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小柯怀抱一叠宣纸,急步跑进墨轩。抬首之际,看到红霞漫染半天,低垂的云絮透着余辉薄薄的金光,挥洒在飞檐高啄,画栋雕梁间,错落有致的琉璃瓦映着粼粼光点,白晃晃地刺到心间。回转过神,他“吱——”地一声推开书房门,一手护住怀中名贵的宣纸,一边嚷道:“师父。” 书桌前端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身穿青衣袍,低首凝神地执笔而书,对小柯的叫唤闻若未闻。 “师父,你看!这是刚领的澄心堂纸,这舒家还真是阔绰,帐房那就这样随手给了。”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放到桌上,小柯啧啧有声地道。 搁下笔,青衣人轻叹:“早教过你了,多观,多闻,慎言。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小柯露齿一笑,讨好似地凑上前:“我这是怕你在房里窒闷,”看清桌上的字,他讶然,“时在舒风,阳和刘起……师父,你才写了这几个字?” 坚洁如玉的纸面,欧体的楷书,笔力遵劲,法度森严,清秀笔风之中偏又带有险劲,尤其是那舒字,不甘于平稳气度,隐露张牙舞爪之势。青衣人静看不语,半晌才道:“门阀之中,以这两家为最,舒家有百年之基,与武林也有密切关联,堪称门阀第一;而刘家,内宫中有深得圣宠的刘贵妃,朝中又广植党羽,势力也不容小觑。只有这八个字,才配。” “师父……”小柯睁大眼,疑惑道:“我们现在身在舒家,就这样直白地记录这些,师父不怕舒家着恼吗?” 青衣人道:“舒家如果怕这些,就不会请我们来做客。”随手将纸折起,搁在一旁。风轻抚而至,窗棂旁绿叶摇曳,那一盆飞燕草齿轮如锯,花萼浅紫,随风轻摆,煞是好看。他皱起眉,忆起一月前,初到舒家,这盆中才刚长出幼嫩的花骨朵:“小柯,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舒家怎么突然喧闹起来了?” “这事啊,”小柯摆着一副早知你会问的神情,“舒家的公子小姐们全被舒老召回。这几日,舒二,舒三,舒五,舒六都已经回来了,今天最是热闹,说是舒七马上就到了。” “召回?”疑惑地低声道,青衣人肃然看着窗外。舒氏位列门阀之首,上辅皇室,下统武林,子弟满布天下,今次居然将第四代的子孙全召回,很难让人不怀疑其中可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他蓦地站起身,走到床案前,取过一个描金的檀木匣子。小柯见了,收起嬉笑之态,起身合起窗扉,将那花紫叶绿也一并给拒在窗外,房内骤暗,他取过烛台,明亮的火光燃起,淡黄的光晕映着青衣人清朗的眉目,端正严肃。 匣子上栓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双扣锁,青衣人双手在锁上各处拿捏,指尖一挑,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锁应声而落,他打开匣子,里面放着几本薄薄的小册子,新旧不一,拿出左边一本已然泛黄的册子,站在侧旁的小柯一眼看到册面上墨黑的“舒”字,心头禁不住失跳一拍。 青衣人面无表情地打开书册,匆匆观阅,直翻至最后一页,手指按捏页角,现出片刻失神。小柯举着烛台,看得最是清晰。 舒大,名哲,二房长男,性稳有度,善于理。 舒二,名颖,长房嫡女,八面玲珑,精于利。 舒三,名晏,四房长男,文修武备,醉于权。 舒四,名溪,长房二男,五岁溺亡。 舒五,名陵,长房三女,兰质蕙心,擅于算。 舒六,名杰,四房二男,性情澹泊,长于医。 舒七,名仪,三房嫡女,行为乖张,耽于逸。 “耽于逸?”看到这行,小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都说这个舒仪资质平庸,贪图享乐,我还不信,连‘宗录册”上都这样写,看来传闻不假呢。” 青衣人微抬颈,淡淡扫了他一眼,眉深皱,眸光骤转犀利,射向窗棂,风似乎变大了,飒飒作响地拍打窗面,花叶的错影乱舞其间,斑斓一片。盯着窗凝视良久,直到风息影止,他才重新把注意力移回手中书册。 小柯已把整页的内容看了个遍,疑惑地问道:“舒八,名轩?舒家有这号人物的吗?为什么宗录册上对舒仪,舒轩这两人记载最多?” “舒仪被舒老定为下一任家主,而舒轩……”语音略顿,又瞥了窗外一眼,青衣人合上手中的册子,“他虽然不为外人所知,但却是舒家这一辈中最卓绝的高手。” 小柯乍乍舌,把手中烛光举得更高,看着青衣人重新把书册放入匣中,用锁扣起。他微微叹了口气,才又问道:“舒家为何要舒仪做下一任的家主?她明明是最无用的一个。” “宗录册上没有记载的东西,才是我们要找寻的答案。” 小柯闻言颔首,注意到青衣人眸现清冷,与之相处十数载,知道他不想再多谈,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打开门,有人来了。”就在小柯发愣时,听到这一声冷冷的令调,忙不迭吹熄烛火,打开门扉。夏木荫荫的清甜味窜入房中,他深深呼吸一口,阖眼的片刻,瞳中映入傍晚时分幻彩般金红交杂,层层叠叠,如缕如丝的云霞。 “两位爷,”墨轩的回廊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小厮,低垂着目,恭敬道:“饭菜已经置备好了,请两位去前厅用膳。” 小柯闻言微怔,在舒家的一个月,他与师父行起住居都在墨轩,还从未与舒家人有过正面交集。回头看向房内,青衣人已将桌上书案整理一清,微微笑语:“既是如此,那我们到前厅去吃饭。”慢步跨出房外,小柯立刻关上房门,跟在其后。 舒家的庭院秉持着“云水泉石之乐”,以廊为轴,以山水花木为景,一亭一榭,一草一木,无不幽雅闲适。青衣人一路走来,忽略了小柯的絮叨,观景赏物,倒自有几分乐趣。踏进前院,空气中飘来阵阵扰乱宁静的嬉笑之声。 院中左角的石桌旁,几个丫鬟绕着一个秀士,细语浅笑地谈笑着。走地近些了,细眼一看,那秀士打扮的,也是个女子。皮肤白如瓷,面貌平常,青衣人一眼晃过,绕过了小半个庭院,已隐约可见前方楼阁画檐。 院中笑声渐响,青衣人眉微蹙,心念一动间,回头望去。 这一眼,看地更为真切。烟波浅翠的秀士衣裳,袖处折出萤萤之色,衣角处不知是染是绣,淡墨似的淬着萍纹,仿佛春风吹过,拂了她一身的碎萍。此刻正值五月,春荫渐老,夏意初至,这一抹萍色便洇在了这翠院之中,融于一色。 “师父?”拉拉师父的衣袖,小柯不解。 闻言转过头,这才发现自己失神片刻,青衣人淡淡一笑。走在前方五步之距的小厮本已走出庭院,此刻又重新折回,顺着青衣人的视线看去,开口道:“那是七小姐。” “舒仪?”小柯惊道。刚在宗录册上见过的人名,让他印象深刻。 小厮点点头:“正是舒仪小姐,今日才刚到别苑。为了行走方便,小姐常作男装扮。”话犹未落,却听见旁边有人打趣道:“那丫头,哪是为了行走方便……”从前厅方向穿过月牙门,走近一个人,身材微福,因保养适当而显得意气风发的脸上挂着团团笑容,拱手作揖,“青衣先生,多日不见!” 青衣见是以善理而闻名的舒哲,忙回礼:“哲少多礼了。” “我在前厅等久了,就猜想着什么事把青衣先生给耽误了,原来先生是在这院子里,”舒哲转头看看嬉笑一群的地方,“先生还未见过小七吧。”不等青衣回答,他便对着院中左角喊道:“小七!” 这一声喊叫虽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到了院左边。青衣暗忖,声音聚而不散,凝成一线,底气十足,舒哲显然是个内修高手。那边听到呼喊,丫鬟散开,萍色站起身,往着这里走来。 近到三步之遥,舒仪笑着道:“大哥叫我?” “这位是宗录堂的青衣先生,你快来拜见一下。”舒哲回头又对青衣道,“七妹,舒仪。” 青衣颔首:“七小姐!”这才看清舒仪,眸色点漆分明,容貌平常,肤如白玉,却是带着病态,略过苍白。 舒仪回道:“青衣先生!”瞥过一脸好奇的小柯,笑更深,戏道:“这位是花衣?” 小柯懵懵然低头,看着青衣一身整洁,再看自己,前胸衣襟上不知何时沾上一片暗黄污渍,面上如炸开一般,涨得通红。 舒哲肃起脸:“小七,胡闹!这是青衣先生的徒儿!”舒仪对着小柯点了点头,笑意不改,神态里挟着些许捉狭。舒哲轻叹口气,无奈地对着青衣一笑,回头又道:“听周夫子说,你这两年有了长进,太公听了必然心喜。” “有大哥在,我总是大有长进的。”舒仪扬眉,不甚在意的样子。 “太公那里,总要你有些交代。”舒哲的兄长架势摆了个七分不足,前厅传出喧哗之声,他皱起眉,转头招呼青衣,“先生待久了,我们还是快去前厅吧!” 青衣点头,舒哲正想叫上舒仪,她先一步连连摆手:“大哥,我这才刚到,还是早点歇着了。”青衣凝神看着她,她却是笑眼千千,话音才落,转身已走回院中的小径。看着她萍色衣裳一闪,青衣淡然不语。 舒家三房嫡系,共五男三女,四子幼年溺亡。长孙舒哲,幼时聪颖,据闻在十岁稚龄,对朝中位爵,礼节已是了如指掌,且其性格老成,处事极具大将之风,自成年起,就开始打理舒家内外事务。舒仪,家中排名第七,其父是舒老的第三子,最得舒老喜爱,奈何此子身骨不佳,中年时携妻外游,却为当时的反贼朱耀礼所杀,唯留一女,便是舒仪,舒老悲恸之余,将襁褓之中的幼女带回,为保她日后荣华,立为舒家下任家主。此女性格乖张,贪图玩乐,文才鄙陋,武功一般,近几年间,已引起舒家内外不满。 这些都是宗录册上的记载,青衣早已烂熟于心。舒哲与册中形容确是半分不差,而舒仪,看样子,也真是玩劣如童,行事不羁。回过头,舒哲仍是挂着一副和气的笑脸:“先生不要见怪,小七就是如此的。” 回眼看院中,余辉黯然,荫荫枝叶半沉入暮色,空气中也开始渗着凉意,舒哲心下暗想,不知不觉,也多耽搁了些时间,忙对青衣道:“先生请快去前厅吧,二妹三弟想必等急了,他们对先生可景仰地很!” 青衣唇角成弧,微微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家别苑造于江陵郊外,独伫于俦山,春时多雾,云烟缭绕,远观真似仙山一般。此时已是夏初,清晨依然薄雾霏霏,晨曦现出第一道光彩,映在舒苑门外的青砖上。几个奴仆正在门外清扫,远远地望到薄雾中,一道人影飞快地走过山间林道,不消片刻,已来到舒苑门口。 “轩……轩少?”闻讯急赶而来的管家认出来人,笑着迎上前,“山路不好走,怎么赶着天没亮就上山了,也不通知奴才们一声。” 舒轩望向门内,暗沉沉的一片,只有稀稀落落几盏灯火:“姐姐呢?到了吗?” 舒家兄弟姐妹虽多,能被舒轩称之姐姐的,却只有一位。老管家乐呵呵道:“七小姐昨天就到了。”见舒轩点了点头,又添上一句,“都到了,可只缺你了。” 舒轩沉默地点头。管家陪着他一同走进院中。一路无声,管家拿眼偷瞥舒轩,晨光之下,他目视前方,月牙白的武士袍纤尘不染,就好像刚从花园中信步走来一般。面上也无一丝疲乏之态,眉目如画,水漾瞳眸,清俊不可逼视,只是神态间冷冷淡淡,寒澈如雪。 “轩少,现在时辰还早,都没起呢,我让下人打点打点你的院子,你先休息下。” 抬头看向天际,已是快亮了,舒轩道:“你先下去吧,我去姐姐那。”管家轻轻一叹,还想张口说些什么,舒轩却早已一跃而起,踏步无声地穿过院落,一眨眼之间,已消失在管家视线之中。 那身影顿隐处,正是舒仪休息的梨院方向。零落着朵朵雪似的白,院落墙头上,彤彤的红日,隔着雾,缓缓初升。 风静雾薄,花吐清露。静谧的清晨,舒苑稀落的灯火渐灭。 万籁具寂中,她听到舞剑的声音。 清鸣的剑音,以银瓶乍破之势拔地而起,划破一苑的寂静。她走到院中,舒轩正在练剑。剑气激荡,满院凋零的梨花破败一地。 他是清丽之极的男子,使的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劈即是劈,砍即是砍,击、格、撩、点丝毫不带多余动作,古朴浑厚的剑势中夹着凌厉之风,疾趋疾退,剑身映着梨花淡白,剑光所到,寒星点点。 厉芒大胜,剑锋透出碧寒的淡青,骤然一个转身,他转身看到檐下的她,手势一顿,满院的剑气尽消。脚尖一点,一步之间,上前近十米,他站带廊外,和她面面相对:“姐姐!” 舒仪笑着拍拍廊栏,俯身就坐:“我以为,你要过两天才到的。” 剑入鞘,他坐到舒仪身旁:“老头子马上就要到了,我必须赶在他之前到。” “千里之遥,你居然赶回来了……”舒仪笑叹,瞥到他额际汗涔涔,伸手入袖,蓦然发现身上并没有带汗巾之类,干脆以袖为帕,胡乱抹上舒轩的脸,“他就算到了又如何,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就会瑟瑟发抖。” “老头子把我们都召回来,想必是有大举动。他为人这么谨慎,又怎么会做无用之事。”舒轩看着她,目光笃定,“老头子这两年态度模糊,行事也古怪,我怕他对姐姐不利。” “轩啊,你就是太温柔了!”衣袖抚上他的颊,她含着轻笑调侃。 舒轩几不可见地蹙起眉峰,半闭起眼,院中静地落叶可闻,舒仪停手,不甚在意地捋捋衣袖。他伸出手,扯住她的衣袖,仔细一看,淡萍色锈边上淡淡浮着汗水的痕迹。 “姐姐,京城前几日已有传闻,皇上要改年号,改元景治。” “哦?景治?”舒仪颇感兴味,“皇四子郑衍是景王,又是刘妃所出,甚得圣宠,朝中近半的大臣是当朝国舅刘家的党羽,朝中大臣听到改年号这样的传闻,只怕都要跑到刘府去巴结奉承了。” 舒轩为她调笑似的口气所染,露出淡淡笑容:“姐姐也认为皇上要废太子,改立景王为储?” “皇上与太子并无嫌隙,就算宠信刘氏,也不会这么冒然。何况,太子乃已故皇后所出,身份高贵,朝中自有重臣扶持,三朝元老杨元宇是帝师,又是太子的老师,皇上素来敬他三分。京城有了传闻,你可见杨老上书?” “没有。”朝中风传已有几日,百官察言观色,巴结刘家的不在少数,杨老却是起居正常,丝毫不为所动。 舒仪续又道:“杨老最能揣测圣意,如果废太子,杨老必然第一个站出来,如今他全无表示,这就说明,皇上并无废太子之心。何况……” “何况什么?” 舒仪转头看向院中,分析道:“何况,最重要的一点,太子才识过人,品性更是端正,这是举国皆知之事,废太子,又怎么会是这么容易的事。” 当今天下,启陵淮帝膝下四子,太子郑信,是先皇后张氏之子,幼时聪颖过人,八岁之时,淮帝戏言问信:你看太阳与京城,哪个远?郑信随口答道:自然是太阳远,只听说是从京城来,却从没听说有人从太阳来,自然是太阳远。淮帝大为惊喜,第二日宴请众臣,又重问郑信这个问题,郑信想了想,又答:京城远。淮帝失色,惊问:怎么与昨日不同。郑信笑答:现在抬头只见太阳,不见京城,自然是京城远了。淮帝大喜,当即曰:此子锦心绣肠,颇似朕风。不久之后,郑信就立为太子。 如此太子,怎会轻易被废? 舒轩看着舒仪若有所思的面容,说道:“既然太子不会被废,老头子这么急把我们召回来做什么?” 她想了一想,答道:“皇上年事已高,刘家又逐渐壮大,门阀之中,以我舒家与刘家最盛,景王如果做了皇帝,刘家又怎么容得了舒家。老头子是绝不会支持景王的,但是他也不会支持太子,太子与皇上不同,他对舒家没有好感,如果由他登基,日后舒家也讨不到好。这些日刘家跋扈,老头子却视若无睹,想必是想好了对策。矩州有德王,袁州有明王,都不是碌碌之辈。皇位到底谁属,现在言之过早。” “姐姐已经知道老头子另有算计,为何还回来?”舒轩不解。 舒仪仰起颈,看着红日如盘,徐徐绕上树梢,雾色褪去,霞光如五彩纱绢,她懒洋洋地半眯起眼。手抚上舒轩放在廊栏上的剑鞘,紧握剑柄,腕微用力,剑应声出鞘,剑身通明,泓水似的青光流转。此剑乃当世名剑,泰阿。抚过剑身,凉意沁入心肺。 “轩,皇上无废太子之意,老头子却早已有废我之心!” “姐姐怕么?” “怕什么?在他们眼中,我又有什么用?行事无度,贪玩好乐……”她漾起笑,雪白的面容在五彩映霞下悠然自若。这些年来,舒家上下对她的试探次数已经减少到了寥寥可数,看来他们真是安心了。 依舒家之规,家族的主权应握在能者手中,与武林息息相关的舒家,与启陵皇室密切相关的舒家,与天下大势密不可分的舒家,到底要什么样的能者? 她很好奇…… 院外传来奴仆来回忙碌的声音,舒仪站起身,拿起泰阿,剑身反射霞光,刺到眼前,她双手相合,剑锋入鞘,迅疾如风,摩擦出一道“嗡——”的剑音,久久不绝。舒轩面色近在咫尺,面色如常,丝毫不以为许。 “轩,我要做的,可不只是舒家的能者!”舒仪迎着阳,笑眯眯地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铅云低垂,余阳蒙蒙。 舒老赶回江陵舒苑是在两日后的傍晚。他个子瘦小,形容枯槁,一身紫色锦袍过于宽大地穿在身上,给人一种重病不愈的感觉。可偏偏他大半辈子都手握大权,呼风唤雨,当他的政敌一个个从世间消失,他依然挂着一张病容富贵地活着。 朝人无人不识舒老,他是舒阀的家主,因为二十多年无人敢直呼舒老的名字,舒老便成了他的名字。 通过了前院,中院,径直走进古木参天的麓院后厅。舒家七个年轻子弟早已坐等多时。除了这七人,右下首还坐着一个青衫儒士,身边带着个垂髫童子,灵动的眼睛正四处乱瞄。舒老踏进厅中,轻轻咳嗽一声。厅内众人的视线刷地一下全看向门口。 “太公!”所有人站起身,恭敬地行礼。 舒老微笑点头,一一扫视而过,最后把视线定在青衣的身上:“这位,就是宗录堂的青衣先生吧?”青衣回礼:“真是在下,见过舒老。”抬头之际,看到舒老身旁还跟着一人。此人约莫四十,身穿玄色布衣,做侍卫打扮,面貌无过人之处,相隔半个厅堂,注意到他腰间并无配剑,身无寸铁。青衣心中微微一凛。宗录册上记载,舒老随行侍卫卢昭,武功已臻化境,可排入江湖十大高手之列。莫非就是此人? 见青衣稳健有礼,舒老赞扬:“青衣先生年纪轻轻就已是宗录堂的长老,真是英雄出少年哪。”绕过众人,他走到厅堂中央,在主位坐下。舒家七个孙辈这才重新坐下。眼睛一致看着舒老。 面色泛出红泽,又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舒老略有些沙哑地开口:“这些日子舒家还好吧?”这句话显然是在问管理舒家内部事物的舒哲,舒哲立刻起身,将舒家近日的大小事宜汇报给舒老。他为人沉着,言语简洁,详略得当,兼且口齿清晰。听得舒老连连点头,不时伴有几声咳嗽。 舒哲立于左首,依次而下,分别是舒颖、舒晏、舒杰。右首一排坐的却是舒陵、舒仪、舒轩。六人听舒哲有条不紊地讲述家中事务,大感没趣,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有舒仪,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嚏,惹来舒老的注目。 舒老扬手止住舒哲:“你做得很好。舒家的事务交给你,我很放心。”舒哲含笑坐回原位。舒老把视线到厅堂上,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沉吟了半晌。厅内本就无人出声,此刻愈现安静。只有那宫灯下的流苏随风而晃,落在厅内影影错错。舒老轻叹一声,这声极轻,窜进在坐众人的心间却是一震。 舒晏抬头问道:“太公为何事忧心?”他是舒家三子,以文治武功而出名,相貌又极其出众,眉分八彩,气宇轩昂,娶了洛阳太守之女为妻,权势过人。 “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舒老叹道,“对舒家的事务也是有心无力了。这次把你们召回,就是要把这家业传承给你们。” 二姐舒颖轻柔地抚着杯沿,笑道:“太公要把舒家交给我们了?舒家这么大,该怎么分啊?”眼睛一瞟,直看向左首末席,似笑非笑。 她如云秀发上仅横着一支珠钗,衬着光晕点点,芙蓉玉面。舒颖容色极美,性子却又直爽不下男儿,夫家更是将门世家,舒老对她极是喜欢,此刻被她打断也是不恼。 “皇上这几日就要下旨改年号为景治。刘家趁机吸纳了京中中层势力。如果就这样让他们坐大,以后舒家就连立足之地也没了。你们都很聪明,该知道舒家的壮大才是你们坚固的后盾。没有了舒家,你们现在的一切也就没有了……” 舒老面色如土,又咳了一阵,续又道:“舒家能辅佐皇家三代成为门阀第一,那是因为这里有舒家的规矩……规矩很简单,家主之位,能者居之!你们兄弟姐妹七人,是各有本事,小七和轩儿稍年幼些,也是聪颖过人,这家主之位,本是想等小七多历练些时日,可惜啊可惜……” 他这几声哀叹,自是指朝中形势紧张,要先把舒家内部的大势给决定了。这话音里的惋惜,指的却是舒仪的家主之位。厅中之人听到他那两声“可惜”出口,俱是惊疑不定。对于家主之位,舒家之人无不垂涎,对舒仪的不学无术,家中早有微议,舒老往往一笑置之。如今松口,好似一颗石头丢入平湖,涌起了阵阵波澜,众人由惊转喜,心中已是百转千回,万千念头萦回脑海。 一时间摸不清舒老的主意,舒家无人敢接口。青衣最是洒脱,小柯早已准备好的笔墨,他执笔低头,将厅中所见之事,所闻之言,如实直书。厅中只闻磨墨之声,轻轻转动,似柔似钢,挠进心间。 “舒家之规,当家之人,必侍帝王。从你们兄弟姐妹七中挑选一人,实在难以抉择。我苦思几日,不得其法。如今唯有一策,下下之策。” 舒颖扑哧一声轻笑:“下下策?太公幼时教导我们,夫以成事,上策,借己之力,中策,借彼之力,下策,借天之力。今日太公说的下下策,难道是要让天来决定家主之位吗?” 舒老含笑答道:“正是如此。” 众人大为惊奇,最沉稳的舒哲此刻也耐不住,问道:“由天定?怎么个由天定?” 这时,一直站在舒老身后的玄衣侍卫卢昭慢步上前,他的面貌本就平常不过,立于舒老之后,无人注意。但是两步走至舒老身边,身形显现于灯光之下,却是巍峨如山,面貌苍拙。手中也不知何时托着一个紫檀木盘,四角以团章虎纹镂刻,盘中静躺七枚黑漆木牌。那漆犹是新的,幽得比夜更沉,厅内灯火晕黄成一团,映着那木牌碧幽地透着寒光。 舒老指向木盘,微笑道:“你们各取一枚吧。” 舒晏眉一挑,刚要开口询问,眼角瞥到舒哲忽尔一脸泰然,自有种不动声色的沉稳。心下一动,也自坐在一旁,静观其变。七人端坐着,虽互有打量,但都沉着气,无人起身。 舒老见状,笑纹渐深:“你们几个这般稳得住,倒也没白费了我平时的心血。这牌既是为你们而设,也是为舒家将来而设,其中玄机,你们取了自见分晓。只是这取牌顺序……”他话音一转,看向右排末,舒仪依着椅背,只含着笑,漫不经心。 “小七,就先由你来取牌吧!” 舒仪缓目迎上舒老,那张于紫袍格格不入的病容上露出些微笑意,对她颔首,她回之一笑,站起身,宽大的衣袖拂过桌角,绣边处正是白色丁香,簇簇如云。 一时间,房间中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舒仪身上。卢昭上前两步,将手中托盘平推至舒仪眼前。他身形挺拔,站到右首,倒把光线遮住大半。舒哲等人虽有心,却看不清内中情形。 舒仪起身那一刻,对上卢昭的眉眼,他淡淡地笑着,极近温和,眸中清冷,却好似看进她的肺腑一般。她心中一凛,坦然回望,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片平如镜波,那是内修高手返璞归真的境界。他身如岳镇,那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借由那靠近的一步传递过来,她受此所累,那木盘近在咫尺,却好像有无形的压力,迫使她无法伸手取牌。 舒仪良久未动,旁人只觉得万分奇怪。厅内越静,时间就越显漫长。 坐在舒仪身旁的舒轩看得最为清楚。眉峰折起,悬起忧色。卢昭是传他武艺的恩师,其武学造诣他最清楚,此刻见舒仪受窘,他竟是不能出手,心中也明白,即使出手,也未见得能讨得便宜。 正在他焦虑之时,舒仪却伸出了手。 最靠近出口位置的青衣早已在舒仪起身之时放下手中墨笔,将厅中情况一览无遗。良久无声,终于见舒仪伸手取牌,不由凝神以对。 那是一只纤纤素手!瓷造就的白,泛着明玉般透明质泽。青衣一怔,竟有些惶神,目光下移,却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黑黝黝的镯,细看那分明不像镯子,黑色丝线圈圈盘绕,是金属质地。 卢昭也同样注视那只镯子,眉头轻皱起,舒仪已伸手至盘前,牌极黑,手极白,色泽分明。 仅差一分就触及牌面。舒仪要取的是第三面牌。 盘子蓦然下沉一寸有余。旁人皆是一惊。卢昭倏地左手握盘,空出一手,拿起第三面牌,躬身作揖,恭敬地将牌递与舒仪,动作一气呵成。牌到面前,舒仪才反应过来。接过牌,心中疑惑非常。 卢昭退开,众人被挡住的视线豁然开朗,只见舒仪站在厅中,一脸怔忡地握着牌,神色恍惚。舒晏忽道:“七妹还不快看看牌!” 舒仪举起那面黑牌,翻过牌面。牌面如夜,反面竟与正面一模一样,无任何特异之处。舒哲见了,转头向舒老问道:“太公,这牌是什么意思?” 舒老望着厅中,叹道:“你要知道,不如也取一牌!” 舒哲转眼看卢昭,目下沉郁,站起身,抢前一步,对上卢昭迫人的压力,他不退返进,手腕一翻,扣向卢昭的脉门。卢昭面露赞赏,不避不让。舒哲以虚打实,已触及第六面牌,手指沾在牌面上,那牌竟是被他手吸起一般,落入他手中。 前后不过眨眼之间,与舒仪刚才那漫长取牌截然对比。 轻翻牌面,平滑黑面上铁画银钩地写着一个“明”字。 这个明字,用金漆涂成,烙在那黑沉牌面上,莹泽极盛。青衣若有所思,再次拿笔,飞快记录下来。舒晏再也耐不住,第三个站起身,不等舒老发话,自去取牌。 等他翻过牌面,却同样是金漆勾勒的一个“德”字。 舒颖之牌却是“景”字。她将牌翻来覆去地看了个仔细,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对着“景”字思索片刻,似想透了什么,眉深锁,长叹一声,容色骤然转黯。这厅中所在都是聪明人,听她那一声叹息,心头都涌起一个念头,果然如我所想。 这“明”、“德”、“景”三字,分指袁州明王,矩州德王和东都的景王。 那盘中空空的,只剩下三面黑牌,卢昭托着盘,走到老五舒陵跟前。舒陵端看须臾,蓦地把视线挪开,偏过头,对着主位的舒老嫣然笑道:“太公!我本是女儿之身,上比不得二姐德艺双佳,下比不得七妹名正言顺,家中兄弟又都有本事,我自问万万不能及,这牌,我还是不摸了。旁的事我也不懂,只是这珠算之道,还略知几分,以后舒家上下打理,太公一声令下,我自尽力帮衬。” 舒老苍老的身躯轻轻一震,眸中精芒一掠而过,只道:“我原以为你精于珠算,锱铢必较,太过重利,他日于大事上难免取舍难决。想不到你今日竟懂回头,不易,真是不易……”叹完,又是一阵轻咳。 舒哲等人握着牌,各有所思,无暇品尝这番话的含义。一旁青衣听得清楚,笔下不自禁地一颤。舒老这番叹息,表面是叹,内里却是真正的赞扬。 人于大事上,最容易碰到的就是取舍二字。所谓取也难,舍也难,少年人生,正值勃勃生机,谁又懂得这回头的道理。真要等到经过万事沧桑,才回过头来,那时,却已是百年之身。 那黑牌上“明”“德”“景”三个字是取,舒哲等人紧握黑牌,有喜有忧,有叹有虑,而舒陵在选择道上及时回头,雅致一笑,说不出地动人。 想起摸到无字黑牌的舒仪,青衣转头去寻,她早已坐回椅中,只手支颚,袖遮去大半张脸,灯火燃了半夜,晕晕糊作一团,朦胧中瞧不清舒仪的神色。青衣凝视不动,等她动作,半天不见任何反应,那模样倒好像是……睡,睡着了…… 心中想起宗录册上评论,此人乃庸碌之辈。 这边卢昭却在等舒轩取牌。 舒轩最是爽快,对盘中之物不看一眼,道:“我不需要!”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此时盘中只剩三块牌,而除去了“明”“德”“景”,这三块牌中应该还有一块是……太子! 难道他不想要那张代表太子的牌? 舒晏最是惊奇,放下手中黑牌,回头凝视舒轩,想从那张俊美的脸上瞧出些端倪,可一眼瞥去,舒轩正端坐着,微抿薄唇,露出一丝不耐烦,线条流畅的半张侧脸,在回答完那句“我不需要”时,便不再看其他人和物,垂下的眼瞳中流转着七彩琉璃色的光彩,那像是冰封千年的雪山映着缤纷落霞,让人受寒也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到底在想什么……舒晏暗中打量,心中疑惑滚雪球似的一点点变大。那三张牌里有一张代表太子,他们几人欲求而求不到,为何舒轩却能不屑一顾至如此地步?手指收紧,他无意识地捏着桌角,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不甘,这种情绪是如此的熟悉,似乎自舒轩出现起就一直时不时伴随而来——他原是舒家这一辈中最出色的,老大舒哲聪颖过人,却只会用商人式的手段,老六性情最是淡泊,学又以医术见长。而自己,却是文武双全,何等的得意,何等的张扬,偏偏,世上有了一个舒轩,面容似女人般,卢昭却在第一眼看中了他,亲选为弟子,而舍弃了同样身为舒家嫡系的自己。事后,他也曾问及过原因,得到却是四个字:“天资有差。” 天资有差…… 凝视地太过专注,引来舒轩的视线,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稍一交会,舒晏心头骤然抽紧,而对方却任何表示也没有地转过视线,没有丝毫察觉异样,更欠奉半分表情。 那样的表情他是最清楚的,不含任何感情成分,仅仅是无视而已。那张黑牌,舒家的家主之位,甚至是周身的一切,舒轩都是不在乎的…… 正是这一点,别人视若珍宝,他却弃之如履,让他人何等的不甘! 舒晏表情略不自然,移开视线,余光却扫到正瞌眼休憩的舒仪,先是一愣,刚才那不甘越炽越烈,由星星之火,转瞬就燃烧了整个胸膛。 这样一个庸碌无能之人,却霸着下任家主的位子。 他冷冷一哼,不再看向这两人,重新拿起那张漆着“德”字的黑牌,眉心深锁,沉吟起来。 厅内落针可闻,舒老抚着下颚,这是他不自觉的一个动作,年轻时遇到犹豫不定的大事,他便这样轻抚着下颚,眼睛半眯,露出一点狭缝,却是半点情绪都看不清的,缓缓望了一圈厅内,最后看向舒轩的脸,似乎也在为这样的局面感到为难。 “小八,你可想清楚了?” 舒轩点头。 舒老微一迟疑,停下抚颚的手,转向舒杰道:“既然如此,你的牌已经定了!” 舒杰本一直垂着头,此时抬起,面色有些恍惚,眸间却黯淡无光,茫然四顾,分别与舒哲,舒颖,舒晏一一对视而过,视线相隔的距离长了,只觉得那灯火忽时暗。忽时明,谁的脸都像带着面纱,难描难画。 舒老现出不耐,说道:“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吧!” 舒杰诧道:“那七妹的牌怎么算?”这一日他是第一次开口,声音很低,还有些哑,沙沙的,如风过叶摇。 众人一怔,各自拿到牌后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舒老静默了一会,看向舒仪,砂石刀刻般的皱纹凑成了一团,稍稍露出些笑,叹道:“小七还年幼,不通事故,到了皇家身边,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舒仪这时睁开了眼,眼中带着空茫的笑,轻捋衣袖,睡痕消去。 “昆州异姓王杜震前已薨,其幼子继承爵位,”舒老将舒仪的动作看在眼中,眉头皱起,却也不恼,“小七就先到‘宁远侯’身边,培养些才干和智谋,将来继承家主之位,我也就放心了,你兄长姐弟必然会辅助你!” 舒晏倏地站起身,脸上完全没有笑意,嘴角一扯,道:“太公如果没有别的事,孙儿这就先告退了,德王远在矩州,待孙儿休息几日,马上赶赴矩州辅佐德王!” 舒老眼轻闭,面色又暗了几分,默许地点了点头。舒晏转身即走,他背向主位,大步离开,脚步厚重,却是落地无声,走地也极为专心,手中握着黑牌,对众人视若无睹,只路过舒轩面前,稍有迟缓。 舒老抚额,那双手也爬满了皱纹,越加显出其苍老疲惫,他沉声问:“小七,这样安排,你可愿意?” 舒晏把手放在厅门上,动作一缓,门上凉丝丝的触感直透进他心里。只听见舒仪站起身,爽朗答道:“一切听太公安排。”话犹未落,他已觉得心头一宽,仿佛长久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就在这一刻给挪开了,豁然开朗,手上用力,门“咯吱——”应声而开。 厅中众人各自松了口气,舒老疲态尽现,只道:“既然如此,就这样定了。各自回院吧。” 旁人都未动,舒仪先站了起来,低低喃了句:“可把我坐僵了……”这声很轻,可众人都听见了,舒陵抿唇莞尔一笑,舒哲皱起眉。舒老连连摆手:“都去休息吧,都去吧!” 舒仪如获大释,简简行了礼,拉着舒轩就落逃般离开麓院后厅。 厅外截然两个世界,天色已全暗了,星点嵌在夜空上,银色的,莹莹带着绿光。舒仪走出麓院,不假思索,越走越快,廊巷深幽,只有几个油纸灯笼,昏暗中发出幽淡光芒。 “姐姐!”舒轩轻呼。 舒仪停下脚,回过身,麓院已隔的远了,依旧灯火如昼,她松了口气,就势坐在廊边:“对着他,我可要憋死了。” “是他把牌上的字抹了。”舒轩淡淡地道。指的是在翻牌之际,卢昭赶在舒仪触牌前,拿起木牌,伸手一抚,抹去了牌上薄薄一层金漆。 拿出木牌,暗色中根本难以视物,靠坐廊边的人却专注地凝视半晌,平静一笑:“两面光滑如出一辙,丝毫没有人力擦抹的痕迹,这么深厚的内力,该说是惊人好呢,还是可怕好?” 抬起头,舒仪露出轻懒的笑意:“十年之后,你可及得上他?” 舒轩微微一怔,老实道:“不知道。”明眸内敛沉下,月白色的身影清雅飘逸。 “及不上也没关系,”舒仪浅笑着耸肩,“十年后,他也该老了。” “姐姐难道不想知道,这牌上原来是写着什么?” “写什么都无所谓了,”她站直身,拍拍衣上本不存在的灰尘,“没有什么结果比现在这样更好,至少,我们可以离开舒家了。” 舒轩嘴角扬起弧度,于他清俊的面容上添了些许柔色:“那么姐姐连这宁远候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想知道了吗?” 宁远侯……名字窜进脑海,舒仪瞳眸中不由滑过一丝异色,舒哲是明王,舒晏是德王,舒颖是景王,舒杰是太子,而眼下自己,将要辅佐的,却是宁远侯。把所知的王孙贵胄都想了一遍,却对这宁远侯无半点印象…… 她瞳中亮色起,笑道:“唉唉,这宁远侯可是我们未来富贵所依,可千万要是人中龙凤才行啊。”她随手将手中黑牌往林中一扔,暗魅夜色之下,枝桠落下斑驳树影,黑牌飞入这黑影丛中,响声极大,忽然丛中“哗哗——”的一声响,一只鹧鸪惊扑翅,于黑暗中飞起,树叶娑娑乱晃,平扰了这安静祥和的夏夜。 ****** “师父,宁远侯是什么人?” 端坐在窗前的人略有些诧异,一身青衣出尘,眉目端正,此时显出兴味的表情,转过身,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人来?” 小柯收拾着白天用以记录的卷册,手脚灵活,嘴上也并不空闲:“刚才舒老让舒仪去辅佐宁远侯不是吗?她没有摸到有字的牌,最后却也得到差事了,看来舒老还真是一味宠她。只是不知这宁远侯是什么人。” “宠她?”青衣扯起嘴角,别有深意地笑,“真要是宠她,今日就不会摸牌这一说,宁远侯……” 小柯抬起头,无奈地嚷:“师父,你总是说半句留半句,做徒弟的我真是很累啊!这舒老要不是宠舒仪,又怎么会帮她,今天你也看到了,舒家哪个不比她强啊……舒老不是帮她,难道还是害她不成?” 对小柯的没大没小似乎早习以为常,青衣好脾气地道:“虽然不知道其中详细原因,但是舒老今天的确是在害她没错。” 听到回答的小柯蓦然瞪大眼,满是惊讶:“不会吧?” “宁远侯,”青衣轻叹,语音清扬,“是昆州异姓王杜震的第三子,顽劣不堪,最好酒色,其为人心术不正,生性残暴,西南有歌谣传唱:‘生子莫如杜三郎,爹娘无福命嫌长。” 吟完,他复又一叹:“舒仪的这张牌,可不算是好牌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你应付不来的。”舒哲沉静地道。梨园里的花大半已经谢去,余留在枝头上的也层层半垂,晨曦铺泄在树上,半金半白,倒越发显出院子的清雅。 “我知道。”半个身子全靠在椅上的舒仪,尚有睡意地含糊应声。 “那就去找太公把这事推了,”舒哲揉揉泛酸的眉角,温厚地劝,“你可知道宁远侯是昆州杜震的第三子!” “嗯嗯。”眼帘几乎要瞌上了,她努力半睁,平日灵皓的双瞳透出一种懒意。 “小七!”舒哲忍不住提高声音,腹中似有一团火熊熊烧了起来,“宁远侯,杜若晋,那是天下闻名的‘三郎’,生子莫如杜三郎,爹娘无福命嫌长。” 舒仪仰起颈,感到兴味地挑起唇边一抹淡笑:“大哥,很少见你这么生气呢。” 那怒气仿佛是遇上了冰,顷刻就凉了,舒哲沉眸盯着椅中人,她眉眼间都是笑,睡意消去,露出灵动的眸,戏谑地回视着他。 “你……”舒哲无声地轻叹,拿起那犹有些烫口的茶,轻呷一口,稳下心神,“你根本就不知道,离开了舒家,谁还会让着你,去辅佐宁远侯,你绝对应付不来。” 这已经是他两次说道“应付不来”,口气笃定,似乎已经看到了舒仪即将面临的悲惨的境遇。舒仪听着,眉一挑,摇了摇头:“那又如何?” “什么?”舒哲几乎以为自己耳目失聪,疑惑脱口。 “难道太公和大哥还真的期待我在宁远侯身边做出些功绩来吗?”舒仪挪了挪身子,淘气地拿起身旁的茶碗,把玩在手中,“反正也只是出门去历练些日子,在哪还不一样?大哥,我是舒家的七小姐……谁能不让我三分。” 他动作一缓,本能地对这样嚣张的语调产生一种厌恶,手下不觉用了些力,茶盖猛地碰到茶盅,发出一声清脆的清鸣,顺势放下茶盅,舒哲道:“既然小七你已经作好了打算,那大哥可就真没什么说的了。”他语态复又稳健,眸中淡淡地浮着一丝嫌恶。 那种从幼时起就培养出的娇纵跋扈,此刻看来,竟然比平时还要刺眼。 今日的来意已经说完,并没有预期来的顺利。舒哲面色不变,眸中却早已淡了三分。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阳光悄悄走进窗户内,沐浴在光照下的舒仪似乎玩腻了茶蛊,随手放下。舒哲用眼角余光看去,她斜依着座,衣襟微微波折,衣裳的式样是京城女仕极爱的束腰广袖,袖口绣有玄边,色彩虽淡却是尽显华丽。头上简单地梳了个少年髻,发髻的飘带搭在肩头。舒仪以散漫至极的姿势坐着,唇边挂着同样轻漫的笑。 舒哲看惯了她的不羁,低头垂目将茶饮尽,重又笑道:“是大哥我太过担心了,小七你已经长大,何况还有小八帮衬你,必然没什么大问题……”这笑没有传到眼里,却因为他商人般的团团笑脸,也显出了三分虚假的真诚。 舒仪看着他站起身,也随之直起身:“大哥要走了?” “家里有些琐事,还需要我去处理。” “哎,”舒仪颔首,恍然道,“大哥这是赶着把家里的事交给管家,要去袁州辅佐明王。” 舒哲闻言,面色骤然一僵,含糊应声点点头。转身离开小楼。才踏足院中,他长长吁了口气,面色冷峻,再无半分笑意,低低恨声道:“无知小儿,出了舒家有你好受的。”这样的距离,只有武学深厚的高手才能听到,他恣意宣泄刚才的怒气。 想起刚才舒仪无意提及的袁州明王,忧思又重上心头。回头望了一眼,舒仪似乎靠着椅闭眼休憩,他一脸愤然:“无才无德,怎么也配做舒家的家主,连那娇纵跋扈的性格,十年丝毫没变!” 话完,这才觉得心中舒坦不少,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舒仪缓缓睁开眼,斜睨窗外渐行渐远的身影,浅笑不离口,幽幽呢语:“十年丝毫没有改变……真是没错呢,十年了,都没变。” 十年前的梨园也是这般皓洁,花开了一半,谢了一半,满地都是碎瓣;十年前院口的那块大斑石也是这样斑驳,刻痕像岁月,不减反增,十年,这个十年……丝毫没变! 梨花像是那雪玉色的琉璃碎了一地,她蹲在大斑石旁,狠狠跺了两脚,直踩地满地稀烂,黄泥混着花瓣面目不清,才停下脚。脚丫酸麻,她紧偎在石旁,把身子缩成一团,稚嫩的眼里蓄着泪水,撅起的嘴角显出她有些倔强的性格,泪珠在眼眶里转了转,终究还是没掉下来。 大斑石后是一座小山,虽说是山,却是根据院中构造而人工堆砌而成,形如鹤嘴,古朴自然。她躲在那称为鹤羽的山后,先前还听见有人唤她,此刻却没有半点声响。静静的院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了。 明晃晃的光线渐渐有些转暗,她开始有些惊慌,正想站起身,却因为长时间缩着身子而僵硬了手脚,只能重新坐回去。正在踌躇不安之时,却听见细碎的脚步靠近。她嘟着嘴,不知应不应该出声。 “舒仪这孩子,也不知躲哪去了,”女子的声音轻柔动听,咬字时还带着娇俏的甜腻,“刚才西席先生骂了她,这就发脾气跑了。话说回来,这孩子还真是愚笨,生性又懦弱胆怯,不像舒家的孩子。” 旁边有个男子轻哼了一声,道:“她本来就不是舒家的孩子。” 躲在大石下的女童睁大眼,本已要张口叫唤,却在听到那女子开口之际噎在喉中。盈在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在脸上,瞳里映着院中白梨零落的美景,空茫无神。 “哎?”女子惊呼一声,“不是舒家的孩子?那老爷子为什么把她如珠如宝的宠着,她……她不是三少的孩子吗?” 男子笑了起来,声音低沉,笑声极是轻薄:“老三的孩子早已死了,现在这个,是老爷子杀朱耀礼时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 脑里忠实地记录了这句话,舒仪微微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句话的含义,小脸涨的通红,心却是冰凉冰凉的。那男子和女子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她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嗡嗡地直响。她想跳出去,狠狠地骂他们,记得前几日,丫环合艺打碎了药盅,管家也是这么骂她的。 她四肢僵硬,努力将小脸伸出大石旁,去看鹤嘴山后的情景。 那身蓝色锦缎,腰间镂金白玉,高髻金冠,仅一眼,她就认出,那是平日总笑颜相对的二伯。耳边“轰——”地一声,仿如雷鸣,她怔忡在当场。 谈笑的两人相拥在山后,女子娇柔无力,纤腰如蛇,好似一池春水,化在了男人的怀里。浑然不觉山后还藏着一个八岁稚龄的女童。 舒仪把脑袋缩回山后的凹槽内,小小的身子挤成一团,瑟瑟发抖。只是年纪尚幼,不明白其中厉害,只是直觉要躲起来,不能让人发现。 山后传来衣物窸嗦的摩擦声,女子婉丽地低呼一声:“你呀你,手可太不规矩了!我话还没问完呢!” “这时候,你还要问什么?”男子不满。 “老头子可为什么要捡个笨丫头回来?” 男子叹了一声,想了一想,又道:“恐怕和当今圣上有关。” “这和圣上有什么关系……”女子笑道,口气满是怀疑。 “你懂什么,圣上要舒家把下代家主送到宫里去,名上是皇恩浩荡,其实是把下代家主送到宫里当质子,老爷子权势过盛,圣上已经开始忌惮了。你以为老三一家为何会被朱耀礼这么容易就杀了,听说,那是圣上在背后暗示的。老爷子也不傻,三面几个孙辈都已经大了,且天资不俗,送到宫里就太不值了,从外面捡个小的,只称是老三的孩子,送去宫里也好,杀了也好,都于舒家无什相干!” 他说得极为轻松自如,还隐隐含着笑:“这孩子生性愚笨些还好,至少可以多活几年。” 那声音柔媚的女子一直静静地听着,好一会儿才语音艰涩地道:“你们舒家人……都这么深谋远虑的吗?”尾音微微颤抖,楚楚动人。 男子朗笑出声,一把揽过那女子的细腰:“你放心,我怎会如此待你……”后面的话细如蚊语,轻地只能贴耳听见。女子定下心来,转嗔为笑。 两人窃窃低语,调笑温存,亭台茂盛处渐生一片粉腻脂柔之色。 舒仪躲在石后,身子一阵阵地发冷,那冷是从心底冒出来的,传进四肢百骸,耳边飘过柔情蜜意的低语,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双手抵着青苔暗生的大石,触手湿冷,可手心好像比这石头更为冰冷。她冷地直颤,唇色苍白。刚才那些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就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针直扎到心上,过程是缓慢的,痛是锥心的,直刺得她连喊叫的勇气都失去了。 平素她反应最慢,悟性又不见如何出色,西席先生授课讲文,她需得回屋写上好几遍才能记得,舒家的孙辈之中,以她资质最为平庸,她年纪虽小,这些却是都懂的。今日也不知为何,心里清明,把石后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一印进脑中。此刻石后两人已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她缓过神来,委屈,伤心,疑惑一拥而上,脸颊热流如柱,泪珠滴滴而下。 她自有记忆起,就是舒家的幺女,从不曾想过,这一切会是假的。往常奴仆奉承,家中兄姐避让,太公的宠爱,她视之为当然,此刻再细想,不由惶惑,平日那一张张含笑而对的脸从面前晃过,一个个都不真实起来。 一切皆成虚幻…… 她眼前又模糊成一片白蒙蒙的雾天,手用力地一抹,泪水竟湿了整个衣袖。抬起头,天色灰暗,烟霭冷清清地弥漫在梨园,那梨花蒙上了面纱,朦胧如罩雾中。身边无任何声响。那一男一女早就离开。她这才发现自己躲在石后已经很久很久了。 刚跑到梨园才不过午后时分,现在天色全暗,已是夜间。舒仪慢腾腾地站起身,身子僵直,一手一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刚站起半个身体,脚下一滑,扑通一声,面孔朝下,直直摔向地面,这一下跌地不轻,碰上地面的一瞬,头轰地要炸开似的。手脚并用地勉力爬起,一身丝绸缎子的衣裳混着泥,肮脏不堪。她一回神,撇着嘴,呜呜咽咽地开始啼哭。 梨园本是新造的,三层高阁,廊檐曲折,都无人居住,院子里一半种着梨树,另一半却荒芜着,白日舒二为幽会方便,已谴走所有奴仆,到了晚间,更不会有人走进这才造了一半的院子。 舒仪哭着哭着,无人答应,寂静如水的夜晚,只听见她一人低泣的哭声,于这空辽的院中飘忽回荡,凄凄艾艾,空空荒荒。她寒毛一竖,停下声。睁大眼往四周一瞄,不由有些害怕。 这院子荒冷孤僻,晶莹的梨花在夜间看来是惨白惨白的一片,清雾缭绕,整个院落竟好像是独立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她回头望,那青岩石的甬道不见尽头,往前看,那梨花院落又是似远似近,看不清透。心急跳如擂鼓,她站直身子,想要离开这荒僻的院落。 来时的路早已不记得了,而此刻,脑力乱哄哄,腹中空辘辘,不知道该到哪去,她怔在当场,在这黑漆一片,花木幽深的院中,觉得这般孤独无助,天地之间,只留下了她一人。 就在茫然惶恐之际,在梨树深处,她看到一道火光。 光晕糊成一团,悠淡缥缈,隔的很远,却透着异常的温暖。舒仪忙擦干泪,认准方向,往那火光处走去。 真的很远很远…… 脚很酸,肚子很饿,她不敢看四周,一心向着微弱光芒中走。江陵的舒家别苑是依山而造,她不知不觉间已走出梨园,来到后山。黑夜如漆,林中模糊,光亮越来越清晰。她几乎用跑的,身后树影簌簌作响,仿佛有人在追赶一般。 蓦然看到光亮,原来是一个火堆,舒仪几欲跳起欢呼,就在这时,她瞥到火堆前坐着一个人,背坐着,只露出一个灰色的背影。身形玉秀,火光摇曳在他身后舞着乱影。他似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纹丝不动地坐着。 “你是谁?”先张口的是舒仪,她定定地注视着火堆前的背影,大声嚷道。 “原来是个迷路的孩子,”那个人轻轻地道,他音色淳厚,说话时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调,淡淡道来,自有令人安心的平静,“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舒仪自小身份高贵,被人奉承惯了,见此人不回身,不冷不淡地应付着自己,心下错愕,脱口道:“我是舒仪!”话一出口,她又想起了今日在石后所见所闻,刚才还有些欣喜的表情顿时黯了下来。 “哦!原来是舒家的孩子!”那人还是不转身,话音更冷。 那人冷淡的一句话里,含着一种轻蔑之态,舒仪敏感地察觉到他态度中一丝细微变化,不敢再吭声,站在离火光三米远的地方,呆呆看着前方,短短半日之内,她所遇之事早已超过平时认知的范围,肚子又在这时发出咕噜一声,她窘红了脸,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嘴撅起,放声嚎哭。 坐在火堆前的人被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晃。舒仪这一哭,足足哭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她号啕大哭,并无顾忌,山间休憩的鸟类也被她惊起,那灰白衣裳身影等了许久,不见舒仪停下,声音凄嘎,反而有越衍越烈的趋势,他长叹一声,转过身来。 “有什么伤心事,值得你这样哭泣?” 引得眼前人回身,舒仪缓下哭声,抽泣着回答:“我好饿,好冷,不知道去哪……”话音愕然而止,她泪眼朦胧中,看清那人的面容,一愣之下,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那男子肤白如上等玉脂,五官端正,眉峰挺秀,火光照在身上,衬着他一身灰白衣裳格外清朗。舒仪从小见惯了俊秀人物,但从未见过如此风神。他外貌并不见如何出色,但是一身旧布衣,却掩不住高华的气度,丰神秀逸。 舒仪满身是泥,脸上也花成一片,见那男子的目光直直地看来,她小小年纪也懂得羞愧,伸手擦脸,谁知越擦越脏,抽泣着抬头看对方,发现他眼睛一动不动,没有焦点地落在她身后,空洞无神。 “从你来的路走回去,吃的穿的自然就有了。”男子说话时寒意逼人。舒仪情不自禁身子发颤,本已停下的泪珠又连成了线。 火堆中噼叭一声响,火星冒起。男子皱起眉,口气放柔了些:“快回去吧。” 舒仪哑着嗓子哭道:“不回去,不回去……他们都骗我,都要杀我的……”说着说着,又想起伤心事,憋了整日的委屈没找到人诉说,此刻对着个还不认识的陌生人,神经放松,一边泪雨滂沱,一边呜咽着哭诉。 那男子忍着拂袖离去的冲动,听她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先生骂她,大家骗她,之后又是捡来等云云。舒仪的声音奶气未脱,尾音颤处甜腻的犹如撒娇,他默默地倾听,从混乱的言语中挑出重点,才终于明白了事情大致的始末。 一生中还未遇如此委屈伤心之事,舒仪哭地嗓音嘶哑,哽咽不成声调,正掉着泪,头顶上传来淡淡温暖,仰起脖子,才发现本坐在火旁的男子不知何时来到身旁,面色柔和地抚着她的头。 “你……你是瞎子?”对上视线的一刹那才发现对方的眼中毫无神采,瞳眸如同深掘的枯井,空洞地令人难受。 那男子神色平静,对舒仪无礼的问话并不生气,只是问:“很冷吗?” 她胡乱点头道:“很冷!” 他闻言皱起眉,握住她的小手。 一股暖流从手心传来,融融地在体内流动,不一会儿便已在周身流转了一圈,舒仪惊异地看着对方,泪珠半挂在脸上。 他空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头:“还冷吗?”另一只手掌转而贴向舒仪的背,暖流源源不断输入舒仪体中。 舒仪摇头,扯住他的袖子,问:“这是武功吗?” 那男子微愣,颔首应承。舒仪攥紧他的袍子不放,犹带哭音的说道:“我要学。”她自小娇惯,出口的话语都像命令一般,也不管对方同意不同意。 男子面现踟蹰,沉吟了半晌,开口道:“我的武功很难学,你体质嬴弱,并不适合学武,只怕日后事倍功半……” “呜呜……你和先生一样……”不等他说完,舒仪哭闹道,“呜……先生说我笨,罚我留堂……” 他眉峰拢地更深,仿佛怕极了舒仪的哭声,又不想谈及武功,只有放低了声音循循善诱:“为什么要罚你?” “句子写错了……” “什么句子?”他挑眉,似有不耐,终是忍住了。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口中听到这句话,声音尚是稚嫩的,让他蓦然心惊:“写错了?” 手指在地上比划,舒仪道:“我会写……”待写到“毒”字突然停了下来,这字她总是记不住,手僵着,脸腾地一下涨红,抬头对上那男子的眸,才想起他双目不能视物,便收回了手。 “为什么不写了?”那男子冷清的眉间存着一抹了然,两颊苍冷,沉声道,“写下去。” 男子的态度又回到了原先的冷淡,舒仪心中害怕,也不敢问对方如何能看到,低下身子,重新写字,手指点到地上,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毒”字怎么写,只能草草把早晨写的错字写了上去。 “度?”男子失声道,“无度不丈夫?”他脸上先是显出好笑,沉吟片刻,面色骤然一变,现出惊讶,疑惑,连那双暗黑无光的眸中都流露出一些迷茫。 舒仪惊惧不已,往后挪了挪身体。就在这时,那男子忽然纵身而起,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足轻点地,跃高一丈有余,身子像飘一般地滑到火堆的对面,灰白衣裳直欲化成云彩。嘴中只是轻喃:“无度不丈夫,无度不丈夫……为何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师父,师父……我悔不听你当初劝告,错了,是我错了!”先是低语,后忍不住大声喊出口,他对着火光站立,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划下,半张脸沉在暗色中,似笑非笑。 舒仪已是惊地呆住了,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癫狂落拓,连哭泣都忘记了,瞠目结舌地看着。 那男子自言自语,全不复刚才冷漠的表情,在火堆的另一边来回踱着步,他行走如风,火苗摇曳,竟然看不清他的影子,偏偏他的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清晰无比,又好像是缓慢的,当真是衣带当风,行云流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越走越慢,一步跨前,晃眼之间就到了舒仪面前,面色间已是平静如常:“你要学我的武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使劲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又摇头。男子虽然双目俱盲,却好像把她的动作看地很清楚,疑惑问道:“刚才不是要学吗?为什么又摇头?” 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她乌黑的眸子盯着对方,语气无比沮丧:“反正我资质差,学不会的。”舒家中高手不知凡几,却无人收她为徒,一方面是因为她身份特殊,而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体格经脉不是练武的上等材料。 “未必,”他薄唇中冷冷抛出一句,移开两步,黑洞洞的眼似乎射穿了舒仪小小的身子,“有我在,自然有办法能把你教好。” 他左手探出,伸向身旁的树干,仿佛是力用尽了,要依靠一下。他的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指甲亮泽,手雪白如羊脂,没有一丝瑕疵,这样一只手,介于男女两者之间,既有力度,又不失柔美。就应该是一只王孙贵胄的手,可偏偏他身穿一身洗地已经泛白的灰布衣。 舒仪看着他伸出手,细微的动作都看地非常清晰,他手指忽然轻轻一动,树干上本有一枝斜插出的细枝丫,就在他手动之时,无风自摇,“嗑嚓”一声断裂开,落到他手掌中。这一幕是如此奇异,那一小截树枝就好像是自己落到了男子的手中。 她看地入了神,不知做如何反应。男子却把手中断木寸寸捏断,面色森冷,道:“我生平最恨畏头畏尾之人,没有经过尝试,便自我放弃。如果你自认资质低下,不愿学武,今日我就把你三焦阳脉封住,让你终身不得学武。” 舒仪头皮一麻,看着他的手掌寸寸接近,愈加害怕,忙不迭点头:“学,学!” 男子的手没有停下,伸到她面前,她还来不及缩身子,手掌心已经抚上她的发,轻轻的,很温柔。她仰着脖子偷瞄他的脸色,却发现他面色平和,没有刚才森然可怖。唇角还微微扯起。 刚才的言行是故意吓唬她的吗?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她胆子大了些,这才觉得这灰白衣裳的男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如此冷漠,至少,他的手修长好看,手心软滑,很是温暖。 “你要教我武功吗?”她怯生生地问,“可是我很笨,我怕……” 男子在她身旁坐下,略有些温和地道:“不怕。” 手掌在她肩膀,脊背各处轻轻拍,他面不改色:“经脉骨骼都还住稚弱,不过并不妨碍我教你武学。只是我教你之前,需得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好奇地眨眼。 男子触到她身子冰冷如霜,伸手按住她背后灵台穴,和煦的内力重新透入她的身体。舒仪受宠若惊,忍不住这么温暖的诱惑,小小的身子偎进他宽大的袍子中。男子目视前方,轻轻地道:“我教会你之后,你不可用这武功为舒家做任何事,如果日后让我发现你为舒家效力,我自当回来废了你,你可明白?” 他话音悦耳,温润如玉,舒仪却是仿如触电般发颤,被他话音外的冷酷所震撼,低啜:“我才不会为他们做事……我是检回来的,二伯……他说,以后就算是我死了,也没关系的。” 男子在灯火不及处暗暗点了点头:“那就好。”他站起身,顺带牵起舒仪的手,走到山坡边,指着下方道:“你看下面是什么?” 她随着他的手势,往下张望。舒苑依山而造,在山坡上占据了大半。此值半夜,舒家灯火如炬,点点光亮缀在黑夜中,从上而下地俯仰,灯光微弱,如豆的一点一点,胜在数量多,凑成一盘,就像错落的棋子撒满地。 黑夜中的光亮本就是美的,何况还是如此稠密,舒仪张开手,临风而立,仿佛一垂手就能把那光点从地上捞起。男子皱起眉,拦住她的手势,淡然道:“你可看到了舒家的繁荣?那是舒家三代致力的成果,笼络江湖人士,在朝中纠结政党,于天子面前献媚,陷害,排挤异己,为达手段不顾忠义,争权、夺位、谋利……这才是舒家,你可认识?” 舒仪张大嘴,吸着一口口清新冷洌的空气,细声道:“不……不认识。” 男子沉默不语,在风中凝伫了半晌,才又道:“你年纪尚小,现在同你说,你是不明白的。”他退回身子,牵着舒仪回到火堆旁,重新坐下。 舒仪不吭声,这男子似对舒家有极大成见,刚才听见她的名字便不加理睬,直到她哭诉不是舒家的孩子,他才又软言温语相待。此刻看不出他的表情,她更不敢开口。 男子静思一会,沉吟道:“时间不多了,还是把我武学的精要告诉你吧。我要教你的武功叫做‘大悲’,分为三式,行云步,天罗手,还有七煞心法。” “大悲?”舒仪怔道,“大大的悲伤?” 男子侧过脸,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她还是忍不住紧张,他道:“你要这么理解也无不可。这大悲中的悲,原是指慈悲。所谓慈悲,也不过是悲人悲己,用于武学上,却是欲伤人先伤己的心法。” 她半懂不懂,牢牢把这话记在心中。男子就在这时眉峰一挑,现出些惊讶,道:“有人来寻你了。” 舒仪大惊,睁大眼,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人影,只听见呼呼而过的风声穿过林子,像是野兽的咆哮。心里莫名的害怕,无意识地攥紧灰衣人的衣裳。 那男子侧耳倾听,忽又道:“这脚步……像是空明剑法的步法,功力尚浅,还有些乱,难道淮南剑客卢昭有了衣钵传人?”他霍然起身,拉起舒仪,拍去她身上肮脏的泥土,细细叮咛,“有人来寻你了,快和他们回舒家吧,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贪玩迷路了。今日所见所知,千万不可以透露,否则你的性命可就堪忧了。” 舒仪点头,由着他整理她的衣物,心里说不出的伤怀,从没有一个人,像这个才认识不到半日的陌生人一般,用这样温软的口气,细心嘱咐,这样轻柔的手,为她拍去泥尘。这一切,有如梦中,只有他手中的温暖,切切实实地从衣料外传到她身上,漫到四肢百骸。让她舍不得离去。 男子似乎察觉到她异常的沉默,轻抚她的脸蛋,湿滑滑的,又在哭泣,他轻叹:“你乖乖回去,以后长十二分的心,我留在这山上一月,你午后得了空闲,就从那条小径上来学武功,别让人发觉了。” 舒仪破涕为笑,用衣角抹抹脸:“师……师父,你有名字吗?” 对着她的叫唤,他不置可否,对她的问题却现出些惊讶。山下隐隐飘来一道稚嫩的童音,唤着“七姐”,这声音片刻前还离得远,此刻却好像已经望小径上靠近。男子静听着,惊诧的道:“怎么年纪这么小?卢昭挑的徒弟……是骨骼清奇的习武天才吗?” 听他叫唤舒仪七姐,莫非他是舒家子弟? 心头转过种种念头,他面上露出一丝厌恶,仿佛是对舒家与生俱来的反感。轻轻呢道:“要让卢昭教下去,十年后,舒家又会多出一个天才高手,这江湖朝堂,又要多一份防范了,不如让我现在毁了去。” 舒仪拉拉他的袖子:“师父,你在说什么?” 灰衣人手腕一转,把舒依抱起来:“舒老把你立为下代家主,就是一招抛砖引玉。舒家历代子弟为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内部争斗,最伤家族的元气。拿你这血缘不相干的孩子放到家主位子上,其他各房的兄弟姊妹必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目标一致地对付你,而他们利益冲突少了,自然争斗就少,多有损伤也只是你一人而已。你成了箭靶,对付不了舒老的人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舒家其他孙辈也暗中记恨你,所幸老天有眼,今日让你知道这事,免得你日后在这火深火热的位子上糊涂地丧了命……”他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忽而拿那双沉着一片死寂的双眼瞧着舒仪,口气越加温和,“孩子,你可明白?” 他原以为舒仪会泪眼汪汪地摇头,谁知她微微蹙起眉头,脸皱成一团,思索了片刻,重重点头,娇软的道:“我知道。” 答案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心中暗喜,不由朗笑:“好,好!”笑声浩荡,惊起林中飞鸟,树叶簌簌作响。 舒仪贴在近旁,两耳鼓噪,隐隐生疼。他忽而面色一正,道:“好孩子,不要怕!”舒仪张开口,正想问害怕什么。身后衣襟倏地一轻,那男子拎着她的后襟,凌空提起,眉头深锁,手上用了些力,往着小径来处掷去。 腾空飞出,她大声惊呼。耳旁呼呼的风窜声,身子却不断下落,骤然若失。这时却听见那灰衣人清润的声音:“好孩子,为师姓名连自己都忘怀了,你且记‘柳下舟’吧,明日再来学武。” 这声音近在咫尺,又恍如幻觉。她无暇思考,眼前一花,“砰——”的一声已经撞上一团淡淡光晕,摔倒在地,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有些温暖,一双手臂在匆忙中抓着她,倒好像是一个人。 “七姐!”来人轻呼。舒仪撞地两眼发昏,抬头看。她撞上的原来是个年岁相近的孩子,粉扑扑的一张小脸,皎皎如玉,眉目清丽不同一般。虽是稚龄就已经显露出非凡样貌。她凝神看了半晌,才认出他是家中排名第八的舒轩。 这个孩子是舒家二房在外所生,时至三岁,母亲亡故,才被舒老带回舒家,名字未入族谱,因其体格清奇,被舒家第一高手卢昭收为徒弟。平日里与众兄妹衣食起居都不相同。故而舒仪对他颇为陌生。 “是你。”舒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触到他的衣裳,竟不是平滑的素绸,而是普通的布衣。她一怔,想起对方的身世,又想起今日所遇,心头似有触动,呆呆的不语。 “七姐你怎么了?”舒轩见她目光呆滞,以为撞痛了哪里,左手在地上撑起,就要上前察看。手上这一用力,痛地锥心,脊椎处冷汗淋淋。他呼吸一窒,心里暗惊,仰脖看向高处。 在一个时辰前,寻不到舒仪,院中慌乱,他因自幼习武,有些功底,也被派来寻人。舒家寻了个遍,依然找不着人,他便进了梨园,寻到一条小道,道通后山,他手持灯笼一路寻来,听得有笑声,又突然听到女童惊叫声,正是舒仪。隔着八九丈的距离,看到舒仪坠了下来。 他急中生智,扔了灯笼,脚踩马步,使出“铁板桥”,他习武三年,功基极深,自信能接住人,谁知一碰及身体,却从舒仪身上传来一股暗劲,窜进他的手臂中,瞬时麻痹了半身,他又慌又惊,情急之下,抓紧舒仪的衣裳不放。两人一同跌倒,就在碰上地面的那一刻,他又在舒仪身上接到第二重力,这一道力却是绵长的柔劲,化解了他身上的麻痹感。 刚才那阵笑声……莫非这山上还有个武学高手? 他看着上方,山上刚才还有光亮,现下却已经灭了,黑黝黝的林头连绵成一片,好像一头栖息在黑暗中的怪兽。他自然不知道,柳下舟知晓山下来人,存心想废了来人的武功,把舒仪掷下,用上暗劲,第一重内力刚猛霸道,伤其经脉。他原想舒家之人自私无比,手上吃痛必然放手,这第二道劲却是让舒仪安全着地,谁知舒轩身上麻痹,仍不放开舒仪,这第二道温和的力道也一并接受了,两重力出自一脉,伤势立时轻缓。 正是由于这一下紧抓不放,舒轩虽受轻伤,却没有因此累及经脉。他甩甩手臂,等痛感稍缓,立刻坐起,凑到舒仪面前:“七姐,你受伤了吗?山上可是有人?” 舒仪摇头:“没有。”对上舒轩的眼,琥珀色的,浅浅地流溢着光彩,她死死地盯着他,心中害怕他会有所怀疑,却在目光碰触的一瞬,为那漂亮的眸色所惑,一阵目眩神迷。 舒轩毫无所觉,夜色沉重,虽是初夏夜,山上寒气依然伤人,他急欲带着舒仪回家,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却发现她脚下踉跄,迈步艰难无比。跌落在地的那只油纸灯笼在地上燃了起来,火焰随林风翩然起舞,顷刻之间燃烧殆尽,两人唯一借助的光明化为了灰烬。舒仪拢住胸口,气息紧张。那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孩却镇定万分,背对着她蹲下身:“七姐,我背你下山。” 他站起身勉强可以和自己齐头,舒仪这样想着,不安道:“能行吗?”男孩在黑暗中坚定地点头:“能行。” 风在林中横行,枝叶乱摆乱晃,沙沙声却又被风声盖过。舒轩背着舒仪从小路慢而踏实地下山。也许是月神对他们的怜悯,从枝丫间遗漏下斑驳的月光,遥指着前方的路途。路的尽头是舒家光亮如昼的灯火点点。身后悄无动静,舒轩安慰道:“七姐,你看,前面就到了。” 前面……原来这么远!她疑惑地皱起眉,刚才在山上看那一盘灯火如棋,仿佛唾手可得,现在离得近了,从远观大局转成近看一隅,反倒模糊了。她紧紧勾住舒轩的脖子,从他身上汲取阵阵的温暖:“你是舒家捡来的吗?” 舒轩的身子霎那绷直,挽着舒仪的双手也箍紧了。林风塑塑,带些湿润的触感拂面而来,他却僵硬地迈动脚——其实这一直是他心中的疑惑,三岁之时的记忆已经模糊,被舒老带进舒家仿佛是一夕之间,从一个农家孩子变成富家公子,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感到恐慌。就好像一颗错放进珠玉之中的石头,格格不入。 早已听过众人在身后揶揄的言语,他是二房在外所遗留的私生子……他面对黑暗挤出一个落寞的笑,等待舒仪的奚落。身后人却低语如梦呓:“那你一定是我弟弟。”贴在耳旁,他听地极为清晰,话入脑中,反应不及,恍惚问道:“什么?” “你是弟弟……”舒仪抓着他的前衣襟,娇软的声音有些尖利。搅乱了沉沉墨色,空气渗了胶,渐渐黏稠。 舒轩蓦然张大眼,无法回头:“七姐?”胸口涌出一些陌生的热流,他却解读不了。 “叫我姐姐。”她混沌的脑子分析不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固执地相信他的处境如她一般,并单方面地肯定了双方的关系,内心却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依赖感而安心。视线穿透不了黑暗,所能看见的仅仅是舒轩玉润饱满的耳垂,仿佛有点红晕。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低低喊了声“姐姐”。 林间,月华朦胧,风声依稀在耳,犹如老媪的轻叹。林间的道借着舒院如昼的灯火渐渐清晰,男孩背着疲惫垂眼的女孩,一路走着坑洼不平的小道,那道路且窄且难,在他脚下缓缓展开,他怕道路颠簸,避开碎石断枝。风扬起他的鬓发,俏皮的发梢挠着舒仪的鼻间,窜进馨恬的味道,像是夏日轻风带起的荷叶香,清淡悠远。又像树林中的叶香,一丝一缕都淬于自然。 梨园里的灯火开始移动,向着小道的尽头慢慢聚拢。有人惊呼:“是七小姐啊,八少爷背着呢!”这一声叫唤把所有人都召来了。小道口堵着十几来人。等到舒轩靠近,立刻有人围了过来。 “快把七小姐抱下来。”一道酥软的声音惊醒了神志迷糊的舒仪。她揉着眼看前方,为首的丽人二八方华,娇胜桃李的一张芙蓉面,笑时脸颊旁有一对浅涡,素颜端庄。这张脸……好熟悉。 她骤然睁眼,这张脸,午后时分才在假山后见过,样貌、姿态、笑声都深刻地烙在脑中。一瞬间,那种不胜恐惧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她蜷起身子,伏在舒轩的背上。靠在最近的下人走上前,搭在舒仪的肩上,似乎要把她抱下来。 “啪——”地挥开来人的手掌,舒仪怒瞪过去:“滚开!”用如此娇气带些甜腻的童声吐出如寒冰一样的话语,震住了正欲上前的几人。那丽人也是一惊,细细打量肮脏不堪的舒仪,随即释然,柔声道:“你大伯,二伯为了担了半天的心啦!快些回内院休息吧。” 舒仪不应声,丽人舒了一口气,上前来轻轻抚她凌乱的发,她咬着下唇,顺着那丽人纤细的指往上看,宛如刀削的窄肩,温和的笑容,还有脸颊旁簪子流苏的轻轻晃动。她忽而笑了起来,眼眸中闪过一丝亮光,道:“轩,我要回院子。” 下人们让出道,舒轩背着她,踏过院中凋零的梨花。舒仪回过头,丽人依然保持着恭谦的姿势站在原地。那如墨所泼的夜色浓地化也化不开,蒙住了她的眼。就在刚才,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她,明天要顺着这条路上山,学习武学之道。 “姐姐?你在哭吗?” 她惊讶于这一声询问,张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然而内心却挣扎着要喊什么,脑中恍惚有个声音在问: 舒仪,你是假的吗?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乱说,”舒仪把脸埋进舒轩颈窝,软软道,“我是在笑。” 喜欢的小伙伴请收藏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七月,骄阳似火。 西桐城的太阳是真正的火,明亮的,炙热的,不留一丝余地的烤着大地。万里碧空如洗,片云不曾偶过。偌大的天空只挂着一轮烈日,白晃晃的光线把城里城外照了个纤毫毕现。西桐城外有一条古道,离城门五里的道旁,有一棵老梧桐,梧桐下设着一个茶铺。茶铺的一边是护城河,河是骈江的支流,水流湍急,时近八月,水势更是饱满,激流的河水像是群马奔腾。 茶铺的三个大棚下,有四十来个过客,有腰畔悬剑的江湖客,也有走南闯北的商贾,谁也不愿在七月的午时赶路,就停在了这古道骄阳的唯一阴影下,乘一回凉,饮一壶茶,说两则逸事趣闻,聊以一笑,等日头凉了,茶铺下的人渐渐散了,这些笑谈就跟随各人散入九州南北。 “江猴儿,今儿个你给我们说一段什么?”左边茶棚下坐着一个劲装汉子高声对着梧桐树下喊。梧桐绿荫,蓬蓬如伞,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虎目虬髯的佩刀客,一个精灵乖巧的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少年听到茶棚中高喊,咧嘴一笑,手脚并用,“呼哧”一下窜上梧桐的高枝,他单手勾着枝丫,在那茂密的丛叶中转了个圈,一跃而上,又跳高几分,盘腿坐上了横侧伸出的树枝上。这一串动作灵活自如,宛似林中一只野猴,惹来茶棚中一片轰然叫好。 江猴儿作势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看着棚中饮茶的众人,道:“各位都是南北往来、见多识广的人,我小猴儿不敢在大伙面前献丑,只是近日听得一个传闻,想说给大伙听听,聊以一笑。”他停顿一下,看到棚下的众人都把注意力投向此处,心中不由满意,续道,“今年四月昆州异姓王杜震杜王爷薨逝了,才过三月,骈江上游连降了近一月的暴雨,雨势不停,昆州一带地面和河床坡度陡峭,急剧涨落已成洪流,淹了不下百顷良田,眼看就是一场水患。昆州之难,为何如此之多,大家可知道缘由?” 茶铺内一时安静,日光似乎更烈了,左首棚下的一个略有发福的中年男子抹了抹额上的汗,开口道:“是不是有传闻说是杜王爷去了,昆州星象异动,天狼星再起?” 众人惊奇,有人开口问:“天狼星再起是什么意思?” 枝头上的江猴儿接口道:“天狼星起,昭狼明,破军也隐约出现,传闻月前昆州星象异动,大凶之兆。”茶铺中的众人听到这已然明白,哗然出声,议论纷纷。 “听说杜王爷的三个儿子中死了两个,现在他老人家自己也走了,只剩下杜三郎,这昆州……真是有难了啊!” “水患成祸,昆州良田被淹,也不见朝廷派人来管,我一路过来,看见那里死了好多人……唉!” “杜三郎那种好色之徒也要继承爵位?这还有天理吗?” 众人各自三两句,不胜唏嘘,感慨良多。那树上的江猴儿看着,搔搔脑门,道:“这天狼星起,我朝也不过遇第二次。” “难道以前还遇到过?”座上有个粗嗓子脱口问。 “百年前就曾遇过,”江猴儿刚才起了个兴,此刻才说回了正题,“百年前,玉督之围,弩王耶历二十万雄兵围困督城,就曾有天狼星起……”他所说的,是启陵百年前与弩族一战,此战以少对多,居然据守孤城长达二十三天,常为百姓津津乐道。民间戏曲也广为流传。如此盛夏,听那江猴儿说起这个故事,众人于棚下乘凉倒也有了几分趣味,便静静听他讲述。 古道上,忽而传来若有若无的铃声,“的铃的铃”地轻响,细碎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空间传来。茶铺的小二先听到了这阵轻铃,往古道上张望,远处果然来了一辆轻便的马车。 这么热的天,居然有人在日头下赶路?他心里这么想着,站起身来张望。驾马人用马鞭抽打着马,尘土飞扬,马车飞驰而来。小二等出了一身汗,那马车就停在了茶铺后的古道上。 小二诞了笑脸,正要迎上前,那驾马之人跳了下来,竟是一个垂髫童子,模样乖巧,眼睛灵动,他从马车上跳下,口中不停呼喊着:“有茶铺,太好了,热死我了啊!”飞奔至小二面前,小二招呼道:“客官……”那童子不等他话说完,抢过他手中的茶壶,对准口中一阵猛灌。 小二苦笑,转头去看马车,车帘卷起,两个公子模样的人跨下车。他心想,这才是正主。再次端起笑脸走过去,走近了,微微一怔。来得两人都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当前的一人,身着翠色衣裳,身形纤细,肤质白皙,宛若初雪,勾着笑,笑如弯月。而另一个公子腰悬长剑,剑鞘透着青苍冷光,相貌清俊,眸黑如夜,其容貌之端丽,令人见之惊艳难忘。 “两位客官请到小铺去歇息一下吧,喝口凉茶,解解暑。”小二猜测对方身份非富即贵,尤其恭谦有礼。 那赶车的童子刚喝完一壶茶,回过头来:“是啊,我们休息一下吧。”那样的态度,完全不像一个下人。 “你看,恶仆欺主!”那翠衣公子开口,“当初他师父不要他,求着我们一路把他带上,现在他却只顾自己喝茶,把我们撂在一边。” 那童子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嚷:“才不是我师父不要我,他让我跟着你们历练,你……你居然把我当仆人。”他不知是因天气炎热还是因为气恼,涨红了一张脸。 “咦?你师父可是说你手脚灵活,当作小厮来使最适合不过了。”翠衣公子做出惊讶状,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那是我师父的客气话!”几乎是吼出声,童子咬牙。随即发现对方的眼中浓浓笑意,仿佛等着看他怒气的表情,那分明是捉弄。又来了,又来了!这十几日来,吃够了这种笑容的苦,他顿时感到气馁。转头对小二道:“我们等过了日头再上路,你快上两壶凉茶。” 梧桐下三个大棚,两个离树近的已经坐满了人,他们三人就选在了最偏的一桌。刚落座,就听到众人一阵拍掌叫好。那童子抬头看,江猴儿刚好说到了兴头上,在树枝上一个翻身,嬴得众人喝彩。 “……督城只有两万人马,却守了二十三日,弩王这才发现城上的楼夫人,你们想啊,本来大好的基业就被一个女人给破坏了,他哪能不怒,便举起手中的箭,一箭射向城楼上的楼夫人。诸位猜一猜,那箭射没射中?”江猴儿随意地坐在树杈上,一边点头晃脑地问棚下饮茶的众人。 “那楼夫人是巾帼英雄,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那弩王又不是瞎子,怎么忍心射她,我看啊,那箭准是射偏了。”一个褐色布衣的大汉刚喝下一口茶,听到这个问题,抢着出声。众人听了,觉得那大汉言语虽略过粗鄙,话里却很有道理,正如自己心里所想,不由都哗然一笑。 童子听到这里,把视线收了回来,轻哼出声:“无知……”翠衣公子听了,淡淡道:“难道你知道这后面的事?” “那是自然,我可是宗录堂……”话刚出口,他忽而警觉,盯着对方,“你又想套我的话。”原来这个伶俐的童子就是宗录堂青衣长老的徒弟小柯。 那翠衣公子打扮的正是舒仪,她看着梧桐树荫,头也不回,奚道:“我看你也是不知道的,这早已是百年前的事了,如果你师父来说,我还信些。” 小柯沉下脸,闷闷的,抓了抓头发,他性子直爽,最耐不得激,表情一向表露在脸上,舒仪注意到这一点,偏不理睬,不一会儿,小柯已是忍不住了,低声道:“这个典故,每个宗录堂的弟子都是知道的。”舒仪漫不经心地回头:“哦?”舒轩静坐一旁,对于两人的对话似乎并不在意,清俊的面容上冷漠如雪。 小柯看看舒仪,再看看舒轩。一种被忽视的气愤涌上心头:“我当然知道。弩王盛怒之下,一箭射出,哪有不中的道理。当时虽有众将领,军师在侧,但都在注意援军的动向,没有人堪到城下的异状,就算注意到了,又有谁能比箭快,那一箭,确实射中了楼夫人。” 舒仪浅笑:“这么说,那楼夫人就死在城楼上了?” “没有,”小二送来了两壶凉茶,小柯忙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这才又道,“也许是弩王不自觉地留了几分余地,楼夫人中了箭,却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当时楼相爷正在援军之中,看到这一幕,伤心欲狂,等弩王退了兵,楼相爷派人到处找名医名药要医治夫人,后来大军交战,相爷怕以前的政敌前来加害,带着夫人消失在朝野,那之后几年,他就在民间经营药材,顺便打理消息脉络。” 舒仪呷一口凉茶,望着说完故事的小柯说道:“这就是‘宗录堂’的由来吧,本来为了探听消息和药材,经过百年的壮大,成了如今的独门宗派。听说宗录堂是由一个叫杜三娘的女子创立,百年前那位楼夫人身边,不就有一个叫三娘的吗?”她眸中沉淀了些什么,隐约有些深沉,缓缓道,“所以,每一个宗录堂的弟子都知道这个典故。” 手中握着茶碗,小柯几乎要从凳上跳起身来,忽而有些窘迫,半晌,才又讷讷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舒仪皮皮地笑。 刺眼的阳光透过茶棚的缝隙照进来,在茶水间映荡出一层光彩,小柯避开眼,无奈德摸摸鼻子,对舒仪的话半信半疑。 茶棚外的故事也讲完了,众人一致叫好。舒轩忽而微微凝神,眉峰悄悄一挑,转头向左看,茶铺分成了三个大棚,左边的大棚最靠近护城河,时有微风阵阵,此刻坐满了人。舒轩视线扫去,从棚中站起一个人,向着三人的方向走来。来人是个老者,身着雪色绸袍,意态闲雅,像一个富贵中人。 “三位……是隆州沈阀的公子小姐吗?”那老者缓步走到桌前,笑容满面,不落痕迹地打量了三人,开口道。 小柯猛地抬头,疑惑着正想摇头。一旁的舒仪却抢先一步作出了反应,她轻轻“咦——”了一声,面上有些惊讶。这个细微的动作当然没有逃过老者的眼眸,他想当然地把这视做承认。 自三人在茶铺出现起,他就暗暗猜测他们的身份。沈氏是隆州的大姓,列属门阀。论权势,天下以舒阀,刘阀为首,若论钱财,便以沈姓为最。世人称之为“隆州虽富,七分沈门”。沈阀中有个公子沈璧,弱冠之龄,俊美无暇,是以美闻名于天下的男子。适才见舒轩步入茶铺,他不由想起这沈璧公子,再细看三人衣着,都是上等杭罗,配上此时此地,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听闻沈阀家主与杜王爷交情颇深,王爷薨逝,宁远小侯爷承袭爵位,想三位从隆州方向而来,必然是给小侯爷去贺喜的吧。”他笑纹层层漾开,面相慈善,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请坐,”舒仪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唇角含着轻笑,“先生眼力真好。”她含糊地夸奖了一句,却对身份只字不提。 舒轩淡淡看了老者一眼,微垂下头,喝着凉茶,听到舒仪的话语,并不惊讶,嘴角微弧,多了些笑意。小柯却在一旁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看三位的神色,似乎还不知道那件事。”老者压低声音道。 眼瞳亮起,舒仪问道:“不知先生指哪件事?” “就在昆州境内,宁远侯在赶往永乐城的途中,被流寇劫杀,随行二百余人尽皆丧命……” 小柯正一口凉茶呛在喉中,瞪大双眼:“流寇?昆州有流寇?还劫杀了宁远侯?”——他跟随青衣多年,耳濡目染,对天下形势有所了解。灏帝在位时,昆州地界物产丰富,但人口却不多,多有土地荒芜,遂成旷土。后来淮帝继位,令周围诸州的无田可耕的百姓迁入昆州,并减免税赋,均租,每岁十分减其三,短短十年,昆州已经成为启陵的富饶之地,后有盗匪出没,异姓王杜震镇守昆州,百废俱兴,百姓安乐,多年来一直为南方乐土。如今,怎么会有流寇,居然还劫杀了杜老王爷的三子,这简直匪夷所思。 老者长叹一声:“今年入夏以来,昆州连连暴雨,竟有十数日未停,骈江大堤决口,酿成水患,多有良田被淹,杜老王爷不在了,昆州何人能作主?无路可走,覃乡聚集一群流寇。杜老王爷虽好,但是宁远小侯爷的名声可真不怎么样,那群流寇自称为民请命,三日前,在昆州边界前去劫杀小侯爷。” 小柯“呀——”地一声低呼,转而去看舒仪、舒轩。 舒轩本是低垂着眉眼,此刻抬起,面色平静,问那老者:“刚才先生说,宁远侯随行两百余人皆丧命,那小侯爷到底是生是死呢?”他语音略过低沉,平淡有礼,却在抬头的一瞬,眸底锋芒凸显,扫过老者周身,老者不由一颤。 “公子真是聪明人,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说起这件事,还真是奇怪,宁远小侯爷随行之人全都毙命,他却逃过一死,被覃乡县令给救了,虽受了些伤,却无性命之虞。” “哦?”舒仪讶然,“宁远侯真这么好运?” “呵呵……也许是各人有命吧!”老者回答,他一边低笑着一边仔细观察桌上三人的表情,小柯皱着小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舒仪只是略表示了一下吃惊,随即又笑盈盈的,舒轩低垂着眼帘——三人之中,最让老者感到不安的就是这个俊秀的少年,他阅人无数,已培养出一种观人的直觉。而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如同一把放在鞘中的寒剑,不由地心生敬畏。 “那么诸位还要前去恭贺宁远侯吗?”他舔舔干燥的嘴唇,突兀地问道。 “那是当然啦,听先生这么一说,我们更应该前去恭贺小侯爷死里逃生,洪福齐天了。”舒仪坦然望着老者,笑中似乎别有含义。 “老朽不才,在这里等沈阀中人已有几日了,受人所托,前来传一句话,请沈阀不要支持宁远侯,就此转头回隆州去吧。”老者态度谦恭,语气却甚笃。三人一怔,小柯面色古怪,想笑终是没笑出来。 “受人所托,莫非是这两人?”舒仪指向老者身后。刚才还在说着故事的江猴儿笑嘻嘻地向他们走来,身边跟着一个虬髯大汉,双目炯炯有神。两人走近了,站在老者的身后。 “正是他们。”老者点头,露出一丝可称之为慈祥的笑容。 “沈阀的公子小姐,小猴儿奉命在此等候多时了。”江猴儿眼神明亮,透着一股子机灵劲,他拱手作揖,说道,“奉了大首领之命,请诸位回去吧。大首领说,宁远侯好色贪婪,昆州水患,百姓受苦,他一路东迁,穷奢极欲,世所共愤,更有甚者,居然强占那些受难离乡的苦命女子。昆州水患是毒,宁远侯之毒却更甚,为了昆州百姓,也决不能把昆州交给宁远侯。” 他们居然是流寇的同党!这个念头从三人的脑中一闪而过。小柯一时间说不出话。舒仪霍然抬首,常带着笑的脸难得显出肃然之色:“是,小兄弟的大首领说的极是!” 这下轮到老者和江猴儿一脸惊诧,就是那未曾吭声的虬髯客也不禁侧目相对。老者尤其诧然——事情怎么如此顺利,这种顺利来的如此突然,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沈阀的人都这么好说话的吗?他作势清了清喉,犹豫着问道:“那小姐公子是要就此转向回隆洲了?” “哎?我们为什么要回隆州?”舒仪睨视三人,笑的狡黠,眉眼舒展开。 “刚才可是小姐同意了我们的建议……”江猴儿急道。 “你们的建议是对沈阀,”舒仪喝下杯中最后一口凉茶,“我们三个,没有一个姓沈。” “什么?”老者乍然变色,乍白乍青,“你这是在戏耍我们吗?”他用力一拍桌面,站在身后的虬髯大汉双目圆睁,犀利如刀的视线射向三人。 请给作者收藏一下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动作奇快,就在老者手掌举起之时,已经站起身子,一个跨步,站到舒轩身后,笑嘻嘻地说:“是你们认错了人,又不是我们来冒认,别仗着势大就欺负我们这些涉世未深,不懂世事的弱小良民啊!” 就你还涉世未深,还不懂世事,还弱小良民——小柯嗤之以鼻,一眼瞥到那瞪眼的大汉面色铁青,似乎马上就要翻脸。他甚是机灵,立刻学舒仪一样,起身躲到舒轩身后。 老者胡须抖动,显然被舒仪气地不轻,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江猴儿接口反驳:“可是刚才你们也没有否认沈阀的身份,如今听了这许多事,倒要推托关系,看不出三位衣冠楚楚,竟然是如此下作之辈。” “刚才不等我们表明身份,就强拉着我们说了一通,现在倒要推卸责任,看不出三位言语闲丽,竟然是贼寇之流。”学着江猴儿的口气,舒仪气也不喘地回驳。 江猴儿长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张利嘴,谁知舒仪也不逞多让,口舌伶俐之极,两人你来我往,争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分出胜负来。 老者本是憋了一口闷气,脸色不善,听他二人口舌争锋这么长时间,气倒渐渐消了,抬眼打量舒仪,心想:这娃娃口才倒真是不错,衣装华美,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初出远门。回头再看看一脸平静的舒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好了!”老者低喝一声,道,“看你们也不像是狡狯之人,今日就算是误会一场。” 江猴儿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老者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舒仪笑道:“没错没错,就是误会。” 老者道:“几位出身富贵,当知有些事最容易祸从口出。” “明白,明白。”口中应承,舒仪笑容不改,似乎没听懂老者话中的威胁。 对这样的态度感到满意,老者终于不再为难他们,虬髯大汉也收敛了迫人的气势。这样一闹,日头早已过了,远处的蝉鸣也是声嘶力竭,有一阵没一阵的。舒仪三人整装上路。 “的铃,的铃”的细碎铃声随着马车远去。 江猴儿一脸的抑郁,说道:“姜老怎么就这样让他们走了,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老者冷笑道:“我们正事没有完成,却和这三个不知来路的孩子一般见识,误了事,你要承担责任吗?” 江猴儿不吭声。老者知道他心中不服,说道:“你在外行走这么多年了,也该知道,刚才那三个穿着华贵,言谈高雅,分明是富贵中人,其中那少年华光内敛,恐怕武功不弱,他们除了一个小厮,没有带其他下人,对自保极有信心,和他们动手,有什么好处?” 虬髯大汉默默点头,显是极为赞同。江猴儿叹了口气,也不再计较此事。 老者望着古道,眼神深邃,却是陷入沉思。 ———————————— 日近西倾,云如彩絮,层金,层红,层紫地泛开,绚丽的晚霞满布天空,如拢轻纱。 车轮的辘辘声滚动在覃乡郊外的古道上。一行队伍护拥着四辆马车缓缓东行,经过连日暴雨洗刷,古道边泥泞不堪,车队走地极慢,马蹄声松散而拖沓。侍卫们无精打采,任由一路风尘扑上满是疲惫的脸庞。 队伍当前一人,是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面色黝黑,身材高瘦。他按辔徐行,打量着四周的景致,神色颇为自如,正眺望着远方,眉头忽而一皱,渐渐放慢速度,退到队伍中心的第一辆马车旁,轻叩车窗。 车窗缓缓打开,那男子也不往里张望,目视前方,低声道:“就要进入覃乡的地界了。” 车内坐着一个华服男子,玉冠束发,紫衣广袖,抬头向车外张望:“覃乡离永乐城王府只有四天路程了吧?” “如果按小侯爷的速度,走上八天也说不定。”那男子露齿笑道,口气多有嘲讽之意——这人是一路护送宁远侯的近卫,名唤李俊,为人豪爽,言语不羁——他转头看向车内,笑地更欢,“对了,现在你可是侯爷了,只要一声令下,我们三日就能赶到永乐城。” 华服男子本是神情脱略,闻言不由苦笑:“你这话要是传到小侯爷耳里,可就害了我了!” 李俊哼了一声,说:“小侯爷和姬妾在车里乐着呢!就算听到又如何,尉弋,他处处依靠你的助力。能把你如何?如今听说有贼寇要在途中截杀,他躲到后面,让你穿上他的衣服引人耳目。哼!留在王府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大哥,小侯爷已是王府的主子,我们说话还需避忌些。”尉弋微微苦笑,慎重地说——他和李俊并不是亲兄弟,两人从小在王府长大,幼时身份卑微,常常受欺,李俊自顾不暇还经常为他挨揍,情谊深厚,比手足更甚,他以兄长敬之。 李俊唇角扯动,想要再说些什么,终还是轻叹了口气:“谨慎些自然是好的……”他说话时有些意犹未尽,眸底黯色一闪而过,复又明朗。 队伍已慢行到峡道前,这条峡道是入覃乡必经之地,两旁山野夏意浓郁,四周树林茂密昏暗,林叶深处望不到尽头。李俊皱起眉,夹紧马腹,加速前行。 马车忽然有些颠簸,尉弋靠着车壁,剑眉微蹙,对着空寂的车厢,垂眸沉吟,他的瞳色黑如浓墨,就像是一泓未曾照耀过阳光的暗渠,谁也无法从那样一双深沉的眼眸中解读出什么。 他出生在昆州庐县的一家农户,在出生之前,家中已有四个男孩。农家人劳作需要强壮的少年郎,他却与众兄弟不同,体格瘦小,体弱多病。无法成为家中的帮手,自幼为父亲所不喜。 那一年,又遇灾荒,庄稼颗粒无收,长兄也到了婚配的年纪,父亲在夜里辗转反侧,幽幽地叹了一夜的气。第二日,母亲翻出箱底那件他过年时才穿的布衣,温柔地为他换上,衣服的袖口有一些磨损,母亲便拿出针线,细细地缝上,银针在他眼前忽上忽下地翻飞,他怔怔的看着,手心忽地一热,他抬眼看向母亲,长年的劳作和辛劳让她面带菜色,眼角也堆起了纹路,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满布脸庞。 清晨的阳光投进了屋子,桌椅早已老旧,镀上一层浅金的薄曦,一片纤毫毕现的斑驳。 母亲背着阳光,颤动着肩膀,默默哭泣,那样的绝望和哀伤慢慢渗透到空气里,沉重地让他透不过气。他很害怕,想看清母亲的样子,母亲却避开了他探究的眼神,拥他入怀,喃喃低语:“对不起,我的儿,对不起……” 一长串不知道多少个对不起,他慌地六神无主,紧紧抱住母亲,心痛,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掉。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出屋子,父亲正坐在门前的长凳上,眼神落寞地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随同父亲出过门,一听说可以去城里的集市,孩童的好奇与好玩立刻占了上风,他放开母亲的手,跟在了父亲的身后。 远远的走出了村庄,他这才想起回头,母亲依然站在屋前,淡蓝色的衣裳,仿佛是澄空中的云朵,格外素净。他鼻头又有一些泛酸,听到父亲的吆喝,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走了整整两日,他和父亲才来到了城里,小小的身子站在墙角往上望,城墙暗灰,高耸入云,无边无际的宽广。他感到无边的害怕,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 父亲在城口买了一个肉包,塞在他的怀中,说了一句:“饿的时候吃。” 他受宠若惊,抬起眼睛,日头正浓,父亲的脸在淡金的光晕中模模糊糊,不甚清楚。他略微闪了一下神,只手伸进怀中,那里暖暖的,层层热气透进衣服。 很暖…… 他把手放在胸口,衣料触手柔滑,是上好的杭罗,却是一片冰凉如水,没有什么温度。心头蓦然一惊,他惶然张开眼。 居然又想到了这么遥远的过去,尉戈静坐在马车内,呆呆地想。 “尉戈,”李俊的马紧紧跟随在车外,声音略有些急促,“情况有些不对。” 他神色依然有些恍惚,看向窗外,峡道前涌来人流,三三两两为队,大多衣衫褴褛,面上满是疮痍之色,零落地面朝侯府队伍走来。 这是受水患所害而离乡的流民吧,尉戈心想。今夏昆州水患成灾,一路上他们已经遇过一拨又一拨的流民。异姓王杜老王爷已归天西去,昆州又遇百年洪害,这些为之受害的贫苦百姓,这样风尘仆仆,前往何方? 眸中有些黯然,正想调回视线,忽而脑中电光火石,他警觉顿起。 “这些流民中没有老弱妇孺。”尉戈低语。 “是,都是青壮男子,这些人两三为队,分散却又不凌乱,不合常理,”李俊早拧起了眉,面色严肃。 “快通知侯爷。”几天前收到风声,有人要截杀宁远侯,这几日的平静险些让他们都以为危机已经度过。 “已经通知了。” 一匹快骑从后方插上前,是个浓眉高壮的侍卫:“李哥,小侯爷说莫要草木皆兵,流民不过近百人,个个面黄肌瘦,难道还能敌过我们两百多的侍卫吗?”李俊平日在侍卫中颇有威信,这传话的青年侍卫硬着头皮把刚才侯爷一番斥责说地极为柔和。 李俊闻言,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他躲在后头倒是自在。”青年侍卫不敢接话,放慢马速靠后。 李俊转过头,说道:“尉戈,我看情况有些蹊跷,你现在假冒侯爷,可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他点头。 李俊见他面色不改,沉稳有度,心中暗叹,口上说道:“尉戈,前几日路遇流民,有个落单的姑娘,品貌十分不错,小侯爷便叫人虏了来,今日还带着那姑娘在后面的马车里快活着呢,这样的主子,我们却要为他卖命,这……这真的值得吗?” 尉戈一怔,唇角泛起微微弧度,笑意苦涩:“大哥,这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吗?” “难道真是时也,命也?”李俊苦笑,“即使你我才华出众,也拗不过一个命字。他再怎么荒唐,生在王侯之家,也得多方庇佑,哼哼,这就是命,不服也不行吗……” 无人回答他的话语,队伍依然徐徐前行,接近峡道,迎面走来那些流民,模模糊糊的灰黑色,远远的像一团墨色,在这葳蕤茂盛的夏日里,有着说不清的一股子寥落。距离近了,侯府的侍卫们恍惚听见一阵呜咽的低泣。 尉戈凝神倾听,那低低的泣声依稀是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徐徐晚风夹着沉郁的歌声,丝丝缕缕地渗进每个人的耳里,格外凄凉。 这群离乡避难的民众在唱黍离之悲?歌声哀伤,如泣如诉——何况这本就是一首忧时伤世的诗歌。 他心头一阵恍惚,定定地看着前方。风里混着丝丝的湿润气息,流民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面目。 “尉戈,”李俊见他伸长了脖子要往车外看,低呼提醒,“小心为上。” “古道,流民,黍离……大哥,让兄弟们戒备,前方多有诈。”普通百姓如何会唱黍离,又如何会在侯爷出行的队伍前吟唱。 李俊立刻吩咐下去,侍卫们精神一震,开始警惕。 歌声缭缭不绝,似有似无,渐渐离地侯府近了,那些低头赶路的流民却自顾行路,并无半分异状。 尉戈眉心深深拢起,深感不安,眼看着队伍就快要和流民正面迎上。 “水患肆虐,是昆州之难,宁远侯爷,亦昆州之难……”前方忽起一声清啸,随之高声吟道。 尉戈和李俊心神一颤,眼光如炬,看向前方。 流民三三两两的队伍之后,一道绛色身影往侯府队伍走来,大步流星,行走如风,穿过流民身侧,形如游鱼。 侯府众侍卫也在观望,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绛色身影已经窜到流民之前,流民停下脚步,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李俊打了个手势,侯府的队伍也立刻停下,两方隔着七、八丈的距离。 那绛衣男子站在两方之中,负手望天,身形如山,风鼓起衣袖,猎猎如飞。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那实在是个伟岸的男子,倒不是说他有多英俊,可一望之下便生出渊停岳峙之感。他面上有些寥落,似乎陷入沉吟。 李俊一手紧紧握住刀柄,心不自觉地鼓跳,从刚才已看出这男子武艺高超,侯府中无人能及,今日面临的,是前所未遇的危机。侯爷的生死他并不看重,只是此刻尉戈冒充侯爷,危险万分,他不得不严阵以对。他转头,对尉戈使了个眼色。 那男子收回目光,看向侯府众人,朗声道:“在下谢耿之,来取宁远侯爷之命。” 侍卫皆哗然。心想这人只怕是疯子,哪有人如此身无寸铁,还敢口出狂言。侍卫们仗着人多势众,有几个人笑出声来。 李俊脸色一沉,严禁侍卫哄笑,对着前方高声道:“阁下可知道,谋害王侯是什么罪状?” 谢耿之道:“谋害王侯,举家同罪,可惜我已无亲属在世,一命换一命,也算值得。好,现在换我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侯爷可知道?”他目光坦荡,最后一句,寒声高问,暴喝而出,如同炸雷一般。 侍卫们一惊,不敢面对他横扫而来的目光,纷纷避开眼神。李俊回头,接过尉戈递来得一样黑筒事物,在手上转了一圈,晃亮火摺子,点燃尾稍,众人只听见轰然一声,金光闪闪的光亮在空中炸开,盛开如同牡丹,布满晚霞的天空也被这光亮夺去了色彩——这是求救的花炮,遇袭时通知周边衙门营救的信号。 流民们都抬头观看,谢耿之却冷冷的道:“占人家产,淫人(ren)妻女,搜括民脂民膏,侯爷所作所为,实在愧对天下,不配做昆州之主,就请侯爷长眠于覃乡,以谢天下吧。” 话音刚落,他已大步向侯府卫队走来。流民大喝,从身后的包袱中抽出刀剑等武器,纷拥上前,如水流一般向侍卫们涌来。 就在这时,先前传过话的青年侍卫上前,凑近李俊,说:“侯爷说,不过是些乱臣贼子,快些拿下就是了。” 李俊大怒,反口咤道:“老子们今天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问题,还啰嗦什么!” 眼看谢耿之和流民已经动起来,他心知不妙,打手势让侍卫排成列阵,把四辆马车围在中间,低头对着车内的尉戈道:“车后有把刀,来得是个硬把手,你我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正是应了他的话,谢耿之冲入侍卫队中,动作奇快,如游龙如水,势如破竹。两袖如盈满了风,普通侍卫撞上,一招毙命。本来成列的队伍很快被他杀出缺口,流民们一拥而上,刀剑挥舞,乱砍乱杀。 形势急转而下,侯府的侍卫们慌乱起来,他们平时疏于操练,也从未遇过武艺如此出众的人,围成阵列的队伍硬是被谢耿之杀地四散,眼看他下手不留活口,侍卫更不敢上前,几十人的队伍向后退,乱成一团。 李俊面色凝重,冷静地指挥着队伍抗敌,奈何这些侍卫平日欺行霸市有一套,真功夫却没多少,在他指挥下略见起色,于形势却无大用。 流民早已疯狂,不顾生死地冲了上来,侯府队伍节节败退。 “大哥,先护住侯爷的车马,我们把这些人引开。”尉戈道。 “疯了么你!就杜若晋也值得你护卫他!”李俊冷冷道,“已经发了求救的信号,我们能拖一时是一时,拖不了,我们今日就想办法自己冲出去!”他飞快地打量一下四周地形,思索着突围的路线。 尉戈知道他主意已定,多说无益,手中紧握刀柄,只等情况不对就跳出马车。 重围之下,侯府侍卫已被压地喘不过气。李俊瞅准时机,正要招呼尉戈,场中忽传来一阵笑声。在激战时刻那么清晰,两人好奇地转过头。 一望之下如遭雷殛,侯府队伍的第三辆马车上居然坐着一个红衣女子,穿着一件大翻领窄袖的衣装,柳叶弯眉,目含秋波,笑地好不惬意。偌大的侯府队伍,竟无人察觉她是何时出现在队伍中间,更不知晓她是如何坐到了马车顶上。 她笑道:“哟!这宁远小侯爷还藏着不出来,谢老大,就让小楼我帮你把他揪出来吧!” 尉戈和李俊额上已是冷汗淋淋——小侯爷正是坐在第三辆马车上,两人还来不及思考对策,那马车门已经打开了。 先是凑出一个女子的半个身子,衣襟还有些凌乱,她向外张望,惊呼出声。随后就有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公子探出脸:“吵什么……怎么还没有把这群乱民给拿下?” ——这年轻公子正是宁远侯,他相貌不俗,和尉戈有几分相似,可惜多年纵情酒色,脸色青白,眼神轻浮,他一探出脑袋,就看到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马车顶上,转身抬头望。 那自称“小楼”的女子坐在车顶,环佩声响,衣裙色如石榴,艳到了极致。宁远侯看了一眼,竟有些痴了,这女子艳丽无双,把他一众美姬都比了下去。一时间忘乎所以,便上下打量着她。 “色(se)欲熏心,一看就不是好人。”小楼冷冷地一扫下方,刚才还风情万种的眼眸中射出凌厉的杀气。 宁远侯心底莫名一寒,不等他缩回脖子,那马车顶上的红裙已经摆动起来,所有人的眼中只见那红色像是活了,恰如牡丹盛开。宁远侯尖叫了起来:“快拦下她……”呼声未断,红色衣袖已经来到面前。 红(hong)袖下,寒芒闪动,那是薄如纸翼的一把刀,形如柳叶。 在众人张口结舌,根本不及做反应之际,一蓬鲜血洒开,宁远侯的人头骨碌碌落到地上,面上犹带着惊恐的表情。 这一击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发生的,靠近马车的侍卫眼睁睁看着,这样绝命的一刀,快地超出众人想象。 马车里还有三四个女子,从敞开的车门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大声尖叫起来,侍卫们从惊慌到恐惧,再也管束不住,四散逃窜。 小楼从车顶跃下,反手一转,靠在车厢外的锦衣美姬顿时送了性命。 眼看她对女子也半分不留情面,众人无不胆寒。 李俊大喊着让侍卫后退,侯府队伍从第三辆马车处断开。由于尉戈顶替宁远侯的事知晓的人不多,前方侍卫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尉戈最是冷静,环视一周,猜到对方存着不留活口的心态,事先也经过精密安排,在这难以进退的峡道痛下杀手。 人马嘶鸣,杀喊声越来越大。李俊打开车门,对着尉戈叫道:“快上马,我们杀出去,只要时间拖久了,会有官府的人来救的。” 尉戈苦笑着提刀跳出马车,发现侯府侍卫阵脚已乱,流民离马车也不过十步之遥。 “看,那个宁远侯出来了,杀呀!”看到尉戈一身鲜明的紫色锦袍,有几个流民大声呼喊。 尉戈陡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侧身一躲,一把大刀擦着他的颈子飞过,吓出他一身冷汗。回头看了一眼宁远候的尸体,心中暗想:真正的宁远侯已经死了,他就算此刻大喊自己不是侯爷,恐怕这些流民也不会相信了。 “大哥,今日是兄弟拖累你了。”如果不是顾及他,李俊一个人更容易冲杀出去。 “两兄弟说什么丧气话,都他妈的这个短命鬼……”他朝着宁远侯躺在地上的头颅啐了一口。 尉戈心念一动,对着李俊低声说了几句。李俊拉起缰绳转向道旁的树林,一边大声嚷:“马上就有官兵要来了,各位兄弟挡住了这些贼子,就是首功,侯爷回永乐城就封他个官做!” 果然是重赏之下出勇夫,侍卫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宁远侯早已人头落地,听到高官厚禄的封赏,勇气倍增,众人合力,竟然挡住了谢耿之和小楼。 尉戈和李俊立刻策马狂奔,向一旁的树林里逃窜,身后还有几个侍卫跟了上来。 一行人头也不敢回,怆惶之下,只知道超前疾驰。树林茂密,难辨方向,他们急驰一阵,厮杀声已经渐渐离地远了。 正当尉戈稍稍安心之时,一声清啸由远及近地追赶上来,身后两匹健马忽然失蹄,把跟随在后的两个侍卫抛下马。 他回头望,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谢耿之竟然从后追了上来,轻功惊人。在树木茂盛的林中,马匹的速度大受限制,反而是他,每次换气就以树干借力,急如流星,很快追上了尉戈一行。 谢耿之衣袖一挥,冲着前面的马匹激射出十几根银针。 马儿一阵嘶鸣,尉戈被马狠狠甩了出去,滚出一丈远。他立刻翻身站起,马儿已经腿断倒地,哀哀低嘶。 几个侍卫落下马背,向谢耿之冲了过去。 李俊也摔下马,就地一滚,来到尉戈身边,苦着脸道:“看来我们今天要把命搭在这里了!” 侍卫们围住了谢耿之,他轻蔑地一笑,两袖如同鼓满了风,左右一摆,众人如同撞上了铁墙,抛跌开去。他轻轻一转身,两手发出了十几掌,前面四人惨叫连连,倒地毙命。 此刻剩下的侍卫只有三人,三人大喝一声,举刀向他砍去。谢耿之避也不避,双手迎上,长啸一声,先击碎当前一人的胸骨,反手两掌,气势勇猛,震碎了来人的心脉。 尉戈和李俊看他如此强横,七个侍卫转眼就送了命,心里都是一颤。李俊战起身,大喝道:“老子来陪你玩几招!” 他猛冲上前,一刀砍向对方的左肋,刀还未接触到对方身体,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引力,刀锋骗向一旁,李俊心道不好,谢耿之的衣袖已经挥到面前,当此危急时刻,他忙侧过身,避开谢耿之的双手,撞向对方的左肩。 谢耿之措不及防,轻轻咦了一声。 李俊如同撞上硬石,整个肩膀火辣辣地疼。他本是跟随王府的武师学的二流刀法,只因平日勤奋练习,有所小成,今日形势危殆,竟发挥出了所有潜能。反手一刀,重又砍向对方的腰部。 谢耿之微微讶异,一掌劈去,李俊刀光一转,人同时往后缩去。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原来给谢耿之的掌风所扫到。 他手臂麻痹,刀险些脱手,退开三四步,狠狠地盯住对方。 “看你也是个勇不畏死的汉子,又怎么会助纣为虐,替宁远侯做事?”谢耿之道。 李俊喘着粗气道:“少废话,老子爱替谁做事就替谁做事。” 尉戈眼看情况不妙,抄起钢刀,快步上前,和李俊并肩而立。 谢耿之冷冷看了一眼尉戈,身形如闪电般掣动,双手幻出漫天掌影,朝尉戈而去。 李俊和尉戈几乎是同时举刀迎上,掌影重重,还带着巨大的内劲,空气呈现胶凝状态,双方撞上的一瞬间,刀身扭曲,尉戈的胸口宛如被掏空了,“啊——”地一声,身子如脱线的纸鸢,飞了出去。 谢耿之左手挥向李俊,足尖一点,冲向前,想要在尉戈身上再补上一掌。 李俊虎口(kou)爆裂,内脏翻滚,口中已有血腥味,想是受了极大的内伤,眼看谢耿之又跃向尉戈,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暴喝一声,飞身扑上。右手忍着剧痛,用刀柄把尉戈推后。在同一时间,谢耿之一掌挥向两人,用上了十成的内劲。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树林里听来极为清晰,尉戈和李俊哇地喷出鲜血,跌出了两丈远。 谢耿之一脸平静地看着前方,似乎对两人毙命掌下极有信心,并不上前查看。树林外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喊:“谢老大,官兵已经赶来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他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凝视倒地不起的两人,转身离去。 ****** 天色已经暗了,茫茫天地间,寂静如死。 树叶飘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 他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只能把眼睁开一条缝,看到的,是满眼满天满世界的绿,于这灰暗世界里跳脱出来,仿佛成为了唯一生机。 气息微弱,几乎让他错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呼吸了,身体僵硬地不能动弹,左肋处剧疼如刀锯,他微微吐口气,感觉不到脸上树叶的颤动,整个身体却抽痛起来。 倒下之前,他还曾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是李俊的,还是他的? 他怕是要死了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耳边恍惚又飘摇过这样模糊的泣声,维系住他渐渐要崩溃的神志。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他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弥漫在唇舌间。 命绝于此,这本是宿命所定吧,可事到临头,他却不想就这样静静死去。 就这样结束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不是太可悲了吗! 树林中忽然起风了,刮走了他面上的树叶,暗沉的天空突兀地映入眸中,苍茫无边。 天空怎么会如此阴暗? 他暗暗苦笑,记忆深处浮现出的是另一种天空的形态。正是他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澄空万里,碧云如洗,连阳光都格外张扬洒脱…… 这样的一日,早早化做了记忆中的尘埃,时至今日,才又模糊地在脑中忆起。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从七岁的书童,到宁远侯的近卫谋士,他到底做了些什么——看到受侯爷欺凌的女子,他不曾搭救;见到仗势欺人的权贵,他不敢直言;遇到贫苦受难的百姓,他只能漠然地视而不见——呼吸忽然为之一顿,他的眼中流露出空茫和无以名状的悲伤,直直地望着天空。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终于还是没有流泪,在回忆了这样平淡无奇的一生后,他所有的气力已经用完了,胸口中仅剩的一点温暖也即将殆尽…… 他努力睁着眼,失去了哭泣的力量,只能悲伤地凝望着那一片渐渐被黑暗吞噬的天空。 马蹄声! 浮浮沉沉的意识里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穿进了树林…… “快找侯爷!” “大人你看,前面躺着的——那个一定是侯爷啊!” 耳边的风声乱了,人声嘈杂,他感到鼻下,胸口传来温暖的触感。 “侯爷还有呼吸,大人,侯爷还有呼吸啊!” “侯爷……下官一接到求救的烟花就调了兵来救您啊……你可别吓下官啊,下官的乌纱帽和项上人头可都靠侯爷您了,刘大夫,快快快,给侯爷含棵人参,你可千万要保住侯爷的命!” 口中被塞入两片凉凉的事物,有人开始挪动他的身体,动作很轻柔,他半闭着眼,含糊地想,侯爷?侯爷不是已经死了吗? 在身体被抬上马车的一瞬间,他意识沉浮的最后一刻,瞳中瞥到的,是一抹光,他睁不开眼,并不知道那是官兵高举的火把——他只看到这样的光亮,破除黑暗来到世间。 他想,他是不是又要重新活一次? 这一次,他又该怎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三人自西桐城外遇到江猴儿等人之后并无耽搁,一路西行,第三日清晨时分来到覃乡县外。天色尚早,城门刚开,多是一些挑着蔬菜,干柴的小商贩正陆续进城,舒仪三人所坐的马车在这个时候进城极为醒目,城门官兵不敢怠慢,听说是前去县令府衙,连忙带路。 县令的府衙位于覃乡县主街,马车停在僻静的后巷,独门独院,青色砖墙,墙头伸出一丛蔷薇。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到来人穿着华贵,连通报都省了,直接把他们引入后院。舒仪打着哈欠一路观赏,院子不大,倒也布置地清静幽雅,别有一番风味。 一个长髯中年人虎虎生威地在院中打着拳,一套“长生拳”打罢,他转过身,正好看到一行人走进院子,心头有些疑惑,微笑着说道:“不知是哪里的贵客到了?” 笑声朗朗,极易让人亲近感,舒仪等纷纷施了礼,说道:“我们是京城舒家的,家中排行第七、第八。” 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惊讶,他问道:“舒,刘,展,沈,是四大门阀的舒阀?” “是的。”舒仪笑道。 货真价实的贵客,中年人脑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他是寒士出身,如今天下门第阶级森严,他在覃乡任县令六年未曾升迁,想不到今日竟有世家子弟上门来。 “下官张任知,不知小姐公子到覃乡来所谓何事?”态度又有了些恭谨。 舒轩道:“听说宁远侯被大人救回府中养伤,我们是来找他的。” 张任知笑道:“天色尚早,侯爷还在厢房休息。” “还请大人为我们带路。” 一行人绕着花园小径走着,舒仪又问道:“什么贼人,居然这么大胆行刺侯爷,不知大人如何救的侯爷?” 张任知稍一迟疑,忙道:“侯爷在离覃乡两里的峡道口遇到流民袭击,随行侍卫都遇害了,本官接到烟花报讯,点了人马赶过去,侯爷已经被贼子重创,幸好天可怜见,刘大夫医术高明,侯爷目前虽未完全恢复,却也没有性命危险。” 舒仪听了不由暗笑,宁远侯在覃乡外遇袭,县令难辞其咎,这张任知把遇袭地点强调是在离覃乡尚有两里的距离,想必是要推托责任,把救了宁远侯的事说的这么清楚,又是想邀功,她笑道:“大人对侯爷有功,以后前途无量啊。” 张任知忙摆手,只是谦逊地道“哪里哪里”。转头看到舒仪、舒轩淡淡笑容,旁边那个鬼灵精怪的小孩也是笑地古怪,暗暗称奇,难道这两个舒家子弟真的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不可能吧,两人看起来才多大岁数,又是世家子弟初出茅庐,哪里懂官场上的这些道道。 他正想着,已经走到了东厢门口,两个家丁守在门口。自从把宁远侯救回来,害怕同类行刺的事发生,他在院中安排了重重保护,低声问了家丁,知道宁远侯还没醒来。 “大人放心,我们进去看看就行。”丝毫不理会张任知为难的脸色,舒仪、舒轩、小柯鱼贯走入厢房。 此时天色仍是白朦朦的,几丝微光透入窗棂,映在地上,如水轻泻。舒仪绕过屏风,床(chuang)上正躺着一个人影,房里幽幽地浮着一缕药香。 曾经在脑中也勾勒过宁远侯,却从未想过,他竟是这个样子——约莫二十六七岁,侧面如刀雕而成,线条利落,眉宇间磊落分明。 “这就是宁远侯?”舒仪诧异地低喃,视线游移,床(chuang)上人在睡梦中也许并不安稳,锦被有些凌乱,手伸出被外,微微曲成爪。 眼光蓦地停在他的手上,指节粗大,手背上浅浅的有些细小疤痕,舒仪眉蹙起,心念一动,走到床沿边,伸手探去。 床(chuang)上人猝然惊醒,反手“啪”的一声扣住舒仪的手腕,冷声说:“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粗哑,舒仪微微一惊,乌黑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笑道:“宁远侯?” 听到这三个字,尉弋的手不自觉地轻轻一颤,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其实他并未沉睡,在众人走到他房门前时就早已清醒。自从伤重昏迷中苏醒后,他就不曾真正熟睡过。时时刻刻注意着身边的状况,借由重伤的理由避开了那些让他惶恐的目光。 他,并不是宁远侯。 他穿着侯爷的衣袍被救了回来,在第一次苏醒时,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没有否认众人对他的称呼——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如今他再要开口否认,就是要项上人头落地了。 腹部的伤口有了些痛楚,他皱起眉,忽然极淡的幽香拂到鼻端,清淡怡人,心不由平静下来。细品之下,这淡香像是梨花般清冷,直欲漫进四肢百骸,缕缕不绝。他不禁抬头看向舒仪,只见她虽穿着男装,倒也不故意掩饰性别,长发随意地在脑后一束,乌黑发亮,与她的瞳眸同样色彩,微光一照,真正是墨玉流光。 尉戈稍一打量,就知道对方并不是昆州女子。她进房之后那句轻语他装作熟睡时也听见了,声音清脆柔美,是南方独有的一种语调,珠玉似的圆润。 舒仪摆着好笑的表情看着尉戈,看他神色复杂的脸色,眸中深蕴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呆呆地注视了自己良久。 自己是那种可以让别人这么关注的美人吗?舒仪左手抚了抚脸,一眼瞥到旁边小柯的一脸嘲笑,即使皮再厚,她也不由有些脸红,作势轻咳了两声。 尉戈怔忡之间,发现自己竟还扣着对方的手,忙放开,问:“你们是什么人?”他才一放手,舒仪就后退了两步,那极似梨花的幽香立刻淡不可闻。 舒仪施礼,道:“我们来自京城舒家,家中排第七,第八。听太公之令,前来辅佐侯爷。” 舒阀?尉戈转头看了看几步之远的舒轩和小柯,脑中飞转,舒阀是“王辅之家”,世代出辅佐皇族的人才,是赫赫有名的士族。得到他们的认同,才是真正步入权力之巅的表现。昆州如今无主,就等着宁远侯继承王位。舒阀派人前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如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尉戈的视线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还是很难下定决心,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的态度既不是疏离也不是欣喜,态度含糊,舒仪也不见怪,转开话题:“侯爷练过武?” “练过……跟府里的武师学过几年功夫。” 舒仪笑了笑:“我想也是,侯爷一人从劫杀中逃脱性命,必不是偶然。” 尉戈闻言,想起了在树林里挡在他身前的李俊,心中一痛,表情僵硬地说道:“也只会几招粗浅功夫,能逃脱性命全靠侍卫舍身成全。” 舒仪叹道:“侯爷的侍卫全部都护主身亡,只怕侯爷还会遇到行刺,不知侯爷府上还有没有侍卫,可以在养伤这段时间调来?” 尉戈叹了口气:“这次去永乐城,我已经把府里无用之人全遣散了,府中下人全带在身边,谁知会让他们在这里丧命……”话到这里,他突然警觉,舒仪状似语出无心,怎么句句都像是旁敲侧击? 舒仪见他神色悲伤,忽而又有些复杂,又道:“侯爷也不必太过伤怀,回永乐城的途中,我弟弟舒轩会护卫侯爷。” 尉戈抬起眼看向舒轩,心里苦笑:居然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口中却道:“那就有劳了。” 舒轩容色平静地回答:“侯爷客气了。” 舒仪的眸光在流连在房内,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侯爷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回过永乐城了?” 尉戈挑起眉,眼神凝重。他记得,离开永乐城时他正好十岁——宁远侯是杜老王爷妾室所生的第三子,性格娇纵无理,自幼不受王爷的喜爱,十二岁时调戏前来王府做客的官员女眷,王爷为此大怒,将他遣到昆州边界的小县,也算眼不见为净。如今算来,跟随宁远侯离开永乐城,正好十七年了。 “的确有十七年了,”尉戈想到这里,低笑出声,盯着舒仪,语气隐隐冰冷,“想必许多故人都已不认识我了!” 房中一时静谧无声,远远的听到院中叽叽喳喳的鸟鸣,格外清脆动人。 “这天好热啊,”舒仪展眉一笑,像是没有注意到尉戈的话语,以袖为扇甩了两下,“说了这么多话,侯爷怕是累了,我们不打扰了。” 三人施礼离开。舒仪最后一个跨出房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房中正摆着一面屏风,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她试探性地对着里面喊:“杜若晋?” 尉戈半瞌眼,紧张的精神才刚松懈,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心神为之一颤,张开口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冷冷道:“即使你是舒家子弟,这样直呼本侯的名字,也太放肆了!”话说完,他手心已捏满了汗。 屏风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尉戈忍着伤口的不适,坐起半个身子,往外张望。房门大开,晨曦洒进房中,带着一种特有的瑰丽色彩,房门前,却已没有半个人影。 ****** 宁远侯在覃乡养伤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这正是给了昆州大小官员一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大量的珍贵的药材和官员的礼单往覃乡县令府邸送来。头几天,送来的大都是名贵药材,接着陆续而来的是一些金玉古玩,这些都还好处理,最让覃乡知县头疼的是,居然有两个官员别出心裁,送来了两个千娇百媚的舞姬。 县令府并不大,东厢住进了宁远侯,西厢让给了舒家姐弟,如今又多了两个娇客,在这样下去,恐怕自己就要搬到大街上去睡了,张任知苦恼的想。 这件事很快就让正在养伤的宁远侯知道了,他面色铁青,扔了一句话:从哪里来的就让她们回哪里去。 很快,昆州又有了新传闻,宁远侯劫后余生,性情大变。 初夏转眼已过去,芳华早谢,天气燥热,昆州的热又与别处不同,湿闷难耐。舒仪在四季中最惧怕酷暑,初来几日还能忍受,随着天气的变热,她渐有不胜之感。 张任知立刻命人将西瓜放在篮中,在清晨泡入井中。每到午时,暑气逼人,把西瓜取来给舒仪食用,清热解暑,凉爽无比。舒仪大喜,此时西瓜刚从西域传入启陵,京城少有,她每日午时以西瓜为食,兴致好时,和舒轩一起,抱着西瓜到宁远侯处一起享用。 宁远侯对舒仪大有防备之态,每次见舒仪和舒轩抱着西瓜而来,啼笑皆非。 舒仪再也没有试探性地提过问题,每日只是避暑谈笑,宁远侯也仿佛忘记了当日直呼其名的事,态度渐渐软化。 这日,暑气正浓,舒仪带着西瓜走进房中,看到宁远侯坐在窗前看书,略有些惊讶:“侯爷的伤已经好了吗?” “前几日已经好了,”尉戈抬起头,眼光扫过她提着的西瓜,笑道,“又是西瓜?” “我只恨不能晚上也抱着西瓜睡。”舒仪宝贝地拍了拍手中的瓜,放在桌上,大方地撩起袍角,坐在没有阳光照射的阴暗处。尉戈却直对着窗外的夏日骄阳,他大病初愈,体虚气弱,身体只感到有丝阴冷,半点不觉酷暑。 舒仪看着如此情景,佩服无比,注意到他书页半晌没有翻动,开口道:“侯爷是有心事?” 