哥的,举起来又顿了顿,落下来也就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后背:“你们小姑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们这也是在给自己抹黑啊!” “祖母,我们” “给我闭嘴!”大姑母又是一杖落在沈腾背后。明明开口的是沈朗,不过沈朗长得玉面红唇,十分俊美,她向来偏爱这个小孙子一些。弟弟有错,哥哥有责,不打哥哥打谁? “都被人撞见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没听你小叔说,沈砚那时都气得要杀人了,女儿家最重名声,难怪她要被你们气死!” 沈辉想起沈砚在谷场上扬手一刀的情形,还心有余悸:“母亲说的是,你们两个做的太过了,这离乌镇才多远,就不怕有风声让她听到?长点心罢!” “她哪里会知道,她一向不爱来我们家走动,把自己当什么高贵人似的,别说那山里”沈朗本来被哥哥教过不许驳嘴,但听小叔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解释一句。 “可她就是知道了,”沈辉对两个侄儿也没好气,“什么后果你们也看到了,牛角坳那几百个泥腿子就要到桑园门口讨吃讨喝了。要不是你们坏事,这就是一桩美谈,而不是赔罪!” 大姑母也长吐了一口气,脸容瞬间苍老了些许:“这都是轻的,只怕你们舅公要对我不满,怪我没教好子孙,叫沈家给外人看笑话。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小了,我已经挑好了人家,等这事了结就请大媒去下定,你们都给我收收心别再胡闹了,听见了没有?” “是,祖母,孙儿不再胡闹了!”沈腾和沈朗连连应下,一个赛一个乖巧,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 大姑母狠狠心转过身去:“辉儿,你把他们押下去,行家法!” “家法?祖母!为什么啊!”两个孙子顿时慌了,这家法他们自是知道的,不过从没动到他们身上过。 “为什么?因为要给你们舅公一个交代!你们小姑不是杂草,不是我们上门赔礼道歉一番就够的,我不打你们几下,你们舅公就要动手了!拉下去,拉下去!谁也不许求情!” “祖母!祖母”两人被仆婢连拉带哄押了下去。 片刻后,院子里响起鞭打声,还有沈腾和沈朗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没有人求情。大姑母听着屋外的动静,眉头一跳一跳,握着拐棍的手也在发抖。这是她的孙子啊,从小看到大,长得那么可爱,一个个也都懂事,什么时候起他们就长歪了呢?似乎是从十四上给他们屋里拨了暖床的,两个小孙子就开始胡闹,家里稍有姿色的婢女都要被戏弄一番。 那时候他们还小,懂什么?该死的狐媚子没教好她两个孙儿,反倒让他们失了节制。老太太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那两个丫鬟早就赐死了,哎,只盼他们娶妻生子后能有所收敛罢老话里说,当了爹就会不一样,是要赶紧安排婚事了。 至于沈砚,她已经不敢想了,万峰那个庶孙,还是另外再挑罢。 大姑母在脑中想过了一圈,这才缓缓开口:“辉儿,你这就带人去小梅村把村民接过来,把去年在后山垦出来的那块地给他们用着,你舅舅过几日会腾出地方安置他们,不用多费心。我现在去太守府里走一趟,周氏你跟我来。” 周氏就是沈腾和沈朗的母亲,嫁进桑园后虽育有两儿一女,在婆婆面前依然战战兢兢。她管不了夫君,也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儿子闯祸后,总是要叫上她去赔礼道歉。 也许正是因她一脸的敦厚和凄苦相,叫人不忍责怪。 沈辉也看不起这个唯唯诺诺的大嫂,他阴沉着脸站起身,准备翻山越岭去接人。 后山那块地给那些刁民,他没意见。那地在背阴面,又冷又荒,向来长满了荆棘杂草,去年使人花了大力气厘清,现在还是块薄瘠空地。在那里叫村民搭几个木屋不费什么,再发上几把锄头,那些闲不住的泥腿子说不定连菜都能种上一茬。 院里的哭嚎声终于停下了,沈辉路过,看到两个侄儿趴在地上装模作样,不由冷哼一声。 这点把戏骗得了谁,谁都知道老祖母最疼他们两个,哪个还敢下力气? 阿杏在屋里教年年认自己的食盆c水盆c睡篮,如果要嘘嘘就要到院里的那棵紫薇树下。食盆和睡篮十分好认,但是要叫它一只小母猫光天化日跑到外面去嘘嘘,它就不太乐意了。 阿杏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抱着它到那棵树下指着树根重复,也不知它听进去没有。 阿桃和吴娘坐在窗下,正商量着要给年年缝个又大又漂亮的猫窝。吴娘抬头看见沈砚换了件杏绿夹紫花襦裙,就问道:“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沈砚答道:“去找哥哥。这雨水有些急,我想叫他留意一下乌镇周邻的几个水坝。”经过昨天那样的事,沈复应该有了敏感,有些话由他来说比她去劝谏更好。 而且她还要叫哥哥助力,让她爹将与川蜀联姻的念头丢在一边。也不知嫂子王氏的枕头风有没有开始吹了 阿桃听了就放下针线,要陪沈砚出去走动。 两人刚打着伞到院门口,就有李氏派来的小丫鬟传话,大姑母上门了,要见她一面。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什么而来,沈砚眸光闪动:“你就回话说我已走远了,你没碰见。” 她才不想去。 她也不准备原谅那两个渣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二十七章 夹缝 沈复因着昨天的奔波累坏了, 今早就还没去府衙坐班。沈砚来时,他面前正燃着一鼎香炉, 而他盘膝打坐涤荡呼吸, 闭着眼一派恬然。 王茉在不远处拿针线做绣活,看起来像是小儿的衣物。 “阿砚过来啦。”王茉朝她低低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物件过来招呼她。 “嫂嫂,”沈砚和她见礼,把带来的几枝桃花递给屋里侍女, “昨日多亏哥哥来往报信, 才叫我及时回来, 不然怕是还要在山里待上一夜。” “你们兄妹还说这些话?”王茉嗔了她一眼, 吩咐人上新茶, 又问起昨日的凶险情状。 沈复闭目听着两人轻柔的交谈声, 尤其是沈砚温柔恬静的嗓音, 一时有些恍然。他睁开眼,透过苏合香的烟气看到,妹妹一身明丽襦裙盈然而立,在这雅致的方室里身周似笼上了一层淡晕,言行间徐徐从容, 吐气如兰,笑面如春。此刻, 和昨天那个任性c狼狈c狠厉, 敢握住刀的人没有一丝相通。 是一个人, 又不是一个人。沈复这才隐隐发觉, 这些年他和阿砚不过是时常在晚间聚首吃个饭,匆忙间从不曾仔细了解过她。 沈砚发现沈复在看她,那略有疑虑的眼神似在琢磨些什么。她笑道:“哥哥休息可好?昨日全赖你周全,才能让水情得以上达,也叫村民及时有了安置。” 沈复失笑,摇头道:“我可不敢邀功,万幸你和崔侯无事,不然我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哥哥可不能说这个字,”沈砚在他对面跪坐下,转目向王茉投去一瞥,“我不但有嫂子,还即将要有个嫡亲的小侄儿,往后哥哥可还要为她们母子遮风挡雨呢。” 沈复朝王茉望去,王茉也正看着他,说起来两人成婚不过一年,正是还黏腻时候。听到沈砚在旁一声轻笑,王茉忙避过头,脸色微红道:“你们兄妹坐着说会儿话,我去屋里缝个小褂子。” 见王茉转去屏风后,沈砚才后怕道:“哥哥,昨日之事实是凶险万分,失之片刻便是没顶之灾。我们郓州水网密布,高高低低间筑有不少水坝,也不知蓄了这月余水量情形如何,若是像牛角坳那样” “阿砚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事了,”沈复似笑非笑打量她,“平日里你闷嘴葫芦似的,我还当你不感兴趣。不过你说的是,我午后就去州衙里提醒一声,叫人四下里勘察一番,若有险情即刻上报。” 这事沈砚原是托付给王茉,不想这才发信去了一天,倒让她自己亲历了一场水患,真正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沈复有意接手,她也松了口气。 闲聊几句后,她又不经意好奇道:“对了哥哥,我听林将军说起,他们此行还要特特去蓬阳祝寿,博陵崔氏和津口王氏什么时候竟有那样好关系了?” 五大姓之一的津口王氏就落户在江南,扎根蓬阳和莱州数百年,也是个了不得的庞然大物。按理说五大姓互通姻亲,沈砚这一问有些莫名。但事实上津口王氏独在江左,一面靠海遥对夷洲,一面又临着骠国c南掌国,连小国公主都娶得,倒不十分稀罕与中原腹地c北地联姻。且王氏一族颇有些出世味道,不问政事,不理朝局,喜爱养梅骑鹤c炼丹修道,很有几分浊世里笑他人看不穿的潇洒癫狂。 动乱这些年里,既不见津口王氏声援汉庭,也不见巴结北地,一副置身事外模样。这种冷淡外交下,以崔岑身份,他不可能上赶着去为人贺寿。是故她有此一问,倒不算失礼。 沈复略一犹豫还是解释道:“据说当年崔老太君机缘巧合认下了一位义兄,如今按辈分,崔侯还要叫他一声太叔公。此人高寿,想必你也知晓,正是蓬阳的道山真人。” 那老者名王勉,自号道山真人,在王家不但位高权重,且绘得一手绝妙好画,是个十分闻名的。 “两家竟还有这般渊源,瞒得真紧啊,这么多年从不曾听闻。”沈砚装作吃了一惊,“能让崔侯亲自南下来贺,可见两家并不像表面那样没有来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复闻言,眉心微动。博陵崔氏和蓬阳暗地里有来往,这事他是知晓的,可此刻被妹妹提起,他隐隐觉得以往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沈砚没有说下去,转而为自己忧叹道:“前次哥哥提醒我川中要来府上提亲,母亲也已向我转述过,看来我在家里待不了几天了。” 见她不展颜,沈复笑道:“舍不得了?你三姐也是在这年纪出阁,爹娘做主,我就是希望你多留几天也不成。” “我哪比得上三姐?三姐就嫁在邻近的荆南,若是要回来也方便,我却不但翻山越岭,还要取道经过她门口。若这样一比,我每每途径荆南,可不是要嫉妒死了?” 若将这几个地方比成一线,从左到右依次是川蜀c荆南c郓州c蓬阳和莱州。 沈砚垂眸道:“父亲为何要将我嫁那么远,若哪天荆南不再是我们友邻,我岂不是回不了娘家了?” 沈复顿了顿,哈哈大笑:“你倒是想得多,荆南好好的怎会不是我们友邻?” 有时沈砚也会陷入这样的矛盾里。一方面她的性子颇为懒惫,并不喜迎风出头,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多聪明要主动经略救世。相反她骨子里颇有蓬阳王氏那样的洒脱和随性,她身为沈七,为沈家的奉献就是听从上意的安排,只要他们认为那样是有益的,她都无所谓。 可是另一面,看着有人欺负到头上,她也装不了糊涂。这无关责任感就像一只羊闯入地盘上耀武扬威,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有时她会想要一掌拍下去。 此刻,她不信沈复半点没有察觉,她也真讨厌这样不痛快。 沈砚哂然一笑:“瞎猜罢了。” 沈砚走后,王茉从屏风后走出,对沈复柔声道:“夫君,我觉得阿砚说的有理。” “你都听见了?”沈复向她招手,待她近前又小心扶她坐下,“你说,她哪句话有理?” 王茉见他神情并没有不悦,就依偎向他道:“父亲要与川蜀联姻,用意是好,可山水迢迢中间还隔着一个荆南。荆南的刘开狼子野心,现在不过是表面平静罢了,往后真要向他借道,郓州岂非要受他肘制?” “这事父亲自然也虑到了,不过刘开自会有人收拾,你当那些徐州士子上月为何会来到郓州?” “为何?”王茉还真不知道。 沈复微眯着眸子,斟酌道:“荆南邻着徐州,徐州接着宁州,而宁州还在咸阳汉宫掌控下。我得了确切消息,朝廷已悄悄发兵压近宁徐两州边线,这是想试探交火,意在荆南呢。那些消息灵通的徐州士子风闻而逃,投奔来到郓州,左右不过费一口米粮,礼宾馆也还住得下,倒是无所谓。无论如何,刘开这几年会专注提防西线,倒不敢与我们不合。” 王茉吃惊道:“朝廷和北地还没打出什么结果,怎么又往南下了?” “僵住了”沈复不愿和她多说,这些兵戈和心计是男人的战场,他觉得女人不必知晓那么多。 王茉读出他的意思,但机会难得她仍是尽力回转道:“哎,刘开原就是朝廷任命的厢军将领,夺占荆南名不正言不顺,也难怪朝廷要冲着他来。他以一己之力抵抗怕是不能长久,若是他败退,可就叫我们郓州”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沈复忽然皱眉打断她。 “啊?”王茉微惊,不知自己是否说了不妥当的话。 沈复无需她复述,就已经连着之前沈砚的话,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刘开一人会落败,崔岑来了,崔岑和蓬阳王氏关系匪浅——他只盯着荆南夹在川郓两地中间,可这么一看,郓州分明也夹在荆南和蓬阳中间!若是左右两地串联,郓州就被包了饺子,渐被蚕食他为这个猜测打了个寒颤,眼前不期然浮现崔岑那双清亮而有压迫之意的眼睛。 江左没人能收服桀骜好武的悍将刘开,但是北地的崔岑可以。 不可能的!他迅即又安慰自己,蓬阳和莱州向来痴爱修禅修道,一派超然,不会图谋郓州这块土地。可心底立刻又有个声音反驳道,别天真了,津口王氏立族百年,这么多人马需要吃喝嚼用,怎可能真的不入俗世,难道财富是水里漂来的不成? 沈复脸色几变,在王茉担忧的眼神里终于定了心神。 阿砚不能嫁川蜀了,要赶紧告诉父亲去。 说他自私也罢,他把手放在妻子尚未隆起的腹部,他现在也是一个父亲,他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安稳的秋天。 阿砚嫁去王家,向蓬阳投诚,托庇于崔岑,是夹缝中的郓州唯一出路。 也是她身为沈家人的职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未完 沈砚从沈复那儿出来后拐去了侧门大姑母还在家里保不准会亲自过来逮她。 阿桃问她:“娘子想去哪儿?” “去礼宾馆。” 同宗同族的情分大如天,桑园的事她不便自己动手,得去寻个帮手。 乌镇礼宾馆做为郓州的待客之道构建十分精致华美,且隔年就要翻修,务要叫各地来往的贤能之士体察郓州之富庶美丽。此间专设主客郎中一位吏员数名,更拨下数十仆从,负责照应馆舍里的食宿起居c洒扫维护。只要有德有才有名声在外或是有一技之长,无论琴棋书画或其他甚至力大如牛,有自信者都能来礼宾馆一试身手。若是被奉为上宾礼遇且不必说运气好的还能在郓州谋得一官半职,跻身新贵。 当世间,“龙生龙凤生凤,地鼠生的崽儿打土洞”,出身就限定了绝大多数人一生所能成就的高度。世家门阀主政奉行“举荐制”任人唯亲不是一个碗里的极少提携外人。除了卖身为门客投靠权贵寒门子弟立身茫然毫无出路。 是以礼宾馆于沈砚的曾祖父建立之初,就吸引了大批有识之士从各地闻讯而来。这些人中不乏真正有才有智之辈,甚至有那洒脱的高门子弟也来凑趣,沈砚十分怀疑郓州这几十年能从景帝时期一直破财免离纷争,背后是这些人在出谋划策。 这里也不禁普通民众出入,不过乌镇皆知这里面是郓州最聪明最体面的一群人,百姓们敬畏得很,极少进去看热闹。 沈砚此前陆续来过几次,不过她觉得大概是郓州的富庶和热情易叫人眼花缭乱,常活跃的那些个人都忙于享受这份尊崇,倒没看出什么真本事。 路上有馆仆见到沈砚两个女子,不免好奇,不过也没有出声拦下。这里极少会有女人出入,女人的一技之长无非琴棋书画,留在闺中做个乐趣倒罢,算不上什么实用的。 有同伴认出来的就提醒,“看什么呢,这是我们太守府的女公子。” 哦,原来如此,这礼宾馆就是太守拨钱维持的,等于是这女公子的后花园,人家自是想来就来了。 沈砚和阿桃去到建于东首的讲堂。讲堂面阔八间,式样颇类酒馆,有一面柜台供应免费的酒水茶点。大堂里有数十张矮方几,摆上一壶茶,叫上三两个志同道合的馆友,便能谈天论地消磨上一天。 此时早间,就已散坐着五六桌人,言谈间还有人提到了昨日从青陀山方向来的洪流,“听说大水是忽然而至” 沈砚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席地而坐,阿桃去柜面上要了一壶蜜花酒和两碟糕点,两人就坐下听旁人议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抉择 雨已止住了,天穹蒙着一层灰空气里是一股湿意。青条石板路上小水洼一个接一个行人三三两两除了有门面的商铺一应旌旗招展街边流动的摊贩少了许多。 乌镇人爱花爱树,行道两侧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株,绿油油的榕树和青竹,紫藤c杜鹃c碧桃c海棠c山茶,还有带着香气的玉兰。 沈砚和崔岑沿着大道并肩而行阿桃和钟意落后几步。 “七娘子,年年还好吗?” 沈砚不意崔岑第一问落在了小猫上,不由笑道:“挺好的,不怕生我屋里几人都很喜欢它。” 这一笑如绽芙莲恬美适意令湿冷的春风都软化了几分。崔岑侧目,她不是太浓烈的人,总是恬然清静的模样,就连笑也只是轻抿唇角,眼中还很清明。唯有说起她的小黑猫,他见过她眼中璀然生辉也见到了此刻她清瞳漾开的温柔笑意。 生疏稍减崔岑顺势问起街面上的江南风物沈砚也一一简要作答。 按理沈砚是地主,且她要还人情,自是由她来请客。但崔岑这样的男人,他成年后可能还没让女人为他付过钱,所以一路反而是崔岑带路,寻进了一家雅致的食肆。 上了二层,崔岑挑了个临街的小间。那小间邻着隔壁只在圆洞口挂了一道珠帘,看来是一体的,阿桃和钟意就自觉去了帘后。 窗下设两张相对的餐几,墙上挂一副游春图,墙角设两只花几,一盆棣棠垂枝吐蕊,一盆白兰默默吐香。 店家来人报碟,麻溜地连说了五六十种吃食,这还不算佐餐的小食和酒浆。崔岑就请沈砚做主,沈砚也不客气,零零总总挑了三十来样。看着名目繁多,其实那一个个菜碟小的只有手掌大,有些肉品不过切摆上一块,吃个热闹。 沈砚觉得很麻烦,分餐制也就罢了,郓州上上下下只要稍有家资便要这样附庸风雅,追求精致繁复。结果譬如她家里,就是厨娘一天时间里有大半时在弯腰洗餐具。 沈砚趁着上菜前,起了个话头:“乌镇离蓬阳还有几日路程,不知崔侯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贺寿,然后打道回府。 哦?崔岑低眸笑道:“这才过了一晚,七娘子就叫沈太守改主意了?” “应当是快了罢。”沈砚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她提醒过李氏荆南这半个亲家有异心,又提醒了哥哥友邻蓬阳暗地里已站队,再加上嫂子要为自己和孩子日后打算,无论他们谁和沈闵之说上几句,最后变成几人互相应证,那就容不得她爹不调头。 毕竟她爹要保沈家几十年后的留存,就得先扛过眼前的这几年,被两面夹击可不是闹着玩的。 崔岑望着对面人唇边微微的笑意,察觉到她的心情有几分愉快。他心里忽闪过一丝怪异,本不欲开口,顿了顿还是道:“既如此,不知七娘子为自己选的夫婿落在哪一家?” 这话听着有些逾矩了,沈砚朝他望去,见他眼眸清湛,并无异色。不过她在崔岑面前已不止一次露过有别于世家女子的大胆和异样,她对崔岑无所图,倒觉得和他这样坦率相处还轻松些。 “大约要落在王家了,”本来对婚事就不太在意,沈砚也不怕他知道,“王氏家风高洁潇洒,族中子弟才情名满天下,像我这样喜爱锤砚凿石的,正适合去那里。” 想想真不错,闲云野鹤,敲敲打打,就过完了一生。 崔岑见她似乎真是挺满意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想笑。他也不急着问出这趟邀约的来意,转而好奇道:“那么恕我冒昧,不知七娘子看上了王家子弟中哪一个?” 不知为何,他觉得沈砚会回答,而他很想知道。 沈砚果然乐意告诉他:“并非十拿九稳,不过若是可以,我希望能是王晴川。” 王晴川适龄十七,其父王曾,其祖王厦之,其高祖王勉,正是他要去拜贺之人。崔岑眼神一暗,瞬间懂了。 这个人选妙的是,其祖才智平平不受高祖所爱,但其父王曾却在绘画上极有天赋,隔代继承了其高祖的高超技艺,在王家颇有分量但高祖毕竟年事已高,族中理事的都是祖父辈,王晴川父子就不怎么出挑更妙的是,王晴川是庶子简单的说,沈砚为自己挑的这人,公公会在十几年后掌权,但她夫君不必承嫡重,她受人尊敬却少受劳碌和拘泥。 而眼下,她代表沈家向王勉一脉投诚,王勉与他的祖母是义亲,等于沈家托庇于他。他可以向郓州要些好处,但不能再鲸吞蚕食,即刻就打乱了他的算盘。 偏偏王晴川又是庶子,沈砚嫡女陪嫁了整个郓州,还是她屈就了他若从中阻拦,都会叫人觉得莫名,除非白白到手的郓州不要了。 他在脑中仔细搜寻了王晴川这人,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辈实难让他记住。好不容易忆起,这人倒是有副好样貌,配不上沈砚,也不磕碜家学渊源,还有一手不错的书画,将来还能帮她制砚绘画。 他没想过沈砚不能搞定王晴川,哪怕他是个劣质纨绔,以她美貌和才智,十七岁的王晴川怎会是对手?眼前谋家族,往后谋余生,沈砚的抉择可说是天作之合。 沈砚看着崔岑脸上瞬息间闪过的神色,能让他刮目相看,她觉得还是挺高兴的。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推门露出一张俏脸,笑声道:“官人,饭食已备好,是否现在用餐?” 这些酒肆食肆很讨巧,都叫客人为“官人”,又好听又吉利。 沈砚点头:“上菜罢。” 因着吃一餐要频繁地上菜换碟,店家多会派一人或多人过来服侍。这些人多是附近的良家女子,白日里过来食肆作工,好为家里添个贴补。江南受津口王氏风流洒脱的风尚影响,倒对这些抛头露面的女子,少有风言流语。 那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爽利的,行了一礼道:“吾名慧娘,午间由我服侍两位用餐,官人但有差遣尽管唤我。” 礼毕下去端来饭菜,先在房门口贴墙的一张长几上搁置,这才依着顺序和口味一道道摆上两人的餐几。 隔壁的阿桃和钟意也有人伺候。 颇多讲究。 崔岑已是收起心思,再没露出一丝眼波。但沈砚看见了他的惊诧,他也看见了她的小得意,她得意他就有几分莫名不痛快。他不痛快,她也别想痛快。 这家食肆菜色精美,味道也不差。两人对几而食,崔岑等沈砚捧碗吃得高兴时,忽道:“七娘子,怕是你不能嫁去王家了。” 哦?沈砚停下筷子,“这是为何,崔侯觉得此议不妥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第三十章 成交 崔岑眼望着她,淡淡道:“因我有件事要请七娘子帮忙且是越快动身越好希望七娘子能将婚嫁一事暂且押后。”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内中的强势一展无余。 如此不讲道理饶是沈砚都愣了一愣。她放下碗筷,有些好笑道:“崔侯非我亲长故旧却要插手我的婚事,不知是以什么身份?” “七娘子明知故问。”崔岑也不慌不忙放下碗,取柔巾拭手。他不需要什么身份,就凭他能按着郓州低头。 沈砚点点头。崔岑从来不是什么软和好人他必要时讲理,必要时强硬,他讲理时尚且强硬,强硬时更不会和人讲理。 他敛着气息但沈砚几乎是立刻在他优雅举止间闻到了一丝遥远的血腥味。无论过去现在她都没有遇过气势这样盛的人他坐在对面,青衣广袖,眼如漆子,仿如巍峨之巅。 他看起来没有开玩笑,沈砚还想再确认一下:“若我不肯帮忙呢?” “那就要得罪了。”崔岑慢声接上,眼中竟还有一丝笑意。 志在必得没有余地。 沈砚沉吟了片刻:“不知我的报酬是什么?” 不用问崔岑是想借她画燕地的舆图甚至是整个北地。那天她露技时并没顾忌,不是没想过崔岑会动心,但那并没什么坏处。她的分量加重,沈家就越多倚仗。 堪舆师虽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但一样历遍山河壮丽,周游天下。 她骨子里有几分疏狂。 谁能理解,还有一分不合时宜的天真。 崔岑今日邀她就是为了此事,原以为还要几番劝解,见她如此默契,眸中越发深晦。她做的这个决定会打乱她既定命轨,她不需思考,不需挣扎还是她早已思考过这样的变故,挣扎过这样的抉择? 他微垂眼睫,给出答案:“如你所愿。” 她嫁去联姻的作用,他一样给郓州。她想要那样的余生,受人敬重,少受劳碌和拘泥,他也给她。 “成交。” 她坐在对面,崔岑就看着她笑颜如绽,如开云月,艳光四射。她向来是淡淡的,这样刺目的刹那,让他怔了一怔。 沈砚举起小酒杯,朝崔岑微微一笑:“往后就是侯爷的下属了,这一杯我先干为敬,还请侯爷多加照拂。” 对她来说,只要达成对沈家的责任即可,无论是联姻或什么方式。至于其他的,她可不觉得这一身来自父母,一生就要听任他们步步安排。崔岑的招揽正合她心意,往后山高水长,谁也管不到她头上。 崔岑见她这样爽快一饮而尽,反而有些迟疑:“七娘子想清楚了” 沈砚笑着打断道:“侯爷方才的霸道哪儿去了?” 哦,既这样说,那是他多事了。崔岑低眉冷嗤一声,再抬眸时已将那些无关情绪丢开:“那就请七娘子回去早些收拾行囊,我明日去蓬阳,七日后在武陵渡口等你。” 沈砚没有异议,也没有问他要如何说服她爹沈闵之,那些是他的事。 她转而继续捧碗吃饭。 崔岑见她这样轻快,似乎没有把这太当一回事,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那个十分合适的王家子弟,她亲自挑选的人物,就这样毫不犹豫被舍弃了。是她就没寄望过那个人,还是她太理智太凉薄?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七娘子,你似乎不太想联姻?” 这是当然。沈砚半真半假笑道:“我还小。” 崔岑又是微怔,他想说十五岁不小了,正适龄,尤其是以她的心智。可不知怎的想到了自己,他十七岁就开始被母亲和祖母张罗亲事,当时他也是以“我还小”为由推脱。 所以他懂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没兴趣。 未曾谋面的陌生女人将与他同床共枕,他没兴趣。 反过来说,未曾谋面的陌生男人将与沈砚结为百年,沈砚也没兴趣。 父母媒妁之礼下女人竟也有不愿意的他可以接受女方议亲时直言拒绝,但既然都嫁来了还闹乐意不乐意,这不是在后院无事生非? 世家之女长成后,婚嫁是人生第一道龙门。他听过男子对娶妻纳妾调侃“无兴趣”,还从没听过女人不要庇护,不要子嗣,不要家产,不要诰命封号。 可沈砚,似乎就是没兴趣。 崔岑似乎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执筷间细嚼慢咽。却忽然回过神来,无论如何,此时在沈砚眼里,他只怕和那个王晴川一样,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一个选择。她对他同样没兴趣。 顿时有些食不知味。 这顿饭是钟意去结账,阿桃推让一下也就不再坚持了。 两人在食肆门口分道,崔岑看着沈砚背影,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思索。 沈砚回了家,刚进院门就有道黑影蹿出来,绕着她喵喵打转。沈砚一把把它抱起,顺着它小脑袋摸了几下,“年年来接我啦?” “喵” 阿杏跟在后面出来,笑道:“娘子回来啦,午间吃过了吗?” 阿桃忙点头道:“阿杏,我和娘子回来时在药店买了些除虫药,那大夫说要拌在年年的猫食里,我交给你了。” 说着上前递出一大包药材,这是配好的,里头还有附方说明该如何配比煎熬。这可是她们好不容易才磨出来的,亏得那老大夫博学精深,虽然万分不情愿还是照着沈砚的意思给了个配方。当然她们也没少给诊金。 阿杏嘟囔一声“我们年年好着呢”,还是接过去了茶水间。 沈砚抱了一会儿,就把年年放地下,它就翘着小尾巴跟在一旁。 屋里的吴娘坐在窗下拿着针线,手里是个奇怪的雪白色扁圆物件。年年一见到吴娘,就跑过去一跃而起扑到那雪白的软织物上,沈砚瞬间懂了,这是它的窝呢。 “哎呦!”它这一扑可把吴娘吓到了,赶紧把手里的针举高,就怕扎到打滚的它。 沈砚失笑:“吴娘你这选的颜色”雪团子上仰肚皮躺着一个黑团子。 吴娘见她回来也是欣喜,先问过她是否用饭,这才答道:“我们年年是黑,可它喜欢白的呢。我早间拿了那么多色,它就踩着白的香雪缎不放,要不是娘子方才回来,它可是半步不离。” 她看着年年在新窝里玩自己的尾巴,又道:“可是太素净了些,要不要我绣些花草鱼儿上去?” “别,”沈砚赶紧阻止,“就这样正好,加了别的花色反而不协。” 吴娘听她的,这才歇了心思。 沈砚先去净面换衣裳,阿桃服侍着她有些欲言又止。沈砚看了她一眼,阿桃才道:“娘子午间和崔侯说的话,奴婢在隔间听到了” 她们几人只有在紧张或事关重大时才会如此自称。沈砚点头,“你说罢,我不会责怪你。” 阿桃原就听得半懂半不懂,心里乱得很:“奴婢听到什么下属,崔侯还说七日后要在渡口等你,娘子这是要跟崔侯去燕地吗,和川蜀的联姻不结了吗?” 太突然了,她心里有无数疑问,实在不明白怎么一顿饭功夫就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要娘子去做什么? 还川蜀呢,沈砚笑了笑:“不结了。” 阿桃急道:“这人都在路上了,怎么又不结,会不会因此有损娘子清誉?” 那就是她爹要处理的事了,沈砚不担心,转而吩咐道:“我和崔侯日中说的话你暂且不要告诉别人,只做如常即可。”这别人也包括吴娘和阿杏。 等崔岑明日摆平她爹,再等她爹通知她,她再收拾行李不迟。 阿桃一头雾水,忧愁地叹了口气。 晚间去李氏屋里吃饭,哥哥嫂嫂都在。李氏因着日间大姑母上门的事,又怒又心疼,叫侍女把她桌上的两碟肉脯和一个汤给沈砚端去。 沈砚低头谢过,看着情绪低落,李氏对桑园那边更是暗恼不已。她见李氏神色间只有恼怒,没有对她的歉疚和不安,就知哥哥沈复还没得到他爹那面的结论,她爹还在琢磨,还没和李氏通气。 几人各怀心思吃完,饭后李氏特特拉着沈砚坐了一会儿,狠狠斥责了那两个孽障,“说是打折了腿躺在家里,哼,真有诚意就该那两个爬过来道歉!” 末了李氏又道让她受委屈了,此事以后定会为她做主。 以后?那也就是没有以后了。沈砚笑了笑,反安慰李氏不要气坏身子。 这一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沈砚沐浴后躺在床上,微微有些失眠。 崔岑今日的招揽,确实是在她的人生轨迹上开出了一个岔道。她可以不用联姻也能还清沈家的生养恩情,她可以走出四方宅院,改在四方天地间周游。 她没有觉得那样的提议有多惊骇,想想礼宾馆里有一技之长的舍人,想想遍地纵横的游侠和说客,想想中原和北地的战火,如果今日崔岑是招揽一个男性堪舆绘图师,没有人会惊诧。男儿立世当搏功名建伟业,世人皆如此认同,有此技艺的男儿也早就主动投效各方帐下。 她不博功名也不建伟业,她只是不想这样嫁人生生生,生够了后就让妾室接着生,未来婆婆还夸她是好媳妇。 也许那一刻崔岑眼中无分男女,才让她得到这样一个机会。 沈砚睡前脑中还有纷乱,最后迷糊间倒记得,七天内要把那两个敢坏她名誉的孽障给料理了。 第二天沈砚早间就得了消息,崔岑三人已向她爹沈太守告辞,要从大江坐船往蓬阳去。这个煞神终于送走了,她让阿杏盯着府里动静,果然见她爹沈闵之叫来沈复,去到李氏大屋里关起门来说话。 沈砚的心跳莫名就快了一分,崔岑已是和她爹提议了吗? 午后她又去到礼宾馆坐了一下午,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对要寻找的人有了眉目。 晚间回来,她去到李氏那儿吃饭,就连她爹也在。众人看她神情,沈砚就知他们有话要说。 李氏叹了一声,“先吃饭罢。” 沈砚再镇定,也有些食不知味了。好不容易撤下碗碟,沈闵之望了李氏一眼,李氏就有些愧疚道:“阿砚,关于你的婚事,娘还是觉得蜀中有些远,你看不若嫁在左近可好?津口王家分两支,蓬阳那一支子弟中就有不少出挑的年轻俊才,娘给你选一个上好的如何?” 怎么回事,怎么还是嫁去王家? 不是说好了吗,难道崔岑改主意了? 父母c兄嫂都望着她,沈砚压下心头的躁意,但唇边仍是忍不住流出一丝冷笑:“但凭母亲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第三十一章 难怪生气 稍微设了个比率, 还请大家谅解qaq “你不觉得,今年二月以来雨水太多了些吗?”沈砚仍是皱着眉头,眼睛望向天空,“自春回大地, 这月余来一直阴雨连绵, 再这样下去怕不是什么好事。” “是呢,下月初就要育苗了,老话里说要赶上暖和的日子才好下地, 这雨水泛滥只怕会影响了早稻播种。”吴娘说着也是忧心的模样, “老天爷快露个笑脸罢, 这还没到梅雨季,墙角下就要长蘑菇了。” 耽误播种都是轻的,最怕是河水涨腻沈砚长吐了口气, 目光斜向廊下那口养着小金鱼的大缸。 吴娘正要劝沈砚不要在外头吹风, 李氏派来的一个婢女过来传话, 说是崔侯递了拜帖要在午后上门拜会,李氏叫沈砚好好收拾一番,预备见客人。 “早不来晚不来,”沈砚想到崔岑的企图,不免也生了几分躁意,“别有来无回才好。” 原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沈砚用那功夫滑磨了歙砚的墨池, 指腹摸不出大的起仄才罢, 洗个手便往李氏那里去。 到底是燕地的崔侯, 论起家世和品级比郓州太守还高些,李氏再不喜人上门打秋风,也还是拿出待客的气度。她换了件紫金底牡丹花枝团纹的披帛大袖衫,发间插戴一全副六支衔珠累丝扁花簪,沈砚上回见她这样雍容华丽还是在几月前的除夕宴上。 嫂子王茉也在,一件雅致的石榴红百子撒金裙,瞧着光彩照人。 抹胸襦裙的结绳系带在胸口以上,王茉如今有孕在身,已是小心翼翼不再穿交领式和曲裾式衫裙,怕束着腰身有碍肚子。 相比之下沈砚就素淡许多,只一条鹅黄底青杏花纹抹胸襦裙,露出小半雪白胸脯和精致锁骨。好在她年轻姣美,旁人穿什么都压不住她。 李氏瞧见也不说什么,正忙着和儿媳妇说话:“只见个礼你便回了,晚宴也就坐一会儿告退,我吩咐了厨房给你另做吃食,你如今闻不得酒味腥气。” 王茉虽知李氏是爱屋及乌,更顾念她肚子里那个,仍是感动道:“这孩子不闹腾,我如今倒还没什么感觉。若平日里我还能帮上娘分担些杂务,也是这孩子的福气。” “你好好照顾我的金孙,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李氏又笑着叫沈砚近前来,“阿砚晚上送你嫂子一块儿回去,他们男人喝起酒来还不知要到几时。” 