尉戈合上书,淡然道:“昆州今年水患成灾,良田被淹,灾民流离失所,我想出去看看情况到底如何了。” 舒仪有些诧异,望着宁远侯,他眸底始终有一抹悲色,没有半分假装的痕迹,微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这些天,张县令招来二十几个有武功底子的青年,舒轩正在训练他们,过几天,有了侍卫随行,侯爷就可以出门了。” 这个出行机会很快就来了。 尉戈看着院中一众威武出众的侍卫,惊讶地看着张任知,张任知笑着摇头,意思是“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张任知招来的,都是覃乡青壮男子,其中包括他的儿子。本来想找个武师将这些人好好调(tiao)教一番,这日正好被舒仪看见了,二话不说,笑眯眯地把这训练的责任包揽了。张任知不敢忤逆,只好听之任之。 舒仪每日在院中乘凉,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舒轩来训练。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短短一个月,就让侍卫们焕然一新,多出了威武之气。张任知对其训练方法感到好奇,曾偷偷问过几个侍卫,几人都是脸皮抽筋地说:“大人,您别问了,一想起就是恶梦啊。” 张任知偷偷看了舒仪和舒轩一眼,心想:年纪轻轻倒不可小觑了,到底是来自舒家的。 尉戈决定去覃乡县的东面,张任知大惊,那里聚集着一群流民,怎敢让宁远侯犯险,一力劝说:“侯爷,万万不可去那里,流民无知,万一冲撞了您……” “无妨,”尉戈态度坚硬地道,“我就去看看。” 一行人围着宁远侯往县城东面而去。覃乡的位置靠近昆州西方,民风淳朴,街道清洁,县城虽然不大,却是气象万千,显出一县长官管理有方。张任知带着众人走过主街,面有得色。 “张县令,”舒仪笑指前方,说道,“你们这街上怎么看不到女子?” 众人听她这么说,望向前方,果不其然,路上走的都是男子,其余就只剩下一些年迈的老妇。 张任知稍一细想,便知道其中原因。前几日他已通知手下,侯爷这几日要出行——这宁远侯贪花好色,强抢民女,那是世人皆知,如今街上哪还有妙龄女子敢孤身行走。 这个原因他当然不会当众说出来,只能干笑着打哈哈,转过头,正好看到舒仪一脸捉狭。 尉戈脸上不免有些尴尬,装作不闻。 街道渐渐变窄,热闹升平的景象很快被抛到身后。县城的东面一片潦倒,想是张任知也未曾来过,大批流民被官兵挡在县城外。无处可睡,就以地为枕,以天为席。到处搭建着一些简陋的茅屋,几个衣衫褴褛的妇女围着一个临时搭起锅,不知在煮什么。走近了,还能闻到一阵酸臭的气味。 守卫在县城东面的士兵看到张任知来了,拦着说:“大人就不要过去了,那些乱民进不了县。” 张任知暗骂他不懂察言观色,调来一队士兵,陪同宁远侯等人走出县城。 那一片流民看到有达官贵人走了过来,先是瞠目结舌,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围了过来。 “大人,我们家乡的田被淹了,无家可回了。” “大人帮帮我们吧……” “我娘被淹死了……” 被流民围住,再也无法前行。舒仪看着周围,开始感到无措,口舌干燥,不知该讲什么好。 舒轩也显出动容的神色,轻声叹息。 回府的路上,宁远侯脸色森然,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千年寒冰。 众皆默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入夜,舒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随意披了件外袍,走出厢房。 凉风阵阵拂面,她精神为之一爽,抬头一望,暮色低垂,宝蓝色的天穹仿佛伸手可及,一轮冰月孤独地挂在树梢上,月色如乳,泄了一地清华,草木如披银泽。 像是还在江陵的梨园里,那里的月色也是这样的美好,她如是想,仰首一笑,今日种种在脑中一晃而过,连带着扯起了她深潜心底的思念,无可遏止地涌来。借着月色,她低头看着右手腕上戴着的那个黑色镯子,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交错的纹路,低头沉吟。 “舒仪?” 听到唤声,她侧过头,院中栽着两棵枣树,月光青碧如水,映着随风作响的树影,婆娑如画。树下站着颀长如劲竹的身影,绛色衣袂随风而动,于暮色中若隐若现。 “侯爷,”舒仪眨眼,片刻才缓过神来,唇角含笑,走上前,“怎么?侯爷也睡不着吗?” “酒兴大发,想喝两杯。”晃晃手中的两个酒壶,尉戈道。 舒仪眸光一转,看着那两个枣红色酒壶,道:“侯爷刚刚伤愈,喝酒怕是会伤身的吧。” “这伤都没要我的命,难道区区几杯酒就能送我见阎王。”尉戈哈哈一笑,提着酒壶走到廊下,就地坐在台阶上,对舒仪说道,“侍卫都被我支开了,想不到碰上你。” 舒仪见他这样举动,略感讶然,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光芒,笑道:“侯爷真性情。” 尉戈扯开酒壶封口,将酒壶口倾斜,壶中一半的酒倾泻在地上,醇香袭人。 “酒兴大发,可是陪我喝酒的人,已经长眠覃乡了。”看着酒液渗入土中,他轻声叹息。 舒仪缓步来到廊下,悠然坐下:“侯爷不易多饮,那一壶酒就让给我吧。” 任由她抓走酒壶,尉戈道:“这酒只怕你喝不惯。” 举起酒壶就口而饮,仿佛火烧似的一团窜进喉口,她呛地一时说不出话,眉角高扬。 “这可不是什么好酒。五文钱,随处都可以打一壶,像你这样世家小姐,喝不惯吧。”尉戈稍带讥诮地说道,看向沉默不语的她,月泽光润,兜了她一身的清辉,他平日见她肤色素白,此刻更像是美玉,隐隐带有透明光泽,烈酒入喉,脸颊上熏出些微红润,真如落锦红霞,头发随意地束起,此时倒有几根调皮的发丝随风轻抚她唇边轻漫的笑,仿若淡墨勾勒而出,掩不住的清扬洒脱。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良久,心里无端有些烦躁,忙撇开视线。 看这地上隐现的酒渍,舒仪又抿了一口酒,问道:“什么故人,能让侯爷亲自祭酒?” 他皱眉,忆起往事种种,道:“如果不是他,我定然死于覃乡外的那场劫杀。” 晚风徐徐,院中枝叶簌簌轻响,如人低语,又如细雨缠绵,夜色愈浓,天幕如墨,越显地一轮冰月如水青碧。 尉戈提起酒壶,猛灌了一口,身上暖了起来,望着院中寂寥,不由想起——曾经和李俊一起把酒言欢,李俊戏言:你我俩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有难,大哥我顶,有福,你我同享——如今竟然一语成谶。心头说不出的苦闷,多日来的压抑一泻而出,尉戈苦笑道:“有今生没来世……你抛下兄弟一个人走了,真他妈不讲义气。” 他偏过脸,仰脖子又喝一口,看着舒仪:“你笑我粗鲁是不是?呵呵,你们门阀子弟,王侯贵胄,出身高贵,自然不懂这些。” 舒仪笑着摇头,尉戈却好像没有看见,目光落在远处,满面悲色:“你今天看到没有,有多少流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回,你根本就不知道,有的人,可以为了几两银子,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卖了,可是能怪他们吗?不能,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了……王侯占几成,贫苦百姓占几成?你们穿着绫罗绸缎草荐他人性命,凭什么?就凭命好?” 舒仪怔住,看着尉戈大口灌着酒,狂笑如哭。 “大哥常说不甘心,屈居人下,苟延残喘,算什么男儿本色,如果能谋得一官半职,使得一方百姓尽得衣食饭饱,方才心满意足。可我如今算什么,阎王面前走一遭,竟然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么多……这么多人衣食无所依,妻离子散,我……我算什么……” 将心中愤懑发泄一通,尉戈脸色苍白,耳根却是通红,喃喃道:“男儿在世,当争作人杰……。” 当争作人杰! 舒仪将这话含在嘴里念了一遍,眉心蹙起。尉戈已是酒酣耳热,静坐廊下,半垂着眼,似是忆起了过去,神情迷茫空洞。 “侯爷,”舒仪仍旧小口小口地品着酒,“争作人杰,对如今的你来说,也并非这么难。” 尉戈一颤:“人杰?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还作什么人杰……” 绽出笑容,她一脸从容:“侯爷是杜若晋,未来的昆州之主。” 他倏地睁开眼,森冷地道:“你早已经知道了不是吗?”见第一面的时候,虽然他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但是可以肯定,她从那时候起就已经知道他并不是宁远侯。 “我是舒家第七女,前来昆州只为辅佐侯爷。”舒仪纹丝不动,眸瞳冷敛,直直地对上尉戈的目光,截断了他的试探。 尉戈看着舒仪,仿佛要看透她似的,目光深远,对视半晌,终是长长一声叹息:“还请你倾力帮我。” 舒仪复又笑:“侯爷放心。” 尉戈亦是微微一笑,老话重提地说道:“覃乡一县就已经有这么多流民,昆州之内真不知道受水患所害有多少人。” 舒仪道:“这倒容易,回到了永乐城,一则,向朝廷上书,请求拨款赈灾,二则,调度昆州内的粮食储量,必能解灾民之难。” 尉戈点点头,想了又想,神色有些为难,说道:“离开永乐城已经十七年了,要想接管王府只怕要下大功夫,我的名声……” 舒仪眉眼舒展,笑的狡黠无比:“想必侯爷也发现了,覃乡县令治理有方,一县事物井井有条,而且他为人极善变通,是巧智善谋之人,侯爷不妨带他一同回永乐城,他是寒士出身,侯爷给他这个恩惠,他肯定会感激侯爷,不会有二心。永乐城的情况我们都还不清楚,侯爷身边有可信之人,做事才方便。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救起侯爷的人,说什么也不能把他放在覃乡,万一以后有了什么纰漏也可以尽早防范。回到永乐城,侯爷尽可礼贤下士,招纳贤才,对于真正贤能的人,侯爷不妨可以破格提拔,何论出身。只要侯爷这么做,用不了多久,自然会有贤士汇聚而来。” 尉戈肃然,舒仪的言外之意他当然明白,把张任知带在身边,其本身才能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掩盖真相,后面一点也正合他的意思,他一向对士族阶级的“以出身论富贵”的做法最为反感。 舒仪捧着酒壶,侃侃道:“至于侯爷的名声,的确是糟糕了点。倒也完全没有办法。” 尉戈眼睛亮色起,问道:“什么办法?” “侯爷的名声,世人皆知,可是侯爷十七年来不曾进过永乐城,永乐城的百姓,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侯爷,只是茶前饭后听的闲言碎语。人人都说‘万恶淫为首’,侯爷应该扶夫人的灵柩回永乐城,进城前沐浴斋戒,素衣扶柩进城,还应写一篇祭妻文,进城时大声吟诵。还有下一句‘百善孝为先’,老王爷薨时,侯爷并不在永乐城,这次回去,定当好好摆出孝子模样,老王爷素来受昆州百姓爱戴,只要侯爷做得好,昆州归心,不过是时间问题。” 听到昆州归心四个字,尉戈涌起一阵荒谬感,曾几何时,他竟然也能挨上这四个字,可是紧随荒谬而来的,是隐隐的雀跃,在心底深处,仿佛有暗流潮涌,蠢蠢欲动,而奇异的是,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舒仪看着他深思的侧面,淡淡一笑,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夜色深沉,两人默默不语,不知不觉,她手中的大半壶酒已经进了肚,身子温热,思绪飘忽。 “这酒还真烈。”舒仪低喃。 尉戈听到了,低头察看,两个酒壶竟然已经快见底了。他平日喝惯了这种烈酒,到也不觉得,想到舒仪只是一个姑娘家,居然也能喝下一壶,实在大出乎他的意料。看她笑意越浓,脸色反常地显得红润,分明有了醉意。 “你醉了,快回房休息吧。”尉戈温言相劝,却发现舒仪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听到。他状似无奈,想了一想,说:“你等一等,我去倒壶茶来。” 看着他站起身,背着月色,身形挺秀,舒仪有些迷茫,脑袋晕乎乎的,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眼眶有些潮热,喊道:“师父……你去哪?” 尉戈诧异地转过头来。 看清他的脸,舒仪稍一迟疑,面色瞬时苍白如雪,讷讷地放开手,强笑道:“侯爷,这酒真是烈,我好像糊涂了,麻烦侯爷去弄些茶水来。” 尉戈错愕地看着,在回头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舒仪眼中隐有泪光,可转眼而逝,仿佛一切就是他的错觉,舒仪低头不再说话,他只能道:“你等等。”疾步往厢房而去。 听着他脚步远去,舒仪紧提的神经放松下来,自嘲地笑了笑,耐不住强烈的酒劲,身子一软,平躺在廊下,呆呆的看着整个天空。 深邃乌黑的天幕像是一团浓墨泼将下来,把她整个人都融了进去,望不到边。她昏沉沉地阖着眼,半醉半醒间,蓦地眼前出现一张俊美的脸:“姐姐连我来了都没发现,喝酒醉了吧。” “轩,你干吗倒立?”她头昏眼花,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有些颠倒。 “你真是醉了,”舒轩坐到她身边,看到她一头如瀑青丝都散在地上,微微一叹,拾起几缕她的发丝,“姐姐今天看到那些,是不是心里有些难受?” 舒仪闭起眼:“只是想到过去了。” “姐姐……”舒轩温柔地轻唤,仿佛是春日和煦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有我在你身边。” 细密的睫毛轻轻翕动,舒仪嗯了一声。 “有我在你身边,所以你不用再回想过去了。”月光映照下,清俊的面容让院中万物都显地失色三分,舒轩极淡又极轻柔地说,他凑近舒仪的脸,热地炽人的酒气喷上他的脸颊,似有似无的还夹着些许清淡暗香。 舒仪笑着睁眼,眉目弯弯如弦月,瞳仁里似乎映着天幕,幽如墨潭,许是醉意浓重,眸光流转,异样明亮。 “轩,还记得下山的路吗?我好像没力了,你背我吧。” 舒轩抑不住笑出声来,看着舒仪一脸娇憨,仿佛是儿时的模样,心微微一痛,扶起舒仪,指腹触到她身上的淡紫丝罗,光滑如水,凉意顺着手直往心里滑去。 舒仪伸出手,借着舒轩的力坐起来,在她一躺一起之间,露出素白内衫,舒轩露出无奈的神色,帮她拢好衣襟,半蹲着身体,背过身去:“姐姐,天色晚了,来,我背你。” 漫漫岁月如梭而过,他们却仿佛还在昔日的梨院后山。 舒仪把整个身体倾在他的背上,手臂搂着他的脖子,脑袋沉重地已经不能思考,思绪搅乱成一团。本是随意束起的乌发挣脱了束缚,流水似地泻下,迤逦地垂到舒轩的胸前。 幽香顷刻袭到舒轩鼻间,压下了酒气浓郁,饶是对着香味极为熟悉,他的呼吸仍为之一窒,反手稳住舒仪的身体,他站起身,抬眼一看,宁远侯一脸的讶异,悄然站在台阶上。 谁也不知道尉戈此刻心中的骇异。 适才舒轩转身相对,月光勾勒出这少年精巧无可挑剔的面容,狭长的凤眼里满是明媚和温柔,转头一刹,眸色趋于平静,寒光如雪,静静地看着尉戈。 这对姐弟真是古怪,尉戈暗想,可是哪里古怪,他又想不出个详细缘由。 手中握着一个茶壶,对视半晌,终是尉戈忍不住开口:“你……她,她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想打破这诡秘安静的气氛,眼睛不由自主避开舒轩的目光。 “家姐失仪,侯爷见笑了!”口中说着自谦的话,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 尉戈脱口而出:“无妨。” 舒轩点头,背着舒仪,不慌不忙地慢慢往院东的厢房走去。 远去的背影渐渐淡去,像是暗夜中的剪影。尉戈怔怔地望着,想起刚才的问答,竟是感到舒轩身上隐隐透着的压力才脱口而出。他抿唇成线,心头有些沉郁。到了今日,才真正见识到门阀子弟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对着月华清洒的空寂庭院,尉戈幽幽一声长叹。 此刻,他还未意识到这对姐弟将与他荣辱纠缠一生的命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宁远侯伤势大好,不再耽搁,立刻启程赶往永乐城。与一个月前截然不同,此时身边侍卫仅三十余人。舒仪将队伍分成两支,由张任知带侍卫八人护送宁远侯妻妾的灵柩远远地缀在队伍的身后。 时值盛暑,昆州下了两场大雨,本来四天的路程,走了五天也没到永乐城。那一日午后,雷声阵阵,不到片刻雨声落如马蹄。宁远侯等人刚赶到元渠,眼看雨势滂沱,难以赶路,便就近找了间客栈歇脚。 宁远侯伤愈不久,加上一路奔波,深感疲惫,回到厢房休憩,舒轩带着侍卫等随行守护。 舒仪一人得了空,在店里找了靠窗的僻静位子,百无聊赖地赏雨。她本性畏暑,对这甘霖般的雨十分欢喜,把身旁的六扇格窗全打开了,任由大雨夹着泥土的寒气扑面袭来。雷声过后,雨势渐大,雨滴仿佛是掉了线的珠玉,落落有声,飞溅在房檐上便像是要凿出一个洞来,弹起后,又绽成一朵朵水花。 窗前落雨成帘,湿气氤氲,她依窗而坐,极目远眺,只见苍苍暮暮,近处的檐角相衔,远处的远山含黛,都像是化了,乍青还灰地拢在层层水幕中。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柯跑到桌前,不客气地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开口道:“我打听到一桩有趣事。” 舒仪微微一笑,小柯出身宗录堂,嗜好就是到处打听,每到一处都坐不住地到处闲聊,今天才去这么一会儿,只怕遇上难事了。 果然,小柯说道:“听说这个镇上有个极貌美的寡妇,丈夫死了已经有四年了,她带着一个陪嫁的丫环,守着两亩薄田过日子。她是本地一个老夫子的女儿,未嫁之前也大有才名。自从她守寡之后,便有许多人上门提亲,希望她改嫁。那寡妇烦不胜烦,闭门不出,不再招待来人,并在家门口贴了一幅对联,说是只招待解开对联的人进家门。她贴出对联半年多了,就真的再也没有人前去打扰了。” 舒仪吃了一口点心,笑问:“她贴了什么对联?” 小柯道:“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批‘南北’,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也算是对联吗?” 舒仪听了,稍一思索,笑道:“果然是有些才学的。” 小柯不解:“什么意思?” 舒仪道:“上联二三四五,缺个一,下联六七八九,少个十,自然就是‘缺一少十(缺衣少食)’,横批‘南北’,就是没有东西。那寡妇是告诉别人,缺衣少食没有东西,上门恕不招待,分明是拒客的意思,就算别人解出了对联,也不好意思上门去了。” 小柯恍然大悟,看了舒仪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有些不服气,他到后堂听人讲了这个故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被她却这么容易解了,不由嘀咕:“女人就是心眼多,直接写个‘谢绝会客’不就得了,真不爽快。” 舒仪闻言,含笑瞅了他一眼:“像你这样爽快的人,以后科举时,可以直接在试卷上写上‘状元’,如此便成状元了。” 小柯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噗哧一声,似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舒仪状似无意地往店堂中一瞟,客栈并不大,一道竹帘子把前厅后堂隔了开来,此刻前堂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让舒仪注意到的是堂中的一桌,坐着两个人。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笑得正欢,想必刚才就是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旁边坐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面如冠玉,眉长入鬓,着竹青长袍,没有任何赘饰在身,其人风雅,实在也不需任何饰物点缀。 他唇角含笑,对上舒仪的眼神,微微一怔,说道:“在下杨臣,这是舍弟杨瑞,刚才见小兄弟说的有趣,才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舒仪一身淡黄白纹的衣衫,襟口金丝镶边,头发很规矩地束起,眉眼盈盈,俨然是一个翩翩少年,她客气地点头示意:“是我们言谈无稽,让兄台笑话了。” 杨臣随和地道:“小兄弟也是这雨天难以赶路吧,在下兄弟二人是来昆州行商置办些货物的,不知两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舒仪挑眉,心下暗疑,这两人的言谈并不像商人,所穿衣质差别甚多,也不像兄弟,旁边那个笑出声的小伙子倒很像是在保护杨臣。 她摆出天真的笑脸:“我叫苏七,这个是我家小厮。”小柯敢怒不敢言地闷哼一声。 杨臣惊异地打量了两人几眼,说道:“相见是缘,刚才听小兄弟才思敏捷,在下佩服的很,不知苏兄弟介意不介意同桌来相谈一番。” 对方如此客气,再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舒仪站起身,带着小柯坐到杨臣一桌,施礼道:“如此多谢兄台款待了。” 舒仪落座,杨臣问:“刚才听苏兄弟解那个对联,莫非以前曾听过这桩趣事。” 舒仪笑道:“今天第一次听说呢。” 杨臣目光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随即又笑道:“如此说来,苏兄弟聪慧过人,在下真是欣羡。” 旁边的杨瑞插口道:“公子昨天不是也解开了对联嘛……”话音未落,被杨臣冷眼一扫,他立刻噤声。 舒仪暗笑,杨瑞脱口而出两人并非兄弟的事实,她恍若未闻,神情自然。 杨臣被当面拆穿谎言,面色依然如常,客气了几句,他说道:“刚才听苏兄弟如此快的反应,其实我也有些难题未解,想向兄弟讨教。” 舒仪蹙眉,推谢道:“杨公子见多识广,连你也解不出来,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小柯见这两人互相恭维,却还不切入正题,他对各种事物有种本能上的好奇,耐不住说道:“到底是什么难题,说出来听听,俗话不是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四人合计一下,说不定就有答案了。” 杨臣面色温和,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家老爷一生攒下了极大的家业,膝下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各有过人之处。老爷年事已高,必然要找出最好的继承人。二公子是嫡出,最是名正言顺,所以我家老爷已经定了二公子继承家业。”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仔细观察舒仪和小柯的面色。 舒仪拿起桌上的点心品尝,口中含糊的说:“那不是很好。” 杨臣道:“可是除了二公子,其他公子也都是才华盖世,同时也有继承资格的人。大公子为老爷打理一方的事业,功劳甚大,而且与二公子交好。三公子素有贤名在外。至于四公子嘛,最受老爷宠爱,他的母亲,也是我家老爷最喜欢的姬妾。苏兄弟,如果要让三公子继承家业,该用什么办法呢?” 舒仪略略沉吟,问道:“为何是三公子?” “这个……”杨臣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反问,神情霎那间有些松动,随即肃然,“我相信,三公子是最适合的人选。”话音灼灼,仿佛理所当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霸气。 “真是坦白,”舒仪笑笑,“杨公子见识过人,应该知道,三公子想要成功的机会极其渺茫。” 怦的一声响,一旁的杨瑞将茶杯重重扣在桌上,双目炯炯,对舒仪怒目而视。 “并不是没有机会,不是吗?”杨臣不以为许,依然笑地从容,拿起桌上的茶壶,替舒仪满上一杯,说道,“苏兄弟,我们今日不过是闲话一番,你我萍水相逢,言谈又何须顾及呢。如果苏公子和我家三公子一样的处境,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放弃眼前机会吗?” 对她的称呼从“苏兄弟”上升为“苏公子”了,舒仪笑眼如弦月,注意到杨臣看似温和的目光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锐,默然思考半晌,说道:“大公子既然替你们家老爷打理一方的事业,为何不能继承家业?让我想想,大家族规矩多,刚才你说二公子是嫡出,那么大公子必然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才与继承家业无缘了。大公子与二公子交好,三公子何不好好利用这点呢?” 杨臣颔首,接口道:“离间的办法我们也曾想过,可是二公子与大公子从小交情非同一般,又岂是这么容易被挑拨的?” 舒仪微微垂下细密的睫毛,沉吟道:“大公子没有争位的心思,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吗?他替你家老爷打理一方事业,看在有心人眼里,难道就没有人动过其他心思吗?这种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本人怎么想,而是在于别人怎么想。三人市虎,曾参杀人……只要他身边有人动了心思,其结果就很难说了。如果大公子对家业有觊觎的消息让你们家老爷知道了,二公子是保他好呢,还是不保好呢?” 杨臣一震,眸光紧紧锁住舒仪:“大公子独守一方,如果老爷对他起了疑心,二公子保也难,不保也难。两位公子本是坚不可破的一体,这样一来,二公子等于自断一臂。此计甚妙,可是,要让老爷起疑,也并非容易事。” 舒仪扬眉笑道:“如果事事都要三公子出面,只怕与家业也无缘了。四公子受你们家老爷宠爱,他身边的人对二公子最为忌惮,这对付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事不妨就交给他们来做。三公子何不作壁上观,只要稍稍推波助澜,何愁不能从中取利。” 杨瑞和小柯两人没有插上话,一直静静坐着,听到此处,两人骇然,半是疑惑半是惊恐地看着舒仪。 杨臣心中也是一惊,唇边笑意微敛,眸光在舒仪脸上流连再三。他原先只道这少年思维敏捷,却不想他提出的主意竟然如此狠毒,连消带打,竟然把三方都算计进去了。细想之下,这办法确实可行。 可是出这个主意的人,只不过是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天真少年,想到这个,杨臣就轻松不起来。 他沉思半晌,紧盯着舒仪的目光变幻莫测。 “苏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才高,不知师出何处?” “我师父高来高去,踪迹难寻,”舒仪笑眯眯地说,“是绝世高人。” 杨臣语塞,又道:“苏公子对家族如此熟悉,想必也是出身名门吧。” “这当然,”舒仪轻笑,一脸理所当然,“我系出名门中的名门。” 小柯险些从椅上滑倒,心想,有这么皮厚自夸家门的吗。 杨臣俊雅的面容亦有片刻怔忡,脑中思索着哪里有苏姓的富户,温和地说道:“苏公子难道没有想过出任仕途?” 舒仪悠然一叹,徐徐道:“仕途凶险,我胆小如鼠,不敢尝试呢。” 杨臣眸色转深,幽不见底,神情似笑非笑:“苏公子真是说笑了。” 窗外雨势渐歇,房檐上水滴延绵不断,忽而有一人撩起竹帘走进店堂,手上拿着一把纸扇,扇上绘着精致的山水,来人是个粗壮的汉子,与纸扇极度不协调,扇面上滴落着水珠,很快就在店堂前洇了一小片水渍。他在店堂中张望,大步向舒仪这一桌走来。 神态恭谨的来到杨臣面前,低下身,轻声在杨臣耳边说着话。 杨臣笑容不改,眸光似有似无地盯着舒仪,听着来人的报告,掩不住面色一变,转过头来,正颜对舒仪说道:“苏公子,今日与你一番倾谈,在下受益良多,可惜家中尚有急事,我赶着回去,就要在此拜别了。” 他站起身,看着舒仪,微微一笑:“我还真想再和你再多谈一会,可惜了。” 舒仪暗暗松了口气,欣然答道:“我见识浅薄,班门弄斧,让杨公子笑话了。既然公子事急,就此别过了。”拉着小柯一起作揖答礼。 杨臣唇微启,像是想说什么,最后看了一眼舒仪,默然带着杨瑞走了出去。 小柯悄声对舒仪说:“他们肯定不是生意人。” 舒仪白了他一眼,对他的迟钝深感无奈,难得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小柯,以后千万别说你是宗录堂的弟子。” 小柯仰起脸:“为什么?” “别让宗录堂百年的名声毁在你手里了。” 杨臣走出店外,雨依然在下,细密的雨滴构起一个水雾缭绕的世界。他冷声问:“师尊呢?” 大汉撑起手中的伞,遮住杨臣的身躯,答道:“就在后院。” 杨臣淡淡扫了他一眼,狭长的丹凤眼中冰冷如霜:“你们好呀,刺杀宁远侯的事失败了,在三皇子面前不好交代,居然连师尊都请出来了。” 大汉和杨瑞低下头,喏喏不敢言。 杨臣心下长叹,对着竹帘看了一眼,脚步不停,绕过前厅。后院寂静,一旁是马厩,天气不爽利,并没有闲人,檐下停着一辆轻便的马车,车旁同样站着一个大汉。 杨臣走上前,俊颜恭敬,低头垂目面对马车,道:“弟子杨臣,见过师尊。” “出了什么事?”马车内男子的声音不疾不徐,仿如乐声,似山涧溪流,又似清风颂吟,悦耳动听,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谢耿之,小楼行刺宁远侯失败了,”杨臣淡然说道,“不过应该是意外。” 马车内没有应声,车外的四人静立着,神态平静。车内男子轻轻嗯了一声,道:“兴许是宁远侯命大。” 杨臣抬起头,对着身边三人使了个眼色,三人远远避开,他这才又开口:“师尊,宁远侯未死,是让他们重新刺杀,还是应该转而好好安抚宁远侯?” “你认为呢?” 杨臣想了想,面色稍有为难,轻声说道:“师尊,舒家子弟全被舒老派出,去宁远侯身边的,是……是舒仪。” 他说完,心下也不由有些忐忑,看不到马车内的情形,亦没有任何声响,只听见雨声淅沥,滴滴嗒嗒地落在心上。过了片刻,依然没有动静,杨臣忍不住,说道:“师尊曾说过,舒仪是我的师妹,如今她已经来到昆州辅佐宁远侯,刺杀的话……” “小仪的武功并不弱,”男子的声音稍有些低沉,似乎温柔了几分,“谢耿之这一次也未必能成功。” “所以弟子认为,应该好生安抚宁远侯。天下皆知,宁远侯品行不佳,难成大器,三皇子稳住他,日后昆州就不会成为东进的绊脚石。” 男子似乎叹了口气:“你不了解小仪,如果此时让她缓了口气,日后昆州就没那么容易掌控了。” 杨臣凝视马车,说道:“宁远侯不成才,舒仪师妹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改变乾坤。弟子会禀告三皇子,对宁远侯行安抚之策。” 车内男子不置可否,空气中让人窒息的迫力消失了,杨臣唇角微勾,知道自己猜对了师尊的心事。 “师尊,刚才我在客栈遇到一个少年,与他攀谈一会,他所出的计策,居然与师尊相差无二,实在惊人。他也认为,三皇子要想得势,必然先要搅乱局势,方可从中取利。” “想不到昆州还有这样的人。”车内男子似乎也勾起了兴趣,“英雄与时势,自古难以分开,既然现在时势未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开创时势,能想到这点的人,应该洒脱不拘常理才对。” 杨臣笑道:“的确是一个洒脱飞扬的少年公子,如果这次不是有正事在身,我还想招揽他。” 他虽然看不到车内人的样子,此刻却感觉到师尊笑了。犹豫半晌,他开口道:“现下舒仪师妹也在昆州,难道……师尊不想见她一面吗?” “不见了,”车内人淡淡说了一句,话音平静,“办正事要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天色微亮,薄雾缭绕,天边一道曙光欲破,撕扯着半边天色灰暗如破布暗渍,在永乐城脚下投下一抹剪影。 此时城门未开,几十人的队伍等待在城门口。宁远侯等人就在此处与护送灵柩的张任知汇合。 舒仪偏首听着张任知的禀报,频频点头,低声吩咐两声,转身向宁远侯走去。 宁远侯正抬着头,出神地望着城头,面上不知是喜是忧,是愁是怯,面色百转,目光复杂。 “侯爷可是近乡情怯?”舒仪淡笑着走近。 “也许,”尉戈拾回目光,眸中有些寂寥,“十七年前,我走的时候,身边有这么多人,可如今,回来的只有我一个了。” 舒仪看着他因伤感有些萧索的面容,劝道:“多想无益。侯爷,死者难以复生,生者才更应珍惜。” 尉戈喃喃将话重复了一遍,心头释然不少。回头看到侍卫们笔挺的站着,队伍方正,点了点头。 舒仪轻声提醒:“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进城了,还请侯爷准备。” 尉戈想起前几天舒仪和他说的种种,犹豫道:“真要如此吗?这个也……太……” “侯爷,你也知道民间对你的传闻,如果你真要坐稳昆州之主,这是建立你名誉最好的时机,可千万要把握好了。” 尉戈苦笑着颔首。 舒仪神秘地走近两步,从袖中取出两件事物。一串殷殷如血滴的尖头小辣椒和一块有些暗黄的绢帕,面对尉戈疑惑的眼神,她笑地不怀好意:“侯爷,这两样你收好,等会真要哭不出来,你就咬一个辣椒,抹一下帕子。” 尉戈面现难色地接下。舒仪又道:“张县令已经着人把祭妻文写在棺木旁的帷帐上,侯爷如果忘词了,可以看一看。” 尉戈的思绪再次有些停滞,捏着手中的辣椒串和绢帕,有种欲哭无泪之感。 旭日悄悄东升,城门口人流渐渐多了起来,有商贩也有赶路人,看着前方一众队伍护送着几具棺木,每人都是素白的衣服,不由好奇,议论纷纷。 众侍卫早几日都得了命令,今日必须摆出一副悲痛肃穆的模样。于是每个人都面色严肃,不敢私下议论。宁远侯身着白色长袍,头戴白色熟绢练冠,腰佩青石玉带,身形玉立,独站在城墙下,萧索的背影让人不由生出哀叹。不仅是他,舒仪,舒轩,张任知,甚至小柯,也都是素衣白袍,身上不着金玉,整个队伍雪白一片,让人望而生敬,不敢接近。 不一会儿,城门缓缓打开。两小队的士兵已经得了命令,步伐一致地来到舒仪等人的面前,听从调遣。由这两排士兵开道,众侍卫将宁远侯舒仪等人围在当中,推着几具棺木,往城中缓缓进发。 守城门的士兵站立一旁,高喊:“宁远侯进城。” 哄地一声,城门口等待的人群像是炸开了锅,惊疑不定的目光聚集到了宁远侯等人的身上。 舒仪和舒轩两人左右站在宁远侯身旁,舒仪悄悄说:“侯爷,可以开始了。” 尉戈移目高空,天色灰蒙,倒像一潭浓浊不堪的湖水,城墙高高耸立,正如他幼时所见的一般,并无改变,如今变的,只有身份了。 十几年的幻变转瞬就在眼前晃过,百感交集,心头累积的悲伤便慢慢地渗了出来,他也并不束缚心中所念,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一偏头,看到舒仪催促的目光,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斗转星移,乌飞兔走。转眼别卿满十年……不孝子回来了!” 城门口等待的人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站在一旁安静地观看。突然听到一声悲泣,队伍当首的一人站在棺木旁嚎啕大哭起来,众人已听说那是宁远侯,心下既是忐忑又是好奇,打足了精神探看。 宁远侯的风闻一向以“臭”字为宗旨,说起他强抢良家妇女,骄奢淫逸,那是三天三夜也数不清他的恶形,众人虽不曾目见,也能想像他是个五短三长,歪鼻子斜眼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模样。 今日一瞧,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宁远侯身高挺拔如劲竹,衣衫简洁似白雪。面貌端正,眉宇磊落,神色哀伤,哪里有半分恶相,分明是个英俊郎君。 众人所思相同,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 尉戈缓缓走着,单手依靠着棺木,高声哭诉道:“哀哉吾妻,吾等家还,卿却长眠,夫悔之晚矣……” 张任知偷偷注意周围的反应,心下暗叹一声好,对舒仪佩服万分。这主意正是舒仪所出,针对宁远侯名声不佳,尤其是其曾经荒诞的淫行。此刻进城,哭颂祭妻文,表达对已故妻子的思念之情,正好一举扭转其一贯恶劣的形象。 尉戈继续嚎哭道:“妻啊妻,昔日谁认不知妻贤孝良娣,吾年少放(fang)荡,不知进取,卿每劝吾,吾怒目而视,置之不理,自我识卿,无信誓旦旦携尔共自头,今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一腔衷肠无处诉,珠散璧碎影成单,卿可怪我?卿可怨我……” 此刻正是早集时间,人越来越多,宁远侯的队伍走到大街上,众人争相张望,听到如此悲切的言语,无不感伤。众人疑惑地望向队伍,看到宁远侯扶着妻子的灵柩归城,竟如此伤心,互相打听消息。 于是,舒仪面色悲伤,对着涌到前方的人群诉说着这么一个故事。宁远侯生性风流,当然,只是风流,并不是下流,纳的姬妾多了点,玩乐的时间长了点。自从听说杜老王爷薨逝,他便郁郁寡欢,来永乐城的途中遇到行刺,当侯爷夫人挡在他面前而死时,侯爷终于幡然醒悟,原来妻子才是他最爱的人…… 说到动情处,舒仪抹了抹眼角隐现的泪水:“此情可待成追忆……” 众人亦动容:“只是当时已惘然。” 永乐城的百姓被感动了,他们亦不得不感动。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姓们亲眼看到宁远侯为妻扶棺,悲痛失态,哪还有不相信的。众人都想:侯爷出生富贵,自然是风流了些,那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大叔们纷纷自问:难道我们就年轻时不曾去过烟街柳巷?不曾三妻四妾? 大婶们纷纷互问:难道你们夫君不曾寻花问柳?不曾拈花惹草? 眼看的侯爷深情悔悟的模样,众人几乎都忘记了宁远侯的恶性,聚在宁远侯身边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尉戈哭完一段,换了口气,转头张望,眼光四下一转,感慨良多。张任知面色沉重地跟随在后面,他官场打滚多年,表情丰富,不落半点破绽。舒轩面沉如霜,也没有不妥。 尉戈看向舒仪。 如果说舒轩的表情差强人意,张任知的表情恰到好处,那么舒仪的表现算得上是万里挑一了。她面色悲痛,以一种悲悯的口气讲述侯爷失妻的深情故事,时不时还伸手去抹眼角边根本不存在的泪水,那种悲伤简直让人动容。 尉戈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很难再哭出来,眼看周围人流熙攘,有渐多的趋势。狠了狠心,以袖遮面,咬了两个辣椒,在嘴里一嚼,顿时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一直冲上脑门。 他张大双眼,面色通红,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再也忍不住,他张开嘴嚎叫起来:“啊啊啊啊……”这辣椒怎么这么辣! 民众们震惊了,刚才宁远侯的哭泣算是情真意切,如今这一声,可算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悲感动天了。 悲号的声音直穿透整个永乐城。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不少大婶掩面哭泣:“侯爷真是有情人。” 也有路过的少女哀伤叹息:侯爷这般情深,以前怕也是年少风流,其情可悯。 转眼间,一个“侯爷浪子回头”的故事就流转在众人的口中。 尉戈已经是辣地背过气去了,嗓子像是冒了烟,眼睛也是酸疼,他伸进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帕胡乱地抹了一下。不抹还好,一抹之下,眼睛辣疼,泪水刷地往下流。 “侯爷,那绢帕是昨晚用老姜汁泡了一夜的,”舒仪走近,尉戈正抬起头,双眼通红,泪水汩汩,“咦?侯爷,干吗一脸怨愤的看着我,难道我刚才没告诉你吗?” 小柯跟在舒仪身后,肚子里的肠子早已笑地打结,面上硬憋着不敢笑,一张小脸忽青忽白,看在别人眼里,倒也是悲痛的神情。 哭嚎了两个多时辰,才走到王府门口。尉戈已经是哭地脱力了,看到王府的朱漆大门,内心激动不可抑制,心想着这场折磨总算要到头了,表情愈加真挚,扑到门前,高喊:“不孝子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昆州王府原叫“极乐宫”,南北朝时已修建完成。自启陵开国始就作为行宫,淮帝继位初,极北之地的弩族三次犯境,都被异姓王杜震挡了回去,淮帝念其功高,便将极乐宫赐作昆州王府。 “极乐宫”——舒仪一踏进王府,就想起这三个字来。江陵舒家别苑也是江南名园,可与此处相比,相差何止千里,亭台茂盛,花柳遮颜。正殿引水为渠,池水环绕,玉阶朱梁,坛以纹石砌成,壁饰以群仙彩画,殿高三仗,檐角飞啄,郁郁与天相连。 宁远侯被搀扶着进了麟德殿。舒仪等走过殿前,两百多王府下人整齐地排列着,见到王府的新主人,纷纷伏地行礼。前首是一众宫女,当着正浓的日头,妆容却丝毫不乱,头上的珠钗映着光亮点点在殿前闪耀一片,刺眼欲盲。 麟德殿是杜老王爷平日和官员议事的地方。殿内宽广,青砖色沉,让人倍感凉爽,如同含霜。殿内放着两口沉木箱子,样式极其老旧,还有几处不起眼的脱漆,静静的摆放在角落。 王府的管家姓叶,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长大,面色沉稳。今日也是仓皇得知宁远侯回府,指挥若定,王府竟丝毫不见慌乱。此刻见宁远侯面色灰败,两眼红肿似核桃,喉咙嘶哑难以出声。忙让人沏了茶,奴仆个个训练有素,不一会儿,殿内已安排妥当。 “殿下,”叶总管恭敬地行了跪礼,“小奴等苦候殿下一个月了,殿下万福。” 此刻大殿上只坐了三人,舒仪,舒轩坐在下首,张任知等品级不够,只能静站一旁。尉戈拿过湿帕,抹了抹脸,抿了口茶,这才缓过神,摆手示意免礼。 叶总管站起身,命人拿来一卷锦书,双手奉在胸前:“殿下,这是您要亲点的王府重要事物。王府的名册,庄园,田地和王爷留下来的各式贵重器件。” 旁边已有人打开了第一口箱子,里面满满地堆着账本。 尉戈点点头,嘶哑着嗓子问:“还有么?” 叶主管回话道:“大殿下和二殿下已经殁了,其女眷全迁到了从玉宫,包括三位小公子和两位小姐。” 杜震生有三子,世子本是长子,谁知长子葬身沙场。直到两个月前,杜震竟与次子得了同一种病,两人都没挨过,先后离世。长子仅有一儿,次子有两儿两女,都随着女眷迁入从玉宫。 尉戈自然不愿与他们多纠缠,从玉宫处于王府西面,独立成院,想来以后也不会多碰面。他道:“就这样吧,每月的份例照以前的规格送,不要怠慢了。” 叶总管连连应诺,低眉垂目地站在一旁。 舒仪吃着下人端上来的甜食,盛在一个莲花纹的冰碗里,那是用时鲜的瓜果拌着碎冰食用,她心下喜欢,不由多吃了几口,顿觉的心口的一股燥热散去了,一手执着墨扇,点向殿中的两口箱子:“后面那箱子里放着什么?” 叶总管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发问,一时有些恍神,答道:“是王爷留下来的私人物件。” “哦,”舒仪应了一声,爽脆笑道,“打开。” 叶总管微惊,看到主位上的宁远侯脸色如常,仿佛并无不妥,心里暗奇,殿内的下人都退地一干二净,他亲自上前打开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个金印和一本簿子,他看了看,不敢拿起。 舒仪眼神清亮,在那箱子上瞄了一眼,道:“好,合上吧。” 叶总管重新合上箱子,摸不透这白衣少年的身份,他便肃穆站着。尉戈喝完一杯茶,这才觉得喉口爽利了,开口问道:“今年水患这么严重,永乐城可有流民?” “有,都聚在城西。” 尉戈眉头一挑:“有没有开仓济粮?” 叶总管抬眼看了看上头,答非所问地道:“殿下先看看账册吧。” 舒仪见他处理事物有条不紊,话语也极为恰当,绝不是妄言之人。同尉戈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让张任知从第一口箱子里取来账册。 账册上满满爬着字,舒仪看了一眼,立时感到晕眩,顺手就扔给了舒轩。殿中每人拿着本帐册研究,唯独她一人悠闲地摇着扇。 看了一会,舒轩把账册递到她面前,指指点点,两人私语了一番。 尉戈放下手中账册,面色有些难看:“王府里明明有这么大一笔闲款,为什么不拿去救济灾民?” 他嗓子本来就沙哑着,语音又森冷严厉,叶总管张了张嘴,没有答话。 “侯爷,这可不是闲款,这是军饷,”舒仪轻捏着墨扇,缓缓道,“动不得。” 叶总管这才开口:“王爷麾下七万苍龙旗,既要养人又要养马,王府里拿不出其他银子来救济流民了。” 苍龙旗的名号,殿中人人都晓得。那是杜王爷的直属军马,以彪悍的征战能力而闻名遐迩。其中更有五万精骑,曾随杜王爷三次击退弩兵。 尉戈面色稍缓,长叹一声,感到无比疲惫,即使身份改变了,似乎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奈依然存在,他淡淡道:“退下吧。” 殿中悄无声响,他抬起头,蓦然发现舒仪还坐着,以扇支着颚,垂目不知在思考什么。尉戈微微一愣,问道:“水患成灾,这笔银子真的不能动吗?” 舒仪偏过脸,笑道:“侯爷,这并不是能否的问题,而是取舍。哪一个对我们更重要,我们就取哪个?” “前两日,你同我说,要把名誉挽回来,要力取昆州民心。难道这不是对我最重要的?” 舒仪笑意浅浅,优雅地说道:“民心固然重要,但是苍龙旗才是你的保命之道。” 尉戈骤然一惊,眼如鹰隼般射向舒仪。 舒仪的眼光定在大殿的某一处,显得有些迷离,说道:“京城有朱雀旗,袁州有白虎旗,东都有玄武旗,侯爷,如果没有苍龙旗,你这昆州王的位子形同虚设。所以,苍龙旗的军饷绝不可以动,水患之事,我们先上报给朝廷,然后再想对策。” 她回头微微一笑,正好对上了尉戈的目光,乌瞳中映着整个大殿,幽深难测,心下诧异,想不到他竟然已经拥有这样威严的神色。 “你说的对。”半晌之后,尉戈淡淡地道。 舒仪走出殿外,艳阳火辣辣地射到脸上,她啪的一声展开墨扇,遮住脸庞。远处正有内侍打扫庭院,远远望去,满园中绿荫如云,当着骄阳,如披金粉,一院精巧,越加像是琼楼玉宇。 “舒小姐。”张任知站在廊下,轻声唤。 “张大人,”舒仪半眯起眼,似乎对强烈的光照极为不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淡淡拢上一层青影,“找我有事?” 张任知走上前,挡住大半的阳光,恭谨地说道:“下官能跟随侯爷前来永乐城,都是小姐保荐之恩,下官等候在此,就是为了亲口跟小姐道一声谢。” 他说着,半曲着身子就要行跪礼,舒仪怎能受此大礼,扇子伸出,在张任知臂下一架:“大人太客气了,是侯爷有识人之明,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任知怎样使力都跪不下去了,就势站起,抹了抹额上的汗,极有技巧地落后半步走在舒仪身后。 “张大人找我还有其他事吧。”舒仪瞥了后面一眼。 “小姐,”张任知压低了声音,“刚才看的账簿里大有问题。” 她轻摇扇子,问道:“什么问题?” “苍龙旗的军饷,与朝廷拨的款项并不相同。下官发现,朝廷拨的银子只够养马,而苍龙旗七万军士……”他含糊地含着下半句,有些话,以他的身份,还不能开口。 “苍龙旗七万军士,是沈阀给的钱,”舒仪接口,“张大人,是吗?” 恰巧有两三个王府内侍正面走了过来,张任知不吭声,只是连连点头。 舒仪含笑的眼细细打量了张任知,说道:“张大人为人精细,是刚才看帐簿的时候看出来的吗?” “来永乐城之前,下官已经打探了一些情况。” “原来你和小柯有一样的嗜好啊。”舒仪笑了起来,嘴角勾起秀丽的弧度,竟如孩子一般天真。 张任知微低头,老脸不由有些发红:“下官认为,知己知彼,才是取胜之道。初来乍到,总要探清楚情况。” 舒仪转开笑颜,眼眸飞快一转:“张大人说的对,以后王府的碟探就交给你处理了。大人可莫要让侯爷和我失望啊。” 张任知微怔,随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下拜:“谢谢小姐的知遇之恩。” “把小柯带上,”舒仪略一沉吟,“他年纪虽小,却曾是宗录堂的弟子。” 张任知哪有拒绝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两人绕着回廊走了不少的一段路,转眼来到一个水榭,荷香阵阵,花红叶绿,田田如盖的碧绿荷叶遮蔽了整个池塘,上面极尽绯靡地盛开着千朵荷花,袅娜如少女,闻风而起舞。 舒仪忽而转过身,神色平静:“张大人,从刚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张任知低下头:“小姐请问。” “我住哪个庭院?我好像迷路了,麻烦你带路领我回去。” “……” 尉戈一个人孤坐大殿上,感到阵阵疲倦,依着座不觉睡去。神志混混噩噩,梦中走马灯似的晃过许多张脸,满面笑容的李俊大哥,转眼又变成了宁远侯青面獠牙地扑了过来:“你这骗子,抢走了我的东西。” 他骤然一惊,张开眼,额际冷汗岑岑,手紧紧握成拳,生生的疼,随着他的动作,身上滑下一件紫色披衣,眼睛余光扫到三步远竟站着一个人影。 尉戈面色森然,冷喝:“谁?” 旁边的墨衣内侍连忙跪倒:“殿下,小奴听总管之令前来听候殿下差遣,刚才看到殿下小寐,不敢打扰,又怕殿下有什么吩咐,身边没人伺候,这才斗胆留在这里。” 尉戈不置可否,望殿外一望,已是暮色低垂,好几处院落点起了灯火,如明珠点点,他转过头来,看着那跪倒的内侍,声音平静地问道:“我可在梦里说了些什么?” “殿下什么都没说,只是面色有些不好。” “起来吧。”尉戈坐直了身体,看到那内侍站起身,竟是个面色白净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眉蹙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奴叫赵宝。”赵宝恭恭敬敬地回答,眼光稍抬,注意到尉戈一脸倦色,他又说:“殿下,该点灯了,我去叫人来伺候。” 尉戈颔首,赵宝先取了火摺子,点亮了殿前两盏宫灯。晕黄的光芒映在窗棂上,玉板明花纸糊的窗,间缀双金花,外面罩一层黄油绢幕,被那灯火透绢而过,浮在地上一朵朵金花,光影拖地狭长,越显得殿内深幽。 尉戈一眼瞥到殿内的两口箱子,心中一动,唤道:“把第二口箱子里的东西拿来。” 赵宝正想出殿喊人,听得这声,忙应声答应,取来两样事物,一枚金印和一本薄册。 尉戈只对金印淡淡望了一眼,接过册子,借着灯火就翻阅起来。薄册上不过三四页有字,他很快就看完了,面色僵硬,眸中簇簇寒光如刀,看地赵宝心弦直颤。 “你快去把舒仪请来。”尉戈冷冷道,怕赵宝不认识,又补充说,“是今天那个总是含笑的白衣少年。” 赵宝应了一声就往殿外跑。灯火照着他的身影,笔直地窜到殿口。尉戈看着,心头百转千回,剑眉拢地极紧,手中的薄册被他捏地变了形状,突然喊道:“赵宝。” 赵宝刚跑到殿口,转过身:“赵宝在。” “不用去请了,谁都不用叫了。”尉戈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眸中阴霾渐渐褪去,面色淡定,声调平静不起波纹。 赵宝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只见尉戈唇边噙着丝冷笑,反反复复将手中薄册翻了个遍,然后走到宫灯旁,取下灯罩,就着灯芯上的火,把薄册给烧了。 火星极小,燃了半晌才把整个簿子烧起来,尉戈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转过头,对着赵宝微笑:“我看你人挺机灵的,以后就在我身边当差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雨势极大,噼啪声砸在瓦上,仿佛碎玉散珠落在银盘里。 舒仪午睡醒来,翻过身,帷帐外有一道清影,影若刀裁,风吹动纱帐,层层如湖水般起了涟漪,帐外的身影却纹丝不动。 她睁开眼,睡意仍在,视线迷迷糊糊,静静地盯着帐外,心里莫名地一暖。 那年她才十一岁,不知哪房嫉恨,在饭菜里下了毒,其实自她记忆起,为了舒阀继承人的虚名不知中了多少次的暗算,可那一次最为凶险,毒发时来势汹汹,五脏如遭火焚。 名医出诊却也束手无策。 她在床(chuang)上疼地翻来覆去,时间折腾久了,连翻滚的力气都没了,卷曲着身子,一时清醒一时昏迷。渐渐昏迷的时间变长了,她虽小,也知道情况危急,时日无多。 不知睡了多久,她再一次张开眼,眼前朦胧,层层床幔五彩斑斓的似花布一团,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淌,她如陷入绝境的困兽般发出一声呜咽。 “姐姐,”帐外突然伸进来一个脑袋,惊喜叫道,“你醒了么,姐姐?” 他伸手搂住她,声音颤抖:“姐姐,你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了,守在她床边的人都走了,只有轩,不肯绝望地坚守。她和他抱作一团,哭得声嘶力竭…… 娑娑一声轻响,床幔层层卷起,舒轩的脸措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视线:“姐姐,怎么在发呆?” 舒仪茫然地睁着眼,恍惚地回答:“轩,你长大了,比我都高了。” 是什么时候,依在她颈窝哭泣的少年就长大了? 舒轩坐在床边,脸上浮出一抹笑:“我早就比你高了。”月牙白的衣裳拢在蒙蒙光线中,几欲化去,殷黑的眸中满满都是笑意。 舒仪定定看了他片刻,仿佛又看到当年寂寞的少年,往昔漫漫光阴不知不觉融化在这样的笑容里。 房门被推开,光线大盛,两个丫鬟端着梳洗的用具走了进来,她们一着紫,一着绿,笑容端丽。在启陵,有些身份的女儿家都独住绣楼,而门阀又有所不同,门阀的女儿家拥有更高的政治利用价值,大多每人独处一院,丫鬟成双,院内有灶间,小姐们可以在自己的小院里解决膳食。 王府叶总管就比照着门阀的规矩,给舒仪安排在王府的“云归阁”。云归与玉涧,是王府景致最为秀丽的两处楼阁,舒仪和舒轩分住两阁,两阁中间凿开泉眼扩建成湖,湖上架石为亭,名为飞华。 服侍舒仪的两个丫鬟——披芳文绮也是久居王府多年,熟悉规矩,一个月来的照料无微不至,体贴入怀。 舒仪洗漱完,张任知早已经等候在房外。这一个多月,他总是这个时辰来到云归阁,带着一叠纸笺,王府事务巨细无遗的纪录在上。 文绮拨开帷幕,一身青色锦炮的张任知慢慢踱了进来,跟随他脚步而来的,是一股子雨后青松的清冽。 舒仪坐到书案前,粗粗地翻阅他呈上来的纸笺,随口问道:“侯爷承昆州王的大典何时举行?” “八月十三。” “中秋前?”舒仪抬眼,淡淡一笑,“选在这个日子,来观礼的人想必都要少很多。” 张任知垂首坐在书案左侧,点头道:“侯爷也是这个意思。” 舒仪继续低头去看纸笺。上面都是宁远侯处理的公务,还夹着一些昆州各地举荐的贤才。这些本来是舒仪辅助处理,刚进王府那几日,公务雪片似的堆积如山,上至治理水患大计,下至地方官员的调动变迁,把初来乍到的几个人愁得头疼欲裂。方才意识到,这样偌大的昆州王府,只有他们几人是远远不够的。宁远侯除了治水之外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举贤选才,在昆州大肆召选贤能。 纸笺翻到最后一张,舒仪不经意地瞄了一眼,一怔之下不由凝神细看。之前的贤才所写的文章,大多围绕治水,正合时宜又应奉了宁远侯迫切治水的心情。唯独这篇,通篇论的却是昆州之治。她蹙起眉,看地出神,此时风起,从阁外拂来,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拨弄着她手中的纸笺,簌簌作声。 “永乐城,罗弈,字子茂,”舒仪问道,“这是什么人?” 张任知捋须笑答:“他久居永乐城,听说侯爷召贤,就跑来自荐了。说起这个罗子茂,在城里是大大有名的。他年少聪明,幼时被誉为神童,寒窗十年,乡里人都希望他在科举中一举夺魁。谁知他竟然交了白卷出来,问其原因,只说是此类试题难以选出真正贤才,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参加朝廷选试。这也就算了,十年前,他还闹过一件大事。他兄长娶妻,是个有名的才女,可是成婚后,那女子竟不为罗子茂兄长所喜,独守空房。这事被罗子茂知道了,他竟然冲到他兄长卧房之中,逼着写了一份休书。事后一年,他居然又把那女子娶了回来。永乐城人人都知道这件事,都称之为‘弟夺兄妻’,罗子茂这个人,也被别人叫做狂生。” “倒真是很狂。”舒仪笑着搁下评语,转头看到舒轩唇角成弧,不由惊奇,“轩,你有什么想法?” 舒轩说道:“无视人间道德枷锁,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张任知心思灵敏,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舒轩,温善地说道:“轩少说的极是。” 舒仪却道:“至情至性倒是不错,可无视世间规则,就是鲁莽了,最招人忌讳。” 她语调平静,说地无心,舒轩闻言,心口不知为何竟是微微一窒,垂下首,睫毛成扇,落下一片青影。 舒仪很快看完了纸笺。此时朝廷已经拨了赈灾款项,昆州王府的压力减轻不少。今夏水患原是昆州多雨,骈江泛滥,共决溢三十余处,五十口门。不少县镇承到王府的公文都描述水患惨状,有“洪水横溢,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因水患流离失所者,近万户。朝廷的银子除去放粮,济药,所剩无几。 舒仪灵活机变,提议将未受水患州县的余粮就近调往赈灾,同时开城收纳避灾流民。如此应对,昆州的灾情状况方才遏止。可昆州西边的几个县份要重修堤坝,建田庐民居所需的银两又是一笔巨大开支。 她毕竟只有十七岁,对公务的处理还不成熟,对这笔灾后的开销颇有点捉襟见肘的味道。和张任知商量了半日,直到日落西天,也没有想到有效解决方法。最后,舒仪只能叹息:“没有钱果然难成事。” 一转眼已是近立秋,离宁远侯举行大典仅剩一个月。昆州已过雨期,王府治水有方,昆州人大赞宁远侯,戏称“三郎浪子回头,水泽退却昆州”。 立秋之日,宁远侯听从府中人劝告,打算在永乐城西郊七里迎秋,祭昆州老王爷、蓐收。最重要的一项,在祭典之后,举行秋狩,由苍龙旗随行。宁远侯对这支即将属于他名下的军队向往许久,却因为处理水患事务未曾真正接触过,此次秋狩正是最佳的机会。 立秋的清晨,王府早已整装待发。侍卫严整以待,在王府前列阵,甲胄分明,映着晨曦闪耀一片,因有祭礼,上至宁远侯,下至侍卫都着素白,洁净地不掺一点杂质。 舒仪衣着更是爽利,白衣胜雪,头戴幞头,腰上悬以碧玉,和舒轩站在一处,更像兄弟一般。 除了侯爷的车驾,余下人等都是骑马。 舒仪从小在江陵舒苑长大,出入都用马车,不懂骑术,听到狩猎的消息后,这才临时抱佛脚地学会了,今日稳稳坐在马上,颇有点自得。 队伍驶出永乐城,古道绿荫澄碧,碧色尽头升起旭日,无尽的地平线像是永恒的分割线,一端画着绿草,一端画着红日,相映成趣。 舒仪加快马速,来到宁远侯车驾前,本是团团围绕的侍卫看到她,纷纷让开一人通过的小道。 尉戈早已在车中看到了她,待她接近才说道:“叶总管也为你备了车驾,为何不用?” 舒仪悠然笑道:“坐着马车狩猎还有什么乐趣。” 看着与她笑容极不相符的生硬握缰手势,尉戈有些担心地皱起眉,又注意到舒仪一脸欣喜,他轻叹一声,终是没有打断她的兴致。目光下移,随着舒仪的轻晃,腰间泓水似的碧光呈水波荡漾,琮琮发出清音,那是一枚双玉环扣,样式古朴,极为少见,一环上鱼纹栩栩如生,另一环却是莲花盛开绯糜,两环相套,映着光照正如鱼嬉彩莲。 “好看不?”舒仪故作神秘地轻声说,“鱼,余也,莲花,取自连连发财的意思。我这可是求财的法宝。” 听到她的解释,尉戈有一瞬的无语,转而想到如今朝廷的赈灾的银子已快用完,而重修大堤的钱尚未落实,这才有些明白,略一沉吟,眸中深藏笑意,他轻声道:“昨晚沈阀派了人来,带来大笔银两,说是给王府些许资助。” 舒仪好奇这“些许资助”到底有多少,尉戈悄悄比了个手势。 她倒吸一口凉气,口气有些酸:“这还叫些许资助……沈阀真是财大气粗。” 尉戈道:“沈阀素来和父王交好,这次前来也有示好之意,只是这笔钱才数目过大……” 舒仪惊异地看了尉戈一眼,她记得刚进王府之时,他对老王爷的称呼还有些犹豫,如今却已经能那么熟口,这其中变化不可谓不大。稍一转念,她说道:“商人重利,侯爷如今在昆州一番作为,自然能引来沈阀的关注,何况还有老王爷的一层关系在。” “你的意思是收下这笔钱?”尉戈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峰,“你也说过,沈阀是商户,利字当头,不做亏本买卖,这笔钱也不会是白白送给王府,将来肯定要连本带利的归还。” 舒仪眼眸一转,笑地轻慢:“到时候死不承认收了钱就是。” 尉戈语塞,脸上禁不住有些抽搐。眼前这个哪是门阀闺秀,分明是个无赖。 仿佛是看穿了尉戈所想,舒仪顽童似的笑意更浓:“侯爷不必忧心,等沈阀来问侯爷要这份人情时,侯爷必然已是一方镇侯,位及人臣,到时候,侯爷该高兴才是。” 她发上有一颗明珠,此时随着她笑声荡漾亦轻轻颤动,迎着日头熠熠生辉,流光回转,刺进尉戈的眸底,他的心徒然一颤,几乎是要随着那耀眼的光芒飞扬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永乐城的西郊建有明堂祠,昆州王三次退弩兵,便被供奉其中。其地势极好,西有草原,东有群山,还夹着一片面积巨大的密林,林旁溪流潺潺,是田猎的上佳之处。宁远侯一行抵达明堂祠时,苍龙旗早已列队等候多时。 天地间骤然静穆下来。 天青色的军旗在风中飘扬,猎猎欲飞。天空中的云朵像是千丝万缕牵扯不清的棉絮,层层叠叠地在汇聚在黑甲骑军的上空。这犹如在众人面前打开另一幅画卷,成千的陌刀当着阳光透着簇簇寒光,直逼人来。 呈列肃立的黑甲骑军静静地等待着宁远侯一行的到来,当前一人身披重甲,腰悬利剑,身形如山,立于骑军之中尤为显眼,他单手按住剑炳,徐步向前。 他迈的步子极为方正,不疾不徐,自有一种豪迈果决的意味。 侯府一众侍卫簇拥着宁远侯踏上高阶,在苍龙旗迫人的气势下,众皆寒蝉。 那黑甲将军来到宁远侯面前,单膝跪下,身后列阵的骑军也都伏下身去,无人出声,铠甲摩擦形成金属的清鸣。 “老将蔺涛,参见侯爷。” 他声如洪钟,靠近的几个内侍情不自禁都退了两步。听到他自报名号,不少人都露出崇敬的表情。 宁远侯亦是动容,快步上前,亲手扶住蔺涛的双臂,叹道:“久闻‘雷将’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待蔺涛站起身,尉戈拱手为礼,做出晚生的模样:“我对将军慕名已久,父王常提起将军之名,将军随父王三次征弩,战功赫赫,如今对我行此大礼,如父王地下有知,也必然怪罪于我。”他说的极为自谦,音调中隐隐泄露出激动。 蔺涛抬起眼,双目炯炯,先是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在尉戈身上,眸光闪动,说道:“侯爷言重了。王爷对老将的知遇之恩,老将磨齿难忘。侯爷是王爷之子,我等不敢不敬。” 他话语中对老王爷敬重无比,神态间对着宁远侯却有些长辈的味道。尉戈心下明白,自己没有军功,在军中毫无根基,完全靠着昆州王的福荫,要这个军功累累的老将发自内心的尊重,那是万分困难,他苦笑了一下,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舒仪远远站在人群之中,仔细看那蔺涛,两鬓已经斑白,这位名震西南的大将今年也已经五十开外了。昆州王杜震一死,昆州的支柱就剩下他了。 他声名在外,在苍龙旗中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难怪能不将新的昆州之主真正放在眼里。 祠堂里焚起了香,远远地四散开来,宁远侯带着一众人走了进去,蔺涛也带了几个将士跟随其后,其他人只能留在祠堂外。舒仪本也可以跟着进去,她心知祭祀礼仪十分繁琐冗长,便选择站在外面。倒是舒轩,因为王府侍卫由他一手调(tiao)教,肩负宁远侯安危的重责,只能随同宁远侯进明堂祠。 余下的人挨次列站,直到廊下,舒仪也站在其中。片刻功夫,香烟袅袅地从堂内传出,鼓乐如梵音高唱,听到堂内一声高喝,所有人都伏首跪了下去。 如此三跪,方才礼成。 舒仪站起身,依稀听到宁远侯颂读祭文。 祭祀是件极费神费时的事,即使是站在堂外的人,也只能垂手肃立,唯一可以随处动的只有眼珠。舒仪闲极无聊,只能张望四周。一眼看去,廊下除了侍卫,还站着一群文士模样年轻人,个个神态肃然。 原来宁远侯连这次挑选的贤士也带上了,舒仪一念闪过,正想转过头,却看到那群文士之中有一个人慢慢向后走来。此人极为聪明,依着墙,穿梭在站立的人群里,不注意看就很难发现。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直到他走近了,才看清了他的模样,四肢修长,衣衫简洁,便是那种常见的读书人。他走到舒仪面前,拱手作揖,轻声道:“舒小姐。” 舒仪愕然,几个念头在脑中飞闪而逝,说道:“你是那个狂生罗子茂?” 罗子茂点点头:“正是在下。” 他神态沉稳,倒不想传闻中“弟夺兄妻”的人物,舒仪浅笑道:“侯爷祭祀,人人都在观礼,唯独你随意行动,倒真是个狂生。” 罗子茂面带微笑,缓声道:“我把小姐的这句话权当赞扬了。” 微微一愣,没有想到他如此应答,舒仪眉梢微挑,若有还无地含笑不语。这样静了片刻,倒是他耐不住看了舒仪一眼,说道:“我听张大人说,小姐看了所有人的文章,唯独对我的文章费时最多。” “你文章所论如此大胆,任谁都会侧目而视。” 罗子茂面不改色,坦然道:“如果我的文章不能引起小姐的侧目,如今哪能站在这里与小姐说话?” 两人都是窃窃私语,微小的动静还是引来几个侍卫的注意。舒仪索性带着罗子茂走开,侍卫们忌惮舒仪的特殊身份,不敢吭声。 两人远远离开廊下,耳边已经听不到祠堂内的鼓乐。舒仪转过身来就问:“你的昆州之治里提到宁远侯遇刺不是流民所为,其身后有人指使,又提到昆州地处西南,是启陵重镇,是扼守着西南的喉口,你到底暗指什么,如果有人说你心怀叵测,暗藏异心,现在恐怕连人头都不保了,难道你真的如此狂妄,不顾生死?” 面对舒仪的寒声质问,罗子茂始终维持平静的面容,答道:“我家还有娇妻幼儿,小姐以为我会这么鲁莽,以命相搏吗?” “侯爷进城时为妻哭街,府前祭父,迎得昆州上下一片叫好声。本来人人都担心侯爷稳不住昆州,政事有变,甚至有流言,说天狼,破军星现世,必有乱兆,被侯爷这两个月来一番作为都打消了疑虑。这一切都是侯爷从进城始的惊人行为开始。当时我就揣测,能谋划出这样举措的人,必然是个不遵寻常礼法的人所为,其人行事大胆,不受拘束,往往立竿见影,一击必中,而且行事张扬,颇有出尘风范。如果是这个人,必然能看懂我的文章。” “你这样一说,如果我看不懂你的文章,就是个俗人了?”听他侃侃一番长谈,舒仪凝视着祠堂,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小姐心里所想和我一样,所以小姐懂。” “你提到宁远侯遇刺是另有人指使,会是谁呢?” 罗子茂拧起眉,面色有些苍白,仔细看着舒仪的表情,仿佛想看出什么,又一无所获。想了又想,眸色转深,沉声道:“侯爷即将成为昆州王,天下间能有几人打侯爷的主意呢,可能是当今圣上,还有就是……四位皇子!” 如果有人在旁边听到这番话,必然会惊慌失措。 可舒仪只是回头重新打量他,明眸如月,眼角含笑,颇有赞赏之意:“好个狂生!”心头却是难捺不住地涌起惊艳,这个人与她想的是如此惊人的一致,除了舒轩,她从未宣之于口的想法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道出。 沉默了半晌,她启唇说:“你十年不求功名,应该不是贪慕富贵的人,为何要来王府自荐?” 罗子茂定下心来,脸上浮出一丝有些奇异的笑容,略带苦涩:“我十年前也曾想求功名,在京城住了半个月,可是考官受贿,真正有才者,因为无财而搁置,而无才有财者,能鱼跃龙门,门阀贵胄的子弟更是不扶青云直上,寒门子弟十年寒窗,不知为谁忙……这样的科举,我参加又有何用?这次我来王府自荐,也是姑且一试,在王府这许多天,才知道侯爷是真正礼贤下士,心胸宽广之人,小姐你行事也是不拘一格,王府如旭日初升,我心向往,今日才斗胆向小姐自荐。” 舒仪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神,清澈和深沉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点了点头道:“侯爷身边需要像先生这样的人!” 听到“先生”这声称呼,罗子茂恍惚了一下,眼神随即清亮:“罗某当尽全力!” 语罢,两人相视而笑,祠堂此刻仍无动静,鼓乐缥缈,细谈了一会,舒仪惊讶地发现,他们两人意见多处不谋而合,而罗子茂行事老道更在她之上。 “侯爷遇刺那件事的背后,小姐没有告诉过侯爷吧?” “没有,”舒仪坦言,“侯爷根基未稳,知道了又如何?终究是无力反抗。” 罗子茂道:“侯爷这边无力,小姐不为自己的家族担心吗?” “什么?”舒仪几乎是脱口而出,挑起眉,眸光闪烁不定地看着他。 罗子茂一瞬间有些犹豫,瞧见舒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笑容敛去,脸色渐渐苍白,透明地接近雪色。他缓缓开口:“我听闻当今圣上龙体欠安,而且越来越严重,已有人传言,太子即将继位,历来君主交替总有一番变动。舒阀,刘阀权势滔天,圣上如果要传位给太子,又怎能不为太子考虑,这皇位上的刺,总要先拔去的。” 舒仪闻言,心突地猛跳了一下,胸口胀起一口气,堵地她说不出话来。伸手抚了抚额角,她神态极尽平静转过眼,路边花木扶疏,荣华纷缛,于那葳蕤之中竟还有几朵色泽艳丽的花朵,赤极近紫,虽败犹盛,她看地发怔,良久,才开口道:“开了这么多的花,朵朵都带刺,要修剪可没有这么容易。” 罗子茂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叹道:“可惜这花开得太盛,眼看就要凋谢了。” 她倏地蹙起眉,夏末的季节,却仿佛被冰水淋了一身,说不出的心寒,血液都似要僵住了。 突然地,明堂祠的钟鼓响了起来。 宁远侯完成了祭祀,带着众人走出祠堂。他四处张望了一圈,竟没有看到舒仪,不觉有点吃惊。刚想召人问,就看到她带着一个文士遥遥走了过来。 “你的气色怎么不好?”他仔细端详了她一番,惊讶地问,眼光淡淡地扫过舒仪身旁的文士。 “站久了。”舒仪回答,眸光一偏,看到宁远侯身后的舒轩担心地看着自己,勉力扯起嘴角,回他一个笑容。 宁远侯若有所思,不再追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此时日头升至中天,众人从清晨始就未曾休息过,脸上都露出疲态。 宁远侯一声令下,在明堂祠后的猎场扎营休整。 舒仪单独住一个行帐,就在宁远侯的左边。她看着侍卫忙近忙出,东西都是半个月前就备好的,却也花了侍卫不少功夫。 待众人忙定,她躺在塌上,阖上眼。 此时风起,吹起帐帘悉唆地响,阳光逮着罅隙往帐里钻,细碎如同洒金。 帐中只有她一人,静地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心头千百个念头转过,却怎么也抓不住一个清晰的,脑里翻来覆去想着那两句“这皇位上的刺,总要先拔去的”,“可惜这花开得太盛,眼看就要凋谢了”。 罗子茂的分析,她听得明白,决没有夸大。她在家中时也曾听说过,当今圣上英武果毅,雷厉风行,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如今门阀霸权,如果太子就此登基,日后必然沦为傀儡。以圣上的性子,必然要在这之前为太子扫平道路。 这样一来,舒阀首当其冲。 难怪老爷子要将所有的儿孙都派出去…… 舒仪睁开眼,出神地眺望着帐帘,帐外草儿青碧,风吹如浪,天地间独有的芳草味低低拂入帐间,她闻着那清爽的味,沉吟半晌,才渐渐安下心来,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呢语道:“老爷子老奸巨滑,哪有这么容易就垮。” 昆州的天极为多变,午时还是艳阳高照,午后就下起了细雨,绵延了整个平原。宁远侯一行就趁此休憩。为了第二日的田猎,侍卫们兴致高昂。苍龙旗的士兵呈扇形排布列营,军容整齐,他们行动有素,担任保卫重责。 第二日雨过天晴,果然又是一个艳阳天。密林旁居然还出现一道彩虹,七彩绮色,斑斓绚丽如同一场易醉的梦境。 众人一致称奇,众口一致说是祥瑞之兆。宁远侯心中大喜,命人牵来一匹骏马,打算亲自前去狩猎。 看到苍龙旗列阵站在平原上,尉戈心头翻涌着无以言语的豪气万千,举起手中的弓,搭箭上弦,倏的一声,箭矢飞射而出,在天际划了一道轻轻的影。 狩猎开始了。 今次狩猎的本意主要是观看苍龙旗“坐作、进退、疾徐、疏数”的本领。蔺涛老将军也深明此意,回头对着士兵们大喊道:“儿郎们,拿出些真本事来,别丢了苍龙旗的名声。” 士兵们齐喝:“苍龙!苍龙!”声势震天,仿佛一道巨雷打在平原上。 分成五列的队伍,分头奔向密林和平原。马蹄阵阵,很快湮没在无限绿荫浓林之中。 侯府的侍卫也成列排好,人人脸上藏不住的兴奋之色。舒轩一马当先,绛色如绯的武士服衬得他俊美无俦,仿若神祗。他目光灼热明亮,眼中蕴着琉璃般的光彩。 舒仪站在行帐前,舒轩骑马上前,他低下身,几乎与马持平,含笑说道:“姐姐,我们共骑,我带你去打猎!” 舒轩所骑的,是一匹通体如墨的战马,唯有四蹄雪白如踏雪,它极不安分地甩了甩脑袋,喷出一口热气,直扑到舒仪的脸上。 舒仪畏惧地看了马一眼,苦笑着答:“你去就好,我还是留在这里欣赏风景。” 舒轩唇线勾成弧,愉悦的笑起来,他未及弱冠,面目如画,漾起的笑容像是日下的芙蓉绽放,简直要叫人沉溺下去。 舒仪抬起手,掠了掠他散落的黑发,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处理政事,今天这是大好机会,将来要掌握苍龙旗,就要迈出这第一步,蔺涛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最擅布阵,你千万小心!” 舒轩灼灼地盯着她,慎重地点点头,端坐在马上,身形如剑:“姐,我去了!” 马嘶鸣一声,扬蹄飞奔而去,尾随侯府侍卫,浩浩荡荡往密林驶去,蹄声如雨,一路踏碎了无数芳草的腰肢。 ****** 舒仪骑马慢行于漫漫草原上,风一阵阵扑簌着长草,浪潮似地滚来。她张望远方,已认不出来时的路。刚才离开行帐没有带任何随从,走得远了,才发现四处都是长草如海,不知不觉,竟已深陷其中。 远远地看着太阳,孤挂在西边,薄碎的光显得力有不逮。她想了想,还是骑马向着那光亮处行去。她的天性便是如此,向往着光芒,畏惧黑暗。这像是八岁时落下的病根,那一时的黑暗纠结着她的人生,从而改变了原有的轨道。 马儿小跑了一会,她四顾,周围的景致竟丝毫未变,日头渐渐靠向山头,依然很远。莫非她一圈又回到原地?舒仪一拉缰绳,停在原处,她并不着急,与其在这一片绿海中翻腾,不如暂时休息,等待别人的发现。 翻身下马,这才发现长草如烟,高至她的腰间,把人都要淹没了。她一手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样的情况与幼时多么相似,也是这般茫然徘徊,可在那时,她朝着唯一的光亮处寻找,竟找到了他。 他教导她,关怀她,从而改变她…… 舒仪蓦地停下脚步,马儿似乎感受到她的彷徨,脑袋轻晃。 “舒仪,你在干什么?” 她听到呼喊,转过头,看到宁远侯跳下马,一脸担忧地跑了过来,身后带着一众侍卫。 “叫你几声都不应,”尉戈一路奔到她面前,眉峰折起,显得极为忧心。 他远远地看到她骑马游荡在草原间,一时又下马漫走,长草几乎要湮没了她,他本以为她游兴正浓,就缀在其后,一时不觉,抬眼眺望,长风低拂,她衣袂翩然,身影隐约如墨淡,几乎要陷入草原之中。 他这才急追上来,看她总是四处张望,似乎遗落了什么。 “你是在找什么?” 舒仪扫了他一眼,微愣了一下,唇畔噙起淡笑:“我在找人。” “找人?”尉戈盯着她,似乎很讶异这个答案,漆黑的眸色映着漫天碧草,越见深沉,“找什么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舒仪笑地疏懒,轻轻转过身来,一身云锦衣裳,是通经断纬极为精巧的妆花,月白的底,藕色的暗纹如莲,走的近处才能看清,逐花异色,随身而动,朵朵似要盛开。 尉戈一时失神,没有听清她的话语,神色茫然。 舒仪悠悠道:“我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尉戈几乎想象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挑起眉,问道:“那你找到了么?” 舒仪微微垂下眼,声音轻柔如草原上的熏风:“找到了!我原以为他点着灯火等待我,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有等待任何人,只是我一厢情愿寻着光亮找到了他。” 草波如浪,余晖把她的影拉地极长,随风而舞,尉戈心境一闪,凝视着她,想不到什么话可以接口,只是柔声说:“风大了,这里离行帐远,我们回去吧。” 舒仪点了点头,这才觉得牵着缰绳的手有些酸软,随手递给尉戈。尉戈也不恼,信手接过,慢慢往回走。 一旁的侍从看到了倒有些惊慌,赵宝最是机灵,立刻冲上来,接过尉戈手中的缰绳,落后几步,跟在两人的身后。 两人默默地走在草间,衣摆片刻间已经脏污一片,舒仪忽而停下脚步,盯着草丛中的某处,眼神专注。那里有一株碧草,与周围一片尖细的草脉不同,它叶宽而色丽,她上前折下一片长叶,回头浅浅一笑:“你能用这个吹段曲子吗?” 尉戈摇了摇头,看着她孩童般稚气的笑容,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微蹙起眉,也许——是那个她曾经找到的人会用叶子吹曲。 正在他沉吟时,舒仪已举起那片叶,抿在唇间,血色褪尽的唇透明地仿佛叶上的露珠,呜呜咽咽,轻幽的曲从叶间支离破碎地滑出,音色时高时低,高扬处如黄鹂高啼,低婉时似回风盈谷。 那一个个音是颤抖亦破碎的,续续断断勉强连成了曲,尉戈细细辨认,才听出那是一首江南的小调,原是清扬明快的调子,却因为这抖落的音而哀婉曲折,戚戚难言。这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音,仿佛是绵密的网,紧缠着他的心扉,每个一音都扣在他的心口,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舒仪似也察觉那曲调走为清冷,吹到一半,骤然停止,把长叶放在手上仔细看,乌黑的瞳仁流光微转,轻声道:“学了这么久,还是不会……” 她话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奈,话音方落,那碧青的长叶已经被她弃在地上。 尉戈走上前,弯腰取起长叶,双手灵巧如织。那是小时候才耍的玩意,此刻竟一点也没有生疏,片刻功夫,长叶已经在他手中编织成了一只蚂蚱,碧绿如生,几可乱真。 他递到舒仪面前,温言笑道:“我虽然不会吹曲,这个怎样?” 舒仪看得惊奇,拿在手中把玩,更觉逼真,莞尔笑道:“想不到侯爷的手这么巧。” 尉戈见她眉眼舒展,脸上亦有了浓厚笑意。 赵宝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提醒时辰,尉戈这才发现,日落山头,只留了几缕彩霞如絮。正在众人准备回行帐时,远处画角数声呜咽,高亢僚远。这几声极有规律,只有猎到了虎熊之类才会发出这样信号。 舒仪侧过脸,定定望向远处,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面带微笑,对着尉戈说:“侯爷,我们快回去,许是有好消息。” 两人飞快上马,一路往行帐飞奔。 疾驰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回到行帐时,帐外已围起了处处篝火,苍龙旗和王府侍卫都各自烤着野味,言笑不忌。 舒仪一眼望去,舒轩和蔺老将军坐在一处,不知说到了什么,老将军朗声大笑起来。 从见面始,蔺涛总是一副冰冷倨傲的模样,看到他如此开怀,尉戈诧异不已。 正在他们下马处有几个侯府的侍卫,喜笑颜开,见到舒仪,走了上来,其中一个憨实的青年嚷嚷道:“小姐,今天的狩猎真是精彩,老将军箭无虚发,一箭一个准,苍龙旗的弟兄个个了得,把整个山都围了起来,山上还窜出一只老虎,那老虎太凶了,伤了几个兄弟竟冲出了包围,轩少带着我们补上这个缺,兄弟们一阵齐射都被它躲过了,轩少在马上狠狠给了一掌将它打伤,这老虎才被我们猎到了……” 他说得激动,脸色涨得通红。舒仪大致了解到狩猎的情况,心中也不由高兴。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兴起,看到宁远侯默许,更是笑嚷起来。正是众人笑闹不可开交时,蔺涛和舒轩已闻声而来。 蔺涛对着宁远侯行礼,朗声道:“我原以为侯爷是老王爷幼子,行事多有偏颇,如今才知侯爷胸怀大志之人,心怀宽广,招贤纳才,手下竟有如许多能人。而侯爷祭明堂祠,当街哭妻,足见侯爷孝心可嘉且情深义重,老将跟随老王爷这么多年,看到王爷后继有人,老怀宽慰,侯爷将是昆州之主,请受老将一拜。” 话音未毕,他已重重跪拜在地。尉戈哪敢受此大礼,忙伸手扶住,说道:“我不过做了该做的事,老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蔺涛坚持行完拜礼,目光柔和地看着尉戈,觉得他真得了昆州王杜震几分风范,不住点头,心中顿生感慨,轻叹道:“老王爷殁了,末将也已经老了,跟随老王爷征战大小沙场无数,竟转眼成为昨天。” 尉戈见他眉须带霜色,已显出老态,心下亦有些感伤,劝道:“幸而弩族自顾不暇,如今天下太平,并无战事……” 蔺涛双眼一睁,出声打断尉戈:“侯爷错了!弩族自古好战,擅长骑射,如今只是因为内乱纷扰,故而无力南侵,倘若我等松懈,百年前的‘玉督之战’就是前车之鉴,要知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尉戈肃然,这些话重重掷到他的心头,慎重地一点头,他沉声道:“将军说得是。” 他俩说着话,身旁的人早已走远。篝火在风中摇摆,火光明暗交加地映着老将军的脸,默然不语,下定了决心,他正色道:“侯爷还年轻,身边该跟随一些年轻将领。” “将军的意思是?” “那个舒轩,”沉稳的声音毫不犹豫,“进退有度,末将最擅布阵,他今日却瞧出我围列的缺处,时机正好的补上,围狩猛虎时,胆量过人,身手不凡,他弱冠之年,这样机智果断,真是惊人。” 尉戈为难:“可他是门阀贵胄……” “那又如何?”蔺涛冷哼,“门阀公子就不能到军中来受苦吗?侯爷把他交给末将,不出几年,末将当还你一个不世将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暮色缭绕,顷刻已如浓墨入水,漫染天幕。风撩起她的衣角,顺着襟口激在皮肤上,微微带寒。 舒仪依着行帐,远眺宁远侯和蔺涛谈笑风生。隔了十几处的篝火,耳边不时响起嘈杂的哄笑,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可他们所谈的内容,她几乎已经猜到了,唇畔轻含起一缕笑。 她记得,舒老从不轻易赞扬别人,心里看得越重,面上越是要放得轻,而舒家众多子弟中,舒轩是最被忽视的。即使老练如淮南剑客卢昭,对舒轩也仅仅含蓄地评了一句——利剑寒芒,十年一显。 蔺涛怎能不起惜才之心。 眼看到宁远侯不住点头,舒仪预感到已经落槌定音。心突突地跳了两下,笑意淡敛,心里无端端地有了些惆怅。 她的弟弟,在今日已定下了前程,昆州无战事,却有最好的军队和将领,只要顺着这条路,以舒轩的出身和才能,何愁将来不能成为一方权贵。 事至此,这次的秋狩也算是功德圆满,可她在这样的圆满中竟然不能全然感到高兴。从八岁开始,她与舒轩同院相处,少有别离,而今日,就要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分别。 她极目远眺,却最终落在舒轩的身上。舒轩坐在一群年轻军士中,谈笑风生,抬起头,正对上舒仪的目光,他笑着高举酒杯向她示意,一半的酒洒在了衣襟上,落拓不羁,瞳仁里似是蕴了一斗星辰,皎皎生辉。 三日的秋狩伴着蔺老将军的朗朗笑声飞逝而过。 一清早,王府的侍从已列队整装待发,舒仪的骑术不佳,所以另备了马车,紧随宁远侯之后。 蔺老将军极看重舒轩,三日来带在身边亲自指点,临分别才让他缀在侯府队伍后方,以便话别。 舒仪准备了一筐道别的话,临话别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失神地看着舒轩,好半晌才说了句:“送你的信鸽要看好了,得了空就给我写信。” 舒轩的睫毛抖了一下,轻轻应了声:“军营离永乐城不过大半天的路程,我会时常回来。” 舒仪露出笑颜,盯着他俊秀的脸庞看了一会,眼光顺着落到他的肩膀上,年初的时候,他才和她齐头,现在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了,由此可见,男孩子真与姑娘不同,迟早要同苍鹰一般,高飞澄空。 队伍前有马匹不耐地甩头刨蹄。 晨光愈盛,已是不容担搁。舒仪抬起脸,口中叮咛:“你要好好保重,别被那些老兵蛮子欺负了。”话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杞人忧天,不由扑哧一笑,看了舒轩一眼,转身离去。 才走出三步远,正忍不住想回头望,舒轩两步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眸里流转着琉璃般多彩而又深沉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姐姐,你说无视世间规则的人是最鲁莽的,招人忌讳。” 舒仪茫然地看着他,并不明白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 舒轩突然把头凑到她的耳边,呼吸间的热气窜进舒仪的脖子里,白皙的皮肤上淡淡地熏上了一层绯红。她轻轻转动脖子,正想避开。 舒轩喃喃仿若低语地说道:“可那种鲁莽,却总让我莫名地羡慕。”话音落,他偏首在舒仪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稍触即放。 脸上那瞬间的温热让舒仪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表情一下子僵硬住,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烧。 离他们两人较近的几个侍卫和士兵都诧异地瞪圆了眼,倒吸凉气。 舒轩坦然含笑,并不看四周的人,站在晨光中的身形如同一支孤傲的劲竹,目光在舒仪身上留连再三,终于转身离去。 一直到上马车,舒仪都没回过神,掀起车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往后张望。苍龙旗蜿蜒如同一条淡青的溪,隔地太远,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舒轩最后的表情,她都没有看清楚。 车内放了一个五瑞图绣纹的锦团,舒仪软软地依着。耳边马蹄声如踏碎冰,嗒嗒地一声声像是落在心间。她想起幼时和舒轩玩耍的种种,心中一酸,转眼脑里又闪过刚才的离别,一时心跳鼓噪起来,就这样杂乱地思七想八,眼皮沉重,竟不觉睡去。 眼前一片迷雾袅袅升腾。 恍惚间听到一阵似笛又似箫的乐声,她寻着声一路探寻,走了许久,雾色渐渐散去,远远地瞧见灰白挺立的身影。迎风站在树旁。连着几日下雨,绿荫团团的树洗尽尘埃,露出翡翠似的碧色,生生地衬在他身后。 她没有出声打扰,蹑手蹑脚地靠近。树下人嘴中含着一片叶,吹着一支清扬的曲子。也许是山路泥泞,灰白的衣袍上沾着不少泥点,这样些许的狼狈摆在他的身上,越显得他姿态从容风雅。她走到一旁,对着他俊雅难言的侧面,脸庞悄悄染上红云。 一曲结束,他回过头来,正对她的方向。对上他如墨的黑眸,明知这是一双不能视物的眼,她依然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带着笑,甜甜地喊:“师父。”纵身扑了上去。 他伸出手接住她,任她抱了个满怀,淡淡梨花香扑鼻袭来,他呼吸为之一缓,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她:“还没改掉急躁的毛病!” “师父,你也说过,人的本性是很难改的。” “这是我教你用来识人,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做为借口的。”他的声音清冷,让人听了不由得心里平静。缓了缓,接着又问,“今日怎么晚了?又被夫子留堂了?” 她忙辩:“才不是!我今天是偷偷去听别的课。” 他眉头微折:“为什么需要偷偷听?” “师父也有不懂的,”她眨眨眼,似乎发现一装极有趣的事,“师父,你听听,院子里是不是很热闹,今天是三哥娶妾呢,清早我路过院子,听几个老嬷嬷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在洞房前教新娘子……” 饶是平静如他,此刻也不由脸色微变:“你偷偷去听?” “谁让她们那么偷偷摸摸,我和小轩躲在房梁上,谁也没发现,哪知道她们说地比夫子还难,听都听不懂,我和轩在房梁上蹲了一个时辰呢,脚都麻了!” 她说完,示意般地捶了捶腿,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头一次意识到教导她多么艰巨的任务,他一时难以言语。 “那个嬷嬷说,洞房会很痛,要新娘乖乖躺着,不可闹不可吵。难道三哥要在洞房的时候打新娘吗?师父,你说我晚上要不要躲在洞房里,等三哥打人的时候跳出来拦着?” “不行!”他闻言立刻喝止,一贯清冷的脸上竟有些别扭,“这是夫妻之间的事,旁人插不了手的。” “咦?跟嬷嬷说的一样,师父你也懂吗?难道刚才你也去偷听了?” “……”他无语,最后一叹,“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她扮了个鬼脸,坐在青石上摇晃着双脚,抬头望着澄空如洗。今日见到了师父,又不用练武,心里偷偷高兴,脸上笑成一团,轻唤:“师父。” “嗯?”他应声,声音又低又沉,春风般薰人欲醉。 “师父这次能留多久?” 他微微一笑:“一个月。” 一个月……她闻言,小小年纪长叹了一声:“嬷嬷说,做了夫妻可以一世相守,师父总是来去匆匆,每次停留都是一个月,师父不能长留,是因为同小仪是师徒,而不是夫妻吗?” 他猛地一震,浓极了的眸里暗沉了下去,黑夜似地把光芒吞噬。 她却没有瞧见,笑望着远方,眉毛弯弯,便是四月春风吹拂下的杨柳亦没有这般柔和,被那淡淡的暖风一吹,脸上漾起笑掩也掩不住,甜地像蜜。 “这个世上我最喜欢师父和小轩,如果能长长久久和你们在一起就好了……” 她侧过脸,一抬首,甜美的笑瞬间僵硬。 师父很少笑,可为数不多的笑容每每叫她自惭形秽。她总以为,那样春风沐人的笑就是师父的笑容了……今日才知大错特错。 空气不知何时渐渐退却温度,她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薄唇紧抿微弧,似乎是笑,却仿佛是冰雕而成,冷地让人发寒。 她怔怔地仰视着他,茫然地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唤:“师父……” 他未闻,冷洌的面上似乎交错着迷茫,疑惑,忿怒,空洞的眸底沉淀着剑一样的锋利,冷漠地仿佛能将人刺个千疮百孔:“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就已经不尊礼教,妄顾伦常,长大了岂不更是无父无君,这就是我教出的徒弟?” 舒仪遍体发寒,猝然惊醒。 眼前的光芒让她不适地眯上眼,冷汗渗地脊背上一片寒湿,她轻轻一喘,方晓得刚才是梦一场。 那本是她揉碎了再藏到内心深处的记忆,事隔多年,梦中却一如昨日。 她浅浅一笑,只觉得心微微疼痛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七月末,昆州稀稀落落地下了两场雨,把满城秋色氤氲在一片烟雨中,入目好似一幅意犹未尽的泼墨画,浓淡相间,动人心神。 自狩猎归来,王府中的宫人们惊奇地发现宁远侯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一天用四、五个时辰处理公务,其余的时间勤练骑射。他初到王府时处处谨慎,对待下人极为疏冷,言谈间的沉稳给于人一种刻意的感觉。而今,他渐渐有了将要成为昆州王的自觉,眉目间亦多了一分淡定,对昆州境况判断的精准和遇事处理的手段日渐高超。身边又多了谋士罗弈,更是如虎添翼,处理起大小事务显得游刃有余。王府里的老宫人背后无不赞扬,只说是侯爷越来越有老王爷的风范。 离继承昆州王爵位的日子越来越近,王府上下忙成一团。昆州官员无论大小都送了礼,这次却没有人再敢借着名目送歌姬美女。如此这般到了八月初,京城各处的重礼也陆续到了,其中还包括四位皇子。 在尉戈注意到礼单上四位皇子的名字时,明显有些惊讶。 罗弈淡笑着说道:“这些礼,三分是给老王爷面子,七分是看在苍龙旗的份上。” 尉戈爽朗一笑,并不介意他的直言,等看完三皇子的礼单,又是微微一讶。 罗弈瞟上一眼,原来三皇子送了一双上好白玉簪,心里也不由暗奇,人人都知道侯爷遇刺,妻妾皆死于覃乡,所以礼单中并无女人用物,为何只有三皇子别出心裁? 宫人奉上的紫檀木匣子里静静放着一对白玉簪,精雕盘枝玉兰,色泽光润,不带一丝瑕疵,素白如雪,微光流转似真物一般,直欲有暗香拂来。 尉戈打量了一眼,便觉得舒仪肤色如雪,与这玉簪别无二致,笑道:“正配舒仪。” 宫人们早已习惯。凡是礼物中有别致精巧之物,宁远侯总会精心挑出送到云归阁,一来二去,众人也看出舒仪地位超越,越加不敢怠慢,送到云归阁的必然就是王府最好的。 白玉簪就这样到了舒仪的手里。 她也好奇三皇子为何送这一份礼,却也并未多想。 八月初八,宫中突然来了人,由宁远侯亲迎。王府的人久经阵仗,都知道宁远侯要继承昆州王爵位,又赈灾有功,此刻朝廷派人来也属正常。 那一日舒仪正与罗弈商量大典的细节。远远地瞧见一抹紫色的影子飞快往归云阁跑来,等走近一看,原来是她的贴身丫环披芳。 披芳进了阁,脸颊通红,慌张道:“小姐不好了!” 听到这句话,舒仪眼皮一跳,心想披芳打小就进了王府,举止乖巧,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说不好必然就真是不好了。问道:“我哪里不好了?” 披芳重重喘了口气,说道:“宫里来人了,一个是宜寿宫的女官,另一个是御前画官。” 舒仪与罗弈对视一眼,奇道:“派这两个人来做什么?” 披芳面色变地有些古怪,声音也迟疑起来:“画官来为小姐画像,女官是来察看小姐的品行。” 为她画像,察看品行?舒仪觉得脑子里像缠了好几根线,理也理不过来,含糊成了一团,问道:“为什么?” “小姐平素聪明过人,今天怎么糊涂了,”披芳急地脱口而出,看到舒仪面色如常,这才又道,“这是要选妃啊!” “什么?”舒仪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罗弈也疑惑不解,看了一眼披芳,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披芳道:“刚才奴婢路过麟德殿,看到侯爷身边的赵宝,他同奴婢说,宫里来的人,一个是宜寿宫的女官,是三皇子的生母——宁妃宫里的人,她是奉命来察看小姐的品行,而画官来为小姐画像带回京中,听他们说,小姐马上就要被选为三皇子的侧妃了!” 舒仪懵住了,一时对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惊疑不定。舒家自成为门阀起,先祖皇帝为堤防舒家势大,严禁舒家与天子血脉通婚。三代以来,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矩,舒家虽然势大,也从来没有与皇家有过嫁娶。 她怎么会被选为三皇子侧妃…… 罗弈显然也对此事疑惑不解,他并不知道舒家与皇家不能通婚,只能想到,太子的生母是四大名门的展阀出身,而四皇子身后则有刘阀为后盾,莫非三皇子想和舒阀结亲? 两人面面相觑,而舒仪的面色更是复杂难辨。 想了一想,舒仪决定要到前殿看个仔细。 她自小和舒轩调皮玩耍,又偷偷习武,一年倒有一半的时间穿着男装。今日有宫中女官在场,她亦不敢鲁莽,回房重新换了衣裙。 舒仪选的衣裙极为别致,三领窄袖,袖镶锦绣,雨丝锦的料子经线细腻,裙褶宽大,金丝镶边,腰带与袖边上都绣了花鸟纹饰,更见华丽。 将乌发用金环束起,她带着披芳文绮往麟德殿而去。 ———— 乔女史端起白瓷碗,淡碧的一泓茶,香气诱人,她呷了一口,微苦的茶水顺着舌流进喉中,味还没散,就尝出些些的甜,味淡却不散。好茶,她心道。在宫中这么些年,什么茶没见过,这杯茶茶叶倒是普通,但泡茶所用的水绝不一般。 就像眼前的宁远侯! 她看着宁远侯与画官寒暄谈笑,把疑惑深深地埋进心底。出京之前就已打听了昆州王府的状况,可真到这里一看,却与她想的相差千里。京中传闻宁远侯淫人(ren)妻女,荒诞无耻之极。可她今日所见,宁远侯剑眉入鬓,目光炯炯,言谈从容,分明是个俊朗的公子。 尉戈笑道:“女史想什么想地出神了?” 乔女史放下茶碗,说道:“王爷,奴婢受宁妃娘娘所托,倒是很想与舒仪小姐见一面。” “女史莫再称王爷了,小侯尚不敢当。”尉戈谦逊地说。赵宝溜上前,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又转过头来,道:“舒仪就来了。” 乔女史含笑着点点头,又喝起茶来。袅袅香气中,她想起了两个月前宜寿宫发生的事。 宁妃居宜寿宫,是三皇子——德王的母亲。当今圣上自有了刘妃,对其他妃嫔就淡了。宁妃也将全副心神就转到了三皇子的身上。 三皇子才华横溢,韬略过人,又生地丰神毓秀,可说是无一处不好,近乎完人。朝野上下皆誉其名。皇上赐其封号“德王”,宁妃深以为傲。唯一有个遗憾就是三皇子子嗣稀薄,只有一个正妃所生的女儿。三皇子并不好女色,与正妃只是相敬如宾。对其他侍妾也不见如何喜欢。 今年夏末,大皇子又为皇家添一皇孙,皇上大喜。宁妃暗暗着急,便存下了要为三皇子选侧妃的念头。念头一起,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她修书一封快马送到矩州,询问三皇子的意思。 很快回信就来了,三皇子答应纳妃,宁妃大喜,还没等确定人选,三皇子又有来信。那一日宁妃看完信,面色立沉,硬生生折断了一枝早开的万寿菊。 乔女史记得那几日宁妃心思重重,常凭空而望,最后又写了一封信,差专人送到矩州,待三皇子的回复带到,乔女史又瞧见宁妃一个劲地在房里踱着步,口里呢喃:“舒家,这怎么成……这可怎么成……” 就这样过了几日,宁妃终下定决心,把她叫到身边,说道:“皇儿的侧妃人选,我看中了舒家的老七,听说她正在昆州,你替我去看看,那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适不适合做皇儿的妃子。” 她含笑答应,心里却想,那舒家老七是个什么样的人,外面早有传闻。况且舒家是什么人家,这纳妃又怎会容易。 宁妃似看穿她所想,语调平静如水:“这事我会去求皇上,你只要看看那姑娘如何就行了。” 她问:“什么样的姑娘才适合做三殿下的妃子?” 宁妃娇柔一笑:“只要皇儿喜欢,却不会爱上她的那种。” 乔女史合上碗盖,心里有些烦躁,离京来到昆州,她一路思索,宁妃娘娘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等她前因后果想了一通,隐隐猜到,要纳舒仪为妃的,是三皇子而非宁妃娘娘,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也真是不易…… 在乔女史若有所思时,舒仪已慢慢走进殿内。 她身上并无环佩,落足又轻,悄无声息地一路走进,竟无人发觉。 赵宝眼尖,一眼瞥到,忙对尉戈使眼色。尉戈转过头,起先怀疑那是一抹霞光移进大殿,仔细一看,不由微微失神,舒仪缓步走来,身后借着夕照碎光,乌青的砖如镜般光滑,她裙色淡雅,映在砖上好似一朵莲花绽放,步步留影。 舒仪抬头对他一笑。 尉戈点头,向她介绍:“这是宜寿宫的乔女史和崔大人。” 这时乔女史和崔画官才发现有人进了殿中,舒仪对两人敛衽行礼。乔女史立刻站了起来,笑声如铃:“舒七小姐不要多礼,我不过是在宁妃身边的奴婢。娘娘说小姐风华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她见舒仪衣袂飘飘,言笑盈盈,虽不是十二分的美色,却让人生出一种明净的感觉,风致难言。 崔画官言语不多,客气地说道:“舒小姐不用太客气。”便眯眼待在一旁。 舒仪坐到乔女史的下首,说道:“听说女史要见我,不知道宁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乔女史一脸亲厚,仿佛同舒仪已熟识多年,笑道:“我今天可是当一会喜鹊,来给小姐报喜了。娘娘欣赏小姐的品性,特为三皇子来求亲了。” 舒仪看了她一眼,心想:这真是鬼话连篇了。眉一挑,惊讶道:“选我?怎么会呢?我无才无德又无美貌……怎么会选上我呢?女史不会弄错了吧?” 乔女史一口热茶刚入口,对舒仪的坦白有些意料之外,温和地说道:“舒小姐也太妄自菲薄了,我看小姐人品家世都是一流的,三殿下锦心绣肠,要说你们不配还没人信呢。” “可是……”舒仪稍一犹豫,吞吞吐吐道,“我家太公……” 乔女史眼一转,明白了舒仪的意思。配不配,不光宁妃和三皇子说了算,舒家可说是启陵四大门阀之一。侧妃说到底不过是妾,三皇子的正妃出身也不过普通官宦……要舒家女儿做妾,的确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舒家百年来从未与皇家攀过亲。 乔女史微笑道:“宁妃娘娘宅心仁厚,绝不会叫小姐受委屈。舒老那边,宁妃娘娘也自会去说,小姐尽管宽心。” “原来宁妃娘娘对我这么上心,”舒仪抿唇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我并没有机会见到娘娘,莫非有人在娘娘面前提过我?” 乔女史道:“这可不是我们下人知道的事了。” 话至此,已是该说的都说了,再说就无趣了,又寒暄了几句,王府总管就领着两位京城的客人去歇息。 碎金的光芒透窗而入,在地上映照出窗格的图案,纵横交错,浮光错影,很是好看,整个大殿呈现出一种浮华的美,凉风徐徐,吹地殿前的宫灯摇曳轻摆。 尉戈挥退了宫人,殿中就只剩下两人,他低头看到舒仪闷闷不乐,他道:“刚才那乔女史目光闪烁,想是没有说实话。” 舒仪道:“她肯定知道我为何被选为三皇子侧妃,只是不说罢了。” 尉戈想起她刚才对乔女史问的话,眉蹙起,问道:“有人要你做三皇子侧妃?” 舒仪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我的名声如何,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只比过去的候爷好些而已。如果宁妃会选中我,那才奇怪了。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尉戈看到她侧脸沉浸在光亮中,线条优美,唇角蕴含笑意,天真地近乎孩子气,心里似乎被踏到软处,软地直欲融化,忽道:“那你愿意做三皇子妃吗?” “愿不愿意,我说了有用吗?”舒仪转过脸直视尉戈,乌浓淡卷的睫毛在清亮的眸中投入一抹暗影,“除了侯爷,谁也不会来问我的意愿,三皇子不会,宁妃更不会。” 尉戈柔声道:“总会有一个可以拒绝的方法。” 舒仪不做声,半晌才道:“哪有什么办法……历来只有皇家拒绝别人,哪有人拒绝皇家的。” 尉戈见她若有所思,直觉她有所隐瞒,便笑道:“你平时主意那么多,现在关系到自己的亲事,反而想不出好主意了,这是不是叫关心则乱?” 舒仪随着他一笑:“侯爷说错了。” “说错了?”尉戈不解。 “乱的不是我,”舒仪神情并无异常,笑容淡淡的似有非有,“将要乱的是他们。这门亲事背后的水深着呢。” 她看着尉戈依然迷惑的眼,轻叹:“侯爷心地纯厚,不会想这些。要知道天子无家事,皇家的事,都是国事。我同三皇子和宁妃都素未谋面,怎会草率间有这样的亲事。他们不是冲我来,是冲舒家来的。圣上只有四位成年的皇子,都已封了王,大皇子领兵平匪暂且不说……圣上病重,却让三皇子离京去封地,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尉戈认真地听着她说,此刻心头微震。舒仪仿佛正把一味繁复的药慢慢拆解开,把每一种药材都罗列了出来,让他看地清楚。他一脸肃然地问:“三皇子要借舒家的势?” 舒仪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他的目的这么单一,太子还不把他防地死死的。圣上对舒家忌惮颇深,我想或许这门亲事还是个试探……”风吹进殿中,殿中只有两人,深幽处透着寒气。她忽然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身子。 尉戈叹息了一声,似乎也有些怅然:“自己的命运,只能交到别人的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长谈后宁远侯说的那句话很轻,喃喃自语似的,舒仪却听地很清楚,心头一沉,几日来面上依然带着微笑,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知道,宫里的女人一旦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时,行动力往往非常惊人。她暗暗猜测宁妃对这事到底有多执着,会不会将她的未来一把扯到三皇子身边。 心不在焉地过了三日,京中又来了信。舒仪拿到手上时,看到一个圆转秀劲的“舒”字,悬在心口的一块大石这才搬开了,舒心不少。信中并没有谈及这桩亲事,只是叮嘱舒仪年关将近,让她回京过年。 她立刻明白亲事尚有桓转余地。 王府临近大典,越发热闹起来。舒仪的院子离主殿有段距离,每日也能听到熙攘人声不绝。宁远侯那边忙地昏天黑日,她这边才暂时放下三皇子的亲事,又添了另一桩心事——原因起于京城来的崔画官。 原想作画不过是件容易事。谁知这位御前画官不提笔不作色,也并未要求舒仪端坐面前,如此过了两三日。早晨舒仪带着丫鬟到院中散步,一转身,看到崔画官在不远处。中午用完膳,舒仪前往麟德殿,一回头,崔画官就站在廊下,待日落回归云阁,舒仪不用回头,身边的文绮就提醒道:“小姐,崔画官在前面。” 舒仪忍着不做声,崔画官就日日出现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既不出声,也不离开。又过了两日,舒仪又看见崔画官站在树下,终忍不住先开口:“崔大人可是要为我作画?” 崔画官笑着摇头:“画已快完成,只差最后一笔。” 舒仪一怔,旋即明白了,笑道:“等大人画好了,我可以看一眼吗?” 她原以为崔画官会拒绝,谁知他一口答应:“好,两日后,小姐可以来看画。” 转眼已到了大典前夕,舒仪被礼官缠到日落才得了空遛出来。想起那幅已经作好的画,便转身去了南殿。崔画官正在饮茶,看到舒仪来了,令一旁宫人取了画来。 画轴在舒仪面前徐徐展开。 她恍惚间觉得面前有着另一个自己。 青石上坐着一个少女,乌发如瀑,墨玉流光,但见她乌黑的双眸含笑,笑意洒脱飞扬。画纸上有一石一女,别无他物,可一眼望去,却隐约觉得月色撩人,画中人如笼轻纱。 是她又不似她…… 舒仪看了半晌,笑道:“这是我?怎么有些陌生?” 崔画官并不恼,说道“世人都以为自己最了解自己,其实看到的都是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难道就不是自己?”舒仪反问。 崔画官看了她一眼,笑出了声:“我在宫中作画二十年,只知道不但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就是实。” 舒仪乌黑的眸望着他,盈然浅笑:“难怪觉得这么耳熟,原来这句话我也曾听过。” 崔画官突然躬身对她身后行礼。舒仪转过头,是尉戈远远地走了近来。他眉目间越见沉稳,一行一止生出贵气。待走到面前,他看到了画,眸光一动,如浅溪临照,含笑道:“崔大人好笔法,画地一模一样。” 崔画官得了赞赏,眼睛笑地几乎只剩下一条缝,连连点头。献给皇家的画,多给人看终是不妥,他缓缓收起画,便告辞退回后堂。 “侯爷怎么也来了,礼官说完了?”她刚才就是被礼官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给吓了出来。 “怎么?只准你遛,就不许我走了,”尉戈一笑,“我让罗弈留在那里听他说个明白。” 两人相视而笑。尉戈道:“我想走走。” 舒仪随着他缓缓走出南殿。沿着碎石甬道向东徐行,院东有几株枫树,正是金风飒飒的季节,红叶如火,几欲要将暮色初临的半壁天空燃烧起来。正有两个宫人在树下扫叶,想是明日王府大典,眉眼都带着笑。 尉戈停下,盯着前方看了良久。那两个宫人吓地伏地不起。他淡淡道:“退下吧。”看着两人在院角消失,他立在那里,似乎在思索什么,忽然对舒仪说:“明天就是大典了。” 舒仪回他:“明天要叫您王爷了。” 尉戈仿佛没听到,目中无悲喜,神色有些迷离:“为明天,我准备了这么多日子,可临到头来,却有些犹豫了……舒仪,你告诉我,这一步,我该跨吗?” 舒仪看着他的背影,立在红叶下竟显得有些孤寂,浅浅一笑道:“侯爷早就已经跨出去了,没有回头路了!” 尉戈面色平静,似乎这答案正如他所想的,他抬手指向那几株枫树,说道:“我小时候在这树下玩耍,到了秋天,就以为这里是全王府最美的地方。” 舒仪顺着他的手去看,风势大起,卷起他的袖袍,一掩之下,几片红叶飘然零落,落在地上仿佛火星点点。便问道:“现在侯爷眼中,王府何处最美?” “麟德殿,”尉戈毫不犹豫地回答,“那里让人生出无穷的勇气和信心。” 他想起小时候刚进王府才七岁,当时就负责扫这个院子的落叶,满眼的殷红,看了就让人生厌,可瞧地久了也生出了感情,自感身世悲凉,如这落叶有何分别……今时今日再游故地,映入眼底的红,却仿佛就要把他内心深处烧起来了,滚烫滚烫,难以抑制,他在袖下紧握成拳,回过身,看到舒仪站在两步远,神色肃然。 她缓缓道:“生出无穷勇气和信心的,不是麟德殿,是王爷您自己。” 尉戈凝视着她容光如雪,眸却黑如乌金,流转着淡淡光华,过了半晌,柔声道:“可是带给我希望的,却是你!” 八月十三,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一副清光澄净的美妙景致。 尉戈立于高台之前,头戴青狐朝冠,身着紫蟒锦袍,腰带上饰以猫睛石,一身荣华的装束衬地他眉目磊落分明,俊朗非凡。 昆州一众官员站在两侧,人数虽多,却没有人作声,偌大的殿前静寂无声。 听到礼官一声高喊,尉戈徐步踏上高台,玉阶共二十七阶,他走地极慢,却也极稳。待踏上最后一阶,他已立于众人之上。默默地数到最后,他微怔,随即露出笑——这像是他的人生,二十七岁进爵为王。 众人跟着他一拜再拜,抬起头来,便见尉戈紫袍广袖,在风中猎猎如风,他面色冷峻,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唇角的笑仿佛在俯视众生。于是众人再拜,口呼:“王爷!” 尉戈抬首望天,并没有看台阶下的众官,礼官悄声提醒,他恍若未闻,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新的昆州王伸臂对天空长拜,朗声说了一句什么。一阵风带走了他的话语,玉阶下的众官没有听清。 只有手捧锦盒的赵宝和礼官清楚地听到了,那句是: 天命赐我,我必不负苍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清晨之际,天色尚灰蒙。尉戈站在王府外,看着宫人们将一件件行李放置在马车上。 舒仪劝道:“王府事务繁忙,王爷请回吧。” “我这个闲王爷,哪里来这么多事,”尉戈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转过脸来道,“你真要回京?万一这亲事退不得,又该怎么办?” 他知道舒阀来过家书催舒仪上京,却不知道其中详细情形。心中暗忖,京中的宁妃娘娘正想着舒仪做儿媳妇,此刻回京可不就是自投罗网了吗? 舒仪笑道:“天家的儿媳妇可没这么容易做的,只怕宁妃娘娘一见到我,肠子都悔青了。” 听她说地有趣,近处的几个人都笑出声来,尉戈神色稍转闲适。 等文绮等人把马车收拾舒适了,天色已大白。舒仪看着王府,青白晨曦在朱漆大门上渡着霜似的一层,映地砖色温润,隐约可见得楼台亭阁宛如明玉雕刻而成。她心中生出丝丝不舍,近半年的时光都花在了昆州,用了不知多少的心血,连舒轩的前程都放在了这里。 “王爷,我还最后一件事放心不下。”她望着尉戈,清亮的眸光转动。 尉戈道:“什么事?” 舒仪挑起眉:“小轩他性格刚硬,跳脱不群,俗语说峣峣者易折,希望王爷多照顾他。” 尉戈点头应允。自登高位以来,他性子越加沉着,喜怒常不形于色。此刻眉目间却露出些忧色:“你还会回来吧?” 舒仪闻言一愣。她心里清楚,这门亲事并没有她置啄的余地。所幸舒阀地位特殊,婚事才没有这么容易就成。可到底如何,却要等到回京后弄清形势才能决定。 她回头微微一笑:“过完年我就回来。” 这年秋天,舒仪告别昆州,带着文绮和小柯东上入京。 从陆路走了大半月,到了矩州的地头。官道平坦,舒仪并不急赶,把车帘子掀着,一路观赏。但见路旁滚滚稻田,风过如金色湖海,直望不到边,一片物阜人丰的景象。 矩州正是三皇子的封地。舒仪一行只穿过几个县城,一路所见,都是屋舍井然有序,民众来往熙攘,繁庶程度不下曲州隆州等天子脚下。 文绮和小柯也看地啧啧称奇。 三人就这样闲散地赶着路,终于在十月末来到皇城底下。 这一日天色清朗,日头宛如金盘悬空,洋洋洒洒的白光照在城墙上,让暗灰的砖也渡上了微光,一闪一闪倒有些螫眼。舒仪从马车里远望出去,神策门前堵着好一些平民,吵吵嚷嚷。文绮奇道:“小姐,这些人堵在那里做什么?” 舒仪也不知道缘故,心里直犯疑,马车近到城门口,依稀听到央求进城的声音。不等舒仪等反应过来。城门内低沉号角响起,踏踏声渐近,一众黑甲军当前开道,从城内涌出来,侍立在城门两旁。 百姓极少得见这样的阵仗,顿时静了下来。最前头的百姓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远远地散开了。 舒仪三人排在后面,此刻却挤了上去。马车刚接近城门都被黑甲军士拦住:“今日太子奉命神策门迎弩族来使,庶民回避。” 这些人黑衣铁甲,盔上一簇青缨,言语间面无表情,犹如木雕石刻一般。舒仪一眼就认出这是保卫皇城的禁卫军。 太子迎弩族来使?舒仪微怔,心里暗呼倒霉。弩族是关外民族,民风彪悍,几百年来与启陵征战不休。尤其是一百年前的“玉督之战”,弩王领兵南下,节节胜利,最后以启陵割舍三座城池为结束,启陵视之为耻。后来弩族内乱不止,启陵才重夺三城。 两个月前,舒仪在昆州时已听说弩族快要结束几十年的内战,可惜弩族伤尽元气,想不到居然会有使臣前来。居然还与她进城赶上同一天。 小柯可怜兮兮地回头道:“这下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从早上到现在我们都还没进过食呢。”他仿佛知道舒仪有办法,就一径用大眼睛盯着她。 舒仪瞥了他一眼:“能有什么办法,只有饿着。” 文绮轻轻地笑了一下,她一路看着舒仪同小柯斗嘴胡闹,早已由开始的心慌变成习惯,这时候忍不住开口帮小柯:“小姐,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奴婢怕小姐会饿坏身子。” 舒仪又嗔了小柯一眼,同样的话,怎么文绮的听着就特别舒坦。 当前的禁卫军早已等地不耐烦,呼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快回避。” 文绮高高卷起车帘。舒仪取出一块玉牌,递给领头的禁卫军。 那黑甲军士不过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微变。禁卫军大都来自官宦之家,哪有不知道舒阀的,他顿时感到为难:“这……今天太子殿下亲临……” 舒仪道:“想是不会来得这么快,我们进城费不了多少时间。” 如果是平时,那禁卫军头领一定毫不犹豫地点头,此刻却显得格外踌躇。 舒仪含笑看着他,笑容亲切又温柔。忽然清脆的马蹄声急驰而来,转眼到了眼前,带起的疾风直扑舒仪的面颊,她抬起头,马上之人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律律地长嘶,停在城门口。 禁卫军头领面色铁青地转过头去,随即变地惶惶不安。 马上的少年不过十六的模样,身着石青云锦,缎上织着金线,一看即知名贵非常,衬地他眉目俊秀,好似冠玉。他目光扫过来,问那禁卫军头领:“我太子哥哥到了么?” 舒仪忙收回注视的目光。太子哥哥——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在封地,举朝能用这个称呼的,只有四皇子,景王郑衍! 禁卫军头领忙答:“禀四殿下,太子殿下尚未到。” 郑衍几不可见地皱皱眉,手执马鞭,往舒仪的马车一指:“什么人在这里挡道?”他嗓音清脆,慵懒中透着不羁。 禁卫军头领僵着脸,眼光朝舒仪瞟了瞟。朝中人人都知道,景王的母亲是刘妃,刘阀家主的亲妹,而刘阀素来与舒阀水火不容。 舒仪示意文绮将车帘放下,说道:“我们这就避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小柯无奈,只得将马车带到城门外的“廖阁”,那原是神策门外迎送之处,此时聚了一些不得入城而等待的平民。 郑衍尚是孩子脾性,此刻见甬道上成列的禁卫军,别无他人。远眺城外,道旁本是杨柳垂条,逢冬凋零,露出远处山峦起伏,群峰如聚。山风习习扑面,但觉得神清气爽,心中为之旷然舒达,兴致大起,暗想机会难得,不如到城外驰骋一番。 他才把念头一说,禁卫军头领吓得冷汗涔涔,只劝道:“四殿下不可,如果您有什么闪失,属下等无一人担待得起。” 郑衍嘴角微沉:“不过去遛一圈,能有什么闪失。”说着,调转马头,就打算往城外去。 禁卫军头领却顾不得他的脸色,一把抓住马上镶饰着玉石的辔头:“四殿下,万万不可。” 郑衍皱起眉,心想,怎么如此麻烦。禁卫军头领只死死抓住辔头,不肯放松一步。 两人正拉扯间,一旁侍立的禁卫军喊道:“四殿下,太子殿下来了。”这下禁卫军头领方定下心,拿眼瞅着郑衍。 “还拉着做什么,放开。”郑衍甚有恼意地瞪了他一眼。禁卫军头领忙放手,脸上却露出安心的笑。 太子出行却没有景王如此随便。十二列的校尉开道,马蹄声整齐一致,十对藩龙旗帜迎风荡漾,远远地就瞧见仪仗迤逦行来。 太子郑信下了马车,就瞧见旁边有一匹四蹄踏雪的高硕骏马。 “太子哥哥,”郑衍喊道。 郑信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郑衍的脸,眉头微一皱,随即舒展开,笑道:“四弟是偷遛出来的吧?这就是父皇前几日御赐的青骢马?” 郑衍刚想回答,一眼瞥到太子身后随侍的礼官面沉如水,心里一动,下了马,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这是舅父献给父皇的,父皇就转送了我。” 郑信点点头,脸上含着笑:“刘国公真是有心了,这可是匹宝马。” 他的声音淳厚低沉,郑衍听着却觉得心底痒痒的,总有哪里不舒服,抬眼看郑信的脸色,笑容里没有丝毫异常。 太子把禁卫军头领招来,吩咐了几句。 郑衍站在一旁,看着太子温润的笑,不由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太子似乎并不是这个模样的。那时候,他也并不喊他太子,只喊二哥。两人虽是兄弟,却差了十五岁。他还由宫女带着玩时,二哥就已经在马上引弓拉箭,百里穿杨。 他就站在一旁使劲鼓掌,大哥二哥回过头来,每每朗声大笑。 等到他能够骑马射箭了,大哥远赴戍边,三哥去了封地,而二哥虽然还在京城,昔日爽朗笑声早已不再,只余下一缕仿佛看透人心的似笑非笑。 “四弟,”郑信转过脸,说道,“你先回宫吧,别让父皇和你母妃担心。” “我跟着二哥,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郑衍笑答,不禁“二哥”脱口而出。 郑信眸光一闪,似有阳光映入其中,既灿烂又冰冷,身后的礼官皱起了眉。 “四弟也长大了,会自己拿主意了,”他吁了口气,看了郑衍一眼,忽然道,“你还没纳妃吧,你母妃可在父皇那里提了好几次了。” 郑衍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急。” 郑信哑然失笑:“你母妃可急了,连那个眼界甚高的三弟都要纳侧妃了,你却连个正妃都没有,像什么话,这么多王公大臣的女儿,你就没一个上眼的?” 郑衍手指轻轻摩挲着马鞭,片片麟纹,粗糙地咯手,他淡淡道:“那些官家小姐都生得一样,我不喜欢。” 郑信静静地听着,轻笑一声:“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进了宫都会变地一样。” 郑衍展颜一笑:“我偏要找一个与宫里那些不一样的女人。”他浑然不觉“宫里那些”将自己的母亲也包括了进去。 郑信薄唇微勾,噙着一丝笑,阳光洒在他的眉梢眼角,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以后你就会知道,想要和真正做到是两回事。” 他的声音飘忽,语调平淡,却禁不住叫郑衍心头一冷,就在他不知该怎么接口时,太子又笑:“我原想,三弟纳侧妃,你也一同娶妃,让京城添添喜气。想不到,这事一件比一件难。” 一件比一件难?郑衍疑惑地问道:“莫非三哥纳妃也有难处?” 郑信望着他,道:“你还不知?他要娶舒家的女儿。” 郑衍一愕,面对郑信含笑直视的目光,坦然一笑。这才明白太子的笑容为何让他感到不适,原来那笑容深处藏着玩味和疏离,就好像在看戏一般。 禁卫军头领此刻插(cha)进皇子间:“太子殿下,四殿下,弩使好像已经来了。” 郑信和郑衍同时转过头。从城门望去,天地尽头出现百来人的队伍,宛如一条小蛇,蜿蜒地向城门口而行,隐约可以听到铁蹄声飘来,犹如远处雷鸣。 郑信收敛了笑容,正色以对,喃声道:“都说弩族精于骑射,看来并非虚传。” “你说他们在磨蹭什么呢……都有一个时辰了。”小柯倚着马车,转头问。 舒仪极目张望。 弩使所带队伍不过百余人,个个身高体长,身形如剑,手中的陌刀虽未出鞘,却带着阵阵寒光迫人而来。亭旁等待进城的百姓也都驻足观看,时不时谈论两句。 舒仪听到旁人的议论,这才知道弩使进京竟是当今圣上所邀。 弩使当前站着一人,浅黄朝服,头戴金冠,手奉诏书正朗朗诵读。舒仪想,那就是太子。离地距离太远,遥遥望去,只见金冠在日下闪烁如珠,却看不清面目。 这一等足等了两个多时辰,将近傍晚,城门方才解禁。 小柯饿地眼都绿了,一路急赶,马车辘辘地压过百华大街,停在了舒府的门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下车抬头一望,天色尚未黑透,舒府门外却已点起了灯笼,迎风摇摆不止,在漆黑的门上投着影影错错。她一时有些恍惚,第一门阀的府第就在这僻静长巷的尽头?不动声不动色,仿佛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商贾大户。 小柯上前敲门,和前来应门的侍童说了几句,侍童惊奇地看了舒仪一眼,一溜烟地跑回府里。过了一会儿,几个品级更高的管事带着几个仆役匆匆赶来。当前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蓄着一把长髯,见到舒仪,乐呵呵一笑。 舒仪认出他就是往来京城与江陵的管事,辈分极高,喊了一声:“祥伯。” 祥伯边笑边说:“可把小姐给等到了,”转过头来又喝斥那刚才应门的侍童,“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把小姐晾在外面,自己去院里领罚。”说完眼一瞪,众奴仆都垂眉恭目,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同时心里又对这个自小在江陵长大的七小姐好奇,面色恭谨间不住打量着。 文绮和小柯被一个管事带走,祥伯领着舒仪进府。 走进院中,舒仪发现这里的构造同江陵舒苑有七分相像,前院东西两个院阁的前廊与水榭相通,当心是一个水上楼阁,九曲环廊,后院有一丛翠竹,簇簇苍翠的叶子,让人见之可喜。竹林后另辟楼阁,独成院落,显得雅致怡人。 舒仪一路走来,偌大的宅院,居然没有碰到几个奴仆,这点显然跟江陵奴仆成群截然不同。转过几个月牙门洞,祥伯领着舒仪到了一处庭院,院中遍植金钟梅,已有几株早开,心蕊洁白,浓香馥郁,当真是扑鼻生芳,动人心怀。 “七小姐,”祥伯将舒仪安顿在花厅中,眉目祥蔼道,“这里服侍的人没有江陵多,你有什么不便就跟祥伯说。” 舒仪点点头,正想说一日未进食了,肚子就适时地“咕噜”一声,声音很小,祥伯却听见了,笑地满脸皱纹如波:“小姐饿了,我这就去让人准备。” 舒仪在厅里等了片刻便有菜肴送来,奴仆进进出出,无半点异声,显得训练有素。虽然是仓促之间,厨房也用了不少心思,准备了两种主食,六道菜肴。其中一道“鳝和羹”正是舒仪幼时最喜爱吃的。 看着仆人退出花厅,舒仪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六道菜分别用了烤、蒸、炒三种烹饪方法,其中尤以“鳝和羹”做得最是汁鲜味美。 舒仪喝了两口,心中暗赞,才放下碗,院里就传来急急的一声低呼。 花厅的门“砰——”的一声洞开,舒仪只见到描金彩绘屏风旁烟霞色一闪,手上已重重地挨了一记打,筷子应声落地。 “五姐?”舒仪受了惊,睁圆了眼,怔怔地看向来人。 舒陵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绸衫,长发绾成飞燕髻,钗上缨络微颤,身上披衣尚未卸下,耳际有几缕散发,一片嫩黄的花瓣飘落发旁,显然刚从外面赶来。 “你都吃了哪些?”舒陵一把拿起舒仪眼前的碗,放到鼻下闻了闻。 舒仪扫了一眼桌面:“全都吃过了。” 舒陵拿起一旁的银勺,在每个菜里舀起一点,闻味尝菜。 舒仪见了,立刻就明白她的用意,心里一沉,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舒陵试完了所有的菜,面色倏然苍白,拿起手中的碗就往地上抡去,“哐”地一声在地上碎成片片,汤汁溅了满地,瓷片在灯下泛着晶莹的光彩。 门外的仆人听到了,全跑了进来。舒陵沉声道:“去煎一碗药汤来。”仆人见两位小姐都是面色不善的样子,忙领命去了。其余人将房内收拾了一番。 舒陵坐到下首位置,舒仪看着她,她刚才仿佛用尽了力,此刻一喘,疲态尽现。 “小七你可回来了。”舒陵转过头来笑了笑,欢欣无比,可笑意却有些萧索。 舒仪看见她的样子,又是疑惑又是惊讶,五姐舒陵是舒家出了名的才女,其容貌柔美,又生得一副玲珑心肠。舒仪与她虽不亲厚,但每次见她,总是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的模样,此时却形神萧索,眉目间掩不住疲惫,半年不见,何以变化如此之大,竟似换了个人。 “五姐,这到底怎么了?”舒仪皱起眉,问道。 舒陵笑容淡敛,唇动了动,说道:“这事说来话长……” 屏风后人影闪动,原来是祥伯亲自端了汤药来。说是药汤,其实是舒阀中的一种隐讳叫法。这种汤药的主要成分就是大黄芒硝,用来催吐下泻,做解毒之用。 舒仪接过药碗,一口喝尽,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她幼时不知喝过多少汤药,苦涩的味入口,隔着袅袅热气,觉得往事如烟,仿佛今日就是昨日,不曾改变过。 舒陵见她喝完,这才安下心,对祥伯说道:“刚才做菜的和送菜的是哪几个?” 祥伯道:“都是在府里干了十几年的旧人了,没见有什么异动。” 舒陵咬了咬唇道:“旧人也信不得,以后送到这里的吃食你都要亲自看着。” 祥伯垂头应了声。 舒仪在一旁看着,心里的疑问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她幼时中过好几次毒,身体比之壮年的男子更耐毒,因此药效也来得慢。快入夜了药效才发作,舒仪开始上吐下泻。 她一日未进食,晚上吃的不过眨眼工夫就吐光了,接着开始吐酸水,肚子又阵阵地抽痛,身上渗出的冷汗直湿透了厚重的秋衣。 文绮平日处事稳重,却也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情况,吓地险些掉眼泪,舒仪强忍着不适还要笑着安慰她几句。 舒陵将舒仪安排在自己的小院里,房间仅一墙之隔。这夜动静闹得极大,舒陵就披起衣裳守在外厢。 舒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在肚子饥饿的情况下醒来。张开眼,满眼生花。原来是烟色纱窗透进了缕缕如金的日光,把窗格上所雕的花烙在墙上,浮光掠影的朵朵盛开。 窗前坐着一个人,此时轻声来到床边。舒仪以为是文绮守了一夜,展颜微笑,抬眼才发现是五姐舒陵。她还穿着昨日那件衣裳,光影映在她的脸上,眼下的一片青影浮现出来,似一夜未眠。 舒仪对上她的眼,心中一软,一时找不出话说,即使有千支笔也难以描述她此刻的心情。这样澄静而安详的早晨,那一点微薄而明亮的光影拢着她们的身影,其淡如烟,仿佛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姐妹。 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瞧舒陵神色间的关切,别过眼,只把目光放在她的身后。 舒陵坐在她的床边,仔细地看了她的面色,说道:“你身体还不错,”又笑道,“可比小时候好多了。” 舒仪也笑:“再好的身体也需要吃东西。” 舒陵一愣,随即笑出声,像是安了心。 作者微博:朵朵舞_ivy,有兴趣的朋友来交流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待舒仪梳洗毕,文绮端着银盘走进房中。隔着好几步,舒仪就闻到清香如蜜,她顿觉腹中空空如洗,难受地紧。等走近一看,银盘上仅放着一个百福彩釉碗,盛着七分满的白粥。 舒仪从来不知道白粥也可以这般香甜,让她回味不已。 待文绮收拾完退出房,便一下子静了下来。舒陵所住的绣楼正对着院里挺拔苍郁的楠竹,隔着碧云纱飒飒轻响,房里没有燃香,却能闻到竹子的清冽,直沁肺腑。 舒仪有满腹的疑问在肚里翻滚,拿眼瞅着舒陵。舒陵却对着窗明几净入神沉思。 “我知道你想问,”舒陵静默片刻,说道,“可我也说不清楚到底谁要对舒家下手。” 舒仪听到“下手”两个子,眉微蹙。 “自从大哥他们还有你和小八离开后,太公就一直身体不好,半个月前咳出黑血,请了大夫来,他……他竟然说太公是中了毒,”舒陵说着,似乎想起当日,露出害怕的表情,“你不知道,大夫说这是慢毒,到太公这模样,这毒下了有三年了……” 舒仪悚然一惊:三年?谁能有这样的神通,居然能在老爷子身上下了三年的毒——舒老是何等样的角色,三十年屹立在朝不倒,为人老辣精明。 “太公呢?”她骤然想起进府一日多还未见舒老露面。 舒陵叹了口气:“向朝里告了假,京郊别院休养去了。” 舒仪又问:“没有找到是谁下毒?” “府里的人都退地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旧人,还有一些被太公带到别院去了,”舒陵侧过头来,“可就是这些旧人也不让人放心。太公中的毒连大夫都弄不清,这慢毒太过厉害,你也要小心,以后的吃食就让你身边那丫鬟准备,她是你从昆州带来的,应该问题不大。” 舒仪见她满面忧虑,仿佛这些话藏在肚子里很久了,今日才找到一个可以述说的,有些泛青的面色与清亮的眼神截然反比。怕她太过伤神,忙岔开话题,谈了些昆州的事。 舒陵静静地听,面色稍缓,不禁含笑道:“想不到那个杜三郎倒也不像外面传地那般不堪……你和小八做地真不错。” 舒仪喜爱这一刻安稳祥和的气氛,靠在椅背上,还未梳洗的长发逶迤披散。 舒陵见她闲散的模样,抿唇一笑,伸出手为她打理头发,手才到她面前。舒仪眼神一闪,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舒陵微愕,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房内似乎又静了下来,舒仪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发酸,像是有好几团麻线在她的心里打着结,分不清哪头是哪头。 舒仪回京十来日,她和舒陵每日的膳食都由祥伯亲自在厨房监看,再由文绮送来。舒陵见府中多日安稳,才渐渐放下心来,气色也好了许多,可她对下人极为严苛,稍有过错,轻则责打,重则撵出府。 府中下人也察觉出些许异样,府大而人多,人多而口杂,渐渐地府里上下都流露出不安。祥伯对舒陵的做法也有些看法,转而来对舒仪说:“老爷的事已经让阖府不安,如果这时候再乱,于舒家大不利啊。” 这位终生服侍舒氏的老者曾跟随舒老经历过无数风浪,对危机的触觉敏感无比。舒仪依言劝了舒陵一番,府里重新安定下来。 舒仪在家中住了几日,并没有见到其他兄弟姐妹,经过打听才知道。大哥舒哲和三哥舒晏都分别在袁州和矩州,二姐舒颖本是辅佐四皇子,却被刘阀排挤,远远地派去了东都。五哥舒杰学的是医术,对权争毫无兴趣,也不受太子待见,去了曲州。 京城舒府此时只有五姐舒陵和舒仪两人。 这一日宫中来了人,为舒仪送来三皇子所备的礼物。 那是一个竹丝缠枝番莲圆盒。那送礼的宦官当着舒仪和舒陵的面打开圆盒,诞着笑脸说:“这是我们三殿下煞费苦心寻到的,一个月前就备下了,听说小姐回京,就马上让送来。” 舒仪接过礼盒,那里面放着两条银色的丝带,不知是什么做的,色泽光润,有如镂金。银带下压着一张纸柬。 舒仪有些迟疑,她不明白三皇子为什么这般用心——这场婚事的背后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谁也不敢说这婚事一定能成,三皇子在此时表现出坚定的态度,实在让人费解。 那紫衣宦官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脸的了然,像是把她的迟疑看成了矜持和害羞。 舒仪打开纸柬,瞧了一眼,上面写着: 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卿可与同? 舒仪看罢一笑,唇角方扬起,脸色忽而一变,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拿起纸柬细细看,三皇子的字圆滑而有骨力,笔法飘逸,颇具古风,这一撇一捺看着这般眼熟,像极了一个人的笔迹。 她捏紧了手中的纸柬,问那宦官:“这是三殿下亲手写的吗?” “这当然是三殿下亲手所书。”宦官垂目答。 她觉得自己的心绷在弦上,又紧又疼,听到宦官的回答,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轻松。 舒陵将宦官打发走,他临走时一副喜笑颜开的表情,想是会把今日的情形添油加醋地汇报给宁妃。她轻叹一声,回头见舒仪仍盯着纸柬出神。 “三殿下这般用心,难怪你会动心。” 舒仪迷茫地仰首:“什么?” “这个,”舒陵挑起盒中的银色丝带,“可真是用了心的。百年前我朝有个为妻辞官的权相,为向妻子表达情意,请了天下名匠,用雪域所产的天蚕丝和金丝所铸七根发带。据说这七根发带都失传了,想不到三皇子竟能寻到两根。” 舒仪感到好笑,原来全都当她被三皇子的用心打动了,她懒得解释,说道:“我倒是听说,那个丞相原本不爱他的妻子,这七条丝带是用来哄她的。” 舒陵含笑道:“听说三皇子容貌俊朗,风采夺人,圣上也赞他君子之风,这样说来,他也真算得上是无双的良配。”她打量着舒仪的神色,见她并不动容,这才缓缓道,“他是天下女子的良配,却不是舒家的良配。” 舒仪微愕,这才明白舒陵在婉言劝她。 “这是谁的意思,是五姐的,还是太公的?” 舒陵坐到舒仪的身边,深深地看进她的眼,叹息道:“你以为我们都以舒家为重,以你为轻?小七,我告诉你,你虽然跟我不是同胞姐妹,可你总是我妹妹,我犯不着阻碍妹妹的幸福,三皇子要是别的身份,就算只是个布衣,我今日就欢欢喜喜地祝福你。可他是天家人……他不算计别人,别人也要算计他。我们舒家身份特殊,朝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要真嫁给皇子,就是招祸。” 舒仪见她神色急切,显然是真的关心自己,心下微动,展颜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皇子了。” 舒陵一怔:“你刚才不是……” 舒仪一摆手:“刚才我想起别的事了。” 舒陵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嗔了舒仪一眼,心里却松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入夜后,舒仪借着烛火重新拿出那张纸柬,苍劲飘逸的字体在火光中朦胧。她凝视良久,纸柬渐渐被捏地皱褶,她的心也仿佛被捏住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烛火忽然一晃,一滴烛泪顺着烛身滑落,竟没有凝结,兀自滴落在纸柬上,殷红如血。她心中不忍,想要去拭,迟疑着伸出手,终是忍住了。把纸柬放到烛火上,任由火光吞噬,片刻化为灰烬。 那样摇曳不定的烛光,忽明忽暗在她的眸中闪动。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纸灰轻落,惊起她恍然如梦的过去。 她记得那时才十岁,西席先生嫌她愚笨,又忌惮她的身份,久而久之,便如同把她忘记了一般,她也浑不在意,上完早课骗过一众丫鬟,独自从梨园小径上后山。 师父总是布衣素服,在遥遥一端对她含笑而望。 他目不识物,便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地上教她写字。 每教完一字,他就柔声问:可会了? 听到这温润如春雨的声音,她心里突地一跳,忘记了回答。 他淡然含笑,又教着她写上一遍。 枝杆在地上划起深痕,撇,捺,横,勾,字随意走,铁画银钩,她从来不知写字也有这么多乐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 等到她十四岁时,早已不需他执手相教。他虽眼盲,却比明眼之人更明白,她在地上写字,他都能论出好坏来。 那日春风一过,千树万树梨花盛开,得清寒月辉相映,满院枝撑如伞,花色仿佛上好白玉,融融如雪,艳绝寒香。她带着两壶美酒,在山上与他对饮。 她平日对他又敬又怕,那夜却借着酒胆说了许多话,不管是奇思妙想也好,是胡言乱语也好,他总是面色温润,静静地听着。 她想,一定是那日的月色太美,酒太醉人,她竟折了一根树枝,缓缓在树旁写道: 相思相见知何日 侧过脸,问:“我这字写得可好?”心怦怦直欲跳出胸膛,她手心里渗出了汗,几乎要握不逐树枝。她这是破釜沉舟,是孤注一掷,是置之死地…… 他坐在树下,眸中如沉月色,仿佛有异彩,又仿佛是寒光:“你已大有长进了。” 她心如擂鼓,这,到底是知,还是不知? 他唇边噙着淡笑,神色不改。 她忽然慌了神,羞得满面通红,不敢再留,一跺脚,转身就跑了。回到院中,她回首望去,幽黑一片中唯有一处光明如珠,在黑夜中光彩连连。 她又羞又喜又惊又疑,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当真应了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第二日清晨,日光才现天际,她就兴匆匆地上山。 漫山枝叶抽出新芽,树下没有他的身影。 她等到日落,却没有等到他。 他过去曾说过,有的人,错过一次就等于错过一世。 她不懂,却认死理,只要在这里等,他或许会回来看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就不会错过一世。 日复一日,直到梨花谢又开,她始终没有再等到他。 烛花一爆,近在舒仪的眼旁,骤然亮如白昼,她恍然从沉思中惊醒,身侧烛泪堆积如丘,原来是长烛快要燃尽,那如豆粒的微芒渐渐暗淡。 忽地一声,烛火熄灭,房内陷入漫漫长夜,极浓亦极暗。 —————— 虽然舒仪和舒陵一致认为这门婚事要成事并不容易,可显然宁妃与三皇子的想法不同。自那宦官离去两日后,宫中送来了好些礼物,大多是珍珠玛瑙绸缎玉帛。这些对舒家来说算不上什么珍贵的赏赐,但其中的含义却让人不能忽视——宁妃娘娘在对未来儿媳妇示好。这样一来二去,京城里谣言四起,都说舒家将要出一位皇子侧妃了,不少官员随后就到舒家来访,半是打探消息半是贺喜。 舒陵先不以为意,待舒家的访客多了,不禁烦躁起来,她对舒仪说:“我瞧宜寿宫的意思,是非要你做侧妃了。” 舒仪笑笑:“也不知道这宁妃娘娘图我什么。” 舒陵道:“来府里道贺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想,宁妃是想把这事逼地毫无退路,要真是如此,全京城都知道你要嫁给三皇子,到时皇上那边一点头,我们能不答应吗,退一步想,到时候太公把婚事回了,还有哪户人家敢娶你,娶一个本应该是皇子侧妃的人。” 舒仪揉了揉额头,想到那张纸柬上的字迹,觉得眼前朦朦胧胧,似乎答案就在眼前,却又掩在层层迷雾中,不知道拨开后是明月当空,还是乌云蔽日。她细细一想,说道:“趁现在事还没有闹大,得让宁妃绝了这念头。” 舒陵点头称是。两姐妹似乎第一次有了这种默契,都想到了同一处。她们都是受舒阀正统教育长大的,从小就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对待这种情况,只有在源头上掐断它才有最好的作用。 所幸的是婚事未定,还有很多可为之处。官宦世族的婚配,除了看身份相当,还要看品貌才智。除了这两点,婚配之前还会请方士对合双方的八字。 宁妃是个信道之人,据说在她年幼时,家中曾来了相士,对其家人说,此女不凡,有富贵相,不是凡夫俗子能般配的。当宁妃到了十五岁时,花容月貌不同一般,入宫之后果然受宠,然后又诞下三皇子,可不就应了当初相士的预言。自此之后,宁妃对这些玄术命理深以为然,对相士所言也极为相信。 舒仪和舒陵商量请一个方士,批一批命理,只要说舒仪和三皇子的八字不合,以宁妃的性格,必然会对这桩婚事重新考虑。 这一日舒仪正在看昆州的来信。仆人果然突然领来一个相士,衣袂飘飘,气韵超然,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我见府上祥云笼罩,似有异像,故而想要进府一观,扰了小姐的清静,还望恕罪。”他口中不住道“恕罪”,态度却不卑不亢,神色严肃。 舒仪抬头望天,万里无云,澄空恬静,哪里有什么“祥云”,心中觉得好笑,脸上却不露分毫,依着相士的话说:“先生贵言,不如替府中指点一二?” 相士点点头。舒仪让文绮把准备好的生辰八字都拿来。她们坐在种满金钟梅的院中,行事让来往的奴仆看地清清楚楚。 相士仔细看了所有生辰八字,其中有舒老和八个兄弟姐妹,他口中喃喃点评,不是“富贵一世”就是“前程不可限量”,最后拿起一张八字,眉头皱起,面现不豫。 舒仪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八字,问道:“这怎么了?” 相士道:“这张八字也是富贵至极,但是不可轻易婚配,尤其是不可婚配属虎之人。命理中虽有锦上添花之说,但是如果运势太过圆满,难免天嫉,要知水满则溢,月圆即缺……” 属虎?三皇子就是属虎的。舒仪笑睨着相士,任由他对八字掐算一番。 相士算完了所有的八字,整整衣袖微笑道:“祖上荫蔽,子孙福泽不断,无论公子还是小姐,都是富贵一生,不必忧心。” 舒仪让文绮给了赏银,相士欣喜地离去。 他才走,舒陵和祥伯就从院子的另一头走来,日光拖着他们的影,长长的掩在梅树下。 舒仪道:“那相士刚走。” “相士?”舒陵奇道,“你已经把相士请回来了?” 舒仪神色无异,眸光闪动不定:“刚才进府的相士不是五姐请的?” 舒陵笑容乍然一敛,旁边的祥伯接口说:“这几日老奴都在物色,还没找到人选。” 舒仪倏地站起身,裙上的穗带飘扬如舞,抛下一句“我去看看”,转身向刚才相士离开的小径追去。 真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她还急着反对这门婚事。她与五姐能想到在婚事之前破坏的方法,别人当然也会,这相士到底谁派来的——是太子?还是刘阀? 舒仪隐隐觉得不安,这些日子官员到访,送礼拜会络绎不绝,舒家的风光一时无二。舒家是门阀为首,当初在昆州时,罗奕也曾直言:舒阀之势,好比攀山,已近峰顶,其势险峻。 真是其势险峻——这些年圣上病重,舒老行事大有收敛,为的不就是这一步之差。再进一步,就是千丈悬崖。自从宁妃娘娘提出婚事,隐隐然就把舒阀推前了一步。 舒仪想到这里,心底打了个寒颤。 穿过重重月牙门,沿着梅林小径一直向西,转到竹林旁,那一片竹依旧苍翠,竹身笔直如剑,片片叶子碧绿翡翠,远远望去倒似一片碧云天。 舒仪知道绕过竹林就是后门,舒府的奴仆散去大半,此处僻静,竟无人打理。她环顾四周,并无人影,伸出手,腕上那只黑丝盘绕的手镯露了出来。手一扬,黑丝镯转动起来,骤然展开,化成黑线缠上了竹枝,另一端依旧缠在她的腕间。 舒仪掂了掂手中的黑丝线,足尖一点,身形飞起,仿佛一只燕雀渡过枝桠,穿过竹林掠出舒府后墙。 舒府后门是一条僻静长巷,舒仪原以为相士会从此处离开,她轻巧地从竹枝上跃下,见一个身影在墙后徘徊不定。但是锦衣玉带,衣饰雅洁,绝非刚才的相士。 郑衍满是疑惑地站在小巷内,凝睇着灰墙高瓦,沉思不已。 他今日去舅父家拜会,席间谈论都围绕着三哥的婚事,且出言不善。他心下不喜,便一个人踱到后院,瞧见舅父同一个相士窃窃私语,倒是有什么隐秘。偶然让他听到“三皇子”“舒家”几个字眼。 舅父是刘阀家主,同舒家势成水火,他心知其中蹊跷,悄悄尾随相士来到此处。这个宅院他从未来过,但是灯笼上的“舒”字清楚地表明了身份。 抬眼望着院内伸出的竹枝,郑衍唇角微抿,神色间有丝不耐。 竹林忽然娑娑作响,他仰起脸,并没有风,竹叶却如波般轻舞。他生出警觉,倏然转身。 但见一片碧叶摇曳中,西斜的日光从叶间的缝隙漏了进来,细碎如星,闪烁不定,忽然丛丛叶中跃下一道身影,携着金芒碎点。 他以为那是一片叶子徐徐飘落,可是那衣带翻飞,精工刺绣着花饰,又像是满天叶落花舞。 深秋之际,哪里来的花? 郑衍眸光一迸,紧紧锁住前方,从竹叶中落下的原来是个少女。 素衣乌发,肤腻如玉,似乎也疑惑地看着他。 郑衍神色掠过一丝恍惚,指着她,惊讶地问:“你……你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捋捋额边的散发,同样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五官削挺,如墨笔所绘,瑰丽的日光更在其眉目间添上异彩,进城那日不过匆匆一瞥,今日才知他相貌不俗。 可堂堂四皇子居然会在她家的后巷?舒仪感到疑虑的同时又有些想笑。 郑衍走上前两步,似乎想看清她,口中又问:“你到底是谁?” 舒仪一挑眉,说道:“那你又是谁?” 郑衍很认真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唇角弯起,笑道:“我瞧你是心虚,哪有小姐跃墙跳出的,你不是飞贼吧?” 舒仪瞪了他一眼,在自家后门口,她居然被指为飞贼,反唇讥道:“看你鬼鬼祟祟,也不像好人,怕不是飞贼的同伙。” 郑衍倒不恼,眼睛弯弯地笑,“这可奇了,飞贼居然不认识同伙,”说着扫了一眼舒仪的两手空空,“难怪今日一无所获呢。” 舒仪见他笑容可掬,没有一丝阴霾,倒也不好一直板着脸,心里暗暗称奇,舒刘两阀素来不合,她往常耳边听到的都是刘阀如何如何奸诈阴险,倒真没想到,这刘家的皇子像个不懂世间忧愁的少年。 她对他的身份了如指掌,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她既不能说破,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回舒家去。这让她犯愁不已,有家不能归的意思今天算是明白了。 舒仪不再多话,整整衣饰,转身走出小巷。 “你怎么走了?生气了?”郑衍跟着她走出来。 “难道留在别人家的后门等着被抓吗,飞贼同伙。”舒仪回头捉狭地一笑。 这条巷子说长不长,只有几户人家,都是舒家的旁支末系。一路转出巷口,景象顿时一变,市井繁庶,人声熙攘徐徐展现在眼前。 舒仪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希望就此甩掉身后的郑衍。又穿过两条小街,就瞧见市人行客,商旅店铺越来越多。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京畿繁华果然是与众不同。从街口卖胭脂的到街尾卖小食的,长长的大街望不到底。 舒仪自入京十多日还没有到街上走过,一路看着形形色(se)色的商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她停停走走,把路旁的摊铺逛了个遍,其实路上卖的就是些奇巧的小玩意,平时在舒府极少看见,此刻看地她不亦乐乎。 有个小摊上卖一种九扣连环,九个玉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扣在一起,让买家解开。舒仪拿在手中又转又提,玉环泠泠作响,半晌解不开。 “姑娘,你到底买是不买?”小贩脸色有些难看,要不是看在舒仪穿着素绸的份上,他早就要赶人了。 舒仪尴尬地笑了笑,她出门时分文未带,可对这九扣连环又实在喜欢,只好摘下一只耳坠子递给小贩。小贩一看就乐了,红宝石的坠子,闪闪夺目。 “这九扣连环的玉是杂色玉,你怎么拿这个换!”旁边一道声音急忙喊。 舒仪转头一看,郑衍离她三步远,眉峰挑地老高。看到他,舒仪苦笑,走了这大半日都没甩掉他,白辛苦了。 小贩紧紧捏着耳坠子说:“这位客官可不要胡说,我这玉环色泽晶莹,可不是那些下等货色。” 郑衍一脸慷慨地说道:“我来付银子。”他把手伸进袖口掏了掏,面色一变,又在腰带间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摸出来,唇角渐沉。 舒仪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囊中羞涩,忍不住笑了起来,怕他真拿出什么贵重事物,摆手说道:“我喜欢这东西,它就有这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小贩忙不迭点头应声。 郑衍看看小贩,又看看舒仪,收回手,展颜一笑。等舒仪走开后,他又几步追了上来,“我知道刚才你是为我解困,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也该累了吧,为了答谢你,我做东请你一顿如何?” 舒仪斜眼看他:“你连银子都没有,”末了又语气鄙夷地加一句,“比我还穷。” 郑衍笑道:“那是我母亲娘家兄弟开的酒楼,要真付不了饭钱,就拿我押在那,好不好?” 舒仪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说道:“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这么热情吗?” 郑衍怔了怔,笑道:“我在家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我家的下人都惧怕我父亲,又希望讨好我母亲,他们个个笑着对我说一些好话。我小时候总想看清他们笑容后藏了什么,可是当我能看清时,却又后悔去看了。你我不过是陌路人,我不知你,你不知我,岂不是少了许多负担,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和人说话了,为了这一点,我也该请你好好吃一顿。”他嘴角微扬,仿佛含笑,可眸光分明沉了下去。 舒仪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这让她忆起了小时候——她一个人坐在舒老的身边,看着许多人前来拜见,他们一个个都满面笑容,可她偏偏觉得害怕,只好紧紧攥着舒老的袖子…… 郑衍一见她表情松动,心中高兴,指着街尾道:“拐过那里就到了!” 他所指的似乎是一幢小楼,等两人走近了,舒仪才发现,那是一户独门独户的院落,临街而立,榆柳门庭。黑漆大门紧闭,只有偏门半阖,似乎正等人来。 舒仪有些诧异,这是酒楼? 才走到门口,就有一个老仆迎了出来,他看到两人,很是惊讶,“客官这是……?” 郑衍道:“我是刘皓的侄儿,快让人去备些一桌酒菜。” 那老仆听到刘皓的名字,浊黄的老眼一睁,半晌没答上话。最后把眼光投在郑衍的腰间,那是一条青琅秆,品质上层。平常的富贵人家用来做玉佩不少,要用色泽几乎一样的作腰带还真没几个。 老奴忙打开门,口中说着客套话,一路把郑衍舒仪引进门去。 进了门中,便听到水声。舒仪放眼看去,想不到门内竟是别有洞天,院中假石嶙峋,嵯岈陡峭,花木相间中引了一道泉水,水流淙淙犹如鸣乐。院中庭阁与树木融为一处,其雅致的格局是江南林园的风格。 舒仪疑惑更深,这显然是刘阀的一处产业,酒楼白日闭门,这里到底用来做什么的。 老奴来到楼前,请扣门。一个红衣丽人打开门,看到郑衍和舒仪,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老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就走开了。 红衣丽人敛衽行礼,对郑衍说道:“下人不懂礼数,怠慢了刘少爷。”她听守门老奴说来人是刘皓的侄子,以为对方是刘阀的公子。轻摆袖子,她侧身让开道,“两位随我来。” 这是一座西面八角的小楼,到了楼上,舒仪环顾四周,院中景色一览无余,环楼几株青松,掩着一角朱漆栏杆,檐角铜铃闻风轻响。 红衣丽人把他们带到主厢房的厅堂,镏金铜炉早已燃碳,融融如春日一般。八名娉婷女子很快端上玉盏银筷,四季果疏,紫檀吉祥桌上放满了精致的点心。 其中一女为郑衍奉上温热的布巾,嫣然一笑说道:“两位贵客要唤我们的时候,只管摇墙上的铃。”婢女们一福身,动作一致地转身退出房,脚下没有一点声响。红衣丽人退到房门口,忽而转过身,上下打量了舒仪几眼,眸光盈盈一转,柔声对郑衍道:“刘少爷还要留个人服侍么?” 郑衍一摆手:“不用。”房内这才退了个干干净净。 舒仪被红衣丽人最后那探究的眼光看地浑身不舒服,只好低下头去吃了几块点心。 “你吃东西的样子,倒像是个名门千金。”郑衍忽然说道。 “什么像,”舒仪淡淡嗔他一眼,“我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衍微怔,旋即咧嘴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舒仪摇摇头:“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哪知道你想什么。” 郑衍道:“看到你从墙上跃下来,我想有两个可能,你要不是飞贼,要不就是舒家的人。可是白天又怎么会有贼盗出现在那样的宅第,我猜,你莫不是舒家人吧? 舒仪徒然一惊,半块桂花酥已经到了喉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心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一扔盘子站起身,把桌子掀翻,然后大吼,我舒家人绝不会与刘家人同席而坐,同桌而食,接着还应该把刚才吃的那几块点心全吐出来,最后一甩袖子,施展绝顶轻功飘然离去,留给他一个脱俗的背影…… 她拿起茶盅,呷了两口,抬眼时和郑衍观察的视线撞在一起,他的眼眸清澈晶亮,像黑水晶一般,这让舒仪产生一种错觉,这样的瞳眸似乎能将任何事物都倒映出来。 郑衍停了片刻,又说道:“看到你买了那个九扣连环,我又想,你应该不是舒家人。” 舒仪感到意外:“为什么?” “你以高于市价近十倍的价格买下它,”郑衍神色从容,“舒家的人都精明地很,哪会有你这么笨的。” 舒仪浅浅一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气愤。可她知道郑衍这句话有所保留,他的疑虑没有真正打消,她道,“所以呢,你想要知道我的身份?” 郑衍想了想,摇头说道:“还是不知好,不知者无畏这句话对人对己都可以用。” 两人相视而笑,很有默契地把这个问题揭过不再谈论。 其间婢女又进房送来几样点心,想是刚从厨房端来的,热气腾腾,香味袅袅。舒仪吃地极为尽兴,其中有几样吃食她从未听过见过,口味却是一流。郑衍也算一个好谈客,言谈绝不叫人乏味,偶有引经论典的言语也足以说明他才识过人。 两人言谈正欢,忽然听到院子传来一阵丝竹声,曲调软侬柔腻,乐声盈耳,如能醉人。 舒仪不由心中一动,抬头看见郑衍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字迹娟秀却少了些笔力,显然出自女子之手。她顿时感到奇怪,哪有人家会把这样情诗爱语高挂在待客的厅堂之上。 正想着,院内的丝竹声渐息,却换成了一阵笑语,喧闹不止。 舒仪走到窗前,轻推开窗扉,秋末的风带着丝丝的寒意往脖子里窜,她吐了口气,望向院子。临假山水泉旁有个亭子,三面垂下了鲛纱,四个婢女手持碧箫站在亭外。亭内坐着五六个锦衣公子,从他们的姿态举止上,很容易就判断出是富贵出身。还有几个女子坐在亭中,笑声如铃地传开,似乎正与公子们调笑着。 看到这个场景,舒仪立刻猜到了这里到底是哪里。启陵门第等级极为森严,士族门阀子弟平常寻欢作乐也不去一般九流混杂的烟花柳巷,有富贵人家就专设一个园子,调(tiao)教一些美丽女子以供士族子弟玩乐。舒仪这才明白,为何那红衣丽人一脸怪异地上下打量她,为何厅堂中挂有这般旖旎的诗句,念头方在脑中转过,她侧过脸,含怨带愤地瞪向郑衍:“你……你说这里是酒楼?” 郑衍点点头,说道:“是啊!”他不明白舒仪方才还笑语盈盈,怎么脸色说变就变,这里是刘家的产业,几年前他也曾随舅父来过一次,有酒有菜——不是酒楼是什么? 见他一脸诚挚,舒仪恨地牙痒痒。她小时候曾听嬷嬷说过,启陵曾有一位卫尉府千金,出游时所坐的马车坏了,便到一户人家的后院休憩,听到院中霏糜声色,这才知道原来那是条柳街花巷,那位小姐又羞又愤地回到家中,翌日寻了短见——这个故事并不是赞扬那位小姐的贞烈操守,而是揭露了一个人人都知的事实,越是名门巨室,越是在乎爱惜名声。 郑衍也走到窗边,一脸纳闷地张望,见到亭子里情景,他蹙起眉,随即恍然大悟,指着前方:“这……这个……”俊脸刷地一下通红,犹如染上了胭脂。 舒仪立刻给他鄙视的一眼,她还没害羞,他倒脸红了,想了想,催促道:“我们快走吧。” 郑衍没有应声,舒仪转过头,见他目光胶锁着亭子,唇紧抿如线,神色有些复杂。 舒仪疑惑地再看向去,亭内鲛纱撩起半边,走出一个夹纱锦衣的公子,他似乎也看到楼上有人,瞧了过来,原本闲适的笑容忽然一愣。 “四……四公子!” 听他这声称呼,舒仪立刻明白他是认识郑衍的。 郑衍唇边噙笑,双眸掩在睫下,变地幽深如墨,唤道:“杨臣,你从炬州回来了?” 杨臣走近几步,舒仪仔细一看,他眉长入鬓,目如朗星,躯体纤长,姿态优美,笑容间有一丝说不说风雅,让舒仪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想不到四公子也有兴致到这里来,”扬臣仰起头,余光瞥过舒仪,笑道,“何不带着佳人下来一聚?” 舒仪一阵胸闷,她还想着怎么无声无息地遛走呢。悄悄伸手一扯郑衍的袖子,示意他拒绝。 郑衍却恍若不觉,略略点头:“好!”顺手关上了窗户。 舒仪闷声道:“我要回去。” 郑衍神色复杂的对她说道:“他已看到你了,不去反而惹他疑心。” 他言谈间明显对杨臣有所顾忌,舒仪满腹疑惑,眉头微折,沉默不语。 郑衍迟疑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别怕!万事有我,绝不让你委屈。” 两人走下小楼,已是傍晚时分,亭上的琉璃瓦映着霞光,金翠点点,纱帐被风吹皱,仿佛涟漪阵阵,厅内倩影重重,莺声燕语,喧闹中直夹着脂柔粉香。 郑衍一反刚才言笑无忌的模样,才走到楼外,看到院中姿态迥劲的松树,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对舒仪道:“那人……精明地很,你跟我身旁,不用多话。” 舒仪点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亭子比舒仪在楼上所见显得大些,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莲花铜炉放在桌下,桌上留着的饭菜还留着热气,似等客来。 郑衍和舒仪走入亭中,除杨臣外都愣住了。左首一位稍胖的公子倏地站起身:“四……四四……” 没等他四完,旁边一个面貌依稀和郑衍有些相似之处的公子立刻打断道:“四表弟,你怎么来了!” 舒仪轻轻看了一眼,心想,原来这两个是刘阀的公子。 郑衍笑了笑:“今日得了空出来,走地累了就到这里休息一下。”一旁的空位上摆着棉厚的锦团,他依着亭栏坐下,舒仪跟着坐在他身边,手摆在膝上,目不斜视。 亭中原有五个男子,杨臣但笑不语地看着他们,而刘阀两位公子在郑衍进来后变得有些拘谨。最后两位公子坐在最里面,他们似乎并不知道郑衍的身份,但也察觉到少许不同。 杨臣扬手让身边的女子为郑衍斟上一杯酒,笑道:“四公子,今日真是来地巧了。两位刘公子你早已熟识,这两个你想必陌生地很吧。” 郑衍朝桌对面看去,那两个公子似乎都在二十岁上下,一个穿着唐草纹袍子,而另一个面若桃花,生得比女子还来得娇艳,如果不是他身材颀长,真要叫人误会他是女扮男装。 “这两位是隆州沈家的公子,沈璧和沈绅德。” 两位公子都对郑衍举杯示意,他也含笑回应。 舒仪听到“沈璧”这两个字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沈璧是沈阀家主的幼子,以美男子之名闻名天下。舒仪记起舒轩曾在西桐城外被人误认是沈璧,唇角微扬,有了些笑意。她不过轻轻一动,旁边就有了一道视线探过来,她转头去看,杨臣斜倚着,雪青的衣衫清华如水,论姿态风雅,亭中真无一人及得上他。 “这位姑娘不言不笑,是饭菜不对胃口?”他问道,不明意味的一丝在唇边漾开。 舒仪摇了摇头,拿起银筷就夹了口菜,却没有开口回答。 郑衍这时侧过脸对着杨臣,问道:“你突然回京,是不是三哥就是要回来了?” 杨臣微笑道:“三公子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办,年关前才能赶回来。” 舒仪一颤,银筷亦微微一抖。她终于想起来,为何杨臣如此眼熟。在昆州永乐城外不就有过一面之缘吗?那一日,他还问过她一个关于家产分夺的问题。舒仪慢慢回想起来,只觉得心底一层层寒意冒了出来,背脊上却微微渗出了汗,贴着衣衫透出缕缕凉意。 “四表弟,你可来地正好,刚才我们正说到高兴事。”那位胖刘公子忽然笑眯眯地开口。 “高兴事?”郑衍不解。 另一位刘公子也开口道:“可不就是高兴事,为了这事,我们真该干上一杯。来,挽香,上酒!” 一个穿桃红番花裙的美女站起身,笑道:“刘公子嘴馋,非要把我们的梅花酿讨完了不可。”其他几名女子都应声笑了起来,站起身,亭外的婢女们从红泥小炉上取下正温烫的酒,几名女子便接过手,一杯杯地把桌上的酒杯斟满。 更有一位浅紫衣裙的女子走到舒仪旁边,状似亲昵贴近她的脸庞,以两个人才听到的声音如蚊细语:“妹妹是新来的么,怎么如此拘束,要知道,这事一回生二回熟……” 舒仪憋地一脸通红,郑衍回过头来,偷偷对她眨了眨眼,好像也有些无奈的样子,她这才露出些笑意。 待众人的酒都满上了,那位刘公子一杯而尽,说道:“不知大家听说了没有,此次弩使进京,带了一封书信来,”他一顿,见众人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才又说道,“听说是百年前的‘玉督之战’时,有个世家把督城的军图和兵力布置给了弩王,我朝林氏将门的将军才因此送命,最后督城大败,弩王连下三城。” 这段历史在座之人都曾读过,舒仪也不例外。林氏也曾是启陵开国赫赫有名的将门,在百年前断了根基,原来背后还有这个隐秘——舒仪对隐秘不感到意外,她在乎的是,这段话从刘家人口中说出,背后的含义就有些耐人寻味。 “哦?”那位天下闻名的沈璧开口了,声音深沉而冷冽,“当时哪家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胖刘公子笑了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在玉督之战时,现在的世家都还只算小门小户,可是借着当时的局势,有一家迅速崛起,成为门阀之最啊。” 即使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答案,舒仪仍忍不住一寒,血色渐渐从脸上褪去,她指尖冰冷,下意识地抖了抖,酒液洒了几滴出来,落在裙上,浅浅好像是两朵盛极将谢的的花,零落不堪,却又隐隐透着酒和梅的香。 沈绅德坐直身子,语气带着兴味:“真是那家?可那家人精地就像狐狸,哪会留下书信这么大个祸根。” 胖刘公子哈哈一笑,道:“人算不如天算,那封书信上没有留名,最后一句却应诺弩王,‘启陵与弩之征战,当有舍有予’,这舍的,当然是林氏将军的性命,予的,当然是日后家族的大业,可这有舍有予,拼在一起,不就是个……”他手指在酒杯中一转,在桌上缓缓写下“舍予”。 众人早已知他所指是舒家,此刻都看向桌面。两位刘公子眉梢间掩不住漏出笑意,沈璧看罢,只慢慢饮酒,神色如常。 郑衍看了看杨臣,发现他漫不经心地和身边的紫衣女子谈笑着,仿佛对舒家的话题浑然不觉,可越是这样越是让郑衍觉得不妥,舒家这样大的事,正和舒家谈着婚事的三哥一方又怎么能这样平静。他开始感到担心,舒家并没有让他担心的地方,反而是刘家,别在这初露端倪的朝争中做了别人的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家也嚣张了太久了,”另一位刘公子笑道,“弩族内乱几十年,偏偏这时候来朝,呵呵,天命如此,不认命都不行。” 沈家两位公子相视而笑,举杯示贺意。胖刘公子扬声道:“来,酒都冷了,重新温过,今日高兴,我们痛饮一番。” 郑衍皱眉道:“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何必张扬?” 胖刘公子一愣,没想到平日不怎么理政事的四皇子表弟会这样说,笑容凝在脸上。 杨臣微笑道:“刘公子所说的又岂会是捕风捉影,四公子多虑了。” 众人呵呵一笑。郑衍睨向他,问:“我三哥的那门亲事怎么说?” 杨臣道:“三公子的婚事哪有我等置啄的余地。” 他依然笑地优雅,落在舒仪的眸中却总有一丝不明的意味。 亭外暮色四合,沉沉霭霭不余半点星光,婢女们换上热酒又添了灯,灯火辉明,风声一起,挂在亭角下摇曳不止,亭栏外本是一围海棠,还有一半未凋谢,被那灯火一照,幽姿淑态如披霜衣,极浅地映在鲛纱上,清香如同从纱上透了出来,满亭生芳。 郑衍看着亭中觥杯交错,鬓影恍惚,渐渐生出不耐,正要起身告辞,手上便被人拉住了,“四……表弟,那事千真万确,你别多疑,今日难得你来一次,念在我们兄弟几个的面上,再喝几杯。” 郑衍又重新坐定。坐对面的沈家两位早已看出他身份不凡,此刻笑着敬了两杯酒。 舒仪把他们一席话听地清清楚楚,越来越觉得如坐针毡。他们的谈笑中仿佛都带着刀,簇簇的寒光向着“舒”字砍去。这件事要是真的——舒家会落下的罪名将是私通敌国,满门全诛都不为过。 舒仪放下酒杯,舌间那苦涩的味直顺着喉冲进胸口。她自八岁起就和兄弟姐妹间有了隔阂,对舒老更是小心翼翼地应付,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们的命运牵在一起——她担心自己担心小轩,也担心舒家。一封书信要想置舒家于死地,她不信。但是这封书信身后的势力却叫她胆战心惊。 刘阀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舒仪毫不怀疑,舒府曾通敌的消息会在两三天后传遍京城。沈家这两位公子的表态倒有些暧昧,始终没有正面抨击舒家,可她知道,沈阀是商户起家,最懂得权衡利弊,在昆州时,沈阀也曾以金钱帮过王府,可见富贵两个字,沈阀已经不满足光有前者,一旦舒家败落,沈阀会同刘阀一样高兴。 还有……舒仪转头看向杨臣,三皇子求亲——真是好毒的计! 杨臣也注意到她的目光,含笑的眸睇过来。舒仪淡淡一扫,若无其事地别开脸。 郑衍连着几杯酒喝下去,酒味虽淡,后劲倒是浓醇,他半阖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那胖刘公子瞧了两眼,咧嘴笑了两声,低声在身边女子耳边说了几句。那名女子站起身,向郑衍和舒仪走来。 直到她走到跟前,舒仪才发现。那女子生的柳眉杏眼,明媚艳丽,她低头悄声对舒仪说:“妹妹怎么不会伺候人,来,你坐到左边去。” 舒仪微折眉,想了想还是让开一个座。那女子坐下来,接过婢女的湿布巾为郑衍拭了拭面,动作细致温柔。 这样一来,舒仪的左边就是胖刘公子。他满脸含笑和桌上众人说着众人说着舒家,甚至连舒老去京郊别苑的事都说地分毫不差,席间女子听地咯咯置笑。舒仪觉得心烦,刚才不过喝了两口酒,现在却像火一样在她的心头烧着。 众人又说又笑,胖刘公子也觉得满意,长久以来舒家压在刘家身上的那口气也觉得顺了许多,他眼睛四下一瞟,就注意到舒仪心不在焉,心下蓦地有些气,心想,就算你是陪着四皇子来,也不必拿着冷脸瞧人。这样想着不由多看了她两眼——素颜漆眸,身上不着饰物,肤白如雪玉似的,缓缓抬头时,眸中一闪而过的光彩,犹如火焰。他已喝地半醉,心下微动,伸手就往她脸上捏去。 舒仪吓了一跳,还不等她反应,突然多了两只手挡在面前。胖刘公子奇怪地看了看郑衍和杨臣,讪讪地收回手。杨臣一笑,手微转,若无其事地拿过桌前的酒,道:“我看酒又冷了,再温一温吧。”立刻有婢女接了过去。 郑衍站起身,道:“我已有些醉了,该回……府了,各位见谅。”原本还想留他的刘家两人听说他要回宫,也就不敢出声相留。沈家两位公子和杨臣也都不挽留,只笑着说了两句客气话。 舒仪跟着他一路走亭子,还听到其中一位刘公子说:“想不到四表弟也……”后面却如蚊语,再也听不清楚。 郑衍只埋头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冷风一阵阵地扑面袭来,舒仪抬头望,借着院里的灯火,依稀看到黑沉沉的云无边无际。 “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郑衍忽道。 舒仪侧过脸,原来他也望着天,眸中乌黑,好像整个天空映在他的眼中,并没有一丝醉意。他笑着解释,“你说话软糯,是江南人?京城地冬天来地早去地晚,再过些日子就要下雪的。” “难怪有些冷。”舒仪随口应道。 “冷?”郑衍扬眉,“我让人给你去拿件猞猁裘。” 舒仪忙阻止:“我只想要回家。” 郑衍看看她,清朗的声音里有些歉意:“刚才真是委屈你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舒仪却不耐起来,比起今日听到的私通敌国,那样一点窘迫简直称不上委屈。郑衍瞧见她的神色,轻叹一声,两人默默地向院口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走出门外,静夜无声,院中的喧哗热闹隐约可闻,缥缈似远山传来。 凉风习习,郑衍吁了口气,方才那几分酒味就淡了不少,他望着只有两三个人影的大街,问舒仪道:“天色这么晚了,我让院里的小厮送你一程可好?” 舒仪笑着摇摇头:“不用,天子脚下安全地很。” 郑衍想起见第一面时她从墙头跃下轻盈如燕,眼里露出笑意。正说话间,街角有几个暗影徐徐靠近。舒仪瞅了一眼,猜想他们应该是郑衍的侍卫。郑衍也看见了,眉微微皱起。 舒仪今日已经与太多意料之外的人见过面,看到那几个侍卫显身,她立刻转身走了。 郑衍只觉得身旁微风一转,似乎有梨花暗香掠过,心神一恍,对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喊:“你……” 舒仪脚步一缓,没有回头,仿佛连那一缓都是一种错觉,很快消失在暮色低垂的街口。她甚至没有去猜测那个你字后面会是什么内容,因为她太清楚了,舒阀和刘阀之间,除了敌对,没有其他。 舒仪回到舒家时,正有十几个家仆高举灯笼在门外焦急等待,见到她,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文绮高兴地险些落泪:“小姐这是去哪了,怎么平白无故地从家里就消失了……” 舒仪柔声安慰了她两句,一抬头,五姐舒陵站在门旁,神色焦急中还夹着一丝责备。她缓缓走上前,轻唤:“五姐。” 舒陵道:“你自幼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如今都是个大姑娘了,出门也没个交待,叫旁人无端为你操心担忧。” 听她责备,舒仪也不知怎的,心头微微一暖,神情微微怔忪。 舒陵见她在这样的清夜衣衫单薄,上前轻握她的手,冰凉一片,不由皱眉道:“怎么这么冷?”便把手中的紫金手炉递给舒仪。 舒仪微愣,盯着那个手炉看。舒陵见她没有接手,神色有些尴尬,手一缩正想收回,舒仪已经拿到手中,笑着说:“到底还是回到家舒服些。” 等回到小楼收拾停当已经是半夜时分,舒仪想起今日所听到的事,一颗心怎么也安静不了,她倚窗独坐,任由晚风勾起发丝。 舒陵遣退了仆众,对舒仪道:“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你还不休息?” 舒仪简单地回了一句:“睡不着。” 舒陵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淡淡道:“以前先生教我们。舒家的人睡不着,只有两个原因,你还记得吗?” 舒仪转头看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位两代都教舒氏子弟的先生曾说过,舒家人睡不着,原因仅仅只有两个,其一是明天即将成为猎人,为将要猎杀的猎物而兴奋地睡不着。而另一个原因则正好相反,明天即将成为别人的猎物,担忧地睡不着。 舒仪想起这个,不由佩服那位先生的先见之明。 见她心事重重,舒陵道:“自从太公毒发,我每一日都睡不好。听说,在发生大的灾难之前,动物都能预先感知,不知道我这样的直觉是不是和动物一样。” 舒仪笑道:“难怪五姐前几日脾气暴躁,原来是当一回能感知的动物。” 舒陵唇畔也含笑:“真能感知就好了,那种明明知道危险将近,却不知道黑暗中到底躲着什么的感觉才叫糟糕。” 舒仪站起身,拿着银烛剪,把灯芯剪亮,舒陵姣好的面容在灯火摇晃下的确显得有些憔悴。 舒仪仔细地看着她,说道:“五姐变了,以前你总是自信满满,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的样子。” “那是表象,”舒陵仿佛忆起了过去,眉宇间添了一丝迷离,“懦弱的人,会假装强大,无知的人,会装作博学,而没有底气的人,在年轻时会表现地自信满满,这一切,都是保护自己的手段而已。” 舒仪凝视着她的眼睛,只有眼睛才能反映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她从舒陵的眼中读到了疲惫,无力的疲惫。 “所以五姐当日不肯去抽牌,宁可放弃争夺家主,原因是没有底气?可先生也说过,舒家人天生就不服命,也不会轻易放弃。” 舒陵摇头:“我并不是放弃,而是了解自己。我的才能也许能理好一个家族,前提是时局平坦,无风无浪。民间流传一句话‘富不过三代’,每个大家族都要经历跌宕起伏的过程,三代,就正好是一个坎,我自问没有那样的能力可以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候做好舒家的家主,所以就趁那个机会脱身了。” 舒仪的睫毛轻颤了一下,赞道:“五姐是真聪明。” 舒陵轻笑了一声:“要说聪明,我们家兄弟姐妹哪个不聪明,可要论狡猾,我们哪个都不如你。” 舒仪倏地抬眼:“你高看我了。” 舒陵道:“或许吧,但是我宁可高看一个人,也绝不要犯因轻视而招来的错误。记得小时候,太公很疼你,大家表面上不说,心里却都妒嫉,所以就极力表现地更聪慧更出色,可是你不同,你越加地娇惯刁蛮,仗着自己年纪小,在江陵舒苑无所顾忌地行事,我想其他兄妹们都暗自高兴,可结果是什么,他们再出色,也未曾从你身上讨到任何便宜。而你和小八,依旧顺风顺水地过着。如果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命运,那你的命就好地太惊人了。” 舒仪出神地眺望灯芯,笑道:“也许我就是命那么好呢?” 舒陵看了她一眼,答道:“舒家人不会相信命运这种东西。” 风声忽然大了,拍地窗户发出咯吱响,舒仪顺手关上。房中顿时清静了许多,那一豆的灯光隔在她俩之间,仿佛要把两人的一切都纤毫毕露地展现给对方看。她蹙起了眉头,恍若低语:“五姐今日这样推心置腹地与我谈话,是因为你从我的眼中看到了重重心事,你怕我不肯坦诚和你说,所以先把自己的底交给我看。人们不是常说嘛,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舒陵坦然点头承认:“正是这样。可是要说推心置腹,我迟早要这么做的,只是早晚问题。小仪,从小你就满脸笑颜,没有什么心事似的,今日这样满怀心事,只怕就是大事了。太公不在,这家里只有你和我而已。” 舒仪静静说道:“五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兄弟姐妹之间,远比不上寻常人家那么亲厚。原因就在于,我们之间总是把对方当作对手,寻常姐妹不会像这样把谋略用在心理上来打动对方,其实,就算你今日不说这番话,我也是要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舒陵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笑容里亦带了几丝苦味。 舒仪不再看她,盯着房间某一点,把所知的事缓缓说了出来。随着她透露的信息越来越多,舒陵的神色变地更加凝重,听完之后,她已是面色铁青。 “靠一封不知来历的书信,他们还真想扳倒我们舒家。”舒陵冷哼道。 “一封书信也许不能,”舒仪叹道,“但是躲在书信后的人也许可以。” 舒陵挑眉问道:“就凭刘家和沈家?他们还不够格呢。” 舒仪抿唇一笑:“刘家和沈家是卒子,下棋的人把他们摆到了前面,而‘将’还躲在很后面呢。姐姐也别小看了卒子,他们在将的调动下,也许能吞了帅。” 舒陵听到她把刘沈两个大户比作卒子,不由露出微笑,听到后面,笑容却变成了惶然。 “小仪你的意思是……皇上默许他们这样做?” “不是默许,”舒仪笑意微敛,说,“是皇上有意暗示他们这样做。他只要不表态,让宫中把消息传出来,那些存着野心的人,看到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得前仆后继地冲上来。皇上自己不用刀,但是他的下面太多人都带着刀,那封书信,不过给了大家一个挥刀的借口。” 舒陵想了想,道:“难怪皇上下旨招弩使进京,是存着这么一份心,”她一顿,又道,“这份心也许存来已久,现在才找到了良机。” 两人静默地对视良久,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房中的灯火全熄,窗棂上泛起了白光,舒仪推开一角窗户,冷风夹着雨气丝丝地灌进房,她往外一望,细密的雪粉在屋宇上撒了盐似的一层轻白,轻声道:“这雪来地真早。” 舒陵稍整发髻,眉宇间的倦色浓地化不开,说道:“瞧这样子,今年会很冷。” 舒仪回头看她几眼,劝道:“姐姐的脸色不好,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是有些累,”舒陵摇头,“我倒想休息,可外面那些人逼地这样紧,又怎么能休息。”她原本就理着一大家子的事务,今夜一番长谈后又添上忧心的事,而这样的事将来只会多不会少,难免心中焦虑不安。 舒仪知道她的心事重重,低叹一声,静静不语。 “我原本想,”舒陵忽然道,“以你的性子,不适合嫁给三皇子这样的人,更何况我们家是王辅之门,不应该早早定下立场。可如今看,这门亲事倒有些可取之处了。” 舒仪双目微眯,嘲讽似地一笑:“这门亲事有可取之处?” 舒陵注意到她的脸色,心下暗惊,问道:“怎么了?宜寿宫不是希望你能做三皇子的侧妃吗?也许现在能互相帮上一把。” 舒仪唇角噙着冷冷的笑:“听说皇上虽然重病缠身,但还有处理朝政的精力,就算他早有打算,也不该这么快就对我们家下手,宜寿宫传出纳侧妃的意思是在八月,皇上召弩使进京是十月……难道真会这么巧吗?” 舒陵的身子陡然一震:“三皇子的提亲,不但让太子和刘阀害怕,连……连皇上都感到不安,所以才要对舒家下手!”她说着,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想到这一切有可能是三皇子的设计,生出寒意,“可是……这又是为什么,三皇子跟我们家又没有利益冲突。” 舒仪蹙起眉,她也疑惑三皇子的这招借刀杀人为何首先挑选舒家,思前想后没有答案,顿觉心中一片空虚。 天色转眼大白,雨雪下地大了,簌簌有声地扑在瓦上,舒宅的檐角都垂着铜铃,丁冬响着撞碎雨点,京城的冬便在这样的早晨悄悄来临了。 进入十二月后,京城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厚厚的几乎压断了枝丫。随着这场风雪而来的还有舒家曾通敌的谣言,来势凶猛,短短几日就传遍京城。舒府的门前本是车马不绝,入冬之后却是门庭冷落,台阶生冷,玉瓦覆冰。 舒仪听到前去打探的家丁回报,京城的谣言早传地沸沸扬扬,舒家通敌的书信被描绘地有声有色,官员们自然知道厉害,哪里还敢上门——朝中既忌讳舒家的势大,又害怕此事的牵连,大多高官都保持沉默,而刘阀一脉的官员却是喜笑颜开,从他们的眼里,似乎已看到了舒家没落的前景。 宜寿宫也显得格外沉静,宫里传出消息,宁妃听说舒仪与三皇子八字不合,对于纳侧妃的提议要重新考虑。在这样谣言四起的当口,这个消息正如众人的预料,想必这个时候与舒家牵连过深并不是什么好事。 舒府的气氛突然变地有些紧张,下人们也嗅出政治危机的气味,行事格外小心。那日难得放晴,小柯跑到舒仪的院子里说道:“跟着你可真没什么好事。” 舒仪站在院子里,看着几个丫鬟从梅枝上收集雪水,回头道:“跟着我吃香喝辣,怎么就不是好事了。” 小柯跑上前道:“现在可怎么办?我们不如回昆州吧。” 文绮接过丫鬟递来的玉瓶,听到这句话,手一抖,洒出不少雪水。 舒仪轻瞪了小柯一眼:“都近年关了,说什么疯话。” “你不知道外面怎么传的吗?”小柯双手乱摆,急道,“你们家说不定就要大难临头了。” 几个丫鬟都听到说话,本就心中不安,手脚不由慢了下来。舒仪薄怒道:“这点风言风语就吓倒了?风雪再大,能压断树枝,难道还能压断百年的树干吗。” 小柯是个半大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说辞,心下安定,不敢再吵闹,只跟着丫鬟们在院里玩耍起来。 舒家根基深厚,经历过不少风浪,在舒陵调(tiao)教下不显慌乱,依旧筹备过节,只是行色匆匆,到底不同往年。 京中流言已传地如火如荼,朝中有不少官员上书劝皇上彻查此事,历年来对舒家不满的奏折本是束之高阁,现在也被一本本地翻了出来。朝臣们甚至提到了宣帝灏帝年间的陈年旧事,舒家私结朋党、通敌嫌疑等罪名一一浮出水面。 舒家的教习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说过: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一条罪名作为开头,那么将有无数条罪状可以罗列出来,而只要其中有一条可以定罪,那么其他罪名就是假的也会成为真的。 舒仪压着心中的惊惧和忧心,每日平静面对众人。舒老不在,家中无人能进宫探听消息,暗潮般的流言如同实质的刀剑,安静平缓的表面已掩不住刀光。 十二月初三,舒老终于回府。 奴仆们一早把府门外的积雪扫去,留下青砖玉带似的一条道。傍晚时,舒老带着家仆回到府中,身后跟随的几辆大车上都是各色狐皮、貂皮,鹿皮等。 阖府迎出门外,舒老从马车上被人扶下,舒仪一眼望去已是一惊,形容枯槁,满鬓生霜,只半年不见,他垂垂老矣,仿佛半只脚已跨进了棺材。 舒陵拉着舒仪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舒老。 舒老却轻轻推开她们,道:“怎么,你们也认为我老地走不动了?” 舒陵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些吉利话。 舒仪觉得刚才舒老推来的手粗粝无比,低头仔细一瞧,只见他掩在袖下的手满布粗纹,如枯木滥枝一般,没有半丝活力,如此情景叫她心中莫名一黯。 其实这双手在小时候就经常握着她的手,有时还会抚摸她的头。舒仪对那时的记忆总是如截枝嫁接,刻意去忘记拼凑,却又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两个片断来。她曾经对这双手喜欢过,依赖过,后来害怕过,抗拒过,而如今,这双手老了,她却感到那么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失落。 舒老向正厅走去,一路上奴仆都低头肃立,连大气也不敢喘。正厅早已备好饭菜,这一顿吃地极为沉闷,舒老不说话,舒陵舒仪也不能开口。席间舒老咳嗽不止,声音空洞沙哑,由此可见身体依旧不好,可他目光镇定,铁铸一般,让众人都感到敬畏。 “听说这些日子京城不怎么太平,”等上了茶,舒老方才开口,“不过是些不着边际的流言,闹地我们府上一动一静?” 舒陵只是苦笑:“太公不知,京城上下都说的有理有据。” 舒老皱眉咳了两声,说道:“有理有据……哼,我瞧是那些人有心有计。前半年有风言风语传说太子好男色,这后半年倒把目标转向我们家了。” 舒仪听到太子好男色,心中好笑,打量四周奴仆,果然神色间多了些平稳。 详伯领着一干奴仆退出正厅,舒老挺直的身躯顿时佝偻,他垂头咳了好一阵,每一声喘息都大地惊人,这样的变化叫舒陵舒仪措手不及, “这一次的事,”舒老抬起头,星鬓霜发下的脸苍老不堪,“并非空穴来风,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先前那两句人前说的话不过是安定人心。 舒陵低呼“太公”,舒老摇头制止她,继续说道:“我已有消息,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至多还有一年。可见他是真急了。舒,刘,展,沈,真正让他如芒刺在背的,还是我们家。我本以为针对我们家的行动会在年后,想不到京城里有这么多耐不住性子的人。” 舒陵听到舒老这样说,心下凉了半截,哀声道:“那可怎么办?” 舒老看着她,揉了揉额角:“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你倒还不如小七。”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露出疲色,口中却不停交待:“让你们其他的兄妹别再入京了。这个年并不好过。” 舒仪想起前些日子已经给昆州去信,让舒轩万不可回京,这一步是走对了,心中微微一宽,同时又感到忧心,形势危急到了什么地步,才让舒老说出这样的安排。 舒陵也一阵心寒,问道:“已经到了这一步?” “也许比这一步还要深,”舒老幽幽说道,“皇家的人,一旦发起疯来,简直叫人无力招架。今天的流言不过是明天罪证的征兆,这是一个局,也是一张网,一旦布下,就不容轻易逃脱。你们等着看吧,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真叫人没有想到,舒老的这句话不到三天就成为了现实。 远在矩州的舒晏在骑马时不慎跌伤,舒杰在曲州城外遇到盗匪,险些受伤。这些消息一一传来,舒家没有人乐观地认为会是巧合,舒老当着人前直说晦气,回到房中却是一拍桌子怒道:“欺人太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在这之前,朝中已如一锅沸腾的开水,舒老回京后,却渐渐降温。没有多少官员敢当着舒老的面发难。而对这一切,皇帝以大雪为名,歇朝三日。 近日里,最满意自得的莫过于刘国公,他毫不掩饰他的高兴,刘府车马往来不绝,酒宴连日。而宫中盛宠十年的刘贵妃却真叫人刮目相看,她并没有同兄长一般欢喜,反而几次进谏皇帝,为舒家开脱,甚至还把几位刘氏亲族召进宫,训以仁德谦厚。 舒陵把这些消息说了出来,舒仪对那刘氏贵妃心生佩服——盛宠一时也许仅需美貌,宠及十年却需要更多的智慧。 舒老在一日前进宫面圣,等了足足一日才回府来。他似乎又在这一日内更显衰老,眉间深深拢起的川字深入骨髓,难以抚平。 过了几日,朝堂又平静了。可所有官员都感到一种紧张,不同于前些日子的风风雨雨,这一次的沉静带着一种诡异,那些来自宫里的,来自民间的,来自各大家族的消息像一阵雾气飘浮在宁静的背后,就怕不久后会引来更大的暴风雪。 一场大雪过后,舒陵带着几个丫环为舒仪送来新的衣物首饰。今年局势不同往年,可年关所准备的绸衣缎裙,玲珑玉饰倒半点不输往年,还要多出几分。 见舒仪不解,舒陵解释道:“原本还有二姐的一份,现在就分给我俩了。” 舒仪知道他们不会入京,笑道:“这回可便宜我们了。” 舒陵拿起那些首饰,慢慢在舒仪身上比划,有合适的就放进檀木盒里,动作细致小心。她看着舒仪,叹道:“你肤色赛雪,眉目也秀气,平时如果多装扮,一定也不差的。” 舒仪对她叹息的语气感到惊奇,问道:“姐姐是不是想说什么?” 守候在侧的丫鬟得到舒陵的暗示全部离开小楼,舒陵才坐到舒仪的身边,手指轻轻抚过玉蝶簪的流俗,如水般轻漾。 “这些日子,沈家通过关系讨好了宁妃。” 舒仪心道,又是宁妃和三皇子。想起这些日子由纳侧妃引起的一串波动,让她一听到他们的名讳就感到烦躁,她微挑起眉,静等下文。 “沈家的无暇公子沈璧你听过吧,才到京城半年,就已经以貌似潘郎,见闻广博出了名,”舒陵平静地说道,“听说他还有个妹妹,生的是花容月貌,又长于诗词……” 话至此,舒仪已明白了,那日在亭中也见过沈壁,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料想他的妹妹也不会差到哪里,“花容月貌,长于诗词”——这样的闺秀,才符合宁妃为三皇子选侧妃的要求。 舒陵观察着她的脸色,没有见到任何不快,又说道:“宁妃娘娘似乎还很喜欢沈家的小姐,宫里也把消息传开了,只说是要以沈代舒。” 舒仪轻笑道:“那就让他们代吧。” “哪有这么简单,”舒陵笑笑,“太公已上朝,宁妃没有看清形势前,还不敢下决定。最怪的是,我听说当初要纳你为侧妃是三皇子自己的意思。” 舒仪一怔,随即笑道:“不管是谁的意思,都是来意不善。” 自那日说过“来意不善”,舒仪便生出一种预感。在夜里梦见一张张网铺天盖地地罩来,每当她以为快要逃脱时才发现早已深陷网中,挣扎叫喊皆无用,一梦醒来,汗湿衣襟。她犹自有些不安,家中又有了新的变化。 三代老臣杨元宇对舒家下了请柬。若是旁人,此刻唯恐避之不及,哪敢和舒家扯上关系,若是旁人,舒老也不会慎重对之,哪理他此刻的机心何在。可偏偏是先帝亲口赞扬的“肱骨之臣”,当今皇帝的老师,杨元宇。 舒老拿着请柬沉思了半日,请柬上并非只邀请了他一人,还有舒仪的名字。他心生疑窦,难道杨老仅仅是单纯的想见一见这个可能成为三皇子侧妃的姑娘,还是有其他原因?杨老平素最能摸清皇帝的意思,这样的邀请,也许还在皇帝的授意下…… 舒老冷漠地笑了笑,无论目的如何,都已经无从拒绝了。 舒仪出门前被舒陵和丫环们硬拉着妆扮了一番,略施薄粉,描眉点唇,她虽不是个十分的美人,稍稍修饰,倒也是柳眉凤目,神采夺人。 舒陵上下打量她,直说“不错”,一路送到门口时,悄声提醒道:“不知道杨老现在要见你是为什么,他身为当今帝师,在朝中举重若轻,你言行千万不可有失。” 她叮嘱再三,舒仪连连应诺,这才上了马车。 杨元宇年事已高,为方便他进宫上朝,皇帝特赐了紧靠皇宫的府宅。舒仪下车抬头望去,果然隐隐可见皇宫。几日前连下大雪,寒意凛冽,涤清了世间万物的颜色,草木萧索清冷,树枝悬着寒冰,就连皇宫那一片红墙碧瓦,高楼林立也掩在茫茫白色中,越发显得天地苍茫,澄空辽阔。 杨府朱门大开,舒老身体衰弱,在家中咳嗽不停,到了杨府后,挺直身躯,目光果毅,不用人搀扶,脚步沉稳。舒仪看到他脸上因强打精神而显出的红润,心下微微一动。 杨老闻声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公子。 舒老含笑上前寒暄,两个老人如同许久未见的朋友一般谈笑起来。 舒仪趁着这个空打量对方,杨老须发皆白,两眼炯炯极有神,目光转到后面那个年轻公子身上,等看清他的面容,她心中一惊,险些在脸上表露出来。 那人五官清隽,身姿挺拔,唇角噙着淡淡的笑,自然流露出风雅——不是杨臣是谁! 舒仪看见他,想起上次的见面,头皮阵阵发麻,真想转身即走,只能忍着些微的尴尬与不安,微笑以对。 杨臣注意到她的神色,眸光和煦,笑容更见深湛。 舒老和杨老谈笑两句后,舒仪上前行礼。杨老赞了几声,召来老练的嬷嬷带她去后厢休息。 那老嬷嬷带着舒仪穿进院子,把她安顿在一处幽静的厢房内。 舒仪想到再遇杨臣觉不会是巧合,心中疑惑不已,问老嬷嬷道:“刚才那公子风采过人,是府上的少爷吗?” 老嬷嬷表情一窒,心想这姑娘真是胆大,答道:“正是我家孙少爷。” 舒仪呷了口香茶,沉吟不语。脑中不断思索:杨臣应该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可是从何得知?想来想去,只有那幅宜寿宫的画。她想通这一点,略感心安,随之而来的疑问却更多,家族遭受的危机,三皇子的纳妃…… 她想要尽快做出一个判断,或者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却发现这些事掩盖在层层乌云之下——即使非常想,却无法用人力拨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出神地想着心事,突然光线大盛,有人拨开了遮挡寒风的帘子走进房来。她愕然转头。杨臣闲适地倚着门,似笑非笑地看着里面。 那老嬷嬷惊道:“少爷,这里是内眷休息的厢房,你……” 杨臣走进房,衣袖挥动间带着松木清爽的味,他温声对老嬷嬷道:“我与舒小姐是旧识,你先下去吧。” 老嬷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住又打量了两人几眼,笑眯眯地走了。 舒仪摸不清他的意图,静静不语,杨臣挑了张椅子坐下,也不说话。房间静谧无声,唯有铜炉的炭火不时霹啪轻响。 舒仪不由生闷,开始不时瞅他几眼,后来变为瞪。心想偌大的杨府,你就非要坐到我面前来发呆。 杨臣忽然扭过头,和舒仪瞪视的目光撞在一起,笑道:“我等着你开口问,你还真沉地住气,别瞪我了。” 想不到他如此直白,舒仪微怔,在昆州时初遇时,只觉得他气度沉稳不凡,而前一阵在亭中见面时,又发现他混迹于纨绔公子间,风流雅致——可不论是哪一面,都让她感受到压力。 “你不想问我什么?”杨臣又问,唇畔勾着薄笑,饶有兴趣地直视舒仪,没半点顾及。 如果是一般的闺阁千金,只怕此时已被这样大胆的眼神吓跑。舒仪坦然回之一笑:“杨老是当今帝师,以公子的年龄,照理应该是东宫辅臣,怎么会跟随三皇子殿下呢?” 杨臣骤然眯起狭长的双眸,目光如冰,可转瞬又放松,朗朗一笑:“刚才说你沉地住气不过是客气话,现在我真要赞你一句了。还以为你会问今日请你一见的意图,不愧是舒家的女儿,真忍得。” 他轻轻几句避过问题,舒仪知道他不肯回答,便顺着他的口气道:“那么请问,今日请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杨臣道:“有位故人想见你。” 舒仪乌瞳瞳的眸子一转:“故人?” “四月春来,梨花树下,”杨臣微笑的看着她,声音亦如薰风拂来,“他想见你。” 舒仪的心恍然间被扎了一下,她有些茫然地张大眼,愣愣地看着杨臣:“你……你说什么?” 杨臣又笑,瞧上去竟有几分邪气,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去,还是不去?” 她脑中还未反应,身体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慌乱中碰倒了茶碗,骨碌碌滚了两圈,青碧的茶水蜿蜒顺桌沿而下,滴滴答答地流水。 杨臣伸手接住那只晃动的茶碗,轻摆在桌上,抛下一句“随我来”,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上。 舒仪仅仅是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冬日的暖阳洒落一院,便似给亭台楼阁渡上光泽,如玲珑美玉雕出一般。舒仪跟着杨臣在院中东转西拐,不多时走近一处暖阁。 一眼望去,雕栏曲折,画桥蜿蜒,院中独栽青松,枝叶盖着雪,蓬蓬满树如银针,杨府造地简洁幽静,此处却格外精致。杨臣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她跟上。 舒仪抑制不住心怦怦直跳,这一路走来,她除了听到鞋履踩在雪地上簌簌的声响,剩下就是她的心跳,跳地这样有力,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刚才匆忙出房,忘记披上狐皮大氅,虽有暖日融融,冷风袭身仍如寒刀冰剑,她反应迟钝,走到暖阁前才感觉到冷,这冷慢慢渗进了她的四肢,让她徐徐停下了脚步。 近了!她恍恍惚惚地想。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块青石上积雪成薄冰,她突然缓下脚步,正踩在这滑溜的冰石上,顿时摔倒在地。慌忙中伸手一抓,撞倒一株矮松,簌簌的积雪如雨,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轻轻拍去身上的雪,心跳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不觉得狼狈,比这狼狈的她还遇到过,十年前,她不也曾摔地满身泥泞,然后寻着灯火找到了他吗? 她又想,如果当年不是她那一身狼狈,也许就得不到他的半点怜惜,结下师徒的缘分。 抬眼望着暖阁,只有几步,她就能再见他。其实重要的不是能见他,是想见他,梦里千回百转魂梦所牵的场景,似乎都是只为今日所备。可她无端端又害怕起来,今日所见与梦中全不相同,突如其来的相见又让她猝不及防——她想起与他的初遇,又怎么会忘记与他的离别。 她只当年少时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所以才大胆地在地上写下倾慕的诗句——他因此不告而别,音讯杳然。如今重逢,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她身上依然还有年少的憧憬,年少的执拗和年少的情怀,而这些,都是他三年前已表示不要的…… 她只觉得茫然。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搭着手肘将她拉起来,语调中颇带了些兴味:“都说舒家人精明干练,怎么你一点都不像?” 她看着杨臣,忽然间明白为何此人总给她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原来,他是有三分像师父的。 杨臣也看着她,墨玉般的眼眸像深潭,叫人看不出深浅。 “你的心很乱。”他断言。 话一出口,舒仪的表情瞬时僵硬,他也有些后悔——这本来不干他的事,怎么就这样一句干涉了呢,一点不都不合他的脾气。 他也实在看不懂眼前的少女,他见过那么多人,无数次揣测别人的心思,没一个这么奇特而迷茫的,他凝视着舒仪的眼,乌黑如夜空,看久了迷惑人眼,迷茫的感觉简直要染开。 “谢谢。”舒仪只手扶着矮松,缓缓调整呼吸,她呼吸并不乱,只是觉得心中烦躁,似乎有一口气在胸口肆意窜走。 杨臣道:“我们快进去吧。” 两人又走了几步来到暖阁门口,舒仪忽而想起了什么,轻唤道:“等一下。” 杨臣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心想,又怎么了,回过身去瞧。 舒仪拂去衣袖上沾到的些微枯枝松针,又重新整整衣襟,抚平衣带,她慢慢将刚才狼狈的痕迹一点点从身上抹去,细致而温柔,专注而用心。 她模糊地想,在自己写下“相思相见知何日”后,又怎么能用十年前的狼狈面对他? 杨臣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整理仪容,掩不住露出诧异,直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衣衫已平整如初,只是乌瀑似的发上本来插着珠钗,此刻却半垂,杏色缨络几乎要垂到耳下,在风中荡漾。 舒仪出神地想着心事,突然光线大盛,有人拨开了遮挡寒风的帘子走进房来。她愕然转头。杨臣闲适地倚着门,似笑非笑地看着里面。 那老嬷嬷惊道:“少爷,这里是内眷休息的厢房,你……” 杨臣走进房,衣袖挥动间带着松木清爽的味,他温声对老嬷嬷道:“我与舒小姐是旧识,你先下去吧。” 老嬷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住又打量了两人几眼,笑眯眯地走了。 舒仪摸不清他的意图,静静不语,杨臣挑了张椅子坐下,也不说话。房间静谧无声,唯有铜炉的炭火不时霹啪轻响。 舒仪不由生闷,开始不时瞅他几眼,后来变为瞪。心想偌大的杨府,你就非要坐到我面前来发呆。 杨臣忽然扭过头,和舒仪瞪视的目光撞在一起,笑道:“我等着你开口问,你还真沉地住气,别瞪我了。” 想不到他如此直白,舒仪微怔,在昆州时初遇时,只觉得他气度沉稳不凡,而前一阵在亭中见面时,又发现他混迹于纨绔公子间,风流雅致——可不论是哪一面,都让她感受到压力。 “你不想问我什么?”杨臣又问,唇畔勾着薄笑,饶有兴趣地直视舒仪,没半点顾及。 如果是一般的闺阁千金,只怕此时已被这样大胆的眼神吓跑。舒仪坦然回之一笑:“杨老是当今帝师,以公子的年龄,照理应该是东宫辅臣,怎么会跟随三皇子殿下呢?” 杨臣骤然眯起狭长的双眸,目光如冰,可转瞬又放松,朗朗一笑:“刚才说你沉地住气不过是客气话,现在我真要赞你一句了。还以为你会问今日请你一见的意图,不愧是舒家的女儿,真忍得。” 他轻轻几句避过问题,舒仪知道他不肯回答,便顺着他的口气道:“那么请问,今日请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杨臣道:“有位故人想见你。” 舒仪乌瞳瞳的眸子一转:“故人?” “四月春来,梨花树下,”杨臣微笑的看着她,声音亦如薰风拂来,“他想见你。” 舒仪的心恍然间被扎了一下,她有些茫然地张大眼,愣愣地看着杨臣:“你……你说什么?” 杨臣又笑,瞧上去竟有几分邪气,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去,还是不去?” 她脑中还未反应,身体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慌乱中碰倒了茶碗,骨碌碌滚了两圈,青碧的茶水蜿蜒顺桌沿而下,滴滴答答地流水。 杨臣伸手接住那只晃动的茶碗,轻摆在桌上,抛下一句“随我来”,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上。 舒仪仅仅是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冬日的暖阳洒落一院,便似给亭台楼阁渡上光泽,如玲珑美玉雕出一般。舒仪跟着杨臣在院中东转西拐,不多时走近一处暖阁。 一眼望去,雕栏曲折,画桥蜿蜒,院中独栽青松,枝叶盖着雪,蓬蓬满树如银针,杨府造地简洁幽静,此处却格外精致。杨臣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她跟上。 舒仪抑制不住心怦怦直跳,这一路走来,她除了听到鞋履踩在雪地上簌簌的声响,剩下就是她的心跳,跳地这样有力,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刚才匆忙出房,忘记披上狐皮大氅,虽有暖日融融,冷风袭身仍如寒刀冰剑,她反应迟钝,走到暖阁前才感觉到冷,这冷慢慢渗进了她的四肢,让她徐徐停下了脚步。 近了!她恍恍惚惚地想。却没有注意到脚下一块青石上积雪成薄冰,她突然缓下脚步,正踩在这滑溜的冰石上,顿时摔倒在地。慌忙中伸手一抓,撞倒一株矮松,簌簌的积雪如雨,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轻轻拍去身上的雪,心跳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不觉得狼狈,比这狼狈的她还遇到过,十年前,她不也曾摔地满身泥泞,然后寻着灯火找到了他吗? 她又想,如果当年不是她那一身狼狈,也许就得不到他的半点怜惜,结下师徒的缘分。 抬眼望着暖阁,只有几步,她就能再见他。其实重要的不是能见他,是想见他,梦里千回百转魂梦所牵的场景,似乎都是只为今日所备。可她无端端又害怕起来,今日所见与梦中全不相同,突如其来的相见又让她猝不及防——她想起与他的初遇,又怎么会忘记与他的离别。 她只当年少时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所以才大胆地在地上写下倾慕的诗句——他因此不告而别,音讯杳然。如今重逢,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她身上依然还有年少的憧憬,年少的执拗和年少的情怀,而这些,都是他三年前已表示不要的…… 她只觉得茫然。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搭着手肘将她拉起来,语调中颇带了些兴味:“都说舒家人精明干练,怎么你一点都不像?” 她看着杨臣,忽然间明白为何此人总给她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原来,他是有三分像师父的。 杨臣也看着她,墨玉般的眼眸像深潭,叫人看不出深浅。 “你的心很乱。”他断言。 话一出口,舒仪的表情瞬时僵硬,他也有些后悔——这本来不干他的事,怎么就这样一句干涉了呢,一点不都不合他的脾气。 他也实在看不懂眼前的少女,他见过那么多人,无数次揣测别人的心思,没一个这么奇特而迷茫的,他凝视着舒仪的眼,乌黑如夜空,看久了迷惑人眼,迷茫的感觉简直要染开。 “谢谢。”舒仪只手扶着矮松,缓缓调整呼吸,她呼吸并不乱,只是觉得心中烦躁,似乎有一口气在胸口肆意窜走。 杨臣道:“我们快进去吧。” 两人又走了几步来到暖阁门口,舒仪忽而想起了什么,轻唤道:“等一下。” 杨臣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心想,又怎么了,回过身去瞧。 舒仪拂去衣袖上沾到的些微枯枝松针,又重新整整衣襟,抚平衣带,她慢慢将刚才狼狈的痕迹一点点从身上抹去,细致而温柔,专注而用心。 她模糊地想,在自己写下“相思相见知何日”后,又怎么能用十年前的狼狈面对他? 杨臣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整理仪容,掩不住露出诧异,直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衣衫已平整如初,只是乌瀑似的发上本来插着珠钗,此刻却半垂,杏色缨络几乎要垂到耳下,在风中荡漾。 他生出好心提醒她,指指她的头。舒仪重置珠钗,依然是半斜的,杨臣蓦然轻叹,几步上前,将那珠钗轻插(cha)进她的发。那珠钗是两朵梅花,绚丽绽放,莹莹如玉,才靠近她的身,就若有若无地闻到缕缕清雅的香,顺着呼吸就就从口鼻中钻入,淡淡的却很甜。 杨臣忽然觉得一惊,退后几步。 舒仪神色不定地看了他几眼,正想开口询问。 暖阁内已传出声:“是小仪来了吗?” 润泽如春日潺潺清泉,低沉如古琴曲后余韵——正是她最为熟悉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在那瞬间又想起小时候:那一日午后她溜上后山,和师父相约的日子在明日,她却等不及想要上山,还真让她找到了惊喜。师父躺在一株杏树下,淡灰布衣,意态雍容,阳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投射到他身上,如笼微光。一片深碧的叶子飘落在他的发丝间。她一时看地出神,见师父阖目而睡,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有些欣喜,又有些羞怯地伸手将他额发上的绿叶拨开。 他突然睁开眼,犹带着睡后的慵懒散漫:“是小仪来了吗?” 她脸上飞红,心想: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便不出声,静静地蹲在离他一尺的距离。 他却有如目见,伸手一捞,正够到她的脸,轻轻捏了捏,轻斥道:“调皮!” 事隔多年,她再一次听到他这般唤她,心里竟泛起了酸涩,唇微启,却没有应声。 “进去吧。”杨臣在她又一次失神时提醒。 此处暖阁是一座竹楼,设计精巧,荫绿如翠,竹墙不见缝隙亦不闻风声,倒是飘着一股宜人的竹香。 舒仪走进阁中,只见师父一人坐窗前,案几上摆着一副棋盘,黑黑白白已经落了许多子。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裳,衣袖宽大,几乎要垂到棋子上。 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日影透窗而入,映在他的脸上,唇畔的笑容如此清晰地被勾勒出来,浅薄而明晰的光芒又将他的影拉地极长,淡淡的虚渺不真,触手不能及。 舒仪如同小时候一般笑生两靥,唤道:“师父。” “过来坐。”他招手,声音里带着笑意。 阁内仅有两张椅子,她坐在那离他稍远,正面相对的椅子——并不是她不想靠着他坐,而是她的心鼓噪如雷,怕他发觉,不敢靠近。 杨臣走上前,为难地看了看那张空椅,角度正好隔在师尊和舒仪当中,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舒仪笑笑,不以为意,视线穿过他,落在那玄衣身影上。 阁外突然走进一个童子,端着两杯热茶,递到舒仪和杨臣的手中,随即转身离开。阁中静地只闻他们三人轻浅的呼吸。 师父空洞的眼似乎望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映入瞳中。 舒仪看着他,问道:“师父在想什么,似乎心事重重的。” 他笑了笑:“是有心事,倒说不上重。”随后他想了想,指向案几,“你们来之前,我在烦恼这盘棋。” 舒仪这才仔细端详面前的棋局,黑子已占上风,白子苟延残喘——有什么可烦恼的。 他又道:“这盘棋不下完,我始终难以猜到胜负,小仪,你可愿陪我下完这局?” 猜不到胜负?舒仪又看了眼棋盘,明明黑子稳赢。她失笑:“要是让我下白子,可就没有悬念了。”她的棋艺本来就差了师父不止一筹,名师出高徒这句话几乎不起作用。 “好,那你就执黑子。”他对她的回答丝毫不意外,笑容依旧温和。 师父眼盲不能识物,自然就由杨臣代为下子,棋盘就在她和杨臣之间,很是方便。 舒仪观察着棋局的形势,黑子占上风,可惜白子太过分散,要完全打垮对方倒是要费些功夫。她拿着棋子思索一会,很快就下了子,然后报出位置,谁知师父听了后,不过眨眼工夫,就报出应对之策,杨臣也飞快落子。 舒仪想了会,走下逼迫的一子。师父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以示赞赏,却又很快走下一步。 两人来来回回下了好几步,窗外吹进一丝冷风,舒仪往外看去,天色灰沉,云层浓厚,似乎又有风雪的预兆。她回头再看棋局,对方正好走完一步棋,一眼瞟去叫她骇然一惊,先前几步瞧不出名堂的棋竟将白子巧妙地连在一起,搞地棋盘上局势大乱,风云突变。 舒仪定定地盯着棋盘,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道:“我太轻敌了,还以为是必胜,现在可真是胜负难料了。” 他淡然一笑,说道:“白子要想赢,必须要搅乱局势,乱中取胜。” 舒仪把目光从棋上挪开,嗔道:“我还没有败呢。”既然已知道棋局复杂难明,她接连两手都下得谨慎小心,巩固原有地盘。 几手之后,师父的棋风又忽从巧妙转为狠辣,杀气腾腾直逼中腹而来。 越下到后面越艰难,舒仪每一步之前的思考也越来越长。偶尔有一两招突发奇想,也都被一一化解。 “怎么?”师父柔声问,“已经无法可想了?” 一颗黑子被她捏在手中许久,始终难以决定走哪一步。她本就不精于棋道,这一局竭尽所能,却连原有河山都保不住,心里不由有些郁闷。 白子左右连气把黑子困在中腹难以伸展——她这一步,顾此必然失彼,左右难支。沉吟半晌,她还是放下棋子。 “我输了!” “小仪……”师父走到棋盘旁,摇头笑道,“开局时走地太过轻率,收官时又没有背水一战的勇气,你可犯了下棋的大忌。” 舒仪羞愧道:“名师教出我这个笨徒弟,让师父失望了。” 他闻言微折眉峰,转而温润一笑,玄色长袖一甩,满盘棋子嗦嗦地扫落在桌,黑白紊乱。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牵她走到榻旁。 手上温暖的感觉慢慢透入她的皮肤,舒仪的心颤抖了一下,温顺地跟着他,坐在榻上。 “你性格跳脱,哪里耐地住下棋消磨,”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动作温柔,“你看,小时候还只是坐在我的膝盖上,现在都及我的肩膀了,时间真快,你也到了该婚嫁的年龄。” 他的口气似长辈,又提到了婚嫁,舒仪抿起唇,心里微微刺痛,手指也有些发抖,她想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三殿下韬略过人,是文武之才,身世相貌无一不好,他向你求亲,你半句未回,难道是有什么不满吗?”他音泽淳厚,语调低柔时更如磨鬓私语,引人欲醉。 她不答,半晌才涩涩张口道:“相士说我与他八字不合,况且我家如今大不如前,又怎么敢高攀皇子。” “相士的话怎么能当真,只要你有这份心,师父必然成就你这大好姻缘。”他笑道。 舒仪盯着他,对上那双空洞的眸子心一紧。他的声音犹如一根无形的线,松松紧紧地勒住她的心,听他这样的软声细语,她暗自有一丝的高兴,更多的却是胸口深处涌上的苦涩。她勉力一笑,涩然道:“我不要。” 他拧起眉:“为什么?” 舒仪轻声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的亲事呢?我与他素不相识,就算旁人说他一千遍好一万遍好,也不代表他能待我好。我不敢把一生赌在陌生人身上。而且他不仅仅是个陌生人,还是一个皇子。” “你真的是这样想?”师父勾起一丝似笑非笑,“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应该知道就算是一般人家,婚事也不能由你自己定。皇子又如何不好,说不定有一日,你可以随他登上御极宝座——你也不用怕他待你不好,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你的存在,熟知你的品行和习惯,嫁给他,你不用像一般女子那样去曲意迎合……” 舒仪的心一沉,仿佛是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渊河,想挣扎亦无处用力。 那些在她心中沉淀了许久的疑惑和猜测飞快地在脑中疯长。她觉得胸口很闷,五脏六腑滚滚的像要沸腾。当她踏进暖阁时幻想了许多场景,她甚至刻意忘怀了那些可能和政治牵扯上任何关系的联想,而此刻,那种联想却压迫地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是师父你想我嫁给他,”她缓缓道,“你暗示他,让他来求亲,这其中的原因是为什么——自然不光是单纯的婚嫁。刚才你说白子势弱,想赢就要乱中取势。那盘棋,我早就注定要输,因为它是一场早就布好的局。你提议的这门亲事,让皇帝对舒家忌惮更深,提前动手,这样刘家就会趁势而起,四皇子与太子……必然两虎相争,这才是真正的乱中取势吧?” 房内骤然极静,扶在窗棂旁的光线也渐渐沉暗。她一口气说完话,却不敢去瞧他的脸色,把视线移到窗口,只见杨臣眸中蕴光,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师父蓦然叹了口气:“你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我安排这桩婚事全是为了局势?” 他的神情里有几分惋惜,黑沉的眸里似乎还露出些伤感。 舒仪低下头,轻声道:“目前的状况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帝王在传位前都会打压势力过大的老臣和世家,以防臣强主弱的情况出现。”师父叹息道,“每一代都如此——舒家遇到这样的事正是平常。圣上要震慑天下世族,必然从舒家开始,避无可避。可是你呢,如果舒家就此没落,你又该如何?我安排的婚事能让你荣华无忧地过一世,到底该怎么选,你再仔细想想。” 他放柔了声音,舒仪心中忍不住一动,看着他的眼眸,沉默不语。 “先回去吧,”他霍然站起身,“那边该谈完了。” 杨臣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把油布伞,对舒仪说道:“我们走吧。” 舒仪跟着他走到门口,回头又望了一眼,师父站在窗前,神色平淡,背影寥落像一座孤山。 走出暖阁,外面稀稀落落地飘着小雪,杨臣撑起伞,领着舒仪往外走去。 两人默默走着,院子僻静,偶然见到几个用人也远远地避开。舒仪走着觉得些微的冷,倒不是因为雪,而是因为自己的心事。 杨臣见她神色微茫,似乎也猜到几分。 “我曾经,”他打破沉静说道,“做过太子的侍读。” 舒仪微讶:“太子侍读?”太子的侍读怎么会成为三皇子的谋臣? 杨臣淡笑道:“你应该知道,一旦被圣上点为皇子的侍读,就是划清了立场,很难更改,当年为了跟随三皇子,我差点被扫地出门,又跪又求,还生了一场大病,这才如的愿。” 舒仪对此也曾好奇过,杨元宇身为太子老师,怎么身为孙儿的杨臣却跟随了三皇子,原来当初还有这样的事。 “你在劝我?”她道。 杨臣道:“当年我都可以转换立场,现在你也可以。刚才你说师父安排的婚事全是为了局势,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一切也是为了你考虑。舒家败势已显难以挽回,你要是懂得权衡利弊,就该知道这桩婚事多么重要。” 舒仪侧过头,就见他眸光清亮,仿若秋日的阳光。这样的目光,叫人心生亲近,极难抗拒。 她略一分神,轻轻摇头道:“我与你不同。你当时是因为自愿,我今日如果转换立场,那是被局势所迫。” 杨臣笑了笑,不再相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两老坐在正厅品茶相谈,见杨臣与舒仪一同前来,舒老略有些惊讶,仔细打量杨臣,对着杨老夸赞几句杨臣“年少有为”,便带着舒仪离开。 回到家中,舒老脸上强撑的红润一下子灰败下来,脚步也显得轻虚无力。 他一坐下就问舒仪:“刚才杨家那小子跟你说了什么?” 舒仪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些。 舒老皱眉思索片刻,说道:“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能相信。杨家这小子,在京城中很有名气,和门阀世家的纨绔子弟都有来往。别人都说他生性风流不羁,就我看他,年纪轻轻就这般沉着,还相交这么多年轻贵胄,心机可不一般。” 舒仪点头称应,说道:“我不会轻信他的。” 舒老把整个身子靠在椅上,神色忧虑地叹道:“这门亲事……唉,这么一桩亲事,圣上就已经耐不住气了。”他默然一会,忽然又道,“小七,你从这件事里看出什么?” 舒仪被他骤然出声惊了一下,道:“这能看出什么?” “这三皇子是有了争储的心思,”舒老一展愁眉,阴恻恻笑道,“圣上对臣子防范地重,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却看不清,现在看来,几个皇子中,大皇子是将才,太子确实聪明,却锋芒毕露,至于三皇子,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圣上以为把我们家打压下去,震慑了门阀世族,皇位就稳了?他自己的儿子们却已经等不及要乱了。” 舒仪满腹心思,听到这几句,不由真心佩服舒老的敏锐。 舒老又道:“三皇子连消带打,竟然几个方面都估计到了,拿我们舒家开刀搅乱京城,最厉害的一点,是不用亲自出面,算准了圣上的心思,借刀杀人,现在连刘家,沈家都被拉了进来。这样处心积虑,看来,三皇子的身后有人替他谋划已久了。” 舒仪惊讶地睁大眼,心怦怦乱跳。 舒老揉揉额角,说了这么多话后露出一脸疲态,挥挥手让舒仪离开。 —————— 景治元年注定有一个多事的冬,京城人人都感觉到气氛紧张,连冬雪都比往年绵密,片片大如鹅毛,簌簌地下了一阵又一阵,把整座皇城罩在白茫茫雪光中,楼宇亭台如裹银装,显得分外妖娆。 往年这个时刻,舒家门口总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在青石街上拉出长长的两条车轮子印,今年却是格外静谧,乏人问津。别说朝堂上的官员,就是对时事最为迟钝的百姓也品出几分味道来。 谣言如火如荼地传着,把舒家当作了茶余饭后的笑谈。直到此刻,宫中依然毫无消息,也没有上谕来制止谣言,官员们都明白了,皇帝对这件事所抱的态度至少是乐观其成的。各大门阀心思不同,刘阀仿佛是久旱逢甘霖,颇有些一窜成为门阀第一的气势,沈阀把高兴放在心里,而出过三代皇后的展阀静观其变,始终没有动静。 舒老两三日就会进宫一次,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他的身体发反而一日不如一日,前日早晨甚至咳出了深黑色的血。舒家上下每日小心度日,好好的一个新春佳节,显地既萧条又胆战心惊。 十二月二十三日,京城中引来一路禁军维护京城治安,虽然每年有这样的旧例,此次却是透着不同寻常。 舒仪在晚上也能听到禁军路过舒府的橐橐靴声,她听着尚觉不安,不知道家中其他人如何安睡。 翌日起床梳洗后,文绮送来两封信与一张帖。两封都是来自昆州,看完第一封信,舒仪露出微笑,等看完第二封,她急地险些从座上跳起来。信上只有一句话:舒轩即日回京。 这个紧要关头……他怎么能回京! 舒仪盯着信,从日期来算,这两日就要到京了,她又急又恼,偏这时候又听到府外禁军巡路而过的声音,声声如同踏在心房,只觉得背脊上冷汗涔涔。 文绮也瞧出不对劲,忙问:“小姐?” 舒仪走到书桌前,提笔想要写些什么,愣愣看着纸,想了想又把笔扔到一旁,对文绮道:“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文绮聪明,见舒仪不同往日,就知事情不同一般,“小姐尽管吩咐。” 舒仪扯下随身所带的玉牌,交到她手中:“带着这个出城去等着小轩,告诉他,千万别进城,速返昆州。” 文绮应道:“奴婢现在就去。”等她走到门口,舒仪又叫住她:“你跟着府里的下人们从后门出去,等出城后就别回来了,也回昆州去。” “那小姐呢?”文绮惴惴不安道。 “我啊,”舒仪安抚地对她一笑,“过完年就回来。” 等文绮走后,屋子顿时生静。下了一夜绵绵大雪,清早却晴了,彤彤的红日挂在东方,照着雪光粼粼有如清波,映地满屋透亮。舒仪把刚才的信又看了一遍,这才稍稍心安。 自从禁军时不时路过舒府门口,她就知道皇帝是下了决心了。这哪来是来保护他们,分明是来监视的——小轩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府。 她想了会儿心事,低头一看,文绮带来的还有一张帖,她打开看,是宁妃娘娘摆宴邀请。看完她眼皮直跳,顺手就扔掉,似乎这帖烫了她的手。 方才还对文绮说过完年回昆州,天知道这年能不能平安过完。 —————— 舒陵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就来找舒仪,细细问了一遍情况后,脸上有几分怨气道:“宫里又想做什么,都把我们逼到这份上了。” 舒仪被这一提醒,回想起那日在杨府的经过,心想,这不会是让她最后一次考虑婚事的机会吧?心里没有半点欢愉,倒生出些酸楚。 舒陵瞧她身边没有人,奇道:“你那个挺伶俐的丫鬟呢?” 舒仪道:“小轩回来了,我让她去拦着。” 舒陵一凛:“这个时候是不能回来,三哥六弟都出了事,其他人也都不如意,我们家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万一,万一太公……”她苦涩地咬着唇,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舒仪知道,万一太公有个好歹,那么舒家就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午后,舒仪和舒陵在房中挑选胭脂香料,她们心不在焉,天南地北地闲聊,谁也没有提到当前的形势,满腹心事,怕一开口就难以收尾。 一个小丫鬟走进来,说道:“七小姐,有位杨公子候在门外,小姐要不要见一见?” 舒仪微怔,眉挑起。 舒陵问:“杨公子?哪家的杨公子?”忽然转头看着舒仪道,“不是那个京城有名的风流公子吧?” 舒仪点头,不是他还能是谁。随丫鬟走出五姐的小楼,一眼就瞧见杨臣,他玉冠裘衣,独立于院中,仪态倜傥风流,衣褶在清寒的风中微微振动,犹如翩翩孤鹤收翼而憩。 丫鬟的视线时不时围绕着他,舒仪不由心想,难怪能当这风流公子的称号。 走近了才发现他仰头看着梅树,神色悠闲。院里的几株白梅开地正盛,花朵轻巧,亭亭枝头,花瓣叠叠似雪,这几日雪后,只见枝丫上点点莹白,分不清何处是雪何处是梅,靠近了才能闻到馥郁清香。 “你家的梅花开的真好。”杨臣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笑道。 舒仪轻轻嗯了一声。他身上带着酒气,混着梅香熏面而来。 “怎么?”杨臣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舒仪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心想,这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奈带着他去了后花厅,让丫鬟奉上香茶。 “你来有什么事吗?”见他一杯下肚,舒仪就问。 杨臣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没事就不能来了?” 舒仪微微一哂,两家又不是世交,也没有特别的交情,没事你来干嘛。 杨臣笑着摇头:“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变脸如翻书。一杯茶就值得你给这样的冷脸,小仪师妹?” 舒仪听到这声称呼,一时有些恍惚。 杨臣已经一口茶尽,吁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道:“宁妃娘娘设宴相请,你已经知道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舒仪看看他,口气颇为冷淡:“宁妃娘娘请我做什么?” 杨臣唇角微勾,仿佛没有注意到舒仪的口气,温言道:“矩州今年风雪大,已然成灾,三殿下回不了京,纳妃一事由宁妃娘娘做主,你要是能在这次的宴会里……” 舒仪立刻出声打断:“我不想嫁给三殿下,也不想去讨好宁妃娘娘。” “性子真倔,”杨臣轻叹,眸光如霞,“师父也说过,你九岁时练武习字常能三四个时辰不间断,发起狠来性子就像块木头,为此他在背后没少夸奖你。” 他这话似褒又似贬,这样一句无意提起,却勾起她不少回忆。 舒仪低头去看茶碗,微微苦笑。恐怕谁也不知道,当年她那狠劲全是被逼的,那时也不过十岁不到,哪里有什么毅力恒心,头一天学武她就悔青了肠子,偏偏师父严厉又冷漠,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被他轻看,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心里不知道腹诽了多少。夜里骨头就像散了架,疼地难以入睡,她一边哭一边毒誓不再上山。 第二日却又继续充胖子去了…… “其实我没有那样的耐性和骨气,”舒仪疏朗地一笑,“我既怕痛也受不了苦,所以你不要高看我,我不同意这门婚事不是因为骨气。若是我同意了婚事,天下人会怎么看我,舒家没落了,我却荣华了,舍孝义而就富贵,我将背负这样的骂名一世,我生性懦弱,没有那样的勇气去担负这样重的污名。” 杨臣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收起慵懒散漫的笑意:“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可我从你的眼里看到的不是没有勇气。” 舒仪蹙眉:“你看到了什么?” 杨臣眼中光如星芒,沉沉的变幻莫测,声音犹如湖面上氤氲的春雾,清润无比:“我看到你心有不甘。” “不甘?” 杨臣轻抚茶碗:“你到底不甘什么呢?是因为不甘婚事被人摆布?还是不甘这个摆布的人是师父?” 舒仪呼吸为之一顿,他轻轻一句,竟像刀一样刺进她的胸口。 两人都突然沉默起来。片刻口舒仪涩然开口:“也许两者都有。可不论是懦弱还是不甘,结果都是一样的。” 杨臣一声叹息,复又笑道:“其实我今天是来提醒你,宁妃娘娘喜欢姑娘的性格娴静知礼,”舒仪正想答话,他抬手止住,续又道,“不管你听不听,这话我已经带到了,以后该怎么做,你可以自己思量。”话语里又没了锐利,温润如水。 舒仪忽然觉得看不懂这个人,恍惚露出笑意。 —————— 等杨臣走后,舒仪的心始终静不下来,心里巴掌大的地方似乎被杨臣刺中了。她对师父那种懵懂的、青涩的情义被他轻易看穿,让她无所遁行,甚至有些难堪。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她现在和谁过不去呢?和未来的荣华富贵,还是和他? 她脑中纷乱地想着,转来转去又想到了每次她完成课业时,他温暖而又俊雅的笑容。他曾经不辞辛劳地教导她,而重逢后,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冲他发火,忤逆他的意思。此刻想起来,真是后悔…… 可悲的是,如果重新选择,她依然会这样做。 舒家当此难关,她无法漠视不理,也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舒家。 为什么记忆与现实有了距离……是时间改变了一切,还是她已经变了? ———————— 傍晚的时候,舒仪随舒陵一起去请安。舒老已经有两天不曾下床,两位名医守在一旁愁眉不展,明眼人都从他们的眼中读出了些许不祥。 走进房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几乎要把空气胶着。舒陵面色愁苦,端着刚烧好的汤药走到床边,低低唤道:“太公,我和小七来了。” 床帐里应了一声,声哑如破鼓,舒仪微微一惊,不过一日未见,竟又显苍老了。 纱帐挽起,隐约可见舒老半支着身子,他看着舒陵,淡淡道:“当初我问过你的问题,你可还记得?”舒陵道:“记得。” 舒老咳了两声:“如今答案呢?” 舒陵答道:“我自知才能有限,现在又逢此危急时刻,更加挑不这重担。” 舒老点头:“你……咳,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 两人一问一答都很迅速,让屋内其他人摸不清头脑。舒老抬起头,看了舒仪一眼。 舒仪感觉到,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没有锐气和锋芒,也不再是权臣的眼睛。 “你们都退下,”舒老嘶哑着说道,眼睛却望着舒仪,“小七留下。” 满屋人顷刻间走地干干净净,只留下舒仪,她鼻间所闻的药味似乎越加浓烈,让呼吸都为之迟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老慢吞吞地举起手一指床边的矮凳:“坐。” 舒仪依言坐下,舒老端起药碗喝了两口,眉头深深皱起,说道:“人老了……就越来越怕苦。” 舒仪将桌旁一小碟桂花酥放到床前:“太公,吃块这个调调味。” 舒老吃了一小口,微微笑道:“吃完苦的再吃甜的,让人感到格外甜。” 舒仪也随他笑了笑。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把你单独留下。”舒老忽然侧过头来问了一句。 舒仪一怔,说道:“太公做事总有太公的道理。” 舒老道:“在你们兄弟姐妹还很小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太过纯真,说话也太诚实,而当你们长大了,一个个都懂得察言观色,我又开始怀念你们小时候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却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咳了几声。 舒仪沉默不语。 舒老平缓了呼吸,徐徐说道:“我知道,以往你们几个都怕我,可是今天,我想听听你的真话。” 舒仪眉一蹙,低声道:“太公想听什么真话?” 舒老半身靠在金银丝褥的锦团上,沉沉地笑了一声道:“在我眼里,你们还都是孩子,既然是孩子,都应该有属于孩子的秘密,我不会多问你什么,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用真话回答我,不愿意说的你就不说。” 他满脸皱纹,因为消瘦而双目凹陷,舒仪看着他,心里就不禁有些酸涩,点头说:“好,我会说真心话。” “宁妃设宴,据我所知,除了你之外,还有几家小姐,意思也很明显了,”舒老道,“我只知道她的意思,却不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嫁给三皇子吗?” “不想。”舒仪断然道。 舒老吁了口气,拿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淡淡说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京城中赞誉三皇子的人很多,我怕你一时糊涂。” 舒仪见他真的一副安下心来的样子,说道:“太公就这么看不起三皇子?” “正是因为看得起,所以才不放心,”舒老说道,“狐狸装成羊的样子,本质依然是狐狸,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就在等一个可以伸出獠牙的时机。太子很聪明,可就是猜忌心太重,容易失人心。我就怕有一天,狐狸露出獠牙,真的抢到了猎物。”舒老缓了片刻,又说道,“帝王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我舒家的女儿并不金贵,可也不会靠尚主来博取富贵。” 舒仪赞同地点了点头。 舒老说完,仿佛累极了,眉头皱地更深。舒仪劝他:“太公休息吧,有话等身体好些了再说。” 舒老一摆手:“以后?我怕没有多少以后了,”沉默了半晌,他又打起精神道,“我今天要告诉你实话,圣上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必须要死,如果我不死,舒家其他人就会遭难,你明白吗?” 舒仪心一沉,脱口道:“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吗?” “天子之怒,没有任何方法,”舒老幽幽道,“从我入朝那天起,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你不知道,圣上年轻时曾和我是朋友,到了今天,他迫不及待要在自己死前先逼死我。妄想和帝王白头偕老的女人很愚蠢,妄想和帝王做朋友也同样愚蠢……” 舒仪见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似乎很痛苦,连忙劝止。 “太公,不要说了。” “你别管我……”舒老空洞地咳了几声,“朝堂上尔虞我诈,生死由天,我早已想地明白,我的一生,有过最美的女人,最重的权势,该有的我全有过,我原本以为并不怕死,可现在知道……我是真的老了,想享受些天伦之乐……你们还都是孩子,我死后,你们该怎么办?难道我的孙儿要看别人的脸色,活地战战兢兢……” 舒仪扶正他的身体,轻拍他的背脊,一径劝道:“太公想地太多了。” 舒老喘息道:“我还怕想少了……你们根本还不知道,我死后你们将面对什么……” 舒仪不敢接口,舒老伸出一只手拉住她:“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几个,你大哥,为人稳健谨慎,但也墨守成规,老二,眼高于顶,把小聪明当成大智慧。老三的性子不能接受失败,老六专于医术,你五姐很聪明,却失之于勇……而你和小轩……” 舒仪的心猛然绷紧,讷讷看着舒老不敢动弹。 “你们俩,最让我担心,”舒老咳了几下,喉咙哽着难受,他却硬忍着,“小轩他,因为小时候由农妇抱养,性子正直,你们几个当中,他最不像舒家的人。而你呢,这些年在家过地漫不经心,对几个兄长姐妹也敷衍了事,我知道你真正的品性绝不是如此的……记得你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当年有人说天上的星星成群地落下来,你晚上就吵着不睡觉,等了整个晚上害上风寒,到了第二年,还有人这么说,你完全不长教训,又闹着不睡要去看……” 舒仪张了张嘴,声音有些颤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我怎么不记得。” 舒老露出一丝微笑,又喘口粗气,说道:“才四、五岁,你哪还会记得,那时很多人都说你娇纵刁蛮,可是你挨了先生的骂,只会偷偷躲着哭,从没有到我这里告过一次状,这样的你——怎能说得上是刁蛮。我不怕你落下恶名声,这世上多有明眼人,自然有人知你懂你,可我怕你骨子里的大性大情,又容易轻信人,你生来就游走在权力边缘,这样的性子,岂不是要让别人欺负……” “您别说了……”舒仪把头转到一边,眼角隐约有泪光,“您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舒老点点头,哑声道:“你八岁的时候性情大变,我看你变得坚强自立,心想这对你有好处,也就任由你自然,后来才知道,你是种下了心结,如果我不趁现在和你说清楚……日后舒家散了,你们兄弟姐妹各自一方,这样的情况,我又怎么安心入土……咳咳……”他突然一阵猛咳,舒仪慌张地扶他躺下,扯来绸衾覆在他的身上。 舒老咳了一阵,似乎要将胸腔里的气全吐出来似的,舒仪急地手足无措,幸好药碗仍是温的,她扶着舒老喝了几口,这才把咳嗽压了下去。 舒老闭着眼静躺着,岁月沧桑,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即使没有皱眉,眉间拢起的川字犹如雕刻在那里。舒仪曾经害怕过他犀利的目光,现在端详他的脸,不知是不是屋内灯火不足,两鬓花白,皱纹细密,实已是个迟暮的老人。 舒老慢慢睁开眼,正和舒仪的目光碰上,他叹道:“我有三个儿子,唯一有点出息的被杀了,当年我决定把家主直接传给第三代……你小时候中毒就是受这个所累,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能为你去破坏家族的平衡,你小时候不懂,我也不会说给你听——政治有多么残酷,你以后才会懂,你和轩都已足够聪明,可是缺少阅历,我以为还有好几年可以等你们长大,现在都晚了……” 舒仪勉强笑了笑:“小轩已经进了苍龙旗,日后必然建功立业,封侯封爵,太公不用担心。” 舒老点头,轻声道了一声“好”,说道:“你们去昆州后的事,我早已听闻。我知道你们两个才华横溢,却也没料到你们做地如此之好。小七,你为昆州王进城挽回声名,还有水患处理都做地极好,可是太过锋芒毕露,我料想已有很多人把目光对准了昆州,可是现在京城正忙着打压我们家,所以还未对昆州施以手脚,以后可就说不定了……”他突然睁大眼,混黄的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让小轩紧紧掌控住苍龙旗的军权,而你,也要防范想要夺权害你的人,千万不可心软。” 舒仪应道:“是,我记住了。” 舒老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我死后,你和你五姐立刻离开京城,把这个宅子和家产全部送给皇家,我活着的时候圣上不会念旧情,等我死了,他或许会心软,你们这些小辈对他也没有威胁,他定会放你们一马,可到时候,其他门阀贵胄不会领情,你们即使受些欺负也要竭力忍着。” “太公放心,我和五姐都不会生事。”舒仪答道。 舒老嘶哑地笑了几声:“我不怕你们生事,我怕其他人生事。”他伸手摸了下药碗,已经冰凉了,转头对舒仪道,“他们在外面该等着心急了,让他们进来吧。” 舒仪站起身,只觉得双腿腰间酸麻,端过药碗,听见舒老含糊地低语了一声。她俯下身子,把头凑到舒老跟前:“太公?” 舒老气息不稳,喃喃轻喘道:“孩子,过去种种,别记恨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走出房,觉得胸中似乎还憋着那股浓郁的药味。拐角处,两位为舒老看病的大夫和舒陵说着什么,面色都不好看,舒陵低头拭着泪,舒仪看地清楚,心里就更加不好受了。 等舒陵看见舒仪,神色已恢复平静,对大夫们说道:“太公的身体还劳烦两位多尽心力,舒家必有重谢。” 两个大夫,一个说“尽力而为”,另一个面色凝重没有答话。 等他们走后,舒陵走到舒仪的身边,扯着笑道:“一大家子这么多的事,忙得我都快要头晕了。” 舒仪的眼神有些迷离,随口道:“姐姐辛苦。” 默默地走出舒老的小院,姐妹俩人都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同一样的事,又不能冒然说出口。到了后院绣阁前,舒陵拦下舒仪:“小七,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院子角落里有一株冬青,叶犹绿,却披着一层雪粉,上方一钩冷月,月色极淡,像是用笔画出来的又没有着色,只淡淡一笔,幽然如画。树下有一张石桌两个凳,舒陵拉着舒仪坐下。 因舒老需静养,院中没有仆役行走,静地能听见树叶摇摆的声音,过了半晌,舒陵道:“太公的身体……已经是毒气入髓,药石妄顾。” 舒仪道:“我知道。” “我们舒家家大业大,倒起来也是这样快,”舒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凉和惋惜,“我以前总以为太公位高权重,却没想过,他总是要走在我们的前面,戏里常说‘曲中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现如今,人还未散,繁华已经成了空,小七,你说我们这一遭,是不是同戏文一样了?” 舒仪安慰她:“那正好,戏里都是团圆收场。熬过这些坎,自然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要真如你所说的,自然就是最好,”舒陵平静地说道,“我这些日子连胆子都变小了,一听风吹草动心里就慌,太公把身后事都安排地妥妥帖帖,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事,我们从小受着舒家的教育,早已决定要辅佐皇室,为政治出谋划策,如今皇家已经不需要我们……难道真要把所学全部忘记,平淡庸碌地过一生?” 舒仪从这话里听出她的惋惜与不甘:从出生第一门阀的那天起,所有的舒氏子弟都学着同样的本领,从小立下的志愿就是站在君王的身后,做出影响朝廷的决策,几乎所有的舒家人以此为生,没有例外。 “我不甘心,”舒陵忽然笑了笑,见舒仪不吭声,转头来问她,“小七,你甘心吗?” 舒仪一怔,脑中还没有消化这个意思,头已经轻轻摇了摇。 舒陵听到了想要听得答案,真正感到一丝高兴:“我就知道,其实我们兄妹中,最像太公的就是你。” 舒仪微微一吓:“我怎么会像太公?” “你别不信,”舒陵拢了拢衣襟,吐出的话语在黑夜中结起白雾,“我们家的孩儿都是是要抓周的,当年太公把你抱回来,抓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满桌的仓颉简、财满星你都没碰,反而爬到太公身前一把抓着他的袖子,其他人都以为你怕生,当时我和六弟个子矮,站在桌前,我看地很清楚,你抓的是太公袖子里的玉牌,那面传给家主的舒氏牌……其他人笑你一样都没抓,以后准是个贪逸享乐的,六弟却说‘这个妹妹不得了,抓了所有人都不敢抓的’。” 舒仪略失神:“从没有人告诉我过。” 舒陵坦然道:“以前我们兄妹间互相暗争,谁会来和你说这些。” “那姐姐现在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呢?”舒仪侧过脸来,舒陵便看到清淡的月光映在她的眼中,如同蕴着星点碎冰,光华动人。 舒陵一脸肃然道:“你抓到那块玉牌,这就是你的命!” 景治元年腊月末的清早,天色晦暗,空气清冷,雪沫子时断时续地下着,细密地像是从天泼着面粉,悉悉索索地铺了楼宇一层银装。 舒仪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进了东内苑,宫里已是喜气融融,虽然下着雪,甬道上还有来往不息的宫人。 舒仪好奇地张望四周,白雪霏霏中依稀能瞧见各个宫殿的檐角,沉静中自带威严。领路的小宦官打着伞,始终快她半步,走了一段后,他转头说道:“小姐是第一次进宫吧?” 舒仪点点头。 小宦官又道:“只有第一次进宫的人才会对这些个宫殿感兴趣,所以我大胆猜测小姐是第一次进宫的。” 舒仪打量了他一眼,瞧不出他的表情,猜不出他主动说话的因由,便笑道:“公公有什么提点我的吗?” 