沈砚应了,李氏便起身道:“走罢,你们几个婶婶也在二门厅,崔侯该到了。” 沈闵之是长子,他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几家人都住在太守府里,只沈砚平日不常走动,和几位婶娘就不怎么亲近。 李氏在迎宾厅里和三个妯娌一番相见,不过片刻,就有小仆来报太守和崔侯一行人已往这边过来。 几人站到门外相迎,等了一会儿,沈砚就隐约听见二叔的爽朗笑声,“崔侯这边请” 随后,李氏几个女眷就看见以沈闵之和一陌生男子为首,七八人慢慢走进视线。沈复也跟在边上,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待稍近一些看清了那崔岑的样貌,李氏心里不由喝彩,好俊的年青人! 不等多想,李氏带人上前几步,和沈闵之一行隔着两臂距离站定,这下近了众人心里更是打鼓。沈砚也将目光落在对面身上。 大约是北地人的缘故,崔岑实在有些高,站在身量高挑的沈闵之几兄弟间,硬是还高了半头。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应属那双眼睛,时人常形容“美目皎皎”,他的眼眸就皎洁含清光,清亮叫人不敢对视,带有三分压迫之意。 幸好今日上门来做客,他换了件乌蓝色泥金暗花纹的贡缎常服,身上那股骁悍之气大半已收敛。但那副挺拔身板,依然叫人靠近时察觉到他蓄着力随时准备暴起。 分明刚健有力,但又风度翩翩,博陵崔氏收拾起来能叫人无可挑剔。 沈砚他爹沈闵之适时做了介绍:“崔侯第一回来我家中,还没见过我府上家眷,这位是拙荆李氏,这位是二弟妹肖氏”他说到哪个,哪个就上前行半礼致意,最后他介绍到王茉和沈砚,“这是犬子的媳妇王氏,剩下那个是我小女儿,在家行七。” 哎,郓州太守年长崔岑二十几岁,如今这般私晤都不敢亲热一声叫这年轻人“贤侄”,只以爵位尊称。 沈砚上前一步,“见过崔侯。” 崔岑面上神情相比沈闵之几人的热情和笑容,只能说彬彬有礼。这会儿看到沈砚出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格外和她打招呼:“七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也沉稳有力,卡在一个十分好听的位置上。 “哦?”沈闵之闻言奇道,“崔侯不知何时竟见过我的女公子?” 李氏几人也吓了一跳,纷纷望向沈砚。沈砚被他们盯得有些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出崔岑是什么用意。 “我在燕地时就听闻江南兴起一种赌石的玩法,原也没放在心上,不想等了大半年竟不见北地流行。”崔岑的唇角扬起一个十分好看弧度,轻飘飘送出几顶高帽,“打听之下才知道,除了江南,怕是别的地界都玩不起。前日来乌镇,我就先寻到金石巷赌了几块翡翠料子,就在那里遇见七娘子买砚石。” 北地多豪门,说是玩不起几块翡翠毛料才真是笑话,沈闵之笑着连连摆手,“崔侯说笑了!” 此刻叫一个外人说破沈砚不寻常的喜好,李氏面上有些挂不住,试图挽回道:“叫崔侯笑话了,我这顽劣的女儿平日里偶尔也摸一摸金石刻玩,消遣罢了。” 沈复在她们对面,就冲着妹妹眨了眨眼。 娘你可别说了,我那天买了一车石头沈砚保持微笑。 崔岑果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还没来得及给李氏一个台阶,沈砚的二叔沈惜之就两眼放光截住了话头,“不知崔侯那天赌了几块料子,手气如何?” 沈砚一听二叔开口就直觉不好。 果然紧接着崔岑遗憾笑道:“好玩是好玩,可惜我手气不佳,那天连解了十来块都是废料。” 沈惜之哈哈大笑,“都说第一次解石的人有莫名的气运,崔侯竟是没有解中,可惜可惜!”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也只能陪笑。 怪不得特特和她打招呼,这人竟是要叫太守府为他的豪赌买单,难怪当时一掷千金也不心疼。沈砚再次望向崔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崔岑崔岑,岑字释义“小而高的山”,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崔小高啊。 明明众人都围着他,但崔岑偏偏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在间隙里回望了一眼。 旋即两人都转开目光。 众人又玩笑了几句,沈闵之就叫李氏“下去忙罢”,他带着崔岑往书房方向走去。 待他们离去后,沈砚才想到,崔岑身边的那两人是谁,他爹并没有介绍。 说是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因崔岑没有带女眷上门,后面的事也就无需李氏交际。沈砚回到厅堂上,几个婶婶已是忍不住议论开了。 “从前就听闻崔侯年轻有为,今日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我原以为崔侯整日里打仗,打成了个兵蛮子,想岔了想岔了,竟是那么标致一个人咧!”圆脸的三婶林氏心直口快,笑完又道,“崔侯是尚未娶妻吗,还是我记错了?” “没有记错,崔侯前些年为老侯爷守孝三载,算算是今春才刚出了孝。” “这倒无可厚非,”林氏就拉着二嫂肖氏追问,“但崔侯这般年纪,怎的再早些年没有定人家?” “这我哪里知道,按说以崔侯这等家世和才干莫非他有什么隐情?” 林氏又咯咯笑起来,还是一旁的周氏打了圆场,“不管如何,战场上刀枪无眼,崔侯家里怕是要为他急疯了。” 李氏听了几句,这几个妯娌她也只对四弟妹周氏有些好感,正要招呼周氏一起去料理晚宴,林氏忽的把话转到了她身上。 “大嫂,说起来阿砚就要及笄了,你给她挑好人家了吗?” 李氏望了沈砚一眼,想想川蜀的队伍四月中就到了,告诉她们也无妨,便笑道:“你们大哥去年间就挑定了,是川蜀的中山王刘公府上。” “呀,怎会是那个偏远地方?”林氏吃惊地嚷嚷,“大嫂你也真舍得,要叫阿砚这么水灵的的女儿嫁去那穷地方,换我我可舍不得!” 李氏有时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林氏这种人成了妯娌,此刻也只得敷衍道:“三弟妹有所不知,川蜀并非你所想那样,使君又哪里不疼阿砚,自是要为她好好安排的。” 这话倒是没说错,沈砚心里明白,因着蜀道交通艰难,才常叫外界夸大其闭塞穷困。但川蜀这数百年来避离战火,闭门经营之下只怕富庶不亚江南,人家可好着呢。 “咱们江南也有不少人才,大哥怎么不就近给阿砚找一个” 李氏干脆没理她,但还是在回去路上安抚了一下沈砚,叫她不要多想。 王茉虽是不知公爹的打算,但她很机灵,也顺着李氏的话儿说。 这回见外客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沈砚回去就补上了午觉。 她睡着时沈瑄曾来过一趟,是练了大字要拿给沈砚看。 吴娘轻声把她拦下了,“十二娘子晚些时候来罢,七娘这几天晚上睡不安稳,现在正睡下了。” 到了申时末,沈砚换了件嫩丁香色海棠纹撒金襦裙,带着阿桃去赴宴。出发前吴娘一个劲儿地说她这样穿太冷了,非要她系上披衣。 天色越发阴沉,府里已灯火通明,等她后脚迈进宴请崔岑的香雪楼,天上竟淅淅沥沥开始落雨了。 李氏也换了套衣饰,正在监督婢女们上酒c上前菜。 因是家宴,没有请郓州的士绅官员做陪客,沈砚这些正经主家的女眷便也上桌来凑数,图个热闹。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到了,最后是崔岑和沈闵之几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第三十二章 暴雨 稍微设了个比率, 还请大家谅解qaq  连日来的阴雨天气,叫人无端生出几许烦闷。两个跪坐在门口的小侍女呆呆望着院子,闲极无聊。 屋里也有人在问这事。 “谁知道呢,”沈砚手上拿着圆刀, 低头在一块石料上小心地磨去多余边角, “只能祈祷别连着梅雨季了。” 案上的深青石料是一块歙石,约寸长宽,已被打胚成一块近似长方形的砚台。石砚粗雕时已凿出墨堂和墨池, 右上空余处也已刻出三两横斜的花枝。桌上散着十数柄小铁刀, 铲刀c圆刀c平刀c斜刀, 还有毛刷c小锤等物,石屑亦是不少。沈砚右手指尖缠着布条,她捏着半指粗细的小刀, 专注地在质地坚润的歙砚上来回滑磨墨池的边线。 砚台到了精雕这一步, 数十日重复着刀工, 枯燥又乏味。 特制的桌案只有半臂高,沈砚盘腿坐着,微俯低头。只瞧得见一头乌发梳辫而髻,别无他饰,清爽利落得不似她声音那般柔软懒惫。 一旁的吴娘可不敢学沈砚那样随意。三十几许的吴娘跪坐在软垫上,手里绣着一块手帕, 半真半假笑道:“老天爷再不放晴, 我们七娘也快坐成石头了。” 沈砚在家里序齿行七, 上上下下都叫她七娘子, 只亲近些的人叫她阿砚。 沈砚闻言也没立即做声,执刀磨去一个不够流畅的小弧后才笑道:“不然呢,反正整日里无事可做,用它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这块歙石是二月初买的,看这进度,还能消磨整个四月。 沈砚的声音漫不经心,吴娘却不敢以为她本意如此。七娘子学制砚三年有余,一手持凿一手握锤,在这些石头上耗费了无数时日。制砚的石质再温软终归是坚硬的,在石料上锤凿雕刻,费心费力,最是磨人。所以吴娘觉得七娘心里是喜爱做这事的,不然如何能磨破一手血泡c留下一手薄茧来。 这份坚韧的心性,叫吴娘十分钦佩。 此时午后,天阴有灰云,即使沈砚坐在窗下,光线依然不算明亮。吴娘见她坐了有个把时辰,担心她的眼睛,柔声劝道:“娘子起来歇一歇罢,我唤阿桃给你端一碗蜜儿酒,可好?” 沈砚半点也不想动,低头盯着刀口,嘴上却应了。吴娘见她那敷衍模样,起身去门口,叫两个小侍女去取酒来。 阿桃和阿杏早已见怪不怪,笑嘻嘻拿了伞走进雨里。 蜜儿酒虽是甜花酒,也是兑了酒曲的酒水,口感略有辛辣,但沈砚浑不当回事。早先沈砚她爹知道后哈哈大笑,就叫家里厨窖敞开了供小女儿取用,并不拦着她。 酒是粮食所酿,乱世里不但酒税奇高,且属军备物资,民间限产限量。也只有郓州太守,乌镇沈家,能有这样富贵容女孩儿纵饮。 吴娘回来跪坐在垫子上,方捡起手帕,眼角忽瞥见她们七娘不知何时支立起一条腿,一手贴着膝盖一手执刀,姿态极是豪迈。往日在屋里七娘就不肯好好坐着,劝说无果,没有外人吴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但像这样没个正形的,若被人看见,太守夫人能活活打死她们几个。 跟了那么久,吴娘知道沈砚在凿磨砚台时是不能受惊吓的。不只刀锤容易伤手,若是不小心磕碰坏了砚石,两三个月的心血白费,七娘的眼神会教人无地自容。 吴娘轻声唤沈砚,“七娘,奴婢有话想说,你停一停好吗?” 沈砚平时十分随和,吴娘几个便很少自称奴婢。她分神听吴娘说话,手上圆刀修完一处,这才停手侧过脑袋,“唔?” 这一抬头一侧首,窗外春风忽哗声轻作,雨丝斜向,一两瓣桃花裹在风里,轻飘飘落在制砚的桌案上。 饶是日日对着七娘子,吴娘的心跳也快了一分。她眼神往沈砚支起的膝盖上一丟,柔声责备道:“娘子还不快些坐好,再过两月就要行及笄礼,被夫人知道可饶不了你。” 沈砚这才注意到,立即从善如流改为跌坐,吴娘便不说什么了。 这会儿被打断,她索性放下刀具,“母亲还能管我到几时?及笄后我就快要出嫁,说不准就在今年。” 吴娘放下针线,坐到沈砚身后给她捏肩,“夫人舍不得七娘,怕是要再留两年呢。” 沈砚笑了笑,她母亲李氏舍不得,可她爹太守沈闵之一定舍得。在这乱世里,世家大族的女孩儿,联姻是家常便饭。长长的家谱展开来,五姓七望皆是交错的姻亲关系。 沈家盘踞郓州近百年,几代人为汉天子牧守一方,也是了不得的高门大户。如今汉王室式微,大权旁落,各路诸侯拥兵自重,遍兴兵戈,沈家偏安一隅,虽无逐鹿之心,却不能不为远大计。她能留到十五岁已是稀罕,只怕她的婚姻前程早在李氏和沈闵之心里,这些年不提不过是让她再玩闹一会儿。 生不逢时,有片瓦遮风挡雨,便也要有为这屋檐修补奉纳的觉悟。 当世间,天地纲常都将颠覆,嫡庶之别就没分出那般的高低。沈砚的哥哥沈复年已二十又一,去岁娶武陵王氏,为要替郓州守住大江船渡的南岸口。两个庶姐也已出嫁,一个嫁荆南的原厢军将领刘开,刘开就在郓州左近屯兵驻守,隔岸观火;另一个庶姐则嫁去太原范家,范是五大姓之一,庶姐此去是要向范家示好,通一通南北信息往来。几个族姐也各自亲上加亲,巩固沈家在郓州的地位。 轮到沈砚,虽然她是沈太守唯一的嫡幼女,但命运并不会特别眷顾她。 沈砚冷眼旁观,对后半生并不怎么茫然恐惧。不知谁说的,若是嫌日子太长,不妨找一件只需最简单的工具就可投入的事,最好是一张纸和一支笔,就能以有生谋无涯,岁月忽忽而逝。 她拿起制砚台上的一柄小铁刀。斜口已有了钝迹,这些请打铁铺特制的刀具即使用了上好生铁,依然很脆。她刚学制胚时,手上铁锤没个轻重,毁了不知多少石料,也折毁了无数刀头。现在她已不是新手,她学会了怎样用这种细杆的小柄铁刀,在石头上雕凿出花儿。它并不是很难的技艺,但很需要耐心,也很费时间。 以石为纸,以刀为笔,正适合她来投入,消磨时日。 吴娘还在给她揉捏肩膀,阿桃和阿杏从外面进来,带回一壶酒和一碟如意糕。沈砚不爱吃这甜腻的芝麻糯米糕,叫她们拿去分了,又取杯来自斟自饮。这花蜜儿味调的清酒,沈砚一口气喝几壶都不会醉。 窗外细雨菲菲,沈砚不尽兴,“是一场暴雨才好,这雨下得没趣。” 阿桃和阿杏也附和:“是呢,恨不得下个痛快再放晴,好过这样。” 两日后天气转晴,乌镇人似憋坏了,纷纷出门春游。沈家大宅里也人影纷乱,诸事忙碌,太守夫人李氏抽空派人来问小女儿,愿不愿代她去无忧寺上柱香。沈砚即将及笄,往后嫁了人内要主持家务,外要持礼交际,李氏早两年就让沈砚代行了不少礼拜露面之事。 还在挖墨池的沈砚闻言就放下刻刀,二话不说梳头换了衣裳,带着吴娘几个出门去。 也正是觉得她没有入迷,一直以来李氏才没阻拦女儿这点凿石弄刀的小喜好。 无忧寺在城南,乱世里取了个好名,香火很是旺盛。 早有人打先去寺里知会过,沈砚一到就被迎进大殿。沈砚以她母亲李氏的名义捐了香油钱,又代为上香祝祷。知客僧请她后院用茶用斋饭,沈砚婉拒了,“师傅不必理会我,我随意走走。” 这时的寺庙往往占地极广c屋舍众多,只要些许香油钱就能留宿,外围的空阔地和门内一进之地也常做为赶集的会聚地。庙会之热,有百般的杂货和杂耍,吸引乡野四方来汇。且寺庙常圈了好山好水,在这拘着女子无法随意出行的世道里,因着各种理由去寺里上香祈福躲懒,是不多的几个好借口之一。 沈砚闷了一月,慢慢行步在寺里,看黄墙绿枝,高天空远,渐觉一口郁气轻了不少。 闲逛了约两刻钟,吴娘见沈砚脚步慢下来,指了墙下一张石凳请她过去坐,“七娘可要叫寺里送茶水来?” “不麻烦了,歇一会儿就回罢。”沈砚笑了笑,忽抬头道,“吴娘你看这是什么,是白花泡桐吗,开花了呢。” 案上的深青石料是一块歙石,约寸长宽,已被打胚成一块近似长方形的砚台。石砚粗雕时已凿出墨堂和墨池,右上空余处也已刻出三两横斜的花枝。桌上散着十数柄小铁刀,铲刀c圆刀c平刀c斜刀,还有毛刷c小锤等物,石屑亦是不少。沈砚右手指尖缠着布条,她捏着半指粗细的小刀,专注地在质地坚润的歙砚上来回滑磨墨池的边线。 砚台到了精雕这一步,数十日重复着刀工,枯燥又乏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第三十三章 提亲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稍微设了个比率, 还请大家谅解QAQ  “各位乡亲, 我身边这几位是乌镇来的贵客, 是特地来察看我们后山那个水坝的!”沈村长紧张得喉咙发痒, “大家知道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据几位大人观察,我们后山的水坝已经很危险, 随时有可能塌垮,一旦大水冲下来那就是山洪,后果你们都知道!所以乡亲们, 赶快回家收拾东西,我们全村人都要赶紧搬走!有谁没来谷场的,回去后左邻右舍都知会一声,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一旦出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随村长声嘶力竭的话音落地,原本安静的谷场顿时炸起了无数惊恐的声音。 “村长你不是开玩笑罢, 搬走,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俺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搬哪里去?” “那个水坝能出什么事,它早就捣烂了,也存不住水,怎么会发大水?” “就是啊, 几十年都没出过什么事, 村长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们沈家又想干什么, 又想把我们赶哪里去?老天爷, 还讲不讲道理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村长你不要听人胡说,什么贵客,不要说什么都信啊!” 惊恐的村民怎么也没想到,锣声召集是要宣讲这样一件事,他们的田地和家都落在这个山坳里,祖祖辈辈,这里是他们的根!他们打心里不愿相信后山的水坝要垮了,也不敢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无家可归之人。茫然,恐惧,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听话地离开,反而通通围向了高台,“村长,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能骗我们啊!” 沈砚几人早在人群涌动时,就早一步上了油松搭建的木台。沈复见她过来松了口气,崔岑也向她微微致意。 “我没有骗你们,水坝真的很危险……没有开玩笑!”沈村长站位靠前,被激动的村民扯住了脚脖子,他低头要去拍开村民的手,又被人拉住了胳膊,“你们放手!放手,听见没有!” “哥哥,他知道你们是谁吗?”沈砚朝那个肥胖村长丟了一眼。 “要是不告诉他,他怎么肯敲锣?”沈复一想起方才的曲折,鼻子都气歪了,“我和崔侯去找他时,他正带着一帮人拿着撅头要来捉我们,幸亏有崔侯和林将军在,不然……” 人多势众,一不小心他和沈辉身上就挨了两下,现在腹间还隐隐作痛。如此刁民,可恶至极! 沈辉在一旁脸色阴沉,以他来看,这些刁民鬼才懒得管!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竟然敢打他! “村长!村长!”“真的要发大水吗,我们村子怎么办?”“……要搬去哪里,你得给个说法!”拉扯间沈村长手里的铜锣掉落,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嗡声颤颤,倒有片刻叫人堆安静下来。 沈村长趁机挣开了几人,坐在地上一屁股往后退去,吓得面色狼狈:“滚开滚开!都拉我干什么,老子哪里管得了你们死活!要命的就回去收拾,不要命的就在这等死好了!” 村长退的位置正在沈辉身前。沈辉一脚抵上他的后背,冷笑道:“就你这个怂样,也配当村长?”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他们不听,我没办法啊!”沈村长吓得快哭了,侧头左右看看沈复又看看崔岑,“不是说水坝很危险吗,我们快走罢,出村离大路还有六七里,真有个什么事就来不及了!” 一见村长这副逃命模样,围着木台的村民这才意识到这真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错愕不安,哀嚎连连,你推我搡,拉着左右的人全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真的要舍弃?实在太难了!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所有的寄托都在这片田土上! 崔岑三人只立在一旁静静看着,沈砚看了他一眼,这是郓州的内政,他确实不能做什么。 台下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带起一片新的惊慌。沈复试图让村长再安抚几句,可他之前言语间要丢弃村民现已没有人肯听了。沈复和沈辉这才有些慌神,四周的村民愤怒又焦虑,一股“没有活路”的暴躁情绪慢慢在酝酿,越来越多人把目光盯向了木台上。 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成,说不定反而发生踩踏许多人要先把命丟在谷场!沈砚看见瘦小的阿旺挤在大人的腿边,惊恐不安,那样无助害怕。连谷场边上的狗都在不安叫唤。 她眉间越皱越紧,望向沈复道:“哥哥,村民会如此不安,多是因搬迁一事会让他们流离失所,家无恒产。此事还需上禀父亲,请他下令让周邻村镇代为收容,你看此事……” 沈复读懂她未尽之意,紧张道:“阿砚说的是,父亲若有所闻,定当会如此安置。” 沈砚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和哥哥一双儿女都在当时,她爹沈闵之管不管都得管! 她深呼吸一口,果断转身走向崔岑:“崔侯,你身上可带有利器?” 崔岑望着她眼中忽然迸发的利芒,有霎那的晕眩。他解下匕首递给她,还是问了一句:“七娘子,你要做什么?” 沈砚不答。 牛角坳已是群民无首,人心混沌,这样茫然惊俱之下,说是失了神智都不为过。 “娘子!”吴娘见她模样十分陌生,竟有些害怕,出声想叫住她。 沈砚不听。 她走到村长身边捡起木槌,在那面铜锣上奋力一击! 金木敲击发出的巨响让她自己都有片刻的失聪,但效果明显,场下的村民都被这一声吸引了目光,茫然地望向她。 沈砚耳边还有嗡鸣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步一步走向村长,目光镇定,直到拔出雪亮的匕首,架在了村长脖子上。 她一个转身,架着瑟瑟发抖的村长走向高台边缘。 村长离她最近,刀锋紧紧压着颈侧,他闻到了溢出的血腥味。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个矮胖的男人吓得泣不成声:“不、不要……求求你……” 沈砚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似乎还不知她要做什么,眼神还陷在将要弃离田园的惊茫里。 这样如陷臆症的情状,只能用更刺激的事叫他们醒神了!沈砚执刃的手狠狠一划,在这个男人的颈间割出了一道血口! 霎时间血花崩溅,有一两滴落在了她脸颊上。 “啊——!”村长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捂着脖子倒在台上,不消一会儿就是满手满肩的血色。 杀人……底下的村民都惊呆了。 匕尖还在滴血,声音又回到了她的耳中。她听到了身后有人倒吸冷气,她感到身后有惊骇的目光。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动手。但谁叫牛角坳不认识太守嫡公子沈复,不认识桑园二公子沈辉,更不知燕侯崔岑的大名,只知道她沈七一个女霸王! 沈砚压着目光沉声道:“牛角坳的人没有不恨我的,因为我是沈七,我是郓州太守的女公子!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我会把你们带离这里,重新找个地方安置。乖乖听我的话,不听话的下场——”她把刀尖指向还在尖叫的村长,“我不介意再多杀一个。” 谷场上只回荡着村长的哀泣声,朴实的村民们被这接连的惊吓震住了,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沈七要杀自己的狗腿。 “现在,所有人回家收拾行囊,越轻简越好,越快越好,”沈砚抬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又阴云密布的天空,“山上的水坝随时有可能崩塌,不要留恋财物,有命在就还有未来!” “现在!立刻回家去!” 也不知是她的镇定感染了村民,还是她脸上的血花吓住了村民,围着高台的人一个接一个散开。片刻后,越来越多的人转身奔向了家里,跑着踉跄着奔回了家,阿旺父子俩也撒腿跑了。 “当啷!”匕首滑落,沈砚这才发现自己整只右臂都在发抖。 “娘子!”吴娘之前半步不敢上前,这时才带着哭腔跑过来,拿出手帕要给她擦脸。 沈砚按住了她的手帕,递给崔岑道:“崔侯,救他……” 崔岑深深凝视着她,现在才感到后怕?她半倚在吴娘怀里,眼中有闪烁的无助和慌乱。 那个男人死不足惜,但不能叫她落下阴影。 “钟意,救他。” 钟意接过手帕,半跪向倒地的村长,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一个喂服,一个外敷,再用丝帕系住伤口。他望了沈砚一眼,对这个无胆村长嘲讽道:“不用嚎了,你死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第三十四章 意中人 稍微设了个订阅比率还请大家谅解补订立马可破“马上就来!”沈瑄高兴地跑开阿桃听了就又去搬来一张小餐几摆在外间。 “十二娘子倒是真想亲近你的。” 吴娘都忍不住为沈瑄说好话,沈砚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桃在长条餐几上摆开七八样热腾腾的早食有面汤有粥点有腌酱菜有肉馅卷饼。沈瑄也叫她的侍女阿棠拎来了食盒,只不过为了等沈砚她的那几碗已没了热气。 沈瑄也不在意端端正正坐着,似乎还很高兴的模样。阿棠见了悄悄皱眉。 片刻后沈砚收拾完过来,只一条杏绿交领襦裙轻便舒适又有几分随意。沈瑄见了不由眼前一亮,忙直起身招呼,“七姐姐快来,坐这儿!” 嘿她把自己的小桌搬到了沈砚对面。 沈砚瞥了一眼,就依她落座“快吃罢,别耽误了你上早课。” “不会我这两天请了假。” 沈家建有族学无论男女均要上到十三岁,沈瑄还是个女学生咧。不过她已学完正经功课今年起只专注些琴艺和手工要请个假也方便。 “哦?”沈砚有了一丝好奇平日里这个庶妹最喜欢出去上学,原因是闷在屋里闲极无聊。瞧她没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舍得请假? 沈瑄却不答了,端着粥碗一勺一勺喂自己。 沈砚也不追问,只是瞧她碗里没有热气,随口道:“你要不要坐过来,在我这里挑几样。” 这时下还流行分餐制,一人一桌,沈砚邀请妹妹同桌,是极亲近的意思。沈瑄喜出望外,她不客气地跑到沈砚那里,笑得甜甜的:“七姐姐,你真好!” 她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喜欢哪样自己取来。” 沈瑄见她并不十分热情,就大胆地卷了一个热乎的肉饼吃,“七姐姐,你生辰是在五月里吗?” “嗯,你想说什么?” 被沈砚明亮的目光这样注视着,沈瑄吞吞吐吐道:“前头的三姐c四姐都是在家里过完生日后,不久就出嫁了七姐姐你是不是也快了?”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许多事。 沈砚没有瞒她,点了点头。 沈瑄顿时就觉得嘴里鲜美的肉饼都失了滋味,嘟囔着“怎么这么快”,又鼓起勇气道:“听说昨日府里来了贵客,是七姐姐的”未来夫婿吗? 咦,沈砚瞧见她又紧张又撑着胆气的模样,才知她这几天为何要请假。这个小家伙竟是以为提亲的人上门来了,族学也不去了,要留下来帮她相看。 沈砚有些好笑,又有些触动,“不是,我还未定呢。” “真的?”沈瑄不太相信。 可不是真的,她爹的算盘打错,川蜀联不成姻,她现在还没找到下家呢。沈砚暗笑一声,“真的,所以你今天要回去上学吗?” 沈瑄被她点破,不好意思地低头咬了两口卷饼掩饰道:“七姐姐说什么呀,我都请假了干嘛还去。” 沈砚的唇角飞起一个小弧,向她荐了一碗鸡茸葱花粥,不再说话。 等吃完早饭把沈瑄赶回去,一旁收拾碗碟的阿桃才出声,“娘子为何这般和十二娘子说,夫人不是说定了蜀中刘家吗?” 阿桃昨天陪着一起迎客,后头李氏的话她也听见了。但晚间趁雨出去那趟,沈砚回来并没有多说。 “怕是不成了,”沈砚在屋里转圈圈消食,有些遗憾道,“真是可惜,我还觉得中山王幼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有什么不错的,”吴娘第一个不赞同,“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子是八月里的生辰,实岁还未有十七,这样的小郎君怎么照顾得了娘子?” 虽然沈砚也才十五,但吴娘心里,沈砚心智成熟远超这个年纪,少年人十六七岁在七娘面前便和十来岁无异,真嫁过去也不知是谁照顾谁,实在太过委屈了。 “我真觉得不赖!”沈砚偏和她唱反调,“吴娘你看,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家业,我就不是大妇的劳碌命。虽然年纪小些,可家里也不会急着催我生养,我拖上几年生一个足矣,再合我意不过。” 吴娘被她的说辞逗笑了,往门外瞧了一眼才轻声道:“娘子想的美,你这性子岂能看上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娃娃?这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娘子既说和刘家做不成亲事了,那便剩下的里头再挑一个罢。” 英雄豪杰,沈砚想到现在还在家里做客的那一个,不感兴趣,“这世道,女人也别想那么轻易依附谁而一步登天。” 她绕着屋子打转,还开玩笑地用脚尖点了点地,“这路要自己踩着才踏实,英雄走英雄的路,女人跟在后面吃尘吃灰有什么意思。” 吴娘愣了愣,竟是有些不敢看她黑耀耀的眼睛。 “不过吴娘说的也对,”沈砚见她怔住,转而笑道,“这天下风流人物,我也是有愿意嫁的。譬如太原范家的公子礼,庶子出身,才情绝佳,又喜好游山玩水,若能跟着他踏遍四野八荒,也是不错。” 七娘挣着一切机会就出门她是知道的,没想到七娘择夫君竟也将此事列为上选。吴娘见她语气半真半假,只得笑着转开话头,“娘子早间还要制砚么,崔侯还在做客呢。” “他午后就走了,用不着我作陪。”沈砚从支起的排窗下看见渐呈明朗的天色,“这雨快要停了,府上再留他一顿饭罢。” 果然还未到巳时雨便停了。李氏打发人过来告诉沈砚,中午还在香雪楼摆席。 再见崔岑,他换了件鸦青色织金暗纹锦袍,略显老成的暗沉色调反衬得他年轻稳重,身姿卓越。这回他没有特地和沈砚打招呼,只投来轻轻一瞥。 林敢也装作不识的样子,倒是钟意趁人不备,偷偷向她招了招手。 沈家有自己的乐府班,用处正在此时。十几位美貌女姬在角落里各操乐器,高低婉转间应和着堂下翩翩舞姬。仙裙款摆,水袖翻飞,媚眼盈盈之际,香风来袭。 席间,沈闵之几兄弟又是频频劝酒,一点不输郓州待客的真诚和热情。崔岑也来者不拒,很给面子。 沈砚桌上也有一壶蜜花酒,邻桌的嫂子王茉杯中是果浆,她们两人不过凑数小抿几口。 崔小高很能喝呢,几位叔叔看样子是想使坏,叫他醉倒在后劲绵长的江南汾酒里。沈砚瞧了几眼,钟意就坐在他下侧,倒是滴酒不沾。 宴毕沈闵之亲自送崔岑三人去礼宾馆,沈砚看的分明,崔岑转身之前,似不经意望了她一眼。 幽深而澄亮,没有醉意,那目光叫她一下回到昨夜里,置身在他高大的投影下。 沈砚弯了弯唇角,他们之间还有约定,她没忘。 哥哥沈复一同送客,沈砚就护送王茉回屋去。 “阿砚,我早间已派人回去送信,”王茉如今还不显怀,却已有意无意将手搭在腹间扶着,“从武陵来回再快也需天,不急,有了消息我就遣人告诉你。” 也只能这样了,一想到江南纵横交织的河道,沈砚心里的不安就无法消除。 将人送到后,沈砚也不急着离开。王茉吩咐侍女上茶点,两人就坐着闲聊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将话儿拐到此来的目的上。 “昨日嫂子也听见了,母亲说要将我嫁于川蜀,”沈砚蹙着眉,似有些忧愁道,“哎,那里真正山高水远,我怕是嫁去后再没机会回来看一眼哥哥嫂嫂了。” 其实王茉也有不解,川蜀之地因着天然地势,交通闭塞,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川,不知外面岁月。有传言说蜀中很是富饶,那又如何,那里怎比得上繁花似锦的江南?小姑子看着是安淡性子,实则没吃过半点苦,真不知公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挑了那么个偏远地方。 但她身为儿媳是不会质疑沈闵之和李氏的,因而只笑着劝解道:“阿砚想哪儿去了,你既有路进川,自然也有路回娘家,谁又拦得我们郓州的女公子?” 沈砚听她话音就知王茉还不明白其中关窍,也不急着说破,“那可是巫山和怒江呢,崇山峻岭百八十个弯弯,水流又是湍急多变,江心还藏着石礁和漩涡,我听说再老练的船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撑过怒江。哎,我若要学会撑船,还不知要个几年。” 小姑子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王茉虽只比沈砚大两岁,但她自觉长沈砚半辈,因此也很是耐心:“好好的,阿砚为何要去学撑船?” “崔侯爷,林将军,叔祖,哥哥,钟公子。”沈砚笑着挨个打了招呼,又面向崔岑道,“崔侯恕罪,我原该早些到才是。但接哥哥报信后,我先转去了父亲那儿,父亲即刻羁押我族兄沈涯审问,我旁听了几句,因此耽搁了。” 老郎中闻言大为着急,想问是个什么情况,望了望崔岑才忍住。沈复也揪心地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第三十五章 想得美 稍微设了个订阅比率还请大家谅解补订立马可破果真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沈家这一辈的女孩儿取名皆入“玉”部旁,唯有七娘是“石”旁。阿桃早先偷偷问过吴娘吴娘示意她看沈砚收藏的石头“你以为玉不是从石中剖出来的么?” 阿桃没有全信。她想,太守那些年一个接一个的庶出儿女,应是叫夫人膈应了所以后来生下女儿夫人反嫌那玉廉价。再说“砚”字,石见石见老话说“水落而石出”求真求知不叫眼睛受蒙蔽也正应了如今七娘这般心灵通透。 沈砚穿着寝衣拥被而坐,看见阿桃一副倾听神色才觉得自己不妥,“瞧我睡糊涂了,大半夜叫你爬起来受冻做什么?快回去睡罢。” 