宦官微微垂着头,大半把伞遮在舒仪的头上,他的半个肩膀落了一身雪粉,他呵呵笑道:“能进得这里的都是贵人,我哪里敢说什么提点,今天瞧小姐似乎不懂宫里的规矩,所以才多说了两句,小姐莫怪我多嘴。”他眼角一瞥,见舒仪似乎听地专心,又道,“宫里规矩太多了,我只说一条最有用的,常言说‘三思而后行’,在宫里,说话行动前最好要三思四思,甚至百思万思才稳妥。” 舒仪暗暗叹息,知道自己刚才四处张望的举动不合宫规,收回视线,一副恬静乖巧的模样跟着宦官走。 两人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处瓦光亮白,庭院开阖的楼宇前。 领路的宦官把舒仪带到檐下避雪,嘱咐她稍等片刻,一路小跑进了殿。 舒仪伸手掸去狐裘上粘着的雪花,抬眼观察四周,这并不像是正殿,院子周正,松柏压了沉沉雪色,覆似琼花,花栏旁堆满积雪,殿外长延石阶不知通向何处。雪花纷纷,映着瓦光清冷,木石萧瑟,她瞧着四周,宛如身处冰晶宫中。 不过片刻,已有宫女前来接她,走到跟前后发现是那位曾到过昆州的乔女史。 乔女史满脸笑容,口气亲热对舒仪道:“几个月不见,小姐又更见清秀了。我时常对娘娘说小姐知书达理,娘娘也想见见小姐呢。” 舒仪笑了笑:“女史真会夸奖人,我可不敢当,只怕等会失了礼数,让娘娘笑话。” 乔女史掩着唇直乐:“小姐真是说笑了。”说完,带着舒仪进了宫门。她待舒仪似乎格外亲厚,不时说笑几句。舒仪心知肚明,乔女史离开昆州时,王府曾备了一份不薄的礼。 乔女史把舒仪带到南阁门前,叮嘱道:“娘娘去了步寿宫,小姐先在此休息会,我就送到这里了。” 舒仪踏入南阁,另有宫女迎上来,房内烧着炭火,暖地让人精神一振。她解下狐皮大氅交由宫女,绕过屏风才发现,阁内另有三名年纪相当的少女。她们各自坐在玉栏前,既自矜又不过于疏远,显然出身极好。 见她走来,有两人回头看。舒仪看清了她们的样貌:左首的少女身穿墨绿的绣裙,身材高挑,容貌甚美,只是稍显冷漠,她身旁的少女则长着一副讨喜的模样,一身白缎蓝花的百褶裙,喜笑晏晏地看着舒仪。 这两个少女先前就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显然相熟,她们对舒仪礼貌地点头示意,舒仪也对她们微微一笑。 挑了个离铜炉最近的位子坐下,与她比邻而坐的少女这时转过身来。舒仪方才只看到她的背影,此时才看到她的面容,心下一怔:竟如此标致。 她五官精致小巧,眉眼如蕴春水,衣饰色重而华丽,姿态优雅,顾盼生辉。 坐对面那两个少女也是美人,和她一比却立分高下,舒仪想到家中两位姐姐亦不及她,难怪没有人坐在她的身旁。 舒仪多看了她几眼,她察觉到,微笑说道:“我叫沈玉,家里都叫我玉儿。” 舒仪立刻就明白,她是沈阀的那位小姐——京城的人用“花容月貌,长于诗词”来形容她,今日一看倒真不假。她还有一位以美男子之名闻于天下的同胞兄长:沈璧。 一双璧玉,沈阀取名很是贴切。 舒仪转过这个念头,答道:“我叫舒仪,家里排行老七。” 沈玉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对面两个少女也把目光投了过来。既然有人开了头,她们也纷纷报了家门。一个是兵部三品左侍郎的千金,叫陈巧葵,另一个家中两代都出过督查院御史,叫张屏屏。 四人交谈了两句,不过都是些场面话,房内须臾又回复安静。 陈巧葵和张屏屏早已认识,还能闲聊几句。舒仪与沈玉却是百无聊赖,只能静静坐着。 南阁中还留着几名宫女,舒仪疑心她们是宁妃特意安排来观察四人的坐姿仪容。其他三人也都抱着同样想法,于是端坐不敢随意乱动,等待传召。 时间稍长,其中的痛苦便显露出来。舒仪觉得脖子和脊背僵硬地生疼,想到杨臣曾提醒:宁妃喜欢知礼娴静的姑娘,心中不由腹诽:这哪里是考娴静,简直是老僧入定。 正当她想转动脖子时,推门进来一个灰衣宦官,表情木讷,对房中众女道:“娘娘请诸位小姐前去崇华殿。” 这让四人都感到吃惊:按理应该一个个传召,怎么一起叫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跟着宦官走入崇华殿,几人都微低着头,举止谨慎。舒仪站在最后,借机瞅了一眼,心中暗惊:宁妃离地远,瞧不清,旁边坐着几个年轻男女,衣袍华美,四皇子郑衍和杨臣赫然就在其中。 看着四女行礼,宁妃唇畔含笑,对身边人说:“瞧,都是端庄秀气的姑娘。”又对四人说,“我今日在这里摆宴,恰巧太子殿下和四皇子来了,我想着总不能让你们白等,把你们一起叫来添些喜气,你们可不要拘谨。” 几位少女心里本就忐忑不安,又听到太子和四皇子在座,顿时紧张起来,转过身向两位皇子行礼。 郑衍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突然脱口“咦”了一声。 太子问:“四弟看到了什么?” 郑衍还未答话,身后一个宫装少女嘻嘻笑道:“四哥哥准是想要娶王妃了。”话音未落,几个贵胄公子小姐都笑了起来,就是冷峻的太子也露出微笑。 宁妃瞥了一眼说话的少女,眼神温柔又犀利,顿时让调笑不止的笑声渐息。她对站着的舒仪四人招招手,窘迫不已的四人走到她跟前,距离几步远。 宁妃产下三皇子时已近二十,此时应该有四十一岁,因平时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容貌依然美丽,举止自有贵气,她笑着把四人看了一圈,尤其是在沈玉和舒仪身上多打量了一会儿,又让宫女摆了座,亲切地和众女攀谈。 张屏屏和陈巧葵自然竭力表现出讨人喜欢的一面,哄地宁妃和身旁的女官笑个不停。 舒仪发现沈玉颇为自矜,为人与其美貌正好相反,极为内敛,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胜券在握。她稍一出神,抬眼正碰上宁妃深邃的目光,忙低下头。 此时,先前的宫装少女跑到宁妃身边,在宁妃耳边轻轻耳语几句。 宁妃嗔了她一眼:“公主这顽皮的性子不知跟谁学的。”随侍的女官说道:“公主的性子天真淳朴,平常人家求也求不到呢。” 宁妃眸光一转,对张屏屏和陈巧葵道:“公主听说你们琴箫的技艺高超,想听你们合奏一曲,你们可愿意?” 她们哪会不愿意,进了宫,不怕出头,就怕没有机会出头,两人都应了下来。 “不知娘娘和公主想听什么曲子?”陈巧葵问。 宁妃想了想说道:“这冰天雪地的,你们就奏一首‘春迟’吧。” 一个宦官跑出殿去取琴和箫。太子见了,笑容里多了几分兴味,说道:“娘娘可不能冷落了这两位小姐,何不让四人合奏。” 宁妃也有心看看她们的才艺,顺水推舟地问舒仪和沈玉道:“你们在家里都喜欢摆弄什么?” 沈玉垂眸,答地不疾不徐:“在娘娘和殿下面前献丑了,我愿和琴箫之音歌一曲。” 舒仪只有苦笑,恨不能回答“那我留在这里欣赏”,殿中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朝她看来,齐刷刷的很有压力,她揉揉额角,抬眼望见坐在贵胄子弟中的杨臣闲适地饮着茶,自顾笑地开心。 她颦眉失神,脸上有些踌躇,殿中诸人都瞧出她的为难。 其实,舒仪幼时曾学过琵琶。江陵地处江南,自古就是人物端丽,文采风流,舒苑招纳过不少雅士文人,为舒氏子弟教习各种知识。 凡士族女儿都要学一两样陶冶性情的艺技,舒家自然没有例外。舒仪六岁抱起琵琶时,教习先生还曾赞过她颇有灵性。可惜后来要学的东西太多,她也没有过人的天资,刻苦学习之余,琵琶的技巧早已荒废了。 众人的视线都胶着在她身上,舒仪也不去看那些目光中是戏虐还是轻视,她垂下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 宁妃沉下脸,正欲开口。 郑衍忽然道:“娘娘,既然已有了乐和歌,何不声色齐上,前些日子弩使为父皇献的剑舞让人难忘,不如就让舒小姐以剑舞和曲吧。” 舒仪才想说琵琶,此刻被挡了回去。 宁妃面色一缓,唇角带笑:“四殿下还是孩子性情,怎么就突然想到剑舞了,主意倒是不错,不知道舒小姐愿不愿意。”话语温柔,似乎虽然在问舒仪的意思,眼神却已经含着告诫。 舒仪唯有应诺。 宦官匆匆去寻剑,年幼的公主走上前两步,目光炯炯地看着舒仪,嗓音清脆地问道:“姓舒?莫非是王辅之族的舒家?” 舒仪回答是。 “听说舒家人个个精通谋略,长袖善舞,民间戏称门阀第一,仅此于皇族,是不是?”公主问地天真,举座之人看着不作声。 听到“仅次皇族”,舒仪心下惴惴,从这童言童语里闻出一丝不怀好意,却也只好平静答道:“公主言重了,民间戏言,做不得真。” 公主宛然一笑,语调却更轻慢:“还有人说你们舒家百年前泄露军机,私通外族,朝里的大臣都上书了,难道这也是戏言?我前些日子听先生教书,说巧言令色者,鲜矣仁,你可不要狡辩,也不要欺骗我,这个传闻可是真的?” 她眉眼精巧,声音也如玉石相扣,每一句似无心,却直指要害,凛然如利刃。 众人看着舒仪窘迫,太子身后的几位公子小姐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舒仪掌心沁出汗,深深低下头:“百年前的事,我确实不知,也不知旁人如何得知。” 公主一皱眉,郑衍淡淡说道:“长华,不可胡闹了。” 太子讶然瞥了他一眼。 宁妃笑如明菊,仿佛才察觉到公主的无礼,和蔼对舒仪说:“你可别放心上,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不知听了那里的闲言碎语当了真。”语罢,又嗔又怜地说了句“孩子家嘛。” 短短两句把这揭了过去。 舒仪心里梗地难受,可这深宫禁苑,又怎能和公主较真,压低声音陪笑道:“公主是真性情。” 宦官已取来一柄剑。舒仪接过,剑长不过一尺,比寻常剑要短许多,倒有些像匕首。 陈巧葵轻轻在琴上拨了几个音,琴声铮铮然,显然有很高的造诣。她对舒仪三人示意。 琴音起,箫声齐,一曲《春迟》,熏熏然如暖风拂过,婉转乐声似莺啼似鹤舞,春意迎面而来。 沈玉和舒仪一歌一舞随之而起。沈玉的声音,绵柔中自带着慵懒,嘹然回荡在众人心头。 舒仪意兴阑珊,本无争取的心思,刚才又因长华公主而感到郁涩,闻歌声而起舞,长袖飘摇,但求无功也无过。 在众人看来,琴箫合奏百折千回,歌声颇动人心,而剑舞,则算差强人意。 曲调萦绕不绝,音转而柔婉。 舒仪听到身后噗的一声轻响,似有珠玉落在地上,她一转念,脚下便踩到了圆圆的硬粒,殿中青砖平滑如镜,她这一下措不及防,顿时往后滑道,手上的剑也脱手而出。 舒仪大急,剑要是落了地,她今天就落下轻慢之罪,还授人以口舌。她倏地脚尖一点,如轻羽般浮了起来,广袖骤然飘飞,手腕上黑镯已化成一条长线,缠住了剑柄,她一摆袖,衣带当风飘举,剑已飞了回来。 殿中诸人漫不经心地看舞,忽然见舒仪一个踉跄,还以为她将要跌倒,有宫女掩嘴偷笑。这时却见她淡烟紫的裙裾层层荡漾,垂曳的广袖也翻飞如舞,剑光在袖口隐隐透出一泓碧色,真如云霞初举,曦光一现。 一刹那就消失了。 杨臣但笑不语,太子宁妃诸人都疑为眼花。 曲声停,舒仪刚才虚惊,冷汗透衣。 宁妃眼带赞色地看看四女,说道:“琴箫动听,歌舞动人。” 太子笑地温柔,对宁妃道:“娘娘的眼光好,看来三弟有福了。” 他两人谈笑,舒仪回头去看刚才所站的地方,青砖上果然有几颗鱼眼大小的珍珠散落。长华公主站在太子的身后,手上的一串珠饰已然不见,她看着舒仪,冷冷一哂,转脸对宫女道:“我的珠子落了,你们快帮我拾起来。” 太子闻言莞尔:“长华,你差点害人跌倒。”长华天真地吐吐舌头。 宁妃柔声对舒仪道:“你没事吧?” 舒仪受此难堪,心中暗自冷笑,白皙的脸庞透出微红,躬身道:“无妨。” 宁妃对她的回答极为满意,侧过脸对身后的乔女史道:“跟你说的一样,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殿中又攀谈了一会儿,有尚膳的宦官前来提醒时辰。太子另置了筵席,又自觉得今日戏看够了,带着一众贵胄子弟告辞。宁妃也不挽留,只剩下舒仪四人陪她用膳。 宫中菜肴自是精美,宁妃待客也是亲切,可惜舒仪感到气氛拘谨,美味佳肴入嘴无味,寥寥几口就饱了,再看其他三人也是差不多情况。 撤宴之后宁妃拉着四人说了几句家常,同时吩咐女官去宜寿宫取来五色彩丝缎和烟罗绢纱。分别赐给张屏屏,陈巧葵和舒仪。只有沈玉一人没得。 舒仪心知宁妃已决定了人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宁妃召沈玉到跟前,牵着她的手说道:“你长得像我娘家的一个侄女,叫人欢喜,我这里有一支金簪,年轻时也不过戴了几次,样式倒还别致,送给你做见面礼吧。” 沈玉受宠若惊,忙跪地行礼。 宁妃示意宫女将她扶起,露出一个长辈的笑容:“以后别多这份虚礼了。” 女官将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放在沈玉面前,里面有一支飞凤啄珠的金簪,精致璀璨,栩栩如生物,一见就知不是凡品——簪子自然是珍贵的,更珍贵的是宁妃送簪的含义。 张屏屏和陈巧葵感到不是滋味,寻了借口就告辞了,舒仪跟着她们一起离开。走出殿外,天地间已是飞雪弥漫,风声倒小了许多,只留下雪花又紧又密,仿佛是天空筛着盐粉,絮絮地扑到脸上,却是冰冷如针。 宫中的主要宫殿都需要保持整洁,好些宦官和侍卫都去忙了,没有几人能顾上舒仪三人。三个宦官上前,为张屏屏和陈巧葵拿起赏赐的锦缎,剩下的两个要打伞,便没有人服侍舒仪。 张屏屏朝舒仪歉然一笑:“舒小姐,这可怎么办?” 舒仪随意地摆摆手:“你们先去吧,我也不急这一时。” 两女道谢之后很快就走了。舒仪在廊下等了片刻,有好几个闲散的宦官路过,却没人理她。她也不恼——在这里,没有人会同情失势者,如果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姓“舒”的话,只怕那些人会绕着她走。她脸带微笑地看着雪景,才一会儿,有个宦官慢慢跑到她身边,捞起一旁绸缎,舒仪一看他的脸,笑地颇欢,原来是领她进宫的那个宦官。 “小姐快走吧,等会雪更大了。”他一手抱着缎匹,一手打起伞。 舒仪看他两手都不落空,不由道:“劳烦公公了,可你这样能行吗?” 宦官含蓄地笑笑:“小姐不用担心,等会且顾好自己就行了。” 两人支着伞慢慢走,方才还扫过的甬道又铺上了雪,遮住了青砖原有的颜色,靴子踩上去一浅一深地留着印,绵延在长道上。路过杨子宫时,宦官突然停下脚步。舒仪远远地一望,原来有四个紫衣宦官开道,正护送着什么人走来。 舒仪看对方的仪仗,与寒碜的自己真是天壤地别。 那一行人走到舒仪面前时却突然停了下来。舒仪抬起头——众宦官拥簇中的人是身长玉立,穿着鸦青大氅的四皇子。 舒仪行了个礼。四皇子脸带微笑,扫了她身边的宦官一眼,那宦官很机灵,立刻将伞交到舒仪的手中,轻声说:“我突然想起有些事,小姐等等我。”立刻抱着缎匹跑到听不到说话的地方。 舒仪暗笑这里的人都成了人精了,明明是避开,还要说成是自己有事。 郑衍刚才瞧她身边只有一个人送,就知道她没被选中,可她现在眉眼舒展,分明没有一丝失意。 “你……真姓舒,”郑衍说道,“刚才我让你跳剑舞可不是为难你,我想你有些功夫,剑总难不倒你。” 舒仪款款笑道:“我知道,谢谢殿下为我解围。” 郑衍也笑起来,俊秀的五官在雪光下潋滟增色:“进了这里未必是福。你在外面自由自在才真叫人羡慕,我记得,你连出家门都是用飞跳的,要真进了宫可怎么办,这里的条条规规要压死你的。” 舒仪笑容一窒,心想,我不是每次出家门都用跳的,听了他这一番话,心中到底有些暖意,柔声道:“殿下见解确是与众不同,刚才我已受了不少白眼,只有殿下以平常心待之,”蓦地她一停,作叹息状,“可惜了……” 郑衍不解:“可惜什么?” 舒仪眨眨眼道:“可惜我们本有机会做亲戚的。” 郑衍知她说笑,朗朗道:“要是以你刚才那剑舞也能选上,那叫可怕。”语罢,两人相视一笑。 忽而一阵风来,雪花钻到伞下,扑了两人一身雪白,舒仪卷卷的睫毛上点点晶莹,眸光清亮如星。 郑衍悠悠轻叹,挥手道:“快出宫去吧。” 舒仪点点头,转身走了,那个年轻的宦官正等着她。出宫门时,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头眺望了一眼气势不凡的殿宇,心里颇有些惋惜,她惋惜的不是没被选上,而是惋惜这地方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 尽管这个地方与她此后的一生有着续续断断牵扯不清的关连。 —————— 舒仪回到家中后来到舒老的院子,把事情的经过原由全部说给他听。 舒老今天精神还算好,坐在床(chuang)上不需要人搀扶,他听完,神情平静如水,问舒仪道:“你知道今日为何在宫中受此冷遇吗?” 舒仪笑了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家的缘故了。” “我要是宁妃,也会选沈家的小姐,”舒老突然好心情地露出笑容,“沈家虽然是门阀之一,却是商贾出身,在朝中并无牢固的基业,倘若他日三殿下有所图,沈家的财富自然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由于它根基浅薄,又更好控制,不会形成外戚势大的局面……今日的结局早已注定,宁妃明智地选了最正确的。” 舒仪明白这些道理,可是心里仍忍不住有些伤感——士族门阀的婚姻看起来风光无限,里面却都藏着鲜为人知的政治利益,人人都称之为金玉良缘,究竟是金玉?还是良缘? “你在想什么?”舒老看见她出神,问道。 舒仪轻轻摇头:“只是想起了今日的一些事。” “你受了长华公主的气,”舒老误会了她那一刹那的迷茫和惆怅,“你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在烦恼?” 舒仪抬眼接触到舒老的目光,肃然中带着三分试探,她认真答道:“长华公主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即使我要生气,这个对象也太年幼了。可是我担忧,今日她这样的态度不知受了谁的唆摆,背后防不胜防,这才叫人忧心。” 舒老叹了口气,浅浅咳了两声道:“那如果她并非受人唆摆呢?” “那可更糟了,”舒仪涩然一笑,“公主长在深宫,却对舒家这么了解,那只能说明,宫中对舒家忌讳很久很深了。” 舒老点点头,冷峻的面庞缓了下来:“你没有那种鲁莽和冲动,让我放心不少。你要知道,即使是再聪明的人,一旦犯了冲动的毛病,都会做一些愚蠢之极的事情。今天你遇到的人,无论是宁妃,还是太子,能在宫中占一席之地,都有他们的手段,他们并没有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你看到一丈远,他们就能看到三丈远,你设想好一步,他们就能走三步……不要小看你的对手,他们永远比你所想的要聪明地多,狡猾地多。” 舒仪觉得脑门上渗出一层冷汗,怔怔看着舒老的面容:“我与他们,差了这么多吗?” 舒老拿过茶碗,喝了两口,语调不起波澜:“你的教习先生把你教地很好,知晓分寸,善于言谈,做事之前也会懂脑子——可有两件事他没有教你,一件他没法教你,是经验!倘若面对同龄人,我不会担心你,可是你如果要面对那些老狐狸,只怕你还没有动作前,他们已经把你看穿了。” 舒仪轻抚着腰间的吊玉穗丝,神色飘忽,问道:“还有一件呢?” “你没有学会……”舒老定定地看进她的眸子,“心狠。” 舒仪一震,神色不由有些慌张,她不明白心为何突然急跳如雷,只觉得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利箭,深深地扎进她的心里。 舒老静静看着她,光线昏沉的房里,他的眼睛掠过精芒:“你没有学会心狠,你也太过心软,做事喜欢思前想后,总想着面面俱到,可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甚至连两全其美都很难,你决定事情要总这样优柔犹豫,那再聪明也没有用了。” 舒仪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完这番话,话音落,她体会了许久,稍缓过气来:“可那种事不会很快发生,经验,我也会慢慢有的。” 舒老看了她一眼,颇有些赞赏,尽管他已经估量了她的潜力,她的表现依然让他眼前一亮,聪明而懂地隐藏,遇事镇定亦不缺乏勇气,他欣慰地笑了笑,随即脸一沉,肃然道:“没有多少时间给你了,你说圣上要打压我们舒家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储君的皇位,我们家……”舒仪想说,任何新的君王都不会喜欢舒家,可面对舒老的目光,她婉转表达,“圣上身体不行了,不放心我们家,所以先下手了。” 舒老又问:“除了我们家,难道新君继位就没有别的心病了?” 舒仪沉吟不语,见舒老脸色严肃地如同寒冰,心里一个激灵,生出不好的预感,脱口道:“太公你不会是说昆州吧?” “你总算还不笨!” 舒仪险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昆州,真是昆州——对呀,昆州王是异姓王,当年因平叛有功才册封为王,本姓并不是郑,手里还握有七万精骑,皇帝怎能安心? 舒仪觉得窗缝里似乎在窜着寒气,一丝丝地朝她脖里吹,让她手脚冰凉。 先是舒家,后是昆州,怎么天下的厄运似乎在围着她转? “昆州老王爷死了,死的真是时候,如果老王爷在,圣上还未必能下决心,可是新王爷不过是个名声浪荡的年轻人,圣上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等我们舒家的事结束,下一个就是昆州,圣上会想尽方法地削去苍龙旗的兵权,让昆州王成为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舒老从容分析,脸上分不清是喜是怒。 舒仪长叹一声,不敢出声。她自诩聪明,看到的却还只是停留在表面,人的心到底有多深? 舒老却不容她喘息,继续说道:“你看圣上的举动,京城舒刘两家为最,他只灭舒家,却极力保刘家,你知道为何?” 舒仪想说那是因为刘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请太公指点。” “你看不出吗?”舒老阴沉着脸,声音沙哑,“圣上想要改立储君了!” 舒仪呼地一下从椅子站起:“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帝王也有私心,皇子自然有亲疏之分,”舒老说,“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已各赴藩地多年,只有四皇子常居宫中,圣上喜欢他博闻强志,心怀仁义,这早已不是秘闻,何况还有刘妃一番作为,圣上待四皇子亲厚远超其他皇子。” 舒仪缓缓坐下,拨弄着腰间的玉佩,手下劲力稍重,不小心将它扯了下来,她皱起眉,说道:“昔汉高祖宠爱戚夫人,数次欲改立夫人之子赵王为太子,可是当高祖驾崩后,吕后夺权,赵王如意幽死——改立太子自古有悖常理,圣上就不怕落地同一个下场?” 舒老听她举这一例,心中欣慰,脸上却丝毫不露,说道:“当今皇后展氏远不如吕后,四皇子也未必会变成赵王如意。” 舒仪想起郑衍,难以将他与皇位扯在一起,心里不免有些感伤:“皇后不如吕后,太子却远胜刘盈,岂是好相与的……何况还有展阀。” 舒老惊讶她对改立太子一事如此敏感,不慌不忙解释道:“展阀出过三代皇后,势力不弱。可圣上要对付它容易之极,太子的正妃也是展氏小姐,至今无所出……如果皇上让四皇子纳展氏女子为妃,不动家族根本,展阀又岂会死保太子。” 舒老说到这里,喘了几口粗气,阴恻恻一笑:“圣上的身体不行了,脑子却还没彻底糊涂。” 原先那么不可思议的事到了舒老的嘴里都变得那么顺理成章,舒仪瞧着他写满沧桑的脸,怔怔出神。忽然有下人在门外提醒用药时间到了,舒老饮了药,蜡黄的神色稍转好,气息渐渐平缓。 舒仪要告退,舒老却拦下她:“趁着我今天精神好,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了。”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在枕下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舒仪。 舒仪匆匆翻了几页,脸上掩不住惊讶,册子里有上百个人名,大多是官员:并不是品级高的,却都手握实权,甚至有几个在州军和天子朱雀旗中的军官——舒仪惊地不敢出声,呼吸急促,捏着册子的手不住颤抖。 “除了这个,我还能为你们做最后一件事,”舒老低哑地长叹一声,“圣上的安排按部就班,我会打乱他的计划——以后的,就靠你自己了。” 舒仪心中还有疑问,舒老却不愿多谈,温和地对她笑笑,让她告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到了三十那日,舒府热闹起来,仆役换上新衣,院里也挂上灯彩。按惯例,春节本要请来戏班热闹一番,今年却落了空——京城人都看着舒家这出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精彩。 舒仪清早就被院里的嬉笑声闹了起来。今日本就是佳节,丫鬟们少了管束,闲时就在后院玩耍。舒仪闻声寻了过去,见一众娉婷流连在梅树间,场景颇为好看,她闲来无事,就在一旁赏景。 过了一会儿,舒陵派人把她请到花厅。 舒仪踏进厅中,舒陵正和一个身着布袍身影说着什么,模样亲切,笑容蔼然。舒仪正疑惑,门旁突然走出一个人,拜倒在她面前:“小姐。” 舒仪低头一看:“文绮?” 文绮点点头。舒仪已恍然转向前方,舒轩也回过身,一身寻常布袍掩不住他眉目工秀,不知谁弄乱了他的头发,如有一剑在手,俨然是一个落拓的少年侠士。 “姐姐。”舒轩笑着唤她,嗓音清越稳健。 舒仪心里既惊且喜,定定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不是让你回昆州了吗?” 舒轩道:“家里发生大事,不知平安,我怎么能一个人回去。” “莽撞!”舒仪责备道,可心里还是欢喜,含笑的语调没有半分威势。 舒陵将两人拉到花厅坐下,笑呵呵地说:“家里冷清,还好小轩来了,”她瞧瞧舒轩,又赞道,“我家八弟即使身着布衣,依然有王侯公子之相。” 舒仪仔细端详他,身形挺秀,肤色较分别时暗了些,五官依旧俊美,只是多了几分磨砺出的成熟,从容而大度。 进得军中方是真正男儿——舒仪骤然想起这句话,兴致大起,询问舒轩这几个月的经历,舒陵也好奇非常。 奈何舒轩说起故事半分趣味也没有:“将军平日待我们亲厚,训练时却严厉,每日开弓上千次,开始那几日,我累极了,抱着弓箭就能在马上睡着……”他慢条斯理将军中生活说了一遍。 舒仪问:“这就没了?” “没了!”舒轩见她一脸失望,唇角略弯,勾起秀逸笑容,“在军中本来就是寒苦枯燥的,难道姐姐想听什么趣闻?” 舒仪和舒陵面面相觑,有气无力地答:“不用了。” 舒轩前去拜见太公,在房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时神色平常,瞧不出喜怒,舒仪坐在廊间扶栏上,舒轩就坐到她旁边,正对着一株清香宜淡的梅树。 舒仪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手上皮肤粗砺,已磨出茧子,还几有块擦伤,露出猩红血肉。 “军中这么苦吗?”舒仪柔声问他。 “还好,”舒轩淡然一笑,“蔺将军说这双手不是用来弹琴,是用来握弓箭的,没有伤就练不好箭法。” 舒轩没有说,那几处新伤是他在回京城的途中,忽然遇到风雪,为了不延误归程,他执意赶路,路上艰难,这才落的伤。 舒仪又看看他的衣袍:“这衣裳在哪弄的?” “我在城外遇到文绮,回来后又看见府外的禁军,等了好几日,才跟着下人混进来的。”他答道。 “知道危险你还往回跑?”舒仪摇头笑道。 “我若不来,怎么知道姐姐的平安。”舒轩道。 舒仪伸手在他额上一弹:“笨!” 舒轩低低喊了一声疼,左挡右支地躲着她的手。舒仪笑逐颜开,拉着他说了些这几个月来的事情。两人自小亲昵,言语没有避忌,舒仪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舒轩才思敏捷,对她所说的都是一点即通,加上看事物眼光独特,闲聊之际也把家里的景况分析出个大概。 舒仪吐尽心事,顿时觉得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舒轩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多大依靠。 入夜,舒府彩灯高挂,莹莹点点地缀满树梢,像是女孩儿珍藏在宝匣里的珠钗。 舒陵一早把厅堂布置地精巧华美,丫鬟们摆上酒席。 舒老突然来了精神,离开缠绵了几日的病榻,来到正厅陪众人用饭。舒仪和舒陵自是惊讶,舒老眼角堆着纹路,笑道:“过年这样的日子,一个人躺在床(chuang)上可无趣地很,莫非你们不欢迎我这老头子?” 舒老平素严谨,极少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舒陵又惊又喜道:“我们还想着过会去给您请安呢。” 舒老在席间坐下,看着三个孙儿孙女,笑道:“今年怎么没人来讨压岁银?” 正吃着糖莲子的舒仪放下银筷,笑嘻嘻地道:“太公是不是早就备好了,快拿来吧。” 舒陵莞尔,拍了她一下手:“看你那样,倒像是沈家的,都快钻钱眼里去了。” 舒老召来老仆祥伯,托着一个八宝圆盒,上面摆着三样事物,覆着红段,瞧模样极是金贵。这下连舒轩也生出好奇。 过年派礼自是从最小的开始,舒老指了指最左边的那样,扯了红段——原来是一把乌漆漆的剑鞘,毫无光泽,最普通不过。 舒老对舒轩道:“你所佩的泰阿是千古名剑,锋芒如霜,我怕它太过锋利,伤人亦伤己,这柄剑鞘掩它剑光,你要好好用。” 舒轩若有所思,缓缓点头:“谢太公,我会善用。” 舒老转头看了舒仪一眼,掀开红缎,一颗指姆大的夜明珠在盘中,隐隐绽着光华。 “这颗珠子是我年轻时意外所得,白天看它,就像是普通的珍珠,没有棱角也没有光芒,当年我也当它是平常事物,后来见它在黑夜中光华璀璨,才知是珍宝,”舒老道,“寻常珍宝光华夺目,所以总是辗转流落,而这颗珠子居然自掩光华——不遭人觊觎,才是长久保存之道,你要收好。” 舒仪拿着珠子把玩两下,明白舒老的话中含义,答道:“我知道了。” 舒陵笑看着舒老道:“太公送了小七这样的珍宝,对我可不能吝啬。” 舒老拿了第三样礼物,亲自放到舒陵手中,那是一串用旧的钥匙,叮叮作响。舒陵见了,眼圈一红,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舒仪随意望了一眼,知道那串钥匙是管理舒家旧宅和江陵别苑所用。 舒陵嚅嚅道:“太公……” “莫效小女儿状,”太公叹一句,道,“这些本就该是你们的。” 房中一时无语,忽听远处一声“噼啪”的炮竹声遥遥传来,不知是哪家小儿耐不住时辰先点玩起来。舒仪瞧着舒老,忽然发现他的面色青灰一片,如同失去光泽的瓦,心里突地一跳,生出不详的预感。 舒老抬起头,呼人上酒。舒陵亲自为他斟上半杯酒,一边劝说酒水伤身。院里的丫鬟饭后聚成一团,三两个玩闹起来。 除夕夜按例要守岁,吃完饭后,舒陵拉着舒仪舒轩一起聊天。府中人不多,有些游戏也玩不成,各人说了些有趣的故事和笑话凑热闹。 过了一会儿,舒仪见舒老靠着椅背,双目紧闭,似乎快要睡着了。心想老人不经挨,站起身要劝他回房休息,走近一看舒老的嘴角暗红,不像是酒!她顿时觉得不安,轻轻在他胳膊上一推:“太公?” 舒老身子一歪,倒在椅子上。 舒仪吓地手足冰冷,大声惊呼,舒陵和舒轩匆忙上前扶住舒老,院里的仆众顿时被惊住,乱成一团。 把舒老扶回房,舒仪三人都被大夫挡在门外。片刻功夫,院子里再无人嬉闹,一众仆役手足无措地守在外面,噤若寒蝉。 舒仪心中害怕,身子颤巍巍发抖。府中灯火不绝,衬地天色绛紫深黑,像一方刚研磨好的墨汁,那样沉那样黑,仿佛随时就会泼到众人的头上。深冬凛冽的风刮到脸上,比刀光更疼。 等了不知多久,大夫走出房门,他不敢直视舒家的众人,低低地说:“老夫无能,回天无术……” 舒仪心头一寒,后面的话都听不见了,她转头去求助舒轩,只瞧见他眼神悲痛,脸色苍白如她一样。 推开大夫,走进房中,舒仪定定地看着床榻上,舒老静静地躺着,脸上还是前一刻的表情,祥和而平静,甚至还含着一缕微笑。舒仪脑中一片空白——她记得舒老平日总是安然自若,很少把情绪露在面上,没想到,他此刻却是微笑对人。 舒陵已跪倒在床前痛哭,顿时府中所有人都开始啜泣。 舒仪靠近床榻,颤抖着伸手去碰舒老的身躯,喉咙里模糊地哽咽:“太公……” 舒老没有应她——永远也不会应她了。 舒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哭声刺痛了,蔓进她的四肢,跪在舒轩的身旁,她抓着他的衣袖,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而远处,炮竹声此起彼伏地开始响起,景治二年悄然来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夜深,一轮新月挂在聆裳宫的檐角上,映地瓦片透亮生光。一名守夜的侍卫提着灯路过宫门,瞧见宫内影影绰绰地有些光亮,顿觉稀奇:这荒僻的宫殿无人居住,深夜怎会有人。他走到近处,借着灯光瞧清了那个站在宫门口的人——是皇帝的近侍周公公。他立刻打住脚步,转身走开。 这回头的路上又看见小宦官引着一个人走来,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侍卫匆匆望了一眼,不敢再看,匆匆低头走过,只当今夜什么也未曾见过。 周公公在宫门口看到来人,搓搓手,微笑着迎上去:“杨阁老,陛下正等着您呐。”说完接过灯,推开宫门,领着来人走进殿。 杨老抬眼就看见坐在灯旁的皇帝,他恭敬地跪地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见过陛下。” “杨老,”皇帝捧书在灯前,视线却似乎并没有落在书上,抬头道,“早说过不用行大礼,如今你年纪也大了,论辈分,朕还应该喊你老师。” “君臣之礼不可废。”杨老被周公公扶起,坐到皇上的下首位置,他腰背笔挺如竹,倒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皇帝放下书卷,状似无意地谈到:“他死了?” “是的,正是在初一。”杨老在回答时不免观察皇帝的神色,可什么都没瞧出来,皇帝神色平淡一如平常。 “外面都是什么表示?” 杨老答:“有几个公卿大臣请求给他追封谥号。” 皇帝皱起眉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前些日子很多人进谏希望我治舒家的罪,现在突然就变为要追封了?” “群臣进谏时是希望把舒家的势力打压下去,自然要罗列罪名。可如今舒老已死,也没有能接替的掌权人,群臣的目的已经达到,把罪名安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还不如追封他一个谥号,以安定一下门阀士族的心。” 皇帝淡淡一笑:“这些家族总喜欢排除异己,可真当异己消除了,又害怕同样的命运落在自己的头上。” 杨老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对皇帝真正的意思摸不准,也就不敢冒然回答。 灯火轻轻晃动,映在皇帝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脸色并不好,似乎重病缠身,他一手支着桌,揉了揉鬓角,又问:“老师对舒老的死怎么看?” 杨老蓦然一惊,每当听到皇帝称他为老师,这都是一种试探,他连呼吸都变地谨慎起来:“舒家百年身为王辅,于国功劳甚大,可惜前阵子关于舒家通敌一说在民间都流传很广,此时舒老一死,民心可安……也不算是坏事。” 皇帝呵呵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他死的正是时候,”顿了顿,他忽然笑容一敛,语调变地悠长,“舒家做事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先祖宣帝和先皇灏帝都是在舒家的辅佐下登基为帝,去年春天,舒老将他的孙辈全派到朕的四个儿子身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皇子中有一个愿意接受舒家,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助皇子取代朕,幸好朕的几个儿子还算本分。当朕明白舒家的意图,还来不及追究,他就死了……舒老此人做事一向高明,每一步都走在最好的时机上,就连死也不例外。” 杨老听地惊心,感慨道:“可他死了,再也掀不起波浪。” 皇帝遥遥头,叹道:“不要小看舒家,舒老并不是个肯甘心认命的人,他明明可以和朕再耗上一段时日,可他放弃了,这让朕疑心他谋有后招,或许,他已立好了继承人,借着一死,让舒家修养生息。” 房内燃着炭火,杨老却觉得脊背上冷汗涔涔,坐着的身子紧绷着。 皇帝低头沉吟半晌,问道:“舒家的后辈如何?” “舒老的儿子都没有什么出息,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先祖,倒是孙辈出了几个才华横溢的,听说现在留在京城里的只有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小的还来过我家中,看起来文弱乖巧,瞧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皇帝笑笑:“当年第一次见到舒老,我也以为他是个憨厚老实的人。” “也许舒家人自有不凡,可如今已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杨老陪着苦笑了一下。 皇帝不置可否,话锋一转:“给我说说其他事吧,听说这几日大臣们互相走动很多?” 杨老犹豫了一下,不敢隐瞒,如实道:“有些大臣们认为四皇子已经成年,不宜再住宫中,何况……”他艰难地吐了口气,“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在藩地,四皇子独留京中不合祖制。” 皇帝脸色骤然一沉。 杨老呼吸一窒,微微低头。心想,舒家被打压,刘家如今势大,太子一系自然要警惕了。他身为太子的老师,谈及这样的话题最是为难,心底长叹不已。 皇帝陷入沉思不愿多谈,摆手让他离开。 杨老立刻起身,行了大礼走出殿外,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回头看着聆裳宫朦胧的灯火,眉宇深锁。 舒家倒了,皇子间的争斗却好像浮出水面……莫要惹起纷乱才好。 ———————— 舒仪走在庭院中,觉得舒府一下子变地那么空旷,就连新春的气息也不足以弥补这样的空旷。她心不在焉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灵堂前。 堂前跪着舒轩,一身衣冠胜雪。舒仪看见他眼眶微红,心中一痛,走到他的面前。 “姐姐,”舒轩仰起头,“你也来看太公?” 舒仪燃上一柱香,跪在他的身边:“我是不孝子孙,想到太公,我觉得很羞愧……太公说地很对,我是个懦弱的人,心里总希望两全其美,其实哪一方都没有做好,现在想要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舒轩看看她,慢慢说道:“原本是一家人,可是在怀疑和猜忌中耗费了时间,姐姐后悔这个?” “以前我总觉得太公对不起我,其实,是我猜忌他在先,我那时以为自己很懂,仗着年纪小,言行无忌,以为是他人对不起我,”舒仪心中一酸,声音低哑,“真奇怪,如今太公去了,我才记起他的种种好,其实他并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至少他十七年来将我养大……” 舒仪轻声地说着,忽然想起幼时的一段岁月:那时舒老总把她带在身边,即使来了访客,也总让她待在椅旁玩耍。来到舒家的客人无一不是有身份的,舒老与他们总要相谈许久,她肚子饿了,就抓着舒老的衣袖喊“太公,我饿了”,舒老无奈地笑笑,把她抱起在膝,塞上两块桂花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脑中,舒仪觉得心里又苦又涩,忍不住落下泪来。 舒轩环住她的肩:“姐姐,我们不能为过去而活。” 舒仪点点头,拭去脸上的泪水,抬头看着摆放在高台上的灵牌,缓缓道:“我不是舒氏子孙中最聪明的,可您既然已给我指明了道路,我只有遵循这个走下去,将来的日子不知会是怎样,我定会竭尽全力保住舒氏王辅之名。” 舒轩搂住她,心里沉沉的,叹息道:“权力之争的路上满是荆棘,姐姐,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在淮帝统治的二十余年中,景治二年是个极特殊的年份。 新春还未来临时,南方四洲,其中还包括三皇子治内的矩州都遭逢了连日大雪,牲畜冻死无数,大雪封路,导致三皇子奉了上谕却无法回京。矩南一道的百姓受大雪所苦,将这一年称之为“灾年”。 天下人口口相传,谣言说地多了,竟也有了几分事实的味道。在正月初一的清晨,舒老突然驾鹤西去,又为这个多灾的年份添上惨淡的一笔。京中官员对他的死似乎并不意外,背后偷偷猜测他的死因,关于舒老死于积毒的说法就这样渐渐传开了,但凡聪明点的人都能看出其中必有玄机,把警惕的目光移向了宫中。 朝臣们一致谏言为舒老追封谥号,皇帝尚在犹豫不决,偏此时又出了意外——正月里,几个宗室子弟聚在京郊玩乐,碰上了刘阀的几位公子,他们相遇时为了些许小事感到不快,随之发生了口角之争。刘阀这几年正是春风得意,门下年轻子弟行事素来张扬,碰到宗室也不多让。在过去几年中,这样的碰撞没有十件也有八件,宫中上下并未在意。谁知几日后竟惹来了轩然大(da)波,几位老臣以此事为由,提出四皇子应该前赴藩地。 大臣们连理由都准备地非常充分,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在这个年纪搬离皇宫前往藩地的,四皇子自然不能例外。这样的表态已经将拥护太子的意图表现地极为明显。皇帝又气又恼,对这样的谏言一概不理。几位大臣也异常坚定:直谏,劝谏,引经论典,用尽一切办法想让宫中屈服。 君与臣,便这样开始了僵持。 舒仪敏感地察觉到这件事不像是一件突发事件,倒像是早有预谋的。她将最先上书的几位大臣的名字打听来,和舒老留给她的名册一对照,心里就有了底——这是舒老临死前的安排。 想到朝廷这几日的紧张,舒仪不禁感慨:舒老一经出手,就直接打乱了皇帝的部署。就以这份老辣来说,难怪皇帝再也不能容他。 元宵这日,皇帝下了追封舒老的诏书,舒老谥号忠敏公,用字规规矩矩,可以看出皇帝安抚人心的用意,与其说是赐给舒老,还不如说是赐给门阀贵胄看的。宫中为示恩宠,由皇四子郑衍为使臣,亲自送至舒府。 皇子的仪仗从正门迎入,日光映照在郑衍身上,舒仪远远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身幡龙石青锦袍,仿佛霞光笼罩下的一株玉树——而他的眉宇间添上几分成熟,衣饰一换,竟然与舒仪记忆中的俊朗少年大不相同了。 接迎诏书自有五姐舒陵,舒仪趁空闲时退回内院。 舒府的梅花开了一整个冬天,此时已经谢了大半,三两朵幼小的梅花缀在枝头,也显得零星而寂寞。舒仪抬头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几朵花真是可惜,来不及盛放就要凋谢了。她伸手折了一枝下来,放到鼻下一闻,依旧寒香入骨。转身正要离开,月牙门那头有人走了进来。 舒仪扫了一眼,不由停下脚步,等来人走到面前,她欠身道:“殿下怎么进内宅了?” “听说舒府梅花开得好,”郑衍对她一笑,“路过院子的时候就闻到香味了,忍不住进来看看。” 舒仪看看枝头,将手上的梅枝递了过去:“时节已经快过了,剩下的也等不到开全了。” 郑衍接过手,仔细地看着她问道:“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他的乌瞳像是片云不着的朗夜,看着让人安心,舒仪微微一笑道:“家中早已安排妥当,谢殿下关怀。” 郑衍轻声一叹,沉默半晌,忽然道:“你不问问我这段时日可好?” 舒仪微怔,即使不用想也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朝堂上那些耿直的,或者别有用心的大臣们正把矛头对准他——而这些还只是明的,在暗处,还有多疑的太子,推波助澜的三皇子,甚至还有舒老临终前的安排,有意无意地都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这一瞬间,舒仪不禁同情起他来。 郑衍拧紧的眉心稍稍舒展,温柔笑道:“你的样子,倒比我还要为难。” 两人走到亭下休息,石凳上躺着几片飘零的花瓣,郑衍随意一扫就坐了下来,见舒仪站着,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也坐,这里又不是宫里,没那么多规矩。” 舒仪一惊,略略脸红,抽回手,大方地在他身边落坐。 郑衍低头抚弄那枝梅,目光低垂,出神地想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你从墙上跃下来,我觉得你是不同的。当时也曾猜过你有可能姓舒,可你又和我所见过的舒家人都不一样,和你说话没有那么多忌讳。原本想这样的事只有一次,谁知后来又在宫中看到你——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惊讶:这样一个意气飞扬的女孩居然要嫁入宫廷,我忍不住想,三皇兄真是好福气。” 他顿了顿,转头静静地看着舒仪:“可是你没有被宁妃娘娘选上,这还真叫我意外,像你这样女孩,娘娘居然会不喜欢……” 舒仪忍不住打断他:“殿下,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郑衍笑了笑,声音清朗:“好不好,见仁见智。我在宫里连个能说几分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有位长辈曾教我,想要获得一个人的真诚,就必须先真诚对他——舒仪,我可以信任你吗?” 舒仪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神,可光听他的声音就有一种低沉而无奈的味道,心里不忍,暗自叹了口气道:“殿下,如果你真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不是个嚼舌根的人,你尽可放心。” “我就知道你和宫里的人是不同的。”郑衍唇角勾起笑。 舒仪垂下头,心想刚才的一时心软不是鲁莽才好。 郑衍望着远处,缓缓开口道:“你家院子真是香,让我觉得精神爽利不少……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有多不畅快。年前倒还好好的,年后全变了,那些大臣只劝我快去藩地,父皇那里没有旨意,我怎么敢乱动,大臣们倒还好说,他们劝不动父皇,只有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可我身边那些人,怎么骤然都换了态度,不是刻意疏远我,就是极力讨好我。” 舒仪几乎能想象出宫中的景况,说道:“自古皆如此,殿下如果为此伤怀就太不值得了。” 郑衍诧异于她的轻描淡写,突然问:“舒仪,如果你是家中庶出的儿子,有机会得到家产,你会同你的兄长们争夺吗?” 舒仪一想,认真答道:“也许会吧。“ 郑衍大为惊奇,他定定看着舒仪:“你……你,真的会去争?” “我又不是圣人,为什么不会,”舒仪露出一丝悠闲的笑容,“如果兄长胸襟博大,即使我输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危害,如果兄长多疑狠辣,难道我不争,他就会放过我吗,既然已到了这种地步,争不争都没有退路,我也只好顺势而上了。” 郑衍神色变了变:“此刻退一步岂不是两全其美,少了许多事端。” “如果所有人都和殿下一样想就好了,”舒仪道,“寻常百姓家,老父留下一亩地,兄弟间争夺都会闹上衙门——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同你一样。” “我知道。”郑衍低沉地应了一声,手却攥地紧紧的,那枝梅花本就稚嫩,此刻一折就断了,零落的花瓣轻轻落到地上。 几名侍从正寻着郑衍,一路找到小亭,见舒仪和四皇子坐着说话,神色都有些不自然,其中一人道:“殿下,在忠敏公府中已耽搁太久,该回宫了。” 郑衍淡淡点头,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挥手让侍从离远些,他走到舒仪面前轻声说:“听说父皇对忠敏公的后人极为关切……你要小心。” 舒仪心怦地一跳,郑衍已走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老下葬后,舒府更见冷清。春风悄无声息地来临,沉寂的枝桠开始抽出新绿。舒仪和舒轩都等着回昆州,却一直找不到好时机,就怕一个妄动,惹来宫中猜疑。 三月初,皇家将要前去京郊猎场,这在启陵有个极雅致的名称叫“迎春宴”。皇帝和皇子将带着羽林郎在林间狩猎,满朝的文武官员,只要是够品级的都会携眷参加。 这本是属于启陵贵族的年轻男女的消遣。羽林郎们大多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公子,平日得不到机会的闺阁千金,还能趁这个机会,仔细打量这些羽林郎,好定下更好的归属。 舒府这日也接到邀请。舒轩是偷偷上京,这些日子还未出过府,舒陵寻思着不能让他出席。最后只定下了由舒陵和舒仪参加。 舒仪的骑术还是在昆州时学的,此时已忘了个精光。幸好舒府的院子够大,舒轩近来无事就帮她训练骑术。舒轩自身的骑术极为高明,教习的时候总怕她磕着碰着,连续学了几日,成效都不显著。 舒仪状似生气道:“你是不是怕我学地比你好,故意不好好教我?” 舒轩看着她的马速同行走差不多,暗暗好笑,取笑道:“姐姐,你不如带头骡子去,可比马稳多了。” 舒仪大恼,伸手要敲他脑壳,却忘记还在马上,这一动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舒轩上前扶住她,忍不住一阵笑。 京城南郊的皇家猎场左有密林右有平原,三月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树影剪剪。 舒仪听到礼官在行帐外高声提醒御驾将至,便和舒陵走出帐外,遥遥一望,由禁卫军护送的仪仗銮驾迤逦而来,銮铃泠泠作响,在这骤然安静的平原上传出很远。 御前大臣,贵胄子弟皆对黄幕所经之处行礼。帝后的行帐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再依品级亲疏依次而下,舒仪和舒陵的行帐离帝后并不远,依稀可以看见几位宫中之主的面容。 皇帝的身体在开年时就被定为风寒入心,众人见皇帝面色虽然还好,可行止上已见老态,绝不能亲自挽弓狩猎,今日注定是留给皇子和士族子弟们。 行礼过后,舒仪仔细地观察了御驾的方向。皇帝似乎正和身边人低声说着什么,她注意到那个人站在皇帝的旁边,穿的并不是宦官的服饰,也不是骑装,而是一身圆领窄袖绯色锦袍,远远瞧来已觉得气度高华,意态闲雅。 舒仪看着他,心仿佛被一根绳子箍紧了,喘不过气来。 舒陵推推她:“小七,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舒仪含糊地应了一声,抓住舒陵的手说道:“五姐,陛下身边那个人,你认识么?” 舒陵顺着那个方向细细地看了一下:“看不清脸。”她见舒仪神色慌张又迷茫,便安慰道:“我去打听一下,你先到帐里等着。” 舒仪坐在帐中,手无措地捏着衣摆,不过片刻,舒陵就回来了,神色怪异,说道:“那个人是安阳郡王。” “安阳郡王?”舒仪怔怔地念了两遍,胸中一股苦闷憋地没有去处,定定瞧着前方不作声。 舒陵眼里掠过一丝诧异,看看周围没人,低声道:“怎么,你也知道安阳郡王?” 舒仪猛地抬起头:“姐姐你知道些什么?” “我倒也没见过这位郡王,只是听太公提过。”舒陵坐到舒仪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舒仪着急道:“姐姐说给我听听吧。” “你别急,让我想想,太公提过这事有好些年了,”舒陵蹙起眉头,“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六岁,你才周岁。当时逆贼朱耀礼在云州起兵,闹地很凶,几乎把半个云州给割了去,三叔正巧那时路过云州,被逆贼一党给杀了,三叔是太公最疼爱的儿子,太公为此几乎悲痛欲绝。这件事虽然家里没有人敢说起,但太公一直疑心是皇帝故意安排的,为皇帝做这件事的——极有可能是云州的申王。太公对申王恨之入骨,后来查到了一些线索,就联合云州官员弹劾申王的谋逆罪名,皇帝也无可奈何,申王一家上下被太公定罪毒杀,只有申王的长子被皇帝给救了下来,可是当时他双眼已经毒瞎了……” 舒仪心中一痛,以手遮面,泪如雨下。 舒陵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几年太公正是权势最盛的时候,行事难免专断跋扈。申王长子被皇帝留在京中医治,可一双眼睛已是废了,后来被封为安阳郡王。据说他是个文武全才,又擅音律,只是太公在京城,他去安阳后一直没有回京。” 舒仪一只手按在心口,心痛和绝望化成了毒蛇,一口口地噬咬着她,脸上和手上已满是泪痕,却也宣泄不了她的悲痛。 “小七?”舒陵不懂她的心情,拿出锦帕要擦她的脸,却被舒仪一把甩开。 舒仪伤心地难以忍受,抛下舒陵跑出行帐,她目光涣散,在安阳郡王的行帐前被侍卫拦了下来:“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郡王。” 舒仪盯着前面,口唇微张,却只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呜咽,泪珠不停滴落。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茫茫然站在那里,泣不成声。旁边却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一把攥住她,拖着她绕过侍卫,转到行帐僻静的后面。舒仪泪眼婆娑,模糊地看着他。 杨臣极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热闹吗?” “我想见师父……”舒仪哀哀啜泣。 “哦?”杨臣挑起眉,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在她身上划出刀口,“你知道师尊的身份了?舒家倒了,就想把眼泪流到师尊的面前?舒仪,这几个月你已摆明立场,现在就不要来这里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舒仪遥遥头,哑着声道:“我只想见他一面……” 杨臣冷冷打断她:“见了又能怎样?凭这点眼泪,你想打动谁?” 舒仪被他刺痛内心,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地对——她的眼泪,打动不了任何人,她与师父见面,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依然默默地流泪,杨臣心中厌烦,又看见周围已有好奇的目光注视过来,心里徒然生出怒气,唇旁勾起一抹冷笑,犀利如勾:“你要哭没人拦着你,你舒家笑话已有很多,也不差你这一件。” 他冷漠地扔下这一句就走了,舒仪脸色苍白,怔忡地站了片刻,情绪渐渐恢复平静,她擦干眼泪往回走,每一步迈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极力摆脱着什么束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回到行帐时,舒陵正整理猎具,见她回来,说道:“再过一会就要出猎了,快准备一下,这里人多眼杂,不要让别人以为我们对皇家心存芥蒂。” 舒仪的眼眶犹带微红,心静下来后对刚才的莽撞感到一阵心虚,低声道:“姐姐不怪我吗?” 舒陵明白她的心思,淡淡说道:“做都已经做了,怪有什么用?” 舒仪更加愧疚:“比起姐姐的周全,我真是差远了。” “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曾鲁莽过,”舒陵放下猎弓,口气有些飘忽,“小七,你要记住,不要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如果不是误会,就更加不能让人发现……你还没有相应的权力和手段去付出鲁莽的代价。” 舒仪苦笑着点头,垂手去拨了一下弓弦,伤感道:“这个代价,我想我永远也付不了。” 话音未落,号角声已经响起,两人带着猎具走出帐外,山林外已站了许多人,启陵的年轻贵族子弟几乎全部在场,大多衣饰华丽,谈吐不凡,手持弓箭,等待之后在狩猎中一展身手。 第二声号角沉沉地响起,太子和四皇子各带一队侍从出发,橐橐的马蹄让大地也为之轻颤,两列队伍从众人面前驰过,分别从东西两面进入山林。 舒陵凝神看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那人倒是不凡,与八弟不相上下。” 舒仪顺着她所指看去,在太子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公子,相貌确实出众——是曾见过一面的沈璧。她告诉舒陵后,舒陵冷声一哼:“妹妹嫁给三皇子,哥哥又依附太子,沈家其志不小!” 舒仪笑了笑。 待到第三声号角响起,各家的儿郎都动了起来,士气高昂地带着随从入林出猎,林外只留了些不擅骑射的和女眷。 皇帝年轻时好武,贵族子弟大半精于骑射,连女子也不例外。这时身着猎装的少女们聚在一起,有的围着年幼的长华公主,有的则三两成群。 舒仪先前与长华公主的相遇并不愉快,有意避开,便牵着马在林外游荡。舒陵与她不同,在京城所住的时间较长,骑射的功夫不弱于人,对舒仪交代了几句要小心,和几个年轻的女子一起驰入草原,很快就被密实的长草掩去身影。 舒仪选的是一匹棕色母马,性格温驯,速度不快却很稳实。她骑在马上左右四顾,避开成群的狩猎者,渐渐深入山林。 这时日光才照入林中不久,幽淡如蝶翼般缠绕在树梢枝桠,树影错落有致地投在地上,四下里有虫鸟低鸣,声音唧唧,一股清风暂至,携着新叶厚土的清香,悠悠淡淡。舒仪顿觉清气舒爽,心中繁杂的念头暂压一旁,任由马儿驼着她在林中游荡。 这样闲转了一会儿,她既没有打到猎物,也并不感到无聊。日光渐盛,她拉转辔头打算回去,身后的草丛中忽然发出娑娑的声响——似乎有一头猎物正往她跑来。 舒仪转过身,搭上弓箭,对准了草丛深处。 静了片刻,骤听急风穿林,一只獐子倏然窜出长草。舒仪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此刻却愣了一下:那獐子的腿受了伤,跑地不快,眼看前方有人挡道,獐子惊慌地停了下来。 她心中犹豫不定,风中传来急驰的马蹄声,獐子急忙逃入林子深处。舒仪放下弓箭,几匹快马已到了她面前,当前两名侍从扫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地上的血迹。 “殿下,是这边!”侍从对着身后喊了一声。 舒仪这才看到远处还有几个人,当中簇拥着的是四皇子郑衍。她下了马,对着郑衍敛衽行礼。 “舒仪,”郑衍瞧见她,笑逐颜开,“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是来寻找猎物吗?” 舒仪从容笑道:“无意间到了这里,只看到一只不属于我的猎物。” 郑衍骑马来到她身前,一身银甲映着日光,光彩流离。他低头看着舒仪,笑容中带着一股亲近劲:“是那头獐子……你怎么放过了它,等会我打来送你。” 舒仪刚才已看到他身后的几个侍从提着满满的猎物,野兔,獐子,还有几只皮色极好的狐狸,看起来收获丰盛,难怪他心情如此之好。她随他浅浅一笑,以示感谢。 旁边的侍从听到他俩的对话,心中早已诧异地无以复加。其中一人对郑衍连连比手势:猎物快要逃跑了。郑衍握紧弓,回头对舒仪一扬手,带着侍从追了上去。 舒仪重新上马,正欲提缰,林中发出骤然一声惊叫,她一怔,动作缓了下来——听那声音,似乎是刚才的侍卫。 难道是獐子临死一搏?舒仪飞快地否定这个猜测,皇子身边所带的侍卫皆是羽林郎,岂会连狩一只猎物都失手…… 她等了片刻,并没有听到任何野兽的声音,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打马赶了上去。 侍卫们围在一棵树旁,面容严肃,刀剑出鞘,严阵以待。舒仪上前时,他们纷纷转头,簇簇刀光刺进她的眼中,她深吸一口气,按住缰绳不动。 领头的侍卫脸色铁青,问舒仪道:“小姐方才在林外为何不离去,反而进来了?” 他口气不善犹如质问,舒仪没有动气,她见侍卫们围成一圈,似乎把郑衍护在其中,心里不禁一绷,疑窦重重。 “不是她。”不等她回答,郑衍开口道,声音低沉暗哑,与刚才的精神截然不同。 侍卫们紧盯舒仪的视线稍稍放松。舒仪从他们的空隙中终于看清了郑衍,他躺在树旁,脸色灰败,一支箭插在肩头,殷红的血沁出衣甲,显然受伤不轻。 舒仪惊地张大眼,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有人用箭袭击了四皇子。 领头侍卫依然戒备地看着舒仪,回头唤道:“殿下。” 郑衍一只手撑起半个身体,抬起头端详舒仪,眉峰紧锁,眼里闪过一丝寒芒,过了半晌才露出笑:“你是听到声音才进来的吧。” 舒仪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以为是刚才的猎物突然伤人。” 郑衍点点头,列阵的侍卫也只好相信她的解释。舒仪把箭囊扔到一边,跳下马,从容地捋着袖子,让侍卫看清她身上并没有带着武器。 在林中搜索的两位侍卫很快回到原处,面带戚容地禀告:“殿下,没有可疑之人。” 郑衍面无表情,似乎正在意料之中,他往侍卫们的脸上一一望去,众人都低下头去,只有领头侍卫劝道:“殿下不宜拖延伤势。” “你过来,”郑衍漠然对他道,转过头看向舒仪,“你来扶住我。” 舒仪走到树旁,这才看清他左肩上的伤,箭镞整个扎进肉中,幸而位置偏了不少,只触到皮肉,并没有伤及筋骨。 领头侍卫显然也发现了这点,暗中松了口气,他利落地取出小刀将箭头挑出,郑衍疼地直抽冷气,胳膊不自觉地一沉。 殷红的血滴落到舒仪的衣摆上,薀染成一团。 郑衍仰起脸,略带歉意地朝舒仪勾了勾唇角,却因为伤口一阵刺痛而作罢。 舒仪看地胆战心惊,盯着他额上冷汗涔涔,心中不忍,用袖子为他擦拭:“殿下,要是疼就喊出来。” 他闷闷地笑了一声,轻声道:“你低头。” 舒仪不明所以地低下头,郑衍凑在她耳边道:“对这些人我不能全放心,喊疼只会让他们轻视,今日我已落了下风,绝不能再叫人背后笑我。” 舒仪轻轻一叹。 侍卫并没有听到他俩的说话,把箭拔出后,他用干净的棉帕吸走血水,然后在伤口上撒上药粉,可先后数次都被不停流出的血给冲散。侍卫心中大急,汗水湿透戎衣,包扎了好几回,终于将伤口处理完。 郑衍纹丝不动地看着,待伤口包扎完,他才沉沉地吁了口气,放松地朝后一靠,这一靠竟不是粗砺的树干,而是柔腻馨香的缎子,他霎时僵直了身体,偏头去看,舒仪刚才为了扶住他,正好半蹲在他身后。 舒仪也察觉到,把眼光移向别处。 郑衍转头,只瞧见初春明亮的日影勾勒出她秀丽身姿,仿佛是依树而生的妙曼丝藤。而她的脸庞映在春光中,让他想起了宫中那尊和阗白玉观音像。 他出神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只觉得伤口那处火烧的感觉窜进了胸口,那一霎把他的心都灼烫了。 “舒仪,”他对她微微一笑,“刚才我答应把獐子送你,可让它跑了,你可以在我的猎物中随意挑。” 舒仪避开他灼灼的视线,点了几只野兔和鹿,郑衍又给她添上两只红狐狸。侍卫将猎物拿上前,她惊奇地发现他箭术极佳,每只猎物都是一箭毙命,皮毛完整。 “殿下的箭术非凡。”她笑着赞道。 “是这些猎物平常,”郑衍神色沉稳地说道,“我大哥十二岁时就独自射杀了黑熊。他将熊皮献给父皇,就放在临华殿的睡榻上,我小时候每次看到那张熊皮就很羡慕,所以学习箭术格外用心。可惜……” 舒仪挑起眉:“可惜什么?” “可惜至今没遇到过黑熊,”郑衍笑了笑,“更可惜我用心苦练,仍远不及大哥。” 舒仪听他称大皇子为大哥,口气颇为亲昵,心忖难怪皇帝对易储的信心十足,与太子交厚的大皇子如果两不相帮,太子岂不是孤木难支?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她笑道:“我早闻大殿下英明神武,是我朝少见的虎将,殿下你的箭术上佳,在京城中已少逢敌手,日后前景必不输大殿下。” 郑衍呵呵一声笑,漆黑的眸子望着树林的深处,接着又说道:“少逢敌手,舒仪,你太小看京中的官宦子弟了,就以箭术论,胜过我的大有人在。只说你们门阀世家之中,三哥身边的杨臣,少年时就已有神射手之称,还有沈家的沈璧,刚才我看见他在林中随手射杀一只云雀,箭术也是出众。” 舒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刚才殿下碰见太子殿下了?” “没有。”郑衍眼中露出疑惑,“他与我入林时选的方向不同,怎会遇上。” 舒仪笑着岔开话题,又问了些关于狩猎的事,郑衍只挑有趣的说给她听。过不多久,林中已有马蹄声徐徐靠近,听数量足有近百人。 周公公带了太医和御前侍卫急匆匆赶来,一见到郑衍的模样,脸色霎时变地极为难看。 太医细细为郑衍验伤,脸色肃然,幸而那侍卫处理得当,伤口不深,没有大危险,他见郑衍神情疏朗,心里也安定不少。把情况对周公公一说,便招呼随行的侍卫将四皇子平稳的抬起。 周公公神色见缓,淡漠的眼光扫过那几个护卫郑衍的侍卫,又转头来看舒仪,问道:“不知小姐是哪位大人家的?” 舒仪知道他皇帝身边的亲随,不敢怠慢,站起身道:“我姓舒……” 周公公灰暗的眸顿闪过一丝微光——朝中姓舒的人并不多。 郑衍并未走远,回过头说道:“不关舒仪的事。” “殿下请安心养伤,”周公公赔笑道,“出了这样的事总要问个清楚,这是规矩。” 好说歹说把郑衍劝走后,周公公并不急着走。舒仪敏锐地感觉到他正观察着自己,似乎想要一眼将她看个透彻。 “小姐该是聪明人,”他表情木然地看着她道,“仅凭四殿下几句话还不能就让小姐置身事外。” 舒仪刚才见到郑衍的随从全被御前侍卫带走,心中已知此事才刚刚开了个头,周公公的话也算不上是威胁,仅仅是实话实说。 她神色平静,坦然一笑道:“谢公公指点,我定会谨言慎行的。”转过身,牵着马离开。她的身份和那些随从侍卫不同,自然没有人敢鲁莽地拦她。 周公公静静地看着舒仪从容离开,皱起眉轻喃:“和忠敏公……真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皇帝见到抬着回来的四皇子,气得浑身颤抖,可他并没有当场发作。随行的大臣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皇帝阴冷的眼神,只觉得心惊。等太医宣布四皇子伤势不重,众大臣来不及松口气,皇帝已经两个字扔了下来:彻查。 查,怎么查?这是一个不艰难更不简单的问题。接手的官员个个感到棘手。大家心知肚明,敢于暗袭四皇子的人,天下没有几个,最有动机和能力的……后面的猜测官员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查起来更是万分困难,来皇家猎场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贵胄世家,与宫中和朝堂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使是品第不高的人也不可以忽视——这样的人往往身后有着复杂的背景,大臣们皱着眉头走出皇帝的行帐,肩头仿佛承受了千钧之重。 暗袭一事发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猎场的气氛已经与来时截然不同。 舒仪回到行帐后才发现自己心跳地厉害,方才周公公的眼神几乎要将她刺穿了,匆匆换下骑装,看着衣袖上的芙蓉绣花染地一片猩红,心里不禁一沉。 今天发生的事真是奇怪,舒仪心想。目前明明是太子占了上风,何必需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地点不对,时机更不对。 舒陵掀起垂帐走进来:“出大事了。”说了见舒仪毫无反应,一眼瞥到旁边换下的衣物,血渍刺眼,脸色微微变了。 “你受伤了?” “没有。”舒仪口齿清晰地将刚才的事一说,正和舒陵要说的是同一件。 舒陵却没有因此安心,眉心拢地更深:“这么说,你也被牵连进去了?” 舒仪抿紧了唇,半晌后才笑了笑:“运势不好。” “如果真是运势不好就好了。”舒陵摇摇头,“就怕是有些人别有用心。” 舒仪心中早存下了怀疑,却不好与舒陵细说,两姐妹东扯西拉地说了会话。行帐外的气氛已是山雨欲来的紧张。狩猎归来的贵族少年们纷纷收敛着意气飞扬,得知四皇子遇袭后,他们亦感到不安,就怕是自己射猎时射出的箭矢误伤了皇子。 舒仪在行帐内坐了一个下午,这不合她的性子,却不得不如此。皇帝身边的近臣已经将陪同四皇子行猎的侍卫,轮班的宫人,赶猎人都一一叫去问了话。可目前还没有找她——这情况并不正常。 舒陵忍不住出去打听,可那些同行而来的世家子弟也所知甚少。这让她突然生出不详的预感,便对舒仪说道:“这事有蹊跷,我们不能不防。” “怎么防?”舒仪靠着胡床,裙裾如软云垂曳及地,“连四皇子都防不住,我们又怎么防。” 舒陵默想片刻,然后道:“上次四皇子到我们家,我看地出,他待你挺好的,能不能……” “不能。”舒仪一口截断她。 舒陵看着她,柔声劝道:“依靠别人不是什么羞愧事,该羞愧的是找不到人依靠。” 舒仪细密的睫毛轻轻一颤,说道:“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姐姐,他对身边的人尚且有防范,对我的信任却来得直接又坦荡……这让我不安。” —————— 到了傍晚依然没有任何音讯。舒仪开始坐不住了。她走到帐外,看见不少宫人提着灯来去,御帐的周围很安静,侍卫却多了许多,按惯例第一天狩得猎物最多的将士会被御前赐酒,可今夜静悄悄的,只留一轮明月俯瞰大地。 站久了惹人起疑,舒仪回到帐内,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簿册,那是舒老弥留之际交给她的,面有许多的人名和官职——用这本册子的时候到了。 舒仪命下人将帐帘卷起,并扣上长长的丝穗。这个举动让下人不解,还以为她突然来了什么古怪兴致。 她耐心地等着。 有一个宦官路过行帐外,看到了长长飘荡的丝穗,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从行帐后绕了过来,见左右无人,就窜进帐子内。 “小姐有什么吩咐?” 舒仪略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这声音似乎听过,等看清他的脸,她露出微笑:“是你!你就是廖明?”这是那一日在宫中为她引路的宦官。 他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舒仪也不待寒暄,直接问道:“怎么御帐那里没有动静,莫非已经确定了疑犯?” “还没有,”他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太子回来后找了宰相。随行司正和典正有两人是太子一系的。” 舒仪心头一阵阵寒意侵了上来。他在暗示她,太子想要尽快推出一个替罪羊了结这件事,这个人不会正好是她吧? 站起身,她在帐内来回踱了几步,回头又问:“宫里其他人呢?” 他抬起头,缓缓道:“明日周公公和典正会召见小姐,随行的还有刘妃的亲信。”说完他作揖就走了。不亏是舒老留下的人,行动谨慎,言语间没有半句废话。 舒仪心事重重的半卧在胡床(chuang)上,没有一丝睡意,夜风灌进帐中,让她感到清寒,凉意似一件外衣罩在她身上,渗透肺腑。 京郊的夜竟如此寒冷。 她不禁缩了缩身子,就在此时,帐外忽然有呜咽的乐声传来,非箫非笛,曲声优柔婉转,如有人在月下悲叹。 舒仪立刻起身披衣,走出帐外,避人而走,一路寻着乐声,绕过好几个行帐,渐渐走到密林边。可乐声还在深幽处,她走入林中,与白日的树木葱茏截然不同,夜雾缭绕着森森树木,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裙裾染上湿气,她不管不顾地走着,终于在一棵杨树下看见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他长身而立,身姿挺拔,一身灰色的衣袍不显黯然,反而衬出他气度高华非同一般。 舒仪刚才还有些慌乱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是应该称呼你师父,还是郡王殿下?” 安阳郡王——郑穆转过身来,面色平静,看向她的方向,黑沉沉的一双眼,若非眼神空洞,寻常人很难发现他是眼盲之人。 “你已经知道了。”他喟叹。 舒仪苦笑,“如果不是来京城一次,真没有想到,自幼在江陵教导我的人竟然是身份尊贵的安阳郡王。” 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眼盲之人谈何尊贵,”话锋一转,语气里略有些惊异,“你是不愿意叫师父了?” 舒仪双目低垂,许久没有开口。面上再如何平静无事,也掩不住她内心纷乱嘈杂。 她自幼跟随他习武,蒙他指点功课,在暗潮汹涌的舒家有了立命保身的手段,心中对他既敬且畏,等到了懂人事的年纪,又暗自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每到了约定见面的日子,她总是暗自欣喜,把他说话的神态语气仔细记下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拿出来反复回味。 可自从在猎场得知他的身份,她才幡然醒悟,恍若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直凉到了心底。 比起当年她隐晦告知情谊,他避而不见更为绝望和惊悸。 他从不避讳,对舒家始终抱着深深的厌恶和仇恨,都有了明确的答案。 他的父亲,云州申王,传闻在当年朱耀礼一案中暗中作用,导致舒老寄予厚望的第三子横死。舒老一直心中存疑,查明幕后真相后隐忍不发,几年后终于寻到机会,联合云州官员弹劾申王谋逆。申王满门皆被毒杀,唯一被救下的就是郑穆。皇帝念他尚年幼,双目已盲,再者申王谋逆一案疑点重重,便让他在京中留下,成年之后敕封为郡王。 郑穆与舒家,有不解的血海深仇。 知道了这一段往事,舒仪瞬间也明白了他收自己为徒的目的——借着培养她来打击舒家。当年拜师之时,他就要她发誓,不为舒家谋事。如果不是舒老已死,她大胆猜测,他一定是要她扰乱舒家家主继承的大事。 唇微微翕动,她的声音艰难地堵在喉咙。 “你知道了也好,”郑穆说,“之前你还年幼,没到时间告诉你。” 舒仪看着他,“师父,你可知道我家太公是怎么死的?” 郑穆表情波澜不兴,“听说是重病不治。” “中毒。”舒仪声音发冷,“用毒的人很有耐性,用了三年的时间,等舒家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药石罔顾了。” 让她失望的是,听到这里郑穆脸上依然没有动容,平静的就像在听一件完全无关的事,他的眼珠黑极浓极,犹如夜色。 “你怀疑我?”郑穆低沉着声音问。 “应该不是,”舒仪轻声说,“如果师父有这样的手段,也不必来教导我了,早就应该自己动手报仇了。” 郑穆皱眉,似乎不满意她的话,“舒家世居高位那么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就是中了什么阴私暗算也不稀奇。”他一句说完,脸色有些沉,“怎么?他一死,你倒是忘记了以前受的苦,一心向着舒家了?” 舒仪并不辩驳,想到舒轩、舒陵还有舒老那一句“孩子,过去种种,别记恨我”,思绪杂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穆叹了一声,“还是容易心软。” 不愿意在舒家的问题上多做纠缠,舒仪道:“今天师父把我叫来,不是单纯只为叙旧吧。” 远处有禁军梭巡行走的动静声,于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可闻。 郑穆倾耳听了一会儿,说道:“郑衍遇刺一事,你怎么参和进去了?” 舒仪眉梢微抬,“凑巧而已。” “皇家任何事扯上舒家,没有人会觉得凑巧。”他说道,又恢复了见面时淡漠如水的模样。 “总有人想要做文章,太公一死,都觉得舒家成了一块软骨头,没人不想有咬一口。舒家上下早有心理准备。”舒仪道。 郑穆听她语气中与舒家密不可分,心中沉郁,脸上也显露出几分来,“记得你小时候总想要摆脱舒家,现在正是机会。” 舒仪没有一口答应。 郑穆道:“你不愿意嫁给三皇子,我能明白,”他稍一顿,又说道,“你也该心理清楚,容不下舒家继续强大的人是陛下,没有他的表态,舒老怎会心甘情愿面对毒杀。这个道理多简单。皇子宗亲身边皆有舒氏辅佐,相同形势已经连续三代,若非现在的舒氏子弟并无出类拔萃的,对皇家影响渐渐式微,只怕陛下会立刻动手铲除舒家。” 说着他不经意朝舒仪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明知他目不视物,舒仪仍不由自主心生警惕。 郑穆淡然一笑,“今天猎场遇袭,是刘家自编自演的一场戏。只要你下定决心与舒家断绝,为师自有办法帮你洗脱嫌疑。” 听到他前半句,舒仪心头一跳,听完后半句,心却凉了下来。她笑笑,“进京之时就听说,陛下年事已高,龙体衰弱,各大门阀都暗自择皇子为主,看来三皇子才华横溢,韬略过人,连师父都愿意为其驱使。” “现在说的事关你性命前途,你该慎重考虑。” 舒仪只沉吟了一瞬,摇头道:“我不会这样选。” 郑穆面沉似水,“你忘记了舒老拿你当挡箭牌,立你为传人,你遭受了多少暗算,背地里吃了多少苦。” “我没忘。”舒仪道,“舒家有人对我坏,有人对我好……我不能因为受过的苦难,就抛下对我好的人。” 她的声音有些苦涩,想起过去种种,百种滋味在心头,舒家的一切犹如藤蔓,纠缠在她生命里的方方面面,纵然是过去最恨的舒老,亲眼见他毒发身亡的那一刻,她依然感到凄凉和伤心,人死如灯灭,每每回忆起,记忆最深的画面,居然是幼年时他对她露出的和蔼慈祥的笑。 舒仪也没有想到,年幼时心心念念离开舒家,当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她自己却犹豫了……心里一浪又一浪翻江倒海的念头,每个念头都乱糟糟的,她心中几度沉浮,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难掩心中的挣扎和彷徨,最后狠狠捏了拳。 “我姓舒,天下皆知,要割也割不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穆吃了一惊,没想到说到这地步,她居然还是坚定选择了舒家。 他双目无神,此刻却透出一丝厉色,“你该记得,你拜师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舒仪当然记得,她当下一撩衣袍,原地跪倒,“任凭师父处置。” 郑穆真气鼓荡,衣角无风自动。 不可为舒家做任何事,如果让我发现你为舒家效力,自当回来废了你——两人同时想到了当年这句誓言。 郑穆于夜色中伫立半晌,神色凝重,却始终没有动手。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不动。 舒仪头抵在地上,鼻尖闻到泥腥土气,身体动也不动,背上却渗出一身冷汗。不知过了多久,想象中的重击并未来到。耳边只听见郑穆一声长叹,于夜色中似有若无。 舒仪倏然抬头,只见郑穆灰色衣袍一闪,整个人已经如流星般飞身离去。 “师父。” 舒仪脱口而出一声惊呼。 郑穆并不回头,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暮色中。 舒仪起身,望向远方林丛,树影重重,景色幽深,不过片刻,凉风习习,染了她一身寒凉。却比不上她心中的森寒:师徒缘分,终是走到了尽头。 —————— 是夜,舒仪回到营帐,舒陵从睡梦中醒来,并未多问什么,只是微微露出些许担忧,亲自打了水,给舒仪解了衣裳,绞了热毛巾,擦洗一番才重新休息。 没睡几个时辰,清早天刚亮,就有御前宦官带侍卫前来传召。 四皇子郑衍猎场遇袭,一晚上不知道多少人没有睡好。舒仪精神也差,但是看在宦官和侍卫眼里,倒不算稀奇。 舒仪换了衣裳,和舒陵说了两句,不用宦官和侍卫多等,就出了营帐。 一行人默默在众多营帐中穿梭,很快来到御帐附近,舒仪见了眼皮一跳,原以为只是周公公或者典正寻她核实昨天的情况,现在看来却不同一般。 宦官与侍卫来到紧连御帐旁边的一座营帐复命,口中称呼娘娘。舒仪立刻明白这是后帐。当今皇后与前皇后展氏截然不同,出于清流之家,据传在宫中,前有宠妃刘氏,后有大量出自门阀世家的宫妃,她性格谨慎,瞻前顾后,中宫大权旁落,民间也只闻刘妃,不闻皇后。只有重大庆典帝后出席,众人才能想起这位皇后。 舒仪在帐前跪拜。有宫女前来引路,将她领进营帐内。 皇后营帐宽敞,四角有雕花镂空木柱连接屋顶,帷帐垂地,床榻隐在八扇屏风之后,另还有镜台,箱柜,香炉等物,华丽绮丽仍如在宫中,众多宫女来去,隐隐绰绰都在屏风后。 舒仪不敢多看,熏香飘飘,从屏幕后依次走出三个盛装女子,隔着一张方几,三人坐在椅上,左右居中各一席,宫女环绕在侧,占了大半个营帐的空间。有司仪唱和,居中是皇后,左侧是刘妃,右侧是宁妃,舒仪再次拜倒在地。 皇后招呼一声,舒仪起身,低垂着眼,不在帐内张望,只作老实乖巧的模样。 皇后与两妃,只有宁妃事先见过舒仪,端坐着不动声色。皇后与刘妃都是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才由皇后先开口,询问昨天猎场发生的事。 舒仪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照实直说。说到与四皇子郑衍相遇的经过,更是细节也没有放过。皇后没有什么疑问。倒是刘妃开口:“你是舒阀之后,怎么不带侍从,孤身一人在猎场行走?” 舒仪道:“我不精骑术,不擅射术,只是图个热闹,打算在猎场周围走走。何况此次家中只有五姐和我两人随驾,所带侍从不过六人。” 皇后和宁妃相视一眼,心想,都说舒老死后,家中凋敝不成样子,看看,舒阀千金出行,身边居然才带了六人。两人如是想,只端茶品茗,做壁上观。 若非伤的是自己的儿子,刘妃听到这话简直要露出快意了。想舒老活着的时候,就像一座巨大的大山,刘氏后宫再得宠,也不敢在舒老面前放肆。没想到如今舒家后人却夹起尾巴,活的战战兢兢。 刘妃道:“四皇子被暗箭所伤,你就在林外,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舒仪立刻答:“一个人都未曾见到。” 刘妃追问,“既然是孤身一人,为何在听到声响后,你敢重返林中?” 舒仪道:“舒家子弟,自幼学习忠义之道,殿下既然有难,我岂能抛下不管,自然要进去查看情况。”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刘妃一时也无话可对,只冷笑了一声,分明不怎么相信。她招手让宫女上前,低声吩咐了两句后又说道:“舒家人惯会能言善辩,幸好昨日有人在猎场看见你,等他来了再说。” 舒仪不语,这分明是要对质。她清楚记得,当时林中除了郑衍一行和她,再无他人。哪来什么目击者。 不多时,一名身着蓝衣的年轻宦官随宫女走进营帐,头垂地死死的,伏倒在地一动不动。 刘妃令他起身,把昨日亲眼所见之事说一遍。 宦官抬头,口齿清楚地说道:“小人昨天在林外先见到一个姑娘徘徊,没多久四殿下带人追着猎物入林,随后那个姑娘举起箭朝四殿下去的方向射了一箭。” 刘妃问:“你见到的姑娘是谁?” 宦官视线在营帐中转了一圈,很谨慎,没朝席上看,看到舒仪后马上瞪大了眼,“是……是她。” 皇后放下茶碗,声音有些拔高,“大胆,你可瞧仔细了。” 宦官马上低下头,狠狠往地上扣了两下,碰碰有声,“就是她,绝没有错的。” 皇后闻言不做声,宁妃掀了掀眼皮。 刘妃眉毛一扬,说道:“舒仪,你可听见了?” 舒仪心中叹息,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袭击四皇子对现在的舒家有什么好处,这些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偏偏还要郑重其事来审一遭,也不知道各自抱着什么目的,还是只是单纯的落井下石。 她敛衽,不卑不亢地开口:“娘娘,有几个问题我有些不解。” 刘妃摆手,以示公正,“有什么你问。” 舒仪语气冷静地转头问:“昨日我穿了什么?” 宦官立刻答:“二色海棠刺绣的骑服,头上戴着瑞珠的簪子。” 舒仪微笑,“猎场里树木众多,你隔着多远,看的那么清楚。” 一后两妃都朝宦官看去,他不见慌乱,有条理地说道:“小人见姑娘在林里徘徊不去,行动古怪,所以才仔细看了一会儿。” 舒仪心道一声好厉害。这人言辞严密合缝,滴水不漏,最后那句不但摘清自己,还暗示她是早有预谋的。果然,刘妃一听,脸色不善朝她看来。 舒仪把先前轻视的心情收起,继续问道:“你为何会一人独行在猎场?” “小人是御马监的,奉命去林子南边查看一匹伤马,因其他人都有差事了,所以只能独自一人前往。” “伤马找到了吗?” “找着了。” 营帐中人听她这样问话,不明所以。 皇后大概头一回见这场景,只看着不说话。宁妃半阖眼,做出世状。刘妃听得皱眉,出言打断:“问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他差事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 舒仪不紧不慢听到这里,已放心不少,转过身,对着席上道:“娘娘别急。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位公公在林中见到我箭射皇子,居然还能施施然去找伤马,不惊慌,不通报,这份气度真是惊人。” 宁妃蓦然睁开眼,刘妃面现惊疑。 宦官身体微微一震,赶紧抢话道:“当时我并不知你箭指四殿下,还以为是寻常射猎,后来回营听说殿下遇袭,才想起这件事,小人马上就禀报了典正大人。” 舒仪嗤笑一声,“真是有趣,殿下骑在马上,箭头必定是指上,猎物逃遁,箭必定是指下,这还能看不清。” 宦官辩解道:“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的有些模糊。” 舒仪突然喝道:“可你刚才还说,连我衣上刺绣都看得仔细清楚。” 宦官哑然,脸上闪过惊色,虽只有短短一瞬,却瞒不过营帐中众人的目光。他慌乱之后勉强冷静下来,却早已没了刚才进帐之后的镇定。 “猎场内树多草乱,时间又短,小人一双眼看漏了也未可知。” 舒仪对着皇后和两妃拜了一礼,说道:“娘娘明鉴。这位公公先前将我衣饰记得一清二楚,如果真的亲眼见我箭射殿下,却毫无反应,先去完成自己的差事,事后再报典正,言行相悖,这是疑点其一。” 宦官刚要张口,舒仪却不给他继续,加快语速道,“其二,刚才这位公公说我在林中徘徊,暗示我形迹可疑,有预谋之嫌。但据我所知,四殿下是追寻一只猎物而来,并非事先定好线路。既然并非前定,我又如何事先谋划?” 跪在地上的宦官面色发白,额上隐隐渗汗。 舒仪道:“还有其三,我早已说过不擅射术,因此用的是不足七斗的轻弓,射程不足三十步,以当时距离,根本不能伤到殿下。昨日在猎场,周公公已经命侍卫将弓箭带走。娘娘尽可以查证。” 不说皇后和宁妃,就连刘妃,都明白今日肯定是找错了人。 舒仪心中冷笑,这一刻却摆足了弱者姿态,敛衽跪倒在地,双肩轻轻耸动,脸深深垂下,声音有些委屈又有些颤抖,“娘娘,我家太公身前常常叮嘱我们几个小辈,忠心护主,恪尽职守。太公过世,我等小辈无能,不堪大任,只能固守家业,也许是有人看不过眼……” 宁妃咳嗽了一声,打断她的哭诉。 皇后马上安抚道:“别哭别哭,昨日发生了那么件大事,找你问话这也是常例,你别觉得委屈。”她朝刘妃看。 刘妃也跟着表态,口气却不及皇后温柔,“行了,别哭了,门阀子弟,也摆这样的姿态,让人瞧见笑掉大牙。”说完,她怒目扫向地上宦官,“好一个亲眼所见。” 女官一声令下,侍卫立刻进帐,将瘫软在地的宦官拖行出去。他仍垂死挣扎,一路喊着“冤枉”“看错”等言语,却不再有人理会。 为了证实舒仪说的话,皇后令宫女去核实弓箭之事,回禀正如舒仪所说,是不足七斗的轻弓。 皇后做着和事老,温言细语地和舒仪说话。 宁妃不表态。 刘妃心里却腻歪的很,她本就对舒阀成见极深,今天也不是真相信舒仪是凶手,不过借着事件发作,杀鸡儆猴,长沈阀威风,给展阀,沈阀看看样子。念着舒仪年幼,就算受了委屈又能如何。谁知这位身上全无大家风范风骨,别人碰上家族困境还要遮掩几分,她倒好,自己先揭露,然后大诉委屈,一副你们大家冤屈我的样子。 皇帝对舒家是不满意,但是舒老死后,态度却松了许多,并无赶尽杀绝的意图。 舒阀真的成了落水狗,也不能打得如此显眼。 后宫中人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眼下见舒仪抽抽搭搭,全部耐着性子安抚几句。又赏赐了些布匹绸缎,美酒瓜果若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回到自己的帐子,舒陵见她被叫去回话,回来却带着一批赏赐,虽然不算什么珍贵什物,意义却着实不同一般。 舒仪把始末一说,把舒陵都逗笑了,她伸着手指在舒仪肩上,“你呀,促狭鬼,这些娘娘是根本不了解你,什么贵胄千金,就是个小赖皮。” “什么法子管用就用什么,”舒仪大言不惭道,“我这也是下了狠力的,腿都揪青了。” 等她换衣服,舒陵见她大腿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唤人打热水,另绞帕子替她热敷。过了好半晌,舒陵幽幽说道:“和这件事摘清了就好,希望尽快过去。” 第二天狩猎没有发生什么事,参与狩猎的人,无论是宗亲王孙,还是官宦之后,多少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不少人仅在猎场边上走上一圈,什么跑兔走鸡,射上几只虚应其事。到了夜里,已有宫人消息传出,有宦官受不住刑罚自尽。至于四皇子被何人所伤,至今仍未有定论。幸好四皇子伤势不重,又胜在年轻,有御医细心看护,静养些时日就可以痊愈。 —————— 夜里,御帐灯火如炬,照的内外敞亮犹如白昼。鎏金铜兽香炉里吐着袅袅青烟。太子郑信跪在柔软的地席上,腰背挺得笔直,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坦荡磊落,无一丝惧意和惶恐。 营帐内静的落针可闻。 有人撩帐而入,账外的侍卫和宦官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对帐内情形避而不视。 只听脚步声,郑信就伏下身去,以额触地,“父皇。” 皇帝居中而座,附身就可以看到太子的身影,他语气平和,“跪着做什么,把朕跟前服侍的人都吓坏了。” “父皇,今日畏罪自尽的宦官和东宫有渊源,儿臣是来领罪的。”郑信开门见山。 “领什么罪,”皇帝缓声道,“我听说了,就是那个御马监的太监,原是你宫中的?” 郑信早知道他已经清楚来龙去脉,心潮起伏了一下,神色却平静道,“他曾在东宫中服侍过半年,后来母后大行,宫中缩减开支,我宫里裁剪了些人手,他就是这个时候离开东宫的。他从未近身伺候过儿臣,所以儿臣过去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因他提起了前皇后展氏,皇帝有一瞬恍惚,朝地上太子看了一眼,他的声音又软和两分,“起来坐吧,地上凉。” 郑信缓缓站起,他跪了许久,膝盖僵硬,往常顺溜的动作做起来尤其艰难。等他坐定,皇帝又开口道:“说起来十多年前就离了东宫,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还用这么郑重其事。” 郑信不敢把他的话当真,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说道,“父皇心如明镜,儿臣只是怕外面有些人牵强附会,借此机会间隙我与四弟的关系。” “行了。”皇帝道,“世事无尽然,你堵不尽所有人的嘴。” 一丝凉风钻进御帐中,烛火都未晃动一下,皇帝却打了个寒颤,轻咳了两声。郑信抬起头,担忧地望上看,对上皇帝眼中精芒闪动,太子心头一悸。 皇帝声音有些哑,“只要你没做过就行。” 郑信正襟危坐,“儿子绝不会做伤害兄弟的事。” 皇帝闻言略点了点头,说道:“朕看这事也简单,这小太监不过受人唆使,想要恶心一下舒家,不一定就真的和行刺的人有关。” 郑信口中应“父皇说的是”,心中却是另一套想法:只怕幕后的人早就设好了连环计,先是猎场偷袭郑衍,实际上却是剑指东宫。至于那个自称亲眼目睹的小宦官,不过是个引头,打击舒家只是捎带之举。不管是否能成功,最后顺藤摸瓜,能查出来的也是和东宫有牵连,用民间的话来说,直接一个黑锅就扔给他。现在死无对证,真相再也无从考究了。 郑信暗恨,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早已紧紧攥成了拳。 “幸好小四的伤势不重,”皇帝抚了抚额角,迟疑了片刻道,“我已经命杨老严查,捉住射箭之人,不会让他们胡乱攀扯。” 郑信微怔,杨老是太子师,皇帝能让他查,显然不希望这件事再扯上东宫。想到这点,郑信松了一口气,才要谢恩,眼睛一抬,才发现皇帝的目光紧盯自己。太子立刻绷紧心弦,不敢松懈。 皇帝又说了几句,转而问一些东宫日常,他的脸隐在烛火的阴影里,因为久病,脸颊上肉都削了下去,被暗影一打,显得有些阴森凌厉。 郑信陪着说了会儿话,见皇帝精神疲惫,告辞离去。走出账外一段距离,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不觉内衣早已被汗湿透,被夜风一吹,四肢都跟着发寒。想到刚才御帐中的情形,他实在难以分辨,皇帝到底是真的信了还是没信。 郑信抬起头,仰望了一下夜空,寥寥几颗星挂在苍莽黑夜中,难见光明,他的心头又沉又涩。 太子…… 说什么天下第二人——只要御座上的那人还在,他就永远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 纵是到了夜间,大部分随驾行猎的人依然耳目灵通,御前消息传出不久,各营帐已经知道了杨老接手四皇子遇袭一案。有人羡慕他简在帝心,有人嘲笑他接手烫手山芋。任谁都能看出,这事牵来涉去不过是在皇子之间,是最不好蹚的一团浑水。就是皇室宗亲,私下对这桩案子也是三敛其口,怕惹祸上身。 春季本是万物生发,动物繁衍的季节,照常例,春搜日程极短。到了第三日,已无人在林中狩猎。京中贵胄,尤以门阀为主,几家年轻人聚在一起饮宴,开头还有几分拘谨,后有展阀、沈阀、刘阀子弟加入,气氛就热烈起来。 舒仪在帐中休息,舒陵在京中原有交际,出去玩了不到半日就气鼓鼓地转回。舒阀受到打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往常与她交好的门阀千金态度都有改变,更不用说其他人。她历来心高气傲,受不得这种闲气,坐了片刻索性回帐,席间居然也没有人相拦。 舒陵呕着气回来,却见舒仪刚刚梳洗好,换了衣裳,头发松松垮垮随意束了,吃着一碗果子露,桌上还有几碟点心果品,那惬意的模样比在家还自在几分。舒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顿时就觉得刚才那场气全是自扰烦恼。卸了周身饰物,净手擦脸,随后自己斟了一碗果子露,两姐妹对坐着一边吃一边闲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杨老动作奇快,众人以为他要理清这团乱麻总要点时间,哪知他一刀就断,只用了大半日,就找到了用箭袭击四皇子的人。 杨老御前复命,营帐外跪着一个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侍卫。这原是随驾卫士一员,前日在林外赶猎,因为看见一直通体红毛的狐狸,见猎心喜,出箭射猎,谁知狐狸狡猾,上蹿下跳地钻进林子。侍卫一路追随,在林间连射几箭,谁知误射同样进林追寻猎物的四皇子。侍卫自知闯下大祸,趁四皇子身边侍卫警戒时偷偷溜走。 杨老对皇帝讲完来龙去脉,让人将侍卫和搜到的弓箭全部呈上。 皇帝只看了物证,对地上俯首大绑的人看也不看,最后挥了挥手,令禁卫将人拖下去,只留了杨老一人在营帐内答话。 等御帐内人走光,皇帝对着杨老还来不及说话,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他用力扶住桌案一角撑住身体。杨老吓了一跳,心漏了一拍,立时就要喊人。周公公忙拦住他,动作迅速地从床榻旁一个两寸大小白玉匣子里取出两枚乌黑的丸子。杨老将就桌上剩下的半碗热茶端来,两人合力将药丸给皇帝喂下。过了片刻,皇帝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杨老看着帝王面如枯槁,颧骨上因药力而泛起微红,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误伤四皇子的侍卫当日就被拖至猎场斩首。 杨老是太子师,居然查出这么一个误袭的结果,明面上,不牵涉到太子,其他皇子与各大门阀,皆大欢喜。而实质上,心里怀疑太子的人不在少数。要说这几年,皇帝年事已高,处理儿女的问题有了糊涂的迹象。在已经立下储君的情况下,对四皇子郑衍偏爱,不之藩,特许宫禁出入自由的权利。私下对刘妃也常说,“此子最肖吾”。“肖吾”这句话,太子年幼时皇帝也常说,但那时皇后展氏还在,皇后故去,已经多年不曾提起。太子虽有储君之名,却处处掣肘,举止小心,说句话前也要三思,远不及四皇子来的恣意自在。刘阀气焰渐涨,也是仗着四皇子得盛宠的缘故。 这情况,将心比心,太子就是生出什么对付四皇子的心思,也是在情理之中。 太子郑衍在自己的营帐内听闻消息,面无表情,关起门来自斟自饮,喝了一场大醉,最后掩面泣了一声,“父皇不信我。” —————— 杨臣白天与一众门阀子弟饮酒作乐,喝了个半醉,天色擦黑被小厮抬着送回。帐帘刚放下,他就从床(chuang)上一轱辘坐了起来,目光明亮,哪有一丝酒醉的迹象。 杨臣坐到案前,开始回忆与几家门阀高官子弟交往时打探到的消息,细细筛选,有三条最重要。一,皇帝病情加重。二,郑衍受伤,刘阀疑太子。三,皇帝不欲追查。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布,拿起案几上一只炭笔,落笔就写,因为笔头粗糙,字体歪歪扭扭,完全看不出字迹。他将绢布封入银丸,亲自封蜡,再检查一番没有落下任何痕迹。 他装作酒醉初醒的模样,让小厮叫来杨瑞,将蜡丸塞到他手中,杨瑞心领神会。 半个时辰之后,一只猎鹰从林外展翅,飞快向袁州方向飞去。 —————— 到了第五日,四皇子郑衍伤势好转,已无大恙。御驾起行回京,两千余名御林军随护在御辇左右,随后是后妃,大臣各路车辇,再后缀着內侍宦官宫女几百,抬着冠盖依仗。卫士在长行的队伍中按辔徐行,衣甲如银,长枪如林。 入城之时是傍晚,十里长街上皆是百姓,站满了承天门的两旁。进入城中,穿过朱雀门,御驾往皇城方向而却,其他各家的车辇却各自散开。 舒家两姐妹所在几乎在随驾队伍的尾端,等前面各家散去,暮色低垂,天已漆黑,马车慢悠悠由侍卫护行。穿过百华大街路口时,和一列车辇队伍挤在一处。 那列车辇之前有骑行侍卫挑灯引路,灯上亮着“景”字。 景是郑衍的封号。 原来是他的车驾。因他肩上有伤,侍奉的人只求稳当,不敢快行,这才和后到的舒家车辇遇上。 舒家将车辇退在一旁,让郑衍车驾先行。 舒仪和舒陵在车上正聊天,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靠近,将两人惊醒。 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百花大街路口仍没有停下。 舒仪面现狐疑。 舒陵也觉得不对劲,撩起车帘。 侍卫们回头朝后望,漆黑的长街上,四名黑衣骑士催马前来,手上各持长剑,透着杀气腾腾,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来骑虽然只有四人,气势却惊人,马蹄铿锵,如一阵惊风般刮来。 郑衍车辇旁宦官吓软了腿,大喊:“刺客。” 侍卫们已经拔剑相迎。 四个刺客夹起马腹,加速冲刺,如尖刀闯入侍卫中,他们手往袖间一抓,不知扔了什么出来,只听见侍卫群中惊呼不断,一交锋,就有十几人从马上跌下,无主的马匹受了刺激,开始扬蹄跳跃,暴躁不已。剩余侍卫又乱成一团。 敌暗我明,又遭暗算。侍卫们大概从未想到有人在大街上公然行刺皇子,一时落了下风,眨眼又有十几人倒下。 “糟了。”舒陵见状白了脸,转过脸来和舒仪对视一眼。 这种事碰上了就是倒霉。 倘若郑衍真有什么不测,作为旁观的舒家绝对讨不了好。 “帮忙。”舒仪当机立断。 舒府共有八个侍卫,四人固守原地,四人冲了上去。 还未靠近,刺客中有一人回头来,故技重施,两个侍卫当场如同之前一样,闷哼一声就落下马,另两个冲到刺客面前,没过两招就被打落。这时候谁还不知道刺客四人是高手。 舒陵面色发白,眼看刺客已经到了郑衍车驾前。 舒仪微微眯起眼,拍了拍舒陵的手,“五姐,呆着别动。” “小仪!”舒陵瞪大了眼,看着舒仪跃起,衣袂飘飞,整个人无声无息地飘向郑衍车辇方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若不是亲眼得见,舒陵实在难以相信,舒仪的轻功居然如此高明。 于黑夜中,刺客解决了侍卫一干,剩下两个宦官,连剑都不会握,在他们眼里早是个死人。 耳后忽然有轻微的翻飞声音,两人警觉回头,忽然惊觉已有人来到面前。 好惊人! 两人立刻摸袖口的暗箭,像之前对付侍卫那般。 舒仪岂会给他们这个机会,手腕上黑镯飞快转动,化为一根长线笔直飞来,夜色掩映下,刺客并未察觉,只觉脖子上一凉,似有什么抚过。 血喷薄而出,一个刺客捂住脖子,长剑砸在地上,人也很快倒下。 另一个偏了偏头,脖子上也有血渗出,他吓得连退三步才稳住,招呼同伴,“小心,硬茬子。” 舒仪逼退刺客,落在车轴上,翻身撩起车帘,唤道,“殿下。” 车内只有郑衍一人,他年轻的面孔上神色坚毅,俊秀的眉眼英气非常,单手握紧长剑,显然是要应敌的状态。 郑衍刚才已要一剑刺出,听见舒仪声音才停下动作。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 “舒仪?”郑衍万万没想到来救的居然是她。 “殿下,快出来。”舒仪伸手来扶他。她的手纤细修长,肌肤莹润洁白,真应了诗里那句“素手垂明月”,他不由怔忪。 舒仪等不及,一手抓紧他,叮嘱“小心”,车厢上有射入的袖箭,从之前侍卫倒地不起的情况看,肯定含毒。 郑衍收敛心神,握紧剑,跳下马车。 剩下三个刺客,一个脖子受伤,剩余两个一手砍倒拦路的宦官,气势汹汹地逼过来。 “放开我。”郑衍见舒仪挡在自己面前,不知为何,胸口有些憋闷,脸也跟着涨红,幸好天黑无人看见。 “区区几个刺客,我和你一起应付。”他说。 地上还躺着一地的侍卫,你哪来的底气,舒仪毫不客气地暼向他肩膀连着手臂的绑带,意味很明显,口气却软和,“殿下不必犯险。” 刺客显然更忌讳舒仪,持剑狠劈过来。 舒仪身形一闪,迅如闪电,居然抢身到了两人面前,手掌翻飞,一道肉眼那以捕捉的黑线在她面前穿梭,直击两人。 刺客吓出一身汗,不想她居然这样厉害,劲风一道道直奔面门,黑暗中两人不知面对什么歹毒暗器,只要身上一触到,就是一道血口。 两人骇然,耳边又听到远处马蹄阵阵,立刻萌生退意。还在犹豫,身上又被舒仪刺了两道血口。再不但耽误,两人飞快后退,夹起脖子受伤的那个,上马逃窜离去。 郑衍喝道:“别走,孤定不会放过你们。” 他自称为孤,露出身为景王的峥嵘。 刺客一心逃命,哪里有心分辨他说什么。能听清的只有舒仪,舒陵和舒家侍卫四人。 舒仪干咳一声提醒,“殿下,已经逃远了。” 郑衍老脸又是一红,“那也该让他们知道我的利害。” 舒仪又瞅瞅他。 郑衍道:“看什么?” 舒仪刚想说你和我说话可真够随便的。那边舒陵下了马车,带了侍卫前来拜见。郑衍点头示意,态度客气。 倒了一地的侍卫全部毙命,身中袖箭的无一例外,伤口都流着黑血。 舒府侍卫查看了一圈,面显凝重。郑衍得知无一侍卫活命,脸色更是难看。 舒仪听见马蹄声已经到了临街,压低声音和郑衍说:“殿下,今天的事,切莫说是我救的。” 郑衍劫后余生,情绪紧绷,闻言诧异,“为什么?”不等舒仪回答,他自行猜测,“难道是因为……刘阀?” 难怪他做此猜测,舒老刚死不久,京城就有传言,皇帝为宠刘妃,故意打压舒阀。 舒仪想的却是另一桩,舒阀正是需要喘口气的时候,不能做惹人注目的举动。她耐着性子和他解释,“我家正是多事之秋,不宜参合到京城的争乱里。” 郑衍本就是聪慧敏锐之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门道,他颔首承诺:“好。” 京城宿卫赶至,看到一地的尸体,领头的将领脸色都白了,再一看地上染血的景王府灯笼,三魂七魄已飞走一半,幸好郑衍并无受伤,让他堪堪感觉暂时保住了官位和小命。 宿卫将领立刻下令,把郑衍团团围住,保护起来送往皇宫。 郑衍声称刺客是被自己用剑划喉而死,临行前让舒家人先回府。 踏上马车前,郑衍扭过头来对舒仪道:“等我料理了此事来找你。” 舒仪不赞同地抿紧唇。 车帘放下,侍卫拱卫车驾,如临大敌般从街上离开。 舒仪舒陵重回马车,耗了大半日精神,两人都感到疲惫至极。 舒陵盯着舒仪脸上看个不停。 “怎么了?”舒仪摸脸。 舒陵方才经过街头刺杀的一轮凶险,声线尚有些不稳,“你,武功竟那么高明。” “占了夜里的福,如果是白天就没那么容易了。” 舒家男子皆有习武,女子中却只有舒颖懂些拳脚。舒陵对武功一知半解,听这么一说,反射性问道:“为什么?” 舒仪道:“我用的是暗器,白天就不隐蔽了。” 舒陵想到刚才那两个刺客满身血洞的样子,不觉害怕,反而好奇,“早上换衣裳我没见你身上藏什么,哪来的暗器。” 舒仪把手一伸,露出袖下的手腕,“是这个。” 一个毫不起眼的镯子,漆黑无光,看起来像是一团缠绕的黑色丝线。舒陵伸手摸了摸,似金丝又似皮革,她感叹了一声,恍然想起,自己想问的是她怎么学的武功,怎么变成了研究暗器。 她再想问,舒仪已经合上眼休憩。 舒陵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段日子两人在京中相处,姐妹感情日渐深厚。尤其是舒陵,以前以为舒仪仗着太公偏爱骄横跋扈,顽劣不堪,现在接触越深越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想到家中兄姐对她态度皆是不善,舒陵隐隐还有些心疼她。 马蹄铎铎,车身微晃。 舒陵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舒仪脸颊旁几丝散发捋到耳后。 容色平静的舒仪,紧闭的睫毛急不可见地轻轻一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深夜子时,皇城紧闭,宿卫一行将郑衍护送至宫门。 宫门早已落锁,值夜的侍卫见到衣袍犹带血渍的四皇子,深感大事不妙,却也不敢冒然打开宫门,急忙入宫禀报。 郑衍今日方才遭遇行刺,随侍宫人侍卫尽皆毙命,心底似有团烈火,面上却如拢寒霜,眼里满是凌厉冷意。 侍卫前去禀报,迟迟未归。 郑衍熟知宫中路程与规矩,心知时间已经有些过长。 难道宫内有变?这个念头划过郑衍脑海。 今日他接连遭难,心性较之早前沉稳不少。此时他已做好了最坏的心里准备,招手让宿卫将领上前,派两人去宫外联络,一处是景王府,一处是刘府。 安排妥当后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郑衍耐着性子等,单手却已摸上了剑柄。 宿卫们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警惕地守在一侧。 空气沉重得仿佛要凝住一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郑衍蹙眉,一手提剑,朝宫门望去。 宫门徐徐打开。 看到来人,郑衍有些意外,心中警惕更深,双手作揖,剑仍没有放下,“太子殿下。” 太子郑信微微一怔,长居京城的皇家兄弟只有两人,他们互相熟悉,郑衍这样的语气神态,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不过才一晚不见,这个最小的兄弟已经让人感到陌生。 东宫内侍忍不住提醒:“四殿下,入宫需除兵器。” 郑衍却像没有听见一般,迈腿就往里走。 郑信使了个颜色,让内侍闭嘴退后,他陪在郑衍一侧,一副才发现他衣袍上血迹污渍的表情,“四弟,你这是怎么了?” 郑衍道:“刚才回府的路上被袭击了。” 郑信大惊,“什么?” 难怪他如此吃惊,皇子在京师居然被当街暗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可是他现在说不出这样的话。郑衍的模样不似作假,夜半入宫也绝不可能无事。 郑信心道:是谁暗杀郑衍?不对,现在重要的不是谁要暗杀他,而是他怀疑谁要暗杀他。想到此处,郑信心猛地一跳,从猎场到大街上,为何总有人要针对郑衍,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无数念头争先涌出,郑信抓住了关键点,当街夜袭是针对郑衍,还是冲着东宫来的?皇帝身前才只有两位皇子,一个却在短短几天内遭受两次袭击,京城百官怎么看,百姓怎么看,想到此处,郑信心中仿佛响了一记炸雷,更让人感到害怕的是——时机! 偏偏选在今夜! 郑信突然停步。 郑衍奇怪地看过来,“太子?” 郑信听到这个称呼就知道郑衍不相信自己,他动了动唇,感到一阵口干,“四弟,你可知今夜宫中出了大事。” “什么事?” “父皇病倒了。” 郑衍大惊,呆瞪着他,两人的目光交错,全都是惊容。 惊的含义却大不相同。 郑衍这才明白宫中为何气氛异常,太子居然亲自来开宫门。 郑信道:“其实在路上的时候,父皇就已经感到不适了,为了不惊扰民心,硬撑到宫门,下辇的时候全靠人抬着。” 当今皇帝年轻时英武善战,戎马倥偬,身体极为强健,若非是病重,绝不会在人前抬下龙辇。 郑衍一听就觉得严重,连遇袭的事情都放到了一边,语气一沉,“快带我去。” 两人不再叙话,加快脚步,赶到永乐宫前。 宫内灯火通明,侍卫林立,戒备非常。来往的内侍对来人视而不见,来往匆忙。郑衍加快脚步,和郑信拾阶而上,正殿内等候的几人回过头来。 刘妃、宁妃,另有夫人美人几人,都是一脸的愁容满面,又不能过分表露出来。 另一边站着几位老臣,杨老年迈,身体已有些佝偻,另有太仆廷尉几人,面色焦急。 人虽不少,殿中却安静的吓人。 发现太子与景王一起来到,仅有几人露出意外的表情,其余人都是神色木然。 刘妃看到儿子,心中一喜,回头见殿内并无特殊动静,压低声音道:“衍儿,我有话对你说,来。” 郑衍跟着她来到偏殿,屏退宫人,查看左右。 确定无人窥探,刘妃先是抚了抚胸口,深吐了两口气道:“可是刘家通知你来的?看来 这些年还是培养了些本事,传讯的及时。” 郑衍皱眉,不愿在这个时候再费口舌,“父皇身体如何?” “我看好像有些不妥,”刘妃道,口气有些复杂,似惋惜又似激动,“现在开始,你不要出宫了,就留在这里,咱们娘俩谁也不能走开。” 她微微焦躁,又强自压抑,伸手一把握住了郑衍的手,“你父皇最偏疼你,等会进去你就守在他的床前,一定要确保他睁眼就看到你,不能把那个位子让给别人,知道吗?” 郑衍早被今日一个接一个消息震地麻木,沉默不语。 刘妃还要叮嘱几句,低头忽然看见他衣袍暗红的一滩,仔细分辨,竟是血迹。她大惊失色,“你又受伤了?” 郑衍见她注意到,和盘托出。 刘妃先是惊悸后怕,听完之后却是气的身体微微发抖,“太子,定然是他,这畜生。” 拦住她的出口不逊,郑衍道:“还未查明,母妃不可非议。” “除了他还有谁,你当人人都有当街刺杀皇子的本事,”刘妃咬牙道,“你父皇几次和我说过属意你,他定是害怕储君之位不保,在猎场一次还嫌不够,这是打定主意要你的命……” “母妃,太子随父皇一起回宫,哪有空闲安排刺杀。” 刘妃却冷哼,嘲笑儿子的天真,“不需亲自动手,早设埋伏,传个令就可成事。况且,你若真的出了事,以你父皇的身体,还有得选择吗?他便可高枕无忧,好歹毒的心思。” 这个怀疑在来的路上已经在郑衍脑中转了不知道多少遍,他拧紧眉,不发一语。 “不能坐以待毙,要是你父皇真的……,”刘妃想了想,又有些焦虑,“可就迟了,今天晚上的事,绝不能这样轻饶过他。” 久经后宫风云的刘妃一旦下定决心,脸色渐渐平静,她安抚地拍了拍郑衍的手,“肩膀可还疼?” 郑衍道:“皮肉伤,没伤到骨头,已经止血了。” 刘妃咬咬牙,口中一面道“忍着“,一面扯开他肩上的缠布。 也不知她一个深宫妇人竟有那么大的劲,郑衍“嘶”地抽痛,肩膀伤口上立刻渗出细密的血珠。 刘妃看着也觉得心疼,眼见血染在布上,小心翼翼又为他重新绑上,“就说被刺杀的时候伤又裂开了。” “你只需做一件事,等你父皇转醒,守在他的面前,让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其余事情我来安排。”刘妃说着话,眼眸深处仿佛有一簇火苗在燃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两人回到殿中,太子已同杨老站在一处,轻声说些什么,脸上藏不住的忧色,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身材不高,脸方鼻阔,年纪在五十许间。旁人也许觉得陌生,刘妃却认识,这人是展阀家主展子鲲,人称展公,故皇后展氏的长兄。 刘妃心中冷笑一声,宫女引着一个身形高瘦,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走近,郑衍见了立刻称呼“外公”,刘妃心下立定,低声唤:“父亲。” 来人是刘阀家主刘览,他的目光也刚从太子处收回,看见郑衍一身狼狈,神情变得严肃,等听刘妃说完前情后果,他略一沉吟就拿定了主意,“太子必是在与展阀杨老商量此事,你们母子守在帝前不能疏忽,此事我去联络,就算陛下病重,也该为殿下讨个公道。” 想法和刘妃不谋而合,刘妃大喜,脸上却做足伤心状,带着郑衍坐到一边,召来宫女打水给郑衍拭面,趁机观察他伤口并无迸裂,只留了血迹在肩上,这才放下心来。 刘览走到太仆廷尉身边低语了一阵,两人回过头来看到郑衍的样子十分诧异。 另一边,太子与杨老展子鲲时不时低语,偶尔目光瞟过来也稍显凝重。 宁妃在殿中的位置离稍远些,无论太子或是景王一方如何情形,她都视若无睹,目光直盯着内殿,只是柳眉折起,显出忧虑的样子。 众人挨到寅时,内殿中终于有了动静,皇后传讯,皇帝召杨老,太仆,廷尉、太子、景王入殿。这几人稍正衣冠,依次而入。 留下的人心思各异,静静等候。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时间流逝地分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中一声惊呼,于寂静中如平地一声惊雷。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 这一夜的京城许多人注定无眠。 清晨时分,宫中消息陆续传递出,和宫中关联甚深的刘、展两家不用说,其他官宦人家也是气氛紧绷。 杨府也不例外,有送鲜蔬瓜果的小厮从后门入府,趁人不注意,把准备好的传讯竹筒递给了站在厨房外不起眼的一个丫鬟。丫鬟转身入了内门。没一会儿,竹筒就到了公子杨臣的书案上。 杨臣梳洗完毕,遣开身边小厮丫鬟等,打开竹筒取出纸笺,没看几眼,脸色恍然大变。匆匆烧尽纸笺,他叫上杨瑞一起离府。 两人去的是城西的一处普通院子,只有一个老仆看守。老仆见了两人并不陌生,引着两人进入院后的房子。房子宽敞,有几名或坐或躺,全是身高马大,气势彪炳的悍勇之士。几人见到他,站直身体作揖,口称“公子”。只有三人,身上各处有包扎,其中一个脖子绑的严严实实,无法行礼。 杨臣坐下道:“昨夜怎么回事?” 只伤了手臂的卫士道:“公子,昨夜任务失败,本来已经要得手,偏偏有一个小娘皮半路杀出,不知道她哪个路数,用的好像是软鞭,把我们兄弟都挡下了。” 杨臣唤来杨瑞。 杨瑞对卫士身上伤口逐一查看,判断:“不是软鞭,是乌金丝,极软极细,刀砍难断,用上内力堪比剑斧。” 卫士闻言纷纷称是。 杨臣蹙眉,问道:“那女子是不是十六七岁,样貌清秀。” “正是,面皮白净。” 杨臣已猜出此人身份,忍不住多口问一句,“你们可是碰上了舒阀?” 受伤其中一个卫士道:“我好想看到路边马车上挂着灯笼,正是舒字。” 杨臣点点头,“虽说没有伤到郑衍,结果倒还不差。最近就不要外出了,等过了这阵再说,”众卫士抱拳应和。 杨臣又嘱咐看守院子的老仆两句,离开时面色沉吟,心事重重。 杨瑞忍不住问:“是不是舒仪坏了事?” 杨臣本要颔首,犹豫了一下却摇头,“不伤大局,郑衍若是重伤,刘阀自然要和太子一系死磕,现在分毫未伤,刘阀却也等不得了。“ 杨瑞知道他指的是皇帝病重,虽说宫中还瞒着,但是杨家要得到消息却不难。他想了一下道:“陛下若是此时……殿下不在京中,不是很吃亏?” “嘘”杨臣以指挡唇示意,他性格谨慎小心,即使走在荒僻小路上,堤防之心仍重。 杨瑞倾耳听动静片刻,道:“无人。” 杨臣道:“师尊自有安排,且先让刘阀与太子好好斗上一斗。” —————— 舒仪回到家中,狠狠睡了一觉,日上三竿才起。舒轩刚练完剑,光着膀子,上身套着一件布褂子,下身穿着一条玄丝单裤,脚上踩着青锻靴,蹭蹭蹭地跑进她的房间,脖子上的汗直淌进胸膛。他肩宽腰窄,身材高大,丫鬟们见了不由脸红遮面。 舒仪见了直摇头,让小厮绞了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他一边擦汗,一遍转过脑袋要问昨夜街上刺杀的事。 舒仪摆手,“你赶紧收拾好了再说话。” 等姐弟两人整理停当坐在一处吃早饭,舒仪忍不住用手指点他额头,不轻也不重,“这不是江陵,也不是小时候了,要讲规矩懂不懂,当心别人笑话你。” 舒轩朝身边服侍的人一一看过去,他眉目清俊,但因自幼习武,不言不语时面如含霜,自有一股凛然气势。小厮丫鬟对上他的眼都低下头去。 他对舒仪挑了挑眉,意思是“你看没人笑话”。 舒仪夹起桌上面点塞到他的碗里。 舒陵这时进院来,神色复杂,光看脸色就知道没有什么好消息。 舒仪遣走不相干的人,只留三姐弟独处。 舒陵把宫中的消息一口气说了出来。 “皇帝病重,展阀刘阀的家主深夜入宫,”舒仪啧啧声,“昨夜宫里肯定很精彩。” 舒陵道:“比你想的更精彩,老皇帝好容易醒了来,没说几句话,几个臣子就在他面前吵了起来,把四皇子遇刺的事给抖了出来。老皇帝一看四皇子身上都是血,一口气憋住,又昏了过去。” 舒仪讶然,“都是血,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可不清楚了,大概是苦肉计吧,”受舒老毒发病故的影响,舒陵对皇家的口气颇为不善,“眼下这情况倒是蹊跷。我猜,刘阀打定主意想换太子。” “太子师可是杨老。” 舒陵道:“皇帝偏爱四皇子,人尽皆知。现在又被刺杀两次,要说不是太子真没人信。” 舒仪疑惑,“太子只需要等,皇位唾手可得,为何要铤而走险?” “京中早有换太子风声,恐怕是太子怕有变故,所以先下手为强。”舒陵道。 太子是不是心急容易鬼迷心窍之人,舒仪舒陵都无从判断,两人聊了一阵,都觉得局势关键还是在于皇帝身体能否转好。 “可惜太子身后有展阀,景王身后有刘阀,无论谁胜,于我们家都无益处。”舒陵感慨。 舒仪蹙起眉,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 “时机太巧,就像是有人趁着皇帝病重,没有精力顾及儿子之间的相煎,故意推动太子与景王之间的争斗……” 舒陵被她的大胆推断唬了一跳,“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太狠了些。”转念一想,能达到这些条件的人委实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剩下的两位天潢贵胄才有可能。 按舒仪原先计划,这次狩猎回来,把舒家京中产业整理一番,只留看守院门的奴仆,舒陵暂回江陵老宅,她和舒轩去昆州,等候局势变动的时候再谋良机。 没想到京中形势瞬息万变,只一夜功夫,就有了偌大的变故。 姐妹俩合计,以不变应万变,暂留京城,观察动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宫内波云诡谲,除了展阀刘阀立场坚定,朝堂想要观望的人不在少数。从龙之功对大多数臣子来说都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然而其背后巨大的风险让谨慎之士望而却步。 皇帝回宫病倒的消息,不过几日京城中就已无人不晓。太子与景王的矛盾也逐渐明晰,即使是病重中的皇帝,偶尔转好,也是心事重重,难以精心养病,就这样病情反反复复,转眼就拖了大半个月。 四月初,京城春雨连绵,淅淅沥沥地落了好几天。 薄暮时分,皇帝从病榻上醒来,阴湿的雨汽让他感觉身体沉重,骨酸肉胀。宫人们察觉到动静,不一会儿,太医就将温热的药汤奉到龙榻前。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漱口净面,吃了两口细点,接着一口饮尽药汤,口中艰涩难以下咽,他的神色却格外平静,直到最后一点苦味从嘴里淡去。 他叫住本要离开的太医王博,挥退其他宫人。 “朕的病,到底如何?”皇帝这样问。 王博把头垂在龙榻之前,殿中烛火通明,他却正好跪在了阴影里,“陛下,此次昏仆乃是正气亏虚,劳倦内伤引起气血逆乱,风、火、痰、淤……” 皇帝不耐烦打断,“不许废话,直说。” 王博更加拘谨,“病忌郁结,陛下万勿劳心,静心养气,气血自然平复。” 皇帝半点不为所动,“朕还有多少时日?” 王博身体颤动,整个人几乎要伏倒在地,嗫嚅:“吾皇万岁。” 若是十年前,皇帝定会暴怒将榻前的空药碗砸过去,而现在,他只是皱起眉,眸光暗沉,许久还喊了一声“起”。 王博站起身,眼角余光暼到烛火闪动,心仿佛就架在火上烤。 皇帝看了看他,太医令中为帝王看病仅有两人,王博就是其中之一。秉性沉默寡言,极少说话,对着帝王也是一样。皇帝想到这些日子在他面前总是有说不完话的朝臣,派系分明,争吵不休,此时倒觉得对着沉默的太医更自在一些。 “衍儿的伤怎么样了?”皇帝问。 王博暗自松了口气,立刻答:“伤势大为好转,静养一段时日就可痊愈。” 皇帝不置可否,却问了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话,“你觉得朕的几个儿子怎么样?” 王博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去,在皇帝深沉注视下硬撑着,他道:“几位殿下都很好。” 大约是被他战战兢兢的样子逗笑,皇帝发出低沉的笑声,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王博却不敢笑,他几乎就要哭了。 皇帝一挥手,“别人都说你不会说话,朕看都是误传。” 笑过一阵,皇帝的精神明显又好了一些,他揉着额角,脸色又渐渐沉了下来。此时周公公站在殿外通传,刘妃拜见。 皇帝皱眉,反问:“皇后呢?” 门外答:“娘娘守了一天,方才挨不住,暂且回宫休息了。” 皇帝道:“让刘妃过一个时辰再来。” 周公公去传话。王博在一旁听得心头狂跳,费力咽口水。他是旁观者,这些日子看的最是明白,皇后虽然不得宠,到底是中宫,且身后没有派系,到了关键时刻,皇帝对她倒更为放心一些。 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皇帝已经召宫人来更衣梳发。