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衣,赖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说说嘛我爱听这些。” 沈砚失笑,阿桃和吴娘阿杏又不一样不知是否受她的影响阿桃颇为关心时事。小侍女实则和她一般大闷不吭声的人这会儿才露出眼里的几分慧气。当然了沈砚从没当自己是十五岁稚童。 “怪我把你吵醒了也罢,不让你猜荆南那么难的事,你就猜猜父亲为我挑选的下家罢。” 阿桃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她抱着膝盖想了想,“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吗?” 沈砚点头。 “我猜想,使君怕是不会让娘子嫁过江的”阿桃小心翼翼斟酌着,又偷看沈砚见她鼓励地点点头,胆子又大了些,“为什么呢?因为娘子曾说过,使君无意掺合这些祸乱,虽则前头有四娘子嫁去太原范家,但娘子的身份又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边范家只是为妾,分量怎么也无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砚相提并论。 “若使君这么做,实际也相当于在诸王里择其一站队,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愿。” “说的不错嘛,那你说说,我该何去何从?” 阿桃“咳”了一声,被沈砚的目光看得脸色微红,“娘子可别笑话我了,我哪敢论断娘子的去向,只是胡乱瞎猜而已。若是不嫁过江,那便是在咱们江左挑选了,我原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咱们江南也有不少才俊。不过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吴娘提到此事时,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着若果真是在咱们左近挑选,那倒不值得娘子蹙眉了。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就行行好,快告诉我罢!” 沈砚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桃竟以她做为参照。 寒夜漫漫,两人这般一个拥被一个披衣,倒生出了一丝夜谈的气氛。沈砚怕她着凉,也不卖关子了,“你猜的没错,但任何猜测都要有事实根据,你依着我来猜便不妥当,若我也错了呢?这回我且告诉你为何我爹不考虑江南左近世家,下回就要你自个儿去想了。” “这次诸侯大乱并非早些年那样小打小闹,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换姓才会罢休,这点连我都能看出来,我爹怎会不知?只我们太守性情如此,觉得郓州避祸百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只要不掺合,等到尘埃落定再拜新帝便是。”沈砚顿了顿,还是决定不说那么多,“总之他是有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莱州或蓬阳,不过是加强了几州联络,和旧日的进退同盟一样效用,并无什么增益和变数。所以我爹要找一个退路,一个能在乱局里存活到分出胜负那一刻的倚靠。” “我给你一个提示,粮食。好了,你快回被窝里去,切莫着凉了。” 阿桃得了提示便也不赖着了,举灯回到屏风外边,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只是沈砚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来乌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探听的讯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他爹找的退路,恰恰变成了动乱的火线。 譬如崔岑这种胆子大的,就喜欢先下手为强。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还有好几场花宴。数不清的春鹃c碧桃c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里主持两场茶话会,还要在碧游台共举花事,与民同乐。偏这时儿媳怀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门讨债,李氏再能干也不免忙得坏了心情。 “阿砚你来的正好,”早间沈砚去给李氏请安,就被李氏抓包了,“崔侯第一次上门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你且把手上的石头放放,这两日先过来帮忙。” 李氏说的轻巧,“你盯着府里洒扫一遍,再叫乐府班子排几个剧目备用。哦对了,还要去库房里翻一套新瓷器给崔侯用,北地花式重浓彩华丽,你看着挑罢!” 女儿就快要嫁人,平时再怎么不理事,也该学着管家了。 沈砚没有推拒,这都是小事。她起大早过来李氏屋里,是为了别的事。 “母亲,我昨晚做噩梦了,”沈砚这会儿又像个十五岁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余悸,“梦见许多年前那个细作。” 李氏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打量她,“你梦见这些做什么,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沈砚知道了昨日抓到益阳细作的事,受了惊吓。 沈砚可不敢扯到别人,便装作茫然地摇头道:“不知为何就梦到了,母亲别担心。这些年眼见父亲母亲的重担有多不易,我再想起来也只恨那细作太可恶,怀着不可告人目的搅扰咱们郓州,叫人心惶惶。”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害怕才放下心来,“是啊,这些探子无孔不入,真叫人头疼。蕤蕤不要想了,过来,娘给你梳个头罢。” 沈砚并不必每日里清早来给李氏问安,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懒惫的沈砚为了叫自己出现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赶来时只草草拢了一把发丝。 李氏叫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亲自拿了金丝楠木梳帮她梳理长发,边梳边笑道:“瞧这乌发多叫人羡慕,细密柔顺,一丝儿不好也没有,蕤蕤往后梳髻一定好看极了。” 铜镜里映出的母女二人,那年幼些的美人确是绮年玉貌,神采昳丽。沈砚并不太在意,她要李氏注意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昨日那个益阳细作。 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蹙眉道:“母亲叫我不要多想,可梦里也实在骇人母亲,那女子也才二十左右罢?就同三姐那般大,三姐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还即将生儿育女,那细作却同龄不同命。真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她怎肯冒这么大风险潜入敌阵?” 荆南,细作,敌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氏正在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益阳,正是荆南辖下的一处关隘,刘开这个亲家为什么要派细作潜伏在太守府里? 昨日将人移交给牢里后,李氏并没有多想,细作哪有几个老实的,被捕后常变作死间谎报身份,指鹿为马,不能全信。荆南在郓州左边,天下大乱后就被原厢军将领刘开带兵占据,沈家早前在韦氏主政荆南时就和刘开有联络,这下更是嫁了个女儿成了姻亲。说起来刘开兵镇荆南上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豪粗人不粗心,莫非细作真是他派来的? 李氏朝铜镜里望去,见女儿微微垂首,眉目间似笼着轻愁,似还在那个血色回忆里,忙岔开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都是自己选的。站起来罢,梳好了,走去陪我用早膳。” 沈璧怀孕几个月,现在刘开身边是哪个人在服侍?看来是该去打听一下了。 沈砚在李氏屋里吃过早饭,回去就要叫上吴娘几个,去督办接待崔岑的任务。 住在东厢的沈瑄见她来去匆匆,就在门后望着,也不上来闹腾。她这样懂事,反叫沈砚有一丝不忍,便招手叫她过来,“今日有空吗?” 沈瑄忙点头,绽开笑容,“七姐姐有事要吩咐我吗?” 沈砚本想说没什么事,到了嘴边又改口道:“嗯,你若有空就来帮我罢。” 吴娘几个就看着沈瑄眼里要冒出星星,乐颠颠地缀在沈砚身后。 天杀的崔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登门,时间紧,任务重。 沈砚做事很有效率:她先是把除了各主位近身服侍的仆婢以外的人都叫来,连三位叔婶屋里都不放过再依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划地洒扫,清理残缺的装饰物待全都清扫过后,才许补上花饰和器具一波一波绝不乱跑,越到后面越精细的活,所需人手越少,大部分人早就回到了原先位置上,没耽误府里的正经事务。 这还是第一回沈砚露出这样的手段,往常她只一板一眼站在李氏身边行礼如仪,花瓶儿似的。沈瑄看得目不转睛,看着别人望向沈砚的敬畏目光,竟比沈砚还要激动。 七姐姐果然很厉害呀 如此一番功夫,李氏交代用时两天的任务竟在傍晚就完成了。最后一项,沈砚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一套天青色的瓷器,包括摆件,茶具,餐具,共六十四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第三十六章 无他 沈砚如此恼怒, 要说闹也闹得有些过了崔岑眼眸一黯,她现在不讲理得让他陌生,她的诸多提议“与范氏联姻”c“献计”c“和离”, 无一不是在推拒他的诚意。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她的退避抗拒终于让他有了一丝难堪,让他对自己的坚持有了一丝动摇 相顾无言, 沈砚绕过他, 这回崔岑没有阻止。 沈砚和崔岑一前一后回了堂上,李氏和林敢几人见他们两个脸色都不好看, 不免纳闷又好奇。李氏不好问什么, 责备地望了沈砚一眼:“阿砚下去罢, 看看你爹到哪儿了。” 沈砚也不想留下, 堂上这些人即将讨论她的归属, 然而讽刺的是却没她这个当事人什么事。她离开时目不斜视,脸色沉郁,这让崔岑也愈加烦闷。 吴娘和阿桃赶紧告退, 接了廊下侍女递来的两把伞, 追着沈砚离去。 天上还飘着雨丝, 明明已进入四月, 冷风吹来还硬扎扎的。沈砚和崔岑吵了一架,此时竟有些心如止水, 她走在花木狼藉的太守府里, 眼见着残枝落叶, 耳中却似蒙了一层纱, 风雨声都远远糊了。 “娘子,娘子!”吴娘跟在一旁见她连踩了几个水坑,连唤几声将她唤回神来,温言道,“这雨好不容易消停了,娘子可要出去走走?” 要让娘子高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她出门。 沈砚愣了一愣:“好。” 是该出去看看,这场大雨也是她一直关心的事。 等她们回去换了湿衣湿鞋,再出发时不仅沈瑄,连阿杏都要抱着年年一块儿跟来。 “我们年年在屋里闷了好几天咧,它也想出去走走。”阿杏举起它一只小黑爪,一脸严肃。 “喵~” 沈砚终于露了个笑脸。 只不过此时的乌镇,并不适合出门游荡。从太守府出来,一路上皆是狼藉残污,树倒屋毁,墙塌瓦碎,墙根下堆聚着浮水冲击过后的残破物,还未开始散发恶臭。幸而城中地势稍高,几条内河涨腻只在一时,雨势一减积水就大半消退,不过道旁的水沟依然不负重荷,水流汩汩甚急。到处是居民在冒雨清扫自家门庭,时有哀嚎时有咒怨,昔日花红柳绿的美丽江南,此时泥渍斑斑,人心惶惶。 沈砚一行人心情颇为沉重,连年年都老实窝在阿杏怀里。在府里时只见大风大雨,这几日功夫倒是不耽误吃穿用度,但出来才知,外边已是屋毁人亡,乞儿遍地。 乌镇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乞丐,男女老少皆有,见着沈砚几人衣着整齐光鲜就围上来讨吃的。到最后吴娘她们身上实在掏不出什么东西来,那些人也没有死活赖着,脸皮薄得立马散去。 “七姐姐,不是听说受灾之民安排就近安置吗,怎会有这么多人涌到乌镇上来?”沈瑄瞧着有些心酸,难道乌镇周县都深受水害吗? 沈砚默不作声。不用说,事发突然,受灾之地甚多,官府有心亦无力,无法安置妥当是必然的。 街上乱哄哄的,她本想去礼宾馆看看,但这么多人齐齐整整太过引人注目,遂打道回府。 回去后,吴娘立刻叫上阿桃去灶房煮姜茶。她们几人连雨伞都给了出去,一路冒雨回来,可不能叫七娘和十二娘子淋病了。 沈瑄还在想着府外见闻,神情恹恹,就看着阿杏吊着一根鸡毛逗年年左扑右扑:“现下正是播春种时候,这一耽搁不知补种能有几分收成哎,再说大水过后那地也不能立刻种上,要养好一阵才行。而且乡民们逃的匆忙,怕是顾不上锄犁七姐姐?” 沈瑄说了半天|朝沈砚望去,见她无声无息坐在不远处,一手握拳抵在颔下,虽然眼望着她和年年的方向,但显然心不在此。 沈砚朝她点点头,又唤阿棠来:“你去搓几根细麻绳来,一圈一圈绕在桌脚上,年年要开始磨牙磨爪了。” 沈瑄就不说话了。阿棠领命而去,屋里就剩年年乐此不疲在扑腾,不过它有小肉垫,跳来跳去也没发出一点声响,反倒是阿杏时不时学猫叫。 吴娘带着姜茶回来,也带来了最新的动静:崔岑几人已在府里住下,还住上回那个客院。礼宾馆附近有条何,这次馆舍也被小淹大半,再说舍人们如今热火朝天,闲杂人等进进出出,再让崔侯去住那儿就不合适。 沈砚不用听那么多解释,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吴娘和阿桃原以为她听了要不高兴,见她反应平平反而更加惴惴。 午后沈砚也没按习惯午睡,忽然叫阿桃几个去将那块洮河石搬出来。 “什么洮河石?”阿桃一时反应不及。 “就是上回钱师傅送娘子那块!”阿杏想起来了,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两人赶紧去小书房里抬来那个砚匣。 乌木匣一打开,那块绿中隐约带蓝的石料便再次惊艳了众人的眼。沈砚坐在一旁,伸手慢慢抚上它,它实在是美,像一位聘婷遗世的睡美人,沉静又细腻。它被妥贴珍藏于匣中,还不曾加予凿釜,她都能想象,它苏醒来吹开石屑,旋动裙幅出落成一位绝世佳人 钱师傅翘起的山羊胡和鼓励的眼神又闪过她眼前,“七娘子,老夫不会看走眼的。” 是吗,她以后还能有时间,一坐大半年来打磨它吗? 她抚摸着这块庆贺她生辰的珍稀砚石,陷入沉思 东边的客院。 崔岑又见到了两个老熟人,小蛮和小莲。 再次在府里相见,就连爽利的小蛮也有些惴惴:“崔侯爷,使君派我们来做些洒扫杂务” 实则,沈闵之早在城里水势抬头时就把她们二人接回了府,毕竟是崔侯点名要“接回去”的人,他也不敢让人有损伤。这回崔岑向沈砚提亲,沈闵之依然派她们两个过来服侍,隐然就是默许的陪嫁侍女一般。所以连原本觉得崔侯对她们不感兴趣而暗自敷衍差事的小蛮,都有些怕了崔岑。 小莲倒是挺高兴的。 崔岑原本因沈砚拒不顺从而烦躁的心,见到她们才想起当初为什么要留下她们。他心稍平,挥手让她们退下。 一旁的世仆崔糕见他家侯爷如此冷情,对两个小美人一个字也没有,不免有一分愧疚:“来来,跟我来寻个地方住下,小蛮好像又长高了?” “哪有,崔叔看错了罢。”小蛮小声嘀咕。 “不会看错,我的眼力可好了!”才十五六的女孩,再拔高一些再正常不过了。 待屋里只剩林敢和钟意,林敢轻咳一声道:“侯爷,此事是否急了些,不若等去信问问老太君的意思?” 这事自然是向沈家提亲的事,林敢虽也觉得沈砚是个不错人选,但看今天沈七娘子这脸色显然是咳咳。他年纪一大把,连孙子都有好几个,倒觉得不情不愿的就算了,世间愿嫁给崔家的女子多的是,以他家侯爷的身份条件,只有他挑选别人的份。 老太君南下前是嘱咐留意有无合适的女子,但娶妻和侍妾完全不同,再慎重都不为过。 钟意也是不解,“七娘子为什么”差点把“不愿意”三字说出来了,他赶紧闭嘴。 崔岑眉间沉郁:“你问我,我问谁?” 他始终觉得沈砚“意欲十年后再育”的因由十分古怪无理,他也不愿叫别人知晓。但除此之外,她言语间再没透露出别的缘由。不喜荣华富贵他可以理解,这世间多的是这样超脱潇洒之辈,不喜操持劳碌他也可以理解,但日后以她之尊又岂用事事躬亲?到底是为什么 他竟然比不上那个平庸无为的王晴川? 那日他们在食肆分开,他本该在第二日离去时向沈闵之提议将她渡到北地,他随便找个理由,沈闵之都推拒不得。但是无疑沈砚在外漂泊会耽误花期,她变成他的下属,他有责任为她推荐良人。说也奇怪,沈砚还在江南时,她的婚嫁事宜他听着十分无所谓,但想象她到了北地,他第一个想到能安置她的人竟是自己。 几年后他若牵线,北地千里,她嫁给谁合适?他想了一夜,一个一个排除。 以至于第二天离开礼宾馆,崔叔问她那两个香班侍女怎么办时——他知道崔叔一直小动作不断,这两人知情知趣不贪心,很得崔叔喜欢——他对沈砚的安排还没计划好,哪有空管两个小丫头,随口道“过几天再说”。 崔叔就跑去传话,他听见了但没有阻止。 他辞别沈闵之时依然没有为沈砚开口,也许是那句“过几天再说”,给了他再想想的时间和借口。也或许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还会回来。 不为别的,就因沈砚为他的招揽轻易放弃了王晴川,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夫婿。这意味着他崔岑日后同样是这样无足轻重,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选项。 这个理智的女人,那一瞬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他捏了捏掌心里的荷包,那里面是他原本想送她的礼物。他的目光渐露沉凝,不管如何,她未嫁,他未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反正也无需多浓烈的情情爱爱,她的才情适合这个位置,足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第三十七章 挑衅 稍微设了个订阅比率, 还请大家谅解qaq补订立马可破~  红烛晕晕,美人盈盈眼波望过来。 崔岑没有继续向床榻走去,摸了摸桌几上的茶壶, 还是热的,倒出来是解腻的浓茶。 见他没什么反应,床上两个侍女才慢慢从被窝里出来。两人均是十六七岁高挑模样, 身形已渐渐长开, 只穿着肚兜和亵裤,露出秀美的香肩c酥胸和裸背。 这些陪侍的婢女知道怎样展现自己最娇美一面, 此刻灯下旖旎, 两人或背对或侧对着他缓慢穿上衣服, 那情景美艳浪漫, 十分容易叫人心驰荡漾。 若是客人叫停, 她们即刻便能回到被窝里。 但崔岑没有,只是平静看着她们穿戴整齐,在他面前款款行了一礼, 娇声娇语:“床被已暖好, 还请崔侯早些安置罢。” 沈太守倒是不吝派送这些美人恩。 崔岑过去掀开被子, 果然香风隐隐, 冰冷的被窝已被她们用体温捂热。 他检查了一番出去到外厅,外间站立的两人也露出相似笑容, 想来大家都受到了这种招待。 “钟意, 我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 你怎的也拒绝了?”灰蓝衣袍的中年人摸着颔下一缕美须, 笑着打趣身边的年轻人。 此人名叫林敢,心思谨慎细密,官拜副军中郎将,位同正四品。此次南下几人中就数他年长,是以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等帐中美人可不敢碰。 “林叔,你现在一餐还能吃下五大碗,”那年轻人叫钟意的一点也不扭捏,“可别急着喊老!” 崔岑笑了笑,钟意是他寸步不离的近卫,小小年纪开得三石弓,别看才二十岁,胆子可大着。倒似乎于男女之事上还未开窍,只喜欢舞刀弄枪。 钟意瞧见崔岑,便自觉去关上门窗。崔岑向林敢看去,眸光清湛没有半分醉意,“林副将,这半天你瞧着沈闵之是个什么人?” 林敢摸了摸小胡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示意崔岑看四周,“侯爷请看,这不过是一处空置的客院,竟也如此奢华,这些摆件陈设加起来价值不下万金。沈太守虽主政郓州一方,发迹也不过三代,只算小有家底,这江南多有富庶,怕是要超出我们原先所想。” 崔岑的目光便又深了些,“如今天下之富,聚富在田亩和人丁。江南虽在中央没有几位高官权相,但在地方上募养了不少散兵私将,家中佃农亦可随时拿上武器变成乡勇,不能小觑。” 林敢点头道:“这几日我们四下闲逛,乌镇安平和乐,竟似不受这十来年的战火侵扰,茶馆里也只将中原和北地的交锋做为闲话谈资。想来上行下效,郓州上层也没有忧患意识,没经历战乱之苦,这些人现今还没有生出血性来。”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沈太守性子太软,不具前瞻的眼光。 就连钟意也不大看得起沈闵之一家,语气里有轻嘲,“席间侯爷这番强盗行径,若身份颠个倒,怕是我都要讽刺上几句,沈太守却哈哈笑过了。沈家也不想想,从来都是江南主动上贡,我们博陵崔氏什么时候向他伸手讨过?” “钟意你姓钟,什么时候也跟着侯爷姓了?” 钟意“嘿嘿”笑了两声,“我姓什么没有分别,谁又比得上我能离侯爷这么近!” “那可说不准,等侯爷娶了女君后,哪里还有你的位置喽。”林敢本是和钟意抬杠,说到后半句偷偷瞧了崔岑一眼。 崔岑没有漏了他的眼神,不由失笑,这小老头的九九他还能不明白吗?多半是家中祖母不满他开春南下,错过了几场相亲,临走前特地叮嘱林敢时不时提上几句好叫他上心。 这些婚姻之事原是托亲长媒妁约定,但他向来强势,便没人能绕过他擅自做主。否则依着家中安排,他早就儿女满地跑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还需在乌镇逗留十几日,等到”哗哗雨声中,崔岑忽听到几声极轻的叩门声,“钟意,你出去看看。” 钟意便收了笑脸,开了门轻手轻脚蹿出去。 崔岑和林敢不再交谈。不一会儿,钟意就带一个穿着蓑衣提着雨灯的人回来,他的面色也有些古怪。 等那人摘下笠帽,露出那张眉目婉然的脸,崔岑才知是为何缘故。他有些意外,“沈七娘子?” 来人正是沈砚。她大半夜来这客院,面对三个大男人,倒是没什么慌乱,只礼貌道:“崔侯恕罪,还请容我先除了雨衣。” 崔岑见她这般自在,倒是有了点兴趣,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吩咐钟意,“去倒茶。” 今晚这大雨来得又急又凶,那蓑衣不过勉强挡雨,沈砚一路走来鞋子和裙摆尽湿。到了屋里暖气融融,才让她雪白脸色回了些红润。她脱下蓑衣挂在门边,又熄了牛皮蒙着的雨灯,这才回转身来。 钟意端来茶水,还去屋中搜罗了个小手炉一并递给沈砚,“沈七娘子暖暖手。” 沈砚也没客气,“多谢钟公子。” 外厅里有一矮方几,边上铺着软垫,崔岑本该请沈砚入坐。然而崔岑的脾性,如今人又到了他掌中,是没可能让他纡尊降贵和一个陌生少女屈膝跪坐在一处。 沈砚似知道他的意思,何况她也十分讨厌跪姿压着腿脚,便开口道:“我站着说几句便走,还请崔侯拔冗听一听。” 崔岑注视着她,露出几分好奇的倾听神色,“七娘子请说。” 沈砚缓缓开口:“我来,是想请崔侯几人早些离开乌镇。” 钟意和林敢站在一侧,闻言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崔岑面上不见惊讶,只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神色,“七娘子何出此言,我似乎不曾得罪你,为何就成了不受欢迎的恶客?” “崔侯来郓州的目的,”沈砚微微一笑,“你知我知,就不必再掩藏了罢。” “我什么目的?林副将,你告诉沈七娘子。” 见沈砚竟能和崔岑对立,林敢心里有几分惊诧,忙轻咳一声道:“沈七娘子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侯爷南下,一来是为北地旱情求助,二是津口有位太叔公四月里要做九十大寿,侯爷此番也是代表博陵崔氏前来贺寿。” 沈砚心里一个字都不信,轻声笑道:“这理由也就能一时瞒过我爹。崔侯真正的目标,怕是想要动摇荆南的刘开将军,阻隔郓州和川蜀,阻隔郓州和汉王庭的联络罢。”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敏感地察觉到小厅里的气氛为之一凝,林敢和钟意已收起懒散姿态,目光紧盯住她。 面前这人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崔岑眼里终于多了些东西。他闷笑了一声,“七娘子这是哪里得出的推论,我有些听不懂。” “其实这并不难猜,就从崔侯南下开始说起罢。”沈砚捧着暖手炉,缓声理着思路,“不错,去夏北地是蔓延了一场大旱,燕地也受到波及,但以博陵崔氏的底蕴,要撑过一个寒冬并非难事。向来不曾对江南伸过手的崔侯竟亲自南下来求助,这理由就已十分勉强,此其一。” “江南四大州,若说莱州和蓬阳是在津口王氏手中,崔侯不好开口的话,其实荆南对崔侯来说应是更好的选择。因荆南从前是韦氏主政,刘开将军兵镇上位,还不曾向王廷和北方表态,此时崔侯若是有所示意,刘将军定会咬牙满足。可是崔侯偏选择来到乌镇,此其二。” “其三,家里藏了多少探子我是不知,但这十几年来都没揪出过几个。偏偏崔侯来到乌镇,我家中就抓到一个荆南益阳的细作。我三姐嫁去荆南,郓州和荆南也算半个亲家,不管那人是真是假,我爹都不免要对友邻有所警惕。自古信任成疑,若是刘将军那边发现郓州有什么动静,难免也要多想一想。这个时机太巧,换了是崔侯,也是要疑心的罢?” 崔岑不置可否,“七娘子如此列举,实则都是你的猜测,半分实据也没有。” “马上就会有了,”沈砚回望他,“从川蜀来的那支提亲队伍,崔侯不是很快就要将它拦截下了吗?” 这下,钟意和林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沉默和锐利。饶是沈砚镇定,一瞬间还是感到了背脊发凉。她已经走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若一个不慎,她真有可能会命丧于此。 崔岑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只到他肩膀的娇小女子,不得不承认她十分有胆气。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绒白地垫上因水渍滴落显出了一小块深色,她应该很冷,但这并不能让崔岑感到一丝怜惜。他仍是没有露出什么她可能期待的表情,震惊,佩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第三十八章 备嫁 稍微设了个订阅比率, 还请大家谅解qaq补订立马可破~  见他没什么反应,床上两个侍女才慢慢从被窝里出来。两人均是十六七岁高挑模样,身形已渐渐长开,只穿着肚兜和亵裤, 露出秀美的香肩c酥胸和裸背。 这些陪侍的婢女知道怎样展现自己最娇美一面, 此刻灯下旖旎, 两人或背对或侧对着他缓慢穿上衣服,那情景美艳浪漫,十分容易叫人心驰荡漾。 若是客人叫停, 她们即刻便能回到被窝里。 但崔岑没有, 只是平静看着她们穿戴整齐, 在他面前款款行了一礼, 娇声娇语:“床被已暖好,还请崔侯早些安置罢。” 沈太守倒是不吝派送这些美人恩。 崔岑过去掀开被子, 果然香风隐隐,冰冷的被窝已被她们用体温捂热。 他检查了一番出去到外厅,外间站立的两人也露出相似笑容,想来大家都受到了这种招待。 “钟意, 我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你怎的也拒绝了?”灰蓝衣袍的中年人摸着颔下一缕美须,笑着打趣身边的年轻人。 此人名叫林敢, 心思谨慎细密, 官拜副军中郎将, 位同正四品。此次南下几人中就数他年长, 是以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等帐中美人可不敢碰。 “林叔,你现在一餐还能吃下五大碗,”那年轻人叫钟意的一点也不扭捏,“可别急着喊老!” 崔岑笑了笑,钟意是他寸步不离的近卫,小小年纪开得三石弓,别看才二十岁,胆子可大着。倒似乎于男女之事上还未开窍,只喜欢舞刀弄枪。 钟意瞧见崔岑,便自觉去关上门窗。崔岑向林敢看去,眸光清湛没有半分醉意,“林副将,这半天你瞧着沈闵之是个什么人?” 林敢摸了摸小胡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示意崔岑看四周,“侯爷请看,这不过是一处空置的客院,竟也如此奢华,这些摆件陈设加起来价值不下万金。沈太守虽主政郓州一方,发迹也不过三代,只算小有家底,这江南多有富庶,怕是要超出我们原先所想。” 崔岑的目光便又深了些,“如今天下之富,聚富在田亩和人丁。江南虽在中央没有几位高官权相,但在地方上募养了不少散兵私将,家中佃农亦可随时拿上武器变成乡勇,不能小觑。” 林敢点头道:“这几日我们四下闲逛,乌镇安平和乐,竟似不受这十来年的战火侵扰,茶馆里也只将中原和北地的交锋做为闲话谈资。想来上行下效,郓州上层也没有忧患意识,没经历战乱之苦,这些人现今还没有生出血性来。”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沈太守性子太软,不具前瞻的眼光。 就连钟意也不大看得起沈闵之一家,语气里有轻嘲,“席间侯爷这番强盗行径,若身份颠个倒,怕是我都要讽刺上几句,沈太守却哈哈笑过了。沈家也不想想,从来都是江南主动上贡,我们博陵崔氏什么时候向他伸手讨过?” “钟意你姓钟,什么时候也跟着侯爷姓了?” 钟意“嘿嘿”笑了两声,“我姓什么没有分别,谁又比得上我能离侯爷这么近!” “那可说不准,等侯爷娶了女君后,哪里还有你的位置喽。”林敢本是和钟意抬杠,说到后半句偷偷瞧了崔岑一眼。 崔岑没有漏了他的眼神,不由失笑,这小老头的九九他还能不明白吗?多半是家中祖母不满他开春南下,错过了几场相亲,临走前特地叮嘱林敢时不时提上几句好叫他上心。 这些婚姻之事原是托亲长媒妁约定,但他向来强势,便没人能绕过他擅自做主。否则依着家中安排,他早就儿女满地跑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还需在乌镇逗留十几日,等到”哗哗雨声中,崔岑忽听到几声极轻的叩门声,“钟意,你出去看看。” 钟意便收了笑脸,开了门轻手轻脚蹿出去。 崔岑和林敢不再交谈。不一会儿,钟意就带一个穿着蓑衣提着雨灯的人回来,他的面色也有些古怪。 等那人摘下笠帽,露出那张眉目婉然的脸,崔岑才知是为何缘故。他有些意外,“沈七娘子?” 来人正是沈砚。她大半夜来这客院,面对三个大男人,倒是没什么慌乱,只礼貌道:“崔侯恕罪,还请容我先除了雨衣。” 崔岑见她这般自在,倒是有了点兴趣,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吩咐钟意,“去倒茶。” 今晚这大雨来得又急又凶,那蓑衣不过勉强挡雨,沈砚一路走来鞋子和裙摆尽湿。到了屋里暖气融融,才让她雪白脸色回了些红润。她脱下蓑衣挂在门边,又熄了牛皮蒙着的雨灯,这才回转身来。 钟意端来茶水,还去屋中搜罗了个小手炉一并递给沈砚,“沈七娘子暖暖手。” 沈砚也没客气,“多谢钟公子。” 外厅里有一矮方几,边上铺着软垫,崔岑本该请沈砚入坐。然而崔岑的脾性,如今人又到了他掌中,是没可能让他纡尊降贵和一个陌生少女屈膝跪坐在一处。 沈砚似知道他的意思,何况她也十分讨厌跪姿压着腿脚,便开口道:“我站着说几句便走,还请崔侯拔冗听一听。” 崔岑注视着她,露出几分好奇的倾听神色,“七娘子请说。” 沈砚缓缓开口:“我来,是想请崔侯几人早些离开乌镇。” 钟意和林敢站在一侧,闻言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崔岑面上不见惊讶,只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神色,“七娘子何出此言,我似乎不曾得罪你,为何就成了不受欢迎的恶客?” “崔侯来郓州的目的,”沈砚微微一笑,“你知我知,就不必再掩藏了罢。” “我什么目的?林副将,你告诉沈七娘子。” 见沈砚竟能和崔岑对立,林敢心里有几分惊诧,忙轻咳一声道:“沈七娘子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侯爷南下,一来是为北地旱情求助,二是津口有位太叔公四月里要做九十大寿,侯爷此番也是代表博陵崔氏前来贺寿。” 沈砚心里一个字都不信,轻声笑道:“这理由也就能一时瞒过我爹。崔侯真正的目标,怕是想要动摇荆南的刘开将军,阻隔郓州和川蜀,阻隔郓州和汉王庭的联络罢。”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敏感地察觉到小厅里的气氛为之一凝,林敢和钟意已收起懒散姿态,目光紧盯住她。 面前这人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崔岑眼里终于多了些东西。他闷笑了一声,“七娘子这是哪里得出的推论,我有些听不懂。” “其实这并不难猜,就从崔侯南下开始说起罢。”沈砚捧着暖手炉,缓声理着思路,“不错,去夏北地是蔓延了一场大旱,燕地也受到波及,但以博陵崔氏的底蕴,要撑过一个寒冬并非难事。向来不曾对江南伸过手的崔侯竟亲自南下来求助,这理由就已十分勉强,此其一。” “江南四大州,若说莱州和蓬阳是在津口王氏手中,崔侯不好开口的话,其实荆南对崔侯来说应是更好的选择。因荆南从前是韦氏主政,刘开将军兵镇上位,还不曾向王廷和北方表态,此时崔侯若是有所示意,刘将军定会咬牙满足。可是崔侯偏选择来到乌镇,此其二。” “其三,家里藏了多少探子我是不知,但这十几年来都没揪出过几个。偏偏崔侯来到乌镇,我家中就抓到一个荆南益阳的细作。我三姐嫁去荆南,郓州和荆南也算半个亲家,不管那人是真是假,我爹都不免要对友邻有所警惕。自古信任成疑,若是刘将军那边发现郓州有什么动静,难免也要多想一想。这个时机太巧,换了是崔侯,也是要疑心的罢?” 崔岑不置可否,“七娘子如此列举,实则都是你的猜测,半分实据也没有。” “马上就会有了,”沈砚回望他,“从川蜀来的那支提亲队伍,崔侯不是很快就要将它拦截下了吗?” 这下,钟意和林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沉默和锐利。饶是沈砚镇定,一瞬间还是感到了背脊发凉。她已经走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若一个不慎,她真有可能会命丧于此。 崔岑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只到他肩膀的娇小女子,不得不承认她十分有胆气。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绒白地垫上因水渍滴落显出了一小块深色,她应该很冷,但这并不能让崔岑感到一丝怜惜。他仍是没有露出什么她可能期待的表情,震惊,佩服? 他仍是用那种礼貌的好奇目光,不疾不徐道:“七娘子为何做如此猜想?” “因为这些都是阳谋。”沈砚面对他,心里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一分快意。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有些话她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崔岑虽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友军,但他可以做个听众。 “此间事若这样顺着看不出其中干系,不妨逆着来理一理。” “崔侯志在问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叫天下改姓,怕是不愿看到江南这般富庶且藏兵于民。因崔侯岂能不知此次大乱的根源,正是中庭放牧地方,失了掌控,叫王侯为患?北地和中原此番尘埃落定,已是没什么再战之力,只剩江南隔江避祸,所以你私心里定是要收归兵权,叫江南削减战力,不存隐患。” “而我郓州水乡只图明哲保身,想与蜀中粮仓联姻,互为倚助。若真的办成此事,只怕崔侯日后要花十倍力气才能拿下这两个地方,所以你匆忙南下,不但要截住提亲队伍,还要叫夹在川蜀和郓州中间的荆南生出异心。” 沈砚抬头望向崔岑幽幽的眼睛,不卑不亢,“崔侯谋划在若干年后,动手在此时,难怪郓州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我此来是想叫崔侯知道,郓州也并非无人。”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只是庶出,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但是那浑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 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把两个小人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吗?” 林万峰摇头,低声道:“小叔只当他们是在桑园附近玩耍罢了。” 沈砚冷笑一声:“那还等什么,我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既知道是谁在作怪,就没什么安危顾虑了。她可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想法,看看这牛角坳谈“沈”变色,白日里紧闭门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毒蛇猛兽来了! 不过“你就不怕回去后,大姑母迁怒于你吗?”林万峰的意图很好猜,他是要借自己一行人发现附近山村的异样,刚巧又撞上了两个弟弟作恶的时机。可想而知,若局面闹得不好看,带路的林万峰会是什么后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第三十九章 及笄礼成 四月的阴雨天彻底过去, 天碧如洗,长空浩浩,连风中都重又酝酿出花的香气。 郓州,乌镇, 似一位沐水而出的美人, 脱去泥渍点点的春服,又现昔日青柳绿堤, 烟波浩渺。 一入五月, 太守府就开始披红挂彩, 喜色潋潋。 现在全郓州都知道了, 太守府上的女公子沈七不日将嫁去北地,入主燕地博陵崔氏。在经历那样一场痛苦悲伤的水祸后,乌镇急需这样喜庆的讯息来振奋民心,民众也果然欢欣雀跃, 与有荣焉! 博陵崔氏做为古老传承的五大姓之一,如隔云端, 一直是经久不衰c被人津津乐道的议题。如今燕侯要娶他们郓州的女公子, 嘿还能是为啥, 肯定是咱们女公子貌若天仙, 才情横溢!乌镇人见没见过沈砚的, 都凭想象把她夸得天上有c地上无,琴棋书画, 女容女德, 什么好的都往她身上套, 还有人言之凿凿见过沈砚的绣活,那花绣得跟真的一样,连蝴蝶都飞下来认错了! 传言中有一手绣花神技的沈砚,此时正在给那块从二月就开始凿磨的歙砚上蜡。 整个四月里,她除了如提线木偶般被李氏指使得团团转,余下时间就一心扑在这块歙砚上。到了精雕那一步,除了重复打磨砚台的边线弧度,就是要极其耐心地雕刻砚台上的花纹和铭文。沈砚还是新手,这虽然不是她第一块砚台,但论对雕凿技艺的经验积累,她还远远不够。 所以吴娘就看着沈砚白天忙完了,夜里还要挑灯在石头上捣腾,那烛台就安在制砚桌旁,亮得吴娘都觉得伤眼睛。 她不明白七娘有那时间为何不好好歇息,明明诸事繁杂都绕上她,她已那样累了。 沈砚放下手上的蜂蜡,拿起这块已完成的成品歙砚仔细端详。 这块乌青里微发褐色的砚台,她打胚时就采用了最易上手的古朴长方型,中规中矩的墨池c墨堂,只在右上雕有一梅花枝。唯一能说得上巧的地方,可能是墨池边沿有小块指尖大的玉黄色斑点,被她雕成了落花两瓣,成为整个构图左右部分的呼应。但也仅此而已。 她没有再雕铭文,那小字太细致伤神,且这方砚横看竖看只是平平之作,倒不值得特地铭记。 她赏玩了一会儿,就叫阿桃收起来。 阿桃奇道:“娘子不再看几眼吗?”这可是雕凿了三月之久的成品,娘子竟说舍就舍了? 慢工出细活,七娘这几年雕的砚台也有十来方,每次她完成后总要压在制桌上观赏一阵。这块歙砚虽不是耗时最长的,但却是娘子日夜忙碌最赶的,花费精力也最多,现如今不但没给取名,还直接丢进屉匣里去了? 沈砚捏了捏有些发酸的肩膀,微微一笑:“哪有时间再看了,你们一个个盯着我,恨不能把我的刀具都收了” 可不是,那崔莘娘见到沈砚玩刀玩锤后,脸色都变了。 崔莘本以为沈砚是个娴静的,虽打听不出什么才名美誉,但也没流传过什么闲话恶名,可见是个养在深闺十分低调贤惠的人儿。世家大族选妇,通常喜爱两种人选,一是才名德誉声满天下的,一是不闻名于外的,尤其后者一意自守待嫁,只将自己满腹温柔才情托于夫家,不叫外人窥去一星半点,实让很多男子满足这样的小意柔顺。 崔莘本以为沈砚也是这样低调自守的人儿,没想到 这未来女君看来完全不是啊! 不管大刀小刀,崔莘自然知道,拿刀的女子就没一个是安分的。 沈砚赶在出嫁前,终于把这块未完的砚台雕凿完毕。她自觉后面最需精细的时候,她却只一味赶工失了心境,这砚也跟着失了气韵。她倒不怎么纠结,完了就是完了,下一块再重新好好磨蹭就是了。 紧迫的时间,也不容许她再分心。 五月初三,笄礼前三日,太守府里已住满了来访的亲朋宾客。贺生,及笄,出嫁,三件事全赶在一块儿,这个五月因为沈砚,乌镇百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热闹。 燕侯崔岑大婚,无论愿不愿意,从各地来观礼庆贺的人,人山人海。喜色铺天盖地,乌镇沸腾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场婚事,茶楼c酒楼c饭后,民众不约而同一致把话题绕着这对新人。谁谁來贺,谁谁送了什么珍奇礼物,谁谁羡慕嫉妒恨,谁谁看见了太守府里如何操办,乐此不疲,越说越来劲。 崔岑和此次三位一同南下的将领也已重聚乌镇,只不过停在城门外,只等笄礼过后亲迎那天再进城。 沈砚每日里见了一拨一拨给她贺生c添妆的女宾,实则她真是一个也不认识。好在也无需她应酬,李氏叫了妯娌和几个辈分高的宗亲来帮衬,沈砚只需跟着喊人,最后答谢一声即可,礼物倒收得堆成了海。 晚上没人再上门的时候,就连沈瑄和阿棠都来她屋里帮着清点造册。沈砚看着那笔庞大的数字和琳琅满目的珠宝玉器,不能免俗的,总算心情好了些。 在崔家两位长辈给的见面礼基数上,几日来累积,一夜暴富,说的就是这样了。 明日就是沈砚的及笄礼,晚上她和吴娘几个不约而同都睡不着,几人就披衣围坐在茶桌旁。 吴娘最感伤,望着沈砚的眼睛里都微泛泪光:“一眨眼娘子就长大了,想当年我初见娘子,那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只有那么一点高” 她不是沈砚的乳母,但是自李氏把她派到沈砚身边,她就把玉雪可爱的小沈砚当成了唯一的忠心对象。 阿桃和阿杏除了感伤自家娘子即将远嫁,也有舍不得太守府和对未来的茫然畏惧。 “娘子,你说那燕地是什么模样啊” 沈砚怀里抱着小猫年年,经过这月余,年年吃胖了一圈又重了不少,现在抱着稍微有点沉甸分量了。但沈砚就喜欢它胖胖的,还小嘛,小家伙圆圆的脑袋,小肥爪肉乎乎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此刻年年蜷着四肢窝在她怀里,软和一团,让沈砚跟着心情开朗不少。她轻启朱唇,微笑道:“别听外边吓唬的胡说,北地和江南也无甚大区别,你跟着我还怕吃糠咽菜?” 阿杏就咯咯笑了:“我才不怕咧,娘子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 沈砚闻言朝她微微一笑,知道这是看着活泼的阿杏在委婉劝慰她。身边亲近的几个侍女,都看得出她对这门亲事并不欢喜,可谁也帮不了她。 的确,日子还要过下去,她怎能长久委屈自己? 这月余时间,已经足够她想清楚,往后要怎样与崔岑相对。 笄礼当天,李氏任主人,一应正宾c赞者c赞礼c摈者c执事,并乐者各就其位。另设席位,有观礼者十数众。 沈砚身着白色童服,跪坐堂上,等待仪式。 正宾由沈家一位德高望重的年长女性担任,她洗盥双手后便为沈砚祝辞,而后三加:一为沈砚梳头加笄,沈砚退下,在内室褪下童服,换上与头上发笄相配的素衣襦裙;二为沈砚发上加钗,沈砚再退,在房内换上与之相配的曲裾深衣;三为沈砚去钗加华冠,沈砚再换上相应的大袖礼服。 而沈砚也需三拜:一拜父母,叩谢父母养育之恩;二拜正宾,以示对亲长尊敬之意;三拜来宾,谢宾客观礼,谢他们对晚辈的提携爱护之意。 三加三拜后,摈者撤去笄礼陈设,再设醴酒席。沈砚吃了一杯,再由李氏为沈砚取字,训话,一应才算礼成。 这一套礼仪耗时一两个时辰,香炉和乐声袅袅,让沈砚退下后耳边还有余声回荡。 宾客散席,太守府里有置备酒席,众人自去。这些就和沈砚没什么关系了,她及笄礼成,便要关起门来,等待后日的大婚。 晚间已到亥时,沈砚屋里还点着灯。没办法,李氏传话来,叫沈砚先别睡下。 片刻后,这月余忙得消瘦了一圈的李氏匆匆赶来,把吴娘几个都赶出去,只她们母女在寝间里说悄悄话。 “阿砚,你真正长大了,后日就要嫁去崔家,有些事你不要害羞,该是时候知道了。” 李氏忙得丝毫没做什么铺垫,就把两本秘戏图递给她:“夫妻之道在阴阳调和,若是后日崔侯对你有所索需,你也无需惊慌,晚间瞧一瞧罢。” 沈砚手上拿着这两册,脸色变了一变,终是没说什么:“是,我知晓了。” 李氏走后,崔莘竟也后脚过来了。想来她一直留意着,知道李氏在笄礼过后要来做什么,这事她也有教导之责,不过要先等沈七娘子娘家先开口,她才好跟上。 屋里自然也没有旁人,崔莘也给了沈砚一册,还格外安慰道:“七娘子无需惊慌,侯爷看着冷清些,但并不是鲁莽不懂怜惜之人。若是七娘子初次受了委屈,还请忍忍。” 待人一走,沈砚挑了挑眉,顺手翻了翻这三本秘戏图,花样还真不少她想着李氏和崔莘话里话外的意思,均是叫她不要害怕,呵,到时候谁怕还不一定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第四十章 出嫁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60购买比例,补足立看新章 “不知道,从我爹那时候就一直是这个规矩。” 这都几十年了,沈家这一代代是要嫁多少闺女?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 酸枝木的确是上好树材, 用来打造家俬也漂亮大方,她不知道太守府里用的木料是从哪儿来的, 买的吗?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 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 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 到了最底下,就剩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再看大姑母家的沈辉,倒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沈复脸色有些难看, 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 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阿旺不信:“你怎么知道?村长不是送去太守家他堆哪里去了, 他怎么敢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 哪怕是小孩子, 也知道太守是无数个村子最大的官, 身边有一千一百个奴仆,他们敬畏得很。 因为我就是沈家人!因为村长中饱私囊!沈复气结, 和小孩子说不清楚, 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地名如其山势, 两侧山崖缓缓上升,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自然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小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山林被过多砍伐,沈砚发现这里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出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差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那工程确实壮大,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七八丈高了,约有十几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有多处豁口,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亿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不肯过去了。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这趟来得有什么意义?” 沈复脸色有些发白,难得地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折返!” 沈辉也劝道:“是啊,妹妹别过去了,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都快了。 钟意和林敢的眼神也是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止住他们想说的话,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众人大惊失色,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眼睛都瞪大了一分,“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郓州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崔岑倒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去罢。老朽受北地万万人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山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说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觉沈复几人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来,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悬着心只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着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不太好:“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要速速叫牛角坳的村民搬离才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沈复点头道:“多谢林将军不惜危险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村,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半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着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后进山口处,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凝肃又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大门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拉着吴娘的手就要跑:“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破木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的语气不自觉就有些恼怒。 “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轻点声,“你们等会儿,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沈砚皱眉,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在微微发抖。她心头忽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朝林万峰走去,和他走开几步,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什么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地方?”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澄澈的眼睛,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吗?”沈砚的眼神越发锐利,“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大侄儿,你告诉我,他们过来是做什么?” 沈砚又转头对沈庆道:“我另叫了一车跟来,叔祖身体不适便先回罢,我和哥哥定会尽好地主之谊。”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泠柔和,叫沈庆心中焦急都去了一半。他得了借口便没脸再逗留,向崔岑行礼告退:“老朽这就回去亲自打死那个逆孙!” 崔岑笑笑,没有接话。老郎中只得讪讪离去。 新的朱漆马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奢华,沈复老早认出了,这是他爹平日里用的那辆。几人上车落座后,沈砚也向崔岑解释道:“父亲原是要亲自过来,被我劝住了。我想来,崔侯既还有兴致游桑园,当是不愿叫这些事扰了行程。待崔侯归来,我父亲能将此中干系一五一十查清告知,才更为要紧。所以父亲便托我向崔侯陈情,并非他有意怠慢,实则他刚听闻那会儿便要打马赶来。” 崔岑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狭促:“七娘子好口才,说的在理。” 林敢和钟意坐崔岑下手,钟意不吝朝沈砚咧了个笑脸。这会儿危险过去,他又能笑能闹了。 吴娘敬陪车尾末座,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低头用瓷壶煮水,预备泡茶。 沈砚才不会被他打趣到,接着解释道:“我族兄这事,说来真是荒唐。二月里从徐州过来几位游学的书生士人,我父亲见他们有几分才华,便安排住进礼宾馆,资以食宿和金帛。我族兄平日里管着车马之事,因而知道这些人时常坐车游荡在金缕河畔填词作曲,便觉徐州士子欺世盗名,不过是来郓州骗吃骗喝,很是不满。” 金缕河畔多是花街勾栏,是乌镇的温柔乡,也是销金窝。 “更有甚者,近日有一位学子也看中了族兄青眼的花魁。因着这些士人平日里多受礼遇,我族兄不愿明着和他们冲突,便在车上动了手脚,要叫他们出行时出丑。” 沈砚见崔岑一直认真听着,便继续道:“徐州士子一行有七八人,早前那辆马车大小正合适,这些天便一直是他们在用。今日我叔祖带崔侯出游,礼宾馆也安排了同规制的车辆,倒是下仆一个不慎” 崔岑和她的目光微微一撞,有些意味深长。 徐州来的可不是游学士子那么简单,应当说是投奔来效力才更准确。这世道不论出身,文采武功才是投名状,江南富庶安逸,中原和北地不少人逃难到此,无能的只求一屋安稳,有才的还想一展抱负。不过看来,郓州也未必欢迎这些人,沈涯这样嫉恨外来和尚的只怕不是少数。 他想了一想昨晚在讲堂里高谈阔论的,似没见到什么徐州人,看来是宿去青楼了。 “原来如此。”崔岑似也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又荒唐,低低一笑,不置可否。 沈砚把话带到,见他不愿议论也转而笑道:“崔侯可知我们前去的桑园是谁家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四十一章 你别动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60购买比例, 补足立看新章  钟意点头, 两人便不再交谈。 村民畏畏缩缩的, 沈辉一连问了几个人, 要不是见到他们就跑, 要不就摆手拒绝。沈辉有些恼了, 这回逮着一个瘦弱的中年汉, 他皮笑肉不笑道:“乡亲,听说这村里有个水坝, 你前头带个路,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推辞” 如果不是顾忌崔岑和沈复都在后面, 他哪容这些泥腿子这样一而再挑衅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不c不知道什么水坝啊大官人!”那汉子吓得两股战战, 眼里满是恐惧。 沈辉背对着他们,一手狠狠拧在那人腰肉上,狞声低喝道:“那就去找个知道的人过来!” “叫崔侯久等了,”回过身来他又笑着招呼众人, “没想到村里许多人不知道那地方, 要不我们去村长家里问问, 顺便洗个手c歇歇脚罢?” 这一路踩得他皂靴c裤脚全是泥水,难受死了! “堂哥, 不必了, 我找了个向导。”沈砚忽然轻声插话, 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一个半大的男孩。 那男童名叫阿旺,瞧身量应有十来岁,但实在是瘦,一件改过的薄夹袄空荡荡穿在身上。他手里有一团细丝手绢包着的东西,想抓紧又似不敢用力,再瞧他嘴角还残留着糕饼屑,众人就知道是沈砚用糕点收买了他。 阿旺见那么多人朝他看过来,紧张地五指抽抽,空着的一手就要伸向沈砚的衣角,就像小人害怕时要傍着大人。不过在触及沈砚漂亮的衣衫前,他又及时停住了。 “阿旺,不要怕,你就走在我身边。”沈砚对小孩子还是有耐心的,安抚了他一句又对沈辉道,“堂哥就让他带路罢,小孩子常常钻山里玩,去过那地几次。” 她已发现这牛角坳似对他们一行人十分抵触,若非事关重大,她定是要先撤离再计议。之所以还要前行,大半原因是在崔岑身上,崔小高三人武力值甚高,应付眼下不成问题。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崔岑和她视线交汇时,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就走罢!”沈辉对带他们来这穷偏山坳一事已十分后悔,因此谁来带路无所谓,只求早些叫几位贵客满足了好奇心尽快打道回府。 “阿旺,你牵着我好不好,嬷嬷有些走不动了。”吴娘主动向阿旺伸出手。阿旺又惊又喜,犹豫地牵住了她。 想起七娘早前为这雨水多有忧愁的模样,吴娘模模糊糊猜到了她为何执着要去看水坝,如今这阿旺是关键,可不能半路把人吓跑了。再者,阿旺总想去扯七娘的衣角,那手都是黑泥印,吴娘实在不忍。 一行人跟着阿旺和吴娘向村后走去,没走出多远,忽然一阵风似的蹿出个孩子,抢走了阿旺手里的糕点。 “济才!”阿旺急得大叫,“你还我!” 那叫济才的孩子长得脸圆腰壮,穿着半新不旧的春夹棉袄,只是小小年纪脸上神情很是骄横:“臭虫,到田里吃泥巴去罢,凭你还不配吃用米面做的东西!” 阿旺握着吴娘的手都在发抖,但他似乎十分害怕,刚才吼那一句已是用光了勇气。倒是沈复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你这小孩好不讲道理,谁教你的规矩抢人吃食,还口出污言?” 济才早就观察了他们一路,看他们衣着光鲜,倒是不敢那样对沈复:“你外乡人不要管我们村,你们不是要去那个破水坝吗,我也知道路,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沈复被他气笑了,还不等他开口,沈辉见众人面色不虞抢先一步挥手推开了济才:“走一边去,我们无需你。” 济才被他推开连退后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扯开嗓子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我们村,快来人啊!” 这一喊,呼啦啦围上来一圈的乡野汉,叉手叉腰,神情不善。 阿旺吓呆了,哆哆嗦嗦地低声道:“济才c济才是村长的孙子你们快逃” 那伙人中走出个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脸上一双三角眼,是村里一霸,名叫沈牛杰。他冲沈辉一行人咧了咧嘴,大声囔道:“几位是什么个意思,不远千里过来欺负我们牛角坳没大人吗?也不看看你们多大,我侄子才多大,呸,你们还要脸吗!瞧这一屁股墩儿摔下来,还不知伤到哪里,赔钱,必须赔医药钱!” 那济才也躺在地上配合着嗷嗷叫痛。 呵,这竟是要讹上了!当着崔岑的面,沈复感觉郓州的脸都丢光了,气得眼中冒火:“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这样逞凶,叫你们村里做主的人过来!” 沈牛杰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我就能做主,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我姓沈,你知道这是哪个沈吗?” 沈复心里一个咯噔,见沈辉要骂阵忙拉了他一下,喝道:“你不要乱说话,叫你们村长过来!” “我爹不在,你找我就行了。”沈牛杰精着呢,一见沈复似有顾虑,心中得意非常,“别想着赖账,今天不赔钱谁也别想走!我可提醒你了,别看我们牛角坳离城里远着,我们沈家和太守府往上数三代还是本家,我还得叫太守一声表叔咧!” 崔岑几人的目光落在沈复身上,沈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道:“一派胡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穷贼子,也敢高攀沈家的亲戚!” 沈牛杰最自豪的就是这重身份,被沈复这话激得眉毛倒竖,怒道:“我看你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给我打,打死不论,我表叔是太守,我罩着你们!” 那围着的一群糙汉竟真的举起胳膊冲上来,崔岑一个闪身绕到沈砚身前,一脚踢飞了这方向上的两个蛮汉。沈辉和沈复见被人围攻,气性也上来了,可恨腰里没佩剑,不然真个削光他们! 钟意只在崔岑身边,林敢去护着吴娘和阿旺,还有林万峰。 这群乡野汉全凭蛮劲乱冲,被一脚踹翻后半天起不来。沈牛杰见自己一伙人倒得这样快,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随机便怒火上涌,啐了一口逃道:“你们有胆,给我等着!” 阿旺一直躲在吴娘身旁,这会儿见村里的恶棍散开,害怕道:“还还去” “去,你继续带路!”沈复虽没被打中,但堂堂郓州太守的嫡公子被人这样围攻,真个叫他恨死这帮为霸一方的贼人。他傲然道,“我倒要等着看,这牛角坳里还有什么牛鬼蛇神!” 沈辉的脸色也不好看,想叫他们作罢回家去,但看堂弟那火气,还有崔侯那面不改色模样,又把话咽了下去。都是大佛,这里还轮到他做主。 沈砚被护在中间,倒是不曾害怕过。虽和崔岑这人只短短接触过,但他在这种乱局中,就无端散出叫人感到安全的气息。他巍然不动,沈砚在他身后看着人影纷乱也就只感到一丝兴奋,而非惶恐。 阿旺紧紧扯着吴娘的手带路,沈砚趁机温言问道:“阿旺,这些是什么人,真的和太守沈家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村里一直是他们沈家当村长,我爹说都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反正村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听他们的”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我们呢?” 阿旺打了个寒颤,抬头见沈砚容颜温柔美丽,这才怯声道:“有一伙人,他们穿得和你们一样漂亮” 沈砚勉强听清了,皱了皱眉头。阿旺不肯再说,她却能想到,有一群像他们光鲜的人经常来村里劫掠欺辱乡民。更有甚者,那些人还可能姓沈 沈家啊,爹啊,你知不知道郓州还有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 和乐的江南,宗族势力底下,揭开来到底是些什么为祸一方的东西啊! “不c不知道什么水坝啊大官人!”那汉子吓得两股战战,眼里满是恐惧。 沈辉背对着他们,一手狠狠拧在那人腰肉上,狞声低喝道:“那就去找个知道的人过来!” “叫崔侯久等了,”回过身来他又笑着招呼众人,“没想到村里许多人不知道那地方,要不我们去村长家里问问,顺便洗个手c歇歇脚罢?” 这一路踩得他皂靴c裤脚全是泥水,难受死了! “堂哥,不必了,我找了个向导。”沈砚忽然轻声插话,让开一步露出身后一个半大的男孩。 那男童名叫阿旺,瞧身量应有十来岁,但实在是瘦,一件改过的薄夹袄空荡荡穿在身上。他手里有一团细丝手绢包着的东西,想抓紧又似不敢用力,再瞧他嘴角还残留着糕饼屑,众人就知道是沈砚用糕点收买了他。 阿旺见那么多人朝他看过来,紧张地五指抽抽,空着的一手就要伸向沈砚的衣角,就像小人害怕时要傍着大人。不过在触及沈砚漂亮的衣衫前,他又及时停住了。 “阿旺,不要怕,你就走在我身边。”沈砚对小孩子还是有耐心的,安抚了他一句又对沈辉道,“堂哥就让他带路罢,小孩子常常钻山里玩,去过那地几次。” 她已发现这牛角坳似对他们一行人十分抵触,若非事关重大,她定是要先撤离再计议。之所以还要前行,大半原因是在崔岑身上,崔小高三人武力值甚高,应付眼下不成问题。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崔岑和她视线交汇时,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就走罢!”