王博掀起眼皮,朝龙榻上暼去一眼,只见皇帝一脸病容,神色委顿,虽强撑着身体,手脚动作皆是迟钝至极。 王博在心中默然长叹,心中挥之不去的忧色——到底还剩多少时日。 ———————— 到底还剩多少时日,太子郑信脑中第一次闪过这个想法时,心中不免又是惊惶又是羞愧,可随着皇帝久病,他心中仿佛有一只暗兽,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伸出爪牙在他的心上啃噬。那个不可说出口的念头就越发清晰。 这段时间,刘阀盯着郑衍刺杀一案做文章,今天找到一些线索,明日又刨出一些证据,死去的刺客并无身份,刘阀却另辟奇径,前几日,刘览又有了新说辞,刺客面阔耳大,关节粗壮,分明是关中人的长相。这句话虽未指明,映射却明显——关中是展阀发家之地,家中所养的卫士,也大多是关中人。 那一刹那,郑信情不自禁都产生了一丝怀疑,莫非真是展阀背着自己动的手。 连他都尚且动摇了一下,皇帝会做如何想,太子被这个臆想折磨地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每次听到刘妃觐见皇帝的消息,他都要心惊肉跳一阵。这女人有多厉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展后刚刚故去的时候,皇帝心疼他,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宫中时常有赏赐,从金银到吃食,让他感觉到方方面面的关心。可是自从这个女人得宠,陛下与他之间的距离便变得遥远。郑衍出世,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就再也不是他。 想到往事,郑信脸上浮现出怀念与痛苦的神色。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阴暗念头变不可抑制勃发——若是陛下就此大行,没有易储的诏书,他顺理成章就可…… 有些想法一旦产生,就如同深深扎根于土中的藤蔓,轻轻一阵春风,便会蓬勃生长,缠绕心间。 皇帝久病不愈,郑信却日渐沉郁,他的耐性一日日消磨,疑心与野心在悄无声息地滋长。 东宫谋士刚在一日前向他谏言,早作准备。 郑信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这样大胆地建议,他仍由那个谋士说完想法,不置一词。 郑信闭在东宫来回踱步,心绪杂乱,难以拿定主意。 皇后的长史忽然来到东宫,皇后听闻东宫今日少用膳食,特送来一些果子糕饼。郑信称谢收下。长史在宫人不注意的时候,轻声说:“刘妃还未从永乐宫中出来。” 太子眼皮一跳。 皇后不会无缘无故特来传讯。太子心骤然急跳,难道,最坏的情况快要发生了? 他陡然从玉座上跳起,面色乍青乍白,狠狠一捏拳,已拿定了主意。 长史说完那一句转身就走,临走到大殿门口,回头朝内看,正好看到平素温润的太子露出一个狰狞坚定的表情。她心中惴惴,不敢多看,赶紧回宫复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长史脚步匆匆回到长宁宫,皇后站在窗前,看着檐下的金丝鸟笼,里面养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八哥,听说八哥机灵聪明,训练好了能学人话,但是皇后这只,从幼鸟养起,从未吐过一个清晰的字。 宫人们都嫌弃,皇后却很偏爱。 趁皇后心情好,长史曾经私下问缘由,皇后道:“你没听过一鸣惊人的故事么?总有些事物,是要经千锤百炼才能发挥一次作用,一次必然石破天惊。” 长史行礼,将东宫一趟所见事无巨细全说出。 皇后闻言,唇畔勾起微微一个笑容,仿佛已知道东宫的打算。 长史暗自心惊,却忍不住提醒,“此事会不会牵连娘娘?” 皇后暼了一眼衷心有余,变通不足的长史,心情愉悦道:“再闹不过是展阀刘阀之争,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长史心想不是你吩咐我去东宫送糕点时说那么一句话,东宫怎么会误会。 皇后似看穿她所想,抿唇笑道:“心怀鬼胎之人,才会见人疑鬼,与他人无关。” 长史附和一声就要退下,抬眼看到皇后坐到案前,在一张纸笺上写字。她服侍皇后有十年了,知道皇后另有渠道可以通信宫外,但是这样的纸笺,记忆中出现的次数也并不多,但是,每一次,都是宫中发生大事的时候。 —————— 舒仪虽然闲居在家,但是来往消息却从未断绝。舒阀在皇朝绵延三代,根基早已深深扎入京城,舒家子弟什么事都不做,各类消息络绎不绝,从各个渠道汇总而来。 但是这一日清晨,宫中却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 京城春雨才停,树木抽枝发芽,新绿点点,犹带着湿润的雨汽。舒仪站在园中透气,看见枝头一朵幼小的花苞,雪白清新,十分可爱。她伸手按低枝叶,想闻一闻花香。舒陵疾跑入园,四处张望地找她。 舒仪手指一松,枝叶弹回,落了一蓬水汽在她脸上。 舒陵快步走来,脸颊微红,气息不稳,但声音里隐隐藏着一丝兴奋,“出事了。” 舒仪猜,“陛下驾崩了?” 舒府宅院深深,两姐妹不怕隔墙有耳,才能说话如此肆无忌惮。 舒陵摇头,“陛下退位,太子继承大统。” 舒仪有点不敢置信,“陛下退位?可有诏书?” 舒陵卖关子地眨了眨眼,“没有诏书。” 仅一句话,舒仪就猜到宫中必是又发生了大变动。 “昨夜宫中落锁,今早还未开,各家都觉得奇怪。刚才有消息来说,太子继承大统了。” “太子……”舒仪觉得意外,“竟有胆子……逼宫。” 宫中消息只能传出只言片语,但是两姐妹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基本推测出全貌。 “想必是宫中发生了什么变故,逼得太子如此犯险。”舒陵道,“宫中戒备森严,宫门紧闭,到底如何了谁也说不清楚。” “太子既已动手,不知道景王如何。” “若留在宫中,凶多吉少。若是不在宫中,只怕展阀现在正在找他。” 舒仪沉吟片刻道:“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御林军调拨不动,手上能用的应该只有东宫府兵,勉强可控制宫闱。外部能借用的力量,展阀是其一,至于杨家……” “杨老为人清正,宫变之事不像他的风格。”舒陵言下之意,太子夺宫连太子师扬老都一起瞒过了。 “可惜了。”舒仪一声惋惜。 舒氏姐妹打定主意做壁上观,立刻宣布闭门谢客,紧闭府门,管束下人,不许在这紧要关头惹出什么事。 谁知世事难料,她们不想惹事,事情却偏偏找上门来。 这天夜里,舒仪睡下时听见院里传来异常的响动。她心里打鼓,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又觉得不安,点灯起床,正打算换衣裳,眼角暼到窗外有黑影闪动,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谁?” 没想到是舒陵的声音,“小仪,有要紧事和你说。” 舒仪换上衣裳,推门而出。门外有五人。舒陵舒轩站一旁,另有三人,两个侍卫装扮,居中一人身披黑色貂皮斗篷,脸藏在兜帽里。侍卫守在他身侧,神色警惕,手握在剑柄上,似乎随时就要动手的样子。 舒仪看的蹙起眉头,“景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身着黑貂皮斗篷的人转过脸来,眉目俊秀,正是郑衍,他的神色平静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眼里有些红血丝,额角上甚至有块擦伤,但是目光却坚定。他对着舒仪笑了笑,“这么晚叨扰了。” 要说眼下京城身上麻烦最多的人,郑衍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宫中传来皇帝禅让太子继位的消息,清早的时候,刘阀也被东宫和展阀的人给看住了。因为宫门紧闭,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展阀的动向就大致可以猜出,景王郑衍已经落了下风。 谁能想他居然在半夜来到了舒家。 舒仪看到他一阵头疼,对舒陵舒轩对了个眼神,三人想法一致,不想招惹麻烦。舒仪作势打了个哈欠:“太晚了,殿下还是明天再来吧。” 郑衍苦笑道:“性命攸关,实在是等不及明天了。” 没想到他说的那么直接,堂堂皇子连深夜爬墙跳进别府后宅的事都做了出来,舒家的确不好明着赶他走。 舒仪抿了抿嘴,有些拿捏不定。舒陵想法与她相差无几,场面一时有些冷清。 郑衍道:“世人传言,舒阀能人辈出,识达古今,有辅佐之能,父皇也说,历代舒家子弟擅长遇变出奇,危疑以平,如遇变故可向舒氏问计,现在宫中翻天覆地,舒家却想置身事外只求苟且,这一辈的舒阀难道失去锐气,只想做一般官宦人家?” 舒陵向来心高气傲,柳眉一竖就要反驳。 舒仪微微的笑,“京城里谁不知道自太公过世,舒家早就大不如前,殿下何必用激将法。” 郑衍听她这么坦诚,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目光从舒家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舒仪身上,然后拱手作揖,对众人一拜,“舒家世代辅佐宗室,是忠烈之家,是我失言了。” 看他这么施礼,舒陵有几分佩服。 干净利落,能屈能伸。别说是身为皇子,就是市井衢巷的普通人家,真正能做到这点的都不多。 看到大家的留言了,特别暖心,这里的操作系统我好像是不能回复的,唉 提醒一句,目前留言里的站队,好像都是站错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受了他一个半礼,舒家三姐弟有些无奈。舒陵只好招呼人去客厅。 两个侍卫跟在郑衍身后两步距离,在舒轩走上来的时候,两人不自觉手放在剑柄上,神情警惕。 郑衍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视线从舒家姐弟身上扫过,默默一叹。 百年氏族,名不虚传。 他出宫之后第一想要联络的就是刘阀,可惜刘府外早已经被东宫军府包围,还有众多展阀耳目,景王府同样如此。幸好他也并非全无准备,白天在临时居处休息了一会儿,谋士提议,如此困境,如果能争取到舒阀的支持,牵制住展阀,未尝不能与太子一较高低。 宫中已在太子掌握之中,没有太多时间给郑衍考虑。他趁夜就来到了舒府。 在曾经遇见舒仪的那道巷子里,郑衍和侍卫翻墙而入。没想到,看似静谧宁静的舒府暗藏众多玄机,他们三人刚落地,花园里就有暗卫缠了上来。幸而经过长街行刺之后,郑衍所带两名景王府侍卫皆是百里挑一,武功高超,并没有吃亏。这时候有人闻声赶到花园,仓促出手,却把两名侍卫牢牢压制住。郑衍不得已自亮身份。等花园内有人点灯,又听到仆人称呼,他才知道,这个身手高明,容貌俊美的少年就是舒家排行第八的舒轩。 舒轩在舒家弟子中声名不显,不想却如此了得,郑衍心下拿他和刘阀几个舅舅家的表兄相比,暗自叹息。 再看看身旁八面玲珑的舒陵,韬光隐晦的舒仪,对这个近来被打压的厉害的舒阀,郑衍暗自心生敬意。 一行人穿过花园进了花厅。 丫鬟送上茶水,花园内的暗卫回去待命,又隐藏在府中各处。一眼望去,夜色里花园宁静如初。郑衍却不会再小看这处宅院。 “殿下,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时间紧迫,舒仪开门见山地问。 郑衍手捏着茶盏没有喝,面色凝重,声音有一丝寒意:“昨天父皇精神稍好了一些,我陪着说了会儿话,感到有点累,早早就歇了,天刚黑就被宫人叫醒,说是东宫府兵发动,把各宫给围了起来,宫里乱成一团,我带着侍卫趁乱逃了出来。离开宫门的时候是戌时三刻,宫门还没有下钥。” 舒家人从宫中几个模糊的消息里猜测太子有逼宫之举,但太子素来就有宽厚温润的名声,实在不像是倒行逆施的人,现在被郑衍亲口证实,比起猜测更让人觉得震惊。 舒陵倒抽一口凉气。舒仪蹙了蹙眉头,舒轩倒是没有什么表示,他向来不关心政事,谁坐金銮殿在他看来都是一样。 郑衍正在观察舒家众人的表情,心中不知作何想法。 “殿下,太子发动的时候,禁军是什么反应?”舒仪问。 郑衍道“我出宫的时候匆忙,依稀听到太子手持圣旨。” “圣旨?”舒陵错愕,“既有圣旨何须封闭宫门。” 郑衍道:“这就是太子高明的地方。我也是事后分析才想到,昨日禁军统领当值的是周锦,为人老实,说得好听是谨慎,说的不好听就是胆小怕事。太子拿着黄绢带着府兵要接管禁卫,以周锦以往的为人,就算心里怀疑,可太子说有圣旨,紧急之下他也不敢违抗。东宫府兵接管宫禁后,封闭宫门,就算禁军其他统领接到消息有所怀疑,难道还能带兵再攻宫闱。” 说到底,太子发动的迅速,东宫本就在宫禁之中,直通北门,仓促之下谁也没有提防,以至于现在宫门紧闭,京中都知道不同寻常,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矫旨! 太子竟是矫旨夺宫。 众人此时心中说不清的复杂,厅内又陷入安静。 郑衍手指轻轻一扣茶碗,拿到嘴边饮了一口,一股细微的暖意直入胸膛,却无法驱赶他身体里彻骨的寒意。 “不知道现在宫中到底怎样了。”舒陵忽然叹了一句。 “我离宫已有一整日,再没有听到内廷有任何消息传出。” 皇宫已尽在太子的掌控中——舒家人都听懂了这句画外音。 舒陵又问:“刘妃娘娘……” “尚留在宫中。”郑衍面色一黯,声音也沉了两分。 “殿下也不必过于忧心,天下未定,太子断不会此时对付刘妃娘娘。”舒陵道。 太子想要继承大统,四海平定,天下归心,是需要皇帝的退位诏书。所以首要目标必然是皇帝,而不是刘妃。要对付刘妃,等太子继位,有的是时间和手段。 郑衍略也清楚这一点,他摇了摇头,从低沉的情绪里恢复过来,说道:“我自晓得轻重缓急,现在最紧要的,是要解救父皇。” “殿下。”舒仪方才一直未说话,此时一开口,声音清越,犹如深涧泉水,悦耳至极,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郑衍的视线不由睇向她。 “陛下的身体……”她含糊地说。 窥探皇帝身体状况是犯忌,但是现在情况根本已顾不上考虑这些。郑衍立刻道:“这两日症状缓和,能坐着说小半天的话。” 舒仪闻言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郑衍见状问道:“怎么了?” 舒仪道:“太子……发动的太仓促了。” 舒陵有些不解。舒轩却是眉目一展,似乎想到了什么。 郑衍有些疑惑:“仓促?”离开宫后,他所能想的,就是怎么解救皇帝和刘妃,还从未想过太子行动是急是缓的问题。 舒陵道:“这般大事,太子行事如雷霆,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郑衍紧缩双眉,想了片刻,才又道:“太子的确不像冲动之人。” 舒仪道:“陛下病重,太子只需要安心等待……” 她说到这里,舒陵咳咳两声提醒。 郑衍神色有一丝尴尬,可很快就消失不见,“你说的没错。他是储君,继承皇位顺理成章,完全不需要做到这一步。” “太子不是莽撞之人,除非有什么紧急的事逼着他,”舒仪继续道,“殿下被刺杀一事,据我所知,并无实证确凿与太子有关。陛下病重,查案一事除了刘阀着紧,京兆尹虽然查着,却也是能拖就拖,并不敢十分用心。悬案未决,陛下又病重,以陛下的性情,为了社稷稳定,就算对太子不满,也不会立刻换储。殿下侍病期间,陛下可有提过?” 郑衍大吃一惊,没想到她仅凭京中动向和宫中消息所猜测的,和事实竟相差无几。 不知道夺嫡之争大家是否爱看……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他沉声道:“没有。” “陛下并无易储之意,太子却如此妄动,”舒仪道,“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蹊跷?” 郑衍脸色微微一变,低头想了想,“我也想不出太子为何冒险。” 厅中几人各自思索,都觉得太子举动太过突然和反常,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通的事情只好暂搁一旁。 谈了半天,宫中变动情况已大致摸清,舒陵忍不住问关键:“殿下做何打算?” 她问的直接,郑衍毫不犹豫回答得更是直接:“我既已上门,自然是希望舒阀能出手相助。” 舒陵沉默,侧过脸来和舒仪舒轩视线对视。 “殿下,并非舒家不愿相助,实在是有心无力。现在禁宫已在太子之手,万一他真的拿出陛下禅位诏书。那就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退一步说,太子矫旨逼宫,殿下现在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羽林军。可我家从不与军方接触,并无人脉和威望。羽林军右统领周锦现已无用,左统领寇易为人桀骜不驯,只听命于陛下。放眼整个京城也找不到人能说服他听命殿下。没有玉林军的助力,要想扭转局面无异于痴人说梦。”舒陵口气无奈道。 郑衍明白,舒阀中人没有蠢人,几乎个个精明厉害。只凭几句话就要舒阀襄助绝无可能。若说舒阀没有任何能力,他却是不信,这短短时日和舒家人接触下来,他已觉得舒阀并非如同外间传闻那样式微,只是暂时蛰伏起来,不知到什么时机会露出峥嵘一面。 郑衍来时早有心里准备,听到舒陵婉言拒绝也不气馁,反而郑重说道:“我从宫中逃出就已知前途渺茫,如今所做不过是形势所迫。太子眼下无君无父,形同谋逆,四大门阀之中,展阀成了帮凶,刘阀势单力薄,沈阀置身事外,想的是什么我也清楚,无非门阀还在,亲族门生遍布朝堂,换了谁做皇帝也一样,何必趟这浑水。” 他口中说的是沈阀,何尝不是代指舒阀,舒陵忍不住抬抬眉。 郑衍又道:“眼下求一时太平,以后呢?我大哥是什么性子,若是知道今天太子所为,定不会干休,还有我三哥,他们岂能就这样拜服太子。到时京畿再无宁日,门阀还能像今天这样置身事外?何况,各大门阀能有今日地位,难道是因为躲事苟存,我以往听闻各大家族起家史,无一不是火中取栗,刀口饮血而来,我不信舒阀之中,会没有人看出这是良机。舒老已过世,太子若为帝,京畿可还有舒阀一席之地?” 他最后一句说的重之又重。 舒轩为止侧目,舒陵皱起眉。 舒仪缓缓道:“展阀帮太子,无非是为了巩固地位和家族振兴进行一次豪赌。正如刘阀一直襄助殿下一样,可是我们舒家,”她停了一下,微微一笑,情绪平和,竟似完全没有被郑衍一番话挑动,“舒家帮了殿下,依然只能屈居刘阀之后,赌上的却是阖家富贵性命,未免太过冒险了。” 郑衍听她分析利弊,却没有再说舒家有心无力的话,眼睛一亮,说道:“刘阀是我母妃的娘家,这层关系割舍不了,但是我郑家,也从无纵容后戚家族为祸的先例。” 听他这一句话,舒家三人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承诺,不纵容后戚家族为祸,就是要抑制刘阀,如何抑制,很明显,只能以阀治阀,正如太宗皇帝一代开始的那样,每一代皇帝治下,都有大小门阀林立,互相牵制,平衡各方。郑衍这是承诺,以后让舒阀和刘阀并立,达到平衡牵制的作用。 若是郑衍脱口而出承诺让舒阀做大,舒家并不会有人相信,但是他如今这样说,倒是坦诚真实许多。舒陵已然意动,但始终拿捏不定,有些踌躇。 舒仪道:“殿下,事关重大,我们姐弟需要商量一番才能定议,趁这个时间,你和属下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郑衍心头如重石积压,烈火焚煮,哪里敢闭眼,微微摇头,“无妨,我可以等。” “你的眼睛都红了,”舒仪的声音软和,劝道,“再急不急于这一时,你若是垮了,什么事都做不成,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郑衍看了看她,烛火之下,她的脸白皙平静,仿若温润美玉一般,他看着便觉得重压稍减,心头都为止一松,身体深处的疲惫突然就泛了上来。 舒陵站起身,要亲自送三人去休息。 郑衍回头去看舒仪,却对上舒轩不悦的目光,他微微一怔。 舒陵把人领到舒家一处最为僻静的院落,等三人安顿好,她又回到花厅,和舒轩舒仪商议。 危机就是机遇,这个道理舒家就算三五岁的孺子都知道。但是眼前摆在面前的这个机遇实在太大,伴随的危机更是吓人。舒陵平素再泼辣大胆,今天也不敢一口就应诺郑衍。她端着茶碗,一时叹气一时又振奋,想了许久,直到一碗茶水都凉透了,还是有些顾虑。 “小仪,你说说,景王都上门了,这事该如何办?” 舒仪瞅着她,唇角一撇道:“姐姐都带他去安置了,不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了。” 舒陵道:“他是皇子,我总不能半夜将他赶出去。” “姐姐莫非忘了,二姐曾经去景王府,被晾了一个月,一怒之下就回了云州。这个梁子还在呢,他从未用过舒家人,现在到舒家来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以后有了其他选择,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择其他家而弃舒家呢?” 舒仪说的是当初舒颖抽中景王的牌,按规定去辅佐景王,但是备受景王府冷落,最后放弃的经历。 舒陵道:“这其中的缘故我倒知道,舒颖为人崖岸自高,孤芳自赏,若是没有人捧着便觉得受了冷落,实则景王倒不曾有过怠慢,只是景王并无职务在身,也无要紧公文处理。舒颖自觉没有出路,这才离去的。” 这件事舒仪只听过仆役议论,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一层故事,笑了笑道,“听口气,姐姐已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了。” 舒陵道:“郑家这几个皇子,我瞧他最为赤诚,值得一试。” 舒仪转头去问另一边,“小轩,你说呢?” 一直以来舒轩从不理舒家俗事,也不以王佐为目标,但他耳濡目染,对政事并非一无所知,反而因为心思澄澈,往往看的更是透彻清楚。 舒轩道:“太子仓促行事极为不妥,极短的时间能占尽局面,只怕不能长久。” “这么说小轩也同意帮景王了。”舒陵笑了一声道。 舒轩往舒仪看了一眼没有吭声,他照实分析,可内心深处却并不认同郑衍,尤其是他看舒仪的眼神,让他从心底有些排斥。 他自知有些话不能说,沉默以对,神色淡淡的。 舒陵又去看舒仪。 舒仪无奈同意,“两权相害取其轻,相比太子,景王总要好一些。” 三人既然已经拿定注意,当即收拾心情,郑重对待。开始商议后续动作。刚才舒陵推脱郑衍时说过舒家在军中并无威望,这句并不是虚话。老皇帝年迈之后对舒老防范极深,舒老心里也清楚,与军中从无联系。 羽林左卫统领寇易是后面局势翻盘的关键,绕也绕不过去,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时间很关键。太子闭宫已有一日,老皇帝和后宫所有娘娘都困在深宫之中。要是太子逼迫皇帝,已立下禅让的诏书,太子手中的假诏就成了真诏。事情就会往最不利的方向发展。 “整整一日都没有消息,太子一定是还没有成事。”舒陵道。 “陛下年轻时性格刚毅果敢,不是容易屈服之人。太子要想以困宫威胁,未必能如愿。到了明日清晨宫中若还无确切消息,就是最好的佐证。” 舒陵又担忧,“我就怕陛下的身体挨不住,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便宜了太子。” 舒仪噗嗤笑了一声道,“太子不敢这么想。陛下活着给的诏书才是正统。他逼宫之举瞒不过天下人,陛下若是驾崩,其他几个兄弟会给他套上一个弑君杀父的罪名。这才是最糟的局面。” 舒陵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她也跟着笑了笑,“如此说来,太子现在才是最着急的人。只是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趁之机,难道就干等着宫里的消息?” 舒仪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细想了一会儿,一时也没有好主意,道:“先把寇易脚色(履历的古代说法)拿来看看再说。” 看到读者说起《碧云》,出版的时候因为字数要求,后面有部分删减,但是大体走向与当初设定一致,没有走遍哦。 碧云和魅罗差别较大,因为碧云设定是轻松向言情,这一部就是比较沉重的权谋型言情,感情部分可能要更深沉隐晦一些。 我也知道多写感情肯定更会讨喜一些,但是……啊啊啊啊,为毛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家姐弟三人一夜没睡,把寇易的出身家事研究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突破点。其实这倒不能怪三人。皇帝能选寇易作为羽林左卫统领,看中的正是他孤儿出身,地道的有一个泥腿子,与门阀世家毫无牵连,就是后来娶亲,也只娶了个地方小户的姑娘,可以说是完全全的一个孤臣,与京中各家族无往来,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要是当天当值的是他,太子根本就不会有逼宫的机会。 舒家找不到说服寇易的机会,展阀也正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太子闭宫已有一日两夜,期间展阀三次找人去说服寇易交出羽林军权,谁知他一口咬定非要觐见陛下,亲耳听御令才行。展阀无可奈何,原以为一个泥腿子,许以高官厚禄,美人财帛就可以打发。先前派去劝说的人还展露了一番门阀贵胄的高傲,谁知寇易丝毫不为所动,咬死了要御前听令。展阀又派了两拨人前去,无论是温言劝说还是厉声喝骂都没有效果。 最后一次,派去的人直接被寇易扔出府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陛下待我厚恩,我唯有忠心可报。天下只有陛下一人之令可令我听从,你们展阀不必把这些无聊伎俩浪费在我身上,回去告诉太子。现在闭宫不出已是犯禁之举,三日之内若再无陛下消息,我必率羽林军攻入大内。” 展阀闻言大惊,这件事办砸了,马上派人去回禀太子。 太子听闻这个消息久久无语,忽然站起身,狠狠一脚把脚凳踢开,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宫殿内,内侍们不由低头,宫女瑟瑟发抖。来报信的人也吓得面无人色。 太子还在东宫的时候,一向以温和宽厚为内宫所称道,谁知这两天,他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困于一隅,暴躁愤怒,无处发泄,近身服侍的宫人全遭了秧,没少被迁怒。最厉害的还是昨天夜里,太极宫内掌印太监,太子带着侍卫逼到了眼前依然不肯拿出玉玺,太子一怒之下拔剑将他刺死。血淌了一地,宫人们却吓坏了。 温和的兔子急了尚且要咬人,平时温和地太子暴戾起来,狰狞地如同怒目金刚一般。 宫人们心头惴惴,唯恐下一个要倒霉的是自己。 太子一抬头就看见殿内所有人都缩着身体害怕至极的样子。他心头大怒,脸色涨得微微发红,伸手就要摸腰间的配件,手指触了个空,他却有些冷静下来,脸色变了又变,仿佛泄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圈椅上,疲惫地摆摆手,“滚。” 展阀送信的人如蒙大赦,飞快地走了。 宫女上前要换热茶,太子又吼了一声“滚”,宫人们立刻退了个一干二净。 殿内幽深安静,平滑的砖面上倒映着烛火,摇摆不定,阴暗处仿佛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太子目光森冷地看着大殿深处,心底似乎有一股股的凉气往上窜。正如这两天他短短的几次休憩,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这个空旷孤寂的大殿。他发出一个声音,都被扩大,这个时候他真怀疑这殿内是不是藏着什么妖魔,让人焦虑,让人恐惧。 郑信抱住头,缓解内心的焦灼与疲惫。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每一步都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 原以为很快就能弄到诏书,谁知掌印太监宁死不屈,而太极宫,东宫府兵接手了所有宫殿,唯独拿这一处毫无办法。他的父亲——当今陛下,即使是个病入膏盲,半个脚已经踏入死亡的老人,居然还是有这么一批忠诚之士守卫着。太极宫的宫人,侍卫,看待他这个太子就像看到一个普通人,将他拦在殿外,只有御令才能召入殿中。 到了那一刻,太子才知道,他与皇帝的距离有多大——跟在他身后的府兵还有摇摆不定被逼来的,但是太极宫外的侍卫,坚定勇武,是真正虎贲之师。 他站在太极宫前,身后虽有无数东宫府兵,感觉却如一人站在皇帝面前一般,毫无遮挡,忐忑难安。 郑信想不起自己怎么走进太极殿,唯一能记起的,他的父皇躺在龙榻上,脸色肃穆,目光冰冷,看着他的样子,再无平时一丝和煦。 “论骁勇,你不及明王,论才德,你不及德王,就是论性情,你也不如景王多矣,朕当初立你为太子,只因为你是嫡出,性情又宽厚,可为守成之君,现在看来,朕看错你了。”皇帝神色阴翳地开口道。 太子只觉得皇帝的目光如刀一般,双腿不由发软,硬撑着才没有跪倒。 “父皇病重,儿子只是效仿太宗皇帝。”他辩驳。 太宗皇帝宫门事变,杀了自己两个兄弟,又逼着皇父退位,虽励精图治多年,天下广传圣名,但是帝位得来不正,篡位之名难以洗刷。 皇帝面若寒霜,冷笑不止,夹着两声咳嗽,“就凭你也配提起先祖。” 太子还要再说。皇帝却一摆手道,“滚。” 声音不响,太子心里却无异于一道惊雷,他双手发抖,陡然双目发红,脸颊也涨红发紫,“父皇,形势比人强,只要您写传位诏书给我,以后宫中还是您做主。” 这话已有几分求饶的意思,皇帝却毫不领情,脸上露出罕见一丝笑容,既冰冷又讽刺,“无用的东西,到了这时还心存幻想,这大位你是没有本事坐稳的,滚!”最后这一声几乎是爆喝而出。 皇帝积威已久,郑信太子做了二十多年,战战兢兢已经成了习惯,被突然这样一吼,骇得肝胆欲裂,转身离开了太极殿。 被宫外冷风一吹,他冷静许多,这才后悔刚才进退失据,丢了分寸。明明是占优势的一方,为何面对皇帝却表现的如此窝囊。 回想皇帝的眼神,郑信如坠冰窟,到了这一步,他已毫无退路,可是真要拿皇帝如何,他还真的不能,也不敢,皇帝一死,他就要背下弑父弑君的罪名,其他几个兄弟都不是善茬,绝不会就此臣服。他能想象,那个时候无论诏书是真是假,他都会忤逆弑君的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初更已过,月色如勾。 殿内熄灭了两枝烛火,郑信站起身,抚平衣袖的褶皱,他决定再去一次太极殿。 刚才退出殿外的太监又折回来,回禀杨老求见。郑信一怔,随即大喜,赶紧迎了出去。 杨老站在殿外,神色平淡至极,对郑信躬身行礼,一丝不苟,无视郑信虚扶的手掌。 “先生。”太子脸色讪讪。 他逼宫的行动事先只和展阀通了气,杨老闻讯赶来阻拦不及,昨晚就在东宫殿外,这位老者神色衰败,对着太极殿的方向伏地跪拜,哭的老泪纵横,“太子失德,是臣教导不力之错。” 东宫府兵在侧,太子拉不下脸,一听这话更是腻歪,无奈只能来劝。杨老拂开他道:“臣愧对陛下,不敢再为太子师。”当时郑信脸色变了又变,终还是忍住。 他身边不能只有展阀,杨老三代重臣,在朝中极有威望。他还需要靠他来安抚百官。可无论太子如何劝,杨老依然不做理会。 没想到才隔了一天,他就来主动求见,郑信以为他回心转意已经想通了,谁知见面后还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模样。 “一切都是孤的错。”太子对着杨老作揖,“先生莫要气坏了,保重身体。” 杨老却道:“不敢当太子这般称呼”不等太子说话,他继续道,“臣听闻陛下转醒,想去太极殿觐见,还望殿下恩准。” 太极殿现在重兵围守,进出皆需东宫首肯。 郑信一怔,眼里闪过一丝狐疑,故作愕然道:“父皇尚在病中不宜伤神,先生有什么话,孤可以代为转告。” 杨老对他这般惺惺作态颇为鄙夷,只是事态紧急,他也只能虚与委蛇,“闭宫一日,百官人心惶惶,为了社稷早日安定,臣想去劝说陛下。” 郑信有些意外,立刻大喜,“先生若真能说服父皇,此恩对孤如同再造,孤必不会忘。他日登临大宝……” 杨老打断道:“事不宜迟,老臣还是先去太极殿。” 郑信被他打断许诺,也不着恼,招来侍卫,陪同杨老去太极殿。郑信心中重新燃起希望。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还能让他改变主意的人并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也只有舒老和杨老两人而已。舒老已经故去,剩下也只有杨老了。 郑信心忖,杨老毕竟是太子师,关键时刻还是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 杨老去了太极殿,郑信回到东宫,心事重重,坐立难安,一面希望杨老真能说服皇帝拿来退位诏书,一面又担心连杨老出面都没有用,心中真如烈火煎熬一般。 灯火渐暗,宫人进殿来添灯,太监又禀报杨臣觐见。 杨臣是杨老独孙,说起来杨家也是世代官宦人家,若非家中每代皆是单传,如果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早已经名列门阀之一了。太子想起来,杨臣曾经差点成为东宫辅臣,只是年纪太小,才没有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召他进来。”郑信道。 杨家人向来被视为太子一党,自东宫府卫掌握宫禁后,往来宫中却方便许多。 杨臣施施然走入殿内。 郑信对他只有几年前依稀印象,此时看去,只见杨臣身着文士服,容貌英俊,身材瘦长,通直的鼻梁,唇畔含笑,带着风雅之意。郑信有几分好感,心想日后可以提携一把。笑着招呼杨臣近前。 俩人在殿中主次坐定,郑信只当杨臣是个闲赋在家的公子哥,寒暄两句,才切入正题,“深夜进宫寻孤可是有什么急事?” 杨臣道:“祖父在家中夙夜难眠,忧思过甚,我实在担心,这才跟着他一同入宫。” 太子道:“先生的心意,孤领会的。” 杨臣叹了一口气道,“到了宫中我才知道祖父为何忧心,殿下竟陷如此险境。” 郑信听他言辞真诚,有几分动容,没想到杨家上下对他竟如此忠心。 杨臣又道:“杨家与殿下休戚相关,福祸相依,小生也想为祖父解忧,现有一策献与殿下。” 郑信挑起眉,“哦?” “祖父先已前往太极殿代殿下向圣上陈情,但圣上刚愎,短短时日实在难以只用言辞打动。” 郑信点点头,皇帝什么性格,做子女的最是清楚,皇帝年轻时文治武功,聪明绝顶,是个极英武的帝王。凡是自负聪明者,大多固守己见,太子心里清楚,杨老此行胜算不大。 “连先生出面也劝不动父皇……”太子轻轻喃道,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凶光。 杨臣对他面色变换视而不见,温言道:“殿下可知,陛下不肯立诏是什么缘故。” 太子扫他一眼,嘴唇翕动,却没有出声。 杨臣神色暄和,不卑不亢,“殿下是身在局中之人,不懂圣上心意也是正常。圣上即是父,又是君,骨肉亲情与江山社稷两者都需兼顾。太祖皇帝杀兄弑弟,高祖皇帝依然将皇位传给他,这是何缘故,殿下可曾想过?” 今日太子刚在皇帝面前提起太宗,现在杨臣当着他的面又再次提起,这种巧合让郑信有种玄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做的,真是如太宗一般的伟事。他的态度变得慎重,问道:“哦?为什么?” “太宗还是皇子之时,身边齐备文武两系官员,初具帝王气象,高祖皇帝已经失去两个儿子,见他羽翼已丰,大势已去,迫不得已只能退位。” 高祖太宗的故事,郑信怎会不熟悉,他细品了一下,忽然站起,在大殿中来回踱步,又停下来,侧过脸来,灯火半明半暗,映着他半边脸孔峻削又阴沉,“你是说,要让父皇知道,朝臣已经对我归心,他就只能下诏了?” “只要各大阀门支持殿下,陛下也无可奈何。”杨臣徐徐道。 郑信拧起眉,“舒阀,沈阀,刘阀,哪能那么容易支持孤。” 杨臣淡然道,“此一时彼一时,四大门阀之中,沈阀向来没有坚定立场,官场流言,沈阀是翘腿郎中,一有不妙就要跑。舒阀家主刚亡故不久,家中长辈平庸,小辈还未站稳脚,不足为虑。至于刘阀,殿下都已经把刘府给围了,难道还怕这瓮中之鳖?殿下可把四大阀门的人请到宫中,一是辟除宫变的谣言,二是让圣上看看,门阀贵族已然归心。” 太子听他一席话,眸中锐光闪过,喜道:“好。不愧是杨家子孙。”他亲热地拍了拍杨臣的肩,“孤定不会忘记杨家的功劳。” 杨臣连忙谦逊表示谢意。 太子亲自送他到殿门,回来细想了一圈,越想越觉得可行,当下立刻去布置。 杨臣走到宫门外,宫人们走知道太子对他态度很不一般,一路通畅无人为难。临出宫门,杨臣回头望了一眼,一抹曦光刚上屋瓦,粼粼光亮,长长的殿宇屋脊连成一条线,彷如伏龙。 他唇角一勾,笑的极为意味深长。 努力码字中,我是存稿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这是两日内他睡的最舒服的一觉,想起现今尴尬的处境,他立刻起身洗漱。舒家下人前来请他前去书房。 舒陵在书案后整理书册,偶尔提笔记些什么。听见声响抬头,前来行礼,郑衍拦住她,目光在书房里一扫,没有看到舒仪,不觉有些失望。 舒陵面有喜色地告知:“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我们还在想法子要说服寇易,宫中就来了消息,太子今夜要在宫中宴请展、沈、刘、舒四家。” 郑衍讶然,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他疯了”三个字咽回去,在肚子里转了转,才说道:“他这卖的是什么药?” 舒陵道:“太子手上定是没有诏书,现在不管他如何打算,我们必须要入宫去,伺机见上陛下一面,最好能拿到圣旨,不然就是信物也行,然后才能让寇易出兵救驾。” 郑衍想了想,断然道:“好,就这么办。” 舒陵见他同意,命下人来送茶,和郑衍讨论了一些在宫中需注意的细节。郑衍熟悉宫中布局,舒陵精明仔细,两人合力将计划详尽。 当中稍作休息,郑衍状似无意提起,“舒仪到哪里去了?” 舒陵道:“她熬了一夜,刚去睡不久,殿下不用担心,她虽然看起来懒懒的没有个正形,绝不会耽误正事。” 郑衍嗯了一声。 待到用过午膳,舒仪才姗姗来迟,神色恹恹,似有些精神不足。 郑衍多看了她两眼,她奇怪地看过来,“怎么了?” 郑衍被抓了个现行,俊脸微红,还没解释。舒轩又走了进来,坐到了舒仪身旁的椅子上,伸手将她发上微歪的簪子扶正,“你脸色不好,再去睡一会儿吧。” 郑衍见他们姐弟二人形容略显亲密,心中微微有所不适,但是他出身皇家,对寻常人家骨肉亲情实是有点羡慕。正事当前,其余杂念都要扔在脑后,没有多想。 舒家几人对宫宴细节再三推敲,最后定计。 舒轩在京中从未正式露面,留在家中策应。舒仪舒陵入宫,郑衍扮作家丁同行,按例,舒氏姐妹入宫之时,可以带随侍两人。 舒陵叫来家中一个嬷嬷,叮嘱两句,回身对郑衍道:“殿下,你的声音相貌动作,太子再熟悉不过,需做些改变才行。” 郑衍坐下任人摆布,不一会儿,他脸色暗色暗沉许多,颌下粘了短须,又改了眉形,脸上被画了几笔,顿时整个人如同改头换面,年纪大了七八岁的样子,一眼看去,容貌平常至极,像个普通青年侍卫。 舒仪舒陵各自去换衣裳梳妆打扮。 郑衍自己收拾好,等了片刻,见两个少女从花园石径穿过来,往书房走来,一个穿荷红衣衫,一个穿银红,两人身量相仿,走近才能发现不同。舒陵容色娟好,姿容出色。舒仪身穿银红衣裙,与往常打扮截然不同,画眉敷粉之后,端的肌如白雪,鬓若堆鸦。 两人走来,看到一个侍卫伫立在书房门口,等仔细一看,舒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郑衍见她笑如弯月,先是一怔,意识到她笑的就是自己,不知为何,当着入宫前如此紧要的关头,他心情放松,跟着也笑起来。 —————— 舒府的马车停在宫外,经过东宫府卫的例检,舒仪舒陵带着两个侍卫走进宫门,宫女挑灯走在前头,领着一行人往临江殿走去,临江殿在御花园南侧,紧靠湖水,建有归燕,松林等美景,是往常皇帝休憩时常用的宫殿。 沿途所见,各处殿宇守卫森严,五步一卫,十步一岗。来到临江宫门口,府卫又检查一遍确认他们没带兵器后才放行。 舒仪舒陵进殿,原以为里面安静无声,她们是第一个家到的,走进来后才发现展阀的人早已到了。此人长相斯文,年纪在三十多岁。郑衍悄声介绍,原来是展阀家主之子展仲。他转过脸来,看见舒家来的居然是两个妙龄少女,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轻慢之色。 展家占了玉座下左首第一席,舒仪和舒陵就坐在右首。沈阀不会争,想来今天这种场合刘阀相争也争不起来。 两人坐下不久,沈阀就来人了。经过守卫检查,两个年轻男子先后入殿,先走进来的人仪表堂堂,容貌过人。后来一个更年轻的,唇红齿白,眉目精致,正是有第一美男子之称的沈璧。 他入殿之后先和展仲打了招呼,随后又向舒家姐妹点头示意,礼数十分周到。经一旁宫人介绍,沈家来了两人,沈璧之外,还来一个叫沈琅,两人是堂兄弟。 舒陵道:“沈家人以玉为名字,名副其实,样貌一个赛过一个。 舒仪附和道:“之前远远看过一眼,现在看来,沈璧这第一美男子的名声实在当得。” 郑衍入得宫来就像紧绷的弓弦,只怕被人认出身份,听两姐妹说话调笑,心情才渐渐轻松,等听舒仪夸奖沈璧样貌,郑衍却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略有些酸涩,心里微微不舒服。他朝沈璧看了几眼,只觉得男生女相,五官太过柔气,不由低哼一声道,“生的娘里娘气,只有娘们才喜欢。” 舒仪习武,耳力极好,听到他的低喃,微微测过脸道,“他不讨娘们喜欢,难道去讨爷们喜欢,”见郑衍还要反驳,她眉梢一抬,“嘀嘀咕咕什么,好好站着。” 郑衍无奈,但见她压着嗓子说话的样子十分可爱,心里剩余的几分担忧紧绷全都消失了。在这个被发现身份可能就不能活着离开的险恶环境里,他刚才忐忑不安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笔挺站立,以他视线角度可以看到舒仪的发顶,他仔细瞅着,发现她发钗上的流苏微微晃动,有一缕搭在发上。他忽然就心痒起来,很想像舒轩那样,伸手为她拨正。 他胡思乱想了片刻,刘阀的人已经到了。其他几家都带着两个侍从,刘阀身后却紧跟着两个东宫府卫。来的是家主刘览和刘皓。郑衍先前担心自己虽然脸上做了改变,但是身形动作形态却难以掩饰,容易被刘阀的人认出来,万一无意中被道破就是祸事。现在才知道是多想了,刘览看到殿中坐着的都是各大门阀的小辈,自持身份,沉着脸入席。刘皓身宽体胖,脸上却是愁云惨淡,对身边事物一概不理。两人还哪里注意得到郑衍。 郑衍长长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不是滋味。刘阀是新阀,发迹在二十年间,平时还不显露,关键时刻却暴露底蕴不足的缺点。只看其他几家都是谈笑自若,不受宫中气氛压抑的影响。刘览辈分最大,却无这份风骨。 四家刚坐定不久,太监通传,太子殿下到。 舒仪舒陵站起身,展阀沈阀都不例外,唯独刘阀,脸色更是难看,像是沾了灰的锅底似的。肥胖的刘皓先站了起来,去扯刘览的袖子,刘览心有不甘,心里暗想明明四皇子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奈何形势比人强,他扭扭捏捏地站起身。 太子身着头戴衮冕,白珠垂九旒,身着紫色袍衫,腰束玉带,肩上绣有日月图案,这已有僭越之嫌,席间几家都看在眼里,各自神色隐晦——太子用意实在太过明显。 太监叫起,舒仪站直身体,一眼看到跟随在太子身后一个令人意外的人,杨臣。 宫人立刻在殿中增加桌椅,杨臣神色自若入席。 殿内秉烛高燃,光线充足,如同白昼。郑信在殿中扫视一圈,见到除了刘阀,其他几家没有家主出席,全是年轻一辈男女,心下有些不悦。首先问沈阀,“宫中邀请,沈家主怎么没有来?” 沈璧起身,深深行礼,“家妹婚事已定,有许多俗物需要操持,家父两日前已经离京回隆洲。” 其他几家都骂了一声“滑头”,这沈家真如传闻中一样,一有不对遛得跟兔子一样快。 郑信看到展阀也只有展仲一人,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转向舒家,皱了皱眉,问道,“舒老太公病逝,孤亦十分哀思。需知房需柱,树需杆,家中怎能无主事之人,舒氏是百年门阀,更不可久悬家主之位。” 这话的意思显然在说,怎么舒家就派了两个黄毛丫头来。 舒仪起身道:“殿下,舒家有家主。” 郑信诧异:“是谁?为何不来宫宴?” “我。”舒仪声音清脆地回答。 郑信愕然,在座人等都是一脸吃惊。之前一直流传舒老宠爱孙辈排行老七的姑娘,要立为家主。但这传了许多年,也只是传言而已。怎么就能成真呢,且不说外间流传她身无长物,不学无术,就说年纪也实在太小。和其他门阀的家主站在一起,画面太美……其他门阀都不愿再想下去。 简直是胡闹,郑信险些骂出口,脸色微僵,“舒家其他人没有意见?” 这话说的太过直接,分明不相信舒仪的话。 舒仪也不恼,反而笑了笑,气定神闲,“正如殿下为储君是陛下金口玉言钦点一样,我的家主之位也是祖父生前亲口允诺,继承是顺理成章的事,其他人有意见又能如何。” 郑信真是没想到她还能扯到自己头上来,就好像她的家主和自己的皇位直接挂上了关系,要是自己否认她,就如同否认了自己。 郑信嘴角抽了抽,“舒老太公真是独具慧眼。” 舒仪不谦虚地点头,“祖父一向有识人之明。” 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殿中众人心道。 郑信不愿再和她多话,怕她听不懂画外音还要继续自吹自擂,摆摆手让她坐下。等看到刘阀时,他仅仅扫了刘览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今天请诸卿来,主要是为两件事。”郑信道,“一则,父皇病重,暂时无法料理国事,由孤暂代,孤在朝廷根基甚浅,举步维艰,诸位都是名门出身,与朝堂干系极深,以后孤有什么不解的地方,还要有赖各位指点。” 几家人忙不迭说不敢。 郑信又道:“第二件事倒是简单,宴后诸卿陪我一起去给太极殿请个安。自从猎场回来,父皇养病未上朝,想必对诸卿也是想念。” 这话对展仲、刘览还算可以,像沈璧沈琅舒仪舒陵这样根本未入朝的门阀子弟就是无稽之谈,幸好众人都知道今日太子只想摆个样子,于是齐声应诺。 郑信见无人反驳,刘阀尽管脸色黑沉,却也不敢当面翻脸,心情大好,拍了两下掌。宫女从殿门两侧鱼贯而入。虽是冬日,殿内有地龙,煦煦如春日般,宫女身着春衫,尽显窈窕身姿。 郑信趁机观察众人,在座都是名门贵胄,还不至于看见美女就失态,众人表现如常,只有刘皓瞥了两眼,也是好奇居多。郑衍视线向右,正好看到舒仪颐指气使,把上菜宫女指使地团团转,宫女忙中出错,打翻一个汤盆,汤汁飞溅到舒仪的衣裙上。 舒仪呵斥一声宫女,蓦然站起身,提出退席去换衣裳。 太子见她刁蛮任性的样子,简直把皇宫当成了自己家,很是厌烦,心想舒家只怕瞎了眼才会让她当家主,挥手同意她离席。 舒仪点了身后的侍卫,由宫女领路到了西面一处偏僻殿室,宫女刚才被舒仪一顿训斥,心中害怕,先奉了一杯热茶来,嗫嚅施礼道:“我去给姑娘找身合适的衣裳。” 舒仪眼角上挑,抚着腰间的五色宫绦道,“秋香、黛蓝、水绿、鸦青颜色我不穿,衫襦也需换一件,就藕丝衫字郁金裙吧,不要别人穿过的,给我寻一身新的来。再找个会梳头的人来,等换了衣裳再重新梳个头……” 宫女不过是宫中一个普通当值的,哪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听到舒仪一连串的要求,她垂下脸,哀哀道:“姑娘,各宫都封禁了,奴婢只能去浣衣局寻一套,您先将就着,别误了酒宴。” 舒仪冷哼:“不行,我舒家姑娘岂有将就的。” 门阀子弟出身高贵,骄奢不在少数,连太子对门阀都是安抚为上,宫女不敢反驳,无奈苦着脸离开。 舒仪一时叫人添茶一时让人焚香,没一会儿,偏殿中伺候两个宫女借口前殿缺人走了个干净。舒仪对门口的太监说衣服送来之前想休憩一下,不许人打扰。太监忙不迭答应,掩上殿门,发现门外有舒家的侍卫,心想既然有人守着,离这个烦人的祖宗远点才好,拔腿就走。 郑衍眼看转眼宫人们都躲得不见踪影,暗自佩服。转身进了殿内,看舒仪没事人一样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你这气人的功夫怎么练的,也没见你骂人,怎么她们看了你都要躲?”郑衍取笑道。 舒仪道:“这还不容易,说话要阴阳怪气,态度要居高临下,要求要极尽挑剔。” 郑衍一想,果然是这么回事,笑着摇头,又问:“现在怎么办?” 舒仪手掌朝上向他面前一摊,“拿来吧。” 郑衍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笺,放在她的手里,“太极殿守卫重重,想要把信传进去千难万难,你可有把握?” 舒仪把纸笺收起,“一分把握也没有,但总要试一试。” 郑衍道:“我陪你去吧。” “你武功又不好,跟着我是拖累,还是守在这里吧,万一有人来了,就说我休息呢不许打扰。” 郑衍听她嫌弃,噎得久久无语,等人真要走了,他拦在门口,“不行,光有我的亲笔书函也没用,父皇向来多疑,现在又是这种情况,万一他不相信怎么办,冒险递信全白费了。” 舒仪道:“我一个人去还有把握不被发现,带上你可真不一定。” 郑衍一咬牙,“宫里我熟。” 舒仪朝他瞪眼,在舒家商量时,由她单独去传信,没想到刚开始实施郑衍就不按计划来。 郑衍毫不示弱和她对视,声音放软道:“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拖累你的。” 时间紧张不容浪费,舒仪无奈,叮嘱道:“那你可要当心,宁可失败也不要暴露。” 郑衍听她这样说,心口一甜,点头道:“你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放不下心,却没有多余选择,两人从偏殿走出,周围果然没有宫人守候。走到殿后,舒仪脚尖一点,身体轻飘飘扑上一株高出围墙的大树上,四下扫视,前后各有一列兵士巡视而过。 郑衍没有她那般高明的身后,胜在手脚灵活,顺着树干爬上树。 兵士走后,两人先后从墙上跳下。郑衍头一次做这种勾当,落地之时还是舒仪伸手托了一把才站稳。郑衍脸上有些抹不开,连忙道:“我能行。” 舒仪观察左右,正要往花丛旁的小径走,郑衍反手拉住她,“跟我来。” 太子在临江宫设宴,离太极殿并不远。两人从墙后窜出,速度飞快地穿过一小座假山和竹林。郑衍熟悉宫中地形,指的地方都是近路。路上遇到两次兵士巡逻,都被舒仪提前发现而避过。 太极殿恢弘壮阔,虽然是在冬季,花红草绿仍带绿意,生机勃勃与别处凋零截然不同。舒仪和郑衍躲在一块造型奇特的巨石之后,看着宫殿外三步一人,成对站立的宫人和侍卫,心中沮丧。 舒仪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留着,我去探一探。” 石头后面空间狭小,两人靠在一处,正事当前谁也没有察觉,舒仪这一开口,微微的热气就吹到了郑衍的耳后,他耳廓一热,微微转过脸,视线所及正是舒仪秀气的下巴和嫣红的一点唇,郑衍脸皮蓦然发烫,等听到舒仪的话,他大吃一惊,手掌一张,抓住舒仪的手。 “别去。” 舒仪道:“事到临头哪有退缩的道理。” “这里守卫森严,别说是个人,就是只鸟飞过都得留痕迹,你轻功再好,还能躲过那么多侍卫的眼睛?” 舒仪方才想的是声东击西的法子,但是风险不小,听郑衍似乎话外有音。她问:“说的好像你有什么好办法?” “还真让我想到一个,”郑衍笑道,“有一个人可以把信顺利送进太极殿,还能让父皇完全相信。就是我们要绕些路。” 舒仪心算时间,还有些空余,问道:“把握大吗?” 郑衍看着她尽在咫尺的脸蛋,心口热热的,反问道:“你信我吗?” 舒仪眼看一队侍卫执戟巡过,忙压低了身体,等脚步声走远才道:“别废话了,到底什么办法?” 郑衍对她咧嘴一笑,指向来时的通道。两人原路折返,到了园中三岔路口,郑衍选择向西行的小道。 舒仪一肚子的疑问。与刚才通往太极殿截然不同,这条路越走守卫越少,天色也逐渐暗沉下来,层云蔽月,宫中处处点灯,无论是临江宫还是太极殿,都是灯火通明,隐有丝竹声响动,唯独郑衍领着走的方向却是一片漆黑。 周围没有侍卫与宫人走动,舒仪轻松一些,忍不住问:“你不是走错方向了吧,这是去哪里。” 郑衍惊喜道:“到了。” 两人前方,有一处殿宇独伫,墙内两棵老榕树,树冠团团,遮住了一半的瓦顶。 郑衍上前推开门,竟没有任何人看守。 舒仪此次进宫,一路所见都是守卫森严,明岗暗哨无数,想不到居然还有一处地方完全没人看守。 郑衍熟门熟路,直接来到微微透着灯光的左侧殿,轻敲门。 很快有小太监来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侍卫和一个盛装少女,脸上惊讶的表情无以复加,“你们是谁?” “告诉皇叔,郑衍来了。” 小太监吓了一跳,殿内一道声音响起,温润清朗,仿如磬石,“进来。” 舒仪如遭雷亟,怔在原地。 郑衍露出一丝喜色,走了两步发现身后没有人,以为舒仪有顾忌,忙道:“别怕,是我皇叔,安阳郡王。” 舒仪嘴里有些泛苦,上次那场分别仿佛还发生在昨天,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她跪在地上重重磕头,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缘分就此断绝。从此以后,师徒不再,形同陌路。 没想到,才隔了短短时日就要见面。 舒仪心里如滚水一般翻滚了几轮,脚下沉重如灌铅,难以挪动。 郑衍折回来,牵了她的手,“随我来。” 他心中也暗暗称奇,原以为舒仪胆大心细,什么都不怕,原来还有这么谨慎胆小的时候。 “皇叔最是温和好说话,你不用这么担忧,要说现在宫里能做到这件事,只有皇叔。”他一面走一面轻声解释,见舒仪还有些恍惚的样子,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舒仪还没有反应,郑衍却觉得手掌里包裹的小手皮肤细滑,柔弱无骨,让他心头一荡。 郑衍咳嗽两声,赶紧放开她的手。再去看她脸色,没发现在意表现,他既庆幸又有些说不明白的失望。 进得殿内,只桌上点着一盏残灯,亮光如豆。桌后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而立之年,只穿着一身鸦青夹纱常服,脸上挂着淡笑,风神俊秀,气度高华。 舒仪只望了一眼,不自觉垂下头。 郑衍唤:“皇叔。” 郑穆道:“你是伪装入宫的?” “皇叔怎么知道?”郑衍讶异,郑穆是眼盲之人,初见之人也许难以辨别,但是他怎会不知道,目不视物,如何能知道他现在做了乔装。 “你要是平常的模样,这里的宫人怎么会认不出。”郑穆淡淡道。 郑衍笑道:“果然瞒不过皇叔。”,他走到桌旁,和舒仪依次坐在椅上。 “还带了人一起。”郑穆道,口气肯定并非疑问。 郑衍道:“是舒家的姑娘,舒仪。” 舒仪原想装聋作哑胡混过去,谁知被点了名字,她心一下子吊起,硬撑着平静道:“请郡王金安。” 郑穆神色波澜不兴,像是初次见面般客气道:“我这里想来冷清,少有人来,招呼不周。” 听他这样说,舒仪有些心酸,深吸口气,才平复些情绪,答道:“是我们叨扰郡王了。” 轻轻一脚踢郑衍。 郑衍受她提示,马上停止寒暄,把去太极殿送信的事说了一遍。 “从陛下那里要到旨意或者信物,调动羽林军……”郑穆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问道,“要避开太极殿太子设下的所有耳目,只怕不易。” 郑衍道:“别人我不知道,皇叔定是有办法的。” 郑穆笑了一下,“少给我灌迷汤,传信不是难事。但你应该知道,你们兄弟的事,我不想掺和。” 郑衍立刻面色一正道:“要只是兄弟间的事,我怎会来烦扰皇叔清净,太子现今所作所为,称得上是犯上之举,还望皇叔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郑穆默不作声,似乎陷入沉思。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如一尊玉像。 殿内无声,时间胶凝。 过了许久,郑穆终于开口:“拿来吧。” 郑衍顿时高兴,看向舒仪。 舒仪这才想起纸笺在自己身上,从袖子里取出。 郑衍转递给郑穆收起。 “皇叔,我和舒仪必须马上回去,给父皇传信之时必须要快,等临江宫宴会结束,太子会带四阀的人去给父皇请安,这是最佳时机。” 郑穆点头道:“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去太极殿。“ 郑衍和舒仪告辞离开,天色已暗极,两人加快工作回到临江宫,仍旧翻墙而入,从树上跃下。刚到偏殿,就听见两个宫人在争执,互相责怪对方没有看好舒仪,现在人也找不到了,太子举宴,此时去禀报必要受重责。 郑衍挑了挑眼皮,示意舒仪“怎么办?” 舒仪斜他一眼,大喇喇地走出去,两个宫人见了她又喜又惊,还未说什么,舒仪先发制人,斥责两人道:“寻套衣裳要那么长时间,我睡了一觉都找不到人伺候,还要自己出来找茶喝,你们是哪个宫的,我定要与太子分说。” 两个宫人吓得连忙请罪,谁也没有心思去问舒仪去了哪里。 等舒仪换好衣裙回到正殿,酒已过三巡,饭菜都冷了。舒陵朝两人看过来,舒仪炸了眨眼,舒陵明白事已成功,心中大喜,按捺住神色不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展、沈两家在席间对太子多有迎合,世家名门之人,口若悬河,引经论典,奉承的话说起来烟火不沾,不着痕迹,太子不由喜笑颜开。等到宫人来提醒天色已晚,郑信才收起笑容,领着四阀去太极殿请安。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太极殿前,看到甲胄分明,持戟如林的府卫,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好。原先就知道太子紧闭宫门,现在一看,实实在在就是逼宫篡位,连陛下都困了起来。 除了展阀,其余三阀的人心思各异,甚至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郑信还不知道众人心里所想,对太极殿内宫人喊话,说四大阀门的人前来拜见。 不一会儿,殿门打开,安阳郡王郑穆和太极殿宫监许谷走了出来。宫监送他走下阶梯,含笑道:“郡王有闲多来看看陛下,陛下心里高兴。” 郑穆道:“公公莫送了,陛下身边还要人伺候。” 旁边跑来一个小太监,正是之前郑衍舒仪去时开门的那个,走到郑穆身边,为他指路,两人慢慢离开。 此次宫禁时安阳郡王正好留在宫中,所以一并禁在宫中,只因郑穆时常入宫,太子对他比较熟悉,再加上眼盲,太子也就不曾提防,其他人都被禁足宫中,郑穆来去倒没有多大限制。 郑信见他从太极殿出来,只认为他是来陪皇帝说话解闷,并不做多联想。 许谷送走郑穆,这才转身面对太子一行,语气比之刚才不知道冷淡了多少,“诸位稍等,容小人去通禀。” 郑信脸色一沉。 许谷去了一趟殿内,过了一会儿出来,身后带着一个小太监,手上捧着木盘。 “陛下疲了,诸位在这里叩个头就行了。” 郑信大怒,心想自己带着四阀的人来拜见,就是想告诉皇帝自己是众望所归,天下归心,门阀都已经被自己收服。谁知连殿门都不让进,天寒地冻,就在殿前行跪。让他太子的尊严全然扫地。 可不等郑信发作,舒、沈、刘三阀听到许谷的话,毫不犹豫立刻跪倒行礼,对着太极殿三呼万岁。 展仲打了个激灵,慢了一步,看了太子一眼,跟着跪倒。 郑信满眼不敢置信,方才在临江宫对他还百般奉承的人,现在对着太极殿,一句微词也没有,反而将他冷落在旁。冷风簌簌,将他刚才饮酒微酡的脸瞬间吹凉了。 郑信站在台阶上不言不语,脸色渐沉。 许谷(gu)道:“陛下说了,今天进宫的大都是门阀氏族里的小辈,这里有些赏赐,给诸位赏玩。” 郑信暗道,被困在太极殿,居然还能知道今天宴请的是谁,听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指四阀来人都是小辈,不起作用。想到这里,郑信森寒的目光朝许谷看去,许谷却浑然不惧。 四阀先后上去领赏,皇帝真把他们当成了小辈,赏赐的物品还有笔墨纸砚。沈家兄弟得了一套。郑信担心其中有夹带字样,示意府兵上前查看。 笔墨纸砚被由内而外,仔仔细细查看。 到了舒仪舒陵,得到的是珠花和玉佩。府兵仅仅望了一眼就放过。 舒仪拿过玉佩,心道:成了! 只看玉佩上的宫绦,她就知道这是件旧物,宫中赏赐岂会给件旧物,玉佩质地平常,雕刻更是粗劣,绝非宫中常品。舒仪猜想这就是皇帝要给寇易的信物。 赏赐完毕,许谷带着小太监返回太极殿。 太子站在台阶上一言不发。 众人眼见气氛僵硬,赶紧请辞。别说那三家,就是展仲也有一丝尴尬。 太子冷哼一声,甩袖即走,不再理会众人。 舒仪舒陵今日已达成目的,没必要再留着,和众人告辞后迅速离开。郑衍扮作侍卫紧跟在后。 到了宫门口,舒家姐妹正要上自己马车离开,忽听到身后有人喊“留步”。舒仪回头,杨臣疾步走来。 “杨公子有什么事吗?”舒陵问道。 “此处说话不便,两位姑娘且先行,我让马车跟在后面,到了安静的地方再说。”杨臣笑着道。 他穿着文士服,一派温文尔雅,叫人生不出恶感。舒陵也好奇他要说些什么,于是答应。 马车开动,舒仪靠在靛蓝引枕上托着腮,一脸若有所思。 舒陵道:“信物已经到手,你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舒仪半眯着眼,轻轻摇头,“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妥。” 等舒陵问什么不妥,舒仪又不能详尽说出。这种不妥的感觉在宫里有就有了,直到杨臣追上来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仿佛有什么关键被遮盖了,她几乎快要触摸到,却又隔了层模模糊糊的烟雾。 舒陵笑她多心。 从皇宫出来,过长桥,经太微街,路上行人稀少。杨家的马车赶了上来,和舒家并行。杨臣隔着门帘对舒家姐妹道:“我今日进宫时,听说太子前两日训斥了右卫率张昭,刚才在永安门看到张昭正在值守,脸色果然不怎么好。太子性情难测,你们姐妹在筵席上可有感到异常之处?” 舒仪舒陵面面相觑,脸色乍变。 舒陵道:“太子殿下性情温和,我们姐妹并未察觉有何异常。” 杨臣笑道:“那就好。天色已晚,我且先行一步。” 杨家快马加鞭,车轮辘辘,很快消失在街头。 “他……是什么意思?”舒陵神色微凝。 舒仪冷笑了一声道:“这是催着我们动手呢。” 舒陵吃了一惊,“果然不是我的错觉,他提起张昭,分明是暗示他与太子不是一条心,又说张昭今日在永安门当值,难道杨臣知道我们要有动作?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们刚才在宫里露了馅?” 舒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舒陵才算冷静下来。 “怎么办?”舒陵眉头皱得死紧,“机事不密反为所害,我们被识破了。” 舒仪道:“他要是太子一系,我们只怕连宫门都无法走出,姐姐先且安心,他是趁机来卖个好。” 舒陵心下稍安,细想了一圈,觉得杨臣卖好的可能更大,有些奇怪道:“杨老是太子师,现在却故意来卖个人情,看来太子真是应了那句失道寡助,现在唯一死心塌地的只有展阀了。” “展阀给给刘阀吧。”舒仪道,对着车门外喊道,“速速回府。” 舒陵明白她的心意,事到临头,反而有些唏嘘,“当真要今夜动手?” 舒仪道:“宜快不宜迟,迟则生变。” 郑衍在车旁把两姐妹的话听在耳里,心里也疑惑杨臣怎么站到了自己这边,面对即将要办的大事,他反而更沉得住气,按辔徐行,神色肃穆,脸上棱角分明,分明已褪去了少年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皇帝的信物既已到手,按舒家之前定议,先持信物让寇易出兵,如杨臣所说,最佳的选择就是永安门。按路程计算,顺利无误的话一个时辰可以进入宫门。 携皇帝信物不容有失,只能是郑衍或者舒家人,舒仪舒陵女儿身多有不便。舒仪回到家中就换了一身男装,头发束起,鬓旁无发,露出光洁的脸蛋,看起来十足一个翩翩少年公子。舒轩从她手上拿过玉佩,说道:“寇易手下军士众多,姐姐出入不便,还是我来。” 舒轩带着侍卫离去。 舒陵舒仪把府中卫士分了几路,一路保护郑衍,另几路却是去京中各家报信。刘阀,沈家都要打招呼,防止他们不明就里,听到动静采取什么举动扰乱计划。两阀在京中根基深厚,家将众多,用的好是两股好助力,用的不好添乱也够呛。 舒仪甚至留了两个侍卫在羽林军入宫后给展阀报信。 舒陵道:“如果顺利,今日过后展家必然倾覆,你怜悯他们?”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这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舒仪道,“今日过后,只要刘妃娘娘安好,刘阀必然一飞冲天,你说以后他们要把矛头对准哪家?留着展阀,就是给刘阀找点事做。还有沈阀,这次也该给他们留点功劳。门阀林立才能共存,一家独大是找死之道。刘阀是新阀,难免狂妄以为自己能独大,这么多年,我们家岂能不懂这个道理。” 舒陵和几个舒家主要管事听了,久久无语,心下却佩服,舒仪年纪小小,计谋与眼光在门阀年轻一辈中堪称皎皎,犹如舒家明珠,已经开始展现光彩。 ———————— 郑衍卸了伪装,换回自己的衣裳,留在书房内等音讯。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这才信服自己当初做的决定,舒家行事机密,动作迅速,才短短一日,就已经掌握了改变大局的关键。今夜行动是关键,他坐了一会儿就觉得闲闷,度日如年,索性推开门,让冷风吹进房内冷静头脑。 窗外正对着舒家后院,廊上点着几盏灯,照的园中景致萦回曲绕,树影婆娑,园中一小片梅林,正是花开时节,清香盈鼻,随风飘来。 郑衍抬眼一瞧,几个人影从边门穿园而过,当中一人身量纤长,穿着一袭玄色夹絮襕袍,身姿挺拔,面容白净,明明是女儿身,却做了男子打扮,事实上,她没有十分颜色,但眉似远山,齿白唇红,韵格非常,与一般女子截然不同。郑衍见过的女人里,各色各样,如千娇百媚,如矜贵雅致,如冷若冰霜者不知有多少,可谁也不及舒仪这般风采端妙,令他时不时会想起她的样子,心口也跟着微微发热。 舒仪在园中如有感应,抬眼朝书房方向看来,对上郑衍探究的目光,她微微一笑。 郑衍心里砰砰直跳,动作快如闪电合上窗户。 —————— 过了大半个时辰,侍卫前来报信,玉佩果然是皇帝的信物。原来皇帝前些年乔装出行,寇易陪伴在旁。君臣两人路上打趣,都以身上玉佩为赌注,最后是皇帝获胜,寇易取下身上玉佩交给皇帝。他家境贫寒,身上所带旧物都是寻常。这就成了君臣两人之间的一桩趣事。 舒轩拿出玉佩,寇易虽吃惊却立刻下令调齐羽林军,连夜行动。 舒家闻讯立刻配合。舒陵留在家中以防有变。舒仪带着一队侍卫护送郑衍前去宫门。 初更刚过,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簌簌如撒盐。 此时已是春季,这雪来的有些异常。 郑衍双手平摊,感觉到丝丝冷意,在脸上搓了几下,整个人立刻警醒。等他看见舒仪走近,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站在园门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郑衍不知从何处就生出无限勇气,仿佛眼前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有胆去闯一闯。 他翻身上马,拔出佩剑朝天一指,“诸位,随我进宫救驾。” 舒家侍卫众声应诺,一行人飞马赶鞭,朝永安门奔去。 铁骑铎铎,一夜不知惊碎多少京城人的美梦。 ———————— 郑衍舒仪来到永安门,羽林军已抵达。领头之人正在和永安门值守将领张昭对话。此人年约四十,眼窝深陷,鼻阔嘴厚,腰背宽厚,看起来铁塔似的一座,正是羽林军统领寇易。 宫墙上张昭离得远,看起来却清瘦许多。寇易劝说一阵,张昭已是意动,对是否开宫门却总是犹疑。 舒轩冷眼旁观,对身后侍卫道:“拿箭来。” 侍卫递上箭,舒轩拉弓上弦,嗖的一声,一支箭直冲宫墙之上,擦着张昭的帽子而过。张昭尖叫一声,坐倒在地。 寇易大吼一声:“张昭,尔等还不清醒,附从谋逆,你张家有几个脑袋够砍,还不快点开宫门。” 张昭被一箭下破了胆子,再被寇易这一句话惊吓,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太子所做他岂能不知道,再看墙下黑压压一片羽林军,刀剑粼粼反映着雪光,暗藏杀机。 张昭一身冷汗,带着两个心腹干将亲自去将宫门打开。那一边早有人疾奔朝东宫通风报信去了。 寇易这边一夹马腹,朝宫内去,身后士兵跟随,脚步声震动了整个宫廷。 “舒少爷箭法惊人。”寇易一边行一边说,对舒轩不吝赞赏。他是泥腿子出身,官场升迁犹如夹缝求生一般艰难,对门阀之人向来敬而远之,心里多少带着看不起的情绪,这些年在官场所见,不知道多少纨绔子弟,身无长物窃居高位,只是他没有想到,舒家这个年轻少年,不到弱冠之年,处事冷静,武功高超。按说这个年纪,他年轻时也没有这般了得。 舒轩只是淡笑,并未谦逊。 寇易含笑摇了摇头,看来门阀世家出身的,脾气都差不了多少。 —————— 舒仪郑衍这一队,看到永安门破空一箭,随后宫门打开。守门的侍卫宫人躲闪在一旁,羽林军蜂拥入内。 郑衍忍不住喝道:“好箭。” 舒仪提醒他,“我们也该快些进去,莫要落后于人。” 郑衍听她这一句,先是怔忪,手按着缰绳没有动作,侧过脸来看着舒仪。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瞳眸黑亮深沉,却又隐忍着,情绪翻滚,复杂莫名。 舒仪却从他的眼里读懂了许多。她超后一挥手,舒家的侍卫齐齐向后挪动。为两人劈开一个空间。 “殿下,”舒仪悠悠开口道,“事到如今已不容你退缩了。进宫之后,我们要去的地方只有太极殿。肃清东宫乱党,保皇救驾,您要第一个出现在陛下的面前,让他看到你。才不枉费这两日的辛苦。” 郑衍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羽林军一动,太子大逆不道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储君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可真的面对这一刻,他居然有些畏惧与胆怯。 储君与藩王要面对的,从来就不同。 在他看来,过去的那些年里,郑信一直都是合格太子,聪明仁孝,公正贤达。是兄弟里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可是过了今日,他将会有什么下场,流放已是郑衍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郑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舒仪看他神色莫辩,徐徐道:“今晚过后,宫中形势大变。京城中只留有两个皇子,殿下救驾功不可没,如果不往前走一步确立名分,以后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情况只会变得更加凶险。” 郑衍身体一震。 舒仪又道:“殿下生于皇家,应该知道,争与不争,向来不由自己决定。既是如此,不如放手一搏。明王德王不在京城,远水不解近渴,这就是他们最大的短处。想来也是天意如此,要成全殿下。殿下何必要做退让。” 君权神授,皇帝是就是天子,只有顺承天意的人,才能成为人间帝王。帝王的儿子同样如是。 舒仪说完这番话,郑衍苦笑了一下,长长吐了口气,道:“舒仪。” “嗯?”她看着他。 郑衍与她相视而笑,“我从没想过,和你相遇会变成这样。你说,这会不会也是天意?” 舒仪炸了眨眼,一双黑眸如黑夜中的宝石般。 “殿下,先把重要的天意确立了吧。” 郑衍朗声大笑,提缰行马朝宫门奔去。 身为郑氏的皇子,软弱只能一时…… 这片大好江山,终还是不忍辜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宫变的消息传到东宫,郑信从睡梦中惊醒,他方才做的还是位居九五,群臣归心的美梦。醒来却发现早已变成一场噩梦。怒火与恐惧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 郑信匆忙穿戴好,疾跑奔至宫门,耳边已经听到马蹄与兵戈交击的声音,他冷汗涔涔,满头大汗,东宫的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有的甚至就瘫软在地。 郑信深呼吸几口,来不及穿上大氅,他转身回殿,抽出墙上的配剑。 寝殿内跑出一个仅着寝衣的女子,她跑的焦急,连鞋也未汲,想是已经知道外面的情况,满脸泪痕,正是太子妃展氏。 “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马上告知展家,孤已经是绝境了,能平安过了今夜,日后富贵共享。” 太子提剑奔出宫去,展氏呜咽一声,蹲在地上哭成了泪人。 羽林军由永安门入宫,一路并无抵挡,行进没多久,东宫左右卫率帅府兵前来伏击,两厢战成一团。羽林以救驾为名,府兵以平乱为号,两方兵马皆知此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绝无幸绕,短兵交接,战况激烈。 两卫率于府兵中脱颖而出,很快就找到领军的将领,手持长戟冲了上来,分别和寇易和舒轩站成一团。 郑衍远远看见两方拼杀,血流成河,嘶吼声,悲鸣声不断充斥在宫殿中,目光里不禁流露出几分伤痛,前方已入如修罗战场一般,他只能弃马步行。 “可有人看见太子?”郑衍高声问。 身旁护卫的侍卫极目远眺,纷纷回答没有。 舒仪下马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道:“太子已是末路,唯有拼死一搏。和我们一样,他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处。” 郑衍朝太极殿的方向望去。 侍卫们围成一圈,护送着郑衍和舒仪朝太极殿的方向奔去。 越是靠近太极殿的方向,越是寸步难行。一行人并未找突围的机会,反被困在了乱兵中。东宫两卫率多年深受太子恩宠,也已参加到太子举兵的行动中,无论太子是否大逆不道,是否谋逆篡位,他们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所谓尽忠,正是这一刻。 东宫府兵上下一心,杀气腾腾,气势惊人,竟挡了下羽林军的冲击,场面胶着起来。 太极宫内侍卫本就是皇帝近卫,太子围宫时并未屈服,现在眼看阖宫都乱了起来,厮杀处处,这些侍卫依然不为所动,尽忠职守,守在宫殿外如标枪一般。 宫监许谷到殿外观察形势,看了一会儿,喟叹一声。 旁边忽然有声音问:“公公叹什么?” 许谷回身,见安阳郡王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站在太极殿的回廊下。 “郡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许谷含笑道,仿佛不见宫内兵戈。 “现在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安全,我也是来躲一躲。”郑穆道。 听他说的如此直白,许谷笑起来,道:“郡王来的正好,陪陛下解个闷,外面的乱子持续不了多久。” 小太监退到一旁,许谷领着郑穆往殿内走。 郑穆又问:“方才公公叹什么?” 许谷眯了眯眼,静了须臾,想起郑穆终究是个眼盲的,这才道:“我叹有些人,命数极贵,不争不抢,只需要耐心等待,有些东西终究会是他的。何苦来哉。” 郑穆没有接话。 太极殿内通夜烛火未熄,内外敞亮。许谷在灯下看郑穆,他面色平静,充耳不闻外面战事,眉眼俊朗如玉雕一般。 许谷想起,二十年前,郑穆被接到宫中,御医对他身上遗毒束手无策,以致醒来就已双目皆盲,郑穆脾气极大,每日在宫中打打砸砸,对宫人非打即骂,谁听到要去他宫里伺候都觉得倒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位郡王收敛了脾气,日渐沉静,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竟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 世事变迁,真难预料,许谷心中感慨。 郑穆却在此时声音低沉的说道:“这世上的事物可没有命定的,不去争不去抢,错失了就是遗憾。” 许谷不妨他突然说出这话来,细品一下觉得大有深意,还想再说什么。 郑穆提醒道:“到了。” 两人已来到皇帝寝宫门前,许谷心想,怎么眼瞎的还能知道。他躬身对殿内禀,“陛下,安阳郡王觐见。” 苍老暗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让他进来。” 许谷推开门,提示有门槛,等扶着郑穆进殿,他转身出门,顺手关上殿门。 皇帝寝宫当门这里竖了一面宽大的屏风,上面绣着“松鹤延年”的图样,已放得有些陈旧了,边角木头已有磨损,绣图色泽却依然鲜丽,除了宫中老人,很少有人知道,这幅绣品出自先皇后展氏之手。 郑穆绕过屏风,走入殿内。 皇帝坐在御案之后,桌上摆放着一副棋子,下到一半,却无对弈之人,显然全盘都是自己互搏。 “来的正好,来参详一下这盘棋,朕有些糊涂了。” 郑穆慢慢走至御案前,伸手摸了摸椅子,坐下后笑着说,“陛下忘了臣目不视物了。” 皇帝将手上黑棋放在棋盘天元位置,笑了一声道:“朕一时忘了。” 不是忘了,而是心乱了。郑穆心里清楚,不置一词。 “外面如何了?”皇帝问。 “战况还未分明,东宫困守一隅,终将力竭。”郑穆缓缓道,口气平淡至极,比亲眼所见之人对战事分析地更为精准。 皇帝握紧了掌,神色变了又变,在无人可见的殿室内,面前坐着的人又看不见,这位帝王终于松懈了防备,露出真实的神态和目光,竟是有几分哀伤与惋惜。 “太子……错太多。” 天子,天子,上天之子,终究还是不免有人伦亲情,在这个宫殿内,仿佛最不需要的东西,此刻却出现在皇帝的身上。 郑穆微抬眉,“太子,还未走到最后一步。” 聪明之人说话向来留有余地,皇帝眯起眼,知道他的言外意。太子重兵将他困在太极殿中,却并未作出下一步举动,到底是因为忌惮,还是亲情……身为父亲,心底还有一丝希望,这是出于纯孝。但作为帝王,盘算的却是得失。 皇帝感慨来的快,去的更快,眨眼之间,那点微薄的感情仿佛就在他身上消失了。 “太子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皇帝道,“这个逆子,我也想知道,他会不会做绝了。” 郑穆淡漠地笑笑。 殿外厮杀声渐渐靠近,有侍卫跪在殿前报讯,说东宫府兵阵型溃散,支持不久。 正如郑穆预测那般——皇帝闭了闭眼,他本是重病之人,这些时日被困在太极殿内,被太子激出一股气,反而气血通了许多,今日兵变之前他早有准备,精神大好,让太监扶着坐到御案前。 抚摸着玉玺,皇帝脸上泛起红潮,那是坐拥江山站人间之巅的豪气。 太子的举动他并非不理解,相反,这是生于皇家的父子,兄弟才能明白的感受。 错就错在,太子太急。 江山国祚,朕给,你可以拿。 朕没给,你不可以抢。 这就是皇帝的底线。 僭越者,死。 皇帝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不知是不是为太子遗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穆眼眸空洞一片,平静如水地说道:“陛下养好龙体,才是社稷之福,其他都可以暂放一放。” 听他提起身体,皇帝脸上反而添了一份忧愁,他静默了一瞬,问道,“朕的几个儿子,你觉得谁还可以为太子。” “臣是眼盲之人,不敢妄议。” “我们堂兄弟之间说说,有什么关系,”皇帝道,“说起来,老大武勇,老三有文才,老四,太过年轻了些。” 听他的口气,显然有些偏向郑衍。郑穆道:“景王就是缺少些政事经验,有刘阀在,总可以补足一些。” 他没说倒还好,这一说勾起了皇帝沉淀许久的心事,“刘阀……门阀,”皇帝冷哼一声,“朕的儿子好好的都被他们教唆坏了。” 由此一句,可见皇帝心中对门阀心结极深,他顿了顿,又道:“这次帮老四递信来的是舒阀吧。那个姑娘,叫什么,舒仪,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弟吧?” 郑穆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神色虽无变化,却让人觉得沉凝起来。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两声,“以前你每年都要离京两个多月,去的就是江陵,朕是怕你受到伤害,就让人跟着,这才知道,你居然收了个舒家人做徒弟。那个姑娘挺聪明的,这次帮小四帮的很是地方。” 郑穆皱眉,脸色渐渐冷峻。 皇帝见他神态,徐徐道:“朕是知道你的,绝不会与门阀私下勾结。等这件事了结,小四那边我也会好好和他说的,靠门阀举事固然轻松,可随之而来的是如蛆附骨,敲骨吸髓。我郑家宗室,绝不可再纵容门阀为祸。” 郑穆手轻轻一搭,站起身,走至窗栏边,推开窗,外间两军交接,声势震天。窗外侍卫目不斜视。今夜下过一阵小雪,此时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散开,落下稀淡的月色。 冷风吹进殿中,皇帝身体虚弱,受不得风,有些不悦道,“关上窗。” 郑穆关紧窗户,又折回来。 “陛下可看见,现在宫内同室操戈,血还未干,而您的心里却已经开始计算着下一场杀戮?” 皇帝睁大眼,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声有厉色,郑穆却浑然不觉,他气度高华,行止超脱,令皇帝也不能等闲视之。 “现在庙宇之上哪个不是衣冠士族,你厌憎门阀,继位这么久做了什么,以阀治阀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这些年苦心孤诣,捧着刘阀去和几家旧阀对抗。以至于天下人都猜测你这是要换储,太子为何铤而走险,其中也有你一份功劳。”郑穆道。 他甚至直称为“你”,皇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你疯了?” “久居九五之位,没有人再和你说真话,以至于听见几句,就以为我是疯了?”郑穆笑了一声,风清月朗,哪里有一丝疯的样子。 皇帝眼神一凝,慎重起来。 “看来这些年你忍的也很辛苦,好,好,趁这个机会,朕的儿子,朕的兄弟,都让朕重新认识一道。” “太子反你,你都不诧异,我不过说了些真话,你倒是很意外。” “朕平日待你不薄……” 郑穆脸色一正,眉目凌然,“待我不薄,杀我父母,毁我王府,还让我眼瞎一辈子,也叫不薄?” 皇帝若非体弱,简直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眼中神色变换不定,黑沉沉的,满是阴翳。在皇位几十年,大风大浪早已经过几遭。先头慌乱过去,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你已经知道了,”他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当你只恨舒家,原来还恨我,忍这么多年,不愧是我郑家的子孙。” 皇帝还笑了几声。 郑穆勾起唇角。 这两人面对坐着,让不知情的人看了,准还以为谈笑声风。 郑穆道:“何时知道一点都不重要。” “哦?”皇帝问道,“那什么重要?” 郑穆沉声道:“重要的是过程,是目的,自我知道眼盲是有人故意为之,就一直想要知道原因,幸好老天不负我,让我找到当年给我配药的药童。你是觉得当年的御医全都被灭口,没想到百密一疏,留下一个知道内情的药童。他把御医换药的事告诉我。御医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郑穆谈起回忆,脸色冷峻,“能称得上有仇的,当时只有舒家,但是舒老再厉害,也不能把手伸进御医院。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只有你,当今陛下。轮血脉,我们同是太宗一脉,门阀是朝廷顽疾,由来已久,舒阀是门阀之首,扎根朝廷极深,舒老又有个天纵奇才的儿子,你担心养虎为患,就和我父王商量,借着叛贼朱耀礼起事举兵的时候,延缓救援,等他送命。我父王全照你的命令行事。等舒老发现儿子身死,你转身又把我父王给卖了。舒老一心报仇,没几年,就收集了证据,诬陷我父王谋逆,全家获罪。” “一面要遏制舒阀发展,一面又担心我父王兵权过重。这挑拨离间,一石二鸟的计谋,当真是帝王权谋。”郑穆说到这里,语气居然还十分冷静,“郑氏王朝,将权谋用到这个地步的,除了英宗,就要数你了。” 皇帝听他如此评判,脸色略有些僵硬,“你父王身死,我不是还替他留了血脉。” “如此说来还要感主隆恩了。”郑穆冷嘲一句,忆起往事,心潮起伏不定,他强压着怒火说到此刻,颇有些耐心用尽的架势。 “你今日刚坦诚布公,看来是有所依仗,”皇帝想的更深一些,“难道联合了外间哪一方?郑穆,太子已是穷途末路,景王羽翼未丰,羽林军只听我的号令。你一个眼盲之人,就算有三头六臂又能怎样,逞一时口快,还真不如一辈子隐忍下去,至少还能平安做个郡王。” 郑穆怒极反笑,“我是怕你行将就木,这些话说的晚了,你再也听不见了,岂不是无趣。” 皇帝大怒,一拍桌就要唤人。 谁知他手才一动,郑穆迅如闪电,一把擒住他的手腕。这一记痛彻心扉,皇帝张口欲唤,谁知脉门被扣,声音全咽在喉咙,变成粗嘎的嘶喘。 皇帝这时才知郑穆身负极为高明的武功,后悔已是来不及,只死睁一双大眼,嘴里呜呜咽咽的。 “陛下莫要心急,等太子与景王决出胜负,自会有人进来。何必急于一时。” 皇帝被他拿捏住,无力反抗,侍卫就在殿外,却无人能察觉。他又气又急,涨的脸色成了枣红色。 “趁还没人打扰,我来回答陛下刚才的问题。”郑穆一手举重若轻地抓着皇帝,靠回椅子,皇帝被拽地半个身体斜依在御案上,此生从未受此羞辱,险些一口气没喘上。 “陛下刚才问,三位皇子谁可为太子,不妨先听我说一下这次宫变的始末。”郑穆沉思片刻,半晌笑道,“景王狩猎受伤,京中都传是太子所为,这是起端,你查来查去,心里也怀疑太子是不是?我告诉你,这全是刘阀的手脚。你宠爱景王,抬举刘阀,早已经埋下祸患,刘阀贪心不足,使了一招苦肉计,果然起了效果。你摇头……想说什么,哦,长街刺杀,刘阀不会拿景王的性命做堵,没错。刺杀并不是刘阀安排的。当然也不是太子,你只怕是想不到,这一出,是你的三皇子,明王一手操纵的。能杀了景王,让太子蒙冤,或者重伤景王,让两人鹬蚌相争,这一招用的也很是高明,你们父子,在权谋上倒颇为类同。” 皇帝起得简直要厥过去,不知道是被真相气的,还是被他语气里的调侃所气。 郑穆谈兴很好,继续道:“太子景王果然中计,相互猜忌相互敌对。刘阀死咬太子不放,你偏偏这个时候病重不起。太子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储君之位不保。这个时候,只要泄露一点不利的风声给他,他都会铤而走险。可是什么人的话他才会相信呢?你为人自负多疑,总以为身边所有人都在指掌之中,猜一猜这个人是谁。” 郑穆唇畔含笑,满是讥诮,“皇后。你一直冷落,从不曾正眼看过的皇后,不是士族出身,美貌又不出众的皇后,你不放在心上,可世人都有自己的心思,皇后也不例外。她一个深宫妇人,能依仗的人不多,相比刘妃,宁妃总是好相处一些,明王允诺太后之位,只要她在关键的时候和太子说一句易储的谣言。太子果然就信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太子为了保住储君之位,兵戎相见也是常理。毕竟,束手待毙不是郑氏子孙的选择。” 皇帝喉里“嘶嘶”做响。 郑穆道:“你以为太子景王斗地不亦乐乎,没有想到的是,明王远在袁州,却在后面搅动风云,你所有儿子里,你以为文采过人的明王,恰巧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皇帝如遭雷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万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已经暗自斗到这个地步,不讲骨肉亲情,互相陷害倾轧。他以为忤逆不道的太子,居然是被他的兄弟们合力推到悬崖上。 皇帝是很讲实际的人,要是明王真的手眼通天,胜过所有兄弟,皇位给他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郑穆……这一切分明是由郑穆推动,谁是真正的主事人一目了然。皇帝心中焦急万分,如火烹油煎一般。可他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用余光去看郑穆。 郑穆平素都是淡漠出尘,气度翩然。但是现在这层掩饰的外皮撕开,露出的却是峥嵘霸道,一身的戾气,与往常已截然不同。 皇帝暗自心惊。 他不怕后继无人,只怕儿子们兄弟阋墙,最终都成为别人的棋子。 “你……盲、盲……皇、位……”他硬撑着气,每一个字说得竭尽全力。 郑穆却听懂了,“你说我眼盲,与皇位无缘?” 皇帝恨恨地看他。 郑穆语气冰冷地慢慢道:“郑氏的江山,我也姓郑。” 皇帝目呲欲裂。 此时,两军对阵的声音已近在耳旁,仿佛就在太极殿前。 郑穆甩手放开皇帝,起身从御案上拿起唯一一张绣着龙纹的黄纸诏。那原是留着写废太子的诏书。 皇帝半个身体趴在案上不能动弹,他绝望地发现,郑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他四肢疲软,什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郑穆提笔在诏书上疾笔书写。 他瞪眼——书写,他不是盲的吗? 皇帝视线角度受限,直到看到郑穆从玉里取出玉玺,沾上红墨,盖在诏书上,他的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泪。 伪诏! 郑穆看着诏书上的玉玺印,那是八个字,只属于帝王。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郑穆笑了,别有深意地暼了一眼躺着无能为力的皇帝,烛火通明,映照着他的脸,双目深邃,瞳眸虽不若普通人那般幽黑,但是神采熠熠,也绝非是眼盲之人。 “我没盲,是你盲了。”郑穆脸色森寒道。 皇帝喉咙涌起一阵腥甜,他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眼前一黑,人已晕了过去。 郑穆不理会他,慢条斯理将诏书收起,然后把玉玺放回原位。 殿门被人狠撞了一下,有人高呼“救驾”,听声音是许谷的,还有太子声嘶力竭地喊,“让孤进去。“ 郑穆心知殿外已乱了起来,把皇帝扶正在座椅上,他缓步朝外走去。 评论好少,没有想交流一下的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和郑衍在侍卫护卫下,终于冲到了太极殿外。 东宫府兵基本已经溃败,只有最后一府之兵还围绕在太子的身边。太子自知大势已去,脸色灰白,却仍一心朝着太极殿的方冲去。 除了羽林军,刘阀、沈阀的人也已赶到宫中,看到宫内处处鲜血淋漓的境况,两阀之中只能做些扫尾工作。展阀家主展子鲲到达太极殿外,眼看太子穷途末路,急得浑身乱颤,牙齿格格作响,他朝着太子喊:“殿下,大势已去,放下兵器投降吧。” 郑信发髻散乱,有一半的头发垂在肩上,他回头看,太子妃展氏和展子鲲站在一处,都在劝他降。他想冷笑,却发现连笑的力气都用完了,转头又看见郑衍和舒仪站在台阶旁,看他的目光既愤怒又悲悯。 悲悯,一阵冷意从郑信的心底窜起,直蔓进四肢百骸之中,他想要进太极殿,无非是最后请罪,让皇帝绕他一条性命,可是事到如今,他面对郑衍的目光,竟觉得这谢罪的一步迈地尤为艰难。 这个幼时跟在他身后,只会撒娇打滚的兄弟,居然成为他踏上皇位最大的阻碍。 郑信百味陈杂,说不清现在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想要面圣,他要谢罪,却也只对天子一人谢罪。 太极殿的殿门忽然被推开,众目睽睽之下,安阳郡王踏出殿门,回廊下立刻有个小太监手脚奇快的跑来扶住他。 郑信高喊一声:“父皇,儿臣愿降。” 殿内并无回应,众人皆知皇帝脾气,一定是气极了,才对太子的请罪置之不理。 郑信大急,带着一众侍卫要冲进去。 郑衍那边也动了起来,阻拦太子进太极殿。 舒仪护着郑衍,没想到太子近身侍卫功夫极高,四人出手默契,如一人般,普通兵士都不是对手。舒仪第一个罩面被四人八手团团封住,落在下风。 论武功,舒仪走的是轻灵诡异的路子,那四人却是内功深厚,讲的是拙大于巧。两方互生互克,舒仪却输在独自一人,无法突围。 一掌辟出,被三人裆下,后方一人却抽剑刺来。 郑衍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大喊:“舒仪。” 舒仪感到身后有风,自知躲闪不及,关键时刻,她一咬牙,拼着受伤也要把四人拿下,手掌方向不改,手腕上的黑色金丝飞袭而出,三侍卫万没想到面对的居然是如此棘手的暗器,一时不察,三人的手掌被齐齐削断,血流如注,惨叫连连。 身后的剑去没有刺来,舒仪诧异地回头,只见侍卫持剑跌倒在台阶上,模样狼狈。 郑衍疾步上前,一把拉过舒仪的手,左看右看,有些后怕地说道:“你没事吧,幸好他自己摔倒了。”他下颌一抬,一旁几个侍卫已经一拥而上,把人按住伏跪在地。 这般身手居然自己摔倒?舒仪并不怎么信,她目光四下一扫,当看见郑穆站在廊下,静静面向自己这边,心中不禁一动。 太子趁这个机会已经扑到殿前,许谷拦在他的面前,被他一脚踢开。 郑穆手腕一动,一道劲风射出。 许谷只觉得后膝盖发软,一头磕在青砖上,顿时见了血,他哀嚎出声,太子夺门而入。 许谷杀猪似的嚎叫:“救驾。” 但是殿内并没有声音,众侍卫有些犹豫,太子入殿时扔了佩剑,宫中大势已定,太子唯有谢罪,剩下也许只是天家父子之间的事。万一其中有什么皇家密辛,外人不应得知。侍卫们动作迟缓了片刻,太子在殿内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郑衍脸色乍变,当先冲进殿中,许谷和侍卫随后涌入。 寝殿口的屏风被撞歪,此时却无人注意。 舒仪有些踌躇,观察周围,寇易已收拾完残局,来到太极殿外复命。舒轩跟随他的身后,身上衣物整洁。 姐弟视线交接,安心的一笑。 许谷在殿内大吼:“传御医。” 舒仪凛然,拿定主意不踏进太极殿。 同样听到动静的人还有刘、沈、展三阀。展阀已是戴罪之身,以家主和太子妃为首,跪地不起。 刘览正觉得今夜惊险万分,太子筵席上备受屈辱,到了这一刻,却是兴奋、激动交替涌上胸口,以至于身体都有些微微颤动。太极殿内接连两声异响,他再也按耐不住,挤开侍卫冲了进去。 舒仪见了只是冷笑。 沈阀当前一人走到她身边,“舒姑娘。” 声音有些耳熟,舒仪一看,身材修长,容貌俊美,原来是沈璧,穿着甲胄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沈公子。” “今日之事多亏舒家报信,沈家铭记在心,他日必有厚报。”沈璧很认真地拱手施礼道。 舒仪笑咪咪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沈璧跟着笑道:“举手之劳也是心意。舒姑娘明明文武皆能,却为人谦卑,不出风头,真是难能可贵。” 他一派风霁月,说话也动听,偏偏舒仪听了警觉大起,琢磨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沈璧说了两句后,很快转过头去,朝皇帝寝殿探看,他一举一动都是优雅,就是窥探这种事,也摆出闲聊的样子。 寝殿内,太子哭声传来,“孤进来之时父皇已经晕过去,与孤无关。” 许谷拿白帕捂着额头走出来,四处张望,看到郑穆快步走过去,刘览随后也跟着出来。 “郡王,刚才您出来的时候,陛下身体如何?”许谷问。 “我听声音觉得陛下心情不佳,身体是否有恙无从判断。” 许谷点了点头,刘览却急吼吼道:“圣上定是被太子气出的病症。” 皇帝回京病倒,御医就诊断气血逆乱,不可劳心动气。现在病症复发,是因为太子气倒合情合理。在场之人倒有一大半心中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大多数都沉默,不愿此时揽什么事。 刘览却一心置太子死地,恨不能喊的天下皆知。 “刘公不可喧嚷,”许谷(gu)道,“一切等御医来了再说。” 这句话显然是有些默认刘览所言,刚才太子进殿,踢得他摔个跟头,头破血流。阉人最是心眼狭小,如果是平时,太子地位超然,他只能隐忍,如今太子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不怨他此时也跟着踩一脚。 御医很快到达,个个面色肃穆。 皇后和一众宫妃带着宫人浩浩荡荡来到太极殿,太子重兵围宫的时候,她们被困在各自宫中,惶惶不安两三日,刚才被放出来,又听闻皇帝病重的消息,其中又以育有皇子的宁妃、刘妃心情最为复杂。 太极殿被众多兵士围着,宫人,御医,门阀各家救驾的队伍,一眼望去人头济济,全无空地。皇后见状,秀眉紧蹙,先召了寇易,命御林军宫外休整,然后再安抚门阀世家,说一些“另行嘉赏”的许诺,等人散去大半,她稍整衣装,跟随宫人进入寝殿。 刘妃也想跟着进去,却被侍卫拦在殿门外。按祖制,这种情况能进皇帝寝宫唯有皇后一人。刘妃一时心急没有想到,被拦下后转身一看,其他后妃或隐晦或明显露出讥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转眼一夜过去,天刚擦白,红日彤彤,晕染着整片云层如火烧一般。 舒仪叫上舒轩正要离宫,转身看见郑穆还站在太极殿外,晨曦拢在他的身上,脊背挺直,英伟不群。舒仪脚步一顿,望着他有些出神。 刚才那一剑,可是他暗中援手?在场中人,谁有这样的身手,又会出手。她心里隐约已有答案,唇轻轻一动,话到嘴边,却没有问出口。 郑穆忽然转身离开。 舒仪有些感伤,他们师徒之间到底还是有了罅隙,就像是碗上的裂缝,轻轻一敲就碎了。 回到舒家,舒陵等了一夜没睡,等舒仪舒轩安全无恙的回家,她才长长松了口气。三人各自梳洗。舒仪到床(chuang)上眯了一阵,到了下午,三姐弟才坐到一处把宫里的事从头理一遭。 舒陵捧着茶,一脸惋惜,心道老皇帝晕的真不是时候,连太子如何处置都不曾说一句。舒家辛辛苦苦帮了郑衍,在最紧要的关头,郑衍却还没有当上太子。 幸好舒轩一箭惊倒东宫卫率,起到关键作用,这份功劳抹杀不了。 舒仪回想昨夜宫中变故,却是目光闪动。 舒陵舒轩见她久久不语,低头沉思,追问缘故。 舒仪道:“只是觉得太子倒霉了些。也不知是命数该绝还是其他什么,每一步都走错,要是陛下的病好不了,只怕流放都没有他的份。” 舒陵忍不住笑出声,“被你一说还真是。不过陛下病了这么久,反反复复……” 舒仪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远眺,略有些心神不定地说道:“我感觉,陛下、只怕是再也好不了……” —————— 东宫之乱刚刚平定,太极殿内气氛却没有分毫轻松,御医和药侍进进出出,皇帝却还没有转醒。皇后陪坐一旁已经整整一日,饭也没用上一口,宫人来报,内史侍郎,纳言都在殿外等候。皇后坐着不动,直到宫人再次出声提醒,她才缓身站起。 有些事,总要做最坏打算。 偏殿内,一众后妃也在等待,起先她们还哭泣几声,后来见无人欣赏。皇帝也一直不醒,众妃嫔美人倒歇停许多。听到皇后见外臣的消息,宁妃还能保持镇定,刘妃却有些按耐不住。皇帝怕是快要不行了,她心里清楚,借着如厕的时候,从殿外招来心腹宫女,对她耳语吩咐。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宫女前来复命。刘妃露出喜色,主仆两人趁人不注意,从回廊溜到皇帝寝殿,有个守值的小太监正在门前等候。 “娘娘,”放刘妃进入寝殿的小太监脸色发白,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一炷香的时候,千万要出来。” 刘妃扫他一眼,点点头,步入殿中。 寝殿内药气氤氲不散,刘妃不适地捂住鼻子,又立刻放下,原本龙榻下应该有宫人伺候,现在却空无一人。刘妃心知机会稍纵即逝,趴到床头,轻声哭诉,“陛下,您快醒醒,我们孤儿寡母的,全都依仗您了。” 她声音温婉动人,哭腔也是好听,可是哭了一阵,龙榻上的人纹丝不动。 刘妃心里一动,把眼泪一收,对着皇帝的脸色仔细看,只见他苍白中已带了一丝灰败。她想了想,大着胆子伸手到他鼻下。 气若游丝,出气已比进气多。 刘妃吃了一惊,闪电般缩回手,就要唤人进来,张嘴之时她忽然想到什么,整个人顿在那里。心里犹如翻江倒海般,可短短时间,她就拿定了主意。 走到御案前,刘妃一眼就看到了摆放玉玺的白玉匣,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打开匣子,在取出玉玺的那一刹那,眼里所有的犹豫和挣扎全都消失不见。案上摆着一副棋盘,另有几本奏帖,几张字帖。刘妃大喜,从中找了一页空白的纸张,将玉玺盖上,然后匆匆放回玉玺,将纸折起放进怀中,还不放心般,又将桌上碰过的东西都放回原位。 刘妃做完一切,松了口气,小太监在殿门外轻声唤“娘娘”。她心知时间不多,转身欲走,这一回头,余光瞥到龙榻上,骤然吓得瞪大眼。 刘妃腿一软,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不知何时,皇帝已经醒了过来,瞪着一双眼正看着她。 “妾、妾……”她身体抖如筛糠,涕泪纵横。 寝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刘妃压抑的哭声。良久,刘妃发觉不对劲,壮着胆再抬头,这一眼看地仔细,皇帝睁着眼,脸色涨得发紫,嘴唇抖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妃和他目光撞上,皇帝的眼里全是愤恨和暴戾。读懂他的眼神后,刘妃忽然不怕了,她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慢条斯理抚了抚裙褶,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并不爱这个男人,往常那些缱绻缠绵,不过是为帝王的权势迷惑而已。 门外又催促“娘娘”。 刘妃摸了摸脸,擦去眼泪,走到龙榻前,她弯下身体,几丝头发直垂到皇帝的脸上。皇帝空有怒气却无处发泄,眼光如刀。 刘妃在他耳畔轻轻说:“陛下,除了罪太子,没人再盼您活下去了。” 皇帝喉中赫赫作响,面色渐渐发紫。 刘妃走出寝殿,赏过值守的小太监,带着宫女从原路返回。 皇帝殡天的消息很快越过皇宫的高墙传出,京城大为震动。 太子尚关在牢中,皇帝却先一步西去,内宫朝廷都猝不及防,当夜内史、门下两省重要官员都被召入宫内。纳言邹庆是舒老身前推荐入朝,一路升迁都是舒阀背后的使力。他使人给舒家传了信。只有寥寥一句,“刘妃有诏,景王为皇。” 舒家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舒阀有从龙之功。忧的是,刘阀将要兴起。 “想到刘阀就要借机踩到几家的头上,实在是让人恶心至极,食不下咽。”舒陵如此断言。 诏书一事,皇后心存怀疑。朝中也是纷纷扰扰,吵闹不停。刘览一日之间拜访了几家士族,装大声势,以增加朝堂内拥护景王的声音。收效颇好,第二日便有不少臣子上书,言国不可一日无主,景王既然是天子选定,应从速登基,名正天下。 上书的臣子看似占了一半的朝廷,但是最有分量几个还未开口,展阀倒台之后,朝廷内跟着倒了一批,剩下也各自有立场。刘妃和刘览一个在宫内,一个在朝外,不遗余力进行拉拢。 又过了几日,舒家得讯,刘览去城郊与朱雀旗统领萧铭见了面。 杨臣近些日子暗自焦急,这日终于收到郑穆的传讯,他立刻带着杨瑞离家。郑穆在京中也有一座安阳郡王府,就在永兴坊内。 下人领着杨臣进院子。郡王府占地不大,比不得京中几家大阀,但是庭院精巧,怪石嶙峋,溪水潺潺。春日渐深,但清晨傍晚仍有寒意,郑穆却在亭中饮茶。 “师尊。”杨臣杨瑞上前施礼。 郑穆让他们兄弟坐下,还未寒暄,杨臣迫不及待就问:“刘阀争取了很多朝臣支持,朱雀旗萧铭也已同意拥护景王。我们可需要运作一番?明王素来有才名,这两日已有不少朝臣在打听明王动向。” 郑穆道:“不用理会。” “如此,岂不是看着郑衍坐上皇位。”杨臣讶然。 郑穆道:“刘妃手中的是伪诏。” 杨臣眸中锐光一闪,他对郑穆万分信服,从不怀疑他说的话,惊讶之余脑子飞快转动,“刘阀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是胆大。”往常他在众士族中最看不起的就是刘阀,明眼人都知道,刘阀不过是皇帝硬捧起来,掣肘其他几家。没想到刘阀破釜沉舟,敢拿出伪诏,冒充圣意,别的不说,光这份胆气就该令人刮目相看。 郑穆抬了抬手,亭子外侍立的下人取来一个木匣,放在石桌上。 “你且看看。” 杨臣闻言打开盒子,见到里面龙纹的黄诏纸,怔忪一下,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拿出诏书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回,沉默了片刻道:“圣上属意的是明王,我们要不要把诏书公诸天下?” 他的口气有些不确定,因为从郑穆的言行举止里,他猜到郑穆可能有其他打算。 “现在不是好时机。”郑穆道。 此时一直陪坐在旁的杨瑞道:“真等景王登基可就晚了。” 杨臣皱眉不语。 郑穆微微一笑道:“让你除了练武要多看书,你全没听进去。这个时候倒知道要用脑了。”杨氏兄弟跟着郑穆,一个学文一个学武,杨瑞听他这么训,只憨憨一笑。郑穆道:“看来你是明白了。”这句话是对杨臣说的。 杨臣道:“学生明白了。刘阀有诏书,我们也有诏书,现在拿出来,皇位到底归谁,只能等着宫中和朝廷裁决,真正能做主的恰巧是那些势力背后代表的门阀手里。”他道,“明王离京多年,京中根基不及刘阀,如此争斗,不过是以己之短攻他们之长。” 说到这里,他有些意气消沉,几日的焦愁,似乎都没有了用处,“到底还是要让刘阀先占了大义。” “明王不占名分,也未深得帝宠,”郑穆道,“这些年你为何要他奔走?” 杨臣道:“明王不与朝中门阀勾结,礼贤下士,多有提拔寒门子弟,与其他皇子只知争权夺利,任由士族把持朝政截然不同。士族豪强的子弟出身就能占据高位,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已成惯例,门阀是我朝顽疾痼瘴,有识之士心里都清楚,只是怕得罪这些门阀,不敢说出口而已。德王、景王不过沿袭旧制,明王才是真正的中兴之主。” 郑穆道:“既然如此,何必还在乎一时得失,把诏书给明王送去,他自己知道怎么处理。” 杨臣顿时开悟,他却是心急钻了牛角尖,明王想要登上御座从来就不是易事,而他们一直来的筹谋,都是慢慢向目标前进,让景王做了皇帝又如何。要坐得住才行,不说明王,就是矩洲的德王,只怕也是不服。 想到一众皇子之间的纠葛,杨臣有些恍惚,心道:不知不觉,这天下却有些乱相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时政,杨瑞觉得无趣,只能干巴巴地听着。 下人来报,景王郑衍来访。 杨臣心下纳闷,不知道眼下这位满京城瞩目的人物跑来郡王府做什么。 “师尊,我们还是先回避一下。” 郑穆点了点石桌上的木匣,让杨臣带着到书房等待。他却坐在亭中不动。 杨臣杨瑞赶紧离开花园,绕到假山之后,眼角瞥到下人已领着人进来。郑衍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金银粉绘花衣裙的女子。虽看不清样貌,杨臣却立刻想到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原是在家休息的,国丧期间,杂戏、丝竹、笙歌都被禁止。幸好有封来自昆州王府的信件,让她有些消遣。信里说的都是昆州地界上的事,什么春耕,官员升迁,王府任命,就连苍龙旗大将军蔺涛饭量极大的琐碎小事都提到了。封里絮絮叨叨,像聊天似的,完全没有寻常公文那般枯燥无聊。最后才问她何时回昆州。 舒仪读完发噱好笑,又有些惘然。 正在琢磨回信怎么写,下人来回,说府外有人求见,让她去看一下。 舒仪来到后门巷子,正停着一辆马车,四角各站着一个健硕卫士。 车帘卷起,郑衍露了半张脸出来,“舒仪。” 舒仪真想转头回府算了,半晌都没有回答。直到郑衍拍着马车道:“站着做什么,快上来。”舒仪咬着牙问:“你来做什么?” 郑衍笑着道:“上车再说。” 舒仪拒绝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了吧。” 男女避席的确是礼法,但本朝民风较前朝开放许多,士族贵族的女子常有抛头露面的。郑衍心知舒仪这是推脱,他也不恼,说道:“行,那我去正门,咱们进府说。” 旁边的侍卫听到他们对话,心中惊讶得无以复加,刘阀有先皇遗诏,眼看景王就要继承大统,没想到舒家这位姑娘说话敢这般不客气。景王竟也丝毫不怪罪。 舒仪叹了口气,瞥他一眼,默默上车。 郑衍见她上了车,心下有些欢喜,马车看似普通,实则宽敞,坐两个人绰绰有余。郑衍从点心匣子里拿了一些糕点蜜饯出来,“吃点解乏。” 这些吃食都是他来之前备着的,有心讨个好,哪个姑娘家不喜欢吃这些的。 哪知舒仪反应全不按套路走,她捡了糖果子吃,对他目光上下梭巡,“车里备糕点,想不到你还有姑娘家的习惯。” 郑衍笑容噎住。有心辩解两句,想想又觉得太露痕迹。 他心中还在挣扎,舒仪却已经第二块糕点进了肚子,她犹有回味,问道:“这是哪里的点心,真好吃,改日我也让人去买点。” 她吃的满意欢喜,符合郑衍的期望,可这交流的口气,实在让他无语。 郑衍粗声道:“就只关心吃,有正事和你说呢。” 舒仪瞪大眼看他,不是你让我吃的,怎么变脸这么快。用帕子擦完手,她静静看着他。 郑衍以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先陪我去个地方。” 舒仪一时间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蹙蹙眉头,她忍不住问:“你现在随意出宫,不好吧?” 郑衍抬起眼看她一眼,似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含糊其辞道:“有些要紧事要做。” 舒仪想不出现在有什么事比他继承皇位更重要,但是她心里清楚,舒阀帮助景王的特殊时期已经过去,等郑衍真的问鼎九五之位,以后舒阀如何,反而要仰他鼻息。既然他不愿意说,她自然也不会问。 不能问事情,总能问去处,她问道:“现在去哪?” “安阳郡王府。”郑衍道。 “什么?”舒仪险些跳起。 郑衍反问道:“郡王府怎么了?你去不得?” 舒仪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去,她敢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陪着郑衍闯皇宫,现在却不敢去面对那个男人。她不知道当日选择舒家而弃师父是不是正确的决定——说的那般绝情,了断师徒缘分,夜里却在梦中反复看到那个场景,醒来时双眼湿润,胸口一阵阵刺痛,不受控制。 “舒仪?”郑衍唤醒正在出神的她。 舒仪意兴阑珊,闭目养神,“到了再喊我。” 郑衍还想和她说话,见她真的闭上眼班上没有动静,心里痒得跟百爪挠心一般,却没有冒然开口。 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压低声音道:“殿下,已经到了。” 郑衍和舒仪依次下车,门房很快就去报信,一边开门迎着两人府。 侍卫要随行,郑衍一摆手道:“皇叔爱静,你们留在此处,别扰了郡王府的安静。” 舒仪一旁观察,发现不过几日不见,郑衍身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举止之间渐带威势,气象已与做闲赋皇子时大有不同。 下人领着郑衍舒仪进入园中,郑穆本是坐在亭中,见两人近了站起来拱手道:“景王殿下。” 郑衍连忙还礼,“皇叔,郑衍叨扰了。” 舒仪施礼,道了个福。 郑穆客气的招呼:“舒姑娘。” 听他这样称呼,舒仪心下微微难过,只装作若无其事,微笑听他们交谈。 郑衍原来是来向郑穆请教该如何处置太子。说来这真是一桩难题,太子重兵逼宫,已经是谋逆的罪行。原本如何处置太子应该是老皇帝的责任,可是皇帝突然猝死,给太子定罪的事就暂缓了下来。随着朱雀旗统领萧铭站到刘阀这边,新君之议基本已经尘埃落定。 处置太子成了郑衍眼下头一等的心事。 刘览刘妃力主处死,以儆效尤,给德王明王提个醒。郑衍却另有想法,但他能商量的人并不多。刘阀是外戚,郑氏宗室在京人数并不多,又隔了几代。至于远在藩地的齐王、楚王,是先帝的亲兄弟,先帝猜忌心重,两个王爷活的不是战战兢兢,就是醉生梦死。想来想去,安阳郡王是太宗之后,贵为皇叔,又曾在太子逼宫时帮过他。是郑衍能想到做商量的第一人。 郑衍记得,先帝评过郑穆此人绝顶聪明,智计过人。 “我与太子兄弟一场,只想保他一命。太子罪不至死,贬为庶民,徙居黔州,皇叔看可好?”郑衍问道。 郑穆面对着他,唇角有笑意绽开,“景王为人宽厚。” 得他一句赞赏,郑衍顿时精神许多,“先前时间紧迫,还未好好谢过皇叔,若非皇叔代为报信,只怕现在宫禁仍在太子掌控之下。先帝也……”谈及仙去的先帝,郑衍眼中浮过一丝哀伤,“皇叔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 他一言一行都出自肺腑,郑穆不由感慨,他伴君如伴虎二十年,阅人无数,见过的精明强干者,心机深沉者不知凡几,像这样赤诚的倒是少见。 郑穆伸手去拿茗碗,却有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先一步拿起他面前的茗碗。他心里清楚这是谁,扮盲多年,他养成一副视而不见的本事,只是眼下,手指险些要触上,郑穆心下蓦然一跳,手顿了顿。 茗碗上有一小根细绒似的飘絮,舒仪倒去,重新沏上茶水,放回原处。 郑穆紧抿双唇,没有去拿那碗茶。 舒仪心里不辩滋味,目中掠过一丝惆怅,转头去看亭外的景色。 郑衍还在为解决太子一事高兴,没有注意到两人异样。 叔侄两人说了一阵,郑衍忽然眼珠转转,对舒仪道:“皇叔这个园子小巧精致,雅致不同一般,坐着说话也是无趣,你不妨去逛逛。” 郑穆心知他这是要支开舒仪,不置可否。 舒仪心里也清楚,点头起身离开。 亭子里只剩下两人,郑衍脸上慢慢浮起微红,他捏了捏拳,又吃了一口热茶,才道:“皇叔,侄儿还有一事相求。” 郑穆听他自称侄儿,心里猜测什么事居然比太子的事更让他慎重。 “我想娶舒仪为妻。”郑衍忽然道。 郑穆一怔,没有说话。 郑衍道:“我母妃那里不好说话,如果皇叔能出面,侄儿没齿难忘。”他这话说的还是含蓄,刘妃听闻他想娶舒仪,当场就发了火,甚至还砸了平时最喜欢的水晶花瓶一个。 郑穆拿起茶碗,饮了一口,缓缓道:“你可知,舒阀从未有女子嫁入宫中的先例。” 郑衍道:“我知道皇叔的意思,舒阀身为王佐家族,不与皇室通婚,就已经是天下大阀,如果再为后戚,只怕皇权被舒阀左右。可是舒仪,她不同……” 郑穆皱起眉。 郑衍只怕自己说的不够,不足以说服他,赶紧又道:“名门士族那么多千金,她和别人都不同,我做皇子时,不见她刻意亲近,我落魄无助的时候,她也从不轻视。我从未见过像她那般鲜活的人,与她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欢喜……” 郑穆没想到他说出这番话,面无表情地听完,他道:“你娶妻一事,可不是凭你几句喜欢就能成事。” “皇叔……”郑衍声音哀求。 郑穆打断他道:“你可知道大将军萧铭想来远离庙堂,为什么这次却公开支持遗诏,拥护你为帝?” 郑衍一愣,不知他怎么提到这个,不过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萧铭身为朱雀旗统领,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亏待他,这次却提前站定立场,不像他往常作风。郑衍再狂妄,也不会认为对方是真的为自己所臣服。按说皇子之间的关系,还是曾到朱雀旗从军的德王与萧铭关系更近。 郑衍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此刻被郑穆提起,他突然福至心灵,恍悟,“难道……” “你的婚事刘妃娘娘早有安排。”郑穆淡然道。 郑衍想到这些日子,刘览进宫与刘妃密议,来去匆匆,又一次在殿外遇到,刘览看着他道:“殿下长大了,也该成家立室了。”原以为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想来全是计谋。 刘阀用皇后之位换来萧铭的支撑。 郑衍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攥紧了拳头,险些要捶在桌上,看到郑穆面无表情的样子,才想起这是郡王府。 还未当上皇帝,首先感到的却不是皇帝的权力,而是处处掣肘。 郑衍脸色一阵发白,又变得铁青。 舒仪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回到亭子里,不过一会儿的时间,郑衍竟是情绪大变。她心里纳闷,看看他又看看郑穆,忽然觉得气氛沉凝许多。 郑衍没有多坐,很快告辞离去。 回到马车上,与来时正好相反,郑衍闭目养神,不理外物。舒仪只当他与郑穆讨论国事遇到什么难处。万事开头难,新君执政也不逃脱这个规律,何况他的兄弟,个个不简单。 马车停在舒府后巷,舒仪道了一声别,跳下马车。 “舒仪。” 舒仪转过身。 郑衍一手撩着帘子,凝视着她,眸光幽深,目不转睛。 “你许过人家没?”郑衍问。 舒仪心下咯噔一声,险些忘记说话。 郑衍轻拍了一下脑袋说道:“我真是糊涂,去年你还被宁妃叫到宫中去。自然是没有许过人家。” 听他提起宁妃为明王选妃,舒仪借势说道:“天家高贵,舒家子弟身为王佐,不敢高攀。” 郑衍又听到这句,拧起眉,“是不敢,还是不想?” 想到他的意图,舒仪有些头疼,脸上含笑,不卑不亢道:“在我看来都是一样。” “啪”的一声,马车帘子被放下。 郑衍的声音沉闷地从车里传出,“回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回到家中,舒陵正在四处找她,知道她与郑衍出门了,还有些喜意,按这几天朝廷的风向,郑衍不久就可以登基为帝。舒阀与新帝走的近绝没有坏处。 舒仪心道,如果让她知道刚才郑衍是气着走的,只怕心情就不美好了。 舒陵叮嘱了几句,发现舒仪心不在焉,还以为她累了,便放她去休息。舒仪回到房里,梳洗完躺在榻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郑衍刚才的表现太过明显,她想装作不明白都不行。只是这事发生地润物细无声,她根本察觉到任何端倪。万事都行有轨迹,唯独感情一事,再聪明的人也有捉摸不透的时候。舒仪帮助郑衍,一是看他成为储君的机会极大,惦记那点从龙之功,二是看他性情爽直,不是薄情寡义的人。无论哪一条都不牵涉私情。 舒仪想了一阵,头蒙蒙的,脑中一闪而逝却是刚才在亭中,她换的那杯茶,也不知道最后他到底有没有喝。 ———————— 国丧足一个月,正是春暖花开,草木葱茏的时节,在一众大臣的催促下,郑衍登基为帝,大赦天下,他亲入宗庙谒见,供奉列圣。同月,赦废太子郑信死罪,贬为庶民,徙居黔州,永世不得回京。 刘、舒、沈三阀因为从龙之功,都被大肆嘉赏。但这份嘉赏也有厚薄之分,展阀一系的的官员,获罪的获罪,贬官的贬官,空出一大群位置,大部分都被刘阀的人占了。剩下一部分在郑衍的坚持下,分给了舒阀。至于沈阀,得到的金银赏赐最多,可天下皆知,沈阀不缺钱。 照此看来,获利最大的就是刘阀。 刘览本就不是内敛的性子,一面大宴宾客,结交朝臣。一面大兴土木,重修刘府,为此抢占了京郊一片民田民房。 朝廷内议论纷纷,又传出刘览借着新君初立,干预朝政,还有贿买官爵的传言,甚嚣尘上。 这一个月内京城事多,舒家的日子也不太平。舒哲舒晏各自从袁州矩州回到京城,初来乍到就已摆出要主事的架势。本来两人都是敌对舒仪,观察了许久,发现这一个月里舒仪除了与昆州书信往来,从不与朝官过多接触。 两人放下心来,没过多久就互相杠上了。 士族固然强大,但是内部弊端也是从此而来,内部不和极为常见。 舒老过世后,舒家并无明确家主,舒哲舒晏目标明确,每日里和其他士族显宦迎来送往,人情交接。舒阀倒还恢复了几分以往舒老在世时的热闹盛况。 舒仪和舒轩商量了一下,整理行装准备回昆州。这一日宫中突然来了旨意,召舒仪入宫。 舒家众人心中惊奇。 舒仪梳洗打扮,换了衣裳,跟着女官入宫。 宫廷里她也算来过多次了,不算陌生。可真到了内廷,才发现一朝天子一朝气象。正是春意深重的时节,树木葳蕤,花吐芬芳,阳光照在恢弘殿宇的屋脊琉璃瓦上,如披金装,透出勃勃生机。 舒仪被宫人领到义安殿内,层层通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有人前来将她领入殿中。 原来的刘妃娘娘,现今的刘太后居中坐着,身旁陪坐着两个少女,宫女们在一旁陪着说话,众星拱月,架势十足。 郑衍登基之后,皇后与刘妃同被封为太后,因为刘妃居义安殿,又被称为义安太后。 舒仪规规矩矩行礼,“拜见太后。” 刘太后的妆容仍如先帝在时一般,甚至更见华丽,珠翠环绕,衣饰亮丽。倒衬得她身边两个姑娘朴素许多。 “原来是舒姑娘来了,赐座。”刘太后道。 舒仪坐在下首,抬眼一看,坐在刘太后左右各一边的两位姑娘也正在打量她。这两个姑娘,一个五官秀美,婉约淡雅,另一个年岁更小些,两靥生笑,发簪上璎珞摇动,很是讨喜。 刘太后原先同两个少女聊天,言笑晏晏,又有宫女凑趣,气氛十分热闹。舒仪进来后却冷了场。 这场面何其熟悉,几个月前舒仪在宁妃那里就经过一场,哪能不知道这是在为郑衍选后选妃在掌眼。 明面上刘太后倒没有故意为难舒仪,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绣了什么画,闲时爱做什么。 舒仪当然不能据实回答,答案胡编乱凑。 刘太后按惯例问了一遍,见舒仪并无特殊之处,很快就恢复到原先模样,同身边两个姑娘说笑,谈到首饰时,她让宫女将珍藏的一副凤血翡翠镯子取来供大家观赏。 众人捧场地啧啧称奇。刘太后颇为得意,随后将镯子套在容貌秀美的姑娘手上,姑娘推拒,刘太后执意不让她褪下,拉着她的手道:“这副镯子我原本就是留给以后的媳妇,你再推辞我可要恼了。”一番话把那个姑娘羞臊地满脸通红。 舒仪这才知道,这秀气婉约的姑娘就是萧铭的独女,闺名瑜儿,也不知道萧铭那等武夫,怎么教养出行止做派像极江南的姑娘。坐在刘太后另一边爱笑的那个,名叫刘彤,出身刘阀,和郑衍是表兄妹。 殿内气氛一片祥和。小太监在殿门传唱,“陛下驾到。” 刘太后闻言一怔,先是扫了一眼状似老实的舒仪,对左右两位少女道:“陛下政务繁忙,已经几天没来我这里了,今日倒是巧。你们也见见吧。” 萧瑜儿脸皮微红,抚了抚鬓发,一双凤眸水润润的,虽做了矜持的样子,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殿门外。 刘彤年岁还小些,倒还是懵懂,也跟着看外面。 郑衍走进殿中,一身赤黄的圆领袍衫,腰间配九环带,脚蹬六合靴,头发用玉簪束了起来,越发器宇不凡。他缓缓走入殿中,向刘太后拱手施礼,气度沉稳老练,带了几分雍容,与以前的少年俊朗模样截然不同。 