沈辉对带他们来这穷偏山坳一事已十分后悔,因此谁来带路无所谓,只求早些叫几位贵客满足了好奇心尽快打道回府。 “阿旺,你牵着我好不好,嬷嬷有些走不动了。”吴娘主动向阿旺伸出手。阿旺又惊又喜,犹豫地牵住了她。 想起七娘早前为这雨水多有忧愁的模样,吴娘模模糊糊猜到了她为何执着要去看水坝,如今这阿旺是关键,可不能半路把人吓跑了。再者,阿旺总想去扯七娘的衣角,那手都是黑泥印,吴娘实在不忍。 一行人跟着阿旺和吴娘向村后走去,没走出多远,忽然一阵风似的蹿出个孩子,抢走了阿旺手里的糕点。 “济才!”阿旺急得大叫,“你还我!” 那叫济才的孩子长得脸圆腰壮,穿着半新不旧的春夹棉袄,只是小小年纪脸上神情很是骄横:“臭虫,到田里吃泥巴去罢,凭你还不配吃用米面做的东西!” 阿旺握着吴娘的手都在发抖,但他似乎十分害怕,刚才吼那一句已是用光了勇气。倒是沈复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你这小孩好不讲道理,谁教你的规矩抢人吃食,还口出污言?” 济才早就观察了他们一路,看他们衣着光鲜,倒是不敢那样对沈复:“你外乡人不要管我们村,你们不是要去那个破水坝吗,我也知道路,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沈复被他气笑了,还不等他开口,沈辉见众人面色不虞抢先一步挥手推开了济才:“走一边去,我们无需你。” 济才被他推开连退后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扯开嗓子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外乡人欺负我们村,快来人啊!” 这一喊,呼啦啦围上来一圈的乡野汉,叉手叉腰,神情不善。 阿旺吓呆了,哆哆嗦嗦地低声道:“济才c济才是村长的孙子你们快逃” 那伙人中走出个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脸上一双三角眼,是村里一霸,名叫沈牛杰。他冲沈辉一行人咧了咧嘴,大声囔道:“几位是什么个意思,不远千里过来欺负我们牛角坳没大人吗?也不看看你们多大,我侄子才多大,呸,你们还要脸吗!瞧这一屁股墩儿摔下来,还不知伤到哪里,赔钱,必须赔医药钱!” 那济才也躺在地上配合着嗷嗷叫痛。 呵,这竟是要讹上了!当着崔岑的面,沈复感觉郓州的脸都丢光了,气得眼中冒火:“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这样逞凶,叫你们村里做主的人过来!” 沈牛杰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我就能做主,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我姓沈,你知道这是哪个沈吗?” 沈复心里一个咯噔,见沈辉要骂阵忙拉了他一下,喝道:“你不要乱说话,叫你们村长过来!” “我爹不在,你找我就行了。”沈牛杰精着呢,一见沈复似有顾虑,心中得意非常,“别想着赖账,今天不赔钱谁也别想走!我可提醒你了,别看我们牛角坳离城里远着,我们沈家和太守府往上数三代还是本家,我还得叫太守一声表叔咧!” 崔岑几人的目光落在沈复身上,沈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道:“一派胡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穷贼子,也敢高攀沈家的亲戚!” 沈牛杰最自豪的就是这重身份,被沈复这话激得眉毛倒竖,怒道:“我看你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啊,给我打,打死不论,我表叔是太守,我罩着你们!” 那围着的一群糙汉竟真的举起胳膊冲上来,崔岑一个闪身绕到沈砚身前,一脚踢飞了这方向上的两个蛮汉。沈辉和沈复见被人围攻,气性也上来了,可恨腰里没佩剑,不然真个削光他们! 钟意只在崔岑身边,林敢去护着吴娘和阿旺,还有林万峰。 这群乡野汉全凭蛮劲乱冲,被一脚踹翻后半天起不来。沈牛杰见自己一伙人倒得这样快,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随机便怒火上涌,啐了一口逃道:“你们有胆,给我等着!” 阿旺一直躲在吴娘身旁,这会儿见村里的恶棍散开,害怕道:“还还去” “去,你继续带路!”沈复虽没被打中,但堂堂郓州太守的嫡公子被人这样围攻,真个叫他恨死这帮为霸一方的贼人。他傲然道,“我倒要等着看,这牛角坳里还有什么牛鬼蛇神!” 沈辉的脸色也不好看,想叫他们作罢回家去,但看堂弟那火气,还有崔侯那面不改色模样,又把话咽了下去。都是大佛,这里还轮到他做主。 沈砚被护在中间,倒是不曾害怕过。虽和崔岑这人只短短接触过,但他在这种乱局中,就无端散出叫人感到安全的气息。他巍然不动,沈砚在他身后看着人影纷乱也就只感到一丝兴奋,而非惶恐。 阿旺紧紧扯着吴娘的手带路,沈砚趁机温言问道:“阿旺,这些是什么人,真的和太守沈家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村里一直是他们沈家当村长,我爹说都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反正村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听他们的”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我们呢?” 阿旺打了个寒颤,抬头见沈砚容颜温柔美丽,这才怯声道:“有一伙人,他们穿得和你们一样漂亮” 沈砚勉强听清了,皱了皱眉头。阿旺不肯再说,她却能想到,有一群像他们光鲜的人经常来村里劫掠欺辱乡民。更有甚者,那些人还可能姓沈 沈家啊,爹啊,你知不知道郓州还有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 和乐的江南,宗族势力底下,揭开来到底是些什么为祸一方的东西啊! “村长你不是开玩笑罢,搬走,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俺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搬哪里去?” “那个水坝能出什么事,它早就捣烂了,也存不住水,怎么会发大水?” “就是啊,几十年都没出过什么事,村长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们沈家又想干什么,又想把我们赶哪里去?老天爷,还讲不讲道理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村长你不要听人胡说,什么贵客,不要说什么都信啊!” 惊恐的村民怎么也没想到,锣声召集是要宣讲这样一件事,他们的田地和家都落在这个山坳里,祖祖辈辈,这里是他们的根!他们打心里不愿相信后山的水坝要垮了,也不敢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无家可归之人。茫然,恐惧,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听话地离开,反而通通围向了高台,“村长,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能骗我们啊!” 沈砚几人早在人群涌动时,就早一步上了油松搭建的木台。沈复见她过来松了口气,崔岑也向她微微致意。 “我没有骗你们,水坝真的很危险没有开玩笑!”沈村长站位靠前,被激动的村民扯住了脚脖子,他低头要去拍开村民的手,又被人拉住了胳膊,“你们放手!放手,听见没有!” “哥哥,他知道你们是谁吗?”沈砚朝那个肥胖村长丟了一眼。 “要是不告诉他,他怎么肯敲锣?”沈复一想起方才的曲折,鼻子都气歪了,“我和崔侯去找他时,他正带着一帮人拿着撅头要来捉我们,幸亏有崔侯和林将军在,不然” 人多势众,一不小心他和沈辉身上就挨了两下,现在腹间还隐隐作痛。如此刁民,可恶至极! 沈辉在一旁脸色阴沉,以他来看,这些刁民鬼才懒得管!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竟然敢打他! “村长!村长!”“真的要发大水吗,我们村子怎么办?”“要搬去哪里,你得给个说法!”拉扯间沈村长手里的铜锣掉落,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嗡声颤颤,倒有片刻叫人堆安静下来。 沈村长趁机挣开了几人,坐在地上一屁股往后退去,吓得面色狼狈:“滚开滚开!都拉我干什么,老子哪里管得了你们死活!要命的就回去收拾,不要命的就在这等死好了!” 村长退的位置正在沈辉身前。沈辉一脚抵上他的后背,冷笑道:“就你这个怂样,也配当村长?”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他们不听,我没办法啊!”沈村长吓得快哭了,侧头左右看看沈复又看看崔岑,“不是说水坝很危险吗,我们快走罢,出村离大路还有六七里,真有个什么事就来不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四十二章 考验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60购买比例, 补足立看新章  沈砚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虽然她期望是她猜错了, 但林万峰躲闪的眼神道出了实情。这一刻她生出了些微的羞耻感, 那是身为同姓同族的愤然和惭愧。 林万峰有些紧张道:“两年前我跟着来过一趟, 见他们闹得有些不像话就没有再搭伴过。”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只是庶出,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但是那浑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 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把两个小人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吗?” 林万峰摇头, 低声道:“小叔只当他们是在桑园附近玩耍罢了。” 沈砚冷笑一声:“那还等什么,我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既知道是谁在作怪,就没什么安危顾虑了。她可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想法,看看这牛角坳谈“沈”变色, 白日里紧闭门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毒蛇猛兽来了! 不过“你就不怕回去后, 大姑母迁怒于你吗?”林万峰的意图很好猜,他是要借自己一行人发现附近山村的异样, 刚巧又撞上了两个弟弟作恶的时机。可想而知, 若局面闹得不好看, 带路的林万峰会是什么后果。 林万峰抿了抿唇, 年轻人的眼中露出几分坚毅,沉声道:“如果能叫两个弟弟有所收敛,我值得。” 沈砚顿了一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什么。 这情形落在崔岑眼里,不免觉得有趣。沈七娘子个子还没她侄儿高,这像模像样的安抚姿态,又老成又别扭,但又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这人身上总是这么矛盾,越看越捉摸不定 “哎呦!”阿旺带着他爹从屋里出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看到小院里多了这么多人,唬得差点跳脚。 “大叔,你不必惊慌,”沈砚几步上前,柔声笑道,“我们这就走。” “不行!”阿旺和他爹异口同声,阿旺急道,“姐姐你们不能走,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c会欺负你的!” 阿旺不知道怎么解释“欺负”,但他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急得伸手一把抓住了沈砚。 阿旺的小手又黑又有泥污,但是沈砚心头温温的,只觉手心里一片柔软。 沈复皱眉道:“阿砚不急罢,我们先看看是什么情形,问问村民。” 沈砚却激进道:“这里是郓州,是大姑母家附近的桑园,堂哥你说是不是,这儿还有我们不敢见的人吗?” 没错!沈辉早就这么想了,这一路的狼狈早已勾起他的心火,听沈砚这般说辞他竟觉十分痛快:“妹妹说的不错,我们还是不给这家添麻烦了,出去看看罢!” 崔岑自然没有异议,沈砚就温言叫阿旺松手,众人开门出去。阿旺和他爹吓得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也小心地远远跟在了后头。 要找到出事的地方并不难,哭闹声隐隐约约,众人循声而去,不一会儿来到村东头的一个院子。 这院子也垒了一道泥墙,院门已闭,有一个中年汉子抱着脑袋蹲在门口,稍远些围着三三两两村民,均是指指点点,脸色有木然也有愤慨。 压抑细碎的哭声和喝骂声就是从这院里传来。 “作孽啊,好好的媳妇被这样糟蹋” “孙老汉又被赶出来了,他这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还能是什么滋味,自己婆娘和女儿被别人压住可也不能怪他不是男人,刀子架脖子上!” 沈砚听那些村民轻声低语,再看门口那农汉瘫坐在地痛苦又麻木的神情,顿觉一股怒意涌到了眼睛里。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小畜生竟学人欺男霸女! “哎呀!”“哎呦!”一旁的村民见到他们过来,忙四散着跑开了,惊慌地躲去拐角c门后,竟避之如蛇蝎。众人心里都有些异样,如此待遇实是从未有过,脸皮薄的如林万峰已是头都抬不起来。 这一下散开,倒把之前见过面的沈牛杰几人露了出来。沈牛杰的一双三角眼看到他们,顿时贼亮。 这时钟意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脸色沉沉有几分难看:“侯爷,沈公子,我方才早来一步打听过了,这里头是孙老汉的家,孙老汉的妻子和一个女儿还在屋里。那两个畜生带了七八个护卫,也在里面。” 顾忌着还有沈砚两个女眷在,钟意说的含糊:“我问了一圈,都说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年牛角坳好多人家都被光顾过。” “还带护卫?”沈辉被气笑了,“什么人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还显摆!” 沈复只觉得为什么要叫崔岑撞见这些事,把郓州的脸都丢尽!他眉间极是恼火,怒道:“踹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朗朗乾坤敢这样横霸乡邻,丧尽天良!” 几人说话也没压低声,那门口的沈牛杰听见了哈哈大笑,带人上前拦道:“你们也是赶巧了,不知几辈子修的福分能见到我们公子!不过里面还没完事儿,小娘们刚刚开荤还在嗷嗷叫,再等等罢!” 他又朝边上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一人跑开,大概是要去叫上村里的闲恶汉,崔岑他们也没阻止。 “崔侯,踹门罢。”沈砚走到崔岑身边并肩,冷声道。 沈牛杰闻言立刻把目光转到沈砚脸上,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扭曲笑道:“呦,这里还有个仙女呢!你等不及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开门——啊!” 他脸颊猛然被什么击中,连带着脖子大力歪向一侧,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和几颗牙齿! 一块石片掉在他脚边。 “钟意。”崔岑放下手,朝院门抬了抬下巴。 钟意从边上寻摸了一根木棍,二话不说上去就几棍挑翻了这些狗腿帮凶。他下了狠手,打得地上躺着的人哀声连连,半天爬不起来。沈牛杰尤其惨,钟意一棍子敲在他膝盖上,瞧力度他多半要膝骨碎裂,下半生瘫在家里! 一旁蹲坐的孙老汉吓呆了,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钟意也不见使力,一棍子顶开了院门。身为崔岑近卫,他两臂能开三石弓,手上挽得动百十斤的刀花,这门在他眼中和推倒一根筷子似的。 院内的几人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待门一开就围攻了上来,“大胆!是什么人!” “你们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号!”钟意挽了个棍花,挨个敲过去,顿时把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砸翻在地。 崔岑和沈复几人随后迈进来,沈辉扫见地上躺着的人,忽然觉得他们身上这衣服怎么有些眼熟?只是还不等他脑子转过弯来,屋里女人的哭声和惊怒喝骂声就清晰得叫他被引走了注意力。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打扰老子好事!” “都瞎了眼吗!一群饭桶都是死的吗,怎么没报上我” 从一个屋里跑出两个衣衫匆匆整系的半大青年,原是怒火滔天的模样,看到院里站着的人冷冰冰的目光,顿时呆若木鸡:“小叔堂哥?” 沈辉和沈复也吓住了,瞪着眼睛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要说什么?侄儿沈腾和沈朗,这荒唐事竟是自家人干的?! 还是沈砚先走了一步,“吴娘,跟我进去看看。” “不可!”在场的几个沈家男丁连忙回过神阻止,连那两个小畜生都吓得大叫,“姑姑别过来!” 屋里是什么情形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沈砚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怎能去看那些腌臜画面! 沈砚冷笑:“你们两个叫什么?这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沈腾和沈朗这才感到羞臊,一向能说会道的人哑了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小声说道:“误会都是误会” 沈砚还待再讥讽两句,沈辉忽然上前狠狠给了一人一耳光,怒声道:“你们两个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家门风严谨,怎么就出了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我大哥知道,叫你们祖母知道,还不活活打死!滚,马上给我滚回家去跪着!” “是!是,侄儿这就回去!”两个人捂着腮帮子,半句也不敢多说。 “慢着!”沈砚岂能不知这里面的把戏,人一旦回了桑园,谁知道最后是怎样训斥个几句就放过了。若以往真的有施以重惩,岂会发展到如今这为非作歹的地步?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堂哥都还不知他们二人在外如此毁誉沈氏名声,看看牛角坳村民如此惧怕沈家,想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邻村景况如何。我想问问,大堂哥和祖母若是查实了,会怎么处置他们?” “这”沈辉答不上来,见沈砚盯着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自是要好好惩戒一番,叫他们得了教训跪祠堂反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四十三章 沈女君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60%购买比例, 补足立看新章 这都几十年了, 沈家这一代代是要嫁多少闺女?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 酸枝木的确是上好树材, 用来打造家俬也漂亮大方, 她不知道太守府里用的木料是从哪儿来的, 买的吗?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 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 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到了最底下,就剩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再看大姑母家的沈辉,倒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沈复脸色有些难看, 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 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阿旺不信:“你怎么知道?村长不是送去太守家他堆哪里去了,他怎么敢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哪怕是小孩子, 也知道太守是无数个村子最大的官, 身边有一千一百个奴仆,他们敬畏得很。 因为我就是沈家人!因为村长中饱私囊!沈复气结, 和小孩子说不清楚, 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地名如其山势, 两侧山崖缓缓上升, 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自然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小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山林被过多砍伐,沈砚发现这里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出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差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那工程确实壮大,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七八丈高了,约有十几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有多处豁口,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亿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不肯过去了。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这趟来得有什么意义?” 沈复脸色有些发白,难得地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折返!” 沈辉也劝道:“是啊,妹妹别过去了,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都快了。 钟意和林敢的眼神也是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止住他们想说的话,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众人大惊失色,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眼睛都瞪大了一分,“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郓州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崔岑倒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去罢。老朽受北地万万人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山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说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觉沈复几人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来,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悬着心只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着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不太好:“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要速速叫牛角坳的村民搬离才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沈复点头道:“多谢林将军不惜危险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村,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半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着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后进山口处,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凝肃又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大门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拉着吴娘的手就要跑:“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破木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的语气不自觉就有些恼怒。 “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轻点声,“你们等会儿,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沈砚皱眉,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在微微发抖。她心头忽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朝林万峰走去,和他走开几步,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什么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地方?”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澄澈的眼睛,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吗?”沈砚的眼神越发锐利,“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大侄儿,你告诉我,他们过来是做什么?” “上山时我看过地形,这水坝一旦冲垮,牛角坳两条溪床根本容不下。更可怕的是,乌镇这一带都是湿壤土山,不是石山,连月来经雨水冲刷,我怕一旦山体松动,周边几个村落都要掩埋底下。”沈砚提着长裙脚下飞快,往刚才有人指点的村塾方向而去,“现在我要寻个经常在附近走动的人,猎户也好,货郎也罢,崔侯,可否请你帮忙?” 钟意不等吩咐,自觉道:“我去抓个回来,林叔你护好侯爷!” 林敢肃然点头。若依着他们本心,是不愿掺合这事的,水祸滔滔,任谁臂力千钧也挡不住一坝崩溃。但既然人都留下了,再发怨言没有任何意义,唯有一心一力叫众人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 崔岑大步跟在沈砚身边,顺势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去村塾?” “因为那里才可能有纸笔。” 村塾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迎面是书堂,三面土墙盖一个瓦顶,左侧有两间厢房供起居。沈砚几人来时,就看到那个赵老头拄着拐杖正指使一个中年人帮他收拾家什,房门口敞着两口樟木箱。 赵老也才前脚刚到,慌得不知怎么收拾:“……把锅带上,把那条腊肉也装进去!屋里那个烛台也带上,对了还有被子,那可是新的棉被!” “爹,装不下那么多啊!” “老先生,我们现在是逃命,”沈砚听不下去了,纠正道,“把钱财贴身藏好,最多再打个轻便的包袱背肩上,这可不是搬家。” “你、你们过来干什么?”赵老看到沈砚这个女罗刹就打哆嗦,听说是要借用纸笔,忙叫儿子从箱里拿出一副笔墨纸砚。 沈砚接过去到书堂上,那端头有一张老旧案几。沈砚摆开砚台磨墨,瞥见吴娘手上的铜锣,叹道:“村民多怜财物,恨不能什么都带上。吴娘,你出去敲一圈,叫他们只带钱财和几身衣物足矣,把鸡鸭活物、大件或零碎的物品都给放下。” “能去几户是几户,让他们抓紧时间到村口大槐树集合,不听劝的就不必管了,”她朝赵老头的方向加大声音,语气渐狠,“告诉他们,生死自理,没人在乎!” 赵老头父子俩果然震住了。 吴娘点头应下,又朝崔岑行了一礼:“崔侯爷,我家娘子就拜托你了。” 崔岑点头,转身对林敢道:“贺元你也去罢,两个人可以左右照应,能多走几家。” 林敢犹豫了一瞬,想想这村里没人能伤得了侯爷,便不再啰嗦。 片刻后,院外就响起了又闷又响的锣声。沈砚一时听得痴了,露出几分疲态。 崔岑坐她对面的跪垫上,这还是两人第一回面对面离这么近。她脸上还有一丝手帕抹开的淡色血迹,但已收起了那股锐气,此刻眼中不是如水如雾的涟涟濛濛,不是如星如月的慧睿黠光。 几经曲折,穷心费力,她的疲惫和软弱很真实。这样的沈砚,和他前几次见过的那个太守女公子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四十四章 没有骗你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50%购买比例, 补足立看新章 林万峰有些紧张道:“两年前我跟着来过一趟,见他们闹得有些不像话……就没有再搭伴过。”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个侄儿只是庶出,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 但是那浑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 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把两个小人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 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吗?” 林万峰摇头,低声道:“小叔只当他们是在桑园附近玩耍罢了。” 沈砚冷笑一声:“那还等什么, 我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既知道是谁在作怪, 就没什么安危顾虑了。她可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想法,看看这牛角坳谈“沈”变色,白日里紧闭门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毒蛇猛兽来了! 不过……“你就不怕回去后,大姑母迁怒于你吗?”林万峰的意图很好猜,他是要借自己一行人发现附近山村的异样,刚巧又撞上了两个弟弟作恶的时机。可想而知, 若局面闹得不好看, 带路的林万峰会是什么后果。 林万峰抿了抿唇, 年轻人的眼中露出几分坚毅, 沉声道:“如果能叫两个弟弟有所收敛, 我值得。” 沈砚顿了一顿, 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什么。 这情形落在崔岑眼里,不免觉得有趣。沈七娘子个子还没她侄儿高,这像模像样的安抚姿态,又老成又别扭,但又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这人身上总是这么矛盾,越看越捉摸不定…… “哎呦!”阿旺带着他爹从屋里出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看到小院里多了这么多人,唬得差点跳脚。 “大叔,你不必惊慌,”沈砚几步上前,柔声笑道,“我们这就走。” “不行!”阿旺和他爹异口同声,阿旺急道,“姐姐你们不能走,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会欺负你的!” 阿旺不知道怎么解释“欺负”,但他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急得伸手一把抓住了沈砚。 阿旺的小手又黑又有泥污,但是沈砚心头温温的,只觉手心里一片柔软。 沈复皱眉道:“阿砚不急罢,我们先看看是什么情形,问问村民。” 沈砚却激进道:“这里是郓州,是大姑母家附近的桑园,堂哥你说是不是,这儿还有我们不敢见的人吗?” 没错!沈辉早就这么想了,这一路的狼狈早已勾起他的心火,听沈砚这般说辞他竟觉十分痛快:“妹妹说的不错,我们还是不给这家添麻烦了,出去看看罢!” 崔岑自然没有异议,沈砚就温言叫阿旺松手,众人开门出去。阿旺和他爹吓得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也小心地远远跟在了后头。 要找到出事的地方并不难,哭闹声隐隐约约,众人循声而去,不一会儿来到村东头的一个院子。 这院子也垒了一道泥墙,院门已闭,有一个中年汉子抱着脑袋蹲在门口,稍远些围着三三两两村民,均是指指点点,脸色有木然也有愤慨。 压抑细碎的哭声和喝骂声就是从这院里传来。 “作孽啊,好好的媳妇被这样糟蹋……” “……孙老汉又被赶出来了,他这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还能是什么滋味,自己婆娘和女儿被别人压住……可也不能怪他不是男人,刀子架脖子上!” 沈砚听那些村民轻声低语,再看门口那农汉瘫坐在地痛苦又麻木的神情,顿觉一股怒意涌到了眼睛里。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小畜生竟学人欺男霸女! “哎呀!”“哎呦!”一旁的村民见到他们过来,忙四散着跑开了,惊慌地躲去拐角、门后,竟避之如蛇蝎。众人心里都有些异样,如此待遇实是从未有过,脸皮薄的如林万峰已是头都抬不起来。 这一下散开,倒把之前见过面的沈牛杰几人露了出来。沈牛杰的一双三角眼看到他们,顿时贼亮。 这时钟意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脸色沉沉有几分难看:“侯爷,沈公子,我方才早来一步打听过了,这里头是孙老汉的家,孙老汉的妻子和一个女儿还在屋里。那两个畜生带了七八个护卫,也在里面。” 顾忌着还有沈砚两个女眷在,钟意说的含糊:“我问了一圈,都说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年牛角坳好多人家都被……光顾过。” “还带护卫?”沈辉被气笑了,“什么人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还显摆!” 沈复只觉得为什么要叫崔岑撞见这些事,把郓州的脸都丢尽!他眉间极是恼火,怒道:“踹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朗朗乾坤敢这样横霸乡邻,丧尽天良!” 几人说话也没压低声,那门口的沈牛杰听见了哈哈大笑,带人上前拦道:“你们也是赶巧了,不知几辈子修的福分能见到我们公子!不过里面还没完事儿,小娘们刚刚开荤还在嗷嗷叫,再等等罢!” 他又朝边上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一人跑开,大概是要去叫上村里的闲恶汉,崔岑他们也没阻止。 “崔侯,踹门罢。”沈砚走到崔岑身边并肩,冷声道。 沈牛杰闻言立刻把目光转到沈砚脸上,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扭曲笑道:“呦,这里还有个仙女呢!你等不及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开门——啊!” 他脸颊猛然被什么击中,连带着脖子大力歪向一侧,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和几颗牙齿! 一块石片掉在他脚边。 “钟意。”崔岑放下手,朝院门抬了抬下巴。 钟意从边上寻摸了一根木棍,二话不说上去就几棍挑翻了这些狗腿帮凶。他下了狠手,打得地上躺着的人哀声连连,半天爬不起来。沈牛杰尤其惨,钟意一棍子敲在他膝盖上,瞧力度他多半要膝骨碎裂,下半生瘫在家里! 一旁蹲坐的孙老汉吓呆了,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钟意也不见使力,一棍子顶开了院门。身为崔岑近卫,他两臂能开三石弓,手上挽得动百十斤的刀花,这门在他眼中和推倒一根筷子似的。 院内的几人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待门一开就围攻了上来,“大胆!是什么人!” “你们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号!”钟意挽了个棍花,挨个敲过去,顿时把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砸翻在地。 崔岑和沈复几人随后迈进来,沈辉扫见地上躺着的人,忽然觉得他们身上这衣服怎么有些眼熟?只是还不等他脑子转过弯来,屋里女人的哭声和惊怒喝骂声就清晰得叫他被引走了注意力。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打扰老子好事!” “都瞎了眼吗!一群饭桶都是死的吗,怎么没报上我……” 从一个屋里跑出两个衣衫匆匆整系的半大青年,原是怒火滔天的模样,看到院里站着的人冷冰冰的目光,顿时呆若木鸡:“小叔……堂哥?” 沈辉和沈复也吓住了,瞪着眼睛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要说什么?侄儿沈腾和沈朗,这荒唐事竟是自家人干的?! 还是沈砚先走了一步,“吴娘,跟我进去看看。” “不可!”在场的几个沈家男丁连忙回过神阻止,连那两个小畜生都吓得大叫,“姑姑别过来!” 屋里是什么情形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沈砚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怎能去看那些腌臜画面! 沈砚冷笑:“你们两个叫什么?这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沈腾和沈朗这才感到羞臊,一向能说会道的人哑了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小声说道:“误会……都是误会……” 沈砚还待再讥讽两句,沈辉忽然上前狠狠给了一人一耳光,怒声道:“你们两个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家门风严谨,怎么就出了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我大哥知道,叫你们祖母知道,还不活活打死!滚,马上给我滚回家去跪着!” “是!是,侄儿这就回去!”两个人捂着腮帮子,半句也不敢多说。 “慢着!”沈砚岂能不知这里面的把戏,人一旦回了桑园,谁知道最后是怎样训斥个几句就放过了。若以往真的有施以重惩,岂会发展到如今这为非作歹的地步?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堂哥都还不知他们二人在外如此毁誉沈氏名声,看看牛角坳村民如此惧怕沈家,想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邻村景况如何。我想问问,大堂哥和祖母若是查实了,会怎么处置他们?” “这……”沈辉答不上来,见沈砚盯着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自是要好好惩戒一番,叫他们得了教训跪祠堂反省。” 全都是空话!杀人放火淫辱女子只需反省就可吗?看沈辉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沈砚心口堵上了一团浓重的郁气。 吃花醋,敢在投奔郓州的英才所乘车马上动手脚的沈涯,为此还差点害了崔岑,是堂叔祖的孙子,要保。 小小年纪称霸一方,为祸乡邻,叫人闻“沈”变色的沈腾和沈朗,是大姑母的孙子,也要保。 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就因为姓沈,就可以为所欲为,置法理于不顾。 沈复皱眉隔断了沈砚和沈辉之间的视线,轻声道:“阿砚,水坝危矣,还是先去找村长罢,此事也只能交给桑园处理,我们管不了。” 毕竟是隔房的,他们两个也是小辈,不能代为管教亲戚家的子孙。 沈砚深呼吸了一口,这才道:“哥哥来处理罢,我去叫几个村妇进屋来帮忙。” 刚才有一刻,她觉得这样臃肿的沈家,就让崔岑折腾着分崩离析也不错。 “怎样,七娘还喜欢吗?”钱掌柜见她反应,嘴里假假问她,“若不是老朽这辈子只专注掌眼,于凿磨功夫上差些,定是要留给自己打发余生的。如今送给七娘,也算适逢其会,七娘且收下罢!” 老人家目光慈祥,满是鼓励,沈砚心上一时竟有些热辣。她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朝一日,定不叫师傅失望。” 就像她曾对吴娘说过那般,在她心里,凿砚多半是为消磨时光。由此而生的,对砚台相关事物的探究,都是附带的,只因她行事不喜浮表一层。钱掌柜难得在她身上走眼,但要她仔细凿磨一方不糟踏石品的砚台,也并非做不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四十五章 舆图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50%购买比例,补足立看新章  沈砚这才发觉额上有略微的汗意。她从床头的屉子里抽出一条丝帕胡乱擦了擦,“不必了, 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罢。” 阿桃便坐在床脚榻上, 抬头望向沈砚。 果真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沈家这一辈的女孩儿取名皆入“玉”部旁, 唯有七娘是“石”旁。阿桃早先偷偷问过吴娘, 吴娘示意她看沈砚收藏的石头,“你以为玉不是从石中剖出来的么?” 阿桃没有全信。她想,太守那些年一个接一个的庶出儿女,应是叫夫人膈应了,所以后来生下女儿, 夫人反嫌那玉廉价。再说“砚”字,石见石见,老话说“水落而石出”, 求真求知,不叫眼睛受蒙蔽, 也正应了如今七娘这般心灵通透。 沈砚穿着寝衣拥被而坐, 看见阿桃一副倾听神色才觉得自己不妥,“瞧我睡糊涂了,大半夜叫你爬起来受冻做什么?快回去睡罢。” 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衣,赖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说说嘛, 我爱听这些。” 沈砚失笑, 阿桃和吴娘阿杏又不一样, 不知是否受她的影响,阿桃颇为关心时事。小侍女实则和她一般大,闷不吭声的人这会儿才露出眼里的几分慧气。当然了,沈砚从没当自己是十五岁稚童。 “怪我把你吵醒了,也罢,不让你猜荆南那么难的事,你就猜猜父亲为我挑选的下家罢。” 阿桃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她抱着膝盖想了想,“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吗?” 沈砚点头。 “我猜想,使君怕是不会让娘子嫁过江的……”阿桃小心翼翼斟酌着,又偷看沈砚见她鼓励地点点头,胆子又大了些,“为什么呢?因为娘子曾说过,使君无意掺合这些祸乱,虽则前头有四娘子嫁去太原范家,但娘子的身份又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边范家只是为妾,分量怎么也无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砚相提并论。 “若使君这么做,实际也相当于在诸王里择其一站队,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愿。” “说的不错嘛,那你说说,我该何去何从?” 阿桃“咳”了一声,被沈砚的目光看得脸色微红,“娘子可别笑话我了,我哪敢论断娘子的去向,只是胡乱瞎猜而已。若是不嫁过江,那便是在咱们江左挑选了,我原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咱们江南也有不少才俊。不过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吴娘提到此事时,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着若果真是在咱们左近挑选,那倒不值得娘子蹙眉了。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就行行好,快告诉我罢!” 沈砚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桃竟以她做为参照。 寒夜漫漫,两人这般一个拥被一个披衣,倒生出了一丝夜谈的气氛。沈砚怕她着凉,也不卖关子了,“你猜的没错,但任何猜测都要有事实根据,你依着我来猜便不妥当,若我也错了呢?这回我且告诉你为何我爹不考虑江南左近世家,下回就要你自个儿去想了。” “这次诸侯大乱并非早些年那样小打小闹,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换姓才会罢休,这点连我都能看出来,我爹怎会不知?只我们太守性情如此,觉得郓州避祸百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只要不掺合,等到尘埃落定再拜新帝便是。”沈砚顿了顿,还是决定不说那么多,“总之他是有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莱州或蓬阳,不过是加强了几州联络,和旧日的进退同盟一样效用,并无什么增益和变数。所以我爹要找一个退路,一个能在乱局里存活到分出胜负那一刻的倚靠。” “我给你一个提示,粮食。好了,你快回被窝里去,切莫着凉了。” 阿桃得了提示便也不赖着了,举灯回到屏风外边,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只是沈砚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来乌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探听的讯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他爹找的退路,恰恰变成了动乱的火线。 譬如崔岑这种胆子大的,就喜欢先下手为强。 ……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还有好几场花宴。数不清的春鹃、碧桃、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里主持两场茶话会,还要在碧游台共举花事,与民同乐。偏这时儿媳怀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门讨债,李氏再能干也不免忙得坏了心情。 “阿砚你来的正好,”早间沈砚去给李氏请安,就被李氏抓包了,“崔侯第一次上门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你且把手上的石头放放,这两日先过来帮忙。” 李氏说的轻巧,“你盯着府里洒扫一遍,再叫乐府班子排几个剧目备用。哦对了,还要去库房里翻一套新瓷器给崔侯用,北地花式重浓彩华丽,你看着挑罢!” 女儿就快要嫁人,平时再怎么不理事,也该学着管家了。 沈砚没有推拒,这都是小事。她起大早过来李氏屋里,是为了别的事。 “母亲,我昨晚做噩梦了,”沈砚这会儿又像个十五岁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余悸,“梦见许多年前那个细作。” 李氏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打量她,“你梦见这些做什么,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沈砚知道了昨日抓到益阳细作的事,受了惊吓。 沈砚可不敢扯到别人,便装作茫然地摇头道:“不知为何就梦到了,母亲别担心。这些年眼见父亲母亲的重担有多不易,我再想起来也只恨那细作太可恶,怀着不可告人目的搅扰咱们郓州,叫人心惶惶。”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害怕才放下心来,“是啊,这些探子无孔不入,真叫人头疼。蕤蕤不要想了,过来,娘给你梳个头罢。” 沈砚并不必每日里清早来给李氏问安,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懒惫的沈砚为了叫自己出现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赶来时只草草拢了一把发丝。 李氏叫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亲自拿了金丝楠木梳帮她梳理长发,边梳边笑道:“瞧这乌发多叫人羡慕,细密柔顺,一丝儿不好也没有,蕤蕤往后梳髻一定好看极了。” 铜镜里映出的母女二人,那年幼些的美人确是绮年玉貌,神采昳丽。沈砚并不太在意,她要李氏注意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昨日那个益阳细作。 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蹙眉道:“母亲叫我不要多想,可梦里也实在骇人……母亲,那女子也才二十左右罢?就同三姐那般大,三姐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还即将生儿育女,那细作却同龄不同命。真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她怎肯冒这么大风险潜入敌阵?” 荆南,细作,敌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氏正在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益阳,正是荆南辖下的一处关隘,刘开这个亲家为什么要派细作潜伏在太守府里? 昨日将人移交给牢里后,李氏并没有多想,细作哪有几个老实的,被捕后常变作死间谎报身份,指鹿为马,不能全信。荆南在郓州左边,天下大乱后就被原厢军将领刘开带兵占据,沈家早前在韦氏主政荆南时就和刘开有联络,这下更是嫁了个女儿成了姻亲。说起来刘开兵镇荆南上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豪粗人不粗心,莫非细作真是他派来的? 李氏朝铜镜里望去,见女儿微微垂首,眉目间似笼着轻愁,似还在那个血色回忆里,忙岔开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都是自己选的。站起来罢,梳好了,走去陪我用早膳。” 沈璧怀孕几个月,现在刘开身边是哪个人在服侍?看来是该去打听一下了。 沈砚在李氏屋里吃过早饭,回去就要叫上吴娘几个,去督办接待崔岑的任务。 住在东厢的沈瑄见她来去匆匆,就在门后望着,也不上来闹腾。她这样懂事,反叫沈砚有一丝不忍,便招手叫她过来,“今日有空吗?” 沈瑄忙点头,绽开笑容,“七姐姐有事要吩咐我吗?” 沈砚本想说没什么事,到了嘴边又改口道:“嗯,你若有空就来帮我罢。” 吴娘几个就看着沈瑄眼里要冒出星星,乐颠颠地缀在沈砚身后。 天杀的崔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登门,时间紧,任务重。 沈砚做事很有效率:她先是把除了各主位近身服侍的仆婢以外的人都叫来,连三位叔婶屋里都不放过;再依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划地洒扫,清理残缺的装饰物;待全都清扫过后,才许补上花饰和器具;一波一波绝不乱跑,越到后面越精细的活,所需人手越少,大部分人早就回到了原先位置上,没耽误府里的正经事务。 这还是第一回沈砚露出这样的手段,往常她只一板一眼站在李氏身边行礼如仪,花瓶儿似的。沈瑄看得目不转睛,看着别人望向沈砚的敬畏目光,竟比沈砚还要激动。 七姐姐果然很厉害呀…… 如此一番功夫,李氏交代用时两天的任务竟在傍晚就完成了。最后一项,沈砚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一套天青色的瓷器,包括摆件,茶具,餐具,共六十四件。 北地虽重浓彩,但有些美无分地域。 崔岑,过来罢! 沈砚早就目不转睛盯着了,阿福说的不错,洮河石产自深水之底,质密坚韧,极有分量,眼前这块绿中隐约带蓝的上百斤石料现在竟是她的了! 书上说洮砚“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这些美誉只有配着眼前实物,才能叫人真正领会一二。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一把:“不可思议……” “怎样,七娘还喜欢吗?”钱掌柜见她反应,嘴里假假问她,“若不是老朽这辈子只专注掌眼,于凿磨功夫上差些,定是要留给自己打发余生的。如今送给七娘,也算适逢其会,七娘且收下罢!” 老人家目光慈祥,满是鼓励,沈砚心上一时竟有些热辣。她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朝一日,定不叫师傅失望。” 就像她曾对吴娘说过那般,在她心里,凿砚多半是为消磨时光。由此而生的,对砚台相关事物的探究,都是附带的,只因她行事不喜浮表一层。钱掌柜难得在她身上走眼,但要她仔细凿磨一方不糟踏石品的砚台,也并非做不到。 钱掌柜欣慰地合上砚匣,末了不免留恋地拍了拍,“走喽,老伙计你得换个地方待喽!” “掌柜的放心,”阿杏忙作势扑上来抱住乌木匣,“我们几个一定好吃好喝招待它!” 众人不忍发笑,将这一丝珍品砚石易主的伤感也抹了去。 买石头用的都是沈砚的私房钱。石料未成佳砚前,并不像隔壁翡翠毛料那样昂贵,这一趟买了两三百斤石料,所费只需百两出头。沈砚付完账后,又瞥了隔壁一眼,那个男人却不再默契地转过视线。 她皱了皱眉,告别钱掌柜。 沈砚走后,还站在外围观看赌石的男人才侧过脸。春风里湿润的水气映化在他眼中,变成冷冷清光。 江南河泽遍布,山丘林立,婉转高低间不适车马,时人出行多爱乘轿。街巷咿呀声中,沈砚叫阿桃阿杏和轿夫跟在后头,又叫吴娘和她并步缓行。 这是有话要和吴娘说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第四十六章 警惕 首发晋江,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50购买比例, 补足立看新章  钟意叉着手没有什么动作, 林敢眯眼望向沈砚,只这份沉默就叫人喘不过气来。 崔岑静静听完沈砚一番言论, 指出一个问题, “若我没有记错, 七娘子方才是要劝我早些离开乌镇?可依你所说,我怎能在此时离开?” 他已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他不介意给这个有些聪明的沈七一点尊敬。 沈砚暗暗松了口气,崔岑这么问就是开始重视她了。她扬了扬唇角,“这并不矛盾。崔侯此番在乌镇游玩逗留, 不过是要叫众人把目光都放在你身上。很简单的障眼法,没人看穿才能便宜行事,若是说破就不值一提。” 崔岑饶有兴趣:“那七娘子会说破吗?” 沈砚摇头, “我说过,此为阳谋。”何为阳谋,便是光明正大,也叫人无可奈何。 “我们郓州和荆南本就是表面关系, 刘开将军是血洗韦氏才掌了荆南,他骨子里对世家官绅就有敌意, 岂会真的和我沈氏同心戮力?便是没有这个益阳细作, 离心背道也只在朝夕。崔侯不过是叫这一切早些挑破而已, 叫左邻右舍不能再多安生几年。” “我请崔侯离开乌镇, 也正是基于此。崔侯目的是为要削减江南, 为几十年后成就基业,现今最要紧的却是先统一北地,再叫中原刘氏禅位。江南安逸已久,军民避战,现还成不了威胁,崔侯既无法暗中做成此事,逗留越久越容易叫人看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请崔侯以安危为重,早日回到燕地。” 崔岑眼中,明明这个人才十五岁稚龄,那双眼睛却露出极不相称的慧气。她无疑生得极美,美人他见过不少,但此刻引起他注意的却是她的胆色和英气。 沈闵之这软脚虾竟能生出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儿来? 崔岑心中有一丝异样,“七娘子,你的话还未说完罢?若只是以安危为由,怕是还不能说动我。” “不错。”沈砚也有些感叹,和崔岑这种人对话就是畅快,“崔侯是因郓州和川蜀联姻一事以为威胁,才想要阻拦,若我可以说服我父亲放弃这个念头呢?” 什么?旁听的林敢和钟意均是愣了一愣。 崔岑也是没有料到,但他极快地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不嫁中山王府上,我便无需挑起郓州和友邻不和?” “这不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吗?崔侯不想叫郓州和川蜀联合,我不想叫郓州这么快陷于水火,那便各退一步,我不联姻,崔侯也不要动手。” 沈砚话音落下,一时屋里静了一瞬。 郓州引得崔岑忌惮的便是沈闵之不但想保存实力,还想强上加强,虽则他并不是要争天下,但这样囤粮囤田养着无数乡勇佃农,任谁都无法放任下去。 林敢和钟意在今晚见到沈砚之前,从不曾想过,一个小女娃能违逆父母之命,毁坏婚约。 但是此刻,见过她穿着蓑衣提着雨灯,见过她能顶住莫大压力在崔岑面前侃侃而谈,他们不怀疑,沈砚能摆平她的父亲。 沈太守与他女儿相比,真的相差不只一厘。 崔岑口中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略带几分暗哑,很好听。他笑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幽深的眼睛,“好,七娘子若近日就能劝你爹改变主意,我就回归燕地。” “一言为定。” 沈砚微微一笑,她也没要崔岑做什么保证。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给崔岑离去的下台阶,真正原因早就说过了,有他没他江南迟早都会乱,且他若要钉下楔子,也不是只现在她能看见的这一根。 但她就要出嫁离开沈家,李氏和沈闵之做为父母亲也不曾薄待她,嫂嫂秋天就要生了形势比人强,江南,就再多安生几年罢。 她又穿上蓑衣,叫钟意帮忙点上雨灯,戴上竹笠,趁夜消失在雨中。 给沈砚端来的茶盏还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就搁在案几上,沈砚没有动过。 钟意睁着大眼睛久久才回过神来,“侯爷,我要收回方才说的那句话。” 三人这会儿跌坐在软垫上,林敢还没反应过来钟意在说什么,“说的哪句?” 崔岑瞥了钟意一眼,“就是他要讽刺沈闵之的那句。” “哇真想不到,沈家女公子竟是这么!这么!”钟意一时语塞找不到形容词,只觉得胸口有一小团热辣辣的东西点着了,激动得他想跑去把沈砚叫回来,再听她说上几句。和侯爷对着干耶!能叫侯爷退步耶! 林敢摸着小胡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我料想,沈七娘背后并无人指使,便是强背下这些话过来鹦鹉学舌,也不可能这般应对自如。可她分明才十五岁,太守府里无一人有这通透心思,难道还真是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莫说林敢怀疑,崔岑也久久沉吟,修长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果真如此吗,如此心智为何从不曾听南边传来一丝美名赞誉,沈砚竟是个藏拙的? 钟意一看,嘿这是侯爷的小动作,侯爷思考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果然对沈七娘子很在意呀! “还有一事,侯爷你注意到了吗,沈七娘说到与川蜀的联姻时十分平淡,仿佛事不关己。”林敢皱着眉头,想不明白,“老夫有些想不通,她为何能用议论旁人的姿态这般说自己,是我老了吗,小女娃竟真的半点不关心自己的终生大事?” “我倒记得她另有一事还未曾说开。”崔岑幽幽道,“我要阻隔郓州和川蜀,她倒是解释了,阻隔郓州和汉王室,不知她做何解。” 林敢和钟意对视一眼,现在人已走了,谁还给你解? “算了,今天就这样,你们回去安置罢。”崔岑站起身,打发两人回到左右厢房睡觉。 钟意却不走,说是在这陌生地界,他就在外间打地铺守着,以防万一。 “万一?”崔岑不以为意,“最大的万一已经出现过了。” 林敢道了晚安,回去厢房门口,忽然福至心灵!侯爷担心郓州和川蜀强强联合,沈七娘这厢就愿另嫁他人,但是何必那么麻烦,如果侯爷娶了沈七娘,岂不一样将这事解决了!? 男未婚,女未嫁,倒也是可行的? 崔老太君为孙子的婚事急得三天两头装病,林敢想到南下前老太君那脸色,也不禁感叹。哎,侯爷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说句不吉利的,刀枪无眼真有个什么,侯爷这基业连个承继的人选也没有,白白便宜旁人。 太守府里遍地都铺着青石板,幸好如此,不然沈砚这一趟来回,不止要湿透,还要变成泥人。 因着夜已深,沈砚一路回来没碰见什么人,院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在门后等候的吴娘便赶紧露出了脑袋。 “娘子你可回来了!”吴娘担心坏了,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快把蓑衣脱了,回屋里去泡个热水澡。” 沈砚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但这一趟她不趁雨逮着机会,明日崔岑住进礼宾馆,她想混进去就不那么容易了。幸好崔岑不止胆子大,人也理智,倒是能听进去几分,不枉她费了这许多口舌。 “快快,快回屋里去!”吴娘见她脱了蓑衣后衣裙湿淋淋的,吓得喊了两声佛祖,“可千万别着凉了,这天气病了可不得了!” 沈砚赶紧提着裙子,在带屋檐的围廊下小跑起来,快到她住的主屋时,忽然瞧见东厢门口有个小人穿着寝衣在望着她。是沈瑄。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样狼狈,沈瑄的神情有些惊讶。 沈砚不知她是没睡在等着自己,还是自己把她吵醒了,大约是她今晚酣畅淋漓做成了一件事心里正痛快,她忽然对沈瑄做了一个从来没做过的动作。 她抬起一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很俏皮。 沈瑄果然惊住了,但她马上反应过来,笑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沈砚便回到屋里,阿桃阿杏赶紧把她推进屏风后面,热汤热水都已备好。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沈砚泡在浴桶里,直到昏昏欲睡,才将心神回归到平静。 她原是装聋作哑多年,万事不理,此番崔岑南下欺郓州无人,叫她看见她骨子里也还存着一两分好胜之心。 是了,事情还没结束,她得在出嫁前,解决很多事。 “刚才就应该打死几个!” 崔岑和沈复几人去找村长,他把钟意留下。钟意听着孙家人的哭声,眼里闪过一丝恼恨。他是燕地人不假,但这样恃强凌弱的蛮霸行径,只要良知还未泯灭,是个人都会被触动。沈家那两个小畜生,杀了都不解民恨! “怪不得今早没在桑园看到他们,”沈砚只觉胸腔里一片冰冷,望向林万峰道,“只是他们打哪里过来,方才我们进村时将马车留在路上,他们竟没认出来?” 沈闵之的车驾若不识得还情有可原,沈辉和林万峰坐的可是桑园里的车。 林万峰见小姑面沉如水,不敢瞒她:“大概是从别的村子里过来的罢,牛角坳通着岩头村,在村西口还有条路。” 沈砚感到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他们一路这么祸害过来?” 林万峰点了点头。 “简直无法无天!”沈砚厌恶道,“这才几岁,就开始玩女人?你祖母也不管管?” 这时的富贵家里,男丁长到十四五岁,长辈会安排让他们于情|事上开蒙。沈腾和沈朗才刚十六七岁,初尝滋味,正是躁动时期,又没人约束,竟跑到外边胡天胡地来了!如此淫|色,她就不信桑园里没有半点迹象,大姑母难道就没察觉吗? 林万峰低头道:“祖母和母亲近日正在给两个弟弟挑选亲事,大约是觉得,成了家会收心罢。” 原来不是不知道,是觉得他们还小呢!沈砚一口郁气吐不出来,什么都不想说了。 一个村妇从屋里出来,看到沈砚四人站在院里,有些害怕地去拍了拍孙老汉:“屋里收拾好了。” 孙老汉哆嗦了一下,抹了把眼泪想站起来,不想蹲久了一个踉跄,幸而被人扶住了。 “老伯当心。”是钟意。 沈砚上前诚恳道:“老伯,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孙老汉对他们一行人狐疑极了,听他们言谈似乎是与那沈家人有什么关系,但又不是一伙的。他对凶悍的钟意有些惧怕,见他们以沈砚为首,不敢说什么只胡乱点点头。 沈砚叹了口气,随那妇人进屋。屋里还有翻闹过的痕迹,吴娘顺手把一张条凳摆正。里间的床榻上坐着一对母女,只匆匆拢了发丝和衣裳,除了眼睛红肿,看着还齐整。见到有外人进来,孙氏母女吓住了,如惊弓之鸟紧紧依偎在一起。 “孙家婶婶,你别害怕,没人能再伤害你们了。”沈砚也不走近,只在门帘边上说了一句便退开。屋里还有那种味道,此时说什么安慰话都是无用。 她转身对孙老汉道:“孙老伯,你们家里赶快收拾一下,山上的水坝就要崩了,牛角坳的村民全都要搬走。” 孙老汉显然不能反应过来,反哆嗦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 吴娘c林万峰和钟意都看着沈砚,沈砚没有回答。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带着妻女离开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换个新地方罢,没人会认识你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孙老汉只觉他们太莫名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惊慌地躲开沈砚逃到里屋去。 沈砚也不失望,土生土长的乡民可能一辈子都没想过要移窝,她这样冒然提议,自是没人会听从。只盼崔岑那边会顺利罢,那村长养奸纵恶,也不知在村里还有多少威望。 她和吴娘几个走到院门处,发现不知何时孙老汉家外边围满了村民,看着他们的眼神里有古怪的恨意。钟意手心一紧,已是暗暗提气。 人群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把木拐,望着沈砚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牛角坳?边上那个穿青衣的,几年前跟着沈家两个恶霸来过,我还记着呢!” 穿青衣的正是林万峰。 沈砚止住他,上前一步道:“敢问老先生名讳,是以什么身份拦着我等?” 老者冷笑一声,朗声道:“某姓赵,识得几个字在村里教私塾,往日里当得乡亲们一声尊敬,今天正是要为他们拦下问个清楚。这位女公子,该换你回答了!” 沈砚转目看了一圈,甚至在人堆里看到了神色复杂的阿旺和他爹。她的心微微有些酸,他们几人中且不说她最年幼,钟意和林万峰还是两个男子,那祖父年纪的老者却拿她来针对,她已是猜到前因后果。 多半是因他们此前制住了沈牛杰和沈腾一干人,叫村民看出了端倪。趁着崔岑和沈辉四个看着不好惹的人走开,这就围了上来,要找她一个小女娃讨说法,或者说讨些好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四十七章 考试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50%购买比例,补足立看新章 崔岑不置可否。见侯爷没有打发她们, 世仆崔糕忙上前把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领下去。哎呦, 这模样哪能干粗活, 还是留着看晚上有没有造化罢! 一把山羊胡的崔糕年近五十,仍是体格健朗,耳聪目明。他从小看着崔岑长大,现在只和老太君一个心愿,那便是能看到小侯爷娶妻生子, 再让他带几年小小侯爷。这回跟着南下照顾起居, 崔糕暗地里甚至得了老太君示意, 只要是清白女子, 不拘崔家孙子从哪个肚里出来! 这“暖床”规矩崔糕是清楚的, 招待贵客都选的清白女孩, 有些特意调|教过的, 才学不输大家闺秀, 一旦客人受用过,离去时主家多半会成人之美。 小侯爷一直对女色看的淡,崔糕都已怀疑是否小侯爷不喜北地女子高壮那款的, 现在只盼江南这些娇小美人发个媚功能叫侯爷开窍罢! 一旁的钟意瞧见崔叔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着不敢笑。 晚上崔岑带着林敢和钟意去讲堂, 听江南士人坐而论道。崔叔看着快到戌时末, 既不见侯爷回来, 也不见两个侍女过来,忍不住要去催一催这两个不务正业的女娃。 他刚走到西厢门口,忽然听见屋里提到“崔侯”几个字,便敛声躲到了窗下。 屋里小蛮和小舞坐在厚绒地垫上。 小舞是个十分秀丽的少女,眼中似含一层水光,无论什么姿态都有三分楚楚可怜。此刻她长眉轻蹙,语声犹疑:“……真的不过去吗?” “你瞧不出来吗,崔侯对我们就不感兴趣,昨晚那样都没叫留下,我可不想再脱了。” “可使君送我们来……” “还能怎么办,你有胆气把崔侯强上了不成?” “你还笑!”小舞嗔了没心没肺的人一眼,“若这次不能跟崔侯爷走,又得回到那地方,也不知下回会遇到什么人……” 小蛮也静了一瞬,“别想了,都是命。我们熄灯罢,这样他们待会儿就不好叫我们过去伺候了!” 窗上的灯光即刻黯了下来,屋里的声音也越发低不可闻。 “小蛮,你不喜欢崔侯吗……” “……有点怕他……” 崔叔那个愁啊,不但小侯爷不近女色,现在女色也不敢近小侯爷了! 老人家回到屋里,看到冷清清的床榻,在被窝里放上了熏笼。不行,多好的两个女娃娃,他得想个办法。 第二天一早,就有两个人来到礼宾馆等候崔岑。 除沈复外,另一人是郓州府衙清吏司的主客郎中,也是沈复的堂叔祖,现年五十又四的沈庆。沈庆乃郓州太守的小叔,年长且辈分高,坐镇鱼龙混杂的礼宾馆,再莽的粗汉也得尊一声“老郎中”。 以崔岑的身份,原该是沈闵之亲自陪客,但崔岑婉拒了他的好意,称不敢耽误太守公务繁忙。饶是如此,沈闵之也亲自安排,务必尽地主之谊叫贵客不枉南来一趟。 崔岑已换上了一件崔叔准备的蓝底衮边暗花袍,这个色不但显年轻俊气,还收敛了不少冷硬气息。钟意和林敢照旧寸步不离。 沈复向他拱手笑道:“崔侯昨晚睡得可好?” “水声欸欸,十分难得的体会。”崔岑笑了笑,又问候了沈庆老郎中。 礼宾馆左侧就有一条三丈宽的水道,夜深人静时可不就是枕着水声入眠。这等地利是北方没有的,几人又议论了几句,沈庆便提议今早要请崔侯去乌镇最大的桑园游览。 崔岑欣然允之:“江南事桑养蚕久矣,天下丝绸无出其右,我正心向往之。” 一行人登车,车轮辘辘,要往十几里外的青陀山而去。 朱漆马车十分宽敞,坐下五个人都不嫌拥挤。沈庆见崔岑对桑农蚕事感兴趣,便详细介绍了起来。反正桑树只适南方土壤,蚕宝亦不能存活于北地,倒不怕崔岑听去。他从桑树的种植一直讲到蚕室建造,蚕种孵化,养蚕的十几道工序。 沈复也插补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崔侯现在去到桑园,便能见到浴种了。浴种需多次进行,一在腊月里经寒冻沥去余毒,二在清明催青前以温水浴之。浴蚕有两种方式,蓬阳和莱州等地多用石灰法,我们郓州则是盐水浴。即将蚕纸浮于卤水上,浸浴十二日后捞出,再于微火上烤干……” “等等!”崔岑忽然皱眉打断了他,望向了左右的林敢和钟意。 林敢和钟意均是脸色一变,这时马车陡然“喀!”了一声,车厢顿时一沉倾斜向一侧。崔岑三人有所准备,顺手抵住了车壁,对面的沈庆和沈复却没有反应过来,连人带桌几都撞向了崔岑几人,“哎呦!”声顿起。 “怎么回事!”沈复狼狈地喊了一句。 “是车辙出问题了!”钟意推开车窗,探出脑袋道,“车辙断了!” 钟意话音刚落,车厢又“喀!”一声沉下几分,沈复直接要扑到崔岑怀里,崔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肩膀。庞大的车厢失衡倒向一侧,两匹马为这变故受了惊吓,不住蹄地撒开跑,任车夫鞭打都控不住。幸而他们已出城来到僻静山道上,不然怕是要冲撞行人无数。 “侯爷,跳车罢!这车轮要飞了!” 崔岑当机立断,将沈复推向钟意,“你们两个带人下车!” “那你呢!”钟意接住昏头转向的沈复,没等到回答便见他家侯爷已跃至车夫位置,又足尖一蹬飞身到一匹马背上,不由惊呼“侯爷小心!” “跳!”林敢大吼一声,一脚踹开了车壁,抱着老郎中就是一跃。钟意也依样跳车,就地滚了几滚才卸去冲力,也不管沈复摔得七晕八素,钟意脚下发力就往惊马的方向奔去。 他的侯爷啊,可千万不能出事! “啊啊啊啊啊啊——”车夫虽还坐在车辕上,但面色惨白已是手足无措,别说帮忙连跳车也做不到了。 两匹惊马飞驰电掣,没有马鞍崔岑只靠腿力夹着马腹,死死拽住缰绳!右侧那匹马忽地不知踩中了什么,一崴脚竟然踉跄绊到了自己,巨大的马身一个打摆向崔岑方向倒下来。 这要是砸中了,连人带他身下的马都要压扁了! 电光火石间,崔岑矮身从他筒靴里摸出一把匕首,一匕插进倒向来的马背上,借力一个倒翻身,跃至崴马另一侧,一脚踹向马腹!这一脚他用了十成力气,崴马借着这股力,轰隆一声将左侧狂奔的那马压在了身下,扬起巨大的尘土。 车轮脱飞,车厢被狂奔的惊马拖在地上拽行,到了这一刻也分崩离析。两匹马像座小山似的叠着,吁吁喘气。车夫傻傻坐在车辕上,魂不附体。 崔岑上前从马背上反向拔出匕首,匕刃刺进去极深,带出了一股血水。他走到车夫身旁,把匕首上的血迹擦在了那人胸口衣襟上,“下回别尿裤子。” 等崔岑向后面离去,车夫才惊觉自己裆下一片湿意。 片刻后钟意赶上来,见到崔岑没事才松了口气,“侯爷你吓死我了!” 崔岑笑了笑,刚刚热身过他的眸子里还留着两分杀意:“不知是谁送我的这份大礼。” 钟意打了个寒颤。两人向来路走去,与林敢三人汇合。 一见到崔岑,沈庆和沈复才半颗心落地,剩下半颗自是要为这事给崔侯一个交代。在郓州地界上,燕地三州之主出了这样几乎等同刺杀的事,怕是要交出个足够分量的人才能作数了。尤其沈庆老郎中,不止面色苍白,心里更是凉透了。 礼宾馆的车马用具正是他的孙子在负责,他知道自己孙儿的品性,这下不死也脱层皮了! 崔岑听他们二人解释保证了许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倒是对桑园依旧有兴趣:“老郎中,这离桑园还有多远,我们走着去方便吗?” 沈复的心跳已平复许多,见崔岑没有当场发作也是松了口气,答道:“回崔侯,估摸着还有五六里,若是崔侯想去,我们不若在前方十里亭里稍作歇息,待城中再派车马过来。” 一旁的林敢忽然望向沈庆,插嘴道:“沈公子,若是派车来,便再换个向导罢,据我所知……” 那意思不言而喻,沈庆和沈复一丝侥幸也不敢有了,沈庆更是额头见汗。 钟意眼睛一亮,“在乌镇我们也不识得谁,只一个沈七娘子还面善,沈公子不若发信回去,叫你妹妹一同出来踏春罢!” 沈复不意他们提到沈砚,再看崔岑没有出声,这是默许了? 方才性命是人家所救,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沈复对着崔岑那张冷脸,竟是提不起什么拒绝的胆气。人家的提议合情合理,自己这个哥哥也在,哎阿砚此来只当春游罢! “就依林将军所言。” 王茉纤眉轻轻一挑,果然有些好奇:“这是为何?我们女儿家联姻,正是为了维系两家人情往来,阿砚是我们郓州出来的美人,那刘府上为何不叫你和娘家走动?” 沈砚神神秘秘向王茉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委屈道:“嫂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心里也还糊涂着呢。我听母亲悄悄说起,别看蜀道艰难,川中倒是平坦,我爹想将我嫁去那个偏远地方,是看中了川蜀平原的粮仓。可我琢磨着,我们郓州鱼米之乡,哪里会缺粮食?” 李氏自然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她爹沈闵之定是和李氏通过气的,此刻假托李氏之名,倒也不怕王茉来日试探。 “这倒是真的。”王茉本是随意听小姑子说些闲话,这会儿倒是察觉到一丝异样来。沈家在郓州经营三代,拥有千顷良田,粮食堆满了十几座大仓,公爹竟还要将阿砚嫁去蜀中换粮? “见我闹别扭,母亲才告诉了我几句,那意思竟是……”沈砚停了一停,语气里有些不相信,“母亲说,等将来郓州打起仗来,我们背靠川蜀,才好捱过去。这真不是瞧我年纪小糊弄我吗,江南承平百年,哪里来打仗?” 王茉也唬了一跳,“是呢,好好的怎会打起来,母亲这话好不解。” 她本还想说郓州多的是粮食,哪里需要蜀中支援,忽的想到方才散席离去的崔侯。还不算公家隔年便要四处上供,无数钱粮转手就进了别人口袋,这样掏家底想想也是心痛。郓州承平,地方兵员没见过血,自是比不上中原和北地,将来真打起来,说不定真是散尽家财残喘活着。这么一想婆婆的话就有了道理,也难怪公爹要将嫡亲小姑子嫁去川蜀。 她娘家就在大江南岸,一江之隔,比其他州郡感受得更深。浓烟焦土,绿林出没,流民逃窜,那江边还时常飘来舢板和亡溺之人。 郓州还能安生多久? “就算母亲说的是真的,可我瞧着,将我嫁去也没什么用。嫂子你看,中山王刘家是刘皇室的旁支,现敕封的刘锦,和景帝还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咧。可当年那样乱时,世袭的中山王一支又在哪里?蜀中闭门不出,连对皇亲都掩耳塞听,我爹寄望联姻便能叫他们在乱局里给郓州一口粮,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四十八章 卢舍人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50购买比例,补足立看新章  林敢肃然点头。若依着他们本心,是不愿掺合这事的, 水祸滔滔, 任谁臂力千钧也挡不住一坝崩溃。但既然人都留下了, 再发怨言没有任何意义, 唯有一心一力叫众人都全身而退,才是要紧。 崔岑大步跟在沈砚身边,顺势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去村塾?” “因为那里才可能有纸笔。” 村塾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迎面是书堂, 三面土墙盖一个瓦顶, 左侧有两间厢房供起居。沈砚几人来时, 就看到那个赵老头拄着拐杖正指使一个中年人帮他收拾家什,房门口敞着两口樟木箱。 赵老也才前脚刚到, 慌得不知怎么收拾:“把锅带上,把那条腊肉也装进去!屋里那个烛台也带上,对了还有被子,那可是新的棉被!” “爹, 装不下那么多啊!” “老先生,我们现在是逃命, ”沈砚听不下去了, 纠正道, “把钱财贴身藏好, 最多再打个轻便的包袱背肩上, 这可不是搬家。” “你c你们过来干什么?”赵老看到沈砚这个女罗刹就打哆嗦,听说是要借用纸笔,忙叫儿子从箱里拿出一副笔墨纸砚。 沈砚接过去到书堂上,那端头有一张老旧案几。沈砚摆开砚台磨墨,瞥见吴娘手上的铜锣,叹道:“村民多怜财物,恨不能什么都带上。吴娘,你出去敲一圈,叫他们只带钱财和几身衣物足矣,把鸡鸭活物c大件或零碎的物品都给放下。” “能去几户是几户,让他们抓紧时间到村口大槐树集合,不听劝的就不必管了,”她朝赵老头的方向加大声音,语气渐狠,“告诉他们,生死自理,没人在乎!” 赵老头父子俩果然震住了。 吴娘点头应下,又朝崔岑行了一礼:“崔侯爷,我家娘子就拜托你了。” 崔岑点头,转身对林敢道:“贺元你也去罢,两个人可以左右照应,能多走几家。” 林敢犹豫了一瞬,想想这村里没人能伤得了侯爷,便不再啰嗦。 片刻后,院外就响起了又闷又响的锣声。沈砚一时听得痴了,露出几分疲态。 崔岑坐她对面的跪垫上,这还是两人第一回面对面离这么近。她脸上还有一丝手帕抹开的淡色血迹,但已收起了那股锐气,此刻眼中不是如水如雾的涟涟濛濛,不是如星如月的慧睿黠光。 几经曲折,穷心费力,她的疲惫和软弱很真实。这样的沈砚,和他前几次见过的那个太守女公子不同。 她没有强撑,这一瞬的流露,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看见了什么意外的东西。 他一直没把沈砚当女人,直到此刻。 只一个闪神的瞬息,沈砚已回过神来继续研墨,还对崔岑解释道:“那水坝崔侯也看见了,若是垮塌就是灭顶之灾,所以我们不能冒险。以村民的这个速度,未必能在落雨前撤离,所幸牛角坳还通着其他村子,只要躲过溃坝的第一波水势,就还有转圜。” 崔岑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当真刮目相看,这不是小聪明一拍脑袋就能想到的事“所以你要找人问路,不,是问地利,是想让山洪自然分流,借一片土地分薄一坝之水。” “不错,”沈砚放下墨条,并不意外崔岑也能想到,“那水坝终究有个容量,并非无垠无限。最虑是山土滑坡,当头而下的牛角坳必不能保,但十里八乡未必会这么严重。青陀山附近有好几条水道,只要能汇流,就能控制水势流向。往桑园那边路窄且长,未必是最佳选择,所以我想问问常在周边行路的村民,看能不能带大家改道。” 说白了,牛角坳这是个微小型的水库,只要及时避开正面冲击,就有活路。 有勇有谋,若不是时机不对,崔岑真想为她拍掌。人就坐在他面前,秀美的小娘子大气从容,竟让他生出一丝惊艳。 他还是忍不住慨叹一声,眼中幽讳如深:“七娘子,你真不一般。” “彼此彼此。” 沈砚轻笑一声,随即略略斟酌,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长度,提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圈一条曲线,继而在边上又添了几笔。 她悬腕的姿势十分优美,信笔而下,不见迟滞。崔岑心头忽生出一丝古怪的警觉,眉尖一挑道:“这是什么?” 沈砚可不会告诉他,半真半假道:“凭印象胡乱画罢了,我以桑园和牛角坳为两点,这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这条是桑园附近的河道。” 实则当然没那么简单。若不定点一方,不顾里程长短,不辨三面方向,画的地图就是鬼画符,半点不适用。她从前背着仪器在荒地山间测量绘图时,这样简单的草图不值一提。 估测绘图,崔岑抬眸。可是沈砚看来是不愿细说了,他也不强求此时,转而笑道:“没想到七娘子还有这样本事,不知你爹是否知道?” 沈砚淡淡一笑,正想说“崔侯说了我爹也不信”,就听到在“锵锵”的锣声里现出了钟意的声音。 “幸不辱命,我回来啦!” 钟意身旁还有个年约三十的圆脸男子,两人大步穿过院子走上堂。钟意介绍道:“七娘子,这人是个挑担的货郎,姓刘,附近再熟不过了。” 沈砚瞬间收起方才和崔岑玩笑的心情,正色道:“刘货郎,我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事关一村人的性命安危,望你好生配合。” 刘货郎被钟意抓来时就吓去了半条命,此时哪敢不应。 也顾不得崔岑在一旁虎视眈眈了,沈砚就让他从牛角坳出发一条一条道回忆,一个村一个村回想,约摸要走上几里地,在什么方位,中间有哪些地势开阔或有高低落差的地方。她问的很细很杂,这个货郎虽然记得路,但对比她定点给出的参照坐标,常常搞不清东西。这是经验头脑的通病,凭感觉而不是凭精确定位,没有实地走过,真个描绘起来她也很吃力。 好不容易厘清,那纸上已涂画得如天书一般,那个货郎逃也似地抹汗跑走了。 钟意也看出了门道,吃惊得合不拢下巴:沈七娘子似乎对方位c测绘,有着和别人不同的理解,坐在屋里就能但这可能吗? 沈砚也知太过骇人了些,但一村人的性命都危悬一线。她避过崔岑的视线,起身道:“崔侯,我们这便去村口罢,方才已有一盏茶时间,我们沿路再叫上村民,不能再耽误了。” 崔岑此刻只想抓住她的手,让她再演示一遍!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都听你的。” 明明只很普通的一句,不知为何听在沈砚耳中,竟有一丝异样。她悄然一瞥,就撞进他等待的目光里,那里有一小簇火苗。 是好奇,是好胜,也是邀战。 沈砚心头一跳,不,她可不想和崔岑这种几近为妖的人有太多牵扯。 她避而不接,转开视线。 这是拒绝的意思,相信他会看懂。 崔岑的目光闪了闪。 路过厢房时,赵老头父子两人还在收拾,那两口箱子里塞得满满,沈砚甚至看到了一只油壶。她停下来冷冷道:“赵老先生,你这是要自己背,还是叫你儿子背?就算一肩扛一个,你们能走几步远?你走得快,还是水淹得快?” 言毕不再苦劝,一路走出村塾。 还能怎样,除非她化身玄武巨龟才能背得动一村人的行囊!想不通的人,要她跪下来求他们想开点吗?沈砚可没觉得自己是这种人。 崔岑更不会多言。他和钟意就这样无视而过,叫赵老头原本以为会被说教而心有不舍的几句辩解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可是村里的情形到处都差不多,都是舍不得,舍不得,还是舍不得! 沈砚又急又无奈,吴娘和林敢那边的锣声还在响,但看起来收效甚微。这些朴实的村民不知让人说什么好,对土地的眷恋,对赤贫的恐惧,还有侥幸c从众心理,让他们一个个都在拼命地归拢物件。鸡飞狗叫,混乱得叫人心生无力。 然而天上的阴云越聚越深。 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这样下去,有多少人能及时撤离?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崔岑见她眉间极是苦恼的模样,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沈砚侧目。 “我笑你,心太软。”崔岑见这事难住了她,竟有些愉快,“我若帮你这回,你想想怎么还我。” 沈辉把两个侄儿赶走,只留下一地狼籍。 屋里人似也知道外边的恶霸走了,哭声压抑,断断续续。没有哭天抢地,偏这样哽咽不止,叫人听了更难受。 沈砚没有进屋,吴娘去到门外叫了邻舍妇人来帮忙。孙老汉冲进来,到了屋门口又没有进去,一屁股坐到墙角下,一个中年大男人伤心地捂着脸哭了。 沈砚能理解,这个男人现在进屋又有什么用,除了看到那不堪入目的景象,他能对自己妻子说“我不介意”或是能安慰女儿依然会为她找个好婆家吗?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家里的两个女眷以后还要怎么做人?这个老实汉自责沮丧无助快崩溃,此刻只能跟着屋里一起痛哭,才能发泄一二。 “刚才就应该打死几个!” 崔岑和沈复几人去找村长,他把钟意留下。钟意听着孙家人的哭声,眼里闪过一丝恼恨。他是燕地人不假,但这样恃强凌弱的蛮霸行径,只要良知还未泯灭,是个人都会被触动。沈家那两个小畜生,杀了都不解民恨! “怪不得今早没在桑园看到他们,”沈砚只觉胸腔里一片冰冷,望向林万峰道,“只是他们打哪里过来,方才我们进村时将马车留在路上,他们竟没认出来?” 沈闵之的车驾若不识得还情有可原,沈辉和林万峰坐的可是桑园里的车。 林万峰见小姑面沉如水,不敢瞒她:“大概是从别的村子里过来的罢,牛角坳通着岩头村,在村西口还有条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四十九章 鸡肋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购买比例, 补足立看新章~  沈砚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虽然她期望是她猜错了, 但林万峰躲闪的眼神道出了实情。这一刻她生出了些微的羞耻感, 那是身为同姓同族的愤然和惭愧。 林万峰有些紧张道:“两年前我跟着来过一趟, 见他们闹得有些不像话……就没有再搭伴过。”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只是庶出, 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 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 但是那浑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 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 把两个小人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吗?” 林万峰摇头, 低声道:“小叔只当他们是在桑园附近玩耍罢了。” 沈砚冷笑一声:“那还等什么, 我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既知道是谁在作怪,就没什么安危顾虑了。她可没有家丑不外扬的想法, 看看这牛角坳谈“沈”变色,白日里紧闭门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毒蛇猛兽来了! 不过……“你就不怕回去后,大姑母迁怒于你吗?”林万峰的意图很好猜,他是要借自己一行人发现附近山村的异样, 刚巧又撞上了两个弟弟作恶的时机。可想而知, 若局面闹得不好看, 带路的林万峰会是什么后果。 林万峰抿了抿唇, 年轻人的眼中露出几分坚毅,沉声道:“如果能叫两个弟弟有所收敛,我值得。” 沈砚顿了一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什么。 这情形落在崔岑眼里,不免觉得有趣。沈七娘子个子还没她侄儿高,这像模像样的安抚姿态,又老成又别扭,但又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这人身上总是这么矛盾,越看越捉摸不定…… “哎呦!”阿旺带着他爹从屋里出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看到小院里多了这么多人,唬得差点跳脚。 “大叔,你不必惊慌,”沈砚几步上前,柔声笑道,“我们这就走。” “不行!”阿旺和他爹异口同声,阿旺急道,“姐姐你们不能走,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会欺负你的!” 阿旺不知道怎么解释“欺负”,但他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急得伸手一把抓住了沈砚。 阿旺的小手又黑又有泥污,但是沈砚心头温温的,只觉手心里一片柔软。 沈复皱眉道:“阿砚不急罢,我们先看看是什么情形,问问村民。” 沈砚却激进道:“这里是郓州,是大姑母家附近的桑园,堂哥你说是不是,这儿还有我们不敢见的人吗?” 没错!沈辉早就这么想了,这一路的狼狈早已勾起他的心火,听沈砚这般说辞他竟觉十分痛快:“妹妹说的不错,我们还是不给这家添麻烦了,出去看看罢!” 崔岑自然没有异议,沈砚就温言叫阿旺松手,众人开门出去。阿旺和他爹吓得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也小心地远远跟在了后头。 要找到出事的地方并不难,哭闹声隐隐约约,众人循声而去,不一会儿来到村东头的一个院子。 这院子也垒了一道泥墙,院门已闭,有一个中年汉子抱着脑袋蹲在门口,稍远些围着三三两两村民,均是指指点点,脸色有木然也有愤慨。 压抑细碎的哭声和喝骂声就是从这院里传来。 “作孽啊,好好的媳妇被这样糟蹋……” “……孙老汉又被赶出来了,他这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还能是什么滋味,自己婆娘和女儿被别人压住……可也不能怪他不是男人,刀子架脖子上!” 沈砚听那些村民轻声低语,再看门口那农汉瘫坐在地痛苦又麻木的神情,顿觉一股怒意涌到了眼睛里。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小畜生竟学人欺男霸女! “哎呀!”“哎呦!”一旁的村民见到他们过来,忙四散着跑开了,惊慌地躲去拐角、门后,竟避之如蛇蝎。众人心里都有些异样,如此待遇实是从未有过,脸皮薄的如林万峰已是头都抬不起来。 这一下散开,倒把之前见过面的沈牛杰几人露了出来。沈牛杰的一双三角眼看到他们,顿时贼亮。 这时钟意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脸色沉沉有几分难看:“侯爷,沈公子,我方才早来一步打听过了,这里头是孙老汉的家,孙老汉的妻子和一个女儿还在屋里。那两个畜生带了七八个护卫,也在里面。” 顾忌着还有沈砚两个女眷在,钟意说的含糊:“我问了一圈,都说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年牛角坳好多人家都被……光顾过。” “还带护卫?”沈辉被气笑了,“什么人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还显摆!” 沈复只觉得为什么要叫崔岑撞见这些事,把郓州的脸都丢尽!他眉间极是恼火,怒道:“踹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朗朗乾坤敢这样横霸乡邻,丧尽天良!” 几人说话也没压低声,那门口的沈牛杰听见了哈哈大笑,带人上前拦道:“你们也是赶巧了,不知几辈子修的福分能见到我们公子!不过里面还没完事儿,小娘们刚刚开荤还在嗷嗷叫,再等等罢!” 他又朝边上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一人跑开,大概是要去叫上村里的闲恶汉,崔岑他们也没阻止。 “崔侯,踹门罢。”沈砚走到崔岑身边并肩,冷声道。 沈牛杰闻言立刻把目光转到沈砚脸上,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扭曲笑道:“呦,这里还有个仙女呢!你等不及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开门——啊!” 他脸颊猛然被什么击中,连带着脖子大力歪向一侧,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和几颗牙齿! 一块石片掉在他脚边。 “钟意。”崔岑放下手,朝院门抬了抬下巴。 钟意从边上寻摸了一根木棍,二话不说上去就几棍挑翻了这些狗腿帮凶。他下了狠手,打得地上躺着的人哀声连连,半天爬不起来。沈牛杰尤其惨,钟意一棍子敲在他膝盖上,瞧力度他多半要膝骨碎裂,下半生瘫在家里! 一旁蹲坐的孙老汉吓呆了,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钟意也不见使力,一棍子顶开了院门。身为崔岑近卫,他两臂能开三石弓,手上挽得动百十斤的刀花,这门在他眼中和推倒一根筷子似的。 院内的几人早就听到了打斗声,待门一开就围攻了上来,“大胆!是什么人!” “你们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号!”钟意挽了个棍花,挨个敲过去,顿时把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砸翻在地。 崔岑和沈复几人随后迈进来,沈辉扫见地上躺着的人,忽然觉得他们身上这衣服怎么有些眼熟?只是还不等他脑子转过弯来,屋里女人的哭声和惊怒喝骂声就清晰得叫他被引走了注意力。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打扰老子好事!” “都瞎了眼吗!一群饭桶都是死的吗,怎么没报上我……” 从一个屋里跑出两个衣衫匆匆整系的半大青年,原是怒火滔天的模样,看到院里站着的人冷冰冰的目光,顿时呆若木鸡:“小叔……堂哥?” 沈辉和沈复也吓住了,瞪着眼睛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要说什么?侄儿沈腾和沈朗,这荒唐事竟是自家人干的?! 还是沈砚先走了一步,“吴娘,跟我进去看看。” “不可!”在场的几个沈家男丁连忙回过神阻止,连那两个小畜生都吓得大叫,“姑姑别过来!” 屋里是什么情形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沈砚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怎能去看那些腌臜画面! 沈砚冷笑:“你们两个叫什么?这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沈腾和沈朗这才感到羞臊,一向能说会道的人哑了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小声说道:“误会……都是误会……” 沈砚还待再讥讽两句,沈辉忽然上前狠狠给了一人一耳光,怒声道:“你们两个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家门风严谨,怎么就出了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我大哥知道,叫你们祖母知道,还不活活打死!滚,马上给我滚回家去跪着!” “是!是,侄儿这就回去!”两个人捂着腮帮子,半句也不敢多说。 “慢着!”沈砚岂能不知这里面的把戏,人一旦回了桑园,谁知道最后是怎样训斥个几句就放过了。若以往真的有施以重惩,岂会发展到如今这为非作歹的地步?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堂哥都还不知他们二人在外如此毁誉沈氏名声,看看牛角坳村民如此惧怕沈家,想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邻村景况如何。我想问问,大堂哥和祖母若是查实了,会怎么处置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五十章 机会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购买比例,补足立看新章~  李氏自然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她爹沈闵之定是和李氏通过气的, 此刻假托李氏之名, 倒也不怕王茉来日试探。 “这倒是真的。”王茉本是随意听小姑子说些闲话, 这会儿倒是察觉到一丝异样来。