萧瑜儿看了几眼,想到日后嫁的不但是九五之尊,还是这样的人才,心里泛着甜蜜的滋味,凤目含情脉脉。刘彤也对这位皇帝表哥十分好奇,盯着他上下瞅个不停。 两女这番表示,郑衍却目不斜视,刘太后拉着他寒暄一阵,立刻就把身旁两个姑娘的身份做了介绍。 两人一个喊“陛下”,一个喊“皇帝表哥”,或娇软,或清脆。 郑衍皱了皱眉,平淡相应。趁着这个时候,他四下环视一圈,看到舒仪正襟危坐的样子,心里倒有些好笑。 刘太后怎么会没注意到皇帝的小动作,她并非刻意冷落舒仪。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却清楚,先帝所谓的遗诏根本不经推敲,如果不是大将军萧铭的支持,郑衍坐皇位还没有这么容易。投桃报李,何况当初刘览去拉拢萧铭时一口允诺新君皇后之位。萧铭何许人,违背承诺会承受什么样的代价,刘太后不敢想。 除却这点,舒阀身份也很特殊,舒仪一旦入宫,其他门阀必然不肯答应。刘太后心里清楚,刘阀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油烹。论根基,刘阀也不及舒、沈两阀。 她是左看右看,舒仪都不可能入宫。偏偏郑衍心里有主意,为此还和兴庆太后走得近了些。刘太后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郑衍坐了片刻,不耐烦和一群女人东拉西扯,很快就走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萧瑜儿和刘彤意兴阑珊,仿佛被带走了魂,再说回原先穿衣打扮的话题,表现敷衍许多。 舒仪暗自莞尔。心想这样倒也不错,省的等会儿还要来场才艺表演之类的。 刘太后见好就收,对三人各自赏赐了些绫罗绸缎,绢花金钗等物,然后让宫人送她们出宫。 宫人领着舒仪走出义安宫,路过御花园,昨日刚下过一场雨,拱桥池塘,洗尽铅华,殿宇宫栏,高楼重阁,隐在青松翠竹里,别有一番风光。 身后有人遥遥喊了声“舒姑娘”。舒仪假装不知。一会儿,气喘如牛的声音从身后直接传来。“舒姑娘,且慢走。” 领路的宫人先回头,见到是御前伺候的太监,顿时止步,垂下眼站立一旁。 御前太监姓赵,堆着笑道:“陛下想和姑娘说会儿话。” 舒仪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望去,郑衍站在一株老松树下,目光似乎看着这个方向。 舒仪心里有些犹豫,赵公公劝道:“陛下出了义安殿就在这里等着了,就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事。” 郑衍见她不动,似乎有意要走过来。 舒仪只好挪步走了过去。 郑衍朝她上下一打量,“月余不见,你倒休养的好,看着还胖了些。” 他口气亲昵,与以前并没有不同,舒仪松了口气,道:“陛下精神也好。” “胡说,”郑衍道,“朕劳心劳力,累死累活的,眼窝都熬深了。” 舒仪听他说的有趣,又见他眼下确实有些青影,心道新君初立,果然是辛苦。嘴里却道:“陛下还不是胡说,我又哪里胖了。” 郑衍一怔,笑着摇头,“你啊,”顿了一顿,才下评语道,“不肯吃亏的性子。” 舒仪但笑不语。 郑衍看她身处宫中仍一派自在,波澜不兴的样子,想到自己这些日子辛苦的目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次入宫为了什么?” 舒仪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脸上微微笑道:“知道,刘太后让我知难而退。” 郑衍脸一僵,脸色渐渐沉了下去,说道:“还有兴庆太后站在朕这边。” 舒仪睨他一眼,不以为然,却抿着唇什么都没有说。 郑衍还当她有所意动,心情松活了几分,道:“舒仪,你不知道,自从朕坐上皇位,就不曾自在过。每日里见的人说的话,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竟还如做皇子时轻松。”他唏嘘,许是现实与预期有所不同,原以为身处天下之巅的人,应该最是洒脱自在。真正登上帝位,才知道士族门阀,高官显宦,哪一个都不简单。他没有先皇数十年浸淫权欲的老练,也没有久居御座的威严,郑衍的作为,一旦违背了门阀的意愿,群臣就在朝中一言不发,或是集体劝阻。 郑衍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目中的锐意才褪去。 “别人不知我,你定是知我的。”郑衍声音低了些,更柔了些,连称呼也变了,他看着舒仪,心里一阵发软,情不自禁伸手去拉她的手。 舒仪眼微眯,手飞快地背到身后。 郑衍目露疑惑。 “陛下,我也是门阀出身。”舒仪道,“门阀之势,想必陛下已经深有体会。既然处处掣肘,何必再为门阀增添筹码。以您当前处境,萧将军的女儿才是中宫最佳人选。” 郑衍眼中闪过不喜之色,“怎么连你也要说这些。” 舒仪不惧他的脸色,仍是道:“忠言从来都是逆耳。陛下心里也清楚,自萧大将军表示遵帝诏后,有多少摇摆不定的士族才归心。现在再反悔,陛下能承担这样的后果吗?再者说,帝王之道,平衡为重,后戚同样如此,刘阀也好,萧铭也好,用的好了,不过都是陛下手中的利刃。用的不好,却要伤身。” 郑衍凝视她,舒仪的双眼明亮,如两丸黑银丸子,目光澄澈,让人心折。她不疾不徐地分析,言辞中肯,却唯独不带一丝私情。郑衍原先以为她只是情窦未开,在男女之情上懵懵懂懂。他只需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必然会有回报。可眼下看来,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舒仪却没有半分意动。 郑衍凝目看了她一阵,心下仿佛有冷热两种情绪交替,轻声问道:“撇开这些不谈,你对朕,难道就没有一丝情谊吗?” 舒仪有些为难,想了一想,索性闭嘴不言。 郑衍见她神态已明白意思,心凉了一半,犹如兜头一棒,难过的情绪从心头涌出,堵地他说不出话来。 赵公公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替两人望风,一遍偷偷注意郑衍神色,眼看情况不妙,他上前打断两人道:“陛下,该送舒姑娘出宫了,义安殿还等着复命呢。” 郑衍摆摆手,舒仪施了个礼,转身离开。 义安宫内。 刘太后躺在榻上,由宫女捶着肩和腿,听见送人的宫人回来了,便叫进来问话,唯独不见送舒仪的。刘太后记在心里,等了一会儿,宫人才迟迟回来复命。屏退左右,刘太后只留下心腹女官问话。宫人将路上遇到皇帝一事和盘托出。刘太后唇边擒着一丝笑,眼里却殊无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带了宫中赏赐回家,舒家人不由好奇,等说明来龙去脉。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舒家家势虽然大不如前,却从未想过要当后戚家族。只是看舒仪的目光却是暧昧起来。舒哲最信命数玄理这一套,暗想舒仪不会是命格非同一般吧,不然怎么老和皇家牵扯起来。 原以为这件事就算揭过了,舒仪虽然当面拒绝了郑衍,有伤他脸面之嫌,但是她私下却不怎么担心,和郑衍多次接触下来,对他的脾气秉性还算了解。郑衍胸襟宽阔,觉不是气量狭小之人。 又过了三五天,宫中又派人来接舒仪入宫。 舒仪心下纳闷,入宫之后被领到义安宫偏殿坐着,只有一个据嘴葫芦似的宫女陪着。幸好茶水点心没有短着她。舒仪心想准是刘太后看她不顺眼故意给脸色看。这样一想倒也不慌张,吃了两口干果,又饮了一杯热茶。等了片刻,睡意突然袭来,脑子蒙蒙的,糊里糊涂睡了过去。 恍惚间舒仪醒来,四肢麻木,身体似乎被裹在一张被褥里,扛着她的人跑的很急,颠得她胃一阵阵难受,人倒是清醒了几分。 扛她的人进了一间屋子,将她放到榻上,解开被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舒仪运了一会儿气,睁开眼,她本是习武之人,气血运行较快,但这药物实在猛烈,头晕目眩,四肢瘫软,让人使不上力。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窗纱半新不旧,桌椅床榻都是紫檀木,看起来像是宫中贵人小憩的场所。 自知着了道,舒仪心中焦灼,可是身体无法动弹,只能干瞪着眼。 这时屋外缓缓走来两个人,身影映在窗纱上,一个高大,一个瘦小。 舒仪听见一个男子声音道:“姑母这办法到底妥不妥?万一要是舒家找我麻烦怎么办?” 女子的声音上了些年纪,显得有些低沉,“舒家是名门高阀,也是要脸的,把事情闹大了同他们有什么好处,舒家的姑娘再金贵,躺在床(chuang)上被发现了还能怎么傲气。” 舒仪一听就觉得这男子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男子不响,似乎在思考,随机唧唧哼哼道:“我听说舒七样貌平常,万一再是个河东狮,这可关系到我一辈子。” 女子语气凌厉:“你方才已经答应了太后娘娘,现在才来反悔。”说完才觉得语气严厉了些,又转了柔声劝道,“世上事情总有取舍,刘阀小辈众多,就是娘娘也顾不过来,太后娘娘会记着你的好,这便是天大的好处。再说,你成了舒阀的姑爷,他们还能看着你现在这般,到时候什么高官厚禄享受不到。男子汉大丈夫,手中有权,还怕没有漂亮姑娘。” 舒仪听到这里哪里还猜不到这是刘太后的手段。只是没想到,这深宫妇人手段龌蹉,一时中了她的道,难以脱身。舒仪心中大恨,头晕目眩的感觉却越发重了起来。 药效将要发作,舒仪心道不好,硬撑着一口气,使劲咬破舌尖,一股腥弥漫在嘴里,连着心的痛楚让她又清醒了些,抬了抬手,手掌总算有了些离,她使劲把头上的杏花金簪拔了下来,握在手心里。 门外人还在磨蹭,“嬷嬷,什么话搁您这嘴里都是蜜糖了,可我怎么听说,皇帝有意舒七呢?我这不是挖了皇帝表弟的墙角吧。这事可得说说清楚。别我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反而惹一身腥。” 被称作嬷嬷的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你到了这里还想回去,娘娘回头第一个不饶你。你可想清楚了。” 男子顿时被唬住,求饶道:“好好好,我这就进去,娘娘什么时候带着人过来。” “陛下有些政事耽搁了,半个时辰之内就会来,到时候娘娘引了人来,你只需要让人看到你们衣冠不整躺在一起就行。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情难自禁,明白吗?” “半个时辰,药效不会过了吧。我可听说她好像懂些功夫。” 嬷嬷道:“你倒打听的清楚,粗通拳脚而已,药放的很足,你把心放回肚子吧。” 她又嘱咐几句,男子唯唯应诺。等嬷嬷走后,男子推门进来,见到榻上床褥里裹着个女子,身体纤柔,曲线如山峦般,露出脖子和脸上皮肤细腻白润,如上好的玉脂。 他本就是个喜好风月的,见状心中倒是一喜,心道老子还不亏。 “这小娘皮是郑衍看中的,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男子嘀咕一声,摸到榻上,触到舒仪的头发,乌黑顺滑,上好的绸缎也有所不及,正要往里摸。 “哎哟。”男子胸前一痛,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噗通头撞到了床角,疼地他眼冒金星,刚要喊,眼前忽然多了一道金光。他仔细一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有话好说,别动粗。”男子道。 舒仪坐在榻上,粗喘着气,她刚才骤然发力,已经耗尽了积蓄的所有力气。 刘太后的有药很是霸道,舒仪空有一身内力,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心中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脸上却硬是不带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冷眼看着眼前男子 男子看清她的脸,一脸恍然,“是你。” 舒仪皱眉。 “我见过你,你和郑……陛下曾经来过,我是刘羽。”男子急着道。 舒仪看他眉眼确与郑衍有几分相像,想了起来,当初在小楼时确实与他见过面。 刘羽攀了个近乎,拿眼一瞅舒仪,心道她虽然只算是清秀,但胜在皮肤白净,欺霜似雪,嘴角渗了些血,唇上妍丽,衬得越发乌发红唇,真有几分艳若桃李的滋味,心里痒起来。 色胆一起,倒忘了眼下处境。 “太后看我们两男才女貌,想把我们凑一起,这也是一片好心。”刘羽道,“咱们也算门当户对,陛下还是我表兄,以后我捡个肥差,你还不得是个一品夫人……” 舒仪不想这世上还有这般皮厚无耻之人,淡淡一笑。 刘羽看着她一呆。忽然耳下和腰上又被刺了一下。他张口,惊恐地发现声音叫不出来,喉里只发出“嗬嗬”声响,浑身发痒,这痒是从骨子里皮肤里渗透出来的,他拼命挣扎,手脚却不能动弹,只能忍受着蚀骨般的痛苦。 须臾,刘羽提泪横流,忍不住想要跪在舒仪面前,只求解脱。 舒仪也很不好受,身上虚软无力,几乎要抵受不住瘫软下去。她紧攥着金簪,杏花雕刻扎进肉里,她就靠那种痛楚振作精神。 若是刘羽胆大心细一些,定是会发现舒仪的不对劲,奋力一搏未必不能制服她。可惜刘羽平时只会斗鹰走犬,流连花巷,哪里有这份胆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两下扎穴,彻底震慑了他。 解了穴道,刘羽已是不敢正眼看她。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嬷嬷去而复返的声音,“羽公子,可成事了?” 舒仪大急,拿金簪在刘羽的眼上比划,直抵着他的眼珠。 刘羽身体不受控制,连忙转动眼睛,表示自己很老实。 舒仪伏低身体,轻声对他道:“骗她走。”一面解了他的穴。 门外人正觉得不对劲, 刘羽突然大喊,“催什么催,老子办事也要管不成。” 声音满是火气,嬷嬷反倒放心不少,说道:“娘娘和陛下等会就要来了,你准备一下。” 舒仪知道时间紧迫,越发焦急。 刘羽这时才看出些端倪,舒仪坐在床(chuang)上半天没有动弹,来来去去就那么两下,似乎在隐忍什么,额头上渗着汗珠。他眼睛一转,问:“你怎么了?” 舒仪手一动,刘羽身体一软,砰地摔倒,躺倒在地。舒仪心知药效还在,意识渐渐有些混混沌沌,必须马上离开。 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咬牙一簪扎在手心,痛彻心扉的感觉传来,刺激得整个人一激灵,血汩汩流下,滴在刘羽的脸上。他见状大惊,惊恐道:“你、你……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你要什么我都给。” 舒仪瞥他一眼,目光森寒,说的轻软,“你放心,我定要给太后一份厚礼。” 她这般说,脸上还带着恬淡的笑,刘羽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只想到杀人灭口四个字,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看着舒仪就像看着女罗刹。 “别杀我……和我无关啊,都是太后的主意。” 舒仪不理他,借着这一股清醒的劲,直起身体下床,手微微抖着把鞋穿上,手上的血却不容易止,她也并不多时间,拿簪在手臂上点了穴,暂时止血了事。 刘羽现在后悔得肠子也青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鬼迷心窍要来参和这一桩。 “舒姑娘,女菩萨……女大王,我求你,我就是一个小喽啰,你去找太后,别把气撒我身上,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语无伦次说了一气,只觉得舒仪目光如冰,收拾好就要来杀自己,他急的满头大汗,“我……我有一个秘密,说给你听对付太后。你别杀我。” 舒仪嗤之以鼻,不相信这酒囊饭袋会有什么秘密,何况她头晕晕沉沉,只求马上逃开。 她一抬手。 刘羽面色由白转青,“真、真的,太后手上的诏书是假的。” 舒仪一顿。 刘羽见有转机,立刻一股脑倒出来,“我是无意偷听家主和太后说话才知道的,不信你去查,太后身边有个叫刘荣的小太监,最擅笔迹模仿,一个月前突然暴毙了。从宫里抬出去,他的家人却得了一大笔赏赐,真的,都是真的,我发誓。” 他把刘阀卖了,却还要一本正经发誓。 舒仪一阵天旋地转,心知不妙,她一针扎在刘羽腰上。刘羽眼睛翻白,一下子人事不省。 再扎深点就可以要他的命,偏偏舒仪手抖如筛糠,再难使力,她沉吟了一下,只能放弃,喘了两口气后站起来,打开门踉踉跄跄朝外走,左右并无人看守。宫中是刘太后的地盘,舒仪不敢往小门和路上走,她朝着树丛盆栽的地方走了一段,回头一望,不过才十多步的距离。舒仪心下大骇,现在只怕自己连个普通婴孩都不如。 她心中飞快转动,环视这座小园,目光扫过围墙,心下一动。这墙并不高,可以一试。只是这一下非要耗尽力气不可,运气好的,能引起宫里其他人注意,运气不好……再坏还能坏过留在院子里。 舒仪拿定主意,在手腕上一抽,一道乌黑金丝到了手中。墙外有人声靠近,就是现在。舒仪一咬牙,手里一抖,用尽了力气,金丝窜起,顶端有一处小勾,扎在墙端。 舒仪长吸一口气,人跳起,可这次身体沉重,堪堪扒到墙头。 她死死抓着,脚在墙面蹬了两下,才爬上墙。她脑重目眩,眼前已经开始发花,意识涣散。 舒仪再也撑不住,整个人从墙头载了下去。 “哎呀”墙的那头有人喊。 —————— 郑穆从太极殿出来,春末时分,阳光和煦,笼罩在他身上如披着一层淡淡的金纱。领路的小太监放慢了速度,缓缓走在前面,还不时和他说些话。什么湖边的垂柳已快要淌到水里,御花园的芍药花开了种种。 郑穆听他说着,走到了一处偏殿的宫墙外,一道细微的光芒从墙上闪过。他微微一眯眼,小太监突然咋呼:“有人在墙上。”郑穆目光一瞟,只见一个身着丁香色绣花衣裙的姑娘从墙头摔了下来,一头扎进芍药花从里,一动不动。 小太监“哎呦”一声,跑上前,拨开花丛去看人。 郑穆注意到花枝上垂着一根黑色的金线,细如蚕丝,他眸中闪过一抹惊色,抬脚一掠过去。 小太监推了推人没有动弹,惊慌道:“这、这不是死了吧。”一手要去探呼吸。手突然被人捏住,如铁铸一般。小太监抬眼一看郑穆,又是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一个眼盲的刚才还在十步远,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又能准确抓住自己。 “去一边守着。”郑穆道。 他不言不笑时身上威仪甚重,小太监不敢多话,站到了墙边,注意四周是否有人靠近。 郑穆将人翻过来,果然是舒仪,他脸色沉了下去,再看到她的手掌满是鲜血,溅地花枝上一片狼藉。郑穆身体僵了一瞬,他抚上她的脖,探了探脉象,眉头拧紧,接着一把将她揽起。 小太监见状大惊,又跑回来,“郡王,让小人来吧。” 郑穆避开他的手,冷声道:“速去找顶轿子。” 因他眼盲,先帝特赦他可以在内宫用轿。小太监见他面无表情,实则已经是阴沉铁青,吓得一溜烟狂奔去了。 郑穆眼看四周无人,收起舒仪的黑金丝缠镯,见她手掌上肉绽血凝,手下不由一顿,动作又轻柔了几分。黑金丝是软丝,极为锋利,一不小心会伤着自己。他刚要给她褪下。手指碰到镯子,舒仪竟有了动静,她转动一下手腕,张手擒住他。 郑穆轻声道:“舒仪?” 她一动不动,方才那一下不过是昏迷之中的反射行为,很快又无力垂下。这一动作,伤口很快撕裂开。 郑穆又见到血,脸上沉凝,给她手臂上点了几处穴道,施了个巧劲,将她手腕上的镯子拿下。 小太监领着人抬着小轿赶来,郑穆抱起舒仪,坐进轿子里,他动作飞快,抬轿的侍卫甚至没有看清他怀里是人还是物。 一路并无阻碍,到了宫门口,郑穆叫来小太监,语气冷峻凌厉,“今日这件事若是外面有半点风声,我就只找你。”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跪地赌天发誓,等郑穆换了郡王府的马车,他赶紧跑去找抬轿的侍卫封口。 回到郡王府,郑穆一路抱着舒仪到厢房,放到床(chuang)上,管事一路心里惴惴不安,又不敢去看床(chuang)上的人到底生的什么模样。亲自备了热水和洗漱物品送到房里,很快掩门离开。 郑穆亲手绞了热毛巾,回到床边,伸手把舒仪的散发拨开。露出的小脸面色煞白,她昏迷中眉头还蹙着,惶惶不安的模样,唇咬的死紧。嘴边有血沫子。郑穆刚才已经探过她的脉,并无内伤,眼下看她嘴角含血,不禁疑心刚才没有探仔细,又搭在她脉搏上把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内伤后稍松了口气。 舒仪虽然晕了过去,但脑里始终有根弦紧绷着,恍惚感觉自己到了一处温暖的所在,越发紧张起来,就怕自己又被宫里弄了回去。她忍着头疼睁眼,视线也是模模糊糊的,抬头只见床头淡色顶帐,无一丝花纹。床幔挂起一角。 郑穆拿着毛巾走来,“醒了?” 舒仪头疼欲裂,只当这药里还放了什么迷魂成分,以至于幻觉都出现了。她伸手去摸手腕,却摸了个空,心下更是一凉。 郑穆出手如闪电,一把抓着她的手掌,用毛巾严严实实裹住,“不想废了手就给我安静些。” 舒仪听到他的声音,如遭雷击,脑子里嗡嗡地响,才一张口,血丝就淌了下来。 郑穆瞪着她。舒仪却茫然不觉,她双眼直直的,仿佛看着他,仿佛又透着他看向极远处。郑穆转身再去绞一块帕子,转头来看,舒仪又晕了过去,身体团在被褥里,眉宇间却平和安稳许多。 郑穆抬起手,犹豫了许久,轻轻替她脸上擦去血迹和泥腥,她摔下时掉进花丛,头发上不知沾了多少碎枝残叶,他一点点挑出,给她头发顺理干净。最后来处理她手上的伤口。擦干净血污后,露出的手掌血肉模糊,掌心几乎被洞穿。 一看就知道自残所致,到底是什么样处境,对自己下了这般狠手。郑穆看着她手掌的伤口,眸中含了怒意,翻滚不休。沉吟许久才把情绪压下去。他去书房内取来上好的金疮药,给她厚厚敷上,最后包裹。 这一番忙定,已经是傍晚时分,暮色低垂,风声如诉,轻轻扣着窗户。 郑穆出了厢房,吩咐找个丫鬟守着。 回到书房,他召来管事,吩咐他去探听今天宫中发生了什么蹊跷事,尤其是义安殿周围。管事领命,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下来说了一句:“郡王今日举动,被人瞧见不免要疑心到眼疾上去。” 郑穆眼睛的真相,不过两三人知情,管事是其中之一。郑穆晲他一眼,点点头。 管事却仍有些不放心,想了想,问道:“那姑娘是……” 郑穆抬了抬眉,“不该你管的事不要问。” 管事唯唯诺诺,告辞离开。 郡王府统共只有一个主人,郑穆在那里,下人们就到哪里伺候,没有寻常高门贵宦家的规矩。到了用饭的时候,下人们把菜送到书房。 郑穆吃了两口,问左右:“她醒了吗?” 下人们大多也是耳目灵光,知道他在问谁,不一会儿,厢房里的客人一直未醒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郑穆吃了两口,放下筷子,下人们收拾干净,书房里很快恢复了安静。他像往常那样,打坐运气,手刚一摆动,一个黝黑的缠丝镯子就从袖子里滑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郑穆从地上捡起,灯火一照,镯子上暗红干涸的血渍十分显眼。他手指轻轻一擦,将那血渍抹去,指腹上却染上一抹红。 郑穆捏着镯子有些出神,有些往事渐渐浮现出来。 那一年京畿下了好大一场雪,栈道全被封了,官道也难行。他与舒仪有授课约定,因路上难走,迟了两天才到江陵。他在舒家老宅后山不远,辟了一间木屋,外面充作猎户房子,内里却设了两间,一间书房一间卧室。这天天色极晚,他来到山上,大雪如鹅毛,飘飘洒洒,木屋前有个雪球。他走近了看,雪球耸动,露出舒仪的脸,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师父。” 她肌肤白嫩,偏脸上青青紫紫,嘴角也有些损伤,半边脸肿起,分明是埃了揍。 郑穆扮盲,不好发问,只好等她自己来说。 谁知她闭口不谈。 背书练字之余,她喜欢挨着他坐,亲昵的劲头十足。每到这个时候,他总隐隐后悔冲动之下收了个女徒。他是青年男子,舒仪是个垂髫女童,虽然还不到需要避忌的时候,但是这样相处久了总是不妥。 舒仪放下字帖,人又黏了上来,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避开,可是今天看到她脸上的伤,他却没有避开,反而捏了一下她脸上青紫的伤处。 “哎呦”舒仪脱口而出,随即马上闭嘴。 郑穆问道:“怎么了?” 舒仪道:“没什么,我这两日糖吃多了,牙疼。” 郑穆:“……” 小丫头嘴紧的和上锁了一样,随后两次他都想要引她说出来都不成功,她隔着桌子,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没有再凑上来。只是眼里的挣扎实在太明显,分明写着“想靠近又怕疼”。 郑穆拿她没办法。 这一夜她顶着风雪要回舒宅,他远远缀在后面,一路却没有瞧见异样。 第二天她来听课,郑穆问道:“以后,你想要用什么武器?” 舒仪来了精神,瞪圆了眼,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好是隐蔽的,让人防不胜防,可又不想要暗器,丢出去就没了,如果能硬又能软就好,缠在腰上,这是软剑,太显眼了,让别人认不出来就好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武器,郑穆心道,回到京城后却寻遍了能工巧匠,终于被他在兵部武器库里寻到一种特殊软金,火炼了五次,才最终做成了前所未见的缠丝镯子。 原以为,有了这样的武器,她该有了自保之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穆在书房坐不久,管事来请示,药已经煎好,是不是要给厢房的客人送去。 也不怪下人如此一问,郡王府还从不曾有这样的先例,先前郑穆照顾人丝毫不假人之手,下人们也不敢擅作主张,事无巨细,全来请示。 郑穆道:“派两个丫鬟去伺候。” 管事应了一声就要走。 郑穆又叫住他。 管事一头雾水,等了半晌,郑穆问:“可有妥帖的人选。” 管事腹诽,府中拢共也没几个丫鬟,就是郑穆所居的正房,也仅有两个丫鬟,他报了两个丫鬟名字,书房内久久不语。管事正想这两个人选到底算不算妥当。就听见郑穆平静的声音传来“把药拿来。” 管事莫然一惊,险些忘记回话,对着门帘望了半晌,心中又疑又惊,难道郡王还打算亲自去喂药? —————— 舒仪昏昏沉沉,身体一时冷一时热,神智迷离,又始终绷着一根紧弦,似乎身处险境还未摆脱。在睡梦中听见熟悉至极的声音,她心头忍不住一酸,鼻子发堵,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扶起她的腰,大掌触摸在她的肩上,温热熨帖,她身体正冷的发抖,眷恋暖意,忍不住就靠了过去,谁知却被人格开,过了片刻,大掌又将她扶起,她又贴上去,再次被挡开,如此两回,即使是在梦中,舒仪也觉得委屈的不行,呜呜咽咽,眼角沁出两行泪来。 郑穆无比头疼,手上拿着一碗药,却几次都没有喂下去,每次他扶起舒仪,她就整个身体偎过来,他心知不妥将要推开,顾忌她手上的伤不敢用力,只好用手臂格挡开,如此反复两回,舒仪小脸苍白,抽抽搭搭的,委屈的样子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兽。郑穆盯着她看了半晌,神色复杂难言。 舒仪年幼的时候,还不懂男女之防,粘人得很,逮着机会就要亲近上来,郑穆总是板着脸训,眼下她伤得重,睡得沉,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可怜的样子让他心头一阵发堵,哪里再能训她。 药碗的温度渐渐发凉。 郑穆叫来下人把药回热,看着床(chuang)上不太安分的人,他长吐了口气,再次把人扶了起来。舒仪果然往他怀里钻过来,这次他没有推搡开,把人圈在臂弯里,扶着她的肩,低声说:“张嘴。” 舒仪并没有动,他一个头两个大,把药碗放在她嘴边,一点点喂。许是药汁太苦,两口之后她就不肯再喝。郑穆哄道:“喝完了就能吃蜜饯。” 舒仪糊里糊涂似乎听见了,唇一张一合翕动,把药汁凑过去,她又不肯喝。 郑穆拉长了脸,额上青筋一跳一跳,想了想,把药碗放到床头摆着的暖水盆里,命下人去取蜜饯来。 管事闻讯亲自捧来一盒糖果子蜜饯,进了卧房,见郑穆一脸肃穆地坐在床沿边的场景,心下就是一跳。放下食盒,他轻手轻脚退出房,抬头朝内望了一眼,郑穆从盒子里取了一块蜂蜜腌杏子,递到舒仪嘴边,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几乎靠在一处。管事心中震惊不可言说,快步离开。 舒仪舔了舔唇边,果然有甜丝丝的味道,眉头放松许多,眼泪也收了起来。 郑穆却飞快拿开,重新拿了药来,“喝了药才能吃。” 这回舒仪似乎明白了,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把药喝光。 郑穆松了一口气,喂一碗药真比和高手过招更磨人。他从食盒里挑了最小一块腌梅子塞在她的嘴里,扶着让人重新躺平,盖好被褥,确认呼吸平稳,又坐了一阵。 外伤最忌寒热,夜里舒仪果然体热上升,脸上泛红,嘴唇微张,呼吸变得沉重。幸好药也起了效果,她脸上滚烫,额上渐渐浮起了汗。 郑穆绞了热毛巾给她擦脸,又喂了两次温水,到了凌晨时分,她身上热度渐渐退了下去,郑穆眼见并无其他病症,放下心来,另唤来丫鬟伺候。 天刚擦亮的时候,舒仪口干舌燥地醒来,窗幔外黑漆漆一片,她还有片刻惺忪,想起在宫中的遭遇,后面恍惚又见到郑穆的脸。她心下发沉,觉得目胀头痛,浑身酸疼,抬手撩开幔帐,又是一阵剧痛,闷声呼痛。 守夜的丫鬟醒来,点起灯,又捧了热茶来。 舒仪没有接,问:“这是哪里?” “安阳郡王府。”丫鬟老老实实回答。一面还偷偷打量舒仪。 舒仪心下一抖,抿着唇久久无语。直到丫鬟催促,她才接过茶碗,一面饮一面问:“师……郡王在哪里?” 丫鬟道:“五更刚过,您再睡一会吧。郡王爷守了您大半宿,刚睡下没多久。” 舒仪脑中仿佛轰隆隆一声巨响,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守了我半宿。” 丫鬟答道:“是呀。”上前为她拢好被褥,又道,“您身体虚,再睡会儿吧。有什么事就吩咐奴婢会替您做。” 舒仪躺回床(chuang)上,脑海里就像开了作坊,五颜六色,色彩缤纷,什么想法都有,乱糟糟的一团,理也理不清。她闭上眼,思绪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晚上,她拿着树枝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刻,袒露心迹。 可第二日,她就再也找不到他…… 昏沉着又睡着了,梦里纷乱,似乎是什么悲伤的故事,舒仪再次醒来已经过了午时,天色阴沉,室内室外皆是灰蒙蒙的。丫鬟见她醒来,打了水为她梳洗,细心而周到。梳洗完毕,又让人送来白粥和小菜几碟。 舒仪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胸口有些气闷,她抬起手,手腕上空无一物,让她心里也有空落落的。 丫鬟收拾了碗筷。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舒仪只当是丫鬟回来了,头也未抬,问道:“我手上有个镯子你可看到?” 回她的却是郑穆的声音,“镯子我收起来了,等你手上伤好了再戴。” 舒仪一怔,抬起眼,看着他走进屋来,一身灰色衣服,显得格外沉稳老成。从未想过两人还能这般独处一室,心平气和地说话,舒仪呆呆看着他不语。 很抱歉,这两天我身体不好,去了北京回来,重感冒,咳嗽十多年没有好…… 明天会继续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外面正下着雨,细如牛毛,沾衣不湿。 郑穆没有径直进门,而是在门口掸了掸衣服,走进屋,舒仪仍盯着他看。郑穆面无表情,在靠床头的椅子坐下。 “手上的伤重,别乱动。”他道。 舒仪放下手,这才发觉自己盯着他看的时间久了些。这个时候不免又庆幸郑穆看不见,像她这样头发披散,只罩着一件宽松的大袖衫,形容狼狈,他全看不见。她暗自松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称呼,“郡王。” 郑穆皱了皱眉,“说说吧,怎么回事?” 舒仪道:“是刘太后。”想到郑穆教导她这些年,就是只学到点皮毛,也不该落到这种境地,也不知道他心中会不会把她想的半点用也没有。舒仪颇有些忐忑,在他脸上看了看,又道,“实在没想到深宫内苑,行事会这般龌蹉,连使药这种下三滥的伎俩都用上了。” 郑穆仍旧皱眉,目光平视,舒仪明知他目不视物,却仍觉得被看穿了似的。 “你是舒家贵女,新帝正是借助各大门阀的时候,刘太后为什么要下药害你?” 舒仪只好和盘托出,说到郑衍的态度她有些纳闷,也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当着郑穆谈及儿女私情是件极别扭的事。 郑穆不置可否,郑衍亲口承认过属意舒仪,他并不意外。听她说到后面刘太后下药,让刘羽进房行事时,他蓦然面色一沉,眼中露出明显的厌恶。 舒仪虽病恹恹的精神不好,其实心中硬压着一腔怒火,说完之后脸色也很不好看。 “陛下异想天开,刘太后心里不快,我多少也能明白,可她万事都想占先,既不愿舒家做外戚,又想着攀附关系,弄出一桩联姻,让舒家出力,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舒仪只要刘太后的阴私算计,手上的伤就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受过的苦,流过的血。 刘阀发迹时间短,眼皮子浅,这些年仗着皇帝偏疼小儿子,他们就露出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气势来,让其他几家门阀极为不耻,私下没少议论。门阀有门阀行事规则,刘阀明显不具备这种气度。刘太后虽然身居后宫,但显然深得刘家精髓,遇事只为家族考虑,不管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自以为居后宫之巅,无人可奈何,别人的命就可以随意揉捏—— 美的她。 舒仪微微垂下眼,在心中盘算了一番。 “你可要将此事与陛下商量?”郑穆等她说完,问道。 “和他商量什么?”舒仪反而有些奇怪,虽说郑衍有些情义的样子,她可从未回应过,退一步说,就算两情相悦,刘太后可是郑衍亲娘,她摇头,“都说疏不间亲,陛下知道了又能如何。” “陛下还是明白事理。” 舒仪扯起唇角笑了笑,“再明白事理,还能为了我去向太后讨要公道不成。” 听她说的凉薄,郑穆不动声色地试探,“陛下到底待你与别人不同,你就没有一点心动?” 舒仪略讶异,实在难以想象郑穆居然问起此类感情私事,仍老实答,“与陛下我只是尽王佐之责,从未想过儿女私情。” 郑穆点了点头,眉宇间隐隐松快了些。说了这一番话,他见舒仪脸色泛白,已露出疲惫,于是站起身道:“你有伤在身,先休息吧。” 见他立刻就要走,舒仪忽想起一事,急忙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师父。” 郑穆一愣。 舒仪也是一怔。 这个称呼异常熟悉,眼下却显得有几分陌生。 “郡王。”舒仪立刻纠正。 郑穆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来,等看清她的样子,身体微微一僵。她本是靠着绸缎引枕,刚才抓他的衣袖,身体前倾,外罩的大袖衫敞了开来,露出里面的中衣和胸前一片肌肤,白腻一片,端的晃眼。 郑穆想挪开视线,未免落了痕迹,有心训她两句,却没有由头。于是冷着脸道:“动什么动,伤还没好,不想要这双手了?” 舒仪连忙缩回手,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冷了脸,她自小就受郑穆管束,打从心眼里有些怕他,轻声辩驳:“是左手,没受伤。” 郑穆不假辞色,“躺好,别乱动。” 舒仪靠回引枕上,衣裳服帖,再没有露出不该露的肌肤。 郑穆这才面色稍霁,见舒仪紧闭双唇,显然刚才被他冷言厉色吓住了,他轻咳一声,声音柔和几分,“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给家里报个信,”舒仪道,“离家去宫中两日未回,怕家姐和八弟担心。” 郑穆道:“宫中已经给舒家报了信,说你深得太后喜欢,留你在宫中多住两日。” “这个借口我家是不会信的。” 郑穆对舒家人多少都有些了解,心想舒老两个儿子是庸才,孙辈却教的着实不错。他道:“你有什么想交代的,让丫鬟代笔,等会再给舒家送去。” 舒仪看看自己包扎严实的手,“我的手……” “现在才知道担心,动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小心。” 舒仪动手的时候已经尽量避开筋骨,可是她当时药物发作正在迷性上,手上难免有些不知深浅,到底还是伤及筋骨,事后不禁担心恢复。她唇角翕动,垂着眼不语。 郑穆晲她,心里真正怒的还是刘太后,他久历风云,随心头有怒火窜动,脸上却一丝一毫都不显,淡淡道:“经此事也让你长个教训,门阀再势大,内宫禁苑还是皇家的,以后吃喝行止都要当心。” “是。”舒仪乖顺道。 一训一答,仿佛又是幼时教书的样子。舒仪不禁恍惚了一下。 郑穆也有所意动。 “好好休息。”他没有多坐,起身离开。 舒仪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已经长大,又已经没有了师徒名分,怎么见到了他,就变得这么拘谨胆怯,还像是被师长训话的小童子。 她还沉浸在小情绪里,没一会儿丫鬟带着笔墨进来,代为执笔写家信。 舒仪收拾心情,指点她写了几句,还留了一句家族中用的暗语。她把脸靠在松软的枕上,陷入沉思,刚才她说了事情经过,唯独有个最重要的信息却没有透露。 让郑衍登基的诏书,居然是伪诏。 这里系统有点奇怪,附加语居然是不能修改的,好愁人啊,黑历史抹不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她还沉浸在小情绪里,没一会儿丫鬟带着笔墨进来,代为执笔写家信。 舒仪收拾心情,指点她写了几句,还留了一句家族中用的暗语。她把脸靠在松软的枕上,陷入沉思,刚才她说了事情经过,唯独有个最重要的信息却没有透露。 让郑衍登基的诏书,居然是伪诏。 舒仪只手扶额,暗忖当初匆忙选定郑衍是不是太过冲动的决定。郑衍顺利登基,舒家好处是得了不少,但是和可能出现的坏处一比较,也就不算什么了。舒仪并不怀疑刘羽说的是谎话,以他那个草包性子,也编不出这样的谎话。 刘阀拿一纸伪诏,不与其他门阀商量,私下找了朱雀旗统领萧铭,归根结底,提防的就是其他门阀。舒仪暗哂,刘阀计谋机缘都算不错,唯独一样短缺,没有高门大阀的容人之量。还没有远见,为了帝位以后位拉拢萧铭,也不怕十几二十年后养大了萧家。 可惜了郑衍——想到他,舒仪不禁有些犹疑,舒家到底还应不应该站在他这一边。 舒家不怕假诏,世家门阀,对皇权并没有那么死忠,老皇帝死了,他真正的想法早已没有人放在心上,门阀世家所估量的,无非就是新帝的立场以及对门阀的态度。郑衍本身并不差,唯独他身后的刘阀,一门心思排挤其他门阀,总想着一家独大。论关系,其他门阀还真绕不过刘阀。谁让它是新帝的母族呢。 舒仪想了半晌,依然没有拿定主意,她不是纠结的人,想不通的事就暂放一旁,开始专心养伤。 郑穆在京中并无实职,因此府邸少有人情往来,十分安静,极适合养病。 舒仪手上的伤口较深,内服外敷的药一样不少,她自小就厌恶苦药,为了伤势不得不服药,每次到了吃药时辰格外痛苦难熬,非要和丫鬟掰扯半晌才肯张口喝药,此时药汁都凉透了。 到了第二日服药的时间,丫鬟端着药碗进来,舒仪蹙起眉,再看一看,郑穆跟着丫鬟身后进房,她一张脸越发苦透了。 丫鬟习惯地又要劝她。舒仪拿过药碗,咕噜咕噜一口就灌了下去。丫鬟目瞪口呆,要劝的话才刚出口:“烫……小心……” 舒仪憋着一嘴的药汁,舌头被烫得发疼,满嘴的苦味,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泪花都被苦出来了。 郑穆此时道:“喝的这么爽利,看来药还不算苦。” 舒仪勉强点头:“是还可以。” 郑穆吩咐丫鬟:“以后三碗煎一碗。好的快些。” “别,”舒仪打了个激灵,“都说病去如抽丝,不急不急。” 丫鬟捂着嘴笑,“本就是按大夫吩咐,三碗煎成的一碗,昨天和刚才饮的都是。”她收拾了空碗离开。 郑穆坐到了床前,“手。” 舒仪怔了片刻,才把手伸出,心里疑惑着,摆到他面前。 郑穆手准确无误地搭在她的腕上,慢慢解开缠绕的绑带。 舒仪忍不住缩了一下手:“还是让大夫来吧。” “信不过我?”郑穆随口这么一问,绑带解开,露出来的手掌已经结了一层痂,鲜红的一块布在掌心,狰狞可怖。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 舒仪见状,担心他眼盲不好上药,忙道:“我来吧。”接过瓷瓶,里面是绿色的膏药,她取了一点,涂上手掌上,一股清凉的感觉窜进伤口里,微微泛着疼。 “多涂点。”郑穆道。 他可真是比明眼人还犀利,舒仪撇了撇嘴,使劲挑了一大块药膏,厚厚一层敷在手掌上。 等重新包扎好,郑穆开口道:“昨日刘太后对舒家赏赐,还夸奖你家承钟鼎,心标婉淑,是京中贵女典范。” 舒仪一阵恶寒,心中腹诽刘氏那老妖婆,口中却道:“她还算说了句人话。” 郑穆无语,片刻后才道:“宫中妇人,多是口蜜腹剑之辈,刘太后在你身上没讨到便宜,反而还要对外作出赞赏你的样子,只怕后面还有算计。” 舒仪一怔。 “刘家昨天宣称刘羽突发疾病死了。”郑穆又道。 舒仪蓦然瞪大眼,“死了?” 看她惊讶吃惊地样子,郑穆问:“不是你下手的?” “不是,我……”舒仪拿眼偷觑他一眼,“只是让他以后不能人道。” 郑穆:“……” 算计舒仪失败也不至于这样匆忙就灭口,这其中必有什么古怪。郑穆心思深沉,转眼就想地深了,他道:“莫非你中了迷药下手重了?” 舒仪脑中飞转,眨眼间想到,刘羽会不会是把透露伪诏的事告诉了刘阀,不然堂堂刘氏嫡系子孙,岂会这样轻易被灭口。她皱起眉,思前想后,越发确定这个可能性很高。 “舒仪?”郑穆见她想的出身,出声提醒。 她想了一圈,心里泛起寒意,背脊上冒出细细一层湿汗,“我想不太起来了。” 郑穆看出她有些口不对心,“哦?再仔细想想,真不是你下手的?” “真想不起来了。” 郑穆见她脸色苍白,忧心重重,没有再逼问,话锋一转道:“不管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不过是个酒色之徒,你先休息吧。” 他离开厢房,进了书房,直接唤了管事来,另派心腹之人去打探刘阀的动静。方才舒仪脸上明显忧虑过甚的神情,声音却装得混若无事,以为瞒过了他。 刘阀现在正是亏欠舒阀,为什么舒仪却不见轻松,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新帝登基不久,另有明王德王虎视眈眈,伪诏是刘阀最隐秘的事,被刘羽透露给舒仪,刘羽又被灭口。以刘太后和刘阀一贯的行事作风,后续必然不能善罢甘休。 舒仪心事重重,再无闲情静静养伤。在郡王府又休息了两日,手伤没有明显痛感,立刻她提出告辞回家。 郑穆没有挽留,安排了马车送行,临走前,把药膏和手镯一并交给舒仪。叮嘱道:“受伤未愈就不要再用这个镯子,软金丝难以操控,最容易伤到自己。” 舒仪听他声音柔和,心头一暖,拿着镯子久久无语,原本就理不清自己对他是感激,还是不可言说的遗留情愫,这次又蒙他搭救,心中起起伏伏,好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 “药膏别忘了,”郑穆站在车帘外说道,“到底是姑娘家,手上留疤也不好看。” 舒仪倏然撩起帘子,从车里露出脸,轻轻唤:“师父。” 这一声轻的几乎只能贴耳听见,郑穆却听得清楚。明明已经言明断绝师徒关系,听她亲昵一句,竟叫他心头一热。 “陛下初登宝座,对你多有倚重,可是我看刘阀行事不妥,你最好还是远着点好。”舒仪软声劝道。 郑穆听出她话里有话,心中一动。此时舒仪已放下帘子,马车慢慢启动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回到家中,进入园中就听见丝竹声不绝于耳,还有女子轻拢蔓唱的音调。她有些不解,舒陵正巧来看她,就解释道:“是大哥三哥在会客。”脸上不禁露出写厌烦的神色。原来这些日子舒哲舒晏和门阀子弟往来,经常在家中举宴,还时常叫了歌姬舞伶助兴,酒过三巡,放浪形骸,什么形态都有,家中内务是舒陵在管,事后收拾都交给了她,弄得舒陵烦不胜烦。 舒陵扶着舒仪回房,见她手上包着严实,虽然早在信中知道了内情,仍不由担心:“怎么就弄成这样。昨日宫里传话,义安宫的人还想来看你,被我拦住了。” 舒仪信中生出大不妙的感觉,对着舒陵不隐瞒,透露了事情原委。 舒陵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刘太后居然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太离谱了。当我们舒家无人,任她这样欺辱。” 门从外被推开,舒轩走了进来,“什么欺辱?”进入房中,见到舒仪受伤的样子,舒轩面色一冷,犹如三九寒天,“谁伤的你?” 舒仪朝他摆摆手,舒轩走近,被她一把拉住手。一肚子火气无处发作,他心下先软了几分。 “是我自己伤的。”舒仪道,“这还不是要紧的,我有一桩要紧事告诉你们,事关重大,只我们三人知晓就行,不能外传。” 她平时慵懒嬉皮,遇到大事才认真,舒陵舒轩听她慎重,脸色也沉凝。等听她说完伪诏,两人齐齐震惊,尤其舒陵,她意识到眼前舒家这一阵的风光显然隐藏了重重凶险。 “没有御印,诏书不会得到承认,如此一看,刘太后心狠手辣,宫中不定藏着什么隐秘不为外人知。” 舒轩也是极其聪明之人,分析道:“刘羽的死就是刘阀的警告。涉及帝位,就是嫡系子弟也能牺牲。刘氏不会轻易放过你。” 舒仪点点头,“事不宜迟,近日我们就得启程离开京城。” 舒轩轻轻握住她的手,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犹有愤怒,“可恨刘羽已死,刘氏在宫中,你受的伤不能回报他们。” 舒仪朝他炸了眨眼,“谁说我要白白吃这个亏。” 舒陵也帮腔道:“若是我们就这样缩头,刘阀还当我们家好欺负,京城虽说是他们的地盘,但是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要出,让他们晓得晓得厉害。” 这番话正合舒仪心意。三人把行程安排商量好,舒轩去准备回昆州的行囊和车马,舒陵留下和舒仪说话。 舒仪把舒老留下的册子找出来,不到半日就和舒陵商议出一个计划。 ———————— 深夜,义安殿。 刘太后躺在榻上,阖眼休息,让宫女为她捏肩捶腿。她近日心事重,睡得浅,醒着时又觉得疲累,心情时常不好,殿内气氛压抑,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有宫人喊,“侧殿走水了。” 刘太后一惊,睁开眼,在烛火灯光下果然看见轻烟阵阵。她赶紧起身,在宫人簇拥下离殿避火,春夜尚有寒气,刚走到殿外,刘太后就周身一凉。没一会儿,宫人又来回禀,是小太监踢倒了烛台,烧了一盏宫灯,幸好发现的早,并没有引起大祸。 刘太后大怒,下令严惩惹事的太监。 等她回到殿中,宫女朝榻上一看,捂着嘴惊叫一声。 刘太后今日受了虚惊,正是恼的时候,还未呵斥,等看清榻上事物,她瞪大眼,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往常休憩用的锦缎软枕上插着一把匕首,刺着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羽”字。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侍奉刘氏多年的人都知道,刘阀最近死了一个公子,就叫刘羽。莫非这是索命? 刘太后又惊又怕又怒,她心里清楚,这和刘家绝没有关系,是舒阀! 刘阀刚给出一个警告,舒阀马上回以颜色。 这把匕首犹如一记耳光,重重抽在刘太后的脸上。 深宫禁苑又如何,这还是在义安殿,她的寝宫内,先有太监引火,把她引出殿外,后有人在她殿内立刀威胁。 她身边的这些人……有多少个会是门阀的眼线和钉子? 这一刻,刘太后如坠冰窟,寒气从心底直冒上来。 宫女把匕首拔下,刘太后伸手拿了过来,冰冷的金属触在肌肤上,她眼里骤然迸发出厉色。 ———————— 启用了舒老留下的暗探,没多久宫中就有回馈的消息,刘太后宫中疑似走水,受了虚惊,一夜都没有睡,第二日就召了奉国寺的僧人入宫诵经,还责罚了几个宫人。 舒仪早已料到这次启用的几个宫中钉子,日子一久必然被清除,心下有几分惋惜。 没过几日,京中又有消息传来,先是杨家,举家离京归乡。各家听闻倒不吃惊,杨老是废太子师,虽说与废太子举事毫无关系,但这个官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他的孙子杨臣杨瑞都是没有官职,跟着一起回乡也是好事。京中贵胄子弟议论起此事,都是唏嘘杨家子弟从官宦门第变成了普通富家翁。舒仪心里清楚,杨臣是辅佐明王的,绝不会去做什么富家翁。派人悄悄去打探行踪,果不其然,杨家车马离开京城不久,就转了方向,往东去正是袁州的方向。 又过两日,安阳郡王也离开京城,与杨家相比,他离开时更是低调,除了舒仪还关注,其他人根本没有注意这位眼盲的郡王。 第二日,舒家上下已整理好行囊车驾,舒仪舒轩启程去昆州,舒陵则是回江陵。临行前,舒哲舒晏到府前相送,两人近些日子来只顾京中世家交际往来,见舒仪舒陵舒轩要离京,心中还暗自高兴。舒陵暗示两人京中局势多变,刘阀气势滔天,恐有危险。谁知两人自持本领过人,反过来还劝舒陵,说展阀刚倒,刘阀是新晋门阀,现在正是舒家拉拢朝臣崛起的好机会。 两方都不能劝服对方,只能各安天命。舒哲舒晏殷勤将舒家出行车马送出城。 舒仪坐在马车里,从车帘露出的一道缝里朝外望,城门前车马人流往来频繁,想到离京之后,不知何时还能回到这里,心中也不禁露出一丝怅惘。 城墙脚下,停着一辆宽大的油布马车,四周围着悍勇的卫士,因为舒家车马队伍过于引人,这安静一隅的马车才没有人注意。 车轴旁站立的人轻声道:“陛下,要不要小人去叫舒姑娘来说话?” 马车内久久无声,过了好一会儿,车帘掀起,郑衍隔着远远地对舒家队伍眺望,也不知是否看清,他脸上淡淡的期盼全然消去,声平如水道:“算了,她既无心,何必增添烦恼。” 一行人拥护着马车,很快在城墙边上消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家车马驶出城外,队伍一分为二,舒陵与舒仪舒轩依依惜别,她回江陵老家,临分别时握着舒仪的手,细细叮嘱,什么“不要逞强”“如果昆州王杜若晋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就赶紧回江陵老家”等等。舒仪苦笑不得,等舒陵说完,真正要分别时,心中又涌起不舍。 舒家离京时已过了午时,再拖延时间,就赶不上驿站休息。舒陵微微红了眼圈,和舒仪舒轩作别,两队车马分离,各奔东西。 从京郊南方行程了两日,行了一天的车,还未到上洛郡,天已经擦黑了。舒家的管事来征询舒仪舒轩意见,在最近的一处村庄,正好有一家小客栈可落脚。舒家车马停在村里,去客栈一打听,已经有人先住下了,正是安阳郡王一行。 舒仪听到回禀,有些犹豫。此时有郡王府下人前来,说郡王府的人不多,正好可以空出一半的地方给舒家休息。 村子半大不小,唯一的客栈也不大,拢共不过七八间屋子,除去狭小简陋的,能住人的仅四间。郡王府和舒家各占了两间。舒家人手安排不下,还有部分去临近的农家借住。 舒家安顿妥当,舒仪随手拿了两笼点心去感谢安阳郡王。 下人将她领进房,郑穆坐在窗前,眼睛对着窗外,可惜附近村民休息的早,灯火稀少,且天色阴暗,风轻云厚,遮挡了月色,偶尔才有月亮一角露出来,落下淡淡的月光。 舒仪将手里的食盒放下,诚挚地道了一声谢。 郑穆忽然问:“你带了什么来?” 舒仪打开食盒,点心早就凉了,依稀还有甜腻的浮起。她道:“素春饼,缕子脍,金乳酥。” “拿一点我尝尝。” 舒仪原本拿着点心就为表个心意,没想到他真要吃。择了碗筷,各样点心放一点,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想了想,伸手将筷子放到他的手掌里,肌肤轻轻接触。舒仪心中一跳,刻意忽略心中那份异样,将他的手牵起,引导到碗碟上方。 这样依然不好进食,她道:“我去叫下人进来。” 郑穆已经夹起一块金乳酥放进嘴里,“不用。” 舒仪敬佩万分,幼时就已知道他虽眼盲,但是行止超过普通人许多,但是没想到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眼看他一筷吃完,她又去扶他的手,将要移到第二块糕点上。袖子黑漆漆的镯子滑了出来,碰到郑穆的手掌,他忽然手掌一翻,飞快放下筷子,轻捏住她的手腕。 “不是告诉过你,伤没好就不要先戴。”郑穆道,面色紧绷。 “就当个普通镯子,不会用的。” 郑穆脸色稍霁。 舒仪只觉得手腕被他圈住的地方微微发热,有些不自在,轻轻扭动手腕,郑穆松开手。 “前两天义安殿的事,是你弄出来的吧?”他道。 “是呀,”舒仪直言不讳,“以为住在宫内就可相安无事,倒要让她知道下厉害。” 郑穆道:“自刘氏当上太后,以前宫中得罪过她的妃子,现在处境都是凄凉,无一例外。” 舒仪一听就知他在暗示刘太后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皱了下眉头,随即又松开,笑眯眯道:“反正我离京了,她就是有千百般手段,以后也是鞭长莫及。” 郑穆在烛光下看她言笑晏晏,眉清目秀,睫毛细长绵密,轻轻扇动,如蝶翼一般轻盈。心下一叹,虽还有隐忧,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饮了一回茶,闲话几句,天色已黑透,舒仪便告辞离去。 这天夜里乌云遮蔽,漆黑如墨,到了半夜悉悉索索下起雨来。 两支劲箭破空而来,守在客栈门口的舒家卫士一声也未发出就倒地。声音也被雨声遮盖。不一会儿,一群黑衣人从四方围拢,互相打着手势,悄无声息地潜入客栈内。 舒仪身处异地,又因枕头被褥都不是平常用的,有些不惯,睡得极浅,恍惚听见门外砰地一声响,骤然惊醒。 窗外有雨声淅沥,满室晦暗,有股说不出的闷气。 寂静的夜里,门外似乎有衣物摩擦的声响,舒仪立刻心生警兆。她悄无声息趿鞋下床,刚披上外衣,门缝里从外伸进半截刀锋,倒提打开门栓。 舒仪心直往下沉,心知有人暗袭,客栈外的守卫已经被解决。 门梢被打开,两个黑衣汉子刚进入房中,舒仪侯在门侧已经发动,手腕上黑金丝弹出,两人先后被割喉,血溅三尺,捂着喉咙瞪大眼当场就倒了下来。舒仪在两人身上撑一把,不发出任何声响将两人放倒在地,匆忙中她朝楼梯口瞥了一眼,只见黑暗中人影幢幢,似乎还有不少来者。 舒仪心道不妙,重新栓上门,来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朝外望去。夜色掩映下四周静悄悄的,看起来并无异常。她视线飞快梭巡,在廊下看见一个身着舒家下人衣裳的人横躺着,瞳仁不由一缩。 不知道有多少人趁黑摸进客栈,隔墙就是舒轩的住处,舒仪从桌上拿起一个碗盖,使了巧劲,嗤一声飞出,砸破了舒轩房间的窗纱,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响动。 这一记虽然动静小,舒仪的掌心却隐隐作痛,她的伤口并未痊愈,手掌吃上力道便要牵扯到伤口。 眼下却已经顾不得太多。 舒轩房中发出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隔墙发出三下敲击声,是舒轩的回应。 正在此时,走廊上忽然传来舒家管事的高喊:“刺客……”话音未落,已变成仓促一声哀叫。 这一声如平地春雷一般,把客栈中人全部喊醒。 数人持厚背砍刀从楼梯疾奔而来,舒家下人刚醒来就遭到残忍截杀。一时间惊叫声哭喊声不断。顷刻间,宁静的客栈已变成了人间地狱。 舒仪推开窗户,侧身躲在墙后,空中索索几声,漫空箭雨射来,窗户扎成了筛子。 来者准备周全,不留一丝活路,舒仪面色沉了沉,当机立断,开门冲了出去。 廊道上还有三个舒家卫士奋力抵抗,寡不敌众,眼看就死在乱刀之下。 舒轩杀了两个刺客,从房中跃出,见到舒仪,心下稍安。 有人仓乱中大喊:“主子快走。” 一声喊叫,几个黑衣人穿过走廊朝舒仪舒轩两人杀来。 客栈地方狭小,走廊仅容两人走动,黑衣人堵住去路,舒仪舒轩别无选择,只能迎上。舒轩拔出长剑,猛提真气,一跃而起,一时间剑光如虹,剑锋所指,血肉飞溅,迎面而来四人身上不知中了几剑,倒毙当场。 舒仪舒轩夺路将要杀出一条路。 舒家卫士尽皆被杀,又有人从窗户口攀爬进来,几个黑衣人从走廊另一头杀过来。到了此刻,刺客已没有必要隐藏行踪,有人点起火把,照亮了客栈,舒家下人死伤大半,剩余人等,在睡梦中就已毙命。 舒仪慌乱中朝楼梯口望了一眼,不知道郑穆一行是否被袭。看刺客针对鲜明,显然是直奔舒家而来。 十余名黑衣人扑过来,舒仪舒轩两面应敌。为免陷入苦战,两人且战且进,朝着楼梯口走去。舒轩手中剑光闪动,每一剑都快如闪电,挡在面前的刺客难以抵挡,眨眼又有四人身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应付后面扑来的黑衣人,她虚挥一掌,袖中无风自动,一道乌金丝趁乱袭出,瞬间取了两人性命。后面的黑衣人看不清,只觉得面前人忽然倒毙,一时愣住。 第一轮交锋死了十多人,黑衣人打了个手势,身后很快有人补上来,手中拿着长矛,朝两人刺来。 自古论兵器,都有“一寸短一寸险”的说法,长矛易攻,在军中常用。刺客人多势众,在狭小的空间更占好处。 舒轩两剑刺出,击退来人,人已走到楼梯口,他转头:“姐姐。” “院外还有箭手,一有机会你马上突围,去找援军。”舒仪道。 舒轩身体一僵,“要走一起走。” 舒仪一个闪身,避开长矛两击刺动,口气严厉,“再耗死路一条,各选一个方向,谁有机会谁先跑。” 舒轩担心她手上的伤势,杀倒两人后,反身要去牵舒仪,被她一掌拍开,“男子汉大丈夫,黏糊什么,你不听我的吗?” 舒轩心中一痛,“就是死我也要护着你出去。” 舒仪见他身上已溅了半身的血,火光映照下,像穿了件血衣似的。心知再这样耗下去,两人守在一处,再难逃出生天。 “死还不容易,”舒仪道,“我们都要活下去,你必须听我的。” 面对刺客舒轩心中亦是无惊无惧,但此刻正要突围,两人要各冲击一个方向,舒轩心中犹如刀割一般疼痛,他面沉如水,心中已下定决心,要把大半兵力引走,给舒仪更大逃脱的机会。 来到楼梯口,舒轩一按地面,真气猛地一提,整个人高高跃起,朝门口扑去,身形奇快,如猛虎入林一般。 黑衣人不曾提防,见状大吼:“放箭。” 院外有人响应,长箭破空,骤然袭来。 舒仪足尖一点,腾身而起,她软金丝一甩,切断两人喉咙,又勾起两个火把,朝院子外甩去。 火光凌空飞动,照亮了整个院落。 院子内外密密麻麻守了两层的人,有的手持弓箭,有的手持短弩。还有几具已经凉透的尸体,既有舒家的,也有原先客栈的。 舒仪看清形势,心下一寒,奋力掠到院子左方,刚一落地,已有几人猛扑过来。她左挡右支,手上软金丝出其不意攻击对手。 经过前几次交锋,敌人已经猜出她手上的武器是件软物,此时有了防备,尤其注意咽喉眼睛等重要部位,攻击时换了长矛。舒仪几次想要突围,都被挡了回来。 身后杀声阵阵,舒轩用的是剑,和长矛大刀交击声越来越密集。 舒仪暗暗着急,余光一瞥,看到院子里竖起的几个火把,心道先要灭了火把,趁黑突围才有几分把握,不然光是长箭就难以应付。 舒仪提一口气,不顾手上的疼痛,一跃而起,登时有人朝她射箭。她袖子一甩,在空中如行云流水般,啪啪啪接连几声,火把被带着劲气的软金丝削中,顿时熄灭,院子又变成漆黑一片。包围的刺客瞬间失去了目标。 间不容发地躲过几箭,舒仪落地,手掌上湿漉漉,血一丝丝渗了出来,疼得钻心一般。 几个黑衣人先前就瞄准她的方向,长矛从身后刺来。 舒仪左右移动,身形快捷迅速,躲过几记砍刺,自觉突围希望渺小,翻身窜进院侧的一个灶房。她动作太快,院中火光全无,正是混沌一片。黑衣人失去目标,一时还寻不到她。 舒仪躲在水缸旁,身上已被汗湿透,她解了汗巾,绑在手掌上,扎得死紧,趁着这会儿功夫回复一些气力。 院中有人喊着点燃火把。舒仪长叹一声,手脚绷紧,只等蓄力一击,再做最后一次突围。 外间砰的一大声,仿佛是什么大物件从楼上砸下。 有人忍不住喊:“楼上楼上。” 接着连续不断有人惊呼,似乎遇上什么惊悚事。 舒仪担心舒轩不肯独自逃出,转身再来寻她。于是趁乱从灶房窜出,运气如转,出手入电,连续击伤多人。于是又有黑衣人气急败坏地大喊:“这里,这里还有一个。” 只要听到声音,舒仪就一击拍打过去,金丝又软又锋利,且角度刁钻,在黑暗中如有神助,碰到的人非死即重伤,一时院落中乱成一团。 刺客人多,混乱对己不利,马上有人寻了火把来,重新点亮。 火光才刚亮起,一阵罡风,一道身影从楼上跃下,翻飞的衣袂如白鹤展翅。来人不带兵器,两掌击出,劲气惊人,火把瞬间蓬的炸开,火屑像雨点般散落,且每一点里面都含了些劲气,落到人的身上地上马上燃开。 持火把的人吐血倒地,附近的人大多都遭了秧。 “硬茬子。”刺客喊。 舒仪定睛一看,好几处地方已经燃了起来。刺客果然众多,院外守着的几乎有百人数。她四肢发寒,心知生机所剩无几,刚才匆忙一眼没有看到舒轩,只盼他已逃出去。 黑衣人乱了一阵,很快又调整过来,院外的箭手和弩手已按耐不住。 被逼到这境地,舒仪咬了咬牙,将生死已置之度外,做了最坏打算,哪怕不能活着突围,也要带走一些人。她取下手上镯子,一抽拉出金丝,缠绕在左手上。 身后突然有人靠近,她手肘朝后一顶,却被人稳稳接住,半分力也使不上,舒仪大惊,正要换招。来人准确无误地握住她的手腕,几乎贴着她的耳说:“别再用力,当心手真废了。” 舒仪双脚一软,险些摔倒。 “师父。” 情急之下,她又脱口而出。 郑穆见她身体微晃,显然有些脱力,握紧她的手,道:“等会再说,先离开此地。” 舒仪心想刚才所见箭弩人数,只怕大罗神仙也难以抵挡。何况郑穆目不视物,对逃走很不利。她便道:“师父寻个地方且躲一躲,他们是冲着舒家来的。” 郑穆皱眉,看了她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离得再近也难以看清神态动作。但是郑穆不同,他的真实目力过人,尤其扮瞎多年,对黑暗尤其熟悉。因此舒仪一举一动,每一丝神态他都看得清楚。她诚挚地说完这一句,把他往后推,示意让他躲进灶房。 “刚才我灶台旁还有一处地方,正好可以躲一个人。”她匆匆忙忙道。 郑穆看到院内黑衣人拼命在寻找人的混乱情况,沉声道:“胡说什么。想想怎么闯出去才是正道。” 舒仪急道:“你看不见……” 话音未落,他已经提着她的腰腾起,如飞鹰一般落在墙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顿时箭如飞雨般射来。 郑穆手一挥,劲风螺旋,箭东倒西歪落到一旁。旁边还有长矛刺来,他又接连两脚踹出,被他踢中武器的人由于砸到了陨石般,震得浑身骨头都要碎了似的,倒地吐血不起。郑穆手段不止于此,顺着墙头飞快跑动,遇到手持火把的人,他用掌击碎,飞出的火屑四处点燃。 没一会儿,院中已有几处着火。尤其院子角落还堆着几捆柴火,很快燃了起来。 舒仪见他每一招都含劲气,又从不落空,看得只觉骇然。 院外几道犀利的破空声,声势远胜箭羽,原来黑衣人见他难以抵挡,用起了短弩。 弩箭是器具所发,劲力非同一般,离得近更是棘手,就是武功盖世,遇上近身五十把弩箭齐射,也没有活路。 郑穆不敢小觑,长臂一展,把舒仪抱在怀里,飞快从墙头跃下,落在了黑衣人群之中。 弩手不敢朝自己人射击,郑穆一路杀出,动作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招一式皆是杀招,无论是周围的人,还是身后的人,还未触及他的身体,就已经被打飞出去。 刺客见他武功高深莫测,有神鬼难当之威,也觉得害怕起来。 几人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很快这种气氛就弥漫开。 舒仪被郑穆一手提住腰间,一边关注着身边的攻击,她的手掌早已被自己的血液浸透,夜风徐徐,扑面而来的全是腥甜的血味。她击伤身侧两个偷袭者。眼角一瞥,忽然见有人蹲在地上,拿着短弩对准郑穆,甚至已顾不上误伤自己人。 “小心。”舒仪大急,情急之下伸手去挡。 谁知郑穆忽然一个转身,斜冲而出,手飞快在空中一抓,竟将弩箭抓到手里,再狠狠一甩,偷袭者中箭到底身亡。 黑衣人大慌,齐齐举起手中弩箭。 郑穆此时已闯到刺客圈最外围,一脚踢在刺来的长矛上,借力跃起,飞出十来丈远,落脚在临近的一处民居的屋脊上。 刺客跟在后面大声呼喝射箭,凌空追来弩箭无数。 舒仪感觉到劲矢破空,贴着身体飞过几根,有一根甚至她的衣带飞过。 郑穆忽高忽低,在民房间窜高伏低,飞快掠过好几户农户,离客栈越来越远。可是刺客并未放弃,身后时近时远,缀着不少人。村子不大,很快已经走到村子边缘地带。 舒仪指向前方道:“那里有山林。” 郑穆毫不迟疑,带着她窜进山林中,把追兵甩开。 追踪的人跟到山林外,看着黑黝黝看不清底细的一片山林,狠狠啐了一口,商量了几句,放弃进林。 郑穆在林中左窜右窜,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起先舒仪还为他指路,渐渐索性闭口不言。她回头望,乌黑一片的村落里,有一处火光通明,已经燃起了大火。 进到林中深处,郑穆停下脚步,将舒仪放下。贴着一株大树坐倒。 林中半点没有光亮,比村子里更暗无天日。舒仪露出沉思的神色对着郑穆的方向,过了良久,她幽幽开口道:“你……看得见。” 刚才一轮拼杀已耗尽郑穆的内力,他的喘息也有些大,在寂静的林中清晰可闻。听到这一声问,他呼吸微微一顿。 林中寂静,唯有远处村子里一些声音,依稀透风而来,也模糊的很。 等了许久,他也没有回答,舒仪道:“听音辨位还属正常,但是这林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树木众多,你却不需要指点,除了眼睛无恙,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她说着,联想到刚才院子里突围,他身陷重围,没有一招落空,紧急时还不觉得,仔细回想却觉得疑点甚多。 他重重喘了两口气,慢悠悠道:“没错,我不是真的眼盲。” 舒仪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自己是真的傻,这么多年近距离接触,居然连人是不是真的盲也看不出来。心里一时又是酸又是涩,百般难以描述的滋味都涌了上来。 她不言语,郑穆也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道:“林里寒气重,你先调整一下内息,睡一会儿,我来守着。” 舒仪还在气他多年隐瞒,正心气不平的时候,道:“郡王已经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不敢再劳烦。” 郑穆嗤笑一声,“危急了就喊师父,闲时就喊郡王,我何时教过你这样过河拆桥。” 他往常冷峻少言,没想到讽刺起人来言辞犀利如刀。 舒仪从他声音里体会出与平常不同的性情,蓦地瞪大眼。 郑穆把身体全然靠在树干上,道:“外面的人不会轻易走,现在蓄点力气,有那功夫和我置气,还不如留着用到刺客身上去。” 舒仪心头有气,又明知他说的不错,无法反驳,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春寒料峭,林风簌簌尤其寒凉。舒仪打斗时出了一身的汗,现在静下来,内衣贴在身上,再被风一吹,身体透凉,四肢也有些僵硬,她团起身体,蜷在树根处,时不时拿手在嘴边哈两下气。 忽然斜里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膀,一股暖流从他的手掌传递过来。 舒仪方才还和他有过嘴角,眼下突然靠他援手,心下有些别扭,等身子稍暖,马上格开他的手道:“够了。”说完有些懊悔语气过硬,声音软了些,“我已经暖了。” 郑穆一言不发,转过身去。 舒仪闭眼小憩,耳边听呼呼风声,正有些犯困了。忽然感觉身后人鼻息变粗,还有几分急促。她惊醒,疑心自己听错了,再仔细听,身后果然有异响。 此时已经眼睛已经适应了林间夜色,她依稀能看清近处事物。转过身看向郑穆,只见他一手横绕过肩,似乎在自己肩后摸索什么,身体紧绷,整个人透着无形的张力。 舒仪鼻间闻到一丝血味,这个味道今夜太过熟悉,不容错辨。 “你怎么了?”她问。 郑穆动作一顿,呼吸略有些重,不耐烦道:“快睡吧。” 无暇多想,舒仪朝他手掌处摸去,触手湿热,正是血液的感觉。 郑穆冷声道:“不要多事。” 舒仪咬咬唇,触到他后肩上一小块硬物。 郑穆侧过身要避开她的手,舒仪抓紧他的手臂,一个扯动,郑穆咳嗽两声,却没有喊一声疼。 弩箭——舒仪很快辨认出,“你怎么不吱声,先得拔(ba)出来。” 郑穆道:“行了,我知道。” 舒仪抓住箭簇的后尾,猛地用力,从血肉中拔了出来。 郑穆猝不及防,剧烈咳嗽,身体往前倾,几乎半个身体靠在舒仪身上。伤处汩汩流出的鲜血沾了她一手。 舒仪眉头拧紧,先点了止血的穴道,伸手进衣裳,撕下一长条内衣布料,要绑在他的肩膀上。 郑穆忍着剧痛,硬气的一声也没吭,暼到她撕衣服的动作,立刻阻止道:“成什么样子,快收回去。” “这里又没针线,还能补回去不成”舒仪道,“没其他布了,将就吧。”一面说着一面替他绕在肩上,把伤口包扎住。 这一番动作难免会有肢体接触,两人离得太近,郑穆依稀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似花非花,清淡雅致,他转开脸,又感觉她的发丝被夜风吹得在他颈边拂动。细微的一点动静,在夜色中尤为鲜明,难以忽略。 他平静如波的心绪无端挑动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手掌旧伤未复,打斗时又添了新伤,绑个布带这样的简单的动作做起来也是艰难,掌心火辣辣的疼,新血渗出,和郑穆的血混在一处,手腕上鲜血淋淋。好不容易帮郑穆缠好肩上的伤口,已是累的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身湿汗,没一会儿干透了,身体又发寒。 “行了,你先顾着自己。”郑穆轻声道,伸手摸向腰间。 舒仪离得近,察觉到他动作,担心他另受了暗伤,不由问:“怎么了?” 郑穆从腰带里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取出两枚药碗,还有一小纸包药粉,自己服了一枚,剩余的都塞到舒仪手中,说了一句“药丸内服,药粉外敷”。 他随身带着伤药,刚才替他拔箭时却没有提起,留了给她,舒仪心中滋味难辨,眼睛泛酸,把药丸含进嘴里,又垫了垫纸包的分量,伤药不多。她伸手摸到他肩上。刚一触及,郑穆皱眉,气息不稳地喝道:“别胡来,你手上的伤若是不好好养,日后难以恢复如初。” “你肩上的伤口深。”舒仪道。 郑穆只觉得她的气息全扑在他的肩颈处,心里一阵发颤,硬冷着脸道:“我的话现在不管用了是吗?” 他语气冷厉,舒仪手不禁一顿,心知他是好意,咬牙仍去解他身上的绑带。 郑穆侧了侧身体。 舒仪双手绕上来,身体几乎偎进他的怀中。 林中风大,夜里寒气深重,郑穆身体冷地像冰块一般,只觉得舒仪温软的身体贴上来,他心跳乱了一拍,想要甩开她,身体一动,肩上的剧痛瞬间爆发,几乎连到心脏。 郑穆背靠树干,粗喘两声。 舒仪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担忧地道:“别动,小心伤口。” 郑穆捉住她的手,口气很重,“舒仪!” 以往他口气如这般严厉,舒仪早就噤若寒蝉。眼下伸手不见五指,心中顾忌便少了许多,她道:“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你就听我的吧。” “你我师徒缘分已断,你忘了?” 舒仪笑了一声,语气不在乎道,“郡王受伤了,我也不干看着呀。”说着双手挣扎起来。 郑穆无暇和她辩驳,顾忌着她的伤处,箍着手腕不敢用力。没两下就被她挣脱了。舒仪壮着胆子解开他后肩帮带,撒上药粉。 伤口火辣辣一阵剧痛,郑穆咬紧牙根一声不吭。 舒仪无意中摸到他的颈,一层湿汗,她柔声劝道:“真受不住就喊出来。” “啰嗦。” 等舒仪重新包好伤口,松了口气,浑身骨头如同散架一般,手脚乏力,只能靠着树干休息。 他们进入密林深处,离村子远了许多,依稀只能瞧见一点火光。客栈起了大火,熟睡的农户肯定会被吵醒。舒仪猜想,刺客的身份经不起查验,不会久留,等天亮就能出林。她低头想了一阵,身体实在又累又乏,不知不觉就这样醛着身体睡着了。 郑穆闭目打着盹,正如舒仪猜出刺客身份一样,他也一早猜出了幕后之人,刺客武器精良,进退有据,分明出自军中。离京最近的驻军只有朱雀旗,他心中冷笑,刘阀与朱雀旗竟已勾结如此之深。 不知过了多久,林外的声音渐不可闻,远山在夜色中黑黝黝的如同蛰伏不起的野兽,山中寂静,唯有夜风簌簌。 郑穆肩上伤口疼痛渐渐麻木,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神思慢慢昏沉起来。他心知不妙,但四肢僵硬,力气渐失,精神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忽然有一团温软靠了过来,依在他的胸膛上,胸口一阵暖意。舒仪——他心中蓦然警醒,将她稍稍推开。没一会儿,她的身体又靠了过来,他再次推开。如此反复两三次,他心中如提着一根紧绷的绳索,可身体却使不上力,等她再次靠过来,他脑中混沌,动作略有些慌乱,不知是推开了她还是抱住了她。 茫茫无边的山林中,两人依偎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一般。 郑穆浑浑噩噩中醒来,舒仪大半个身体已靠在他的胸前,发丝逶迤,几乎全垂在他的身上。他有些茫然,气息变粗,声音全堵在喉里,疼地叫人发不出声来。他肩上伤极深,伤筋动骨,稍稍一动就痛彻心扉,他有些虚脱的抬起手,要想推开她。耳边只听见她睡梦中呜呜一声低泣,身体瑟瑟发抖,更往他怀里缩了缩。郑穆眸中深沉如夜,复杂难言,如同经历了世间沧海巨变,又度过了俗世烟尘,可万般似乎都已经过去,天地渺渺,剩下的只有眼前的人儿。 他粗喘了几声,心中诸多思绪挣扎都已经沉淀,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孩,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后半夜因着肩后的疼痛和胸前的温热,如同冰火两重天的拉锯,折磨着他的身体和精神,只浅睡了一阵,梦见的却都是往事。他家破人亡久经苦难的少年时期,在宫中的日子隐藏武功,如履薄冰,等武艺大成,途径江陵,偶然收到的小徒弟。看着她从髫年女童长成窈窕少女。她年幼时在舒阀被养的娇气,稍稍严厉就要哭泣,耍赖也很有一套,受了丁点苦就眼含泪包看着他,等想起他看不见,语调刻意带着鼻音,表露十二分的委屈。他向来信奉严师出高徒,教她时不假辞色,她渐渐也磨炼了性子,骨子里冒出倔性,竟是把苦和累都熬了下来,骄纵任性转变为自在洒脱,心中自有天地。 郑穆睁开眼,天边一角擦白,晨曦的光芒穿透山林,每一颗树的枝叶都透出苍劲的味道,构成了天地间充满力量的画面。他望着林边没有出声,胸口前的人忽然动了动,睡得很不安稳,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发,肌理发肤相亲的感觉让人战栗,郑穆惊觉,心头一阵惘然。 舒仪醒来,发觉自己钻到了郑穆怀中,红了脸,赶紧起身,装作不在意地左顾右盼,正要说什么,郑穆皱眉,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警觉,仔细一听,发现林中有轻微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人。 郑穆整晚身体没有动弹,半个身体已经麻了,稍稍内力运行,拉了舒仪一把,让她躲到临近一棵树后。 抱歉,很久没有更新,一直在修现代的文,和古代无法同时写,苦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两人刚躲好身形,林间就出现了黑衣卫士的身影,真是昨晚的刺客。原来他们并不死心,趁着天刚亮,没有惊动村民再来搜索一轮。 舒仪刚才见到郑穆行动迟缓,心中忧心忡忡,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郑穆面无表情,仿佛猜透她心中的想法,目光凛冽,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得她心头打鼓。 入林的黑衣卫士人数不多,天色虽然渐白,但林中有雾霭,昏沉难辨,几个卫士粗粗扫过,并不见人,地上又没有明显痕迹,此时远处忽然有吹哨声,几人很快撤退。 舒仪松了一大口气,回到郑穆身边,见他面无血色,脸色苍白地吓人,唇也泛着青,伸手扶他。 郑穆忽然问:“刚才你想干嘛?” “恩?” 郑穆扣住她的手,取下缠丝镯子,冷声道:“我教你武艺,让你防身用,不是让你总想着拼死一搏。” 舒仪一怔,看着镯子被他收起有些肉疼,笑嘻嘻打趣道:“我知道师父是心疼我。” 郑穆沉默。 舒仪见他一反常态既不训斥也不反驳,转过脸,只见他面色淡淡,心中不由讶异。 “师父?” 郑穆不应声。 “郡王?” 郑穆乜她一眼。 舒仪被他看地心虚,“……怎么……”话出口,又暗道自己犯傻,不被训还不舒服了不成,马上闭嘴,转而又道,“我看那些人马上就要离开,等天亮透了,我们就可以出去寻官府。” 刘太后再嚣张,朱雀旗听命暗杀也只能扮作匪盗和刺客,不敢亮出真实身份,惊动官府之后,他们更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光天化日刺杀门阀子弟和一位宗室郡王。 舒仪心里想的是先前还是低估了刘太后的性情,皇室对门阀子弟灭口,如若被公之天下,只怕所有门阀都要群起而攻之,要知道门阀之间虽然争斗不断,但却有默认的规矩,门阀阶层不把泥腿子的命当命,但是对自己的命却很看重,绝不允许天下有人公然冒犯门阀,其中也包括皇室。 两人靠着夜里模糊的记忆,慢慢朝着林外沿走。 郑穆箭伤极重,撑了一个晚上,眼下面色灰败,浑身发冷,腿脚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走了一会儿,他身体分量渐渐压在了舒仪身上。 舒仪装作不知,扶着他的手臂用上力,一边说着话,引开他的注意力。通常她说十句,他只回应一声。就这样走过半个林子,郑穆身上出了一趟虚汗,他余光打量舒仪,见她额上也起了一层汗水,明明又饿又累,声音却轻快,还说些逸闻趣事来逗他。 郑穆看着她,心里几经沉浮,也许是身体虚弱,平日固若金汤的心防早就裂开一道缝隙,有些难以言喻的情愫从心底冒出,再也压抑不住,蠢蠢欲动。他伸手,在她额上轻轻擦去汗水。 舒仪如遭雷亟,蓦然僵硬在原地。 “我留在这里,你先出去找人来。”郑穆平静道。 舒仪呆愣,随即摇头,“不行。” “从昨夜起你就不听我的话,”郑穆道,“我就是没被伤拖累,也要被你气死。” 他肩伤阵痛,手臂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被舒仪察觉,她越发担忧,扶他到树下休息,软声道:“你说的,师徒缘分已断,既然如此,我也不算违背师命,现在你就要听我的。” 她又撕下一条内衣布料,重新包扎他的伤口,在附近转了一圈,挖了几株野菜,生嚼了几口,又苦又涩的滋味瞬间提神不少。剩下的她全喂给了郑穆。 他无可奈何地吃下,盯着她看了许久。 舒仪茫然,他的目光既深邃又复杂,让她心头惴惴。 两人休息片刻,缓解了饥饿,蓄了气力,继续往林外走。舒仪支撑了郑穆大半体重,两人互相支撑着走到山林边缘。 有人?舒仪猛地抬头朝远方望。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她听了一会儿,扶着郑穆在树后躲好,只身站在林外观望。 几骑快马飞奔而来,当前一人,面容清俊,身材挺拔,正是舒轩。 “姐姐。”飞马而至,舒轩从马上跳下,一把抓住她的肩,双目炯炯,情绪激动。 “嘶”舒仪轻拍他的手。 “哪里疼?”舒轩脸色肃然,上下左右地看她,“是被昨天的贼人伤到了?” 舒仪道了一声无事,看他身后跟随的骑士,正是府衙捕役。她把郑穆受伤的事一说,捕役们吓了一跳,没想到一个晚上,居然有人行刺舒阀的公子小姐同时还捎带了郡王。赶忙从附近农户借了牛车,把郑穆送到了最近一家富户的农庄里,把人安顿的同时又请了郎中大夫。 舒仪重新包扎了伤口,心里牵挂郑穆,实在放心不下,不顾舒轩的阻拦,来到郑穆休息的房间。两个郎中正商议着开药。她掀开床帐,去看郑穆的脸色。 他沉沉睡着,脸上缺着血色,看起来依然苍白,但是眉目平和,不见平时冷峻,看着也年轻了几岁。 舒仪盯着他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长长叹了口气。 —————— 郑穆箭伤严重,舒仪手上伤处也需要静养,索性留在农庄养伤。期间舒轩回了一趟京城舒家,把路上遇袭的事告知舒哲舒晏,两人也是气愤异常。要知道舒阀历经几代,暗杀袭击总共也没遇到过几次,处理的不好,别人还当舒阀好欺负。舒家大张旗鼓搜寻刺客行踪。 朱雀旗的死士扮作刺客,一把火将客栈焚了个干净,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 舒仪养伤期间整理舒家递来的消息,发现刘太后宫中处理了一批宫人,都是先帝还在时伺候的老人。到了此刻,舒仪基本可以确定,刘太后下杀心的原因,就在于刘羽透露的假诏一事。郑衍坐上皇位,是刘阀的基石,威胁到他皇位正统的事和物,刘太后将不惜一切代价。 发展到现今这个地步,舒仪和刘太后之间绝无缓和的可能。 舒仪低头将纸笺烧去,下定了决心。 纵然这份决心,可能要伤到郑衍。 今日两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静养一个多月,郑穆伤势大好,准备离去。舒仪听到下人报讯,很快来到他的房间。 淡淡的药味潆绕不散,他坐在窗前,神色冷淡地看向窗外,外人只当他看不见,她却知道他在赏景。 他看景,她站在门前看他。 郑穆皱眉,“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舒仪眉眼弯弯,“怕打扰郡王。” “虚客套什么。” 舒仪发现,经过这一次,郑穆对她的态度大有不同,以往他总有些避着躲着,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无形的沟壑,难以跨越。而今他却随性许多,待她没有以往客气,实际亲近许多。 进房倒了两杯热茶,舒仪坐到桌前。前几日刚下过雨,空气格外清新,怡人心脾。草木葱绿油亮,花枝衔着露水,娇艳欲滴。 郑穆道:“过两日我就要启程。” “你的伤还未好透。” 郑穆转过头来,平静道:“伤已没有大碍,袁州有事,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里。” 舒仪疑惑,“什么事这样紧急?” 郑穆挑了眉,唇畔含了一丝笑,“都是你惹出来的。” “我?”舒仪更是不解,“我还能在袁州惹什么事?” “刘氏虚拟遗诏,窃据天下。”郑穆道,“这些时日谣言已经传遍了,不正是你的手笔吗?” 舒仪轻咳了两声,在他看破一切的眼光下,也不能再扮无辜,说道,“我差点就死在刘氏的手里,只不过传些小道消息,不算过分吧。” “明王德王看到这样的消息,还能安坐?你这是要釜底抽薪,断刘氏的根基。”饮了一口热茶,他忽而一笑,颇为恣意畅快,“天下的水都要被你搅浑了。” 舒仪原先担心他宗室身份,不喜她这般作为,见他如此反应,心安了一半,笑道:“几个王爷肚里要不藏着坏水,我也搅不了啊。” 郑穆定定看着她,“舒仪,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一怔。 “你已与刘阀成了死敌,刘太后不会饶了你,郑衍依仗刘阀的地方多着呢,他护不住你,眼下你轻易不能入京,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被他这么一说,舒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 “我……” 她和普通富贵人家女子不同,手上拿不起针线,做不了女红,所思所想也不是嫁一户好人家,继续过荣华富贵的生活。身为舒家人,从小耳濡目染都是筹谋运作,匡扶社稷,在这个王朝最顶尖的权利旋涡里争取一席之地。正如同她现在做的这样。 她虽然没有舒家的血缘,却已成为地地道道一个舒家人。 说待敌,终究,是不能甘于平淡而已。 “我不知道,”她道,“如果舒家安稳,也许我就是嫁入高门,不做他想。但现在表面看来风光霁月,实则波云诡谲,有将乱之兆,我身为舒家一份子,外有门阀倾轧,内部呢……手足之间还有家主之争。现在就是想过安稳生活,也像是一句空话,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她虽是笑着说着话,双眼却迷茫,仿佛氤氲着烟波浩渺的雾气。郑穆看着她的眼,胸口发闷,伸手到她的鬓边,在她蓦然睁大的眼露出惊讶又震撼的表情时,他动作坚定地抚摸她的脸蛋,温软滑腻,让他心头悸动。 “要不要跟我去袁州?”他语气低声地问。 舒仪脸颊绯红,心跳如奔马一般,听他这一句,忽然就像冷水泼下来,脸色乍然一变,结巴道:“难、难道,你还想要我嫁明王?” 郑穆暗自叹气,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想到哪里去了。” 舒仪的心跳死灰复燃,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想的那样?她心底隐隐有个想法,可到底害怕是一场空想,张口结舌坐在那里,有些无措。 可转念一想,真的就是她所期盼的那个意思,她又能抛下一切,跟着他离开去袁州吗? “你……”她道,“就这么看好明王?” “他们兄弟几个,明王资质最佳。” 舒仪道:“脑子聪明,懂权谋,对一般人来说已是最好的资质,但是对帝王来说,却不见得是最好的。先帝也是极端聪明之人,在门阀世家里玩弄平衡权术,但他死去,他的儿子却必须面对众多士族摆布,后位也拿出来笼络手握军权的将军。” 郑穆道:“门阀士族几代经营,势力越来越大,庶民生计却变得越来越难,已到了不能闭目塞听的地步,这种情况必须扭转。眼下我朝正需要一个明主。” 废除门阀世家的论调,舒仪一点也不陌生,微笑道:“明王要娶沈阀的小姐。” 她看不出明王要根除门阀弊端的决心,郑衍要娶朱雀旗统领的女儿为后,明王也要立沈阀的姑娘为妃,这些迹象,都代表着他们无法摆脱世家的影响。 郑穆心中另有盘算,只是现在还不能说,他看着她,目光里藏着极其隐秘的一丝柔光,“你就等着看吧。” 舒仪默然。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郑穆看她眉头锁起,似乎在认真思考他刚才所说,笑了笑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门阀世家是不是真的有一天会消失……” “世上岂有千年的士族。”他道。 “无非是一代轮换一代而已。”她接口,语气一变,有些黯然道,“没有长盛不衰的门第,可是身为门阀中人,我们禅精竭虑,不过是要将这样的富贵,再延续的长一些。” 郑穆皱眉,她说的虽轻,语气却坚定。刚才旖旎的气氛早就消散,他心里明白,她抛舍不下的舒阀,始终是横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 他眯了眯眼,目光熠熠,“这是门阀世家都想要的,我将要做的,却是要颠覆这样的规矩,打破士庶的桎梏,还天下一个清平。” “若真能如此,”舒仪道,“那我也等着看。” —————— 郑穆离开的那一日,郡王府卫士齐备,还有袁州特派来一队侍卫护送,浩荡一列队伍。舒仪为他送行,郑穆出门之前,趁着旁人不注意,握住她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 舒仪被他的动作搅得心跳不宁,检查完了,把缠丝镯子重新为她戴上。他也没有放开,反而轻轻捏了一捏她的掌心。 “等了那么长时间,索性再等等我,可好?” 舒仪脑中仿佛炸开一般,轰然作响,整个人都混淘淘的。 不等她的回答,他摸了摸她的脸,很快离去。 第二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没过两日,舒仪舒轩整理了行装,带着舒家卫士启程。舒仪坐在马车中,舒轩原本是骑马随行,途中休息时,他一撩帘子,也坐到了马车上。 舒仪见他面有悒色,惊奇问:“怎么了?” 舒轩一屁股坐在她身侧,盯着她看了许久道:“这几天你神思不安的,是不是为了那个安阳郡王。” 舒仪被他目光看的发窘,“胡说八道什么?” “我看到了,他摸你的手,你也没有拒绝。” 从他耿直的口气里说出来,有多见不得人似的。舒仪抚了抚额角,有些头疼。 “说来话长,也比较复杂。” 舒轩道:“那你就长话短说。” 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舒仪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拉了脸道,“好了好了,这些不相干的事,你多问什么,到了昆州就去苍龙旗里待着去,以后形势不知会变得如何,你手上总要把握住能控制的力量才行。” 舒轩却不理会这些,不依不饶,“姐姐。” 舒仪看着他。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握住不放,见她只是疑惑,却没有其他反应,心头又是欢喜又是说不出的失望。 “他去袁州,我们去昆州,所选的道终究是不同的,你不要再想他了。”他道。 舒仪蹙眉,默不作声。 舒轩道:“到了昆州我就去苍龙旗,你说什么我都听,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在昆州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舒仪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怔忪之下,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道:“你听我的就好,我有些不好预感,你在军中也要小心。”抽出手,她打了哈欠,侧过身体假寐。 舒轩见状,心中百爪挠心似的,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 等听她呼吸平稳,抓了一旁的薄衾给她盖上,动作极为轻柔。 —————— 已接任昆州王的尉戈亲自到城门迎接舒家姐弟两人。他简装出行,身后就几个侍卫还有两个文士,其中一个是罗子茂,见到舒仪下车,他微笑点头示意,另一个中年文士,身材瘦长,留着一小撇胡子,脸上含笑,眼中却满是审视。 舒仪视线扫过两人。 尉戈迎上来,脸上笑意融融,倒让随行的人吃惊不已。要知道尉戈初接王位,为了震慑官员,素日里威严沉重,极少露个笑脸,现在却笑的像另一个人。 他看到舒仪手上伤痕,脸色略沉了沉,“我听说你们路上遇袭,你还受了伤?重不重?有没有养好?” 舒仪当着众人敛衽行了一礼,才回答:“伤已经养好了,就是留了些疤。看着吓人,却是不碍事的。” 尉戈满眼不赞同,“王府里有秘药,回去你拿着涂。姑娘家家的怎么还留了疤。” 听他如此贴心的话语,舒仪心头一暖。 一行人回到王府,分主次坐定后,尉戈为舒仪做了介绍,原来那中年文士是舒仪在京时尉戈招的幕僚,名袁恪。 “云溪袁氏?”舒仪打量他一眼,问。 袁恪抚须微笑,“云溪袁家高门大户,我不过是流落在外的旁系,不敢攀附。” 舒仪笑了笑,没做追问,转头和尉戈聊起京城中的事来。这大半年往来消息不断,但是详尽内容,不是三两语的传讯能说清楚的。 听她说完京中动态,尉戈神色沉凝,“想不到这样凶险,新帝受你舒家恩惠,登基之后只是赏赐,却没有赐实职,可见也是薄情寡义之徒。” 舒仪朝两个谋士看了一眼,罗子茂拉着袁恪告辞离去。 走出门离开有段距离了,袁恪甩开罗子茂的手,“你怎么回事,让王爷独立面对舒家人。” 罗子茂道:“论年纪你长,我喊你一声袁兄,关于舒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袁恪道,“要来的是舒家老练筹谋之人也就算了,不过一个黄毛丫头,还要我退一射之地不成。” 罗子茂道:“王爷能如此之快理清昆州,顺利继承王位,都是舒仪姑娘的谋划,你别小觑了她。” 袁恪不吭声,心里却不服气,刚才舒仪提到云溪袁氏,正是他祖上本家,但是他这一脉衰败多年,早年他曾去云溪拜访,受尽冷落,却也看清了这些所谓的士族名门,大多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辈。就算是舒氏又能如何。 王府正厅里,舒轩被苍龙旗的军士叫走。剩下尉戈与舒仪说话。 没有外人,尉戈言辞更无所顾忌,谈及新帝,口气很是不以为然。 舒仪为郑衍辩解道:“新帝本性磊落,不是忘恩的人,只是左右掣肘,又不擅权术,不免要被刘阀和其他门阀影响。” 尉戈想起另一桩事来,瞧了她一眼,道:“我听说,新帝原有意于你?想迎你入宫?” 舒仪道:“王爷从哪里听来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 尉戈掩唇咳嗽两声,“我也是不信的。” 舒仪瞅瞅他,含笑不语。心里却道,原来除了舒家传信,他还另设了渠道在京打探消息。 尉戈见她笑容淡淡的,仿佛什么都看透了,自己隐蔽的那些小心思也无所遁寻,他立刻换了个话题,“你之前传讯来,说遗诏是假的。没想到没多少日子,这事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这也是我让人传的,效果能如此之好,天下皆闻,估计还有那两位王爷的功劳。没他们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哪能街知巷闻。” “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和刘阀结了死仇?” “不结也结了。”她道,眉头却微微拧起,转过脸来,“殿下,如果刘太后下了旨,要你将我绑了送京城去,你会做吗?” 她声音低柔,眉目宛然,肌肤如堆雪一般,尉戈素日里见她都是恣意洒脱的样子,难得有这般小女儿形状,心砰砰直跳,想也不想,马上答道:“你放心,只管在这里住着,刘氏妖婆下什么旨都没用,我……我不会害你的。” 他神色肃穆,眼神更是坚毅,瞧不出一点伪色和敷衍。舒仪展颜笑了,历来王佐最怕遇到的就是忘恩负义之辈,就像舒老,为了先帝殚精竭虑一辈子,最后却被先帝暗地毒杀。由此可见,辅佐的人是个念旧情懂恩义的人,比他身上有没有才华重要多了。 她原本还有点属意辅佐郑衍,皇子之中,他最是性情中人,且心胸开阔,和先帝有天壤之别。但也许正是这样,他年轻不懂制衡之术,登基后明显驭下手段不足,摆脱不了刘阀的控制,婚姻也不自主。撇开这些不提,郑衍还对她动了私情。一发现这个苗头,舒仪就退缩了,她背后有舒阀,倒不怕和刘阀争斗,可她对年轻的帝王实在缺乏信心,再搅和男女感情,辅佐的结果变数太多。 真正的王佐,信奉君君臣臣,不信男女私情。 “谢谢王爷。”舒仪诚意道。 尉戈见她出神了一会儿,摸摸鼻子道:“你客气什么,之前你就担心这些?所以留在京城没有回来?怎么早不与我说,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王爷说哪里话,是京城事多,耽误了行程。” 尉戈总觉得这次回来,舒仪客气有礼许多,与初次见面时大不一样,道:“你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不须这么客气,你与那些门客幕僚不一样。” 舒仪道:“王爷可不是当初的小侯爷了,我若是没有礼数,王爷如何驭下服众。” 这话说的极为熨帖,都是替他考虑,尉戈笑了,眉目舒朗,“你说什么都有道理,就听你的吧。” 太监赵宝前来提醒到了用膳时间,尉戈笑着邀舒氏姐弟一起用饭。舒轩很快赶来,三人坐在厅内,闲聊几句,没一会儿,下人就送了一桌上好酒菜来。舒仪舒轩用饭礼仪不用说,出自门阀正统教育,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尉戈的礼仪虽不及两人,但也是有规有矩。 舒仪暗自观察尉戈,发现他身上早就褪去了以前的痕迹,稳健有度,带了几分贵气。果然身居高位会改变许多。 谁会相信,这位王爷原是冒名顶替的呢。 用完饭又闲聊几句,尉戈突然想起,“刚才你说袁先生是出自云溪袁氏?” “未必,”舒仪接过下人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殿下应该知道,本朝虽然已经废了九品中正制,但实际上,大多数读书人都还是出自门阀,民间书籍极少,几大书院也很少容纳寒门。庶民要想读书,必须依靠门阀,这是门阀长久保持地位的最大原因。” 尉戈不是真正的昆州王的儿子,本身就来自民间,当然很清楚这个事实,他不住点头。 “袁恪应该不是云溪袁氏本家的,但是必然也有所关系。” “他会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派来的?” 舒仪摇头,“我看不会,袁氏在云溪极有名望,不过也仅止于云溪一地,还算不上顶尖门阀,他们能算计什么。” 尉戈仍有些不放心,“这些时间王府招了不少门客,到时候你替我掌掌眼。”论对门阀的了解,谁还能比得过四大名门之一出身的舒仪。 “王爷有命,莫敢不从。”舒仪笑道。 尉戈心里舒坦,拉着舒仪又说了许多话,在他心里,舒仪扶持他于微末之间,最清楚他的一切历程,这大半年舒仪不在,他在昆州的那些政令和吏治,都是参考幕僚意见,然后结合自己看法所做的,各地反响还算不错,但是他最在乎的,还是舒仪的看法,似乎只要得到她的肯定,他所做的一切才是最正确的。 舒仪听他一桩桩说着,什么安抚流民,春耕时亲自下地,鼓励昆州百姓开垦荒地,广种粮食,还有精减冗员,压缩了王府开支。半年前,受水涝影响,山西地界突然出现一群流民为匪,不知是何缘故,竟然跑到了昆州,短短期间聚集了近万把人,尉戈派出苍龙旗,一举击溃。 舒仪听他说着,心想与之前真正的宁远侯相比,他做的已经算是太好了,难怪这次来昆州,民间已经没有关于杜三郎的嘲讽民谣。显然这大半年,百姓已经接受了昆州王往好的方向发展。 “王爷所为都是善政,现在昆州民心齐聚,都是王爷的功劳。”舒仪道。 尉戈如饮美酒,整个胸膛都是暖的,简直熏熏然。 “有我在一日,必叫昆州百姓一日过得好过一日。”尉戈信誓旦旦。 舒仪鼓励道:“王爷励精图治,是百姓之福。” 尉戈絮絮叨叨,让王府服侍的人都看傻了,平常王爷威严持重,极少像今日这般,拉着一个人天南地北地谈,换了几轮茶水,看起来都没有停的迹象。到了下午,舒仪露出疲色,尉戈不得不放她去休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休息没两日,尉戈如同之前说的那样,把整个幕僚班底都拉出来让舒仪过目。里面多数都是主动来投靠昆州王府,不乏门阀旁系,或者依附门阀士族完成学业的学子,大部分人都是郁郁不得志,在自己家乡没有出头之日,抱着来王府试试的心情来的。见到舒仪,光听名字,就知道是舒阀中人,这群幕僚的心理很复杂,既厌恶世家,又从心底艳羡。谁不知道,就算是个草包,投胎投好了,一生不需做任何事,天生就站在他们够也够不到的地方。 舒仪出身高贵,让他们觉得高不可攀,又因为是个年轻女孩,暗地被他们所轻视,认为只是一个天生好命的黄毛丫头。 尤其幕僚之中,以罗子茂和袁恪为首,袁恪脸上含笑,实则不相信舒仪有管束他们的能力,底下的人门儿清,一个个摆的都是阳奉阴违的样子。 舒仪瞅了他们几眼,把他们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她也不多说话,凭口舌去压服他们那纯粹是白费功夫,还是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幕僚门客们暗自交流眼神,心想果真如此,只要他们表面恭敬,这舒家的丫头能懂什么。 抱着这样的心理,舒仪冷眼旁观他们平时的工作,他们安之若素。没两日,舒仪就进行了一系列的人员调动,负责文书的,负责内务的,被她换了好几拨人。同时,她还将繁杂的政务分门别类,各交给一个书办负责上呈给尉戈过目。每个人只负责一块工作,对其他事务不得插手。 最后还有一批门客,直接被舒仪叫人扔出王府。无一不是偷奸耍滑,纯粹来王府混吃等喝的人。 见她花了不到三日的功夫,就把整个幕僚团队理的一清二楚,袁恪心里极为不舒服,在她下令驱赶一部分门客的时候站出来阻拦,说:“舒小姐这样做不太好吧。这些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王爷贤明,有兼听之德,你若是这样赶走他们,他们到外面宣传说王爷容不下人,岂不是害了王爷的名声。” 舒仪笑笑,等他半天了,还以为他能沉住气,没想到这就破功了,她慢条斯理道:“外面,哪里外面?王爷是什么样人,昆州上下谁人不知,一群只图口舌的人,除了说道几句还能有什么作为,谁又会理睬他们,难道白养着,他们说几句好话,天下就都夸奖王爷了?” 她哼了一声道,“何况人是我赶走的,说起来别人议论起来也只会说舒阀,什么名声我担不起。” 袁恪脸色一白,想到她顶尖名门世家出身,顿时有些蔫了,这朝廷上下,都与门阀有着关系,可以说,门阀掌握了王朝的喉舌。几个闲汉,蚍蜉一般,哪能撼动大树。 被驱赶的门客还想在王府门口闹一闹,听到这里,马上认命拿了行礼走人,去寻下一处可以混日子的地方。他们脑子还没进水,非要认死理去和舒阀,或者昆州王府结仇。 再也没人觉得舒仪是个容易糊弄的门阀草包。 自此,混杂的王府政务都被理清了,袁恪也收了心思,不再偷偷给舒仪下绊子,他清楚认识到,与舒仪相比,他无论出身地位或者在王爷的看重,都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再纠缠下去,说不定惹得舒仪一狠心,把他也扔出府去。这姑娘看着笑眯眯的,说不定真做的出来。 舒轩去了苍龙旗,舒仪忙了几天,很快又闲下来,她本就不是喜欢劳碌的人,而且信奉只有巧干,没有累死的道理,规矩已经定下,她抓住其中关键,细节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况且,每个接触政务的幕僚被她分割地清楚,就算其中有人心里不老实,也不会影响大局。 尉戈看她悠闲了几天,甚至有两日还出府在昆州城里四处走动,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想他这大半年,起早贪黑,就怕自己做的不好,每天俯首案牍,没有一刻放松,怎么现在王佐比他这个王爷要轻松那么多。 他拦住舒仪,硬是拖着她一起办公。 舒仪看他忙了半日,终于空闲下来的时候说:“王爷,你不是以为我真的是闲着没事做吧。” 尉戈命人送了点心果子到书房,一边吃一边含糊道:“怎么会,我就是有些事拿捏不定,要你一起帮着出出主意。” 舒仪心道,刚才看你挺有主意的,哪里需要人点拨。吃了些水果,饮了茶,她道:“我在昆州城里逛,是去看粮商的情况。” 答案有些出乎尉戈的意料,“为什么?” “殿下应该知道,商人逐利,因此为商最重要就是识眼色,懂投机。往往官面上还没有消息,他们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尉戈以前做的是侍卫,对行商完全不懂,笑道:“门阀世家不是最讨厌商贾吗?怎么你评价还挺高,好像做商人也是需要大智慧的。” “讨厌只是表象,”舒仪道,“门阀世家大都是家大业大,开销如流水一样,如何能少了黄白事物,通常一个家族,每代都会有子孙行商赚钱,剩余的人就可以专心学业,不然餐风露宿,谁还能高贵洒脱,所以讨厌只是表面,实际上谁也少不商业支撑。” 尉戈大笑:“说的有理,那你近日去城里查到些什么?” 舒仪道:“运往矩州的粮食已经涨了一成有余。” “一成?”尉戈对民生还是熟悉,惊道:“矩州缺粮么?” “是有人在屯粮。” 尉戈虎目一睁,眸中闪过锐光,他有些激动,甚至从椅子上站起,原地走了两圈,才又停下说,“你是说,德王在屯粮?他想要……”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把那两个字说出口,“造反?” “很有可能,”舒仪道,“其实先前就有征兆,先帝驾崩,刘太后怕新帝皇位不稳,没有传召藩王入京,明王与德王身为人子,也没有请旨入京祭拜,这样的情况很少见,两位藩王分明不承认新帝。” “于是明王按捺不住,就要造反了。” 舒仪道:“前阵子我把伪诏的事散播出去,明王大概觉得时机到了吧。” 尉戈想到更重要的一件事,“明王要打去京城,必要路过昆州。” “是呀。”舒仪附和。 尉戈顿时感到头疼,想到明王一反,天下也会变得动荡起来,他一时有些心乱,“昆州去年水患刚过,百姓才安定没多久。” 舒仪道:“殿下急什么。” 尉戈看着她闲适安闲的样子,感觉安心不少,问:“你心里可是有计谋可以退兵了?” 舒仪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殿下如此忠于新帝?” “这从何说起?” “王爷为何想着要和明王军队正面冲突?这分明是他们郑家的逐鹿,王爷何必去参一脚。明王要反,途中有朝廷的军队抗衡,他要打一路已是不容易,再和昆州的苍龙旗相拼,只怕还没有到京城,就被拿下了。” 尉戈听得连连点头。 “明王虽然以勇武闻名,但绝对不是有勇无谋的人,据我所知,他到了矩州,收拢了当地世家大族,所以当地的家族都对他忠心不二。这样的手段,不是简单一个勇字就能说清。昆州与明王并无根本利益冲突,相反,他想要不费一兵一卒顺利通过昆州,最好的办法就是笼络王爷。” 尉戈政事处理的不错,但是就王朝最顶尖一群人的争斗谋算还不熟悉,听舒仪这么一梳理,他的思路顿时开阔起来,“明王要笼络我?” “对,我相信,明王如果真要反,对王爷的大力笼络必不可少。说不定还要许诺,他若是为帝,必要加封王爷,惠及子孙。最后希望王爷能出兵助他。” 尉戈听得目瞪口呆,仔细一想,却发现舒仪分析得极为在理。于是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满腹郁气与担忧一扫而空。 舒仪道:“王爷别高兴的太早了。明王一反,朝廷只怕就要下旨,要王爷在昆州拦截明王。” 尉戈看她说的严重,表情却丝毫不变,没有任何忧心的表情,于是也不上当,笑着问:“那我不是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了?” 气氛怡悦,舒仪唇角微微翘起,浮起一个笑,“也不算什么。明王真反了,朝廷想要依靠王爷,明王也想王爷助力,王爷到时候就成了香饽饽,两头都可以捞到好处。” “我放明王过路,朝廷不罚我已算好的,难道还要奖赏我,如何能要到好处。” 舒仪扬眉,“自然是有要的办法。明王要来了,朝廷下旨让王爷出兵,王爷就向朝廷要粮要兵器。等放明王过去了,朝廷要问责,王爷就说,明王的玄武旗虎狼之势,兵多将勇,难以抵挡就是。天下都知道明王自幼征战,是骁勇之士,手下猛将如云,输给他有什么稀奇,自责请罪的奏折写得花团锦簇,朝廷必然也不能拿王爷如何。再说真到那个时候,朝廷首先要收拾明王,哪能分神来对付王爷。” 尉戈想了想道:“可万一明王兵败,再回头来定我的罪……” 舒仪道:“我有三点理由,王爷姑且听听。其一,明王若败,王爷可以从昆州发兵,从后追击,断绝明王回藩地的后路,到时候朝廷不能罚王爷,还得赏。其二,明王不是善于之辈,擅长征战,朝廷如能胜,也必是惨胜,一战之后朝廷伤筋动骨,必然不敢来给王爷定罪,难道他不怕王爷也跟着反么,必定是安抚为上。其三,藩王之中还有德王,明王反了,德王的举动才是关键,若是德王跟着反,朝廷背腹受敌。德王站在朝廷一方,则明王必败。但是以德王的性子,应该不会帮朝廷。最好看着明王与朝廷两败俱伤,他再捡个便宜。” 尉戈倒吸一口凉气,想到郑氏的皇子即将为皇位展开的博弈,心头翻滚不休,似乎有血液开始燥热,让他精神亢奋起来。 “依你看,谁能赢?” 舒仪摇头:“我可没有经天纬地的观相之术,不能勘破乾坤。这场征战万分凶险,难以预测结果。” 尉戈转头望向窗外,春日浓荫,草木葳蕤,正是一片大好时光,谁能知道,战争的阴云已经悄无声息地布满了朝堂。 “就听你的,我们置身事外,看着郑家的皇子如何折腾。”尉戈说,眼中闪过精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自那日长谈过,尉戈就派人密切关注矩州的动向,正如舒仪观察到的那般,运往矩州的粮价上涨,渐渐的,昆州本地粮价也跟着浮动起来。 这日,尉戈正在处理公事,赵宝在书房外通报一声走进来,到尉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尉戈先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随即眉头又拧成了疙瘩,扔下笔,道:“快请舒仪来。” 舒仪被下人请到王府待客的花厅,刚走近,就听见一个软糯娇柔的声音在说话,“我在昆州时常听百姓议论王爷,说王爷善待百姓,是最通情达理的人,当时还以为是夸奖之词,今日一见王爷,才知道这不是夸奖,反而还谦逊了。” 舒仪脚下停了停,心想这样露骨的奉承,一般人来说只怕要起反效果,但是说话的女子莺声燕语,不叫人厌恶,反而平添韵味。 尉戈见到舒仪走来,蓦然松了口气,唤道:“舒仪,快来。这是矩州姜家的姑娘,你代本王招待一下。” 外人当前,舒仪从来不输礼数,先对尉戈行礼,随即转过身,和左下席的姑娘照了个面。 同道中人! 只看仪态礼数,就知道对方不是小门小户出身,定是名门之后。那姑娘生的蜂腰丰乳,玉质娉婷。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在舒仪见过的美人里都是拔尖的,再兼得家世良好,美丽不失端庄,极为动人。 舒仪刚才听到尉戈一声“矩州姜家”,大致已猜到她的身份。于是笑着开口道:“姜姑娘?莫非是矩州明王妃的娘家人?”明王原配王妃早逝,后之藩娶了当地士族姜家的姑娘为续弦。现任明王妃就姓姜。 姜湄掩唇笑道:“王妃是我家姐,我家中排行第四,单名一个湄字。” 舒仪吟道:“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好名字。” 姜湄矜持含笑,目光温柔,虽然和舒仪说着话,不时朝尉戈瞟上一眼,她看舒仪法式就知是个姑娘,不是王爷后宅的人,听尉戈称呼“舒仪”,她脑子转的极快,姓舒,那就是舒阀的人。 她道:“舒姑娘可是江陵舒家的?” 舒仪道:“是呀,姑娘真是聪明。” “哪里,实在是舒姓天下闻名,想不到昆州王府还有舒阀的人,看来王爷是当世人杰,才能得到舒阀中人的辅佐。” 见她一句话又饶回尉戈身上,在她嘴里,千好万好都是王爷的好。舒仪暗自发笑,心想猜到矩州会有动作,可真没想到来打头阵的居然是明王妃娘家的姑娘。 这一招高明。 明王分明是调查过,要知道昆州王原先是个风流好色的主,坊间都在传说,昆州王是遇刺死了老婆姬妾后突然幡然悔悟,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政事上。明王特地送来一个美人,而且这个美人的身份还不低,要是和昆州王有个什么首尾,那必然是要娶回王府的。那样昆州王就和明王成了连襟兄弟。 这个算计对上原先的宁远侯,只怕没有不中的。 舒仪心里转了一圈,只微笑看着姜湄举动,还侧过脸去看尉戈举动。 尉戈把舒仪叫来,是想让她帮手把这个姜湄弄走,谁知说了没两句,饶回他身上,舒仪还不解围,抱着看热闹的心在看。 尉戈想趁着没人注意狠狠瞪她一眼,哪知姜湄视线始终缠绕着他,他也只能做出威严谨慎的样子。 舒仪看得心里直乐。 尉戈以前就在真正的宁远侯身边当差,院中千姿百媚的美人见过不少。这一年当了王爷,底下也有不少人暗示着送美人,还有人请他去看歌舞,席间暗送秋波,眉目传情多不胜数,他都不为所动,倒不是对女人全然无感,实在是之前他身份造假,心中时刻警惕着,不敢疏忽,至于后来,见的美人多了,只觉得如此美貌风情都是故意为之,初看还觉得惊艳,见多了也不过如此。 众多美人争先在他面前献媚,不过因为他位高权重,当他只是个小小侍卫时,那些美人从未正眼瞧过他。 如今的昆州王,想起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已没有早些年猎艳的新鲜感。况且,宁远侯风流好色,以致恶名在外,这件事也提醒着尉戈,不能走上这条老路。 姜湄虽美,却远不能打动尉戈。跟别提,这美人背后有明王的影子。 尉戈敷衍了两句,便问姜湄的来意。 姜湄神态羞涩,不住拿眼角余光打量尉戈,慢慢道明来意。她说探望远房亲戚,要回矩州,可是前些日子听说出了流匪,身边只带了几个下人,并没有侍卫,又没有亲朋好友可以依靠,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拿了明王的拜帖,来到昆州王府寻求帮助。 姑娘说话都是弯弯绕绕的,尉戈听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来意,一个头两个大,说道:“姜姑娘,流匪早已经剿灭,昆州途中并无危险,到了矩州你可以书信联系姜家或者明王府来接你。” 姜湄飞快抬了下眼,垂下时眼眶就红了些,“王爷,湄儿知道你日理万机,无暇理会这等小事,但是湄儿也是头一次出远门,心里实在害怕。” 美人含泪,娇声软语,一般人听了只怕骨头要都发酥。 厅内坐的都不是一般人。 尉戈眼风夹着舒仪。 舒仪只好接话说:“这倒是巧了,姜姑娘,王爷自从被行刺后,也怕出远门,平时都是待在王府不外出的。” 姜湄:“……” 尉戈:“……” 姜湄一看尉戈脸色都要黑了,飞快道:“舒姑娘开玩笑了,王爷是什么样人,能和我这个姑娘家一样嘛。” 尉戈咳嗽一声,眼神警告地看了舒仪一眼。 “姜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听出我开玩笑了,”舒仪笑道,“先前的事不难处理,王爷虽然不常出府,可以另派一队侍卫沿途护送姜姑娘出昆州地界。” 姜湄自视甚高,又想着以自己美貌,昆州王这种贪花好色的肯定会动容,亲自护送才是。眼下情况与预想的出入较大。真让侍卫送了,那她不是白来了。她含羞带怯地看了尉戈一眼。 过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姜湄暗恼,拿起帕子掩唇轻咳两声。一旁丫鬟立刻心领神会,上前扶了她的手臂道:“姑娘,你身染风寒,现在不宜赶路啊。” 尉戈:“……” 舒仪:“……” 说风寒就风寒,刚才还脸色白皙红润的佳人,现在连连咳嗽,一个字不说,身边奴仆围着团团转,近身丫鬟直接跪在地上哭泣,“王爷,我家姑娘自幼体弱,拖着病体赶路只怕要留下病根。” 姜湄制止她,“还是不要打搅王府了。” 旁边的嬷嬷道:“我们在昆州又没有认识的亲眷。”另一个丫鬟道:“姑娘你在姜家哪里受过这种罪,王妃知道了也要怪罪我们照顾不力。” 舒仪简直想给她们鼓掌,看姜家的奴仆的机灵劲,一唱一和简直天衣无缝,要是谁要说不让姜湄留在王府养病,简直成了罪人。没听到人家说,就是明王妃对这个妹妹都是十分宝贝的吗?不看僧面看佛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舒仪对着上座叹了口气,表示没辙。 尉戈这下面色真的有些发黑了。士族名门内,连奴仆都如此难缠。他只能开口道:“既然姜姑娘身体不适,就先留在王府修养,等身体好全了再启程。” 姜湄低眉顺眼道:“那怎么好意思,王爷与湄儿非亲非故的。” 尉戈道:“姜姑娘到底是明王妃的胞妹,本王理应尽地主之谊。” 姜湄作势还要推辞。 尉戈道:“姑娘万勿推辞,你在昆州人生地不熟,真出了什么事,只怕明王要怪罪我。”提到明王两个字时,有极为隐蔽的咬牙切齿。 姜湄这才答应。 王府主事领着姜湄去后院安顿。 尉戈抚着额角,嘀咕了一声:“厉害。” 舒仪好奇:“什么厉害?” 尉戈道:“世家门阀太厉害了,看看这些人,分明是赖着上来,还要做出风光霁月的样子,倒弄得是我求着她留下一样。” 舒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姜湄的来到,证明明王已经把第一步棋落在了昆州。尉戈头疼不已,他不习惯于世家豪门里弯弯绕绕那一套,也不善于应付士族姑娘。姜湄时常在王府各处与他巧遇,有时是在庭院中抚琴,有时是在湖边观景,更有时是在游廊下远远眺望一眼。要是尉戈问她身体可好,能否启程,她就能马上咳嗽气喘,仿佛一口气快要吊不上来似的。 佳人示好,是极为美好的一件事,但是这佳人背景深厚,又带着明确目的来。简直像背后勒了个绳子,时刻想要把他套进一个巨大的陷阱中。 尉戈生不出遐思,心想还是得以阀治阀,令人把舒仪请来,语气不满道:“笑话看够了,这个人你得想法给我解决了。” 舒仪乐呵一阵,才正色道:“她如此做派,明王那里定是着急发兵呢。我们不急,王爷耐下性子和她磨。” 尉戈摆手:“交给你去磨。” 他避之不及,只能舒仪出面。 ________ 要说这个王府,姜湄愿意说话的也只有尉戈和舒仪。姜家是矩州名门,还保持着门第之分,等闲人等都不在姜湄的眼里,昆州王位高权重,舒阀是顶尖门阀,姜湄觉得,王府也就这两人可以交谈。 可她很快就对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后悔。 她在院中弹琴,舒仪很快出现,夸奖她琴艺高超,有如仙乐。每一首结束后,都会提另一首曲名,然后说,姜姑娘琴艺如此精湛,如果能再听到你弹一首,那真是无憾了。 一首又一首,无憾了十几首,姜湄手指都疼了,坐在院中对花抚琴原是雅事,可被舒仪旁边一坐,还喝茶吃点心,倒显得她是伶人一样。姜湄这才反应过来。 当她湖边赏景时,舒仪又带着一包鱼食来,站在她身旁投食,锦鲤在湖水中翻腾,为了争食拥作一堆,白浪翻滚,露出十分丑相。鱼儿跃出水面,溅起水花全洒向岸边。姜湄不知舒仪怎么做到的,稍稍一动就躲开,水珠全溅在她的裙裾上。 等舒仪在游廊和姜湄遇上时,姜湄简直想躲开了。可是躲开就等于认输,姜湄心里还是不服。不过眼下既无琴也没有鱼,两个人最多只能坐在亭内饮茶。 姜湄拿定主意要让舒仪知道一下自己的厉害。两人便从寻常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开始聊起。言辞婉转,暗藏话锋简直是门阀教育的基础,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丫鬟们一听,才刚说到胭脂的颜色呢。 这样浪费时间,姜湄耗不起,她立刻换策略,决定单刀直入,开始谈风土民情,趁机打探昆州的事。舒仪心知肚明,一到关键问题就装傻,被问的多了,就直接来一句,我也才来昆州不久,有些事还不如姜姑娘了解呢。姜湄没有问出什么实质问题,舒仪开始反问矩州的事,姜湄支支吾吾,被舒仪一句“难道姜姑娘从小生在矩州,对矩州都不了解吗?”给臊得脸红。 茶重新泡了一壶,丫鬟们在一旁早就听得头晕。姜湄算是明白了,昆州的事,问了也白问,矩州的话题万万不能提。两人之间剩下的选择也只有京城和其他地方。话题一转换,两人也不用言辞躲闪,含糊敷衍了。姜湄很少在言谈中落于下风,今天算是棋逢对手。聊得久了,心神竟有些放松,说到袁州,她提起在明王府听到的逸闻,“我听说,安阳郡王在袁州遇到名医,瞎了二十多年的眼睛都可以见光了,据说很快就能医治好。想不到袁州竟有这样的名医……” 舒仪一怔,拿起茶碗,轻抿了一口。心道,他本来就没有瞎,现在借着名医医治的说法重现光明,必然是不甘于再隐藏在背后了。 姜湄还在说那名医的事,“听说那医术惊人的名医,是正宗的御医呢?为先帝也看过病。” 舒仪眉头轻挑,“御医?没有圣旨怎么可以私自出京?” “我听闻是从宫里逃出来的。” 舒仪敢肯定,这些谣言不是空穴来风,其中一定暗藏玄机。只是她一时想不到,御医的身份能藏什么重要内容。 很快谣言就为舒仪揭露了答案。从袁州传来消息,那御医是从宫中逃出来的,身上带着真正的先帝遗诏。 一石惊起千层浪。 前一阵子刚刚流传刘阀矫旨,现在就跑出来真正的遗诏。任谁都能看出来,山雨欲来…… 有的门阀已经开始站位。 姜湄在昆州王府坐立不安,随着袁州有真正遗诏的消息传出,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管那份遗诏是真是假,消息既然传遍天下,袁州那边自然是有点依仗的。 京城那位现在有皇帝的名分,袁州的有遗诏,明王手里……什么都没有。 不用明王传讯催促,姜湄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这些时日已经足够她明白,任务其实已经失败。昆州王与传闻相差甚大,不,简直是南辕北辙。传闻中昆州王是个好色之徒,实际上,据她观察,昆州王简直不好女色,府里称得上主子的女性,只有舒仪。 她几次示好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纯属白费功夫。 姜湄有些疑惑,昆州王身材高大,宽肩阔背,生的眉毛浓黑,五官硬朗,极富男性魅力,与下流好色几乎不沾边,看样子就算是九天玄女落他面前了,他也不会轻易动心。谣言真是害死人,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矩州早就换策略了,而不是让她来。 姜湄当机立断,当天傍晚在院中拦下尉戈。这次她没有娇羞地笑,也没有故意展示身姿,甚至连说话声音都冷清了许多。 “我有极为重要的事要与王爷商议。” 尉戈一见她反射性脚底就想开溜。 “王爷,昆州大难将至。”姜湄声音扬高。 尉戈眯了一下眼,认真看了她一眼,姜湄平静如水。 终于忍不下去了,尉戈心头一松,将人领进议事厅,分宾主落座,又命人去唤舒仪。 姜湄道:“万分紧急之事,我想与王爷私下商议。” “无妨,昆州之事无需避开舒仪。” 姜湄这段时间是领会过舒仪厉害的,眸光闪了闪,说道:“王爷容人之量叫人佩服。要是舒家是天下门阀之首,家中子弟都是英才,要非如此,怎能压倒天下门阀一头。不过嘛……” 她说了一半,欲言又止。 尉戈实在不适应她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直接道:“姑娘有话直说。” “那我就冒犯了,”姜湄道,“无人不知,舒阀是王佐门第,历来辅佐宗室,但是历经几代,家大业大,如果牵涉到家族利益,我怕舒家的人会首先考虑家族利益,难免有些顾此失彼呢。” 她态度谦卑,三言两语就挑拨了一下昆州王府与舒仪的关系。 尉戈郎朗笑了一声,“昆州王府之事姑娘都要忧心,真是胸怀天下,令人佩服。” 姜湄被他反讽了一下,脸色不变,慢悠悠饮了一口茶道:“小女子见识浅薄,叫王爷见笑了。” 此时下人领着舒仪进来。 尉戈道:“姜姑娘刚才对本王说昆州大难将至。” 舒仪入座,手指顺了一下腰间佩带,意态闲雅,“难从何来?” 姜湄见两人都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咬了一下唇道,“刘阀矫旨之事都已经传遍天下,王爷一定有所耳闻,今上皇位由来不正,刘阀挟天子以令诸侯,任人唯亲,用不了几年,只怕朝廷都要跟着姓刘了……” 舒仪打断她,“等等,这和昆州有什么关系。” 姜湄一番慷慨陈词被她截断,心里多少有些不满,道:“刘阀气量狭小不能容人,王爷是佣兵的异姓王爷,迟早会成为刘阀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之而后快。” 舒仪道:“今上心意不可随意揣测。” 尉戈也跟着道:“君君臣臣,本王是臣子,陛下如果真要我交出兵权,我自当听从。” 