沈家在郓州经营三代, 拥有千顷良田, 粮食堆满了十几座大仓,公爹竟还要将阿砚嫁去蜀中换粮? “见我闹别扭,母亲才告诉了我几句, 那意思竟是……”沈砚停了一停,语气里有些不相信, “母亲说,等将来郓州打起仗来,我们背靠川蜀,才好捱过去。这真不是瞧我年纪小糊弄我吗,江南承平百年, 哪里来打仗?” 王茉也唬了一跳, “是呢, 好好的怎会打起来,母亲这话好不解。” 她本还想说郓州多的是粮食, 哪里需要蜀中支援, 忽的想到方才散席离去的崔侯。还不算公家隔年便要四处上供, 无数钱粮转手就进了别人口袋, 这样掏家底想想也是心痛。郓州承平,地方兵员没见过血,自是比不上中原和北地,将来真打起来,说不定真是散尽家财残喘活着。这么一想婆婆的话就有了道理,也难怪公爹要将嫡亲小姑子嫁去川蜀。 她娘家就在大江南岸,一江之隔,比其他州郡感受得更深。浓烟焦土,绿林出没,流民逃窜,那江边还时常飘来舢板和亡溺之人。 郓州还能安生多久? “就算母亲说的是真的,可我瞧着,将我嫁去也没什么用。嫂子你看,中山王刘家是刘皇室的旁支,现敕封的刘锦,和景帝还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咧。可当年那样乱时,世袭的中山王一支又在哪里?蜀中闭门不出,连对皇亲都掩耳塞听,我爹寄望联姻便能叫他们在乱局里给郓州一口粮,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沈砚捧着茶杯,暗暗打量王茉的神色,见她已听进去了,又加上最后一把火:“这些话我也同母亲说了,母亲劝我,这说不得是十几年后最要紧的一步棋,我只管听话便是……可母亲怎么不想想,到那时我们郓州要低头靠别人脸色过活,我一个小女子又哪有本事能为郓州讨来好处?” 王茉听了脸色一变,慢慢回过味来。 十几年后不知是怎个情形,瞧汉王室那政令不通的模样,郓州多半还是在沈家手里。兴许那时候已轮到沈复当家,她也成了太守夫人,但照公爹此时安排,郓州最重要的一道保障已落在联姻的小姑子身上。再想一想,大江南岸口无论何时都是咽喉之地,真个打起来,首先就是她娘家武陵渡口要失陷。没有娘家倚仗,她也成了看人脸色的老徐娘,既保不了父母亲长也护不住自己。 对了,还有她的儿子!她不自觉摸了摸还平坦的腹部,中山王冷情,小姑子怕也难有作为,公爹为以后安排的这一步竟是废棋。 公爹为何就不为沈复多寻个助力,这基业还是要传给他孙子的呀! 沈砚见她眼皮轻跳,若有所思,便不再言语。只哀叹两声吃了盘子里一块桃米糕,又糯又甜,沈砚不爱吃。 再坐了一会儿,她便告辞离去。 嫂子王茉是个机灵人,往日里处处揣摩李氏。机灵的人都爱多想,她这番话有八分是真,不知王茉能自个想出什么来。 无论如何,总算有个人反对这门亲事了。 沈砚回了院子,就见沈瑄正在廊下穿鞋,一副外出打扮。 “七姐姐,我正要去沈霜那儿呢!她派人来要叫上我一起去拜花神庙,好不容易天晴了,七姐姐要同去吗?”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沈霜她姐姐沈霖也在,七姐姐识得的。” 旁支的沈霜和沈瑄是同窗,算起来也是沈砚的一个族妹。至于沈霖,好巧也是沈砚的同窗,沈砚前两年也还在族学里混着呢。 不过沈砚勉强待在一群孩子中间照本宣科已是极限,叫她和这些萝卜头交朋友是万万不能,所以她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不了,你出去玩罢。”沈砚拒绝了她的邀请。 沈瑄扁了扁嘴,又马上高兴起来,“那我回来给七姐姐带几枝桃花,在外边摘的!”她知道沈砚不喜欢寺庙里供奉的那些物什。 吴娘听见声响迎了出来,正好瞧见沈瑄的侍女阿棠对着沈砚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柔声叮嘱沈瑄道:“这雨下了一夜,十二娘子当心不要落脚在泥水里。” 沈瑄应了,带着阿棠出门玩去。 …… 沈霜家在杨柳巷子口上,五进的大宅,外墙因着江南水气湿润,墙根下爬着褐绿青苔。沈霜祖父是沈闵之的隔房堂叔,上辈平日里也就一般的人情往来。 若依着沈霜自己,她更愿意去太守府里等好友沈瑄,但这回天气放晴,家里不止她一个想出去玩,除了四姐沈霖,还有个来做客的表姐杨婉。她们这边有三人,是以才叫人拐个弯过来。 十五岁的沈霖细眉长眼,已出落得有几分秀美味道。只是见到沈瑄独自带着阿棠过来,沈霖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愉。她们三姐妹出门才跟了一个侍女,沈瑄这个没了生母的庶女都有人上赶着随侍,更别说那个大的,怕是不屑和她们玩罢! 那个大的,自然就是沈砚了。前几年在族学里做同窗时,沈霖是巴结过沈砚的,奈何沈砚极为冷淡,她搭了几次话都没得到什么回应。平日里也不见沈砚和哪个同窗走得近,自己主动示好,她竟然不要? 哼,沈霖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沈砚眼睛长在头顶上,性子高傲,不好相处。 她今年也要及笄了,要不是在屋里闷了几天,她还不想和妹妹几个一起出门咧。 沈霖面上倒是亲亲热热的,“瑄妹,你姐姐沈砚怎么不出来玩,她整日里在家都做什么呀?” 沈瑄没有回答,反甜甜地问沈霖:“沈姐姐在家都做什么?” “偶尔看书习字罢了。不过这几日我新学了一个谱子,先生说难度不低,我就大半功夫在练琴。”沈霖暗笑,她知道沈砚喜欢在那些石头上动刀子,村姑似的弄一身石屑,这算什么雅趣?沈瑄果然不敢说出来。 “那我七姐和沈姐姐差不多罢。” 沈霖闻言气结,这怎么能和她差不多?她只得装作好奇道:“沈砚最近不凿石头了吗?” 一旁的沈霜见四姐这么为难沈瑄,就有些不高兴。 倒是杨婉是外客,不知这些事,好奇地插了一句:“石头,凿什么石头?” “不是石头,”沈瑄笑着给杨婉解释,“杨姐姐你看我们平日里书桌上的砚台,我七姐是喜欢那个。” 砚台也是文玩之一,上品一砚难求,不是一般人玩得起。杨婉想当然以为沈砚是喜爱收藏佳砚,虽瞥见沈霖嘴角似有讥笑,也只顺着沈瑄道:“沈七娘子名字里就有个砚字,怪不得她喜欢。” “哎呀我们还是快些走罢,这慢吞吞的,晚了花神娘娘就要关门不理睬了!” 沈霜大步上前,回头作怪扮了个鬼脸,逗得几人各展笑颜,暂且把那丝不愉快也抛在了一边。 晚间沈瑄果然摘了几枝粉艳艳的桃花回来,送给沈砚,沈砚也不见特别欣喜,只道了声谢。 东厢里吃晚饭的时候,阿棠再也忍不住了,“娘子,我瞧见晚膳有你爱吃的麻酱拌茄子,七娘子怎么也不叫你去尝尝?” 她们的饭食和沈砚不同,沈砚有的,沈瑄未必有。阿棠一向知道自家娘子爱跟在沈砚屁股后头,不管人家多冷淡,就像刚刚还送去了插瓶的花枝,不管好赖是心意,沈砚却不会想到有好吃的要叫上自家娘子。 多气人啊,也太冷情了,沈砚怎能这样做人? 沈瑄本来胃口不错,听到阿棠的抱怨,她放下碗有些严肃地阻止道:“阿棠,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七姐姐待我好,我心里是明白的。” 阿棠都要被她的糊涂急死了,“奴婢怎么没觉得她待你好?” “哎,大概是你还小吧?”沈瑄自己还是个小不点,竟然这样说比她还大一岁的阿棠,“七姐姐是个很真的人,她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一面说着虚假的话一面做着违心的事。” 不像那个沈霖,明明眼里都是嫉妒还装着亲热,也不像杨婉,明明还是疑惑也要打圆场两不得罪。 她的七姐却很真实,从没给过她一个同情或怜悯的笑脸。 阿棠差点翻了个白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先去关上了门,这才大着胆子道:“什么叫真?” “奴婢都看在眼里,就算是个雪人,娘子这些年跟前跟后的,也该把她捂热了。她是少一筷子吃食还是少一页绘本,住在一个屋檐下,竟也不怎么过问娘子的起居功课?偏偏娘子还喜欢笑脸贴着她,这么一比,我每回瞧见了心里可难受!” 沈瑄原本还严肃的小脸,听到阿棠着急的一番话,忍不住就笑了:“你别急嘛!就说晚上这道菜,厨房配给了七姐姐,我却没有,你的意思,七姐姐就应该请我去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五十一章 抉择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购买比例,补足立看新章~  “马上就来!”沈瑄高兴地跑开, 阿桃听了就又去搬来一张小餐几摆在外间。 “十二娘子倒是真想亲近你的。” 吴娘都忍不住为沈瑄说好话, 沈砚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桃在长条餐几上摆开七八样热腾腾的早食, 有面汤, 有粥点,有腌酱菜, 有肉馅卷饼。沈瑄也叫她的侍女阿棠拎来了食盒,只不过为了等沈砚,她的那几碗已没了热气。 沈瑄也不在意,端端正正坐着, 似乎还很高兴的模样。阿棠见了悄悄皱眉。 片刻后沈砚收拾完过来, 只一条杏绿交领襦裙,轻便舒适又有几分随意。沈瑄见了不由眼前一亮, 忙直起身招呼, “七姐姐快来, 坐这儿!” 嘿她把自己的小桌搬到了沈砚对面。 沈砚瞥了一眼,就依她落座, “快吃罢,别耽误了你上早课。” “不耽误,我这两天请了假。” 沈家建有族学, 无论男女均要上到十三岁, 沈瑄还是个女学生咧。不过她已学完正经功课, 今年起只专注些琴艺和手工, 要请个假也方便。 “哦?”沈砚有了一丝好奇,平日里这个庶妹最喜欢出去上学,原因是闷在屋里闲极无聊。瞧她没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舍得请假? 沈瑄却不答了,端着粥碗一勺一勺喂自己。 沈砚也不追问,只是瞧她碗里没有热气,随口道:“你要不要坐过来,在我这里挑几样。” 这时下还流行分餐制,一人一桌,沈砚邀请妹妹同桌,是极亲近的意思。沈瑄喜出望外,她不客气地跑到沈砚那里,笑得甜甜的:“七姐姐,你真好!” 她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喜欢哪样自己取来。” 沈瑄见她并不十分热情,就大胆地卷了一个热乎的肉饼吃:“七姐姐,你生辰是在五月里吗?” “嗯,你想说什么?” 被沈砚明亮的目光这样注视着,沈瑄吞吞吐吐道:“前头的三姐、四姐都是在家里过完生日后,不久就出嫁了……七姐姐你是不是也快了?”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许多事。 沈砚没有瞒她,点了点头。 沈瑄顿时就觉得嘴里鲜美的肉饼都失了滋味,嘟囔着“怎么这么快”,又鼓起勇气道:“听说昨日府里来了贵客,是七姐姐的……”未来夫婿吗? 咦,沈砚瞧见她又紧张又撑着胆气的模样,才知她这几天为何要请假。这个小家伙竟是以为提亲的人上门来了,族学也不去了,要留下来帮她相看。 沈砚有些好笑,又有些触动:“不是,我还未定呢。” “真的?”沈瑄不太相信。 可不是真的,她爹的算盘打错,川蜀联不成姻,她现在还没找到下家呢。沈砚暗笑一声:“真的,所以你今天要回去上学吗?” 沈瑄被她点破,不好意思地低头咬了两口卷饼掩饰道:“七姐姐说什么呀,我都请假了干嘛还去。” 沈砚的唇角飞起一个小弧,向她荐了一碗鸡茸葱花粥,不再说话。 等吃完早饭把沈瑄赶回去,一旁收拾碗碟的阿桃才出声,“娘子为何这般和十二娘子说,夫人不是说定了蜀中刘家吗?” 阿桃昨天陪着一起迎客,后头李氏的话她也听见了。但晚间趁雨出去那趟,沈砚回来并没有多说。 “怕是不成了,”沈砚在屋里转圈圈消食,有些遗憾道,“真是可惜,我还觉得中山王幼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有什么不错的,”吴娘第一个不赞同,“我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子是八月里的生辰,实岁还未有十七,这样的小郎君怎么照顾得了娘子?” 虽然沈砚也才十五,但吴娘心里,沈砚心智成熟远超这个年纪,少年人十六七岁在七娘面前便和十来岁无异,真嫁过去也不知是谁照顾谁,实在太过委屈了。 “我真觉得不赖!”沈砚偏和她唱反调,“吴娘你看,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家业,我就不是大妇的劳碌命。虽然年纪小些,可家里也不会急着催我生养,我拖上几年生一个足矣,再合我意不过。” 吴娘被她的说辞逗笑了,往门外瞧了一眼才轻声道:“娘子想的美,你这性子岂能看上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娃娃?这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娘子既说和刘家做不成亲事了,那便剩下的里头再挑一个罢。” 英雄豪杰,沈砚想到现在还在家里做客的那一个,不感兴趣:“这世道,女人也别想那么轻易依附谁而一步登天。” 她绕着屋子打转,还开玩笑地用脚尖点了点地,“这路要自己踩着才踏实,英雄走英雄的路,女人跟在后面吃尘吃灰有什么意思。” 吴娘愣了愣,竟是有些不敢看她黑耀耀的眼睛。 “不过吴娘说的也对,”沈砚见她怔住,转而笑道,“这天下风流人物,我也是有愿意嫁的。譬如太原范家的公子礼,庶子出身,才情绝佳,又喜好游山玩水,若能跟着他踏遍四野八荒,也是不错。” 七娘挣着一切机会就出门她是知道的,没想到七娘择夫君竟也将此事列为上选。吴娘见她语气半真半假,只得笑着转开话头:“娘子早间还要制砚么,崔侯还在做客呢。” “他午后就走了,用不着我作陪。”沈砚从支起的排窗下看见渐呈明朗的天色,“这雨快要停了,府上再留他一顿饭罢。” …… 果然还未到巳时雨便停了。李氏打发人过来告诉沈砚,中午还在香雪楼摆席。 再见崔岑,他换了件鸦青色织金暗纹锦袍,略显老成的暗沉色调反衬得他年轻稳重,身姿卓越。这回他没有特地和沈砚打招呼,只投来轻轻一瞥。 林敢也装作不识的样子,倒是钟意趁人不备,偷偷向她招了招手。 沈家有自己的乐府班,用处正在此时。十几位美貌女姬在角落里各操乐器,高低婉转间应和着堂下翩翩舞姬。仙裙款摆,水袖翻飞,媚眼盈盈之际,香风来袭。 席间,沈闵之几兄弟又是频频劝酒,一点不输郓州待客的真诚和热情。崔岑也来者不拒,很给面子。 沈砚桌上也有一壶蜜花酒,邻桌的嫂子王茉杯中是果浆,她们两人不过凑数小抿几口。 崔小高很能喝呢,几位叔叔看样子是想使坏,叫他醉倒在后劲绵长的江南汾酒里。沈砚瞧了几眼,钟意就坐在他下侧,倒是滴酒不沾。 宴毕沈闵之亲自送崔岑三人去礼宾馆,沈砚看的分明,崔岑转身之前,似不经意望了她一眼。 幽深而澄亮,没有醉意,那目光叫她一下回到昨夜里,置身在他高大的投影下。 沈砚弯了弯唇角,他们之间还有约定,她没忘。 哥哥沈复一同送客,沈砚就护送王茉回屋去。 “阿砚,我早间已派人回去送信,”王茉如今还不显怀,却已有意无意将手搭在腹间扶着,“从武陵来回再快也需三五天,不急,有了消息我就遣人告诉你。” 也只能这样了,一想到江南纵横交织的河道,沈砚心里的不安就无法消除。 将人送到后,沈砚也不急着离开。王茉吩咐侍女上茶点,两人就坐着闲聊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将话儿拐到此来的目的上。 “昨日嫂子也听见了,母亲说要将我嫁于川蜀,”沈砚蹙着眉,似有些忧愁道,“哎,那里真正山高水远,我怕是嫁去后再没机会回来看一眼哥哥嫂嫂了。” 其实王茉也有不解,川蜀之地因着天然地势,交通闭塞,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川,不知外面岁月。有传言说蜀中很是富饶,那又如何,那里怎比得上繁花似锦的江南?小姑子看着是安淡性子,实则没吃过半点苦,真不知公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挑了那么个偏远地方。 但她身为儿媳是不会质疑沈闵之和李氏的,因而只笑着劝解道:“阿砚想哪儿去了,你既有路进川,自然也有路回娘家,谁又拦得我们郓州的女公子?” 沈砚听她话音就知王茉还不明白其中关窍,也不急着说破:“那可是巫山和怒江呢,崇山峻岭百八十个弯弯,水流又是湍急多变,江心还藏着石礁和漩涡,我听说再老练的船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撑过怒江。哎,我若要学会撑船,还不知要个几年。” 小姑子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王茉虽只比沈砚大两岁,但她自觉长沈砚半辈,因此也很是耐心:“好好的,阿砚为何要去学撑船?” 沈砚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虽然她期望是她猜错了,但林万峰躲闪的眼神道出了实情。这一刻她生出了些微的羞耻感,那是身为同姓同族的愤然和惭愧。 林万峰有些紧张道:“两年前我跟着来过一趟,见他们闹得有些不像话……就没有再搭伴过。” 沈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侄儿只是庶出,自然约束不住那两个小霸王,甚至他去告状都没人理会。沈腾和沈朗小小年纪已十分跋扈甚至虚伪,在大姑母面前惯作乖巧,但是那浑浊的眼神骗不了偶尔去做客的沈砚。 无数亲长一重一重溺爱,把两个小人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气性,也不知到最后会是谁害了谁。 她朝沈辉的方向示意道:“堂哥知道这些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五十二章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购买比例,补足立看新章~  这爽利模样和昨晚灯下袅袅娜娜完全不同。 崔岑不置可否。见侯爷没有打发她们, 世仆崔糕忙上前把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领下去。哎呦,这模样哪能干粗活, 还是留着看晚上有没有造化罢! 一把山羊胡的崔糕年近五十, 仍是体格健朗, 耳聪目明。他从小看着崔岑长大, 现在只和老太君一个心愿, 那便是能看到小侯爷娶妻生子,再让他带几年小小侯爷。这回跟着南下照顾起居,崔糕暗地里甚至得了老太君示意,只要是清白女子,不拘崔家孙子从哪个肚里出来! 这“暖床”规矩崔糕是清楚的, 招待贵客都选的清白女孩, 有些特意调|教过的,才学不输大家闺秀, 一旦客人受用过,离去时主家多半会成人之美。 小侯爷一直对女色看的淡, 崔糕都已怀疑是否小侯爷不喜北地女子高壮那款的, 现在只盼江南这些娇小美人发个媚功能叫侯爷开窍罢! 一旁的钟意瞧见崔叔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着不敢笑。 晚上崔岑带着林敢和钟意去讲堂, 听江南士人坐而论道。崔叔看着快到戌时末, 既不见侯爷回来, 也不见两个侍女过来,忍不住要去催一催这两个不务正业的女娃。 他刚走到西厢门口,忽然听见屋里提到“崔侯”几个字,便敛声躲到了窗下。 屋里小蛮和小舞坐在厚绒地垫上。 小舞是个十分秀丽的少女,眼中似含一层水光,无论什么姿态都有三分楚楚可怜。此刻她长眉轻蹙,语声犹疑:“……真的不过去吗?” “你瞧不出来吗,崔侯对我们就不感兴趣,昨晚那样都没叫留下,我可不想再脱了。” “可使君送我们来……” “还能怎么办,你有胆气把崔侯强上了不成?” “你还笑!”小舞嗔了没心没肺的人一眼,“若这次不能跟崔侯爷走,又得回到那地方,也不知下回会遇到什么人……” 小蛮也静了一瞬,“别想了,都是命。我们熄灯罢,这样他们待会儿就不好叫我们过去伺候了!” 窗上的灯光即刻黯了下来,屋里的声音也越发低不可闻。 “小蛮,你不喜欢崔侯吗……” “……有点怕他……” 崔叔那个愁啊,不但小侯爷不近女色,现在女色也不敢近小侯爷了! 老人家回到屋里,看到冷清清的床榻,在被窝里放上了熏笼。不行,多好的两个女娃娃,他得想个办法。 第二天一早,就有两个人来到礼宾馆等候崔岑。 除沈复外,另一人是郓州府衙清吏司的主客郎中,也是沈复的堂叔祖,现年五十又四的沈庆。沈庆乃郓州太守的小叔,年长且辈分高,坐镇鱼龙混杂的礼宾馆,再莽的粗汉也得尊一声“老郎中”。 以崔岑的身份,原该是沈闵之亲自陪客,但崔岑婉拒了他的好意,称不敢耽误太守公务繁忙。饶是如此,沈闵之也亲自安排,务必尽地主之谊叫贵客不枉南来一趟。 崔岑已换上了一件崔叔准备的蓝底衮边暗花袍,这个色不但显年轻俊气,还收敛了不少冷硬气息。钟意和林敢照旧寸步不离。 沈复向他拱手笑道:“崔侯昨晚睡得可好?” “水声欸欸,十分难得的体会。”崔岑笑了笑,又问候了沈庆老郎中。 礼宾馆左侧就有一条三丈宽的水道,夜深人静时可不就是枕着水声入眠。这等地利是北方没有的,几人又议论了几句,沈庆便提议今早要请崔侯去乌镇最大的桑园游览。 崔岑欣然允之:“江南事桑养蚕久矣,天下丝绸无出其右,我正心向往之。” 一行人登车,车轮辘辘,要往十几里外的青陀山而去。 朱漆马车十分宽敞,坐下五个人都不嫌拥挤。沈庆见崔岑对桑农蚕事感兴趣,便详细介绍了起来。反正桑树只适南方土壤,蚕宝亦不能存活于北地,倒不怕崔岑听去。他从桑树的种植一直讲到蚕室建造,蚕种孵化,养蚕的十几道工序。 沈复也插补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崔侯现在去到桑园,便能见到浴种了。浴种需多次进行,一在腊月里经寒冻沥去余毒,二在清明催青前以温水浴之。浴蚕有两种方式,蓬阳和莱州等地多用石灰法,我们郓州则是盐水浴。即将蚕纸浮于卤水上,浸浴十二日后捞出,再于微火上烤干……” “等等!”崔岑忽然皱眉打断了他,望向了左右的林敢和钟意。 林敢和钟意均是脸色一变,这时马车陡然“喀!”了一声,车厢顿时一沉倾斜向一侧。崔岑三人有所准备,顺手抵住了车壁,对面的沈庆和沈复却没有反应过来,连人带桌几都撞向了崔岑几人,“哎呦!”声顿起。 “怎么回事!”沈复狼狈地喊了一句。 “是车辙出问题了!”钟意推开车窗,探出脑袋道,“车辙断了!” 钟意话音刚落,车厢又“喀!”一声沉下几分,沈复直接要扑到崔岑怀里,崔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肩膀。庞大的车厢失衡倒向一侧,两匹马为这变故受了惊吓,不住蹄地撒开跑,任车夫鞭打都控不住。幸而他们已出城来到僻静山道上,不然怕是要冲撞行人无数。 “侯爷,跳车罢!这车轮要飞了!” 崔岑当机立断,将沈复推向钟意,“你们两个带人下车!” “那你呢!”钟意接住昏头转向的沈复,没等到回答便见他家侯爷已跃至车夫位置,又足尖一蹬飞身到一匹马背上,不由惊呼“侯爷小心!” “跳!”林敢大吼一声,一脚踹开了车壁,抱着老郎中就是一跃。钟意也依样跳车,就地滚了几滚才卸去冲力,也不管沈复摔得七晕八素,钟意脚下发力就往惊马的方向奔去。 他的侯爷啊,可千万不能出事! “啊啊啊啊啊啊——”车夫虽还坐在车辕上,但面色惨白已是手足无措,别说帮忙连跳车也做不到了。 两匹惊马飞驰电掣,没有马鞍崔岑只靠腿力夹着马腹,死死拽住缰绳!右侧那匹马忽地不知踩中了什么,一崴脚竟然踉跄绊到了自己,巨大的马身一个打摆向崔岑方向倒下来。 这要是砸中了,连人带他身下的马都要压扁了! 电光火石间,崔岑矮身从他筒靴里摸出一把匕首,一匕插进倒向来的马背上,借力一个倒翻身,跃至崴马另一侧,一脚踹向马腹!这一脚他用了十成力气,崴马借着这股力,轰隆一声将左侧狂奔的那马压在了身下,扬起巨大的尘土。 车轮脱飞,车厢被狂奔的惊马拖在地上拽行,到了这一刻也分崩离析。两匹马像座小山似的叠着,吁吁喘气。车夫傻傻坐在车辕上,魂不附体。 崔岑上前从马背上反向拔出匕首,匕刃刺进去极深,带出了一股血水。他走到车夫身旁,把匕首上的血迹擦在了那人胸口衣襟上,“下回别尿裤子。” 等崔岑向后面离去,车夫才惊觉自己裆下一片湿意。 片刻后钟意赶上来,见到崔岑没事才松了口气,“侯爷你吓死我了!” 崔岑笑了笑,刚刚热身过他的眸子里还留着两分杀意:“不知是谁送我的这份大礼。” 钟意打了个寒颤。两人向来路走去,与林敢三人汇合。 一见到崔岑,沈庆和沈复才半颗心落地,剩下半颗自是要为这事给崔侯一个交代。在郓州地界上,燕地三州之主出了这样几乎等同刺杀的事,怕是要交出个足够分量的人才能作数了。尤其沈庆老郎中,不止面色苍白,心里更是凉透了。 礼宾馆的车马用具正是他的孙子在负责,他知道自己孙儿的品性,这下不死也脱层皮了! 崔岑听他们二人解释保证了许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倒是对桑园依旧有兴趣:“老郎中,这离桑园还有多远,我们走着去方便吗?” 沈复的心跳已平复许多,见崔岑没有当场发作也是松了口气,答道:“回崔侯,估摸着还有五六里,若是崔侯想去,我们不若在前方十里亭里稍作歇息,待城中再派车马过来。” 一旁的林敢忽然望向沈庆,插嘴道:“沈公子,若是派车来,便再换个向导罢,据我所知……” 那意思不言而喻,沈庆和沈复一丝侥幸也不敢有了,沈庆更是额头见汗。 钟意眼睛一亮,“在乌镇我们也不识得谁,只一个沈七娘子还面善,沈公子不若发信回去,叫你妹妹一同出来踏春罢!” 沈复不意他们提到沈砚,再看崔岑没有出声,这是默许了? 方才性命是人家所救,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沈复对着崔岑那张冷脸,竟是提不起什么拒绝的胆气。人家的提议合情合理,自己这个哥哥也在,哎阿砚此来只当春游罢! “就依林将军所言。” 那嘴角有颗美人痣的名叫小蛮,面对崔岑目光,她大方地行礼道:“崔侯爷,使君派我二人过来做些洒扫杂务,我和小舞不敢近前打扰。” 这爽利模样和昨晚灯下袅袅娜娜完全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五十三章 表妹 ,最快更新一朝砚遇最新章节! 首发晋江, 喜欢请支持正版~设置了购买比例, 补足立看新章~  崔岑静静听完沈砚一番言论,指出一个问题:“若我没有记错, 七娘子方才是要劝我早些离开乌镇?可依你所说, 我怎能在此时离开?” 他已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他不介意给这个有些聪明的沈七一点尊敬。 沈砚暗暗松了口气,崔岑这么问就是开始重视她了。她扬了扬唇角,“这并不矛盾。崔侯此番在乌镇游玩逗留,不过是要叫众人把目光都放在你身上。很简单的障眼法, 没人看穿才能便宜行事, 若是说破就不值一提。” “那七娘子会说破吗?” 沈砚摇头道:“我说过, 此为阳谋, 光明正大, 也叫人无可奈何。” “我们郓州和荆南本就是表面关系,刘开将军是血洗韦氏才掌了荆南, 他骨子里对世家官绅就有敌意, 岂会真的和我沈氏同心戮力?便是没有这个益阳细作,离心背道也只在朝夕。崔侯不过是叫这一切早些挑破而已, 叫左邻右舍不能再多安生几年。” “我请崔侯离开乌镇,也正是基于此。崔侯目的是为要削减江南,为几十年后成就基业,现今最要紧的却是先统一北地, 再叫中原刘氏禅位。江南安逸已久, 军民避战, 现还成不了威胁,崔侯既无法暗中做成此事,逗留越久越容易叫人看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请崔侯以安危为重,早日回到燕地。” 崔岑眼中,明明这个人才十五岁稚龄,那双眼睛却露出极不相称的慧气。她无疑生得极美,美人他见过不少,但此刻引起他注意的却是她的胆色和英气。 沈闵之这软脚虾竟能生出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儿来? 崔岑心中有一丝异样:“七娘子,你的话还未说完罢?若只是以安危为由,怕是还不能说动我。” “不错,”沈砚也有些感叹,和崔岑这种人对话就是畅快,“崔侯是因郓州和川蜀联姻一事以为威胁,才想要阻拦,若我可以说服我父亲放弃这个念头呢?” 什么?旁听的林敢和钟意均是愣了一愣。 崔岑也是没有料到,但他极快地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不嫁中山王府上,我便无需挑起郓州和友邻不和?” “这不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吗?崔侯不想叫郓州和川蜀联合,我不想叫郓州这么快陷于水火,那便各退一步,我不联姻,崔侯也不要动手。” 沈砚话音落下,一时屋里静了一瞬。 郓州引得崔岑忌惮的便是沈闵之不但想保存实力,还想强上加强,虽则他并不是要争天下,但这样囤粮囤田养着无数乡勇佃农,任谁都无法放任下去。 林敢和钟意在今晚见到沈砚之前,从不曾想过,一个小女娃能违逆父母之命,毁坏婚约。但是此刻,见过她穿着蓑衣提着雨灯,见过她能顶住莫大压力在崔岑面前侃侃而谈,他们不怀疑,沈砚能摆平她的父亲。 沈太守与他女儿相比,真的相差不只一厘。 崔岑口中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略带几分暗哑,很好听。他笑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幽深的眼睛:“好,七娘子若近日就能劝你爹改变主意,我就回归燕地。” “一言为定。” 沈砚微微一笑,也没要崔岑做什么保证。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给崔岑离去的下台阶,真正原因早就说过了,有他没他江南迟早都会乱,且他若要钉下楔子,也不是只现在她能看见的这一根。 但她就要出嫁离开沈家,李氏和沈闵之做为父母亲也不曾薄待她,嫂嫂秋天就要生了……形势比人强,江南,就再多安生几年罢。 她又穿上蓑衣,叫钟意帮忙点上雨灯,戴上竹笠,趁夜消失在雨中。 …… 给沈砚端来的茶盏还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就搁在案几上,沈砚没有动过。 钟意久久才回过神来:“侯爷,我要收回方才说的那句话!” 三人这会儿跌坐在软垫上,林敢还没反应过来钟意在说什么:“你说的哪句?” 崔岑瞥了钟意一眼,“就是他要讽刺沈闵之的那句。” 林敢摸着胡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我料想沈七娘背后并无人指使,便是强背下这些话过来鹦鹉学舌,也不可能这般应对自如。可她分明才十五岁,太守府里无一人有这通透心思,难道还真是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莫说林敢怀疑,崔岑也久久沉吟,修长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果真如此吗,如此心智为何从不曾听南边传来一丝美名赞誉,沈砚竟是个藏拙的? 钟意一看,嘿这是侯爷的小动作,侯爷思考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果然他也对沈七娘子很在意呀! “还有一事,侯爷你注意到了吗,沈七娘说到与川蜀联姻时十分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老夫有些想不通,是我老了吗,小女娃竟真的半点不关心自己的终生大事?” 崔岑幽幽道:“我倒记得另一事,我要阻隔郓州和川蜀,她倒是解释了,阻隔郓州和汉王室,不知她做何解?” 林敢和钟意对视一眼,现在人已走了,谁还给你解? “算了,今天就这样,你们回去安置罢。” 崔岑起身,打发两人回到左右厢房。钟意却不走,说是在这陌生地界,他就在外间打地铺守着,以防万一。 “万一?”崔岑不以为意,若真有,沈砚就是那万中之一。 林敢道了晚安,回去厢房门口,忽然福至心灵!侯爷不愿郓州和川蜀联合,沈七娘这厢就愿另嫁他人,但是何必那么麻烦,如果侯爷娶了沈七娘,岂不一样将这事解决了!? 男未婚,女未嫁,倒也是可行的? 崔老太君为孙子的婚事急得三天两头装病,林敢想到南下前老太君那脸色,也不禁感叹。哎,侯爷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了,说句不吉利的,刀枪无眼真有个什么,侯爷这基业连个承继的人选也没有,白白便宜旁人。 …… 太守府里遍地都铺着青石板,幸好如此,不然沈砚这一趟来回,不止要湿透,还要变成泥人。 因着夜已深,沈砚一路回来没碰见什么人,院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在门后等候的吴娘便赶紧露出了脑袋。 “娘子你可回来了!”吴娘担心坏了,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快把蓑衣脱了,回去屋里泡个热水澡。” 沈砚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但这一趟她不趁雨逮着机会,明日崔岑住进礼宾馆,她想混进去就不那么容易了。幸好崔岑不止胆子大,人也理智,倒是能听进去几分,不枉她费了这许多口舌。 “快快,快回屋里去!”吴娘见她脱了蓑衣后衣裙湿淋淋的,吓得喊了两声佛祖,“可千万别着凉了,这天气病了可不得了!” 沈砚赶紧提着裙子,在带屋檐的围廊下小跑起来,快到她住的主屋时,忽然瞧见东厢门口有个小人穿着寝衣在望着她。 是沈瑄。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样狼狈,沈瑄的神情有些惊讶。 沈砚不知她是没睡在等着自己,还是自己把她吵醒了。大约是她今晚酣畅淋漓做成了一件事心里正痛快,她忽然对沈瑄做了一个从来没做过的动作。 她抬起一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很俏皮。 沈瑄果然惊住了,但她马上反应过来,笑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沈砚便回到屋里,阿桃阿杏赶紧把她推进屏风后面,热汤热水都已备好。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沈砚泡在浴桶里,直到昏昏欲睡,才将心神回归到平静。 她原是装聋作哑多年,万事不理,此番崔岑南下欺郓州无人,叫她看见自己骨子里也还存着一两分好胜之心。是了,事情还没结束,她要赶在出嫁前,先打发了这个燕地的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