姜湄面色一僵,很快就明白,自己这套虚词根本打动不了对方。她的手在袖子里微微一动,想了想道:“王爷,郑衍无德无能,窃据帝位,刘阀倒行逆施,咄咄逼人。明王殿下不忍江山陷入此等小人之手,欲举义事,望王爷能鼎力相助。事成之后,必有泼天的富贵相报。” 终于说到了正题。 尉戈一听,心中倒有些发乐,这些说辞与舒仪推测相差无几。 “明王欲反?”他佯作吃惊道。 “如何是反,”姜湄道,“是扭转乾坤,回归正统才是。” 古往今来,想要造反的人一般都不会说自己造反的,总要师出有名,套个正义的名号。 尉戈不同她争辩,摇头道:“今上没有对不起本王,本王决不能行大逆不道之事。” “王爷迂腐,先帝并非传位给郑衍,他如何是今上。” 舒仪听她义正言辞,眨眨眼道:“那谁应该是今上?” 姜湄:“……” 她总不能说明王才是应该坐帝位的人,那不是明摆着要反了。 “舒姑娘那时候在京城,应该知道,废太子宫中作乱,先帝被气得一病不起,并没有明诏谁做天子。” 舒仪点头,“所以说明王打算去做天子了吗?” 姜湄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婉转道:“合该有德之人居之。” “可惜我们没有慧眼,实在看不透天机,到底谁是有德之人。” 姜湄恨得牙痒,举事这种事一向是你知我知,但是不能明晃晃宣之于口,偏偏舒仪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明王做的是造反事,但要反两个字是万万不能出口的。 她不与舒仪继续纠缠,转而对着尉戈,“王爷,明王殿下举事也是无奈之举,明王是先帝之子,郑衍若是中兴之主也就算了,可他行事昏聩,又有刘氏蒙蔽圣听。明王殿下实在不忍先帝大好基业葬送刘氏之手。王爷深明大义,定能理解明王殿下的一片苦心。” 尉戈心中嗤之以鼻,脸上却是认真听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明王心系天下,本王心中敬佩至极。” 姜湄道:“那王爷可愿襄助?” 尉戈眉头拧紧,为难道:“王爷兵多将广,我这昆州小小一片地,所驻兵马剿匪还行,如果要出兵,那真是拖明王殿下的后腿,不妥不妥。” “明王殿下麾下做主力,王爷的兵马只需在旁掠阵就行。” 尉戈道:“我也从未上过战场,就是掠阵都不会的。” 姜湄道:“何需殿下亲往,派一员大将领兵就行。” 尉戈还是不松口,“我府下蔺老将军已经年迈,长途行军已是不行,其余人等尚无领兵经验,实在是有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啊。” 姜湄费劲唇舌,依然打动不了尉戈和舒仪,且看两人态度,分明就是口头上什么都好,但是行动上半点都欠奉,她知道,没有实际利益,哪怕苏秦张仪附身,也别想说动两人。 其实明王打心眼里并不信任昆州王,昆州出不出兵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明王想要攻打京城,必先路过昆州。先昆州王的苍龙旗也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劲旅,明王不想先和苍龙七打个你死我活,再面对朝廷大军。 刚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最后这一步商议做铺垫。 “明王殿下素来待人宽厚,王爷实在不愿出兵,明王殿下也是能体谅的,只是大军开拔路过昆州,还望王爷不要阻拦。” 尉戈和舒仪对视一眼,心道,戏肉来了。 舒仪道:“王爷不可轻率答应。昆州去年刚遭水患,百姓刚安定不久,大军压境,只怕百姓不明所以,必然要乱。” 姜湄暗恨她又出来搅事,忙道:“大军绝不扰民。” 舒仪道:“明王殿下可带军从关陇绕行,何必一定要经昆州,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行的是假途灭虢之计。” 姜湄闻言,气的双唇抖动,绕行,说的容易,矩州绕行关陇,至少要途径三个洲,没等到京城也被耗死了。 “舒仪,你!”姜湄没忍住,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转而对尉戈道,“王爷难道是听舒阀的?” 舒仪挑了挑眉。 尉戈摆了摆手,“姜姑娘稍安勿躁,舒仪的想法与本王相同。” “为何?并不要王爷出兵,明王殿下也答应大军绝不扰民。” 尉戈目露精光,淡淡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将心比心,明王殿下可能容忍他人带兵直入矩州?” 姜湄哑然。身体一软,又坐回椅中,久久不语。 一番唇枪舌剑,尉戈也觉得有些耗神,客气道:“姜姑娘等养好病,本王还是派侍卫护送你回矩州吧。”说完他起身欲离开。 “慢着。”姜湄忽然又道,目光灼灼盯着上首,“王爷开条件吧,要如何才肯借道让明王殿下通过。” 尉戈停身,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爽朗笑容。 姜湄从心底一阵发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离开议事厅的时候,天色已晚,尉戈招呼姜湄一起留下吃饭,姜湄以身体不适推辞,回到暂住的小院,她狠狠灌了两杯白水,才缓过神来。丫鬟们看地傻眼,谁见过她这般不讲仪态的模样。 姜湄唤人拿来笔墨,也不用饭,着急写了一封信,几次抬笔都觉得艰难,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茬跟着一茬冒出来。斟酌半晌才落下纸笔,另派可靠人手传递出去。 丫鬟们见备好的饭菜都已经冷了,待要撤下重温,她一摆手作罢。贴身丫鬟忍不住问:“姑娘这是怎么了,置气也别伤着身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说出来让奴婢们分担一二吧。”姜湄啪的一下将笔丢在桌上,咬牙切齿道:“财狼虎豹!这昆州王府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丫鬟以为她又在舒仪那里吃了亏,可往常虽生气,也没有气到这个地步。便道:“可是那舒姑娘又使坏作弄您了?” “别提她,”姜湄像被踩着尾巴的猫,顿时就炸了,“以往听说舒家人都是皮厚心黑,我还觉得夸大,眼下看来说的还轻了,这女人滑不溜丢,属泥鳅的,别说占她便宜了,就是不被她占便宜都是烧了高香了。还有那昆州王,来之前,王府先生说昆州王风流好色,是个醉死花丛的,对政事一窍不通,纯粹胡说八道。害我吃了那么大亏,还……” 丫鬟吓了一跳,“小姐被占便宜了。” 姜湄略有些心酸,心道真要想占便宜就好了,她咬了一下唇道:“比这更惨,他是想占殿下的便宜呢。” 丫鬟脸色都白了。门阀里培养出来的贴身丫鬟,一般都是闺阁小姐的左膀右臂,因此她对这次来昆州的任务也很清楚,只沉吟一想,道:“难道他对王爷提了什么要求?” “战马。”姜湄瞳仁沉沉的,“只要上等战马,八千匹。” 房内寂静无声,丫鬟讶异地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姜湄心想刚才议事厅里她也是这般表情。 要钱要粮要官位,都在明王意料之中,唯独没有想到,昆州王要的是战马。 明王爱马,天下皆闻。他年幼时就混迹军中,据说为了练马术甚至还睡过马厩,后来养的一身本事令人惊叹,先帝赞他是皇家的万人敌。明王嗜马如痴,不少官员私下不送美人,只送骏马。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明王畜养如此多的名马,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从中挑选良品,运往矩州配种,经过十来年的积蓄,终于养出一批上佳战马。 明王武勇,麾下骑兵更是骁勇。此次明王敢于举事,也是仗着手里的玄武旗是一支骑兵占半的精锐。长途奔袭,攻城掠寨都不在话下,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战力最强的雄兵。 眼下昆州王却想分一杯羹,还是明王辛苦多年培育的战马。 八千匹,是足够养一只骑兵的数量。 想到这里,姜湄胸口憋闷,几乎说不出话来。昆州王不像是对藩王如此了解的人,舒仪,一定是她,也只有曾经负责先帝耳目的舒阀,才能将各路信息打听的这般详尽。 如果明王这次吃亏,就亏在了对昆州王的不熟悉和舒阀身上。 战马事关重大,姜湄做不了主,只能快马传讯到矩州。没一会儿,送信的下人回来说,王府的人见他要送信,笑眯眯的把活接了过去,还留下话说,王爷会用八百里快骑送信,保证明王早日收到。 姜湄气的一夜没睡好。 八百里快骑送信,仅两日就有了回信。姜湄拿着信笺再去寻尉戈,这次什么虚套话都不说,开门见山道:“五千匹,多的也没有了。” 舒仪坐在一旁道:“太少了,我们王爷可是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五千匹如何够。” 姜湄翻了下白眼,“没了,只有五千匹。” “小气,小气,”舒仪道,“干大事的人岂能这般吝啬。” 姜湄心头火起,想了想,又强忍住,想到明王嘱咐的事,脸上摆出十二分冷淡,“再多没了。” 任舒仪怎么说,她就两个字“没了”。 尉戈看着舒仪嬉皮笑脸的逼得姜湄没了往日的娇态,心头好笑,装作饮茶的样子看戏。 三两个交锋来回,舒仪测出,五千匹上等战马是明王能接受的底线,终于不再白费口舌。 于是尉戈出面,以勉为其难的姿态接受条件。 等三人把交接的细节也谈妥,尉戈感到心满意足,笑着问姜湄,“姜姑娘何时回矩州复命?” 姜湄对两人看看,与刚才面无表情截然不同,她露出一个柔媚至极的笑容,“小女子暂时不回矩州,等大军过路后再回矩州,这段时间还是要叨扰王府了。” 尉戈听得一愣,心想这是什么事,矩州姜家的姑娘长留在昆州王府。 姜湄看透他的想法,笑道:“还是拜王爷所赐,这趟的差事完成的这般好,当然要亲眼看着收尾了。”说到“好”字的时候,她几乎咬碎了牙,行了个礼她转身离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舒仪对尉戈道:“王爷何必小气,姜姑娘能吃多少饭,还能贵过五千匹战马?就让她留着吧。” 姜湄脚下一跄,险些摔倒在门槛。 心里也下了狠劲,她自小到大,见的人没有不夸奖她冰雪聪颖的,门阀之中不分男女,都有家族的差事,她也从未办砸过,矩州上层背后称她为西南第一的佳人。虽然不乏是奉承姜家的,但是她的本事也不是虚的。 她自视甚高,只觉得天下士族名门小姐中,比她聪明比她能干的也没几个。谁知来到昆州后,接二连三受挫,现在差事虽然成了,但明王方面付出的代价几乎最大。 舒仪,姜湄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以后路长着呢,只要她能辅助明王争夺天下,到时候再回头狠狠收拾她。 天下大势不就如此嘛,胜者为王,败者寇。 她等着这一天。 —————————— 战马交接定在元城东南,元城已是矩州范围之内,舒仪带着一队侍卫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天到达元城。此处群山环绕,河流穿行,水势从南而下,并入江口。 风轻水绿,风光宜人,是养马的好地方。 舒仪出发时,尉戈也想一起,被她阻拦。她不放心把姜湄一个人放在王府,虽然姜湄此次处处受制,但并非是她本事不济,根本原因在于明王发动在即,耗不起时间。据舒仪观察,姜湄此人城府颇深,能屈能伸,魄力不输男儿,又有美人天然优势,是个极为难缠的人物。更为重要的一点,现在对明王最重要的事就是造反,他不会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既然已经答应给了,就不会再设什么陷阱。 天亮不久,舒仪带着人就等候在山谷前,等着战马交割。 没一会儿地面上就传来微微震动,定是有群马。舒仪跨马进入山谷,身后的侍卫和仆从紧跟其后。绕过谷口,里面露出一片腹地,一大片草原,春暖转夏的时节,绿草如茵,一阵风吹过,犹如绿色波涛滚动。四周的山峦起伏,犹如群峰拱卫,红日彤彤,才从东方的山头升起,光芒射在草地上,苍翠如翡翠一般。 景色优美,难以用笔墨描绘。 侍卫和仆从们都看着呆住。 草地上,上万匹骏马游荡着,有的吃草,有的奔跑,生机勃勃。 不远处有一队人马向舒仪等人走来,当前一人脸方皮黑,浓眉阔鼻,身上有股悍勇之气。他身后跟着几人却是其貌不扬,有一个手里还托着马粪就跟着走近了。 那汉子走近后,抱拳对舒仪行了一礼,剪短介绍自己,叫方卫周,是玄武旗下的统领,今日特来交割战马。 舒仪以马鞭指向草原,“这里有多少匹战马?” 方卫周没说话,倒是他身后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答道:“一万两千余匹。” 舒仪心道山谷后居然有这么大一片草原,能畜养的马匹数量还可以再翻上一番,难怪明王能答应,论战马质量与数量,他大概是天下最富裕的了。 如此一来,明王的打算,她大致也能猜出一二。以骑兵突袭,用最短的时间去攻破都城,他有的是马,能支持骑兵消耗,其他人不及他速度快,以快打慢,攻下京城之后,再以朝廷之力来守城,再回头对付德王。 立志造反的人,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既然明王已准备好,舒仪不打算客气,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去草原上挑马。 方卫周和属下见状都有些失望,他们之前还打算欺负门阀千金不熟悉马,打算挑选卖相极佳,却不耐力的马匹给她。谁知她早有准备,自己带了相马的人来。 从清晨挑选到下午,才算把五千匹马选好。 舒仪和方卫周同时松了口气。舒仪是觉得差事完成,方卫周却多少有些无奈,他亲眼看着牧场里几乎是最好的五千匹战马被挑走,每少一匹他都替明王肉疼。 天色渐暗,山坡上余下一片红色的晚霞。 舒仪对方卫周道:“马已经选好,也做了标记,今日太晚,我们明日开始逐批带走。” 方卫周道:“好。”为尽地主之谊,他开口邀请舒仪用饭。 舒仪正要答应。忽然地面剧烈颤动起来,草原深处发出奔雷一般的声音,是群马开始奔腾,马蹄踩在地上发出的巨大声响。 方卫周脸色乍然一变,他身后的人反应极快,马上有两人拿出长哨吹动,尖锐的声音传出极远,可对群马奔腾根本没有作用。 舒仪一见他们举动,就知道这不是寻常事,惊问:“怎么了?” 她带的驯马师赶紧回答道:“是奔马,带动所有的马跑动了。” 舒仪对马只算是一知半解,问左右,“能让马停下来吗?” 左右都是摇头,说:“要平时养马的人想办法才行。” 方卫周的属下哨子吹得都要断气了,可平时听话的马匹今日却对哨声充耳不闻。群马奔腾的声音越来越大,原先只是一小片的马跑动,很快就蔓延开,成千上万的马加入到奔腾的队伍中,万马齐聚疾行不是普通事,草原中如同汇聚了一大片黑云,乌压压的朝着山谷外移动着。 此时太阳仅余一丝光照。舒仪等人就是守在山谷口,眼看庞大马群奔袭过来,气势犹如巨龙游弋,十分惊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几个仆从吓得腿都软了,直接瘫在地上。 我发现一个大问题,我当中把德王和明王两位写窜了,谢谢留言提醒。 现在需要重新改一下,现在先做整理:老大(明王郑祐),老二(废太子郑信),老三(德王郑泰),老四(新帝郑衍) 师傅所辅佐的是老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方卫周的属下额上都是汗水,道:“定是有一匹宝马做头引路,才会让群马跟从。” “他娘的废话少说,赶快制止。”方卫周急的都爆了粗口。 “没、没有办法,”那属下道,“除非让领头的马慢慢停下。” 方卫周啐了一口,看到舒仪,打了个激灵,脸色沉得像碳,口气很冲道:“舒姑娘,这事怎么说?” 舒仪已注意到他脸色变换,冷哼一声道:“怎么,想怪到我头上?” “事情哪有这般凑巧,突然有领头的宝马,只有你我两方知道今日交马,莫非你想要独吞战马?” 舒仪语气不客气,“明王殿下的下属是只懂打战,不会用脑是不是,我要偷马,还用自己犯险?你当你的命不值钱,我的也是?” 这话多少有些侮辱性质,方卫周听了却沉默下来。当今世道就是士族门阀高贵,如果说他们是天上的云,那么平民庶民就是地上的泥,被践踏也是再平常不过。他很清楚这样的等级制度,舒仪的家世,拿自己犯险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 此时两方的属下都是大喊,“姑娘,将军,别吵了。快逃命吧。” 群马已近在眼前,在如此庞大的奔马群面前,个人都是渺小的,直面对上只有死路一条。 两队人马策马靠山移动,挪到一旁,把谷口位置让开。 战马丢失事大,可也不用拿自己的命去填,奔马如流,就在眼前,实在比任何灾害都可怕。 舒仪心头也正冒火,战马就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乱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感觉有点糟糕。 群马很快奔到谷口,马蹄如雷,踏在地上,剧震堪比地震。舒仪等人带的马都被这种气势吓到,扬蹄嘶鸣不已,刨着蹄子似乎想要加入马群。 众人只能弃马,站在一旁,面色涨红看着群马躁动。 马群最前方果然有一匹俊美神勇的马,四蹄修长,马臀肥大,鬃毛飞舞犹如流光,实在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 舒仪习过武,目力非同一般人,她看到那匹宝马背上有个矮小的影子,分明驮着一个人。 ——果然是人为的盗马。 众人再次后退,靠在山壁旁。方卫周也发现了领头宝马上有人,他大喝一声,“贼子。”手臂在山壁上一撑,跳上一匹马背,放开缰绳。马儿扬蹄嘶叫,很快就朝马群奔去,要融入其中。 方卫周骑术了得,武功也过人,奔入马群后,他夹紧马腹,朝着头马靠近,目的很明确,要制服盗马之人。 明王麾下好几个侍卫见到统领犯险,模仿他的样子,策马跟随马群,朝着领头马逼近。有马术或者武功不济的,反而被马群挤落,踩踏而死。转眼间就有四个侍卫这般毙命。 昆州王府侍卫问舒仪:“姑娘?” “太危险了,”舒仪道,“先静观其变。” 群马通过谷口用了一炷香的时辰,等都跑光了,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明王一方的人都是如丧考批,太阳余晖已经全部湮灭,空荡荡的牧场已经没有马匹,他们虽刚逃过一死,但是事后论罪,也不一定比死好到哪里去。 昆州王府侍卫问舒仪,“姑娘,我们的马也跑了,怎么办?”跑走一万多的马,其中有五千匹是要给昆州王的。 舒仪心情也不好,但是比明王一方好许多,她横了发问的侍卫一眼,“胡说什么,马还没有割接,这些还是明王殿下的马呢。” 听到她这句,明王一方几乎要跪下了。 姑奶奶,难怪你这么淡定,敢情是觉得马还没有明文割接,跑了损失不算你的。 马上有人开口道:“舒姑娘此言差矣,今日你们已经挑选好了马,那些自然是你们的马了。”马匹已经丢失,回头昆州王那边再不认,明王还需拿出五千匹上等战马——在场的人谁还能活下去。 舒仪看也不看发言之人一眼,淡然道:“先别把脑子全动在推卸罪责上,先想想怎么把马弄回来吧。” 原本这个时辰众人已经聚在一起用饭,牧场早就准备了精美的酒席,准备迎接这位舒阀家小姐。现在形势大变,众人只能站在山谷口吹着冷风,等着方卫周和侍卫几个能否制服盗马人,把马引回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方卫周孤身一人骑着马回来,脸色灰败,不用他说话,众人已知失败了,个个都是大难临头的神情。 舒仪看他身上衣服都破损了,沾满泥屑,看来过程极为艰险,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易。 方卫周到了舒仪面前,脑子比刚才已经清醒许多,醒悟到马不可能是舒仪盗的,抱拳请罪道:“舒姑娘,刚才我言辞多有得罪,看在今日事发突然的情况吓,还请谅解一二。” “算了,”舒仪道,“将军有如何打算?” 方卫周道:“自当去殿下面前领死。” 连统领都要死,其他人岂能幸免,站在一旁正在担忧的属下听他这么说,心都灰了,一个养马的当场翻了白眼昏死。 舒仪蹙了蹙眉头,心道明王麾下怎么都是这么死脑筋,询问道:“将军刚才跟踪马群,是不是没有追上?” 方卫周点头。 “群马奔向哪个方向?” “往东南去了。” “将军先别灰心,马上令沿途城县戒备,调动人马,把马追回来。” 方卫周道:“都已经跑了,哪有那么容易追回来,何况那批宝马乃我生平仅见,速度太惊人,寻常马根本跟不上。” 如果他们不是一脸将死的神色,舒仪简直怀疑,这是不是明王设下的计谋,就为了赖掉要交割的五千匹战马。 方卫周手下也有机灵的,此时忍不住插嘴,“舒姑娘,您是不是有办法,还请救我等一命。“说着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其他人犹如看到救命稻草,纷纷跪了一地。 方卫周还有些傻愣愣的,等脑筋转过来,对着舒仪又是一抱拳。 舒仪道:“领头的马是宝马不错,马群其他马不可能以这般速度一直跟随,对不对?” 懂马的人马上答:“没错,正是此理。” “马群只能跑一阵,就得停下,也不得不停下。因为除了宝马,其余马匹不能一直维持速度。” 方卫周道:“即使如此,等我等调齐兵马,追上去,马群休息过,又可以奔跑,还是追不上。” 往常和聪明人说话,通常一点就透,今天碰到一个堪比榆木脑袋,舒仪无法,只能细细解释,“此处草丰水足,可以养马,别处哪有这样的草原。万多匹的马,一路上不用吃不用喝吗?盗马的人把马群带往东南,沿路皆是城镇,看到这么多马岂能不过问,沿途供给马匹的粮草和关卡都是难题,你以为盗马的人能一口气把马带走?眼下这马只是离开我们眼皮子,却根本还不能跑远,足够时间追回来。” 众人听她几句发问,犹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过来,没错,一万多匹的马群,沿途不是好养的。盗马人再厉害,还能一路不吃不喝把马带走吗? 显然是不能。 方卫周听到这般分析,犹如再生,喜不自胜,脑子一下子灵活起来,“有道理,我这就去调动兵马。” 他跑出两步,又折回来,对舒仪极为恭敬,“此处已备好给舒姑娘休息的地方,今日劳累一天,姑娘好好休息,等我去把马追回来。” 舒仪提醒,“盗马的身份非同一般。能知晓此处牧场位置,挑这个时机,还能有万里无一的宝马,种种条件都要符合,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何况这些都是战马,天下间,能用到战马的……”她言犹未尽,笑了两声。 众人一凛,也想到了某些可能。 方卫周道:“多谢姑娘提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等人去休息,方卫周却没有这样的好命,他连夜出动,一边急信上报明王府,一边调动周边军马,沿途拦截马群。 舒仪给他建议是沿水寻找。马群数量巨大,沿河才能保证饮水。方卫周散出去的斥候回报,果然河岸边有马群行进的痕迹。 方卫周对舒仪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人马全布置下去,顺河追寻。 舒仪一行就住在牧场中。 牧场的人感激她指出一条可能活命的路,服侍的极为体贴周到,吃食用器都是最好的。 舒仪却并不乐观,休息了一晚,她把带来的侍卫聚集在一起,吩咐他们一对一盯梢牧场中人。 侍卫离开王府前,接到尉戈严令是保护舒仪,不能有任何闪失。现在要将他们派开,侍卫长出面问理由。 舒仪道:“我昨日就说过,盗马掐的时间太准了,我们入谷,牧场防卫松懈,这种时机不是凑巧,准是有人泄密。你们盯着,看这内奸是谁。” 侍卫领命。 如此等了一天,方卫周传讯回来,已寻到第一批战马千余匹。 牧场内欢欣鼓舞,一个个都口呼不用死了。 当夜,舒仪床头捧书夜读,有侍卫来禀,发现牧场有人异动,半夜偷偷摸摸要离开山谷。 鱼儿上钩了,舒仪放下书,带着三个侍卫,趁夜追了上去。 山谷口果然有人偷溜出来,沿途躲过了好几个牧场的看守,一看就是牧场内部人。 舒仪带着侍卫缀在他身后,沿途黑漆漆一片,没有半点火光,幸好出了山谷,那人就用火折子点了火把,朝树林内走去。 舒仪等人只需要跟着亮光走,就不虞会跟丢。 到了林中,火光忽然停住,舒仪远眺,发现光亮下似乎有两人在接头说话。 当机立断——“拿下”,她下令。 三个侍卫蹭地拔刀而出,冲出去将两人围住。舒仪朝举火把的人看了一样,样貌普通,就是那日昏死过去的养马人。 好演技,把所有人都瞒过了。 侍卫们已经和两人动上手,养马人当场就被侍卫拿下,另两个却遇到麻烦,那人武功极高,打得侍卫毫无还手之力,还要出手救援养马人。 舒仪“咦”的惊叹,她带出来的都是王府近卫,单个的战力都是不俗,想不到在这样的荒山野岭被打成这样。 火把早就落在地上,舒仪此时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居然还是熟人,杨瑞。 电光火石间,舒仪已经确定,来盗战马的是德王。 舒仪上前,杨瑞一脚踢来,有千斤之力。舒仪折腰,间不容发从他脚下的范围躲过,一首抓住养马人的领子,把他扔到林内。 杨瑞看清她的脸,神色一惊,转头打倒两个侍卫,最后一个要逃的时候,他一拳轰去,罡风犹如巨浪,将侍卫打得倒地不起,咔擦一声,似乎骨头断裂。 他动作奇快,舒仪根本来不及抢救,转眼三个侍卫已经无用。 舒仪心里估量,自己不是杨瑞的对手,于是道:“行了,今日放你离开,但是这个人不能走。”她指着地上躺着的养马人。 养马人被拳风脚劲扫到,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般,闻言大喊:“杨公子,你说过要保我平安的。” 杨瑞心里也忌惮舒仪,拢着眉头没回答。 “怎么,这么一个也舍不得?”舒仪淡然一笑,模样笃定,“他都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使命,以后对你们的用处实在不大,不懂拳脚带着还麻烦。难道德王殿下还缺个养马的?” 杨瑞回嘴道:“你也不缺养马的。” 舒仪瞥他一眼,心想这真是第二个榆木脑袋,“我缺个奸细回去审问。” 杨瑞想了想,惊讶道:“你何时投了明王?” “你们盗的马里,有五千匹是属于昆州王的,只要你们还回来,我才不管你们和明王的恩怨。如何?” 杨瑞沉默了一下,道:“那可不行,我做不了主。再说这一万匹战马很重要,不能随便给你。” “这不行那也不行,”舒仪口气鄙夷,“既然如此,就各凭本事吧。” “说的好,各凭本事。”杨瑞背后的山林中突然传出一道清亮的男声,有些耳熟。 舒仪心头一跳,借着火光看去,走出来的人一身宝蓝衣衫,轻袍缓带,文质彬彬,正是杨瑞的兄长,杨臣。 他都来了,舒仪势单力薄,立刻一言不发,脚尖一点,人飞快往后窜去。 “舒仪,别妄动,我带了弩兵来。”他高声喊。 舒仪一看,密林中果然有箭簇尖头的光亮,犹如夜色中的毒蛇,对准她的方向。她蓦然长叹,停住身形。 地上的养马人死里逃生,喜出望外,朝杨臣方向爬动,“公子救我。” 杨臣恍若未闻,不理会他,目光锁住舒仪,他手下的士兵也同样如此,弩弓始终举着。 舒仪找不到可趁之机,面色铁青,“这是你布的局?” “不是,”杨臣爽快道,“师妹如此聪明,如果是设局,必会露出痕迹,你会防备,我可没有把握能一定瞒过。今日是凑巧,我特来接应杨瑞,你知道,我不会武功,不如你们来去自如,又身在明王的地盘里,总要带些人手防身。这么巧,就用上了。” 换而言之,这么巧就用在对付她,舒仪看他一眼,目光冷淡,“行,这个人也交给你们。” 杨臣抚掌笑道:“师妹,刚才还说各凭本事,现在不但他,你也要和我们一起走。” “掳掠门阀子弟,你们想被天下口诛笔伐吗?” 杨臣道:“为了抓出奸细,师妹行动必是隐蔽的,知情的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谁还能知道我们掳走了你。” 好汉不吃眼前亏,舒仪放柔了声音道,“你们在明王的地盘,行动必是小心翼翼的,带上我不是累赘?” “放着师妹回去,才是累赘,”杨臣道,“师妹回去,必然是布下天罗地网要抓捕我们,到时候麻烦不是更多?” 舒仪道“说到底,我们还曾是同门,称你一声师兄,我怎么会赶尽杀绝,我可以就此立誓,回去绝不追究。” “倒不是我信不过你,”杨臣看着她,眸色沉沉,一半是打量一半是兴味,“有师妹在,现在战马被人紧跟。战马事关紧要,不容失败,凑巧碰上了,能去除追踪人的助力,也是好的。” 舒仪道:“追踪你们的是明王兵马,与我有什么关系。” 杨臣笑笑,“师妹太小看我了,方卫周是什么货色我能不知道。打仗养马是把好手,就是脑子一根筋,明王也是看他耿直,所以才派他来看守牧场。他能有这样的脑子追上来,还能紧跟,背后定是有人指点。这个人嘛,只能是你了。” 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一张口,就把事情猜到七七八八。 舒仪不浪费口舌辩驳,转而问道,“你们是要带着我,保证你们顺利离开矩州范围了?” 杨臣对杨瑞使了个眼色,让他守住舒仪,一边令手下把养马人带上。他行止风雅,就像身处豪华厅堂,而不是在一片漆黑的密林中。 “我们还是先离开吧,再拖下去,有人追上来就不好了。”他对着舒仪笑道。 以后还是隔日一更,更新时间不超过晚上10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杨瑞点了舒仪的穴道,封住她的内力。舒仪眼皮也没抬一下。林外有三辆青油布马车,车轴老旧,看起来毫不起眼。舒仪上了马车,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说道:“行缓些,别扰着我睡觉。” 杨瑞额头青筋跳动,杨臣涵养极好,还应了一句,“后面两天要赶路,你先好好休息。” 舒仪心里憋了股闷气,没一会儿,车马辘辘,开动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舒仪认清现状,心中感叹自己运气差。 杨臣一行走出没多久,在一个县城稍事休整,队伍化整为零,有的扮作走南闯北的商人,有人扮作押货的镖师。剩下杨臣杨瑞,就像普通四处游玩的士族公子般,一路从未有人怀疑,就是城守关卡,见了杨臣这般士族,也不敢多问,一路都是放行。 舒仪叹息。 杨臣道:“师妹可看出,门阀已成朝廷巨瘤,危害无穷。” 舒仪哂笑:“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臣道:“如果不是士族门阀有特权,这些守卫就该好好查看队伍行装,但现实是,门阀子弟若是发怒拔剑,杀几个平民,完全无罪。门守一看是士族子弟,问也不敢多问就会放行。门阀特权,远不止此,高位者视平民为蝼蚁,长此以往,民不聊生,总会爆发。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舒仪神色平静如水,“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士族子弟杀人不对,难道你掳我就是对的了?” 杨臣闻言大笑,“师妹是门阀中人,避重就轻。” “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你要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可好?” 杨臣摇头,“这就没意思了。我可从未想过要你的命,这一路上也以礼相待,并无怠慢吧。师妹何必这样说,难道我要找附和的人还找不到了。只是我一直纳闷,都是受师尊教导,为何师妹就是不愿来袁州。” 舒仪道:“袁州英才众多,还需要我去凑热闹?” 杨臣道:“不嫌多。” “你这人好生奇怪,自己愿意相信的,非要逼着别人也要相信,世上百样米养百样人,想法人人都不同,你非要扭转,岂不是很累?” 杨臣道:“对门阀的想法,可不止我一人,天下平民都是这样想的,只是无人能发声,朝廷官员都是门阀子弟,无人替他们发声。” “杨臣,老实说,你以为你所做的是为了平民?”舒仪问。 杨臣平时沉静老成,极少与人这般深谈,但是舒仪身份非同一般,又有着安阳郡王的渊源,他说话就随便许多,往常很少能说出口的念头,都可以拿出来和她交流。一路枯燥,唯独这件事让他产生兴趣和乐趣。 “有识之士看到门阀弊端的不在少数,可这群人势单力薄,面对门阀反扑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只能保持沉默,但是也有些人培养寒门子弟,这些年,已有几个寒门弟子展露才学,你可知道?” 舒仪道:“靠零星这点人能有什么作为,你别小看了门阀,庸碌无能的人有,可才俊也有不少,不全是草包。” “门阀把持朝廷,太多草包塞进来了,搞得乌烟瘴气。压得真正有才学的不能施展,于国不利。师妹刚才问我所做是不是为了平民,说的不错,我留在袁州,正是为了辅佐德王,开创一个不由门阀控制的天下。” 舒仪嗤之以鼻,“这是德王平时和你说的?” 杨臣道:“德王不需要说出口,他礼贤下士,有容人之量,用人只看才能,不看出身,等你去了袁州看就知道了,王府内寒门出身的很多。其他地方都没有他们的出头之地,只有德王殿下敢用他们。” 舒仪听到他说要去袁州,脸色已经苦了大半,当下没好气道:“哦?可是王府设了门客,让那些寒门子弟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那我问你,王府紧要的官职里可有寒门子弟担任?“ 杨臣乜她一眼,“自然是有的。” 舒仪从他口气中听出几分心虚,唇角一勾道:“我看德王重用的是像你这样出身的。分明还是士族,就算有几个寒门学子,也只是派去做做文书,我猜的可对,”不等杨臣表态,她又继续道,“这一招真是高明,寒门子弟还以为有了出头之日,拼命在外宣传德王仁德,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一片民心,高。” 这下轮到杨臣脸色不好,他道:“这并非是德王的权谋之术,王府那些寒门子弟还需磨炼才能堪当大任。” 舒仪没想到他居然想法如此耿直,且对德王如此信服,言辞中都是推崇。 “你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她笑着说了一句,又道,“就算有寒门子弟能力超拔,帮助德王夺得天下,推翻了所有门阀,你猜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杨臣听她这个假设,温文尔雅地笑问:“自然是推出新的政令和举荐法,革除弊端,给天下人平等的机会。” 舒仪讥讽地看他一眼道:“错,当然是大肆行赏,给从龙之功的臣子官爵财帛。接着呢,这些官员会惠及亲眷,家族崛起,慢慢发展,如果三代之内都有人才,那么这个家族就站稳了脚跟,随后发展成了新的门阀士族。” 杨臣杨瑞听着都瞪大眼。尤其杨臣,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舒仪的用意,他道:“并非所有臣子都只为了家族。” “可人之私欲,是无法泯灭的天性。”舒仪说道,“哪有不想给子孙留财的长辈。长期处于权利顶端,难道会愿意自己的子孙成为平民。杨臣,你的想法不错,却太过幻想,门阀会被替代,一代新人换旧人,但只要有权力,门阀永远不会被消灭。” 杨臣深深看她一眼,脸色铁青,声音也冷淡下来,“下一站顺利,我们就离开矩州了。师妹先休息吧。” 随后两天,舒仪极少遇见杨臣,她心知他这是故意躲避,也幸亏这样,她静心观察,还是发现了一些线索。从中得知,战马还是顺利被运出近八千匹,剩余四千匹,被方卫周追回了。半路马群被分开,部分还饶了远路才进入袁州。 为得到这批战马,德王的部署极为周密,派出的人一批紧跟一批,在矩州地头他们各司其职,一入袁州,零散的人汇集起来,短短两日,舒仪发现队伍已经发展成了两百多人,还换回了衣服,明显是一支军中精锐。 “厉害,厉害,”舒仪讽刺,“把这些心思分出一些来养马,也不用去别人的地头上偷了。” 临近的军士听见了,一脸愤慨。 到了傍晚,舒仪被安顿在驿站,杨臣出现在她面前,道:“我知道你故意激怒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舒仪道:“已经到了袁州,你们的战马也到手了,可以放我走了吧。你要是不放我,我就拿话挤兑死他们。” 杨臣笑道:“正好,这群士兵都还没有经过真正的烽火考验,你先给他们好好磨一磨心性,以后别轻易被唆摆了。” 两日没有碰面,他似乎脸皮厚了些,舒仪顿觉无趣,随口道,“怎么,你是想通了,觉得我说的对,德王是沽名钓誉之辈。” 听她再次辱及德王,杨臣倒没有像上次那样黑脸,唇角笑容微微敛起,道,“我想过了,有一条你说的极对,百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所思所想不同,不可以强求。至于德王殿下到底如何,在我们眼中差异很大,以后自会有事实来证明。” 舒仪发现和他斗嘴乐趣少了许多,居然还会拿她说的话来堵她了。 “你们带我来袁州到底打算干吗?”舒仪没好气道,“难不成还打算养我一辈子么?” 杨臣见她烦躁,心情无端舒朗许多,他因为她的话连续好几日陷入思想斗争,整整几晚没睡过好觉,现在论到她坐立难安,他顿时解气,慢吞吞道,“别急。” 深入敌方腹地,谁能淡然,舒仪只觉得每靠近王府一步,日子都要更难过一些。 这一日马车进城,眼看袁州最大的城池在眼前,舒仪索性抛开所以想法,该吃吃该睡睡,闲时就拿身边人撒气。下人们听了吩咐,菩萨般供着她,其他一概不做理会。 如此过了三日,舒仪连发火都觉得无趣,她想,也许这就是杨臣的毒计,打算生生闷死她。 刚这样念叨,杨臣就来了,头一句话就来刺激她,“顺利取得战马,德王丰赏,都是托你的福。” 舒仪懒得理会他的挑衅,问:“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马上就可以离开了,今晚入王府。” “什么?”舒仪险些跳起来。 “我本来也打算在袁州边界放了你的,”杨臣忽然道,“可是师尊传令来,让我把你带回来。” 舒仪张口结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你应该不知道吧,前些时候,师尊遇到名医,眼睛已经快要治好了。” 原来他也不知道郑穆原先是装瞎,舒仪心里这般想,嘴里问,“带我王府做什么?” 杨臣气定神闲看着她,“师尊自有安排。” 一提到郑穆,舒仪有些蔫,上次分别的时候,郑穆问的那句话,像是一个魔咒般套着她,有时回想起来,觉得这是表露了一些心迹,随即又会被自己否认,只怕抱有太大希望,失望和绝望会变得更大。 舒仪心情复杂,随身边人折腾,傍晚换上一身丝绦百翠裙,衣饰熏香,随王府下人引领进入王府。 这一夜德王为战马一事设宴款待群臣,袁州高层齐聚一堂。舒仪到达时,殿内人物早已悉数到齐。 德王身居高位,左手顺次而下,坐着郑穆,杨臣,右手边几人,形容相貌都像是军中之人,在座尤其以他们脸上喜色最盛。 舒仪时隔三个多月再见到郑穆,见他目光移过来,她心底有些慌,忙把视线挪开。 德王看到她,对郑穆笑道:“这就是郡王要带回来的人,对吧。” 郑穆答了一声是。 座间众人目光齐刷刷朝舒仪看过来,打量一番发现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渐渐就散了。 下人领着舒仪坐到郑穆身边。舒仪是一头雾水,刚一入座就想问。 郑穆止住她道:“等回去再问。” 于是舒仪当起了锯嘴葫芦,只拿眼看着席间。 郑氏的皇子相貌都不差,主座上的德王就生的身材高大,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酒过三巡,便开始有些花样,歌姬舞姬被请出,顿时莺歌燕舞,席间一片姹紫嫣红。郑穆等人也就算了,武将举止就有些大大咧咧,指着舞女指指点点,口头占些便宜,还有些粗俗言语。德王并不怪罪,有时笑骂几句还让人觉得亲近。 舒仪观察了一会儿,德王宽厚温和,又不失威严,驭下极有一套,难怪属下忠心耿耿,对他推崇备至。 众人酒酣饭饱,人已有些懒洋洋。 歌舞正进行到最绚丽的时刻,居中的舞姬身上衣裙单薄,身体柔弱无骨,动作开合间,春光若隐若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众人正熏熏然的时候,大殿梁上突然一道黑影窜了出来,一仆而下,手掌间寒光闪烁,直奔主座而去。 众人头脑还犯浑,歌女先惊喊:“刺客。” 话音未落,席间已经轰然炸开。 幸而德王并未多饮,脑中还清醒,见刺客如闪电般刺来,他抬起桌子一掀,身体往后倒去。 碗碟乒乓碎了一地,刺客被阻拦了一下,正是这个间隙,席间众人已经行动起来,众人护卫住德王,其余人等都围上去要包围刺客。 谁知刺客功夫极高,犹如猎豹下山,身形缥缈,手中的剑又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挡在德王面前的一群人,很快就被他刺伤几个,捂着胸口倒地,眨眼功夫,德王面前就躺倒了好几个侍卫和武将。 郑穆眼看众人不敌,终于出手。 他一跃而起,刺客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心知这是个难缠的角色,转身一拳打来,卷起的劲风甚至产生了啪啪的声音。 众人心中惊叹好惊人的身手。 郑穆一掌劈过去,两掌接触,刺客闷哼一声,身形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退出去。显然一击就被打伤。他反应极快,身体一扭,避开郑穆的追击,鱼跃而起,窜得老高。 众人还以为他要逃,大喊:“捉住刺客。” 谁知刺客窜高之后很快转了方向,反而往左手边突击。 左手位置依次坐着舒仪,杨臣和杨瑞。 进殿之时谁也不能携带武器,杨瑞赤手空拳应上,两人又是对掌,内力运转,掌风交接,犹如猛然炸开一道闷雷,桌上的碗都碎裂开,汤水流了满地。刺客被震偏了位置,直冲着舒仪案几前来。 他注意到这是个姑娘,手臂一伸就要抓来当人质。 舒仪见机反应极快,她内力虽然被封,但身手还在,此时也顾不上仪态,从桌下一钻,就地一滚,就逃开了刺客的攻击范围。 郑穆再次追上,刺客不敢和他硬憾,左躲右闪,殿外的兵士拥入,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刺客眼见行刺无望,人跳起,抓住梁柱冲上飞起,用力撞破屋顶,逃亡而去。 席间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样都能给人逃跑。 下人赶紧来殿间收拾。 德王除了开头一躲,后面被众人围着,并没受伤,反而是好几个将士,被刺客的剑刺中。德王把府中大夫全叫来,为受伤人等治伤。如此一来,好好一场庆功筵席就此提前结束。 舒仪逃得虽然狼狈,幸好一点伤都没有。她才从地上站起,郑穆的手就伸到她的面前。 “可伤到?”他温言问道。 舒仪摇头,道:“郡王去看看德王殿下吧。” “侍卫这么多,他没事,你无人看顾,刚才差点伤到你。”郑穆道。 舒仪心头一暖,没想到刚才那么危机紧张的关口,他还能分神来关心她。 郑穆摩挲了一下她的发顶,道:“这些时间被拘得紧,是不是闷了?” 旁边众人都在忙,收拾的收拾,来回查看汇报的,只有他们两人站在一处说着话。舒仪道:“师父想让我来袁州,写封信就是了,何必让杨臣绑了我来。” 她这是给杨臣下眼药呢,郑穆哪能不知,看她小脸崩的紧紧的,便没有拆穿她,只是道,“一封信你就会来?我看你在昆州过得乐不思蜀呢。” 舒仪心想她在昆州如何他还能知道,不是很相信,嘴里却求饶道:“袁州太凶险了,王府守卫这么森严都被人摸进来,还是昆州好,无人关注。还是快些放我回去吧。” 郑穆听她几次要求回去,心头不悦,笑容一敛道:“怎么?在我这里一刻都待不住吗?” 舒仪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脸色蓦然一红,讷讷不语。 郑穆心情又好些,声音放柔道:“先安心住些时日吧。” 舒仪不好回答。 这时有人大喊,“这是刺客留下的物件。” 众人大惊,都围过去看,那是一块乌黑的玉牌,已经摔碎了一角,剩下大半也已经开裂。 “什么玩意?一个字都没有。莫不是谁刚才躲的时候不小心掉的吧。” 又有人道,“我看到从刺客身上落下的。” 德王道:“拿给我看。” 下人赶紧把玉牌呈上。德王郑泰手指摩挲着玉牌,低头看了许久,又命人将火烛举近,把玉牌放到火焰下照看。举烛的下人惊呼,“有字。” 众人一听都凑了过去,有眼尖的道:“刘,是刘字。” 门阀中的死士通常会用特殊物件辨识身份,玉牌也是其中一种。 席间犹如炸开。 “个龟儿子,居然是刘阀的。” “王爷有先帝的诏书,他们定是怕了,这才想出釜底抽薪的法子。” “刘阀太不是东西,居然连行刺都做出来了。” “殿下,今上昏聩,没有人主之能,皇位来历不正,还被刘阀把持朝政。长此以往如何是好,还请殿下早日定夺。” “我听说明王已经有所动作,他无名无分尚且要举事,我们王爷手握着先帝诏书,岂能这般让贤。” 众人七嘴八舌,借着酒气越说越露骨,有个肩膀中剑的武将,刚被大夫包扎过就跑回席间,听人议论到这里,嘴里啐了一口道:“刘阀阴暗小人,行事龌蹉,直贼娘,怎能让他家的皇子坐皇位。王爷,我们还是反了吧。” 他嗓门响亮,这一声盖过了众人的声音,尤其“反了吧”三个字震撼人心,令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郑泰摆手道:“你今夜酒饮多了,又受了伤,本王就不追究你失言之罪。” 明明是谋逆的大罪,在德王嘴里就是失言,众人还有谁不明白。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劝德王起兵举事。 赶上了……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一众武将原就喝的面皮红涨又经历一场殿内刺杀,心情激荡,不管不顾地对着端坐主位的德王进言。德王脸有难色,呵斥了几句,也没能制止群情激愤。几个文士倒是冷静许多,有居前位的站出来道:“王爷,我有一句谏言当说。” 那文士的作为紧邻郑穆,舒仪先前就见他目光转来,郑穆几不可见地点头,他立刻就站起身来,出声要为德王解决眼前左右为难的困境。 德王颔首,道:“但说无妨。” 文士面含微笑,对着德王也对着武将道:“诸位心情我很能体会,但是王爷是正统天潢贵胄,有先帝遗诏,又不是泥腿子,殿前怎能鼓动说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千万不可再提,让天下人笑话。” 武将们吹胡子瞪眼还没有反驳,他一摆手制止众人,继续说道:“天子身边奸佞围绕,当逐君侧之恶人。”最后一句他说的高声,几乎是喊了出来,说完立刻伏跪在地,对着德王大声道,“王爷不可再犹豫,应当机立断。” 众武将见这一幕一怔,还未反应过来。 文士们却马上跟着他喊出“当逐君侧之恶人”,还有几个衣饰华丽的官宦子弟,都跟着跪倒,片刻殿内已跪了一片。 舒仪微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坐在郑穆身侧,心道,好一个“清君侧”,光这个口号,就比刚才武将叫嚣高明了不知多少,也比明王举事棋高一着。 原就传言德王有先帝正统遗诏,但是现在要举兵,谋士们给的借口,却不是夺回帝位,维护遗诏正统,而是“当逐君侧之恶人”,简而言之就是“清君侧”,这个口号仿佛不针对皇帝,只是要清除皇帝身边的奸佞。可史上哪有清君侧后不夺大权的。 武将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心底都是嘀咕,不就是换了个说法造反嘛,这群读书多了心眼多的数不清的家伙。 听到清君侧的口号,德王神情为止一松,比刚才满耳听见“反了”好了不知多少。他沉吟片刻,抬头示意众人先起身,但是跪在殿内的重臣却坚定,为首的文士道“等殿下决断”。 德王又想了一会儿,抬眼朝郑穆看来,“皇叔。” 郑穆淡淡一笑道:“殿下,如奸臣难制,把持朝政,当清君侧。” 德王长吁一口气,手重重摆在案上,道:“刘阀倒行逆施,当以兵伐之。” 殿中一片喜悦,众人口称“英明”,由此,“诛刘阀,清君侧”的基调被定下。 众臣起身后议论纷纷,不分文武,开始讨论后续讨(tao)伐起兵事宜,没一会儿工夫,就有不少臣子定出章程。 舒仪在一旁观察众人神情,有些人分明已经早有腹稿,显然对此事早有预料,大部分却是现在才参与到其中,都是双眼发光,也有极小一部分的人目光闪烁犹疑,但是此时却不敢开口提出来。讨(tao)伐一事万一成功了,在座的都是从龙之臣,失败了,却是谋反罪臣,两种结果天壤之别,也不怪有些人心存疑虑。 打铁趁热,众臣正是兴起,索性撤了酒席,正经开始讨论起兵细节。 舒仪此时不能再留在席上。郑穆召来侍女送她出殿,嘱咐道:“今日你受了惊吓,先回府休息。”舒仪跟着侍女往外走,回头望了一眼,大殿缓缓大门关闭,在深沉的夜色中犹如藏着另一个世界。她心里清楚,当这道殿门重新打开,袁州的兵马立刻就会剑指京城,让天下为之震荡。 ———————— 领路的侍女将她送到宫门外,又有人前来交接,却不是送她来的那批人。舒仪问:“你们是谁?去哪里?”她虽然知道郑穆不会害她,但这样身不由己的滋味却极不好受。 下人恭恭敬敬道:“姑娘,去安阳郡王府。” 马车行了没一会儿就停下,显然郡王府离德王府邸并不远。早有几个下人等在角门处,接了舒仪进府。此时已是深夜,夜如墨色,府中点了一路的灯火,借着光亮,舒仪打量了两眼环境,山水花木,廊桥如蛇,庭深院大,看格局比京城的郡王府还要大些。 下人将她送到一处庭院后就退下,换了几个丫鬟婆子来伺候。她们显然事先得了吩咐,对舒仪周到妥帖,样样事物都备好了,没一会儿就梳洗完毕。此时院外有人通报。 为首两个丫鬟有些为难,舒仪暼到她们的神色,原不想理会,可两人互使眼色实在太过明显。她问:“怎么了?” 丫鬟听她开口问,松了口气,赶紧答道:“是沈琳姑娘,想求见姑娘。” 舒仪抬了抬眉梢,“这么晚了?” 丫鬟道:“自从听说姑娘要入府,沈琳姑娘从下午就等着,一直没睡呢。” 舒仪自小长于门阀之中,哪有不懂的道理,短短两句,就听出些门道。沈琳在府中地位有些蹊跷,不是正经主人,哪有主人这样候着的道理,也不是寻常客人,如果是一般的客人,丫鬟不会这般神色。 她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让她先去歇着,真有事也等明天再来。” 丫鬟看她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暗自心底惊奇,如实去告诉院子外等的人。 沈琳从下午就开始等着,直到半夜才听说把人接来,赶紧又赶来,在院外站了半晌,谁知里面的人并不见她。听到丫鬟回绝的话,她如同被羞辱了一般,脸皮发烫,身体有些僵硬。丫鬟搀扶她离开,走在漆黑的小径上,只提了一盏灯笼,沈琳怔愣出神,脚下一扳险些摔倒。丫鬟扶住她,忍不住抱怨道:“好大的架子。别人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高门巨阀的千金呢。” 沈琳咬了咬唇,摇头道:“正是门阀的千金。” 丫鬟微微一惊,随即又嘴硬道:“姑娘你也是沈阀的千金,再贵还能贵过你。” 沈琳知道的信息却比丫鬟多,脸上露出愁容,“你知道什么,别再多话了,我们在这里身份尴尬,多说多错,你可千万别给我招祸。” 丫鬟心道,你就是这样畏畏缩缩的性子,才被沈阀这样轻易送出来了,心里这样想,嘴里却答应了一声。主仆两人提着一盏微灯,慢慢消失在浓黑夜色中。 很抱歉昨天卡文了,明天照常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虽是陌生地方,房内摆设却极合舒仪心意,没有不适感,被褥松软,一夜好眠,第二天醒来已有些晚了。丫鬟们服侍她梳洗,绾好发,领着她出了院子,来到郑穆的居处。原来她住的地方紧邻主院。 卧房门敞着,次间摆着一张小桌,上面已经摆放着两碟小菜和热汤。舒仪刚坐下,郑穆就从院外走来,穿着一身铁锈色武士服,袖口紧束,透着强干凌厉威势,一面走一面对身后的小厮道:“刚才那几个功夫还算硬朗,送去王府。”小厮点头,抬起头,看见舒仪坐在桌旁,晨曦透入屋中,罩着她纤细淡薄如一道虚影。 郑穆目光转来。 舒仪有些不自在,不自禁撇开眼神。 郑穆大步迈进次间,往她对面一坐。不用吩咐,下人们马上就把早饭端来,几样素点和粥面。丫鬟为盛了大半碗粥给舒仪,她慢慢喝着,不时看郑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耐着性子忍着。 郑穆也在打量她,见她喝两口粥停一下,欲言又止,再喝两口,如此反复,心里不觉有些好笑,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她的碗里,“好好吃饭,等会再说话。” 舒仪低低应了一声。 房内伺候的小厮和丫鬟暗暗吃惊,在他们眼里,安阳郡王威严端凝,虽不是随意发脾气的主,却也绝不平易近人。如此温言细语显然很稀罕。 院外走来一个丫鬟,站在门外,对着舒仪身边的丫鬟使眼色。 舒仪吃着糕点并未看到,丫鬟脸上露出些难色。 郑穆瞧见了,皱眉,“什么事?” 院外丫鬟回禀,“刚才沈琳姑娘到院子里,要见姑娘。” 大多下人连舒仪姓氏都还不知道,只能以姑娘称呼。 舒仪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抬起头,先看了一眼郑穆,只见他面无表情,只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耐。 “让她回去。”郑穆干净利落道。 丫鬟马上转身去复命。 舒仪扫了一圈周围的下人,似笑非笑道,“这沈姑娘可真是实诚人,晚上见我不成,一早又来了。” 郑穆眉头拢起又舒展开,“不相干的人,随你见不见。” 他身后的小厮忍不住看一眼舒仪,心道这是哪来的神佛,让郡王这样纵容。 舒仪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端起碗喝了两口热汤,才又道:“姓沈,不会是隆洲来的吧?” 隆洲沈阀,富甲天下。 郑穆点了点头。 “沈阀动作可真快,王妃还没有送来,打前哨的就来了。”舒仪眨了一下眼,心底有些微的不舒服。沈阀千金沈玉被宁妃选为德王侧妃,算算日子,还没有进王府,没想到沈阀先给郑穆这里也送了人来。这是门阀中常用的手段,只是现在让她有些气不顺。 郑穆笑道:“怎么?这糕是酸的?” 舒仪一窘,随即若无其事,“哪里,听说沈家多出美人,郡王好福气。” 郑穆唇角微微勾,“我这眼盲刚恢复,能有个知心人就够了,不辨美丑。” 舒仪不妨他说的如此直白,只觉得他目光灼灼看来,意有所指,一时局促,脸皮也跟着泛红。 郑穆见她脸颊粉腻,一点朱唇,略有羞涩的模样,心也跟着酥软几分,想要摸摸她的脸蛋,见身边丫鬟小厮都在才没有动手。等两人用完饭,丫鬟奉上茶,他屏退下人,两人独处,他微微含笑道:“听说你路上把人折腾的不轻。” “杨臣和你告状了?” “就许你欺负人,还不让人说两句?” 舒仪瞥了瞥嘴,“他一路让人看着我,还不让人说话了不成。再说这实惠的都他得了,怎么变成我欺负他了。” 这事情缘由郑穆心中一清二楚,听她这样说,伸手把她拉到身前,“杨家兄弟一文一武,互补互成,知道厉害了?” 舒仪道:“您教出来的,当然没有差的。” 郑穆听她口气,轻轻掐了她脸蛋一把,“知道厉害就好,以后行事别小看了天下人,要吃亏的。” 点点头,舒仪见他心情极好,便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郑穆一抬眉,神色不变,“这么急着回去?”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似乎有些探究。 舒仪和他目光对视,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我这无故就失踪了,什么交代都没有,只怕要闹出事来。” 郑穆容色平淡,“闹事?你说的是昆州王?” 舒仪心底微微一惊,不知他怎么做出这样的判断。照理说,明王才应该是首先该注意的对象。她心念一转,道:“明王无故弄丢了一万多批上等战马,我在牧场抓内奸失踪了,让家里和我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向明王质问。原本要交给昆州的战马也没有着落,昆州王那里也不好交代。明王只怕现在正头大呢。这还不算闹出事来?” 她语气轻松,轻描淡写地说着一桩影响局势的大事。郑穆笑了笑,将人揽到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发。两人之间蓦然如此贴近,舒仪心跳加快,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体,羞涩地躲避他的动作。郑穆神色温和,动作却强硬,半揽着她的动作纹丝不动,慢慢开口说道:“此次不过打了明王一个措手不及,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要说昆州那边的五千批战马,再要明王拿一份也还是有的。这些年他可养了不少好马。” 舒仪听他对明王养马一事如此了解,心想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线在矩洲,心中为明王叹息一声。 郑穆道:“明王的骑兵战力非凡,真让他一鼓作气打到京城说不定还真能成事,折损点他的战马,也好让朝廷多与他周旋些日子。明王看似武勇过人,其实在他们兄弟几个里,心眼一点不比别人少。他事先联系昆州,想不费一兵一卒越过一洲之地,这招甚是高明。听说为了打动昆州王,他连妻族嫡亲的姐妹都用上了?” 舒仪忍不住道:“袁州对天下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真是了不起。” “你当只有舒阀耳目遍天下,”郑穆对她不满的语气不以为许,又道,“可再多耳目,也总有事弄不明白。” 他目光幽深,看着她沉默了一瞬,舒仪面露疑惑。 郑穆道:“昆州王的性情,与之前的情报完全不符。” 舒仪心头一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穆何等样人,她身体只有瞬间紧绷的异样,被他立刻捕捉到了。 “看来你很清楚缘由。”他淡淡道。 事关昆州王位正统,又牵扯到现在混乱模糊的局势里,舒仪不敢露出分毫破绽,眼睛平静地和他对视,“王爷这一年多的确变化很大,都说经历生死让人脱胎换骨,一点不假。” 郑穆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何止是变化,简直是变了一个人。性情举止与之前截然不同。” 舒仪心头有些紧张,脸上却仍是笑盈盈的。郑穆分明是已经有所怀疑,倘若知道昆州王本人是冒充的,不知又会搅起什么风云。与几位皇子相比,昆州实在不算根基深厚,现在正当风云诡谲,局势将变的关键时候,昆州不适宜牵扯过深。她飞快拿定主意道:“想当初第一次见王爷的时候,他遇刺受伤狼狈的简直不成样子,立誓说要振作,我还当他是一时冲动呢,没想到真能做到。” 郑穆道:“或许过去是韬光养晦。” 舒仪笑了一声道:“师父还当人人都能如你一般么?” 她说的俏皮,口气又亲昵,郑穆盯着她弯起的唇角看了一会,忽然道,“听说昆州王对你言听计从?” 舒仪眨了眨眼道,“要不然以他过去那个草包性子,这一年能做的这样好。其中有一半的功劳都是我的。” 听她目光灼灼,大言不惭地邀功,郑穆莞尔,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对昆州王的疑惑倒是淡了些。 “你突然不在,昆州王岂不是要着急了?” 舒仪道:“以前是王府无人可用,现在可有不少能人,少我一个也无关大局。” 郑穆却道:“既然如此,不如趁这个机会看看你在昆州王心中占什么地位。” 舒仪一怔。 郑穆道:“你消失不见,明王难辞其咎,若是昆州王在乎你,就不会轻易答应明王借道……” 舒仪打断他道:“明王与昆州的交易关键在于战马,可不在我身上。” 郑穆笑道:“我早说过,五千批上好战马明王还拿的出来。现在就看昆州王对你失踪的事有多上心了。” 他口气清淡,舒仪却感觉头皮一麻,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郑穆一手握着她的手不放,见她突然呆愣愣的样子十分有趣,“怎么?不高兴?” “哪有不高兴,就是奇怪。” “奇怪什么?” “德王难道不想明王早点发兵和朝廷斗个你死我活,最好两败俱伤自己再捡个便宜吗?何必又要这样费劲去试探昆州的反应,耗时也耗力。” 郑穆含笑道:“要试探昆州反应的人不是德王。” 舒仪微愣。 “是我,”郑穆道,“我想看看,你在昆州王心中到底占了多大分量。” 舒仪彻底愣住了,脸上表情一时惊讶一时茫然。 郑穆却俯首在她额上温柔亲了亲,手掌捏住她的下巴,吻直接印在她的唇上,炽热湿濡的感觉,让舒仪从心底开始战栗。 她从不知道,郑穆的本性居然是如此霸道凌厉。以前他扮眼盲时内敛深沉,仿佛藏于匣中的利剑,锋芒未露,现在却仿佛剑刃出鞘,寒光乍现,令人不敢直视。 —————— 元城东南方,一众黑衣侍卫围绕在山谷外。青山绿水,风景怡人,可侍卫们的脸色却极度紧绷,如临大敌。为首有两人正眺望远方,其中一人脸方皮黑,悍勇过人,正是牧场首领方卫周。他两颊微凹,眼睛泛红,整个人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 “方兄,还有半个多时辰,你先去歇一歇吧。”旁边同样身穿统墨蓝领服的壮年男子道。 方卫周摇头,“命都快没了,还歇什么。” “何必如此沮丧,”男子劝他,“不是已经调查出来,舒姑娘的失踪与袁州有关。你当时正在追寻逃马,责任不全在你。” “人是在牧场没有的,再怎么也脱不了罪责。”方卫周声音嘶哑道。想起这大半月的经历,真是如噩梦一般。牧场的马匹被引走,他根据舒仪的提示,一路循着水源寻找,果然追回近两千匹,当时他心中还窃喜,只道是可以将功补过到明王面前交差。谁知刚追出矩州范围,就得到牧场的传讯,说舒仪夜里突然消失,随行侍卫尽皆毙命。 丢失战马还未寻回,他的地盘上还弄丢了一个身份特殊的门阀千金。乍听消息,方卫周急怒攻心,还没等他回神,前方盗马的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追踪,立刻改变方针,马匹全部打散,分入两洲之中。不到半日,方卫周就丢失了寻马的线索。 他当机立断,立刻疾马回牧场。 战马丢失了还只是矩州内部事务,舒仪却是昆州王府的人,身后还有舒阀,一个处理不好,明王的出兵大计就会受阻。方卫周深知轻重缓急,回到牧场后立刻着手调查。借调了附近州县精于刑事的老吏,通知官府严查关口。舒仪并未寻回,可到底还是看出了蛛丝马迹。矩州边境抓住一个袁州的细作,严刑拷打之下吐露出些许内情,前几日确有袁州的人马入过矩州,短短几日就离开了,走时备了马车,可能有身份特殊的人在其中。细作知道的也不详尽,方卫周却直觉准是舒仪。可惜此时关卡已放人通过,追之不及。 方卫周懊悔不已,此时明王已经派了心腹大将莫炎前来牧场接手处理后续事务。 身着墨蓝统领服的男子正是莫炎,明王统军的左膀右臂之一。他见方卫周面色如丧考批,实在是难看的很,心中惋惜,安慰道:“事情也未必就到了最糟一步。舒阀那边虽然有责问,可是他们家族内还有纠葛牵扯,未必能齐心,我听闻,舒老一死,舒阀内部争斗不休,未必会为了一个女子就和明王死磕。” 方卫周心里没有半点轻松,舒阀再乱,也是顶级门阀,同明王死磕未必,但是明王总要有所交代,这种时候,他的命就是最好的交代。最近这些日子,他早已经将事情翻来覆去思考了不知多少遍,十分苦涩地开口道:“就算舒阀这里可以摆平,昆州王府又该如何应对。” 莫炎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舒阀若是能摆平,昆州王府又怎会追究到底。你且放心吧,王爷另备了五千匹上好战马,若是今日能和昆州谈拢,你这条命或许就能保住了。” 方卫周听他吐露内情,明王居然还愿意拿出战马五千,出兵行程不耽误,或许…… 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交谈的两人面色乍然一变,口中齐声喝道:“警戒。”同时朝谷外看去。 地面传来的震动分明是行军才有的动静。今日明王亲临牧场,要与昆州王见面,周围看似平静,实则藏了一路精兵在谷内。 两人凝神看向远方,只见青色旗帜慢慢从地面那头浮起,犹如一片绿波,顷刻间从地上漫出,鸟类惊飞,群马躁动,气势十分惊人。 直到看清青龙旗的图案,山谷外隐隐已被包围,莫炎向方卫周看了一眼,面色复杂。 “方兄,这是昆州王麾下青龙旗,看来舒姑娘失踪一事,不能善了了。” 更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自那日郑穆透露出些许口风,舒仪就有些忧心昆州对自己失踪一事会作何反应,在郡王府安静过了两日。 郑穆整日忙碌,来往走动的地方官员络绎不绝,文武都有,有些要通报德王的消息,反而会先到他这里。舒仪观察了几日,发现德王郑泰对郑穆的信任非同一般,大事小事都会先征询郑穆的意见。 舒仪坐在庭院中饮茶,春末夏初,芳草茵茵,院角几株石榴枝叶繁茂,花红似锦,如跳跃火焰一般。她正出神,看见林瑞从院中小径走来,低着头脚步匆匆。舒仪眼珠一转,让丫鬟叫住他,说道:“走得这么急,又有什么功劳要领?德王手下没人可用了吗,要让你这个毛头小子领兵。” 林瑞听她一张口,眉头就死死拧在一起,他一路看守舒仪,哪里会不知道她舌尖嘴利,泥人都能被她说的一头火,当下要反驳。 背后突然有声音道:“别多话,小心上她的当。” 舒仪和杨瑞朝后看,杨臣从另一头徐徐走过来,不急不缓,举止风雅,士族风范十足,脸上却噙着笑,走到近前他对杨瑞道:“她这是探你的消息。” 杨瑞抿了唇,朝舒仪瞪一眼。 “这还用探,”舒仪轻哼,“只看这里进出动静也能猜出两三分了。” 杨臣道:“你要是想从我们这里知道点昆州的消息,还是歇了这点心吧,师父早就下了严令。” 舒仪心道一声可惜,举止悠闲地斟了一碗茶,拿眼乜了杨臣杨瑞一下,道:“也就你心眼多。既然有公事在身,还闲扯什么,快走吧,别碍着我赏花。” 她一派闲适姿态,杨臣笑笑,双手作揖,拉着杨瑞离开。 杨瑞却好奇:“她怎知道我们领了公事。” 杨臣道:“你走得这么急,她怎么会看不出是任务在身,舒阀观人的本事一向不差。刚才她说的那句,看着是嘲讽你,实际是激你透露德王先驱部署。” 杨瑞起了一身冷汗,“这小丫头一句话而已,怎么藏着这么多心眼。” “知道厉害就好,以后看见她少说话,省的被她套进去。” 杨瑞道:“我明白了,她和大哥你才是一路人,我以后躲着她还不成嘛。” 杨臣闻言失笑。 看他们兄弟两人走出院子,舒仪放下茶碗,微微叹了口气,继续盯着院子一角发呆。一个丫鬟端着一盘点心和一小罐茶叶走来,说:“沈姑娘听说姑娘在这里饮茶,特特命人送来的。” 舒仪目光在盘子上一遛,认出茶叶是金瓜贡茶,极为名贵。想到沈琳三番四次来讨好,她心思一动,问丫鬟:“沈姑娘在做什么?” 丫鬟倒是一愣,舒仪在府里住了几日,下人们都清楚她对沈琳不怎么搭理,没想到现在倒问了起来。“沈姑娘在房里绣花。”丫鬟答。 舒仪道:“请她来一道饮茶。” 沈琳听到丫鬟回话请她去院子里饮茶,她呆愣了一下,连忙挑衣裳梳头换首饰,郑重梳妆一番才来到舒仪饮茶的亭子。舒仪见她穿了百花穿蝶袍,下身醉仙裙,腰肢纤细,下身却有些丰腴,越发显得妖娆多姿。 沈琳在亭外行了一个礼,论身份,她并不是沈阀嫡系,与舒仪不能相比。现在在府中地位又尴尬,不由她不低头,对舒仪郑重其事行了一礼。 舒仪站起身,招手指指石凳,“来这里坐。” 沈琳前几日求见连舒仪面都没见着,眼下看她客气有礼,心头一热。丫鬟为两人重新斟上茶。沈琳借机看了舒仪两眼,只见她身着素锦云肩,下着百华裙,腰间垂着五彩宫绦,容貌清秀,身姿窈窕。 沈琳正偷偷打量着,舒仪忽然看了过来,沈琳和她视线一撞,先行移开。 “我初来乍到,还不习惯,前几日就想见见沈姑娘的。” 沈琳忙道:“前几日是我考虑不周,姑娘刚来就叨扰了。” 舒仪和她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沈琳不是沈阀嫡系的姑娘,半点不见倨傲,言行举止都是小心谨慎,显然是怕得罪人的性格。 舒仪喝了一口茶,让丫鬟重新沏一壶,又指派一个丫鬟去拿些点心果子,一个丫鬟去拿件衣裳,三两下就把身边丫鬟全遣开了。 她看看沈琳。沈琳会意,把丫鬟叫开,亭子里只剩两人相对。 沈琳心头不由紧张,一直查看舒仪神色。 “沈姑娘和家里有联系吗?” “啊?”沈琳瞪大眼。 舒仪道:“按说沈阀把你送到郡王府,不可能不给任何通信方法吧。” 沈琳被她一句话说地寒毛直竖,目光骤然警惕。 舒仪径自道:“我有件事想拜托沈姑娘。” 沈琳之前还以为她是兴师问罪,没想到是有事相求,心情一起一落,大大松了口气,轻柔地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传个信给沈璧,他可欠我一个人情,现在该到了还的时候了,”舒仪道,“让他把我在这里的消息传给我五姐。” 沈琳想问缘由,沏茶的丫鬟已经折返。她只能将疑问放进肚子里,把方才那番话默默记下。舒仪又和她在亭子里坐了一阵,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才散了。 舒仪把传递消息的希望放在沈琳身上也是无奈之举,舒阀耳目遍天下是不假,但也不是随便哪里抓来就能用,她一没带名册,二没带信物,对袁州这块地方又陌生,府里的下人不会帮她,唯一有可能把消息带出府的只有沈琳,姑且先试试。先前在京城,废太子把持宫廷,起兵入宫的那一晚,舒仪派人通知了沈家,卖了一个不小的人情,现在正是讨要的时候。 晚上郑穆回府,他接连几日都是在外应酬,今夜在府中用饭,丫鬟把舒仪请到主屋。郑穆换了一身衣裳走出来,看见舒仪道:“这几天闷了是不是,先来吃饭,过几天等空闲我带你出去走走。” 舒仪心想袁州只有越来越忙的份,什么时候才能空。 丫鬟们送来饭菜,四碟小菜,两碟热炒,一碟抄素,另还有热汤。菜肴精致却不奢靡。饭毕,郑穆亲自舀了半碗汤放到舒仪面前,“不合胃口?想吃什么让厨房给你另做。” 舒仪摇摇头,慢慢把汤喝了。 这时有小厮经通报进屋,在郑穆耳边轻轻耳语几句。郑穆脸色微微有些发沉,抬起眼朝舒仪看了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原想是想听小厮说些什么,被郑穆目光一扫,立刻老实了。这时丫鬟绞了帕子来,舒仪到屏风后净手漱口。回来一看,小厮话说完已离开,郑穆面色如常,已坐到了书案翻看信件。 舒仪要告辞回屋。 郑穆抬头招呼道:“过来。” 舒仪走到他身边,眼光有意识不往桌上摊开的政务信件上瞟,可心头惴惴,不知他的用意。 郑穆放下笔,牵起她的手,问道:“这几日做了什么,听丫鬟说你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日。久坐伤肉,早晚天凉,你要实在无趣,德王府有几个歌舞班子还不错,让人叫来给你看看。” 他声音想来肃穆冷静,此时却透着一丝低沉柔意,真有些醉人的意味,舒仪脸不知不觉就泛了红,“德王政事繁忙,哪能为这些小事去烦他,歌舞闹人,我也不爱看。” 郑穆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温暖又细腻,他微微一笑,“让沈家姑娘来陪你说说话。” 舒仪回了淡淡一声“哦”。 郑穆看着她,“怎么?不喜欢她?” 舒仪瞥他一眼,“我一定要喜欢她不成。” 郑穆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记,“你呀,小心眼。”顿了顿,许诺道,“放心吧,她以后不会留在这里的。” 舒仪原本还没有那层意思,只不过担心和沈琳说的事被发现了,因此随口回了两句,不想郑穆突然应诺这一句,显得她刚才好像吃了醋一般。舒仪脸上慢慢涨红,急道,“我哪是这个意思。” “那就留下她?”郑穆道。 舒仪:“……” 她耷拉着脸,十分不情愿地说:“还是不要留,送回去吧。” 郑穆见她这般,心头一动,从胸膛里漫出一股柔软,让他感到陌生又满足,像是饮了酒似的。他手臂一展,将她搂进怀里坐在腿上。 舒仪连耳尖都红了,刚要挣扎。 郑穆箍着她的身体,声音低沉暗哑,“别动,就一会儿。” 舒仪心急跳,身体僵地直直的,目光盯着他的鬓角,纹丝不敢动弹。 郑穆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好一会儿身体才柔顺。他眸中隐隐含笑,看着她白玉小脸儿红粉菲菲,紧张又懵懂的样子,平添艳色几许,分外引人。 舒仪见他目光沉沉,心头一紧,急忙道:“把人送回去,沈阀那边怎么交代。” 郑穆道:“你说要如何交代。” 舒仪心跳早就乱了节拍,心里也乱糟糟一团,羞涩难当,身体不敢乱动,眼珠也不敢乱转,嘴里说着,“沈玉已经许了德王,日后袁州要用到沈阀地方多着呢。沈阀送人来时笼络你,可是你把人退回去了,就是拒绝沈阀的好意。” 此类门阀通用的手段,舒仪一点不陌生,通常门阀看中了什么人才,会先接触,然后就有各种好处拉拢,无非财帛权势女人,接受了,就会被视为同一阵线,拒绝了,那就意味着不是一路人。这种情况,门阀的手段也很简单,不为所用就打压。像郑穆这样的地位,沈阀想要打压也不是件容易事,但是遇到机会阴一把也是极有可能的。 沈阀将嫡出的女儿嫁给德王,已经先一步布局,显然对袁州图谋甚大。岂会轻易放弃拉拢郑穆。 郑穆笑笑,从桌上拿起一张信笺,放到她面前。 舒仪疑惑地抬抬眉,拿过来一看,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这么多军饷。” 她一目十行,很快将整张纸上所有名目都看了一遍,心里感叹用兵耗钱,袁州准备十分充分,各类款项都已到位,显然已经做好了出兵的万全准备。 只这一张纸,天下就将大乱了。 由此可见,德王选中沈玉做侧妃很有眼光,这么大笔银子,到款如此及时,分明是沈阀的大手笔。她想了一会儿,忽然抿唇笑了起来。 郑穆看她笑的开心,心里也跟着亮堂,问:“笑什么。” 谁知她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乐不起来,“当初你还想让我嫁德王,现在看来,还是德王眼光好,沈阀拿的出那么多钱,舒阀可拿不出。” 郑穆现在的心境和当初已经有天壤之别,听她这样提起,笑容一敛,刚才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他心知她有几分存心,又不想这样轻易放过她,把人紧紧搂住,贴着她耳畔道:“早知今日,当初这种傻事我绝不会做。” 舒仪感觉他的气息全扑进耳里,半个身体都酥麻了,脸上殷红,比涂了胭脂还要浓几分。幸好此时郑穆放过了她,让她回房。 舒仪走后,小厮站在门外通报了一声。他已经等了许久,刚才郑穆和舒仪说着话,下人丫鬟们谁也不敢留在屋里,全退了出来,直到现在才敢开口。 郑穆道:“让她进来。” 小厮到院外把沈琳请了进来。 沈琳头一次进郑穆的院子,目光所及,院中花草,屋中摆设都不十分华丽,却透着一股清贵古朴的感觉,她自幼沈阀长大,好东西见了不知多少,眼见博物架上有几样古物,极有年份,看着外表没有金光灿目,实则更显贵重。沈琳一眼暼到书案后郑穆高大的身影,心先扑通扑通跳了两下。 “见过郡王。”沈琳敛衽行礼。 “不用多礼。” 沈琳听他声音醇厚,比之少年人多了不知多少沉稳在里头,脸上多了几分羞涩,抬起眼。 郑穆道:“沈姑娘有极重要的事和我说?” 沈琳目光在他脸上扫过,眉目间柔意流露,声音婉转道:“郡王政事繁忙,等闲事不敢打扰,只是这桩事有些蹊跷,我怕和袁州近来的事有些关联,这才厚颜来求见郡王。” 她声如莺啼,徐徐道来,自有一股温柔小意在其中。 郑穆神情平淡道:“是舒仪找过你了?” 沈琳一凛,心道这府中果然耳目众多,只是不知道这是针对她,还是针对舒仪,她脸上笑容不改,道:“不瞒郡王,正是她找过我,拜托我做一件事。” 郑穆道:“让你将她在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沈琳不想他一口一个准,脸上露出惊惶,“正如郡王所料。莫非这件事真的关系重大?” 郑穆却不回答她,只问:“你可照做了?” 沈琳脸上更是慌张,垂了头道:“她说要告知家人,我不疑有他,下午就告知家里了。后来想想觉得实在奇怪……都怪我,应该早点来告知郡王。眼下却帮着做了错事。” 她又悔又急,神色楚楚动人。 郑穆看了她一回,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行了,等闲这套做戏不用使在我身上。” 沈琳表情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 “舒仪让你做的事,你已做了,不算毁诺,一转头又来告诉我,想卖个好,两边都得了你好处。这套做派,不愧是重利轻义的沈阀出身。” 沈琳心底窜起一股凉意,瞬间周身就凉透了。她看着郑穆,他双目如电,犀利的直刺人心。她心头一颤,双腿发软。忽而余光一扫,她注意到书案上放着两个茶碗,除了郑穆,还有谁?能这么接近他——她显然到了此刻才明白一些事,脸上白了又白,这次却没有任何羞涩和媚意在其中,苍白惊惶,丝毫不假。 郑穆口气冷淡道:“自作聪明,你以为舒仪全然信任你,她是全然不将你放在眼中而已,如果她拿定主意不让你来泄密,你现在岂能走进这里。” 沈琳深吸一口气,镇定许多,道:“郡王未免言重了,传不传讯在我一念之间,舒仪又怎么有十足把握。” 郑穆瞥她一眼道:“这点应该你最清楚才对。” 沈琳神情都木了,回头一想,当时舒仪告知她的时候提到沈璧,她不过是沈阀派出的一个小卒子,沈璧却是以后要接任家主的,两者地位全然不在一个等级,所以她不敢不把舒仪的讯息传递出去。所以这一切都在舒仪的盘算中——沈琳到了此时才想通这点,亏她还觉得自己两面讨好的主意很好,却不想,原来别人早就看透一切,只要消息传递出去,也根本不在乎她是否泄密。 沈琳脸蓦然涨红,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跳梁小丑般的戏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元城牧场山谷外,青色旗帜成列,如一张大网将山谷包围。牧场中的侍卫和士兵面色紧绷,不敢稍有松懈,紧盯着外间,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昆州王进入牧场已经两个时辰有余,除了两方亲卫守卫的小楼,其余人都不知道其中具体情形。两军对峙,时间越长气氛越凝重,犹如弓弦紧绷,一触即发。 尉戈从楼中大步迈出,明王送至门口,两方军士的目光都凝聚过来。 明王身长体阔,极为高大,生得相貌堂堂,双目如电,颌下蓄了短须,举止自有一股折人的风范。他将人送到门口,郎声道:“杜兄,本王诚心之至,提的条件足够优渥,时间不等人,还望明日就能给予回复。” 尉戈双手抱拳:“事关昆州一州百姓安慰,本王不得不慎重,谢谢王爷体恤。” 明王点头:“应当的,本王也不忍百姓受苦。”往常权贵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虚伪不真的感觉,他说来却一派自然,发自肺腑。 尉戈又朝他看了一眼,施礼离去。刚行至谷外,等候多时的谋士袁恪就迎了上来,他面色紧张,天并不热,他额上却渗出些虚汗,急急问:“殿下,明王殿下如何说?” 尉戈蹙着眉头道:“他说舒仪是德王手下带走的。” 袁恪心中想问并不是舒仪,但这些日子他早已看明白,舒仪在王爷心中地位非同一般,于是也不表露,又问,“战马如何计算?” “原数补上,再添一千匹。”尉戈道。 袁恪呼吸重了些,有些不敢置信,“明王愿意再加战马?” 尉戈淡漠地点了点头。 袁恪却有些兴奋起来,心里盘算着一千匹战马的价值,转念一想,明王丢了战马,损失不小,在这个关口仍愿意加大筹码,想必是出兵已经是迫在眉睫,才愿意这样一步步退让。 尉戈走入山谷外临时搭建的营帐内,青龙旗一员统领和其余几个王府谋事齐齐迎上来行礼。尉戈将刚才与明王商谈的事大略说了遍。与袁恪想法相差不远,基本可以确定明王出兵在即,时间紧迫。 几个谋事纷纷进言接受明王一方的条件。袁恪更是说的直白,“再犹豫不决恐要开罪明王,矩州到京城,昆州乃是必经之路,明王兵强马壮,实力不容小觑。我们若是不同意,只怕要第一个挡其兵锋。” 尉戈闻言皱起眉,昆州情况他心中最有数不过,他开口道:“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 谋士们面面相觑,不知他心中症结为何。 袁恪心里清楚,等众人散去,他单独留下劝道:“王爷,明王将举大事,何苦为难舒姑娘,及无利也无益,德王所做倒是正常,他的用意正是阻挠明王与王爷的合作。王爷可千万别中了他人之计。” 尉戈扫他一眼,目光如有实质,让袁恪心中凛然。尉戈道:“你当我是糊涂人吗?这点事还看不清。” 袁恪垂下身体,“属下不敢。” 尉戈没好气地说:“舒仪落在德王手中,半点消息皆无,定是落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我这里逼迫明王给个说法,一是为了战马,二是为了表明态度,好让袁州德王知道,心中有所忌惮,不会轻慢舒仪。” 袁恪这才恍然,之前王府众谋士以为王爷态度如此坚决,分明已做好两军相对的打算,还以为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主上是个对感情和政事孰轻孰重无法分辨的人,幸好尉戈的真正目的并不是闹到这个地步。最终也只是告诉有心人知道,舒仪对昆州王府来说极其重要。 他松了一口气道:“舒姑娘是舒阀嫡出,天下之间走到哪里都需要客客气气招呼的,哪会有人慢待她。” 尉戈嗤笑一声道:“真要如此,怎会有人将她掳走。” 袁恪哑然。 “门阀中人走天下,处处奉为座上宾的这种日子恐怕将不长远了。”尉戈道,“让青龙旗下保持警惕,乱势已现,昆州也不知能躲避多久。” 袁恪思索了良久,才把谋算多日的念头吐露:“王爷,无论天下如何乱,我们静守昆州,等几位皇子将要分出胜负,我们再去拿份从龙之功。” 这些个主意早在昆州尉戈就与舒仪讨论分析过,听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挥手让袁恪退下。 尉戈独坐在营帐中,看着案几上堆放着的文书,心头一阵郁闷,他万分后悔,让舒仪来领战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不分明的局势下让舒仪犯险。他心里清楚,以舒仪的身份,还不至于吃大苦头。可天下将乱,门阀再难独立,很快就将分出阵营。舒阀内部分歧众多,一个家族尚不能齐心,暴露出的问题天下皆知。很快,舒仪门阀出身的依仗分量将会越来越轻。 尉戈紧锁眉头,心头深深焦虑。 第二日天刚亮,青龙旗退兵,尉戈派人传话至谷内,等战马交割完成,昆州打开门户放行。明王闻言大喜,当夜赶回王府,亲自安排交接战马事宜。 矩州大军已集齐,战马从临近牧场调来,花了不到三日时间。此次是明王亲临,监督交接,两方都十分谨慎,沿路戒备,顺利将战马从矩州移至昆州。 尉戈接受战马之后,令昆州沿途官府通知,严防百姓慌乱,空出通往河东的官道,准备让矩州军通过。青龙旗全营戒备,以防明王另有图谋。 借道两方都是小心翼翼,明王亲自领兵行进,当进入昆州境内,麾下众将领和谋士等左右张望,观察昆州风土民情。 “昆州险塞,地势形便,是块好地方。”谋士对明王郑祐道,“看临近镇县,百姓衣食尚可,王爷,看沿途秩序,官府必是下了大力,昆州王对这一州之地掌控可见一斑。” 郑祐心中想法大致相同,他一面有些警惕,心想情报中已知晓不少,可依然有些低估了昆州王。想到山谷牧场中两个时辰的见面,他目中精光掠过,“本王以往倒不知道,邻居居然是头卧虎。” 谋士听他这般形容,点了点头道,“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异姓王,日后王爷成就大业,再派个布政大臣来,看住昆州就是。” “昆州王是不错,可惜为了个女人和我缠磨,再能耐也有限。”郑祐最后评论道。 郑祐最大的敌人就是他的兄弟,这点毋庸置疑,想到昆州过后将要面对的硬仗,骁勇如他,也不得不态度凝重。靠近中军部位的,身边全是郑祐最得力的将领,随他南征北战,生里来死里去的同袍。他们关注着郑祐的一举一动,此时全部沉默不语,想的也是将来要与朝廷爆发的征战。 郑祐郎朗大笑一声道:“诸君,随我快马前行,去上林苑分鹿肉而食。” 上林苑是皇家园林,只有皇帝命令才可入内,至于鹿肉,分明是指逐鹿而王天下——众将士被明王的豪迈和许诺激起浑身热血,当下齐声一声爆喝,扬鞭加快马速。 长风如林,满满烟尘,大军如一条长龙,张牙舞爪,气势逼人地直奔河东京城方向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去年新帝郑衍登基,改年号为天顺。然而就在天顺二年夏初,矩州大军从元城进入昆州,队伍长如巨龙,数万铁蹄蜿蜒数十里,地面微微震动。明王下令低调行事,偌大的行军队伍,仅竖立一面战旗,素白的旗面上黑色玄武伫立,龟蛇一体,坚硬如磐,威势惊人。 大军行了两天,路过昆州城外,明王命军士全部下马,步行过城,以示对昆州王府的敬意。尉戈接到侍卫侦报,对身边两个谋士道:“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着要摆我一道。” 袁恪道:“明王想要摆个姿态给朝廷看,我们是支持他的。” “殿下,”罗子茂道,“其他倒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只是城里还有个钦差在。” 听他提醒,尉戈沉默了一瞬,道:“随他去吧。接下来朝廷要应对明王,只怕抽不出空来关注我们了。” 罗子茂和袁恪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一层隐忧,万一最后朝廷胜了再来秋后算账怎么办,可是看王爷的姿态,似乎并不把这一层摆在心上,莫非他是看好明王?或是另有盘算? 昆州城内还有一人站在城墙上,遥遥望着城外路过的兵马,身体微微战栗,身后的侍从道:“常大人,那是矩州的兵马。” 被称作大人的男子名为常岭,身材瘦长,相貌古朴,穿着一身降红的袍衫,纱罗幞头,他双手抓在城墙上,指节紧绷,喃喃道:“……乱臣贼子,真的要反……” 侍从把他言语听得清清楚楚,压低声音劝道:“大人,看来昆州王是暗地里支持明王的,我们应尽早离开。” 常岭眉头拧的死紧,回想起自己来到昆州的前后经历。 明王在矩州筹备发兵的动向,京城并非一无所知。矩州与京城之间夹着三州十一城,最关键就在于昆州云州两地。两州相比,云州地界门阀世家林立,内部争派系较为复杂,牧守一职由几个世家交替接手,军队更是松散,根本不可能是以骁勇闻名天下的矩州军对手。而昆州由异姓王杜氏掌控,尤其在过世的老王爷手里,也是有过强兵之称的。 朝廷对明王举动十分关注,一察觉到苗头,就派了钦差到云州和昆州来示警,顺便督促两州和矩州军的交战。常岭从京城出发,先到云州。牧守府隆重接待,礼数周到,全无一丝纰漏。可是说到要与矩州军交战,牧守就支支吾吾。常岭心知云州门阀众多的情况,索性把几个大姓都交来。论诗词画乐,门阀中人无一不精,可说起打仗,却是鸦雀无声,根本无人敢应。 当今天下以士族为贵,常岭对此也早有准备,第二日拉着牧守去军营中查看,结果令人吃惊,军纪散漫,一行人在没有通报的情况,深入操练场所,才被人喊住。再看兵士,有官爵的不见人影,剩下无品无级都是老兵油子,在军营中饮酒赌钱。这还是在白天——常岭连气都不气了,只剩绝望。当夜就离了云州,直奔昆州而来。 没有通知昆州王府,他先带着侍从到了昆州苍龙旗军营,还没有靠近,就被巡逻的士兵拦下盘问。只看这些普通士兵的精神,常岭精神为之一振,和云州简直有云泥之别。士兵听闻他是从京城来的钦差,很快通报上去,可军营守卫森严,始终不让他迈进一步。 侍从们不服气,纷纷道“昆州军营好大架子,见了天使毫无礼数。”常岭却欣慰道:“军纪严明,只凭治军这一点,昆州胜过云州多矣。” 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昆州王府派人接了他们一行离开。 到了昆州城内,接待的人是罗子茂,住宿安排都极为妥帖,唯独一点,常岭见不到昆州王。在驿站住了几日,王府回复都是王爷生病,无法见客。常岭心中隐隐不安,实在耐不住了,带着侍从到王府理论,言明圣旨在身,不可耽误。罗子茂为难道:“王爷病重,现如今连床都起不来了。既然天使身负皇命,不如这样,先请示京中,派两个医术高超的御医来为王爷诊治,病好了方能复旨啊。” 常岭一听这明显推脱的意图,气的脸色紫红。挥袖离开后他找了昆州一地官员,谁知这群地方官,看似对朝廷忠心,实际上一个个全然不敢得罪昆州王,谁也不敢做主接旨,被逼得紧了也只是说,等王爷病情好了再论。 常岭到了这时心里已明白,昆州与云州区别巨大,昆州上下一心,只有王府才能真正做主。 他虽然心急,此时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每天去询问王府情况,一面又令人快马加鞭把两州的情况回报京城。 在驿馆又住了两日,忽听见街上锣鼓警示,让百姓不要随意出城,似乎有什么重要人马要通过。常岭带着侍从来到城墙上,把矩州兵马路过的场景看的一清二楚,一股激血涌上脑袋,让他整个人都晕眩了一瞬。 “乱臣贼子……”他喃道。明王兵马已动,明摆着要做反贼。昆州借道让路,即使还没反,也不再是朝廷忠臣。 他终于明白昆州王避而不见大半个月,图谋的是什么? 常岭恨不得现在就去王府,指着昆州王的鼻子质问:是否要附从叛逆。身后侍从也是有同样疑问,他听完,稍稍冷静,再一想,昆州让路,用意和明王却有不同。昆州扼守重镇要地,明王兵指京城,大军离开矩州,只要昆州反悔,可以随时发兵攻打矩州,明王如果出兵不顺,回头首先要面对的,也是昆州。所以,明王能采取的最好方法,当然是拉拢昆州王。 昆州借出官道,苍龙旗暗中戒备,想必昆州王爷是怕假途灭虢之计。由此可见两者并无联盟之意,而是明王许诺了什么好处,才让昆州王在朝廷和明王之间选择两不相帮。 常岭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不能冲动,如果真是逼的昆州王府太紧,反而要把昆州推向明王一边。 他正在思索,侍从上前告知:“王府有请。” 常岭心头一紧,终于要见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昆州王了。 变成三日一更了,抱歉,写到这里很挣扎,要不要写军旅部分呢……大家是不是更喜欢看言情呢……特别纠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罗子茂依然是那幅热情周到的样子的在王府门口迎接。 常岭面色不愉,见他笑脸忍不住刺了一句:“王爷病重这么多日,今日有了起色?” 罗子茂笑不改色,“王爷大病初愈,首先要见得就是大人,请往这边走。” 常岭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也不想多做纠缠,跟随罗子茂来到王府花厅,居中坐着一个青年,身材高大,容貌英俊,一身气度不容错辨。他凝神看着昆州王,心道此人和传闻中果然大不一样。 尉戈任他注视片刻,站起身抱拳道:“可是天使常大人,本王久病多日,现已设好拜案,可以接旨了。” 常岭心道大军都已经开拔走,可是圣旨规程必须要接,他也不废话,走到设好香炉几案的地方,从袖中拿出圣旨,昆州王府众人跪倒在地,三拜山呼万岁。 听完圣旨,尉戈惊讶道:“原来圣上要我拦住明王。这可如何是好,明王大军已经过了昆州。” 常岭板着脸道:“这件事还要问王爷,明王大军过境,昆州为何如此顺从,莫非王爷心中另有他想?” 尉戈道:“本王病重在身,明王派人传讯来说是应诏入京,本王哪敢拦。” 常岭听完气的眼角一跳,他这样说,全是把责任推脱在明王身上,难道自己还能去和明王质问不成。 “王爷到底生的什么病,现在看起来恢复的极好,气色也看不出病气。” “说是病,其实是旧伤,当年被刺杀的旧患复发了。” 交谈了几句,常岭发现昆州王滑不溜丢,属泥鳅的。索性挑明直言:“王爷,圣旨说的很清楚,要阻拦明王大军进攻,现在昆州把官道借行,论罪已是一等。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尉戈苦着脸色道:“所谓不知者无罪,本王病重确实不知情啊。天使应该最清楚昆州情况。圣旨内容也不能提前得知,才铸成如此大错。” 常岭胸口憋闷,听他口中意思,不知道圣旨内容不是他的错,竟是要把责任推一半给自己。气的他胸口一起一伏,需要深深呼吸才能压下心头窜起的怒火。 “事已至此,追责一事可以暂放一边,王爷要如何处置。” “大军过都过了,”尉戈道,“幸好天使之前已经去过云州,相必云州定能阻拦明王大军。明王一州之军,岂能和朝廷抗衡,不过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罢了。” 常岭心头苦楚,云州的情况他亲眼所见,到底谁是卵谁是石还说不定呢。他道:“王爷放过了明王大军,已是打错,难道现在什么都不做,就等着看云州和明王作战吗?” “照天使大人的意思,本王应该如何行事?” “一则,可以马上派兵追击,和云州前后两方夹击明王大军。二则,可以派兵攻打矩州,行围魏救赵之策。” 尉戈面色凝重,“天使这话不妥。” “如何不妥?”这两策是他刚才来的路上反复思量,觉得最可行的计策。 “圣旨上言明,若是明王起兵,让本王在昆州阻击。现在明王已离开昆州,将至云州,没有圣旨,本王岂能让军队擅自离开藩地。” 常岭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又找不到他话中漏洞。 调遣军队的确需要圣旨,尤其他是藩王,带兵出州更是需要名正言顺。可是眼下这个情况,分明就是他借故推脱。常岭说不出话来,久久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既然王爷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明王出兵事关社稷安慰,我还要上报朝廷,告辞。” 尉戈看他负气离开,脸上焦急愧疚的表情马上一收,神态冷静至极,全无半点动容。 —————— 钦差常岭回到驿站,急书一封书信,想了又想,誊抄一份,分别蜡封,交给身边最信任的两个卫士,快马送回京城,并向云州预警。 两个卫士接过信笺,神色庄重。 任谁都知道,明王大军已经走在前面,送信一路极有可能被大军拦截,任务危险堪称九死一生。 常岭拍着两人肩道:“去吧,家中父母妻儿不用担心。” 两个卫士跪地叩拜。 很快两骑快马从驿站奔出,离开昆州城朝向东而去。 常岭看着渐渐晦暗的天色,面色却比天色更沉。矩州军兵强马壮,又是蓄势而来,气势惊人,有席卷天下之势。云州那摊烂泥万万不是对手,不知道京城是否有准备。 常岭已将情况设想地极其恶劣,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云州比想象中的更不堪。 五月初九,经过几天跋涉,矩州军离开昆州最后一个城镇,明王下令在山间扎营休息,士兵们熟练地扎营,烧火。很快山谷内鸟飞兔走,只留下大军的踪影。夜间,营帐间点起火把,在夜色里把连绵的山脉照地如银河碎星一般。 两员大将抱拳听令,分别下去布置。 明王手下有两员大将,跟随明王出生入死,战功彪炳,此时两人都站在明王身后,远眺着云州方向。距离不到十里的地方,正是云州境内第一个城池,衔亭。 身穿蓝色武士服,年纪三十来岁的正是莫炎,他道:“这个距离可以看见灯火,殿下,是不是要下令全营熄火?” 与他并排而立的男子年纪更大些,身体也更壮,眉眼已有了纹路,神色和蔼,若不是一身锁子甲的战服,无法让人联想他居然是声名天下的将军,欧阳玄。他与莫炎性格不同,沉默寡言,尤其在明王跟前极少说话。但是矩州军无人不知,若是他开口,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 明王笑了笑,转头问欧阳玄:“欧阳怎么看?” 欧阳玄道:“我军起营名正天下,是为了清君侧,既是出师有名,就不要玩偷袭一套,况且云州与昆州不同,堂堂正正就可以轻取,何须再使手段。” “说的好。”明王郎朗大笑,片刻后,话锋一转道,“说起昆州,你们觉得昆州军如何?” 莫炎先开口道:“苍龙旗军纪严明,有强兵之相。” 欧阳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道:“蔺涛已老,副将孟卉不足以独当一面,目前昆州有强兵无良将。” 明王摸摸颌下短须,想到之前昆州情报中提起的,苍龙旗内重点培养的少年将领舒轩的事,虽然只是短短一句提起,却已被他记在心里。转念一想,再聪明的少年终究还是少年,就是天赋过人,没有战火洗礼,也不能一跃成为名将,随即把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传令下去,今晚全营加肉,吃饱睡足,明日拿下衔亭。”明王重声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第二日清晨,矩州大军来到衔亭城下。莫炎领前锋,步军携攻城武器徐徐靠近城墙,随后是明王亲兵营,最后是由欧阳玄所领的骑兵压阵。 矩州军队层次分明,因为身穿统一灰色军服铠甲,远远看着,就像一大片乌云压城,只片刻间就蔓延至城下。 城墙上守将吓得腿软,直到矩州军离城门不到三百步距离,已是长箭射程范围以内,他强打精神,哆嗦地喊出命令:“……开、开……城门。” 守门的小兵正是吓得肝胆欲碎的时候,听见命令倒是半点没有犹豫,立刻几人合力打开城门。 莫炎领兵到了跟前,见了这个场景,倒是一愣,问身后:“这什么意思?引兵入瓮之计?” 斥候眼力好,朝城门内望了一眼道:“将军,看样子不假。” 莫炎当然不认为这是个计谋,眼前城墙斑驳失修,士兵神色委顿,目光躲闪,一看就是丝毫没有战力。原先就对云州抵抗力量有过估计,但是眼下看来,依然是高估了。 连战都不敢,直接开门投降。 莫炎对这种无能且贪生怕死之辈向来嗤之以鼻,冷哼了一声,打马朝后去问明王意见。 明王下令进城。城内官员三三两两,凑成一排,站在街道上迎接,被进入城中整齐凌厉的军队给压得抬不起头,等看见明王的车驾,官员们立刻跪了一地,口称“殿下”。 明王接手衔亭只用了半个多时辰,来到镇守府,很快各类政务名册等在他的案头堆积起来。原官员都候在门外的花厅,惶惶不安,也不敢坐,就光是站着。 如此轻易就拿下一城,可以说是出师大捷。明王脸上却不见喜色,他翻了一些官员名册,眉头紧蹙,脸上如罩寒霜。 等粗粗扫完地志名册,他啪的将册子砸在地上,“蠹众木折,隙大墙坏。” 几个谋士听他这一句,捡起地上名册看起来,很快就明白明王到底气些什么。本地两大士族早几日已经溜了,还带走一部分守军,留下一个空壳官府和城中百姓,难怪入城没有半点抵抗,实际上城中也毫无反抗之力。 “本王宁可他们有骨气反抗,也不要像现在这样。” “殿下,以小观大,可见现在朝廷内部已腐坏到了何种程度,这点却正是利于我们,清君侧势在必行。”谋士进言道。 敌弱我强当然是件好事,明王心里清楚。可他看到的却是更深一层的原因——门阀!这个仿佛扎根朝堂的庞然巨物,只有真正面对它时,才知道它究竟有多霸道多腐烂,多恐怖。 为什么两个士族敢在战前逃跑,还带走大部分守军,因为当今天下士族为贵,即使朝廷追究,也会有人为他们开脱,顶多就是罢官弃爵,和性命比起来,当然是保命更重要,或许过了几年,风声过去,只要朝中有人帮着说话,他们又能重新为官。 明王想到离开矩州之时,明王妃托人送来的名册,其中也有好些人名和家族在去往京城的一路上。明王即使把城池攻打下来,看在妻族的份上,也必须对那几个士族采取怀柔手段,不能一力摧之。 这就是门阀,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门阀士族的势力。 比起刀枪剑戟的力量更为可怖。 想到此处,手握强兵,令天下为止颤抖的明王殿下,心头仍不由生出一种乏力感。 衔亭附近有两个县城,快马行军不过半日路程。明王将衔亭安定好之后,立刻下令,将一万骑军兵分两路,取两处县城。其中一路是莫炎带兵之外,还有一路给了以为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 看云州这情况就知道了,这军功相当于是白送的,两个将军面带喜色地走了。 明王留在衔亭,和原文武官员见面。这些官员都没有什么大背景,真正有背景的已经遛了。可走的那些也耍了个心眼,把一些吏员提拔成官员,因此,和明王见面的这些官员,有的甚至是两天前才被任命的。明王心知肚明,为了摸清云州的具体情况,还是和颜悦色,安抚为主。 接下来两天,两路骑兵分别传来捷报,两个县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攻下。 这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天下都为止震惊——三日下三城,明王勇武,名不虚传。 —————— 天顺二年五月十五,义安殿。 刘太后与刘阀家主刘览正在说话,殿内只留了一个心腹宫女伺候。郑衍踏入殿中两人才发现。刘览起身行礼,称“陛下。”刘太后坐着不动,脸上微微含笑,“我儿来了。” 郑衍身后带着太监侍卫,淡然开口道:“母后与刘公说什么呢?连伺候的人也不留。” 刘太后笑道:“聊些家常。” 郑衍自顾坐到太后下首位置,道:“我还以为母后会与刘公聊清君侧的事。” 刘太后面色乍然一变。 刘览面色微沉,朝郑衍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时隔没多久,郑衍却又像是有些变化。这位弱冠之年登基的少皇帝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明朗,五官如刀斧镌刻,更加锐利深刻,尤其是一双眼,暗蕴精光,目光如刀剑一般。 “陛下,明王早已存了反心,什么清君侧,全是借口,那是剑指陛下而来。”刘览道。 郑衍笑了一声,道:“是什么名目起兵朕不在乎,只怕照矩州军前行的速度,过不了多久,母后与刘公只怕不能安然在这殿中聊家常了。” 刘太后听到这里已有些不能忍耐,“陛下如何这般长他人志气,云州被攻不备才有此败绩,现在中都已集齐人马,还有洪,萧、赵三家士族子弟在,当给明王迎头痛击……” “母后,”郑衍截断她道,“我听说衔亭洪、赵两家子弟听闻矩州军到了,吓得连夜弃城而逃,还带走了一半守军,如此胆魄,还指望给明王迎头痛击?” 刘太后一怔,朝刘览看去。 刘览方才在她面前为云州那三姓的士族说了不少好话开脱,避重就轻,只说两家弃衔亭,却没有说带走大半守军之事,此时见被说破,刘览点点头。 刘太后心头暗惊,怨这两家毫无气节,脸上却仍是平静,来劝郑衍:“这两家留在衔亭的都是年轻子弟,还没有经过大事,这不是犯了错,知道要改,所以在中都集结兵力,打算将功抵过……” 后面的话都湮灭在郑衍冷笑的眉眼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十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郑衍道,“日后凡是临阵脱逃的人都可以效仿。朝廷不当怪罪,还应当有赏才对。” 此言诛心。 刘太后抿唇,“依陛下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阵前脱逃,擅调守军,当诛,罚没家产。” “不可!”刘太后与刘览同时出声。 “陛下,”刘览软声道,“洪、萧、赵三家经营云州几十年,是地方门阀,手下弟子也有在朝为官者众多,何况,洪家多年来都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陛下可记得,当年开府之时,刘家供奉的一处矿产,那其实是洪家的产业。” 郑衍在袖中的手仅仅攥成拳头,指尖掐在肉里,疼痛让他感到镇静,才没有再那一刻霍然起身。 他微微眯起眼,盯着面前两个人,刘太后面有愧色,却没有回避郑衍的目光,“我儿,正是用人之际,不可重责,不然寒了这些支持陛下的人心。” 郑衍怒极反笑,“好好,好一个人心。” 刘览见他脸显厉色,又道:“就算要论罪,也等平等叛乱之后,到时无论陛下如何决定,太后与臣都没有二话。何况要定罪名,昆州杜若晋让道明王,附从叛逆,才是祸源,陛下千万不可姑息。” 郑衍站起身,不再言语,转身朝殿外走去。 刘太后心头不安,喊道:“陛下。” 郑衍走到大殿门口,转过身来,外间阳光笼罩在他身上,脸却模糊在光晕里,他清冷的声音传来,“母后,刘公,朕劝你们不要把希望放在云州。朕刚才接到常岭的快马急报,明王十万大军,来势汹汹,骑兵尽出,只怕云州连阻挡都不能做到。很快叛军就将到京城。” 刘太后一惊之后道:“明王不过一州之兵,全天下都是陛下的,别说他能不能来,就是来了,下旨调兵勤王,定叫他有来无回。” “太后居于深宫,还是莫参与政事了,勤王?莫非要把德王一起叫来么?” 刘太后被他讥诮的语气一噎,还想再说,郑衍却已经脚下不停走远了。 郑衍走出义安殿,猛烈的阳光照地他的眼睛一花,他未停步,直至远离宫殿,站在一株树下良久。 “陛下。”御前官宦唤他,“您召了朱雀旗统领萧铭,正在御书房候着。” 郑衍颔首,忽而有一朵小花在风中摇落,飘到他的肩上。他拾起那朵花,花蕊点点如胭脂,花瓣粉白,清风入怀,似乎还有点幽香。郑衍把花捻在鼻下轻轻一嗅,不知怎么,脑中忽然想起一张脸来。 那时他站在舒家后巷中,见她从墙头上跃下,衣袂飘飞,正如一朵飘零的花。 舒仪—— 郑衍在心中轻轻念了一声这个名字,蓦然心头发闷,又涩又酸。 在她离京之前,他曾便装离宫,在舒家门口徘徊许久。那时是什么心情已经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少年心性,想和她再说几句话,或者,想再问问她,难道就没有想过一次皇后之位。 他自己尚且理不清头绪,踌躇难行。舒家大门忽然打开,舒仪站在门旁微笑看着他,目光澄澈,如一泓碧波,又似清泉,她道:“陛下,回去吧。” 郑衍心底微微一疼,“舒仪,你要去昆州?难道是舒家容不下你?” 她似是喟叹,良久才道:“陛下不用担心我,倒是陛下,朝廷之中派系复杂,人心繁复,陛下要小心谨慎,平衡四方,多培育衷心臣子,也不拘出身,唯才是用才好,虽然路途艰难,终有一日会成为陛下最可靠的助力。” 郑衍看着掌心中的花瓣,那时舒仪看着他的目光温柔,他兀自沉醉,却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外之音。 那时,她的目光是同情吧。 郑衍心道,她看穿了他的四处掣肘的处境,劝他唯才是举,破格提拔亲信。这一切的做法,都是为了摆脱刘阀的影响。 成为帝王,他立志成为英主,可真正掌握皇权,他才知道其中有多么不容易。朝堂上世家众多,派系林立,要搞清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都是件累事,在其中搞平衡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更是件难事。 郑衍的确提拔了两个寒门弟子,可是不等他破格选用,朝堂上终日繁杂的声音却达成了一致,都是反对。 郑衍并不是一言能定天下的帝王,与世家周旋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最后想要提报的寒门弟子,并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进入朝廷中枢,反而被朝廷众臣排挤开,远派戍边。 这边不等他想办法,那边明王就反了。 郑衍心头冷笑,这个皇位的滋味,只怕他那位大哥还并不知晓,如果可以,真想让给他算了。 可是——终究是想想而已。 既然已经坐上皇位,断没有想让之理。 身在皇家,岂能将权力与性命拱手相让。 郑泰不甘皇位他落,所以起兵造反。 郑衍同样不甘,门阀弊端,树大根深,他这个皇帝有名无实,处处受限,借着这次平乱,他也想砍去某些不听话的枝叶,收拢手中权力。 郑衍将杏花紧紧握在手心,目光投向远方,渐渐坚定——矩州玄武旗很强,京城朱雀旗也不是弱旅。 来吧,郑泰,朕在京中等着你。 —————— 御书房内,萧铭见到郑衍,跪地行礼一丝不苟,“陛下。” 他的声音稍嫌刻板,没有半点柔和,郑衍却知他生性如此,并不怪罪,道了一声“平身”,随即开门见山道,“云州战事,萧将军怎么看。” 萧铭年近四十,身形如山,眉目年轻时也是英俊的,但是久经风霜,颇有几分沧桑之色。听郑衍问起云州,他道:“云州拦不住明王,不出一个月,兵锋将至。” 和郑衍所想大致相同,唯独在时间估算上更为严苛,偌大云州,居然挡不住明王一个月。郑衍内心对云州几家士族更是厌恶,此时却不是纠结的时候,他道:“矩州军如此之强?” “强。” 听萧铭如此直言不讳,郑衍倒生出几分笑意,“明王勇武,先帝在世时称明王为皇家雄狮,听说当年平弩之战,萧将军曾与明王携手作战,应该对他有几分了解。” “明王力敌千斤,别说皇家子弟,在京城年轻一辈中没有人能在明王手下走十招,”萧铭道,“如此勇武臣从未得见。平弩一战中,明王身先士卒,从不落人手,提升士气,果断勇决,是难得的统帅之才。” 郑衍听完,沉默片刻道:“朕不如明王。” 萧铭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何须与明王比勇。天子治世,靠的也不是武功。” “有将军此言,朕心宽慰不少。” 萧铭道,“明王手下还有两员大将,欧阳玄,莫炎。欧阳玄老沉多谋,攻守兼备。莫炎,勇冠三军,且有急才,用兵喜欢剑走偏锋。两人都是难得的良将,极难应付。之所以说云州守不住一个月,也是因为这两人齐出,相辅相成,一般守将都不能应付。” 郑衍皱眉,“两军对垒,将军可有把握?” 萧铭抱拳,“陛下,再过十年不好说,现在臣还未老,又比他们多了几年行军经验,两人若来,臣一力敌之。” 郑衍了解他,若不是有把握,他绝不会说出口,当下心稍定。 “陛下,除了明王,还应注意袁州动向。” 郑衍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明王十万大军逼京,袁州等着朕与明王交战疲惫的时候再趁乱而入,想捡渔翁之利。这的确像我那位三哥做的事。” “如果朱雀旗与玄武旗交战,无法分/身,陛下,御林军加上京畿守卫还有五万数,陛下当谨慎任用统领,只要皇城紧闭,十万军也难以攻下京城。” 这几乎已是最坏的估算,一般人在御前绝不敢说的这么直接,萧铭却毫不保留地全说了。 可说完,他内心也有些忐忑,先帝多疑,绝不容属下这般直言。因此先帝在时,对朱雀旗也多有辖制,两年换一个监军,监视的意图毫不放松。 萧铭垂着头,忽然感到面前多了一道影子,他微微抬头,一双眼耿直而坚定。 郑衍将手中铜制虎符放到他的手中,“萧将军,朕不通军事,勇武远不及明王,要让将军费心。朕的性命与京城安危,全托付将军了。” 虎符,天下兵马尽可调动,意义的沉重远超它本身的重量,萧铭有一瞬的呆愣,手托虎符,伏跪在地,头触碰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有一丝激动,“臣以性命担保,绝不负陛下所托。” 提示,接下来将进入征战阶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明王大兵出矩州,借道昆州,直袭云州,短短七八日的时间,就攻下五座城池。迅速搅乱了天下风云,一时间,江山飘摇,风雨欲来。 袁州,安阳郡王府内一日接到多次战报,还有潜伏在云州及各地的探子回禀消息,往常准时通信的频率早已被打破,情报往来极为频繁。 郑穆放下手中信笺,整理了书案上的各类军报,挑出紧要关键的,做了蜡封,命人送去王府。他忙完手头上的事,朝圆桌上看,舒仪伏案拿笔正在作画。 看她一派闲适,郑穆不知为何感觉脑仁有些发涨,他揉了揉额角,走到她身后,一面问“画什么”一面直接朝圆桌上看去,四方尺长的一张纸上,画着一朵牡丹,两只蝴蝶,还有一个肥胖毛绒的猫崽,蝴蝶绕花,猫崽戏蝶。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极为有趣的图案。 “你倒是宽心。” 舒仪微微侧过脸,笑盈盈道,“左右无事,你又忙,我只好画画解闷了。” 郑穆这几日忙得饮茶时间都没有,只是内心十分相见舒仪,所以让她一同待在书房内,谁知他忙碌不堪的时候,她却悠闲,看书画画,到庭院里走动一下,摘两枝玉兰回来,闲的一派风光霁月。 郑穆抽起她的画纸,折起放入袖中,道:“既然无事,就来帮我处理些公文。” 舒仪讶然,“我?” 郑穆牵起她的手,走到书案前,把还没有整理的一些信笺拿给她,“分门别类,轻重缓急分一分。” “郡王放心我?”舒仪问。 “不放心你我放心谁,”郑穆微笑,温言道。 “就不怕我是探子?” 郑穆看了她一眼,“哪里的探子?明王已经过了昆州攻入云州,昆州暂时无用武之地了。再说,你要是探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说着,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舒仪拿过信笺,从鼻子里轻哼道,“那我去理了。” 回到小圆桌上,她开始查看信笺,大多都是沿途探子回报的信息,从上面就可以看清明王进攻的路线,其中几城攻陷的前后事由都写的清清楚楚。舒仪一目十行,查阅极快,很快就按轻重缓急理好信笺。她心道云州散沙一盘,完全不是明王敌手。 将整理好的信笺拿给郑穆,他翻看一遍,极为满意,拿起最上面两封战况,命人交给杨臣。 舒仪让丫鬟换上热茶。 郑穆吃了几口茶,道:“云州月余就将攻破。” 行军打仗的事舒仪只知皮毛,了解不深,倒是云州士族是什么样子,她心里有数。明王打下云州毫无疑问,但估算月余时间,实在还是骇人。 舒仪看看书案上堆积的公文,感慨一句:“德王对你极为信任。”所有战报竟是先进郡王府,整理后再送往王府。 郑穆道:“近来王府有事,过几日就好了。” 舒仪不信,“还有什么事比明王攻打云州更重要的?” “沈阀把沈玉送来了。” 舒仪诧异,沈玉去年被宁妃选定为德王侧妃,没有定下确切婚期,就遇上废太子宫乱,老皇帝驾崩,于是婚期推至一年之后。现在还在国丧期间,沈阀却把沈玉送到袁州来。原先以沈玉四大门阀嫡出千金的身份,要配给皇子做侧妃已经是委屈了,现在还未行婚礼的情况下,沈阀又将她送来,这个举动就有些太出格了。 郑穆看穿她想法,解释道:“明王起兵,天下动荡。反正婚事已定,早晚都是要嫁过来的,沈阀怕战局变化再引起什么变数,所以提前把人送来了。对外瞒得严实。只有王府中人才知道。” “沈阀倒是把宝全押在了德王身上。”舒仪道。 来袁州多日,她早已听丫鬟们讨论德王正妃身患沉疴的传闻,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想来无风不起浪,沈阀未经婚礼就将沈玉送来,未必不是存着让沈玉陪着德王,等正妃有个好歹好取而代之的机会。 寻常皇室侧妃要想扶正那是千难万难,但是沈阀背景深厚,这反而倒不是难题。 由此可见沈阀有多么重视德王。 沉吟片刻,舒仪回过神来,瞧见郑穆正看着自己,神色复杂。 “怎么了?”舒仪摸了摸脸,还以为有什么不妥。 郑穆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许不自然,“委屈你了。” 舒仪微愣,随即反应过来,沈玉未经婚假就送到了德王府,可自己不也是没名没分地住在安阳郡王府吗?刚才她出神思索,被郑穆认为是因为沈玉的事而物伤其类。 郑穆见她脂粉未施,脸蛋白腻,乌鬓松蓬蓬的,表情呆愣愣的,似乎脑筋有点转不过来的样子,心里因为公务而繁复的情绪一下子散去了。他抚摸着她的脸和鬓发,心里一阵阵发软,可与舒阀长久纠缠的恩怨如鲠在喉,一时心中百味沉杂,难以肃清。 他盯着舒仪看了一阵,看得她都有些忐忑了,他忽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动作/爱怜地揉了揉,道:“再等等。”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舒仪听得含糊,心道等什么,似懂又非懂。 —————— 明王兵强马壮天下皆知,云州内部乱如散沙也是官场心知肚明的,天顺二年的五月,云州被矩洲军强攻,毫无招架之力,连丢两座城池和周边数个县城之后,云州牧守急忙抽调兵力,准备在中都迎战明王。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中都是云州最大粮仓所在,如果中都失守,剩下几城都将失去屏障。 云州牧守姓赵,正是云州本地三大家族之一。按云州的传统,牧守向来是三家派人轮流坐,朝廷也默认了这种方式,多年来只有内部争吵,从没有出过大的纰漏。 赵牧守觉得心里很苦,他坐上牧守的位置还不到一年,就遇到了明王叛乱。往前数几十年,三家一共十多位牧守,没有一个比他更苦的了。到了这种时候,他当然也不能轻易放过另外两家,于是下了死命令,除了保持香火流传,嫡系可撤,剩余士族子弟全部留在中都备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百零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明王留下欧阳玄和莫炎,营帐中只剩三人时,明王道:“云州牧守不通战事,本王设下的旗子已经顺利安插在云州了。” 两人心知这才是破开云州防御的关键。 欧阳玄道:“这些世家无不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还是要让他们知道下厉害,才能真正配合。” 明王道:“拿下中都,在这里补充兵员,我们才有与京城一绝死战的底气,还能防备德王背后插刀。” 莫炎笑嘻嘻道:“殿下就放心吧。云州阻拦不了我们,都说狼带兵,一群狼,羊带兵,一群羊。” 明王大笑,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呀,谨慎,别小看了他人。” 这些士族子弟从小接受教育,没读过兵书的真没几个,平时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仿佛各个都是下马能赋诗,上马能打战的好手。真听到明王要打过来,全都蔫了。牧守下了死命令,阵前逃脱者斩,这才让他们毫无侥幸之心。 可明王是谁?仅十岁时,先帝就说,皇家狮儿。不到弱冠,就打得京城那一辈的年轻人抬不起头,后来从戎,参与平矩州之战,班师回朝时先帝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读过兵书就想胜过明王,那纯粹是做梦。 士族子弟们平日吹嘘自己不遗余力,仿佛个个是诸葛,可真到临战关口,他们却很清醒,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为了保命,对防御工事极为上心。按道理,中都是云州粮仓,围城就算长达一年也饿不死。 不求战胜,只求不被攻破。 士族子弟们很现实,真困的久了,朝廷总会发兵来救吧。 赵牧守和士族子弟们想一块儿去了,云州兵力集结,足有十二万众。比矩洲大军十万更多,况且矩洲大部分还是骑兵,并不适合攻城。可赵牧守就是下定了决心,紧闭城门,严守以待,绝对不正面决战。 一时间,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中都这一战上。 明王来势很快,就在中都刚弄好城外防御,不到一日,矩洲军的灰色阴影已经移动到了城下。城墙上的士兵急急忙忙去禀报牧守府。赵牧守心猛烈一跳,仪容也来不及整理,胡子拉茬带了幕僚就冲上城墙,一边还大声喊着:“关城门。” 矩州军疾行到中都城外,在距离两里的地方停下。此时正当午时,初夏的太阳已经极为烤人,映在铠甲上白晃晃一片。站在中都的城墙上看,就是一片灰色白波的巨浪,随时要淹没城墙,赵牧守及一众官员看得直吸凉气。 从矩州军的位置看中都,又有不同的感觉。 “中都城墙坚固,粮草充足,易守难攻。”欧阳玄道。 明王挥手道:“传令,就地扎营休息。” 莫炎拿起水囊,狠狠灌了一口水道:“他娘的这个时候就这么热了。” 明王道:“我们一路疾行,士兵已经乏了,就算人不休息,也要让战马休息。今日不攻城,明日再论。” 中都城头上已经做了最坏打算,要迎接矩州军攻城的狂风骤雨,谁知来势汹汹,却骤然归于平静,什么动作也没有。 “怎么回事?”赵牧守又惊又喜,准确来说,惊更多一些,“天色尚早,明王怎么不攻城?” “疲军不攻城,明王是要养精蓄锐。”幕僚道。 赵牧守苦着脸在城头上看了许久。 城中留守的士族子弟们脸色如丧考批,只有真正面对矩州军才知道压力有多大,明王率兵前来,把城围住,犹如一把悬在颅上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城中贵族都是这样一副惶惶不安的气氛,很快蔓延到下层士兵中。守着一州粮仓,城墙坚如磐石的城池,并没有给士兵带来安全感,反而让人觉得心虚。平日注重风仪,经常举行诗会培养文名的牧守大人一天之内几次登临城头,也加剧了这种不安感。 夜晚,矩州军的营帐中处处点起火把,成片的火光在中都城外形成一个光圈。 明王的营帐内,众多统领齐集,商议如何攻城。 “城中守军十二万,”莫炎道,“几乎是我们的双倍。” 将领们默然无语。 和向外界宣布的十万大军不同,实际上明王带出矩州的大军,加上辎重部队,一共不到七万人数。没有人觉得明王是托大,实际上,紧邻矩州有昆州的苍龙旗,明王始终存着一份忌惮,留了一部分守军在矩州,以防昆州什么时候反复。 出州攻打京城本就是冒险之举,如果被人轻易抄了老巢,那才要吐血。。 这也是为什么明王必须速战速决的原因。 只有拿下京城登上御座,才能真正解决这种隐忧。 这是一场事关皇位的豪赌,就算是勇武过人的明王也没有十足把握,可是诱惑太大,他无法拒绝。 筹码就是整个天下。 明王手持一把半尺长的匕首,居中而座,面现沉思,不言不语,听众人讨论。 将领们看着羊皮卷上标识的行军路线,目光都集中在中都,有时也不时会瞟向京城的位置。 “云州大半兵力都已集中在中都,只要打垮这里,云州再无反抗的力量。” “城墙坚固,城外还有防御工事,看来事前下了功夫。” “这场仗不好打。” 坊间流传明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手中雄兵锐不可当,都以为矩州军如何自傲,可真实上矩州军的作风却是最谨慎不过。从不轻视任何敌人,研究战术极为认真。 等众人七嘴八舌说完心中所想,欧阳玄慢慢开口,营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中都之战我们不可心急,哪怕在这里耗上月余也是值得的。” 众人面面相觑,月余? 谁都知道明王这次袭击京城,讲究的是一个快字,如果打成了持久战,矩州一地之军,怎么和朝廷抗衡。给新帝足够时间,既能从戍边调兵,还能从民间征兵。这点优势是矩州不具备的。 明王低沉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欧阳与我想的一样。” “王爷,”营中年纪最长得一员统领道,“岂能在此处耗费大量军力,当以狂风骤雨之势拿下中都,打京畿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大部分统领心中的想法。 明王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带着审视的意味,“天下都知道我这一场仗必须快打,连你们都这样认为?” 众统领面对他隐含寒光的目光,全部低下头去。 莫炎道:“战略当快,战术却可以慢。我们目前大部分是骑兵,平野作战占优势,攻城却要弱许多。中都扼守云州要脉,如果据守不出,以目前兵力很难攻破,幸好守城的人是草包。” 莫炎三十不到的年纪,在一众壮年的统领中算是年轻的,说话无忌,听他最后一句,众统领全笑出声来。 明王颔首,看两员最倚重的爱将都能明白他的战略,心中欣慰,道:“没错,打下中都的关键就在在于攻心。先纵纵他们的骄气,明日开始,你们轮流去掠战。” 将领们抱拳应诺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百零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明王留下欧阳玄和莫炎,营帐中只剩三人时,明王道:“云州牧守不通战事,本王设下的旗子已经顺利安插在云州了。” 两人心知这才是破开云州防御的关键。 欧阳玄道:“这些世家无不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还是要让他们知道下厉害,才能真正配合。” 明王道:“拿下中都,在这里补充兵员,我们才有与京城一绝死战的底气,还能防备德王背后插刀。” 莫炎笑嘻嘻道:“殿下就放心吧。云州阻拦不了我们,都说狼带兵,一群狼,羊带兵,一群羊。” 明王大笑,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呀,谨慎,别小看了他人。” ———————— 第二日清晨,矩州军展开了一场佯攻,步兵攻城,云梯还没架上城墙都被打退了回来。 赵牧守和一群官员原本战战兢兢在府中等候,听闻消息赶来,看到城墙底下留下的矩州军尸体,还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赢了?”赵牧守问。 众人不答、 要说云州最顶层的权贵都是不通军事的,只有两个泥腿子出身的将领,是靠军工累积起来的,平时被排斥在中心圈子以外,此时却忍不住说话,“牧守大人,矩州军攻势不强,并非我军建功。” 这话一出口就让赵牧守很不舒服。什么叫并非我军建功,前期做了那么多防御准备,怎么就不是我军建功了。 不舒服归不舒服,他还是谨慎,点了点头道:“才一次攻势,不要松懈,继续守好。” 到了下午,矩州军又一次攻城,留下几十具尸体败退。 赵牧守和众官员都有些吃惊。 什么叫雷声大雨点小,这次总算见识到了。 都说明王武勇世间少见,也许……只是传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强? 接下来几天,矩州军上午攻城,下午就派将领前来喊话掠战。 云州守将里有几个武功不差,但是现在优势在云州,何必要与他们麓战。 又一个喊话的矩州统领进入射程范围以内,被云州墙头一阵齐射狼狈逼退。 赵牧守看的哈哈大笑,对左右说道:“矩州想激将引我军开门,如此浅薄的计谋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众官员都大笑。 有将领道:“矩州军攻势不同一般,牧守大人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赵牧守一看,就是前几天扫兴的将领,心下不快,道:“天下皆知明王叛军要急袭京畿,所以带的都是骑兵,奈何碰上我这铁墙铜壁的中都城,多番攻城只能铩羽而归,由此可见,并没有打不败的强兵,只看是否对症下药。” 官员们吹捧:“大人真知灼见,可见深得用兵之道啊。” 赵牧守捋了捋胡子,矩州军多日攻不上城头,他先前紧张忐忑的心情早已抛出九霄云外,现在衣饰雅致,风仪过人的样子。 “当不得诸位夸奖,度过些兵书,照搬而已。” “大人谦虚了,能明王强兵围守之下守得固若金汤,大人已足够名留青史。” 赵牧守捻须微笑,明知他们吹捧居多,仍是生出几分飘飘然来。心道打战我是万万不敌明王,可要是这么坚守,倒也不难嘛。 此时,中都城内萧府,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正坐在正院花厅内,对着几个萧家人侃侃而谈:“据我所知,洪赵与京中经常联系,尤其是与刘家交情颇深,当年郑衍还只是四皇子的时候,洪家就献过矿产,云州三家之争,洪家已经抢占先机,现在牧守姓赵,中都给他守下来,那就是头功一件。到了那时候,洪家有从龙之明,赵家有守城之攻,萧家又有什么?” 萧家人道:“守城岂是赵家一家的功劳,三家都出了力。” 文士笑道:“你们心知肚明,出力与牧守功劳不可相提并论。以前三家平分云州,牧守之位轮流坐,以后洪赵两家有了京城的人情和功劳,难道还会将牧守再分给萧家?三家争不如两家争。” 坐在主位上的萧家人道:“那也比跟着明王造反强。” 文士并不怒,语气依然平缓,“萧家若是只有这点见识,那我今日就算来错了。造反?哪朝哪代的皇位是凭空天上掉下来的。京城那位圣上皇位来的不正,纵容外戚揽权天下皆知。我家王爷出兵自是顺应民意。这是其一。其二,据我所知,萧家与京中也并非完全无联系,而是之前接触最深的是展阀。我说的可对?” 萧家人齐齐变了脸色。 “当今世家互通有无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不过萧家之前差点走错棋,京中那位心中存有芥蒂,日后还不知会如何相待。云州三家平分的时代只怕也延续不了多久。” 萧家人问:“配合明王打开城门可是要掉脑袋的。” 文士道:“难道你们竟打算如此短视,任由两家坐大,把萧家排挤出云州不成。跟随明王,倘若功成,你们就是首功一件,云州再无其他世家可与萧家抗衡,日后说不得还能再进一步。世家地位如何得来,那是先祖几辈奠定基业,安逸日子过久了,难道你们就失去血性,能接受泯然于众?富贵向来险中求,萧家是甘居人后还是更进一步,全在眼前了。” 萧家人互相交换目光,主座上的人道:“先生请稍等片刻,事关祖宗基业,我等商量一下。” 文士点点头,低头呷了一口桌上热茶,姿态笃定。 萧家人离开了半柱香的功夫,很快回转,这次众人态度已有变化,为首一人双手作揖道:“听从明王安排。” 文士笑道:“萧家必有厚报。” 两方再商量一回细节,文士从萧家角门悄然离开,丝毫没有引起外人注意。 花厅内,有人问:“真要帮明王?这可担了大风险。” “此人说的对,富贵险中求,要让洪赵踩在萧家人的头上,还不如犯一次险。明王若能成功,萧家就能借势一飞冲天,哪个世家不想成为舒、刘、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百零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矩州军在中都外围了足足十六日,每日皆是无功而返。中都众官员从开始的不安转变为现在的轻松,尤其是赵牧守,想到之前明王一天一城的攻陷,到了中都只能偃旗息鼓,心中畅慰,不足为他人道。召集了几个幕僚,已准备为上下请功,尤其是自己。 五月十四,天气炎热,蝉鸣如雨。 白天矩州军一轮攻城,与往日一样并没有起效。赵牧守和一众官员已经不守在城墙上,听闻下人禀报也只是一笑,道:“明王不过如是,技穷了。” 到了傍晚,天转凉歇,徐徐晚风,令人生出一股凉爽之意。 天空中忽然有几点火光闪过。不一会儿,有人在牧守府外大喊:“攻城,矩州军攻城了。” 府内管事近半个月内此类言论挺过不知几遍,当下吼道:“吵什么吵,让他攻去。天气刚凉,老爷休息了。” 半个时辰不到,城外剧烈的厮杀声传到牧守府,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动静,把赵牧守惊醒。一众官员都感觉到不对劲,还未赶到城墙上。天边最后的余晖已经退到西山,晦暗的天色里不断有亮光闪过,照耀出中都城内的模样。 “是火箭。”城中官兵惊呼。一枝枝箭矢带着火光射如城内,沾物即燃,引起恐慌。 隆隆的行军声像是惊雷一般,墙外急骤的军鼓昭示着惊雷一般的攻击。 中都上下官员这才知道,前些时间的攻击根本不算是矩州军的真正手段。 不止官员反应不及,守城的军士一样来不及反应。 天色已晚,地面上的情形已经看不清。在这个时候攻城,墙上亮着的火把,让局势变成了敌暗我明。士兵们只听见行军的隆隆声,树桩撞击城门的巨响,还有无数火箭组成的箭雨落在头上。 中都的守军早就变得松懈,乍然之下受此重击,城墙上全乱了套。 矩州军攀上云梯,在墙头上两军交接,严格说来,这才是多日来真正意义上的交战。 两个守将大声呼喊,“稳住,叛军上来的并不多。” 中都士兵渐渐稳住。城墙上短兵交接,不断有士兵从墙头掉落,惨叫声此起彼伏。 “明王好耐性,竟忍了这么多时日,就为了让城中防御松懈。”开口的守将正是因为多次谏言为赵牧守所厌恶。“可恨”他咬牙低吼一声,却不知道这一声是针对谁所说。 两员守将一面稳定人心,一面紧急调动士兵上围墙。忽听见黑夜里一声极为明显的清朗声音,“呦,原来云州还有明白人。” “来者何人?”守将手持长刀,朝着墙头发声的声音问。 “矩洲,莫炎。” 守将大惊,没想到堂堂矩洲名将,竟混在攻城的队伍里攀云梯上来了。同时,他心头又骤然生出一个火热的念头,现在墙头上依然是云州军占多,趁此良机,拿下莫炎,马上就能名扬天下。 莫炎手捏住墙头一个士兵的脖子拧断,躲开旁边两支长枪的攻击,又从云州兵手中抢过一支长枪,手腕一抖,几多枪花闪过,瞬间夺走两人的姓名。 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两员守将,“就是你们两个了。” 两人大惊,莫炎已经持枪冲了过来。 “拿下他,可以重挫矩洲军的士气。”攀上墙头的矩州军越来越多,因为将军莫炎在此,士气非同寻常。 “想拿你莫爷爷的命,也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莫炎在矩州军营中规规矩矩,只有面对敌人才会露出这么邪佞狂妄的一面。他一挑长枪,冲将过来。 两方兵器交接,发出巨响。 两员守将都觉得手中兵器被格挡开,力气巨大,险些要脱手震开。两人齐齐大惊,等要退已来不及。莫炎迅速上前一步,手上长枪左右各自一窜,犹如黑暗中寻隙窜出的毒蛇,两人都觉得这一枪是冲自己来的,待要换招已经来不及了,脖子处一凉,鲜红的热血喷薄而出。 守将倒地之前,还捂着喉咙,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 城墙下忽然有凄厉无比的哭喊:“城门开了,快逃啊。” 身体砰地一声砸落在地上。 云州两员守将的最后一眼,都看到遥远的天际,星空点点,犹如明珠般散发着幽淡的光芒。 城门被人从城内打开,混乱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混在人群中大喊:矩州军来了,快逃啊。 士兵们本就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眼看城门被破,更是胆碎,一群守门士兵朝城内逃,互相拥挤踩踏,乱成一锅粥。赵牧守和一众官员本已快赶到城墙,眼见这么混乱,吓得转头就逃。 这时谁也想不起来,城中的守兵数量是多于叛军的。 明王趁着夜色,火箭袭城,强攻占据墙头,等萧家趁乱打开城门,一鼓作气攻入云州,前后所用一个多时辰。 看到城内的云州军群龙无首,反抗也是支离破碎,有几个刚被伍长组织起来,就很快被矩州军杀了,吓得云州一方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竟有许多人是被自己人踩死踩伤的。 等把云州完全攻占,收归败军,天已经亮了。百姓们躲在家中听了一夜的厮杀叫喊声,等第二天平静了,城头上已经换了主人。 到了下午,伪装成农妇要逃出城外的赵牧守被抓回来了。 明王看着被士兵捆绑回来,身穿女装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赵牧守,厌恶地一摆手,士兵就要拖人下去。赵牧守吓得哇哇大哭,“殿下不可以斩我,我家时代皆是云州士族……”话音未落,士兵已经提刀将他的头颅斩下。旁边还有其他被缚的士族子弟,见到这一幕,直接吓晕了几个,剩下的也不敢再叫嚣,呼喊祖宗的业绩,一个个只如鹌鹑般瑟瑟发抖。 “告诉云州余下各城各县,再有据城不降者,就如牧守大人一般。” 赵牧守的头颅,压断了云州士族们的脊梁。 六月初十,明王占据中都,调整兵力,吸纳云州军八万余并入矩州军。云州余下城郡都再无抵抗之力,云州基本落入明王手中。 自此,京城通往西南一线基本已被明王切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百零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紧急的战报不停从沿途郡县发往京城。 对战况同样关注的还有袁州。德王郑泰听闻探子回禀的消息,脸上神色似惊似喜,在书房中独自踱步,坐回书案前,拿起笔书写了一封书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觉得不妥,拿起灯罩,点燃书信,直至烧成了飞灰。他坐下,静了静心,又重新写了一封。 这是一封给新帝郑衍的书信。 信中内容主要是分析了矩州军的骁勇难敌,戍边大军防备矩州族不能轻易调动,以及京畿周围郡县的兵力分布情况,总之一句话,京畿已危如累卵。袁州愿意出兵襄助京城,也不追究先帝诏书一事,只有唯一个条件要郑衍答应,刘氏与先帝之死脱不了关系,只要将刘氏论罪,袁州愿意出兵勤王。 郑泰写完书信,反复研读,确保措词用句再无一丝纰漏,放下笔墨,封好交付侍卫,以八百里快骑送往京城。 这封书信虽然没有矩州军这样的危急,却其中的力量丝毫不弱于刀剑。 郑衍,你将如何选择。 铅云低垂,天色微暗。郑泰站在窗前,唇角勾起一丝凉薄的笑容。 这天夜里,德王府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丫鬟与下人们避得远远的,厅外侍卫林立,守卫极其森严。 郑穆从王府花园一路走来,小厮知道他眼疾治愈不久,特意放慢了脚步,走到角落黑暗的地方还会抬一抬灯笼,好把路照得更敞亮些。 路过拐角一处山石,小厮抬灯,蓦然看见一双绣花鞋站在山石旁。小厮吓了一跳,喊:“谁?” “别嚷,是我们姑娘。”娇脆的声音一听就是年轻女子。 郑穆多年习惯黑暗环境,刚才一瞥,已经看到,山石旁站的是两个丫鬟和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女。 提灯的小厮也认出丫鬟的脸,眼睛却不敢再往后面瞟。心想那位就是近来下人们传的沸沸扬扬的贵客吧。听说她美丽非凡,居住在后院,德王殿下非常宠爱,因身份神秘,特令下人不得怠慢。 郑穆视而不见,道:“走吧。” “安阳郡王。”站在丫鬟身后的少女突然张口,声如莺啼,婉转动人。 郑穆抬了抬眉。与王府内眷无意撞上,他原不想做理会,没想到对方一口喊出他的身份。 丫鬟们有些着急,却拦不住少女。她徐徐往前走了两步,敛衽为礼,道:“郡王是皇叔,应该见礼。”灯火微弱,照出她的样貌,生的眉似远黛,目如秋水,一举一动都像精心量裁过,翩然若画,几乎没有一处不美。 小厮眼角扫到,只觉得呼吸都为止一顿。 郑穆道:“不必多礼。”他已猜出少女身份,心中猜测她主动招呼的意图。 少女柔声道:“过几日王府将办诗会,家姐在郡王府中,不知道是否可以发帖请来?” 郑穆微睐,眸中犀光一闪而过,“一位友人将亲眷暂托于我,在府中独处一个院子,并不属于王府中人,出行自由。姑娘如果有邀约,可以自行去找她。” 少女神色微微一变,咬住嘴唇,似乎有些无措。 郑穆道:“愣着做什么,耽误了王爷正事。”这话是对小厮说的。 小厮一个激灵,赶忙打起灯笼领路。 等两人走开,两个丫鬟编排起来。 “郡王好大的架子,居然对姑娘你这般无理,刚才就应该告知身份的。” “说什么?”少女脸上有些羞恼,“沈家千金就这样进了府,还要告知天下不成?” 另一个丫鬟道:“琳姑娘真是无用,在郡王府竟没有半点地位。” 美貌少女正是沈阀嫡系千金沈玉,她想起刚才郑穆那两句,分明是撇清关系的意思,心头一阵恼,再加上她自己在王府也是身份不明,更添两分难堪。事实上她并非不知沈琳现在的处境,只是这段日子在王府,虽没有名分,但是上下都待她已如侧王妃一般,见到安阳郡王,她有意提这么一句,用意也在为沈琳讨个说法。谁知郑穆半分面子都不给。 诸如此类的委屈,在沈玉的人生里,掰着手指都数的过来,她手扶在假山石上,匀了一会儿呼吸才缓过来。有一点她心里明白,如果今日她是德王正妃,也不会受郑穆如此冷脸。 她和沈琳并没有两样,唯一的区别在于她的身份更高贵,旗子的价值更大,要想在这个世道里保持荣华富贵的人生,她必须要耐心,等待德王登大宝的一天,她也将凤临天下,成为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现在的忍耐,委屈、痛苦,都只是一种磨练。 沈玉把这些念头在脑中翻滚了好几遍,缓缓吐出胸口那股郁气。 —————— 郑穆来到王府议事厅,灯火敞亮,如同白昼,德王郑泰居主位,左右围绕着心腹幕僚两人,下面是杨臣杨瑞兄弟,还有一人独自站在角落,聚精会神低头看着地图,连厅中来人也没有注意到。 德王见到郑穆,点了点头,幕僚将左侧位置让开。 “殿下,”开口嗓子稍有些暗哑的是个瘦削颧骨高的男子,面相有些阴沉,可在座没有人敢轻视他,此人名叫魏山,是跟随德王最久的一任幕僚,他道,“明王勇谋兼备,不容小觑。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快攻,可是他耐下性子在中都打了一场漂亮的攻城战,整编吸纳了云州军。如今估算,京城与明王之间,如果没有其他变数,胜负五五之数。” 众人下午都已经收到战报,所想的也大致相同。 “京城不会坐以待毙,圣上可以下旨勤王。”杨臣道。 旁人还无言语,德王低笑了一声。众人不明所以有些诧异,德王便把下午写的一封书信内容原封不动说出。今天在议事厅内都是他信得过的人,不担心有外泄的情况。 众人听完,面上神色各异,心中却各自不同程度的发寒。为天家这些兄弟之间淡薄的血缘意识和几乎已完全看不到的兄弟之情。 德王这封信,乍看之下兄友弟恭,从字面上挑不出一丝错。可其中用意之险恶,丝毫不下于明王。第一,信中暗示郑衍皇位由来不正,现在被明王逼得要决一死战。第二,袁州可以出兵勤王,但是要郑衍将他的母族刘氏定罪。如果郑衍做了这样的选择,只怕很快就会被天下人唾弃。将自己母亲一族都可以牺牲的人,哪怕最后与明王一战赢了,又如何能安定天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零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在明王手中,武力是最大的武器,在德王这里,这一封信的力量也不亚于一支军队。 看到信的新帝,只怕会更左右为难。下令勤王,袁州就可以名正言顺发兵。在大义上,德王站得比明王新帝都要名正言顺。 众人表情不同,杨臣却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一下眉。郑穆眼风扫过来,杨臣很快放下心头那一点不适,恢复如常。 “欧阳玄,莫炎,”幕僚重点提出这两个名字。随着明王叛乱,这两个名字早已随之名震天下。幕僚道,“兵家之事,以合正,以奇胜。这两人正好是一正一奇,相辅相成,明王又谋略得当,十分难应付。我担心……” “担心什么?”德王问。 “让明王先入主京城,再占地利之优,我们的处境将变得很难。” 气氛一时有点沉闷,众人不语。 矩州军的骁勇,任谁都不能忽视。德王头转向一侧,看着孤零零站立的那人,问:“杜言淮,对上欧阳玄和莫炎,可有信心?” 众人原先并不知道此人身份,听德王提起,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叫杜言淮,名字与人极其不符,此人容貌平常,眉稀眼凹,唇又太薄,扔大街上也不会有人注意。 杜言淮抬起头,先看向德王,朝左又看看郑穆,似乎在座只有两人值得他注意。 “殿下,”他一开口,声音清冷,“京城有朱雀旗有萧铭,明王不会那么容易就攻下。” 幕僚道:“今时不同往日,明王收纳云州军,军力大增。” “云州军并不是一手带出来的军队,战力不及矩州军,作战指挥稍有不当,还会变成拖累。” “明王本身就是名将,欧阳玄与莫炎也并不弱,三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统帅之才,如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杜言淮道:“论作战指挥,明王与欧阳玄可称得帅才,莫炎么,却要差上一些。” 幕僚冷言冷语道:“口气甚大。” 杜言淮也不与他争辩。 德王问道:“明王军力强盛毋庸置疑,听你口气,倒是对萧铭推崇备至?” “先帝早年并不重用萧铭,所以声名不显,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能当上朱雀旗统领,是因为比他年长的将军基本都已经过世,轮也该轮到他。”杜言淮说着,停顿了一下,眸光幽深,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又继续道,“平矩州一战中,明王战功彪炳,尤其是在草原上以少胜多的战役,可笑世人都不知道,这些战术,全是当时身为副统领的萧铭一手一脚教导出来的。” 众人听他说起往事,都陷入诧异和沉思的情绪里。 “明王征战的本事,都是从萧铭那里学来,说起来,萧铭可以称得上是明王之师。”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消息,厅内无人不感到意外。 唯有郑穆纹丝不动,似乎早就知道。 德王有些惋惜:“你说的倒晚了些,传至京中,也足以让君臣生隙。” 杜言淮说完这些,又陷入沉默,眼睛看着地图,丝毫不关注他人看法。 德王道:“偌给你领兵,萧铭、明王、欧阳玄、莫炎,哪个堪敌?” 杜言淮眼皮一掀道:“萧铭占据地利人和,正面抗衡,王爷手中的白虎旗胜算不足三成。但是让明王先去打,等两方消磨,我军再上,胜算可达七成。” 明王大喜,其余人等都是讶然,听他言外之意,除了萧铭他没有十足把握,其他人都堪敌。好嚣张的口气——当今天下,谁还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赢过明王一系的兵马。 商议了一番出兵详情,明王一手紧握成拳,胸口处隐隐发烫,血液激荡,让他整个人都有些亢奋。 是的,亢奋! 筹谋等候了那么久,局势终于发展到了最利于他的阶段。 他有先帝的遗诏,有明王叛军袭京在前,无论郑衍是否下旨勤王,到了那个时候,他都会带着白虎旗去京城。让他的皇兄和皇弟都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 到了这一步,对袁州来说,真正最重要的是出兵时机。太早,就会行程三足鼎立的局面,太晚,可能会留给对方休养生息卷土重来的机会。 德王另幕僚时刻注意京畿动向。转过脸来,神色肃穆道:“杜言淮,杨瑞。” 两人应诺。 “明王有两员虎将,天下艳羡,本王却没有此类想法。我军一出,就是你们为自己正名的时刻。” 杨瑞年纪尚轻,得到德王如此肯定,激动的抱拳,大声道:“绝不敢负殿下期望。” 杜言淮半垂着眼,让旁人看不出心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咬牙撑着才没有让自己失态,他的瞳仁幽深,从中透出的凶光就像是一匹孤狼终于听见了猎物,急欲一展利爪,撕碎对方。 离开议事厅的时候,杨臣走在郑穆的身侧,落后半步,走到外院,他终于忍不住问:“师父,那个杜言淮是谁?” “不过改头换面了而已,你应该有印象,”郑穆吐露出一个名字,“杜岩。” 杨臣愕然,稍一思索,惊道:“前太子卫率。” 不怪他如此惊讶,先帝立太子时,为他配了文武两个师父,文就是杨臣祖父杨老,武指就是东宫卫率杜岩。只是杜岩生性耿直,说话直白,不为太子所喜,太子成年后多次要求换东宫卫率,先帝磨不过他,将杜岩调去军中任了一个闲职。 人人都知他与太子师生关系不好,可偏偏太子谋逆夺宫,最后的株连他也没有逃脱。谁知现在竟然改头换面,换了个身份出现在德王麾下。 当年在军中,杜岩也是有着赫赫威名的。 难怪刚才杜言淮态度冷淡,德王却始终以礼相待,甚至是太客气。 “他如何会来投明王,会不会是另有目的?”杨臣问。他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受废太子案牵连的官员不少,参与夺宫的沈阀直接灭门,那可是有百年积累,天下四大家族之一,其他官员更不用说了,杜岩就属于其中之一。杨臣依稀记得,废太子一席官员部分抄家没族,另一部分流放千里之外。不管杜岩属于哪类,他能够换身份就是一种重生,怎么又一脚趟进天下逐鹿的浑水里。 “难道是德王帮他更名换姓摆脱流放?”杨臣猜测道,“条件是加入袁州军?” 郑穆笑了笑,“他是自愿来袁州的,并无他人勉强。” “放不下荣华富贵?”从来由奢入俭难,尝过手握重权,富贵满门的滋味,怎能甘于平淡。 “也许是为了忠义吧。” 杨臣再次发怔,忍不住转过脸来,看见郑穆脸上一片宁静,目光平定,似乎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明明这句话蕴含的意义绝不普通。 今夜发现的事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杨臣感觉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忠义?对废太子的忠义?可是废太子明明对他……” “不仁?”郑穆接过他的话,“纵废太子对他不仁,他却不能对废太子不义,世上总有些人会做一些平常人认为的傻事。” “傻”这个字杨臣难以说出口,在知道杜言淮真正的身份后,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道义,仁义,忠义,这些东西就像是空气,看不到,摸不着,有的人表面道貌岸然内心嗤之以鼻,因此,“义”常常被人看得太轻,可面对真正存在的“义”时,才能发觉这份重于泰山,远胜语言的力量。 杨臣终于明白杜言淮在议事厅里孤独站立的身影,他与德王麾下立场完全不同,他不需要卑躬屈膝,因为他对德王一无所求,不为富贵,不为权势,不为名利……他只是来为废太子尽最后一份忠义的。 “杜……大人已经知道杀死废太子的凶手了?” “只要有心,该知道的总能知道。” 杨臣长吁一口气,初夏的晚风里携着一丝寒气,他不禁伸手拢了拢衣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零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穆与杨臣分开,上了郡王府的车马,走出一小段路就停了下来。 小厮有些无奈道:“郡王,有人拦路。” “郡王。”车外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仅听声音都让人觉得凌厉。 郑穆一撩车帘,跳下马车。 马车停在一处长巷的街口,一个高瘦的男子站在车前不远处,他双手垂在身边,脊背挺直,双眼比夜色更深更亮,郑穆忽然想起刚才议事厅内两个幕僚悄声交谈,认为他太过普通。可笑,杜言淮怎会普通,他只是站在那里,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利剑,能随时划破黑暗。 只是换了个名字,骨子里,依然是当年的东宫卫率——杜岩。 “杜兄。” “当不得郡王如此称呼,”杜言淮作揖道,“杜某等候在此,特意来感谢郡王施以援手,今日终于有了得偿所愿的机会。” 郑穆看着他,问了一个刚才杨臣的疑惑:“值得吗?” 杜言淮目光坚定,毫不迟疑道:“我一介武夫,想的不如那些读书人周全,我只知道,太子之错不全在他。都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身为太子之师,没有好好规劝,是我的过失。” 到了此时仍如此恭敬以“太子”称之的,也只有杜言淮了。 郑穆道:“郑信所为,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太子已经付出了惨烈代价”杜言淮道,“他在被流放的途中被刺杀,死的难堪。” 这个面对德王时都极其冰冷桀骜的男子,说到这里,声音都黯哑下去,“我赶之不及,没有救下太子,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太子临死之时托付我照顾两个皇孙,可是两个皇孙也早已死于刺客之手……” “我余生再无所其他挂念,唯一所想,就是为太子尽最后一份忠义。” 郑穆看着他,良久之后,道:“德王麾下无良将,你会有机会的。” 杜言淮深深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开。 ———————— 京畿局势瞬息万变,云州战败落于明王的消息很快传至昆州。尉戈刚从舒家的探子知道了舒仪的消息,眉头拧得死紧,随即云州的战报就来了。 召了罗子茂和袁恪前来,三人在书房中看着两份完全没有关联的情报,脸色肃穆。 尉戈目光扫过两人,道:“说说吧。” 袁恪道:“兵事臣了解不深,但明王这么短时间就拿下云州,实在惊人,实力又进一步增长,圣上危矣。” “下旨勤王。”罗子茂道。 袁恪也持相同看法,“京畿守军不足,圣上唯有下旨勤王。” 尉戈道:“勤王虽然可行,但是圣上所要防备的,不仅仅只是明王一方。” “圣上、明王、德王,”罗子茂念叨一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分明已是群雄逐鹿的格局。明王出兵最早,现在占了先机,德王虎视眈眈,想取渔翁之利。如果真要勤王,我们可就难了。” 尉戈道:“戍边防备矩州族,大军不可轻易调动,一个不慎,就是灭国之祸。诸王这般纷争,也没有人敢动戍边。可是除去守边大军,中原腹地能够勤王的军队不多。” 袁恪叹了一声道:“何止不多,真正有实力的,就只剩我们了。” 两个谋士都看着尉戈,目光既是担忧又有些不可言说的激动,“殿下,是否要勤王?” 尉戈却心存考量两人的意图,问:“今日只有我们三日,言不传外耳,两位如何看,是否要勤王,又该怎么勤?” 罗子茂低头思索。 袁恪率先开口道:“勤王有利有弊,利在于我们占据了地利的优势,攻京城解围不宜,但是要攻打矩州却方便。只要王爷应诏勤王,发兵矩州,围魏救赵。可让明王分心。只是这个方法也有不妥,万一明王攻势太猛,真把京城打下来了,我们此举就是大祸患。” 见尉戈罗子茂都在倾听,袁恪咽了咽口水,又继续道,“还有一个勤王时机,明王与京城酣战时,昆州军适时为京城解围,这才是惊天之功。” 罗子茂道:“若此时德王也来勤王,局势不是更加复杂?” 谁都知道,大家虽然都是勤王,可此勤王和彼勤王差别还是很大的。 袁恪道:“明王麾下名将如云,德王万不能比,真要在京畿碰上了,德王未必敢动。” 罗子茂摇头:“风险太大。” 尉戈听两人争论一会儿,已看明白,袁恪支持勤王,去争一份救驾的功劳。罗子茂却谨慎,他有未尽的话没有说出,但犹疑的态度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他并不看好京城的圣上,兴许一轮征战和勤王之后,京城的天子换人做了呢…… 天子一旦换人,昆州勤王就变得尴尬了,到底勤不勤,到底该勤谁? 论眼光与谋略,罗子茂还是高袁恪一筹。 可他们议论的,终究与自己的心思还差了一点。 尉戈有些寂寥,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舒仪。 倘若她在这里,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见解。其实不用猜想,现今的大势与当初两人在殿中的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只有舒仪能读懂他隐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一点点不能言喻的野望。 “再等等,”尉戈闭目思索了片刻,睁眼道,“等局势再明朗些,本王可不比明王德王家大业大,手上总共才这么点兵,绝不能浪费在无用的地方。” 罗、袁两人听他说的如此直白,且口气中对皇子们并无敬意,吓了一跳,随即又面露微笑。 主上谨慎才是好的。 摆在眼前的,是一道太过艰难的选择,一个不慎,可能会遗恨千古。 还是先让郑家的皇子们闹一阵吧。 —————— 中原大地风云变幻。 明王收拢云州军后,原地打散,又训练了多日,才编入原来的矩州军内,即使这样,其中还是有不少摩擦和矛盾。云州军的士卒不是傻子,跟随矩州军,随时要变成叛军,抄家灭族都有份。可是明王军中纪律严明,在接连几天杀了不服命令的云州军将士后,士卒门老实了。 是否抄家灭族还不知道,但是现在随时可能要掉脑袋,自然是保命为重。 反正真要对上京城,可以出工不出力嘛。 云州军的士卒本来就不是什么强兵悍将,不然也不能一夜就降了明王。 “云州兵卒散漫偷懒,心思还杂,很难管教。”欧阳玄私下对明王道,口气不无担心。 明王颔首,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在收编之前他就有了心理准备,没想到云州军的散乱还是有点出乎意料,他道:“再训练三日就弃城。攻打京城的时候,让他们先上,保存我们最强的兵力。” 听明王打算把云州士卒当做攻打京城的第一批牺牲者,欧阳玄面无表情,毫无异议地就接受这个安排。 等出了营帐,他抬头看向旭日,亮的有些刺眼的阳光,让人产生一种无所遁寻的错觉。 战争,这就是最真实,最残酷的战争,无论是谁被卷入其中,最终都将走向身不由己。 欧阳玄的训兵方式就一个特点,严苛。 接连三日操练云州士卒,不少士卒都悔了,早知道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当初就和明王拼个你死我活呢。可现在终究是晚了,于是三日过后,云州士卒随矩州军起拔已经似模似样,没有往日松散无形的样子。大多士卒在看到欧阳玄骑马经过的样子,身体都是一颤。 明王大军很快通过云州,余下诸郡县,听闻大军要来的消息,城门敞开,俯首称臣。明王不做停留,补充粮草后很快离开,甚至也不派文武官员接手城镇。 现在要这些城镇有什么用,明王很清楚,京城一战是关键,如果输了,夺下的这些城池也是虚假,如果登上宝座,这些城池自然而然就是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零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勤王的旨意在郑衍手中压了三日,还没有发出。刘太后着急上火,连日派人来催,后来自己出马,却连太极殿都没有走近,就被成堆的宫女太监劝走。 今时已不同于往日,郑衍整个心思都围绕在京畿安危上,没有闲情再来玩母慈子孝这一套。 刘阀给他找的麻烦还不够吗? 听从萧铭意见的郑衍,前几日打算找御林军统领好好谈一谈,鼓舞一下士气,在没有惊动人的情况下,他带着禁卫微服出宫,一是想看看京城内百姓是否有乱相,二是也好展现一下自己怀柔手段。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在刘家找到御林军统领。 在这之前,他还一直以为,这位最贴近保护他性命安全的人与刘阀毫无关系。 到底是什么时候,刘阀几乎渗透在他身边方方面面。 郑衍感到寒意从背后窜起,一寸一寸,蔓进他的四肢百骸。 收回御林军统领的任命,不理会刘太后多次劝说和前朝刘阀一系官员的反对,郑衍的举动极其强势,也让京城上下浮动的人心稍微为之安定。 新任御林军统领人选还没有决定,德王一封书信传至京城,又掀起轩然大波。 御前太监至今不想去回想当日圣上的神色,只觉得狂风骤雨近在眼前,谁把自己关在殿内半日,郑衍推门而出的时候,平静如水,目光深邃,表现像是没看到过德王那封用意歹毒的书信一般。 随后不久,京城内又开始流传,朱雀旗统领萧铭是明王无名有实的师父。明王行兵打仗的本领全是萧铭一手调教。 满京的权贵听闻消息都吓了一跳,这是要搞事情啊——合着半天,明王已经准备好里应外合了? 明眼人不少也看出来了,这种时候传播,分明是来离间君臣关系的。 刘阀家主急的嘴里都生了燎泡,拼命劝说郑衍把朱雀旗统领换人。 几个朝中重臣在太极殿内议事,听刘览如此说,大部分人都低下头。 郑衍扔了手中一本册子,睨向刘览:“临阵换帅,兵家大忌,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刘公不懂?” “万一萧铭倒向明王,就悔之晚矣。”刘览痛心疾首。 “刘公当初劝朕将萧将军之女定为皇后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臣当时并不知道萧铭和明王有旧。” 郑衍目光越发冷淡,“刘公慎言,如果曾有往来就算有旧,那刘公和废太子、明王、德王都有旧了。” 刘览看着郑衍,有些不明白,明明自己和家族处处为他打算,他却半点不领情,莫非天家无情乃是至理,这位小皇子在坐上皇位之前,和母族还是很亲近的。 对了,他不知道,这个皇位是如何来的……不知道刘阀为此付出了多大的风险和代价。 刘览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脸色也有些憋得涨红。 郑衍满心疲惫,挥挥手道:“朕觉得刘公当初说的对,萧铭之女端淑知礼,是皇后不二人选。” 刘览大急,“不可啊陛下。” 郑衍勃然变色,目光如利刃射来,面色可怖,刘览后半句话被他吓得硬生生咽了回去。 “朕意已决,勿需多言。” 众臣看明白了,皇帝在以这种方式告诉萧铭自己的信任。 可惜了刘览,在其中上蹿下跳,充当了一个比较反面的形象。从中朝臣也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圣上与刘阀之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且越来越大,反正就目前的样子来看,弥补无望。 当夜,朱雀旗统领萧铭入宫求见。郑衍把人召到太极殿,两人谈了足有两个时辰,等萧铭离开后,郑衍随即定下御林军统领一职,那是闲赋在家的一员老将,石闽。据说此将武功一般,但是擅守城池,先帝年间曾奉命守一座小城池,敌军五万,历时一整个月都没有拿下,最后退兵。 京城中人听说之后大为定心。京畿外有朱雀旗萧铭,皇城内有擅守城的石闽。面对明王大军,京城也终于不像是赤膊的婴儿了。 郑衍却不觉得形势如此大好,他反而更焦虑了。在见过石闽后,这种焦虑几乎达到了顶点。之前萧铭提过,这是一位老将,但郑衍没有想到,居然老到了这种程度,石闽头发花白,身体勉强可以称之为硬朗,但是一张口,牙齿掉落大半。 这哪里是老,简直半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板。 那一瞬间,郑衍说不出话来,心道是不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了? 石闽似乎看穿郑衍想法,他抱拳,在殿中堂堂而立,说道:“陛下,臣的牙齿是年轻时遇刺客用四石弓偷袭,牙咬飞箭震落的。” 大臣们一听,咋舌,乖乖,四石强弓射出的飞箭,平常人看都看不清,他还能张嘴咬住,简直匪夷所思。刚才被他老态吓飞的信心终于捡回来了。 郑衍点头,从御座上拾阶而下,在大殿中央扶住石闽双臂道:“石将军,若有他选,朕绝不会来打扰将军安享晚年,是朕有负于你。” 石闽为之震动。 郑衍这句话相当于在说,京中无人可用,他实在没有办法。本来石闽可以置身事外,哪怕皇位换人,也不会拿他这样闲赋的老将如何,现在搅入战局,有个万一,石闽要面对的是抄家灭族。 石闽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天子,老迈的脸上表情一收,只剩肃然。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这是每个武将的心愿,也是他们一生为之拼命厮杀,最后争取的东西。 沙场征伐,向来是死亡高于幸存,要从万千尸骨中爬出来,一将功成,是何等样的难事。即使是百战功回,站在御前,能听到的也大多只是太监诵读圣旨的颁赏。 先帝在位时就是如此。 可是眼前的新帝,却是如此坦诚。如果他说的是“朕相信你”之类的话,石闽顶多就是感动,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震动。 他看得出来,新帝以性命相托,没有半分虚假。 石闽是个想法极其简单的军人,在郑衍澄澈信任的目光里——他挺直身体,慢慢伏跪在地,用苍老而坚定的声音说:“臣以性命担保,叛军一兵一卒休想踏入皇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零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不管外间如何风云际会,袁州表面上还是一团平静。 六月末,天气渐渐变得燥热。郡王府早早就用上了冰,但是舒仪畏暑,连日夜间睡地不是很好,早晨醒来又早,整个人恹恹的精神不好。 这日清晨从外间传来响动,舒仪又早早醒来,唤来丫鬟,梳洗更衣。喝了一碗绿豆粥后,她就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芭蕉和来往的下人,问身边丫鬟:“外面什么声音?” 丫鬟答道:“听说是外院在整理什么,郡王吩咐的。”拿来蒲扇站在舒仪身后扇风,丫鬟又问,“姑娘,要不要去打听清楚。” 舒仪摇头:“不必了。”她猜出内情,情绪有些低落。 丫鬟们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引得她情绪变化,照顾的越发体贴用心。 舒仪兀自出神,近些天郑穆越发忙了,晚上住院的灯火要亮到下半夜才熄。郡王府内往来官员不断,时常还要去德王府邸。前段时间舒仪帮郑穆整理过公文,知道天下形势发展成了什么样。明王与京城之战一触即发。袁州也早就做好出兵准备,所要考虑的问题,大概只有两点,一是出兵的时机,二是何人为将。 德王不比明王,麾下强将如云,士卒精锐。照舒仪观察,袁州军中不缺良才,但是要比得上欧阳玄或是莫炎这类近乎天才的将领,一个都没有。 有兵无将,这倒是颇为尴尬。舒仪想着忍不住轻笑。 丫鬟不知她突然高兴什么,提醒道:“府里的侍卫轮换,等会有外院的人要进来。姑娘需要什么可以找人吩咐去办。” 舒仪点头,示意听进去了。 到了下午,烈日当空,天气炎热,舒仪放丫鬟们休息,一个人坐在廊下吹风,自从天气热起来,她经常这样,丫鬟们见怪不怪。廊下花丛茂密,十分静谧,时有清风吹拂,令人心怡。 舒仪正从风中体会凉意,忽然瞧见一个面生的丫鬟,从花园门洞进来,走上游廊,对着自己看了好几眼,举止异常。舒仪好奇地看着她一路靠近,两人目光相及,丫鬟开口道:“你可是舒仪姑娘?” “你是谁?” 丫鬟皱眉,“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了,你是舒仪姑娘吧,我已经打听过了,住在这个院里的只有你一个。” 听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舒仪真的好奇了,眨了眨眼,看着她发挥。 丫鬟突然放低声音,“我是昆州派来的,要接姑娘回去。” 舒仪道:“不用了,到时候自然会回去,你回去复命吧。” 丫鬟道,“今夜子时,到花园鹤形假山后,会有人接应的。” 看她自说自话,舒仪蹙眉,“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 没想到丫鬟脸色一正,变得格外严肃:“姑娘,殿下令我们来接你,知道多么不容易吗?你就别使性子了。”她左右张望,见院子里有人靠近,转身贴着墙一溜烟跑了。 舒仪瞠目结舌,以往见识过的暗卫无一不是本领高强的能人,还是头一次见到执行任务如此粗劣的。 要论培养暗卫的法门,满天下也只有顶尖门阀才具有。舒仪心想日后定要给昆州传授一些经验。 到了夜间,舒仪打发了服侍的丫鬟,一个人穿过花园,来到鹤形山石旁,左右环视了片刻,凑近一株树丛。里面悉悉索索地响,白天见过的那个丫鬟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看到舒仪的时候一喜,“姑娘,你来啦。我们这就走吧。” 舒仪目光对她上下一扫,“你躲在这里多久了?” “晚饭过后我就躲进来了,这里内外院管得严,晚上就进不来了。” 舒仪把带来的一套衣衫扔到她怀里,“换上。” 丫鬟一脸迷茫,“换衣服做什么?” “服侍我的的丫鬟都穿这样,”舒仪道,“啰嗦什么?赶紧换上。” 白日里丫鬟见舒仪乘凉的慵懒样子,还以为她就是这种性子,谁知她眉梢微微一抬,就有一股压人的气魄,显然是权贵中养大。 丫鬟换了衣裳,舒仪又命她整理头发,等她收拾停当,舒仪道:“跟我来。”丫鬟早就糊涂了,心想自己是来策应接人的,怎么糊里糊涂就跟着人走了。 舒仪走到花园门洞口,问道:“你们打算接了人怎么走?” “我们已经买通一个婆子,她是夜里守门的,值守初七、十三、二十一这三天的夜里,今晚就是十三。” 居然这么简单,舒仪抚了抚额角,“门房在哪里?” 丫鬟还当她改变主意打算要走了,高兴地领路。 快要靠近的时候,舒仪拦住她,说:“看出来没有?” 丫鬟一头雾水:“什么?” 舒仪懒得再废话,捡起一块小石头,屈指弹出。石头砸落在屋外一处草丛里,发出声响。 “谁?” 声音竟然是男的,丫鬟乍然变色。 门房打开,有人出来查探。舒仪和丫鬟站的位置极为隐蔽,寻常角度观察不到。丫鬟看清,屋内站着侍卫最少有六个。 等查探的人没有发现,回到屋内关门。 舒仪又走回内院,丫鬟受了打击,心想计划挺好的,怎么就被识破了,还有,她一点都没有察觉,为何舒仪姑娘却像什么都知道了呢?她一肚子疑问,只好跟在舒仪身后。 主仆两人在院子里穿行,路线很巧妙的避开了几个岗哨,丫鬟静下心来,才发现舒仪与一般闺阁千金不同。首先一点就是,她迈的每一步距离都是一样的,而且悄无声息,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丫鬟心里一惊,如果黑暗中有人这样靠近,她是决计发现不了的。 两人穿过一个小池塘,忽然有个声音道:“这么晚了去哪里?” 丫鬟吓得浑身僵硬。 舒仪转过身,郑穆从一旁的小路走过来,淡淡月色下,他面容英俊,气度卓尔不凡,一双眼望过来,深邃沉凝,仿佛深海一般莫测。 “天太热,又听见外面有些动静,所以出来走走。” 郑穆缓步走近,气定神闲,“什么动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零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不知道,”舒仪道,“大概听错了。” “不是和人约好了?” 舒仪看了看他,无辜地眨眼,“半夜里能和谁约好?” 郑穆目光锁着她的脸,目光沉沉蔼蔼,抿着唇一言不发。 舒仪心中有些忐忑,脸上笑盈盈的,大胆伸手去拉住他袖子,“我瞧见你这个样子就有点害怕,都是小时候被训多了留下的毛病。” 听她细声软气地说话,郑穆蓦然生出笑意,可有些事还没弄明白,脸仍旧绷着,目光落在她细白修长的手指上,“现在知道讨饶了?” “逛个园子怎么还要讨饶了?” “还和我装傻,”郑穆抓住她的手,一把拉进怀里,“今晚出来是不是和人约好了?” 舒仪歪着头反问:“谁?” “你说是谁?” “我在园子里就碰见你了。” 郑穆看她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心里恨的痒痒的,一手捏住她白皙小巧的下巴,“难道不是昆州那位打算要把你救出去?舒仪,你猜今日外院抓到两个暗卫,混在送新鲜蔬果的队伍里。拷打一番才知道,原来是昆州派来的,说要来救你。怎么样,感动不感动?” 在他灼灼目光下,舒仪哪敢说感动,摇头。 两人之间距离太近,呼吸的热度几乎交错在一起,郑穆起先还能拉着脸做凶恶的样子,渐渐脸色软和下来,眸色更沉了,极夜一般,他大指姆摩挲了一下她下巴的肌肤,贴近她的脸,嘴唇几乎碰到了她的耳垂。 “昆州王对你果然不一般,小仪。” 亲昵至极的动作,他的语气却阴沉沉的。舒仪脸颊绯红,无端想笑,终究是忍住,索性依偎在他的怀里。 郑穆果然吃这一招,顿时没有脾气了,搂着人轻轻拍了拍。 舒仪道:“昆州王以为我被掳走,一定是吃尽了苦头,派人来救有什么稀奇。” 郑穆虎着脸,“这么说,他做得还是应该的?” “他不清楚情况,等我给他写封书信去。”舒仪话音刚落,就觉得郑穆双臂用力,铜浇铁铸一般。 “不用了,”他道,“我会派人和他说清楚。” “说什么?” “告诉他,你年纪到了总是要嫁人的,不适合再给他做谋士,让他另谋高就。” 舒仪沉默不语。 “不舍得?”郑穆脸色立刻又冷了下来。 舒仪不知道他的脾气竟如此霸道反复,柔声道:“小轩还在昆州,我有些放心不下。” 郑穆是知道舒轩的,从小就喜欢跟着舒仪,在舒阀那种环境,两姐弟的感情竟是出奇的好。阻止她与昆州王府的联系可以,不让姐弟两人联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郑穆揉了揉她的发,“世事混乱,他留在昆州也好,省的被无辜牵连。” 舒仪伸手抓住他腰两侧的衣服,两人依偎了一会儿。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推开他。 郑穆措不及防被她推搡开,眉稍稍一抬,神色微沉。 “热死了。”舒仪用手扇给自己扇了两下。 郑穆哭笑不得,又气又恼,把人捉进怀里,狠狠揉搓一顿,直到她气喘吁吁软声求饶,才绕过了她。眼看夜色过半,催促着让她回房,临分别时不放心,他又不嫌烦地叮嘱道:“明日让管事再给送一份冰来,你也别太贪凉了,小心着凉。” 舒仪回到自己院子,丫鬟眼光复杂地看着她。刚才在花园里她可是全看清了,舒仪和那个气度非凡的男子亲密的样子。 “你……”她不知如何开口。 “你去耳房住着,等白天人多的时候,派你送件东西,你可以趁机混出去。”舒仪一点不在意她的目光,微微打着哈欠说。 “姑娘,”丫鬟急急道,“殿下在昆州等着你呐。” 舒仪淡淡道:“知道了。” 转身刚要走,丫鬟又道,“你、你刚才那样,我会回禀上去的。” 舒仪心道,本事虽然不济,至少忠心可嘉。摆手道,“别闹动静,小心被发现了。”自回屋睡觉去了,留下个丫鬟在耳房辗转反侧。 —————— 六月三十日,京畿重地,最关键的一战即将到来。 京城内一片萧条,市井陋巷再无闲人走动,商铺紧闭,往来的大多是官身或者是士兵,神色仓皇,行走匆匆。石闽带着亲兵快马加鞭行过长街,看到四周冷清的几乎不像京城的景色,这位年迈的老将喟叹一声。 亲卫们有意放慢速度,石闽却一鞭抽打在马臀上,朝着城门疾驰,“儿郎们,朱雀旗在城外迎战,我等万不可松懈。”众亲卫应诺,呼声高昂,引起路过行人的注目。 郑衍将京畿军务全权委托萧铭与石闽两人,前者领朱雀旗在城外影帝,后者领禁卫军守城。郑衍对军务并不通晓,前几日也曾问过萧铭,朱雀旗可否与禁卫一起守城。萧铭道,明王集拢云州军声势浩大,当以力破之,方可以皇权震慑天下。这一句话说的含蓄,里面透露的第二重含义让郑衍有些心寒,明王兵临京城,德王蠢蠢欲动,不光明王想要速战速决,留给郑衍的时间也并不多,一旦明王久攻不下,德王再加入战局,京城面对的就是以一敌二的局势。 萧铭显然也是看透这一点,所以将在城外直面迎战矩洲军。 君臣议定战术,萧铭看着年轻的天子,跪下道:“小女听说太后身体有恙,和臣说想要入宫侍疾。” “将军……”郑衍抿起唇,脸上露出一丝疲色,“不必如此,朕信你。” 萧铭年近中年才得了独生女儿一个,此刻将她送入宫,无疑是一种质子的表态。 近些日子因为郑衍频频驳斥刘阀家主刘览的进言,刘太后称病多日。郑衍一心扑在军务上,对后宫诸事听之任之,却不多做理睬。但真病假病,他心中有数。 “太后并无恙。”郑衍道。 萧铭恭敬道:“小女探望太后,是应尽之责。” 郑衍看着他,良久之后点点头,“既如此,就让萧姑娘进宫来吧。” 当天下午,萧铭去营中做站前准备,萧瑜儿却静悄悄入了宫。身为未来的皇后,宫中并没有人敢怠慢,就连刘太后,对萧铭手握重兵心有不满,却仍和颜悦色接待了她。 萧瑜儿离开义安殿,太监在前头领路,将要去兴庆宫拜见另一位太后。丫鬟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停下脚步。萧瑜儿抬起头,看见郑衍站在一株斜柳下,挺拔如轻松,肩膀宽厚,目光却忧郁,仿佛掩着层层的迷雾。 她上一次见到郑衍,他初登基,身上还有股少年俊朗的气息,现在看起来却成熟了许多,似乎转眼间就已从少年成长为男人。 萧瑜儿敛衽行礼,目光低垂,看着他衣摆上金丝绣纹,脸色微微发红。 太监侍女在郑衍示意下走开一段距离,留下两人独处。 萧瑜儿面色越发红了,仿佛涂了极浓的一层胭脂。 “听说是你主动要求来的?”郑衍问。 萧瑜儿心头惴惴,没想到他第一句是问这个,颔首道:“太后有恙,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探望。” 郑衍摆了摆手,“这种虚话就不用说了,太后有没有恙,你刚才已经见到了。” “太后如何我身为小辈不好评说,”萧瑜儿因为他太过直接的言语慌乱了一瞬,迅速又平静下来,“孝道乃是出自本心,知道有恙不来探望,不符我的本心。” “你可知道现在入宫的含义?” “知道。”萧瑜儿面色酡红,不缓不急道,“我……与陛下应是一心。” 虽然郑衍早就知道她进宫这个举动的含义,但是亲耳听见她这般说,心头还是情不自禁地震动。他目光转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十五岁的年纪,身姿窈窕,容貌秀美,微垂着头,脸上羞涩无处躲藏,自有一股少女婉约的动人气息。 “你和萧将军的心意朕明白,”郑衍道,“且在宫中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就直说,不用委屈自己。” 萧瑜儿唇畔含笑应下。 郑衍还不习惯与这位未来的皇后的相处,想说几句温情的话,却满腹心事,什么话语都没有出口,招来随侍的太监就要离开。 萧瑜儿忽然抬起头喊了一声:“陛下。” 郑衍停步,转过身来。 萧瑜儿目光直接对上他的,剪剪秋水一般,既温润又坚定,“京城上下的百姓的和我一样,”她略微一停,语气郑重,“都是心向陛下。” 郑衍有瞬间的动容,神色平静地道:“萧氏。” 萧瑜儿因为他突然转变的称呼心尖一颤。 只听见他平淡至极,却又仿佛蕴藏着奇异的力量。 “你们不负朕,朕也绝不会负你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零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战鼓震天。 清晨的曦光刚刚触及城墙,矩州军的身影就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像是一道黑色波浪,由远方缓缓蔓延来。老将石闽面色沉重地看着远方的军队,微眯的眼睛让守城的士兵见了,还以为他在打盹,谁也不知道,他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和担忧。 在距离京城十里远的地方,枕戈待旦的朱雀旗早已排成阵型。斥候来报,矩洲局已经出现在视野,半个时辰后就将要短兵交接。 萧铭远眺一眼,行军的震动已经从远传传来,犹如被狂风巨浪包围而巍然不动的磐石一般,萧铭的声音平和稳定,“全军听令。” 众将士肃然伫立。 “迎战!” “诺。” 大军有条不紊地对着京城方向行进,在中军位置的明王郑祐遥望着晨曦下京城的城墙,坚固雄伟,仿佛一道铁闸,这是天下最牢固的城墙——攻破了这道城墙,在历史上都可称之为朝代更迭。 他从军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对这座城池剑锋所指。而到了此刻,他的眼里对两军视而不见,只剩下远方的城墙。脑中遐想重重,不经意却记起很久远以前的事,他第一次出征,先帝就曾站在这座城墙上为他送行。 那年他才是十五岁的年纪,兄弟之间还没有罅隙,太子站在先帝身边,看着他的目光还带着几分敬意,三皇子郑泰虽然年少已有了文气,行军前非要给他吟诗壮行。四皇子郑衍,还只是个垂髫小儿,对着自己咧嘴一笑,露出缺失的门牙,一个劲地喊“大哥”。 那幅景象似乎就在眼前,感觉却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天家兄弟之间,原来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兄友弟恭的岁月。 郑祐眯起眼,握着缰绳的手紧绷,脸色肃穆,他心中清楚,到了这一地步,再没有后退的可能,他与郑衍之间,唯有胜败,唯有生死。 “殿下,朱雀旗领军的是萧铭。” 欧阳玄与莫炎一左一右紧跟明王身后,此时齐声主动请缨,“臣先去会会他。” 明王拉缰停马,大军以中军为重心,很快进行调整。前锋的盾兵箭手和工事兵继续前行,和中军拉开一段距离,左右两翼采用清一色的骑兵,包括中军在内,这是矩州军的精锐——玄武旗。 红日彤彤穿破云层,渐渐升至中天。 军中传令击鼓,战鼓擂动,犹如春雷乍响,惊彻天地。 明王眼含精光,精神抖擞,“欧阳玄,莫炎,你们一起上。萧铭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将,小心为上。” 不管是老成的欧阳选,还是少年心性的莫炎,听到萧铭的名字都是一阵兴奋。 朱雀旗,萧铭。 被天下称之为守卫皇城的第一将。即使是勇武闻名天下的明王,在他面前也只是学生。 历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能够与名震天下数十年的名将交手,对他们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与肯定。 莫炎首先打马前行,带着一队骑兵犹如游蛇般飞快窜出,兴奋的情绪毫不遮掩。欧阳玄则稳重许多,紧随其后,两人各领一路边军朝着朱雀旗的方向而去。 萧铭正密切关注着矩州军的动向,很快就看到潮水般涌来的军队,虽说来时凶猛,旌旗似海,但是行军的速度却是有控制的。前、中、后三军有序,侧翼两军极为灵敏,又是骑兵,来去都如风一般。 萧铭眼光老辣,很快分辨出,前军是云州的军士,中、后两军和侧翼才是玄武旗。显然明王打着用云州的军来消耗朱雀旗的想法——很阴毒的法子,却很有效。 即使看穿了,萧铭也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只能硬拼。 一声令下,朱雀旗盾手上前,严阵以待。 五里、三里、一里……进入射程范围。矩州军搭箭射击,飞出的箭簇,在阳光里泛着粼粼光彩,犹如群星点点,带着森然杀机,意图打乱朱雀旗的阵型。 朱雀旗前列举起盾牌,顶住了如雨下的箭矢,期间两次还能趁隙射箭反击。三轮射击之后,两军各有伤亡,很快就迎面碰上。 莫炎在第三轮箭矢落地的时候,像一阵风般领着骑兵杀如朱雀旗的阵中。他像是一柄尖刀,锋芒毕露,左突右支,很快把朱雀旗的外围冲击溃败。 萧铭身处阵中心,朝着莫炎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传令变换阵型。同时目光朝另一边看去,从攻势判断,这应该是明王的虎将,莫炎。既然莫炎已至,欧阳玄又在哪里?另一路烟尘滚滚,显然又有一队大军攻到。 莫炎带兵深陷朱雀旗中,先期势如破竹,没过一会儿,眼前阵型变动,周遭压力顿增,朱雀旗身着赤红军服,莫炎有一种深陷火海的感觉。他眼角余光能看到萧铭,手下士兵却无法再突破防线,似乎只能看到,却永远触不到一般。 莫炎咬牙喊了一声,“欧阳玄。” 正如应声而来,欧阳玄所带着骑兵从另一侧杀入朱雀旗,两面受攻击,莫炎被围的压力顿时减轻。 萧铭皱眉,面色略沉了沉,目光中满是慎重。 都说明王手下两员大将,一正一奇,相辅相成,今日萧铭终于领会到其中的意味了。莫炎灵动好变,有武勇和机变,如同一把短刃匕首,极其锋利。欧阳玄用兵则稳扎稳打,不争一时意气,手下军士在他手里成了巨大的盾牌,缓缓推进。 萧铭指挥着朱雀旗迎战,两侧不断调整,有时稍有疏漏,就会被敌军察觉。 “果然是良将。”看着两路攻击压力不断,萧铭如此感叹。 京畿一战如火如荼,战况勾动人心,天下间隐然已是暗流急涌,不复太平。 袁州城内,德王郑泰已是按耐不住。这日带着郑穆杜言淮等人检阅白虎旗,随后带着众将在营中商议了一番,期间有紧急军情从京畿方向传来,郑泰犹豫了片刻,问郑穆,“郡王,明王已至京城,也到了我们出兵的时机。” 郑穆问:“陛下可下了勤王诏书?” “三日前已下了。” “如此紧急的军情,三日前才刚刚下勤王诏书,圣上并不信任各地藩王。” 郑泰想到京城之中的郑衍,略微蹙了蹙眉头,按他所想,以明王兵锋京城应该乱象丛生。可是郑衍用人实是出人意料,从中体现出的魄力与决断令人心惊,已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爽朗直率的小皇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一章节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泰目光悠远,似乎要透过军报去看透郑衍一般,他沉默了片刻,“石闵这样的老将他也敢用,大胆至极。” “石闵擅守,萧铭是天下有数的能将,圣上并无错招,令人刮目相看。”郑穆评论道。 “郡王怎么看郑衍?”郑泰忍不住问。 “我所熟悉的是皇子时的郑衍,不是当今圣上。”郑穆瞥了他一眼道。 “明王要拿下京城殊为不易,我们应该出兵了。”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出兵,郑穆朝杜言淮扫了一眼。这名其貌不扬的男子如果不开口,很难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站起身,躬身一礼,道:“练兵已有一段时间,臣早已准备好了。” “好,”郑泰抚掌站起身,“有把握吗?” 杜言淮挑了挑眉头,“请殿下明示。” “实不相瞒,本王不通军事,还要将军相机决断。” “殿下,我军兵力最弱,若是单独对上朱雀旗或者玄武旗都是一场苦战,但是趁两军苦战耗尽兵力,捡个便宜,才是上上谋略。” “杜将军所言正合我意。”郑泰郎朗大笑,吩咐左右将领,“如此我们即日就可开拔,不要错过介入京城的最佳良机。” 众将领命离去,郑泰把郑穆叫住,挥退左右,紧闭营帐,他才对郑穆道:“杜言淮,不,杜岩,此人到底可不可信。” 郑穆道:“杜岩一心为废太子报仇,对刘阀和圣上心怀旧怨,正好为我军所用,殿下有何放心不下?” “皇叔。”郑泰长叹一声。 每次他做这样的称呼,就是要谈极为隐蔽的话题,郑穆神色不动,目光稍沉。 “废太子之死与刘阀并无关系。” 郑穆抬起眉梢,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讶然,“难道……” 郑泰轻微颔首,“正是。” 郑穆侧然道:“废太子已贬为庶人,殿下又何必……”赶尽杀绝。 郑泰蓦然半晌,神色变换不定,似乎也有些懊悔与犹疑,最后又叹了一声,低声道:“此事一时冲动,本王现在也有些后悔了,当初我听王叔的意思,用杜岩为将,可这心里始终有些不踏实,万一让他知道了真相,该当如何。” 郑穆略沉吟,淡然道:“殿下不比明王,手下良将如云,袁州历来文风盛行,不兴兵事,以至于将才平庸,更缺帅才。除了杜岩,也没有其他可用之人。” “我知道,可这心里总是有些过不去。” 郑穆一笑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 “王叔历来足智多谋,还请教我。” 郑穆目中精光一闪,道:“殿下用他,也不过就是平定京城之前。” 郑泰往他看去,半晌,目光闪烁,笑了一声道,“是我想岔了。还是王叔看的明白。”旋即又叹道,“我待他也算一片赤诚,希望他不要糊涂才是。” 郑穆道,“杜岩此人领兵的本事虽高,做人却单纯至极。世上万事,岂是恩义仇怨四个字就能概括。历来皇位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苟且可选,废太子也不例外。” 郑泰哈哈一笑道:“王叔就是王叔,句句在理,说到我心里去了。” 郑穆知道他心中对杜岩已起了卸磨杀驴的心思,并不说破,淡淡一笑,只是偶尔目光中露出些许深意,深沉如海。 —————— 袁州少有用兵,德王郑泰早就有意蓄养私兵,在沈阀打量财物资助下,虽然不曾培养出良将,但是兵甲武器精良,弓箭、云梯、楼车等利器都是天下良器。王府一声令下,八万大军集结,郑泰亲自领军,从锦州开拔。 行军三日,郑泰多番召集众臣和将领们分析京城军报。 郑穆回到自己营帐,掀开帐帘,眼角余光扫到案几旁有个人影,心中警铃大作,喝道:“谁?” 伏在案前的人抬起头,身着军服,身形清瘦,面色白净似雪,微微一笑。 郑穆看清她的脸,面色乍变,立刻又沉下来,“你怎么跟来了,什么时候跟来的?” 舒仪脱了靴子扔在一旁,因此坐着并没有动,端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大军出发的时候就跟上来了,我说是你的亲卫,是你特许跟着的。” 郑穆猜想她一定还偷用了印鉴,不然亲卫绝不会让她混入。 “好大的胆子。”郑穆脸色肃沉,“行军岂是儿戏,你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在袁州待着,跟来做什么,万一让德王发现定要治罪。” 舒仪道:“德王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让师父你面上难看,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而过的。” 郑穆狠厉地瞪她一眼,却见她只是一昧微笑。他绷着脸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舒仪哀叹一声道:“别啊,好容易忍了三日,现在离袁州已经远了,何必为我一人兴师动众。” 郑穆见她惫懒的样子心头就来气,走近仔细一看,发现她面有疲色,眼下明显有一块青色,双脚垂在椅下。 “脚肿了,鞋子也不合脚。”舒仪解释道。 郑穆又好气又好笑,想到行军三日,她跟着军士一样步行,不免有些心疼,走过去,抓住她的脚按揉起来。 舒仪看着他的动作有些震惊,赶紧缩脚,被他牢牢按住。她面色发红,“别,我这三日没有洗漱过。” 郑穆笑道:“你还有怕的事。”说完低头嗅了嗅,蹙起眉头道,“还真有些臭。” 舒仪面色涨得通红,用力把脚抽了回来,别过脸去生闷气。 郑穆召来亲卫,命人送来热水,让她单独盥洗。 等舒仪梳洗完重新换上衣裳,坐在椅上擦拭头发。郑穆重新进来,拿过她手上的布帛,大手一罩,给她擦起头发。脸色依旧有些严肃,道:“为什么非要跟来?” 舒仪道:“留在袁州太闷了。” 郑穆道:“解闷的法子多的是,府里的人还能不顺着你意。” “不过都是些虚耗光阴的消遣,王府那位三天两头地找我,不是诗会就是饮茶,烦也烦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穆手势温柔,手里布帛一寸寸吸着她发上的水,湿润一块又重新换了块帕子,他的声音却仍是冷冰冰的,“不耐烦消遣就回绝,又没让你非要去应付。” “那可是未来的德王妃,”舒仪嘟了一下嘴道,“我这样回她面子,以后风飞九天了,还不回头找我麻烦。” 郑穆嗤她,“就你心眼多。” 舒仪抬手整理衣襟,托在腮上道:“德王立志高远,前程远大。王妃病重多时,前些日子我去王府时拜见过她,看起来身子大不好了,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给沈家女让位,王府下人早已经视沈玉为主人,这种时候我去得罪她,不是找不痛快嘛。” 郑穆仍皱着眉,脸色却缓和不少,道:“不喜欢避开就是了,她手再长,还能管到我府里来。” 听他口气,完全不将沈阀女子放在眼中,舒仪不禁暗暗生出一丝疑惑,到底是德王对他信任非同一般,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弟子以后就遵照行事。”她笑了笑。 两人自解除师徒关系以来,舒仪就改了称呼,可有时或玩笑或气虚时总要冒出旧称呼。师徒关系乃是大伦,两人之间的关系若是大白天下,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郑穆心头有些不悦,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说了多少遍,你我早已不是师徒,莫再做此称呼。” 舒仪笑着道:“是、是。” 头发擦得半干,郑穆拿来梳子,给她把头发梳理开。舒仪手里拿着一面小铜镜,照出他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此时动作细致温柔,与他往常冷峻的模样完全不符。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郑穆问。 舒仪眼睛半弯道:“你这样真像我爹。” 郑穆手僵住,脸色一时阴晴不定。 舒仪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自小她就无爹无娘,身边照顾的权势丫鬟婆子,未尝有过孺慕之情,刚才那一下也只是一时兴起有感而发,并没有往心里去。郑穆听了却有不同感受,他遇见舒仪之时,她尚年幼,身边并无亲近长辈,因此对他特别黏糊,长大之后表白感情,郑穆心底隐隐存着一丝疑虑,她这份感情是不是孺慕更多,而不是纯粹的男女之情。 这一丝顾虑深藏心底,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总时不时让郑穆刺心。 此刻蓦然被舒仪一句话挑起,郑穆脸色黑沉,唇抿做一线。 舒仪摸了摸发梢,感觉浑身舒爽,笑道:“这几天可憋死我了,行军真是辛苦,可算收拾干净了。”说着转过头,却看见郑穆脸拉得老长。 “混在士兵里这种出格的事你也敢做,回去之后非要找个婆子管事好好看住你。”他冷声道。 舒仪苦着脸,心想刚才好不容易绕开这个话题,怎么就过不去了,她住着他的袖子道,“就这一回,日后再也不做了。” “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混在里面成什么样子。”郑穆道,胸口忽然一热,她依偎过来,头发上清新的幽香一脉脉往他鼻子里钻,心里的不快渐渐就散了。 郑穆揽着她,声音温和不少,“非要跟去京城到底为什么?” “我收到五姐的来信,舒哲舒晏在京城里不老实,怕要在这场乱战里惹出什么祸,通往京城的通信都已经断了,我就想趁这个机会去看看,真要有什么事也好及时拦住他们。” 自从郑穆同意让她与舒家往来信件,就知道外面的事瞒不住她。舒家在京城的动向他也略有耳闻,舒哲舒晏在京中频频拉拢官宦子弟,舒阀原本是士族翘楚,存有几分威势,拉拢一批人后也是声势浩大,然而没有触及朝廷权利中心,到底也没有掀起几分波澜,权宦高官并不真正放在心上。明王起兵之后,郑衍重用萧铭石闵,提拔任用一批人,疏远了刘阀等人,可舒阀在京中多番运作,也没有得到任何便宜。据密探通报,留在京中的舒阀两人,近期有联系明王的动向。 郑穆没想到,失去舒老的舒家竟衰败地如此之快,尽管世人看待舒阀仍是觉得高不可攀,但是在郑穆这种宗室权贵眼中,舒家已经偏离朝廷政治中心,败落只是时间问题。而舒阀年轻一代,手段和智谋都还稚嫩。 “舒哲舒晏自持当初有从龙之功,谁知圣上并没有重用舒阀中人,两人郁郁不得志,眼看京城战事将起,这两人居然想要投靠明王。简直可以说是找死。”舒仪恨恨道。 “富贵险中求,舒家的人倒是胆子大得很。”郑穆道。 “光有野心,眼光却太糟糕。” “哦?”郑穆微微一笑道,“你这么不看好明王? 舒仪侧过脸来对他露齿一笑,满是狡黠,“明王如何我不清楚,但是德王有你辅助,自然是棋高一着了。” 如此直白的奉承,郑穆一阵好笑,手里握着她一缕发丝,黑亮柔顺,让他的心也跟着软塌下去,手臂环在她的腰上,贴着她的耳根说道:“军中多有不便,你就做我的亲兵跟着,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多照顾你,平时休息就在我的帐里。” 舒仪目光四下一扫,“我睡哪里?” 郑穆见她一个女孩儿说出这样的话半点不扭捏,双眼澄澈如水,分明心思不放在男女之情上面,再想到自己暖玉温香在怀,心猿意马,心中顿时有些羞恼,在她粉嫩的耳垂上咬了一口,牙齿用了些劲。 舒仪“哎呀”一声惨叫,摸着耳朵扭动身体不依。 郑穆禁锢住她的身体,声音略有些暗哑,“你个丫头,做事胡作非为,连名节都不要了吗?” 舒仪叫苦道:“是你安排的,怎么反来怪我了,要不我就老实做亲兵,给你账外站岗。” “胡闹。” “这不行那也不行,郡王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嘛。”舒仪道。 郑穆心知她是故意耍赖,脸上可怜的表情十有八九全是装的,可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得,道,“我命人再备一张软塌给你休息。” 舒仪眉眼舒展,把长发捋至身后,学着军中礼仪抱拳以覆,“诺。” 灯烛之下,郑穆见她一袭白色军服,黑色滚边,身形纤秾合度,肌肤腻白如玉,亦男亦女的装扮显得风流袅娜,眸色沉了沉,凝视着她久久无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矩州军大举进攻京城的同时,勤王诏书刚抵昆州。尉戈半夜被人叫醒,半披着衣衫,看完军情奏报后,再看一遍圣旨,眉头拢紧许久不语,随即命人将幕僚及苍龙旗统领几人全部叫来。 议事厅内灯火敞亮,等人全部到齐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罗子茂与袁恪原就住在王府内,来的最快,随后来的是苍龙旗两位将领,老将蔺涛已经上了年纪,来的稍晚,他鬓发已经花白,幸好精神矍铄,对着尉戈拱手一礼,就坐到一旁。舒轩最迟到来,众人都知道他住在城外,距离最远。他走进议事厅时,额上透着汗水,显然是疾马赶来。 尉戈把京中战况告知众人。罗子茂与袁恪各自观阅一遍勤王的圣旨,沉思不语。 武将则单纯许多,当即有人自动请缨,愿意带兵勤王。 议事厅中最不容忽视的意见就是苍龙旗统领蔺涛,尉戈问他:“老将军怎么看?” 蔺涛道:“这不该问老臣,殿下更看好哪方?” 众人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一辈子带兵打仗,对朝廷局势竟如此敏感,一语就切中重点。 尉戈反问:“怎么说?” 蔺涛道:“殿下手中只有苍龙旗一军,如是勤王有两个选择,一是循明王老路,过云州奔京城,我军与朱雀旗一前一后,令明王背腹受敌,另一个嘛更简单,我们带兵直袭矩州,来个围魏救赵。” 尉戈摸了摸下巴,道:“两个法子都不错。” 蔺涛此时却笑了起来。 袁恪忍不住问:“老将军笑什么?” 蔺涛道:“老夫却觉得两个办法都不好。” 尉戈挑了挑眉头,“哦?” 蔺涛道:“两个法子都建立在明王必败的基础上。殿下莫忘了,袁州可还还有一位在呢。德王什么态度至关重要。” “最新消息,袁州大军集结,就要出兵。” 罗子茂道:“是勤王?还是清君侧?” “德王精明着呢,现在还未完全表明态度,”尉戈道,“圣上若是能速战速决胜了明王,袁州就是勤王,若是不然,只怕清君侧也是有可能的。” 天下间谁也不是笨的,德王渔翁之利的想法现在已是昭然若揭。厅内众人谈论起来也就不再顾忌,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蔺涛两道灰白的粗眉皱起。 “老将军?” 蔺涛道:“殿下,出兵一事关系到昆州上下命脉,当慎之又慎。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苍龙旗先暗自准备,只要朝廷动向稍有明确,就可以决策了。” 尉戈听他言外之意,对当今圣上和朝廷并不看好,想了想,现在战局混乱,实在看不出谁占上风,以静制动的办法极为老成,可以取纳,于是当即决议,命苍龙旗领兵待命。 等众人离开议事厅,舒轩单独留下,尉戈屏退左右。 舒轩态度焦急,甚至有些无礼,直接问道:“我姐姐呢?现在还留在袁州?” 之前舒仪失踪后大半个月,尉戈命人各处搜索,有意瞒了舒轩。他了解姐弟两人感情深厚,一旦被舒轩知晓只怕会闹出大事。后来瞒不住,舒轩果然从军营冲到王府,谁也拦不住。舒轩年纪虽轻,武功却极高强,又收拢了军中一批年轻将领士兵。幸好不久就有舒家人来传讯,不然尉戈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抚这位舒阀公子。 尉戈颔首,还来不及开口,舒轩皱眉道:“不是已经让人去接了?” 尉戈道:“探子行动失败,没有把人接出来。” 舒轩面色难看,“这般无用。” 尉戈面色比他还要难看几分,心想不要同他计较,道,“训练不足一年,比不上高门大阀的死士。” “殿下,”舒轩抱拳道,“还是我亲自去一次袁州把姐姐接回来吧。” 尉戈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探索似疑问。 舒轩腰杆挺得笔直,姿态坚定。 “这里有一封书信,刚从舒家送来的,你拿去看看。” 舒轩见他从一堆公文底部抽出一封信笺,拿来一看,蜡封完整,落款字迹再熟悉不过,是舒仪的亲笔书信,舒轩一喜,神色也柔和许多,打开信笺仔细观看,才看了几行字,脸上神情就变了,似惊似怒,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神色。 尉戈见他神色幻变,对信笺内容生出几分好奇,见舒轩看完,竟把信揉成一团,他惊诧,“信上说什么?” 舒轩脸上又如冰霜一般,不喜不怒道,“姐姐定是受困,才会在信里胡言乱语。” 尉戈听了心头一跳,随即又想到,之前两封从舒家转交的通信言语正常,并没有任何受困的迹象,再结合之前探子回报的内容,说舒仪在袁州同安阳郡王极度亲密,尉戈自是不信,事后却如心头扎了一根利刺。 “袁州大军已动,现在要去接人正是时候。”尉戈道,“我会再派一批探子行事。” 舒轩剑眉如刀,冷然道:“还是我跑一趟。” “舒轩!”尉戈突然大喝一声,硬声提醒道,“军机军规你该清楚,现在你已是苍龙旗中一员,行事怎能随心。” 舒轩唇动了动。 尉戈道:“舒仪什么本事,你比我还清楚。她若是配合,自然会回来。如若不然……” 舒轩抬起眼看他。 “那就是她自己的选择。”尉戈沉声说道。 舒轩抿紧唇,整个人犹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令人生畏。他缓缓开口道:“我定会接她回来,谁也不能阻拦。” —————— 距离京城十余里的地方,是京畿腹地最中心的部位——林郡。百姓早已撤走,只留下朱雀旗。矩州军连续四日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击,厮杀声震天动地。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连绵不断,无数士兵在城墙下留下了尸体,堆积成厚厚一层,填平了布阵所用的沟壑,护城河里也全然变成了红色,这场战争的惨烈,即使是久经沙场者看了也陷入沉默。 萧铭多日应对欧阳玄和莫炎的双重夹击,精神疲惫无比。登上城墙时,见到矩州大军包围在远处的营帐连绵不断,远望如黑色山林一般。萧铭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些天矩州军多番进攻损失极大,战场上留下的尸体大部分是矩州军。但是他心里清楚,先头部队论根本原是云州的军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厮杀地太过惨烈,云州军早就腿软了,想要反身逃跑,身后的玄武旗毫不留情弓箭猎杀。往前要死,往后更是死路一条,那些云州降军早已崩溃,木然往前冲,被朱雀旗犹如割麦一般杀了一批又一批。不管他们原先是何身份,从他们投降明王开始,就已经被定性为叛军。 连日攻击厮杀下来,久经战事的萧铭都忍不住心头一寒,“都说慈不掌兵,可明王殿下,也实在是心狠了一些。” 萧铭心里清楚,看似朱雀旗占了上风,实际上苍龙旗还根本未动,实际上的损失还是朱雀旗更大。 几位统领将军中伤亡数字报上来,面色都不好看。 “叛将欧阳玄和莫炎好难缠,野战时每次都把他们围住了,可转眼又被他们逃脱,实在气人。”有将领道。 萧铭拍了拍说话人的肩膀道,“没什么可气的,他们的战马速度胜过我们,灵敏机动,能逃脱并不稀奇。以稳打疾才是上策。” 又有人道,“明王的中军始终未动,奇怪的是,他完全可以绕开我们直攻京城,为何一直不动呢?” 萧铭闻言,面色沉凝,长叹一声。 “将军为何叹气?” 萧铭道:“明王是等着一举击溃我军,再攻京城。” 众将领大惊。 “玄武旗与我军胜负不过五五之数,他如何有这等自信能击溃我军?” “叛军好生狂妄。” “骄兵必败。明王犯了兵家大忌。” 萧铭摇头,不禁有些羡慕明王手下良将如云。他手下这些将领追随多年,有的武勇有的沉稳,虽然也可勉强独领一军,但若论把握战机的能力和战略目光,却无一人能及得上叛军营中的欧阳玄与莫炎。 “这两日矩州折损的都是云州的降军,没有动到玄武旗的根本,休整了几日,他们军容鼎盛,我们却已是疲军。等玄武旗真正进攻的时候,必然是要一击建功。都提起神,这一仗不好打。” 众将领面面相觑,应诺退下。 这一夜相安无事,当清晨的微风吹拂枝叶,守城的士兵突然面色大变,飞快传报。萧铭夜里睡得晚,清早又很快醒来,听到声响来到墙头,居高望远,看见矩州全军移动,如一片黑云压城而来。他心道不好,这正是他昨日预计的轰然一击。 战鼓擂动,矩州全军压上,开始进攻。 前几日的征战已经足够惨烈,可与今日的进攻比起来,又算不上什么了。 欧阳玄和莫炎两人各骑一匹战马,在中军之前徐徐前行,并不像往常那样,从左右两方做冲击。 “除了第一天萧铭据阵出击过,其余几天都锁在这个小城里。啧啧,跟没有缩头的乌龟似的,根本无从下口。”莫炎抱怨道。 欧阳玄道,“这才是他厉害之处,明知我军在拿云州军消耗,他爱惜军队,不愿和我们这般死耗,所以紧闭不出,今日不同了,矩州全军压上,他一定会与我军一决胜负。” “不会吧,我军骑兵占多,他还敢出城与我们野战?那叫做什么,对了,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了。“ “他也是没办法,你没听说吗?袁州军动了。” 莫炎闻言在马上啐了一口,“哼,德王倒是有意思,想趁乱来捡便宜。想得美。” “袁州不怀好意,萧铭害怕等白虎旗到了,和我们军合拢,他以一敌二就更没有胜算了,战局紧迫,他别无选择。” 莫炎听出他口气中的唏嘘,笑道:“莫非你还同情他?” 欧阳玄道:“堂堂朱雀旗统领,哪里轮得到我来同情。我只是可惜,不能在公平的条件下一战,他背负的东西太多,难免施展不开。不能好好尝试萧将军真正的手段,遗憾。” 战鼓加急,第一轮攻击开始了。莫炎遥遥望了一眼,道:“你就是想的太多,我只知道跟着殿下,先败朱雀旗,再攻入京城,大把富贵等着我们。”说完提缰打马,飞快窜了出去。 矩州军的前军已来到城墙下,经过多日攻城,云州降军死伤最为惨重,到了此时,全军早已变得麻木,悍不畏死,攀爬云梯,一旦有人落下马上就有人补上来。 墙上的箭矢像雨点般落下都没有打退攻势。 萧铭看着连绵不断的攻势,面色阴沉。过了许久,他对左右副将道:“准备开城门,两军对垒。” 副将大惊失色,茫然失措,“将军。我们有城墙之固,何必和他们拼野战。” “你没看到吗,矩州军中军两翼距离一里,就是在等我们。” “将军,不要冲动,这是矩州军的诡计。” “不是诡计,”萧铭叹道,“从根本来说,我军不是要守住这里,而是要守住皇城,就必须要击溃叛军,听说袁州大军已经动了,再拖下去,形势对圣上会更加不利。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就是朱雀旗的使命。就在今天!此刻!必须全军进发,击败叛军。”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如洪钟,周边将领士兵全都听见了,心头热血涌动,齐声高喝。 城门缓缓打开,门外正要撞门的士兵全愣住了,门内忽然涌出无数红衣士兵,长枪如林,在城门外鲜血喷涌,转眼又死了一批攻城的士兵。 大批红衣士兵从城中有序奔出,随后又有骑兵如云,从远处观望,犹如一条红色的暗河从城中喷涌而出,声势浩大,如虎下山。 “好,”明王身着戎装,见到朱雀旗全军出动,翻身上马,哈哈大笑一声道,“不愧是萧铭,不躲不避,有魄力。” 左右亲卫拦住他道,“殿下不宜亲身犯险,有欧阳将军和莫将军在呢。” “萧铭是传授我领兵本领的人,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今日一战,就让我们来做个了结。” 明王一马当先,众士兵见了,顿时士气大增,一时呼喊声如雷响动。 两军调整阵型,遥遥相对。 萧铭隔空看着矩州军中军位置的一名将士,被众多骑士包围守卫,离的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面目,但是他知道,那就是名震天下的藩王——明王郑祐。 萧铭已经想不起十几年前明王到他营下报到时的模样了。同一个营中,皇帝的儿子与一般的军士当然是不同的,他例行公事,重点还是保护住皇子,谁知这个皇子并不安分,时常在军中走动,在行军打仗上更是有惊人的天分,不需要人来教,自己摸索就学会了许多。萧铭也有爱才之心,见状不时指点几句,不知不觉就教出了一个名将,更是一位皇子。 他思绪飘飞,不禁又想到了另一位更为年轻的皇子,年纪轻轻就被推上御座。两人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他却能看见年轻帝王的飞快成长。有时候萧铭都有些怀疑,皇家的孩子莫非都是天赋异禀,才华过人。 年轻的帝王虽然不懂军事,政事上也还在摸索,但是自有一股折人的风范,诚挚待人之处原胜过多疑的先帝。萧铭觉得,只要给他时间,郑衍一定会成为优秀的帝王,在史书上留下光彩的一笔。 一腔热血在胸膛中涌动,萧铭提起手中长枪,手腕一抖,划了一个漂亮利落的枪花。 他闭上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双目电闪雷芒—— “为京城,为陛下而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另一边,明王抬头遥望京城雄伟的黑色城墙,一阵长笑,身形仿佛钢铁般不可动摇,“来吧,让本王踏碎朱雀旗,再去见郑衍。” 此时太阳升起,把大地照的一望无垠,两军摇旗呐喊,兵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军交击在一起,仿佛巨龙撕咬,气势骇人。 明王双脚夹击,飞马奔出,身后亲卫赶紧跟上,众士兵知道明王事先士卒,神勇过人,又亲眼见到他身形高大雄伟,奔马如龙,路上有来阻拦的士兵都被他一枪挑杀,鲜血淋漓中透露出一往无前的气势,沿途的士兵不由喝彩,士气渐渐累积起来。 欧阳玄和莫炎各带一路骑兵拼杀。战马所到之处,无不是人仰马翻,杀伤无数。 萧铭一边杀敌一边注意战场,不时还要调整攻击,一心三用,对敌时就没有那般专心,幸好周围将领和士兵保护周全。 两军对垒都已豁出性命。 从上午一直厮杀直傍晚,太阳西斜,只留下一缕余晖,战场上早已被血染红一片,两军留下的尸体堆满城外这片土地上,犹如一个巨大的绞杀场,没有人能幸免没有人能逃脱,只能沦为战争中的一员。 士兵们挥刀挥得手都麻了,有些人,就这样一刀刀挥着,突然累极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两军胶着,死伤都已过半,却没有人敢在此时放弃。 萧铭满眼所见都是红色,手沉重的几乎举不起来,身边不断有人喊着“将军”,他却已经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上年纪了,他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就在相隔不足百米的距离,两军的主帅竟然几乎碰面。郑祐先一步发现萧铭的身影,眼睛一眯,对追随最紧的亲卫喊:“弓。”亲卫立刻从马鞍后取来一张长弓。 郑祐用手指弹了弹弓弦,估计这是张二石弓,往常对他来说太轻,现在战了大半日,身上力气不足平时一半,用此弓正好。 他搭上箭,对准萧铭。 —————— 萧铭一枪挑翻一个矩州军的骑士,身边不远处有士兵表情扭曲地对着他大喊。 发生了什么? 眼前忽然一亮,胸口剧痛。萧铭想要提起手中长枪,却听见哐当一声,染血的长枪落到地上,副将和士兵围了上来,表情是惊恐和仓皇。 萧铭身体不受控制地堕下马,震得地上尘土飞扬。 他艰难地抬手,满手的血迹,这一次,不再是敌人的,而是自己的鲜血。 萧铭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战场,朱雀旗,京城,所有的负担恍惚在这一刻都变轻了。 他没有遗憾,唯一的愧对大概就是: “陛下,保重……” 萧铭背对着京城方向,缓缓合上眼。 副将抱着他渐渐冷去的尸体,五大三粗的汉子嚎啕大哭,周围的士兵几乎瞬间被抽取了精气神。 矩州军在上方命令下大声呼喊:“萧铭已死,萧铭已死……” 喊声响彻天地,刚才还势均力敌的朱雀旗失去主心骨,很快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红色的军服化成了战场上一个个记号。 京城城墙上,禁卫统领石闵接到战况急报,以年迈的身体喘着粗气奔跑至墙头,远眺看到朱雀旗溃败的场面,他倒吸一口凉气,又听见遥遥传来的模糊呼喊。他狠狠捶了一下墙头,“速去宫中回报,萧将军以身殉国。” 将领们闻言面色大惊,“萧将军身亡?或许只是一时战局失利?” 石闵道:“萧将军若是还有一口气,朱雀旗也不会败成这样。准备好吧,不日明王就将攻城。” —————— 当夜矩州军清点战场,郑祐听闻战报,脸色铁青,手握着白日射杀萧铭的长弓,脸色复杂难辨。营帐中众将领看着他不敢多言。 “可曾找到萧铭尸首?” 众将士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个亲卫道,“萧铭副将拼死护卫,折了好多兄弟才将尸首拿下。” 郑祐脸色肃穆,沉默片刻才道,“好生收敛,本王攻下京城,给他厚葬。”众将士都有些不解,他忽然长臂一展,双手如铁,“啪”的一声,弓应声而断。把弓重重放在书案上,郑祐道,“把弓一起葬了吧。” 朱雀旗大败,矩州军胜的也并不容易,清点之后,原先属于云州的降军死伤只剩下一万左右的战力,且士气低迷。而精锐部队玄武旗,也只剩下不到五万的人可以再次投入战斗。 郑祐夜不成眠,走出营帐,耳边所能听见的只有受伤士兵的哀嚎。在营中走了一圈,发现欧阳玄和莫炎也没有睡,两人坐在军营最角落的地方,地上还摆着一坛酒。郑泰慢慢走近,听见两人议论。 莫炎的声音依然跳脱,“天下第一将都败了,啧啧,我军必然能横扫天下。” “萧铭以一敌三,并不算败,若不是这一箭得手,胜败如何还不一定。”欧阳玄道。 “听你意思倒是觉得殿下这一箭胜之不武了。” “胡说,我只是替萧铭……”欧阳玄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声音顿时湮灭。 郑祐坦然自若笑了笑道:“我也觉得可惜,像萧铭那样的人物,我也是佩服的,可惜……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欧阳玄的脸色还有些讪讪的。 莫炎却笑道:“明日就可攻京城了,我倒要看看,让萧铭都要效死的小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说的没心没肺,欧阳玄却替他抹一把汗,心想要是明王殿下心胸狭隘一点,你可怎么办? 郑祐拍了拍欧阳玄的肩膀,示意他放松,目视远方,暮色低垂,唯有营间火把光亮带来一些暖意。他语气清淡道:“这场战事就快也要结束了。” 欧阳玄和莫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巍峨壮观的京城在夜色中仿佛一只庞大的异兽,在黑暗中无情地注视着芸芸众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祐并没有给矩州军太多休整时间,第二日清晨就开始做战前准备。实际上,他剩下的时间也并不多了,袁州大军已经出发,德王意向如何他不想揣测,最有利的局面,是抢在袁州大军到来之前就把京城拿下,确立“清君侧”这个事实,再以京城地利和袁州盘桓。 而对士兵和将士来说,面对京城,众人心情甚至比面对朱雀旗更为慎重。 这是王朝的中心,皇权的最高点。 成功了,大家都是从龙之功,失败了,株连九族,只能化为黄土一杯。 成败尽在一举。 这日天色灰蒙蒙的,云层厚重,不见阳光。 郑祐一挥手,冲撞城门的擂木战车先行进发,云梯和盾牌成列朝着城门前进。 城墙上,石闵领着几位将领正在观战,脸上露出沉重的神色。 “明王打算趁胜追击,借着打败朱雀旗的气势一鼓作气攻下京城,要当心了。” 京城的城墙坚固在天下间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云梯甚至没有顺利搭上,就被几次推倒,攻城的士兵伤亡不少,攻城却没有半点进度。 一整个上午攻势未建寸功。 郑祐对着身旁将领感叹道:“好一个石闵,守城确实有一套。” 众将领也感慨,心道看起来也不比萧铭好对付。对朱雀旗一战,矩州军虽然胜了,但损失已经很大,在没有兵源补充的情况下,精锐玄武旗全出,接下来的征战,每一次消耗对明王来说都是负担。 到了下午,云梯总算搭上,士兵不断从城头上摔落,惨叫声此起彼伏。 郑祐看着攻城不利,心中也有些烦躁,脸上还算镇定,问左右:“昆州就没有勤王动向?” 有将领回禀,“昆州苍龙旗有些动静,但是并无出兵迹象。” 郑祐轻哼一声:“算他识相。” 攻城三个多时辰,还没有士兵真正攀上墙头,郑祐示意鸣金收兵。 第二日,又是同样无功而返。 第三日,郑祐收到探子回报,袁州军距离京城不过三四日行军路程了。当日的攻势又变得更加激烈,无数矩州军士兵攀上墙头,有几个和墙头上的守军厮杀,不是当场被杀就是被扔下墙头。如此反复几趟。 郑祐唇角崩地死紧。莫炎主动请缨,“让我带一路人马过去,这墙就是铁铸的,我也要给它撕开一个口子。” 他身穿轻甲,带着一队人,仔细观察了城墙头上各个方位的攻守,选了一个最薄弱处,带着士兵冲上去。莫炎在军中本就有些威望,且他不像欧阳玄那般有距离感,很多士兵都认识他,见他身先士卒参与攻城,士气振奋。 石闵正在墙头上巡视,见到城墙上有异常动向,往下望了一会儿,对左右道:“拿弓箭来。” 亲兵递上一把硬弓。石闵一声爆喝,将弓拉至满圆,一旁的士兵见了,不约而同都露出惊容,谁也没想到,这位看着半个脚踏进棺材的老将军居然还有这等臂力。 箭矢破空而出。 莫炎听见遥远传来欧阳玄一声惊呼,似乎是叫他的名字,还未反应过来,胸口仿佛受了一记闷拳,云梯、天空、城墙刹那间在眼前飞转,莫炎身体砸落在地,喉中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看到漆黑斑驳的一脚城墙,心中莫名感慨: 到底……还是没能攻下这座天下最雄伟的城池。 矩州军退却了,这一日的攻城,除了死去的士兵,还留下了将军莫炎的性命。 禁军虽然损失也很严重,但是在墙头上齐声欢呼。只有亲卫注意到,石闵放下弓箭后,双手轻轻的颤抖。这位头发已经全部花白的老将于无人注意时叹了一声:“老了。” 欧阳玄一夜未睡,眼中满是红血丝,他拿莫炎的佩剑换下自己的,对明王主动请战,“今日就让我领兵攻城吧。” 郑祐看着他,声音冷硬道:“必须攻下。” 欧阳玄抱了抱拳,躬身离开。在他带领下,今日城头上的征战又更激烈了几分。 在蔓延长达一里的墙头上,箭矢飞窜,刀剑往来,两军厮杀争夺每一寸空间,飞溅的鲜血几乎把墙头染成殷红。攻防战以过更为惨烈的方式展开。 又抵挡住矩州军一波猛烈的攻势,墙头上留下百余具尸体。 石闵领着众将领巡视墙头。明显感觉到矩州军的急迫。从中可以推测出,明王郑祐已经开始着急。 “速去宫中回禀陛下今日战况。”石闵对亲卫吩咐。 地上的尸体中突然弹起一具,动作飞快,风驰电掣般,手中持一把长剑,朝石闵直袭而来。众人大惊,此时已不及反应。石闵从军多年,感觉依旧敏锐,但身体到底还是老迈,手中剑才抽出一半,腰部已经被刺中。剧痛如绞,他身体往后倾倒。 两个亲卫扶住他按住涌血的伤口,另几个士兵手持长枪朝暗杀者刺去。 墙头上乱成一片,大批士兵闻讯奔来捉拿刺客。谁知刺客身手极好,在几方合围的攻击下依然逃脱开身。 “是欧阳玄。”禁军将领认出他的身份。 来人正是欧阳玄,他站在墙下督战多时,眼见始终攻不下墙头。石闵擅于守城且精明老辣,攻势一波胜过一波猛烈,都没能占到好处。他明白,短时间内很难攻占墙头,除非把守城的主心骨石闵除去。 袁州大军最多两日就可以抵达京畿。若是平常时候,玄武旗的战力绝对胜过白虎旗,可之前和朱雀旗的大战伤了玄武旗的元气,只有尽快拿下京城,才能回头再来面对袁州的大军。 他很快就下定决心,召来亲卫队,亲自领人上云梯。 士兵们都很忧心,昨日莫炎都折在城墙上,连面对着朱雀旗都能全身而退的大将,就这样在墙头上被箭射杀。 欧阳玄不听任何劝阻,只是催促攻城。 城头上剑来刀往,人仰马翻,场面十分混乱。欧阳玄仓促间判断形势,禁卫军依然占据上风。果然,厮杀一阵,矩州军渐渐又被赶下墙头。他心一横,身体钻到尸体中。 欧阳玄一生老沉稳重,喜欢稳扎稳打,这大概是他一生采用最奇险的法子。 他脸上抹着鲜血,半个身体埋在尸体里,一动不动,面朝上躺在墙头上,佯作尸体,直到禁卫统领石闵走近。 他手中握紧长剑,做出惊天一击。 石闵并无防备,一击得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剑刺入血肉的感觉,让欧阳玄感到振奋,名扬天下的萧铭战死,擅守城池的石闵也身负重伤……京城守将都已经除去,矩州军入城的最大障碍的已经清除了。 墙头上的禁军越来越多,一支支长枪刺来,欧阳玄避无可避,后腰上一阵刺痛,他动作一缓,身体跪倒,周围的士兵一拥而上,十几支长枪同时刺进他的身体。 欧阳玄唇角渗出血丝,他仰起头,入眼是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牛毛毡似的飘落。 他的脸上一片冰凉。 呼、呼、呼——这巨大的声响居然是自己的呼吸声。 欧阳玄想要笑,到了这一刻,什么从龙之功,战功赫赫,名扬天下都如云烟飘散。 真好,身为军士他死于战场,总算是死得其所。 欧阳玄身下流出的鲜血犹如一朵艳丽至极的鲜花,盛开在墙头上。 另一边,士兵们焦急的喊声此起彼伏。 “快传医生。” “石将军!” 石闵感觉身体渐渐发冷,四肢坚硬发沉,目光也变得更加涣散,他甚至已看不清周围人的脸,老了!他遗憾地想,换做年轻的时候,受了这样的伤,他还能提剑反击,可是现在…… 到底老了! 他抓住亲卫的手,“禀、禀陛下,老、老臣……尽力了,不负、负、皇恩。” 话音刚落,这位年近花甲,满头银丝的老将阖目长逝。 —————— 郑衍听到士兵禀报,坐着久久没有言语。 萧铭、石闵,接连两天,接连失去两名心腹大将,一种巨大的不安感擒住了他。 彻夜未眠的双眼浮着一层猩红,他问跪倒在大殿上的士兵,“现在战事如何?” “还在坚守,”士兵声音发颤,“矩州军疯了,和不要命一样。” 郑衍看着士兵衣角上的斑斑血迹,往常这样的人是绝不会被允许进入太极殿,以免圣前失仪,可现在已经没有人顾上这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朕将亲自督战。” 殿中众人大惊,朝臣们苦劝,“陛下不可亲身犯险,勤王圣旨已下,只需要耐心等待几日……” 郑衍冷笑道:“等几日,袁州的大军就到了。” 众臣口若悬河,想要劝服他。 郑衍目光冰冷,从众臣脸上一一扫过,有人惶恐有人惊慌,还有人索性低下头去。他扯了唇角,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弧度,“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论是明王还是德王,入了京还是要用到你们这些大大小小的门阀世家,何必拼死效君王……” 不少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郑衍站起身,令宦官拿来军甲戎衣。众臣见劝阻无效,有的人跟上,有的人却留在大殿内。 刘太后听闻消息后,再也顾不上装病,急匆匆赶到太极殿。同时来到殿外的还有一身孝服的萧瑜儿。 郑衍刚换上军甲,取下悬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笔挺的身形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寥落与清冷。 “皇儿,不可鲁莽啊。”刘太后大步迈进殿内,甚至没有上妆,露出苍老疲惫的神色。 郑衍将剑佩在腰间,道:“朕意已决。” “各地已收到勤王圣旨,不久就有援军来了。何必犯险,紧闭城门固守就是。”太后苦口婆心相劝。 “酸儒的无知言论太后也当真了,”郑衍口气清淡道,“石将军已死,副将不堪大用,禁卫军群龙无首,朕只有去亲自坐镇才能守住京城。” 刘太后一把抓住郑衍的手臂,露出哀求的神色,“皇儿,不要冒险,实在守不住我们就走吧。带上禁卫从东侧城门走可以直奔东都,那里原本是你的封地,等休养生息,集拢兵力再把京畿夺回来。” 郑衍用左手用力拉下她的手,“母后。” 母子两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谈过话,尤其是这温情的一声“母后”,刘太后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我知道你有主意,这一次,就一次,听母后的吧。” 郑衍轻笑,神态却慎重,“朕岂能做那种偏安一隅无用君王,拱手将京城相让。” 他轻拍刘太后的手以作安抚,“朕的江山,自己来捍卫。” 刘太后以袖掩面擦着泪水,身体瑟瑟发抖,当着宫人的面终于什么都没有说,面上哀伤却掩饰不住。郑衍目光转向一边,萧瑜儿站在殿门旁,一身素白,身形更见消瘦,面容柔弱,眸中深处藏着刚毅,对上郑衍的目光,她微微屈身,低声说道:“陛下放心去吧,妾一定会照顾好太后的。” 郑衍定定看着她,良久,手持剑柄,坚定地跨过殿门离去。 金甲摩擦,脚步橐橐。 刘太后和萧瑜儿看着他一去不返的背景,眼中一热,都是忍不住垂下泪来。 郑衍来到墙头上,相当于御驾亲征,士兵们果然一敛主将身死的颓势,士气鼓舞,奋勇好战,在傍晚之前再一次把矩州军的攻势打退。 明王郑祐站在军中,看到墙头上那个被严实包围着的身影,恨得牙齿发痒。他手垂在身侧,用力攥成拳。 “如果有六石强弓在手,本王定然叫他有去无回。”郑祐掷地有声道。 一旁的将领们听见了,倒不敢大声应和。 到底是当今天子,此言大逆不道,出兵打的是“清君侧”名义,还没有真正说造反呢,因此郑祐这句话,众人只当做没有听见。 攻城第五日,攻击如潮,城头上曾乱作一团,可京城依然坚固如旧。 麾下两员大将尽数折损,郑祐看着城下火光点点和尸体满地,心中冷若冰霜。 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早已预料京城不好攻,可万万没有料到,居然能难攻到这种地步。 攻城重器都损坏不少,城墙依旧坚固,墙面上斑驳的痕迹仿佛都在嘲笑他的无能。 多日的攻击无果对士气也是一种打击,郑祐深谙领军之道,夜间和众统领商议攻城。 “既然郑衍都御驾亲征了,本王明日也将亲自参战。” 众将领大惊,劝道:“殿下不可冲动行事,连日攻城不仅我们损兵折将,京城损耗更大,只要耐下性子,京城总能攻破。” 郑祐摇头,“时间紧迫,本王不想辛苦一场,却给他人做嫁衣。” 有将领道,“就算袁州军来了又有何惧,袁州向来兵事不兴,缺乏良将。殿下当务之急是从矩州再调些兵力过来补充,京城就唾手可得。” 郑祐断然否决道:“矩州剩余兵力本来就不多,也不能全部调走留个空城,昆州意向不明,此事不用再提。明日倾全军兵力,攻城。” 一柄短刃匕首从他手中掷出,刺入羊皮地图半寸深,微微颤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第二日攻城,号角吹响,鸣锣捶鼓。 郑祐亲自领兵,矩州军重整旗鼓,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奔向城墙,架起云梯。攻城楼车、挡箭车齐齐推进。 墙头上万箭齐发,让攻城的士兵像麦子一样倒地。 檑木撞击在城门处,发出如雷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郑祐高居长剑,高呼:“打开皇城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士兵们闻言大为振奋,骤然发动狂攻,悍不畏死。 —————— 郑衍站在墙头上,侍卫在他面前站了一排,包围的极为严实,就怕人暗箭伤人,即使如此,他也看到了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血腥场面,耳边贯穿都是嘶吼杀喊声。石头从投石机飞出弹击在墙上,城门被檑木撞地轰隆震声,郑衍的太阳穴跟着都砰砰跳了起来。 即使从未亲身参与一场战事,郑衍也知道这样的攻势有多勇猛,明王想要攻陷的京城的决心有多强烈。 他目光炯炯,在战场上寻找明王郑祐的身影。 —————— 同一片阴沉的天空下,袁州大军已经深入到京畿腹地,临近林郡的时候,杜言淮突然打了个手势,让大军原地停下。 德王郑泰向来不知兵,将指挥权全权交给杜言淮,因为心内始终存了一份戒心,又让郑穆督军,如此他虽然跟随大军进发,一路行军并没有太多指手画脚。此时大军突然停止,他召人来问,得知是杜言淮下的命令,又命人去问缘由。 杜言淮派人来回话,“前面发生过交战,先派斥候去探查。” 原地休息一个多时辰,斥候将情况回禀,朱雀旗和玄武旗发生大战,结果是朱雀旗大败,几乎全军覆没。玄武旗也不好过,扔下了大约两万余尸骸。 这场大战的结果,在行军路上众人已经听闻了,但是没有想到,战报上的数字和亲眼所见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战场上已经被粗粗清理过,尸骸堆积如山,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早已经渗入土中,像是一块块黑色的巨大印记。兵器旗帜散落在地上,既有赤红的朱雀旗,也有灰色玄武旗。还有断腿的战马,半截身体瘫在地上,发出衰弱的哀鸣。 袁州军与其他几州有所不同,袁州文风鼎盛,市井闲适,很少有战事波及,因此士兵们从未真正上过战场,见了大战之后的战场居然是这个样子,一个个都感觉不适应。幸而杜言淮秘密练兵几个月,军中纪律严明,军法森严,士兵们除了心头有些不适,没有表现出其他异样。 袁州军内除了德王的车驾,安阳郡王郑穆也有一辆宽大的马车。 舒仪坐在车内,把门帘掀起一条细缝朝外张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腐烂夹着血腥的味道,离林郡越近味道越浓重,闻之欲呕。 她是头一次瞧见哀鸿遍野的景象,只觉得寒毛直竖,浑身不适。 “别看了。”郑穆把门帘捂了个严实,转过脸来看她,“征战向来无情,之前不让你来你偏要跟着。” 舒仪眸光微闪,闭上眼休憩。可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气味,无不向人昭示着这一场大战后的惨烈。 大军重新进发,军中无人喧哗,只有脚步声踩在地上的声音。舒仪若有所思,睁开眼道,“掌军主帅是谁?” 郑穆瞥她一眼道:“你怎么突然对行军打仗感兴趣了?” 舒仪道:“都说袁州无良将,我看这主帅就很本事。” “哦?”郑穆露出一抹兴味,“如何看出来的?” “袁州地处富丽,民风安逸,往年除了有些水旱虫灾,少有遭兵患之灾。袁州军的士兵没上过战场见过真血,就算兵器再如何精良,都少了一股精悍之气。但是由眼下这位主帅统兵,行军不乱,前后有序。显然很不一般。” 郑穆自幼习武,精研兵法,对此并不惊奇,见舒仪分析头头是道,笑道:“你倒是机灵,谁也没逃过你的眼皮子。” 舒仪问道:“那到底是谁?袁州有这样的良将,为何之前完全声名不显?” 郑穆简略道:“那是新投德王的,叫杜言淮。” 舒仪把脑子能想的都转了一圈,都没能想起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信息。心道,真是奇了,这样的人竟如同石头里蹦出来的,完全没有之前一丝一毫的消息。 还欲再问,她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厮杀声,相隔应该还有些距离,但是声音太响,遥遥传来,真像是耳边发生的。 郑穆脸色凝重,显然也同样听见了。 不一会儿行军速度慢了下来。杜言淮请德王安阳郡王及各部统领等人一同议事。 京城仅有两里之隔,玄武旗猛烈的攻势都落在众人眼中。 “真是悍勇之军。” 杜言淮眯起眼,凝视远方两军交战正酣,心中生出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前几日在战报上,他已知道萧铭的死讯。今日再看禁卫军的守势,他立刻就猜出,石闵也不在了,不知是临阵换将,还是…… 杜言淮捏紧手中马鞭,脑中忽然闪过一种宿命感,从军之人,终是要把这条命还到沙场上。 郑泰看着城墙上的攻防战,胸膛发热,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玄武旗攻了几日了?竟还没有拿下京城。真是老天……”助我两个字被他咽了回去,可脸上喜色却毋庸置疑。 —————— 战场交战的两方也发现了袁州的动向,明王郑祐喉咙发干,甚至有些疼,他心里清楚,没有赶在袁州军到来之前拿下京城,这场战役他已经输了一半。 原以为,以玄武旗的骁勇,再收拢了云州残军,对上朱雀旗也稳有胜算。但是万没想到,朱雀旗如此难缠,几乎耗尽他一半兵力,接下来面对石闵守城一战,更是堪称可怖,折损两员大将,都没能破开这道铜墙铁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莫非真是老天有意成全别人? 郑祐脑中闪过这么一个荒谬想法。 城墙上忽然有士兵大声呼喊。郑祐定神看去,原来是一小股玄武旗士兵攀上了墙头,并牢牢占据住一断,随后不断有士兵从这个缺口爬上去。 这么关键的时候,京城的防御居然破了。 郑祐精神为之一震,刚才那些个“成事在天”的想法瞬间扔到九霄云外。他持剑一扬,高声道:“夺城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一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墙头上乱作一团,被玄武旗夺下一个突破口以后,源源不断的叛军攻了上来。侍卫们不顾郑衍反对,护送着他离开城头。 “陛下,叛军势大,先避开一阵,朝中众臣都是心向您,叛军定是难以长久。且先保存龙体,京城我们一定能夺回来的。” 玄武旗很快扩大战果,墙头上很快发展成了五五之势。还有几十个玄武旗士兵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城门而去。守城到了这一地步,基本已经可以宣告失败。 郑衍扫视周围,处处都是修罗场,禁军,玄武旗在每一个角落厮杀,飞箭乱窜,时不时有人倒地毙命。 京城,失了京城的君王能去哪里? 郑衍有些失神,耳边听见轰隆一声。 城门被打开了。 “混蛋,”禁卫副统领脸色沉地像一块黑铁,忍不住大骂,“狗娘养的,是谁从里面打开的城门?” 立刻有士兵回答:“是……是刘武,他……他好像和沈阀有些关系。” 郑衍闻言心中一片冰凉,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住了。 沈阀! 自他登基后,就对门阀防备甚深,这一次守城更为慎重,事先就筛选过一轮,几个门阀嫡系直系全调离关键位置。防的就是这些人突然的倒戈。 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 郑衍感到一阵挫败。 不是对郑祐,也不是郑泰……而是面对门阀这种庞然大物,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找到可趁之机,更进一步,他们甚至想左右皇位。 城门已破,大量玄武军涌入城内,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般。禁宫侍卫们大惊失色。帮忙护着郑衍上车驾,朝着皇城中心飞奔。 “陛下”禁卫副统领道,“东门还在禁卫手中,陛下马上从东门离开吧。太后交给臣去接。” “回宫吧。” “陛下。”侍卫哀呼。 郑衍道:“离开京城朕也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宫中,朕的皇兄不是说清君嘛,又没有说是反朕,让他们来。朕倒要看看,两王带兵入京,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侍卫见他神色出奇的平静,没有半点说气话的样子,万般无奈,改驾车马转向皇宫。 不仅宫门口发生剧烈争斗,马车在京城的大街上飞奔时,郑衍发现好几处宅院里都有喊杀声,其中一座府邸他很熟悉,那就是刘阀。 城门刚破,城内就开始动手,不是别家,而是刘阀。郑衍苦笑,原来朝廷中早有门阀已经背弃他,转而投向了其他藩王,所以城门一破,他们就无所顾忌。 在禁卫军的护卫下,领着仅剩的兵马回到宫中。郑衍来到太极殿,内侍宫女看见他,全然不见往常的样子,还有宫人手里拿了包袱四处逃窜,一副末日惶惶不安的模样。 侍卫见了抽出剑想杀人。被郑衍拦下,“让他们逃命去吧。” 宫人闻言一哄而散。 御前太监来到郑衍面前,为他卸下佩剑,郑衍好奇地看他,“你怎么不逃?” 太监道:“陛下还在,小人能去何处。” 郑衍凉凉地一笑,“别人都谈忠义,你倒说的轻描淡写。” 刘太后和萧瑜儿一直没有离开太极殿,听到动静后相携走出,看到郑衍站立台阶上,暮色沉沉,在他身后投下一片暗影。刘太后忍不住又垂泪,几乎泣不成声,萧瑜儿扶着她,轻拍她的背脊,眼中也含着泪水,却忍着没有出声。 “行了,别哭了,到了现在还有什么放不开的。”郑衍脱下金甲,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转身对禁军侍卫道,“朕登基才一年,就弄得天下大乱,京城多少年没有遭过兵患了?说起来都是朕的错。” 禁卫们齐齐下跪,副统领道:“陛下,叛军之罪,与陛下无关。” 郑衍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他坐在御座上,目光穿过殿门投向远方,浓荫的树木挡住了宫墙,也遮挡了视线,可是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告诉着郑衍—— 噩梦还没有结束。 城门被打开,玄武旗士兵争先恐后冲入城门。 天色渐晚,日月无光。 袁州方面大惊,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想不到,连续几日都没被攻破的城门,就在袁州大军刚抵达京城脚下就突然打开了。 德王郑泰吃惊之后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对杜言淮道:“此时发兵正是良机。” 杜言淮看着城墙上燃起火把,亮堂的像是两点星光。通向城内的那道大门却犹如地狱之门,叫人不寒而栗,无数鲜血飞溅而上,每一处都有士兵在厮杀,寸土必争。 “再等等。”杜言淮道,“殿下如果不想授人口舌,就耐心等待片刻。” 他双手撑着一把三尺来长的大剑上,手背青筋暴起,显然内心和表面的平静并不相同。 郑泰微怔,仔细一想,又觉得杜言淮这个主意稳妥极了。 让明王郑祐去充当罪人——弑君,逼宫。 等上片刻,郑祐就会背上这些罪名。 为了这个天下之巅的宝座,他二十多年都等下来了,何必在乎再等上片刻。 郑泰望着巍峨的城墙,心头火热,心扑通扑通地急跳着,仿佛一伸手,什么都可以掌握。这种欢愉,远胜美酒美人,甚至就连男女欢愉最巅峰的那一刻都不能比拟—— 是天下间最高权位的滋味。 郑穆和舒仪站在不远处。 城墙上还有箭矢不停落下,大部分玄武旗士兵已经杀入城门,代价是一路禁卫军的尸体。 舒仪蓦然想到那个夜晚,带着两名侍卫拜访舒家的郑衍,身着黑貂皮斗篷,容貌俊秀,带着少年独有的爽朗笑容,登基之后也没有改变的澄澈目光。 而他的两个兄长,觊觎皇位,迫不及待带着大军兵临城下。 舒仪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默然无语。 “历来皇权皆染血,”郑穆的声音在暮霭烟尘中显得有些空远,“谁也不能例外。” 舒仪张了张嘴,喉咙干的难受,“陛下会怎么样?” “废太子是什么下场?”郑穆没有回答,反问一句。 舒仪脸色微变,想到那样一个少年居然就要面临这样的下场,心头仿佛有什么翻滚不休,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郑穆眼角瞥到她的面色和唇色微微发白,似乎有些不适。他眉梢一抬,瞬间就明白她心头所想。郑穆记起的更多,郑衍还未登基时带着舒仪到郡王府,求自己在宗亲皇室面前说情,他想娶的皇后正是舒仪。 眼下舒仪还在为郑衍担忧。 郑穆胸中有些微的憋闷,沉默许久,他忽然拉过舒仪的手,道:“现在兵荒马乱,等大军入城,我让人护着你去郡王府,过几日就能平静了。” 舒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零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玄武旗大半已经冲入京城。 杜言淮眼中掠过精芒,拔剑而起,高声道:“到时候了。” 众将领都提起精神。 “玄武旗是天下精锐不假,但是已经杀了一整天,又刚进京城,正是最疲惫松懈的时候,我军可以尾随予以痛击。”杜言淮挺直胸膛,用内力说出这句话,在辽阔的空间传出。白虎旗士兵听了都一阵兴奋,喊着呼应,“我军必胜,我军必胜。” 郑泰见状极为满意的点头。大军出动之时,他对杜言淮私下说了一句话。 “大军入城时,让士兵高喊,明王弑君。” 杜言淮神色平静,上马之时,回头朝德王方向望去时目光复杂。 郑穆带着亲卫,落后杜言淮半匹马的距离,提缰策马前行。 入城门时,杜言淮转过脸来道:“郡王好骑术。” 郑穆抱拳道:“城内局势混乱,还有门阀卫士,将军千万小心。” 杜言淮知道他是提醒,有些门阀不可以轻易得罪的事,他笑道,“郡王放心,除了刘阀,其他我一概不动,不会让德王殿下难做。” 刘阀是杀死废太子的主谋,他绝不会放过,这也是德王答应他的条件。 德王领兵杀到皇宫门前,衣甲上下都浸透着鲜血,一路被他亲手斩杀的禁军侍卫就已经数不清了。郑祐身形高大,武功高强,走到哪里都要掀起腥风血雨,这个人如同嗜血的罗刹,就连玄武旗的士兵看着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 宫门大开,郑祐舔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居然也是一口腥味。 他啐了一口,提步就要往里走。 身后忽然有斥候来报,“袁州大军入城了,到处都在喊……” 郑祐皱眉,“喊什么?” 斥候支支吾吾不敢说。 郑祐心生不祥,双眉竖起,怒容尽显,“说!” “明王弑君。” 郑祐闻言果然大怒,一剑敲击在地面,发出金戈巨响,“好一个德王,竟敢设计害我。”他此刻最想让郑衍让出皇位。可是弑君的罪名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背。矩州出兵的时候打的旗号是“清君侧”,如果郑衍死在他手里,就真成了“造反”了。 有些事,可以做不可以认。 郑祐原本计划的一环,夺取皇宫软禁郑衍,逼他写下退位诏书。回头再来和郑泰慢慢周旋。但是袁州军来的太是时机,郑祐几乎没有时间去实现这些计划。尤其是,先前探子就回报过,德王郑泰手中确实有一份先帝遗诏。 先帝遗诏和郑衍的诏书,到底哪个对皇位归属更有说服力,世人都清楚。 郑祐陷入两难之中。 他需要时间,德王郑泰就是不给他时间。 斥候打断他的思路道:“殿下,袁州军从后面追上来,正在和我军厮杀。” 郑祐大惊,举目四望,果然听见杀喊声和隐约的高喊“明王弑君”。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在一起,想到郑泰如此阴毒的法子,满腔的怒火似乎都要喷薄而出。 “殿下,”亲卫劝道,“应尽早决断啊。” 郑祐杀戮了一天,周身已有些乏力,脑中浑噩,仿佛只有无穷的怒火无处发泄。士兵被他狰狞的面色吓得不敢吭声。 这时有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赶上来,奔到宫门前停下,对明王作揖道:“殿下。” 郑祐对他有印象,是王府幕僚之一,叫胡岚。这次出军他文武两面都带了不少人,胡岚在幕僚队伍中还不算突出。 大概是知道他现在怒不可遏,胡岚不等他发问,开门见山道:“殿下陷入两难之境,小人特来为殿下解困。” “哦?”郑祐以目示疑。 胡岚道:“此言我只能和殿下一人说。” 郑祐挥挥手,亲卫们全退出三丈距离。 胡岚来到郑祐身旁,压低声音道:“殿下,当务之急,不如一把火烧了皇宫,然后像袁州军那般,到处宣扬德王弑君。彻底把这盆水给搅混了。” “胡闹!”郑祐一声爆喝,拿看疯子的目光看着胡岚。 “殿下,您且精心想一想。现在入宫有什么好处。”胡岚一点不怕他的怒气,心平气和地劝道,“新帝已经是困兽,殿下现在进宫,还要面对禁卫军的纠缠。我军疲乏,袁州军以逸待劳,过不了多久就会占据上风。先不说您是否能从新帝手里拿到诏书,就算拿到了也为时晚矣,袁州军掌握大势,把您和新帝都堵在皇宫,到时候杀了先帝,再诬陷给您,不就坐实了今夜的罪名。” 郑祐闻言先是愕然,随即渐渐沉默。 胡岚见他已然听见自己说的话,声音又压得更低,“殿下一把火烧了皇宫,还有其他好处,一则,现在就可以领兵回头收拾袁州军。凭什么我军拼死拼活,他们就来捡现成的便宜。二则,火可以是您放的,也可以是德王放的,还可以是新帝自己放的。到时候成了一笔糊涂账,自然是凭兵力说话了。” 郑祐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了望皇宫,口舌干燥,“这……这……” 他仿佛口舌都不伶俐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是我的兄弟。” 胡岚愣了一下,心想,这个他,指的是新帝吧。他心中冷笑,逼到这个地步,朱雀旗覆灭,京城也攻破了,才想起他是兄弟。 他脸上也做出哀伤的表情,“殿下放不下手足之情,令人动容。可是殿下想想,历来废帝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就是废太子,不也是死在流放的路上。殿下,矩州上下可都指望着殿下。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将尚且牺牲如此之大,何况是帝位。” 这恐怕是郑祐听到过最胆大的谏言,他沉默不语,手掌在剑柄上不停摩挲,心里犹疑不定。 “殿下,当断则断,万不可做妇人之仁啊。” 远处袁州军的号角声尖锐地响动,郑祐忽然握紧剑,再次抬起头,看了一眼壮丽华美的皇宫,瞳眸深处流露出挣扎、欲望、遗憾……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伤痛。 “今日之事只进你我二人之耳,决不可外传。”郑祐面无表情地说道。 胡岚低头应诺。 郑祐召来心腹亲卫,布置纵火焚烧皇宫的事。等命令彻底下达,他没有错过亲卫眼中的错愕和不可置信,幸好这些都是他最心腹之人,忠诚毋庸置疑。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今夜京城注定不眠。各处都点了火把,照的处处敞亮,犹如群星堕落。 亲卫有几人偷偷溜走去寻找火油柴火等事物。 郑祐狠狠揉了一下脸,血腥的味道窜进鼻子,他捂住脸,感受自己胸膛内剧烈的跳动。 士兵们惊讶的看着他们勇武无敌,从不在人前示弱的明王殿下,双手捂脸,仿佛一只受困的野兽般,露出脆弱和寂寥。他们不懂他的心思,却从他少见的姿态里读出那些异常的感伤。 郑祐放下手,脸上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波澜不兴,仿佛老僧般平静。可心中的冲击从未停止。 亲卫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宫墙下就已经有火光窜起。郑祐抬了抬手,这个动作是如此无力和无能。他感觉一生从未有过如此艰难的一日…… 火苗舔舐着宫墙,郑祐心中某一处重要的东西仿佛被硬生生挖去了。 他早已决定为了皇位,放弃一切,手足就是其中最无用的一样。 真正到了诀别的这一刻…… 为何心中是如此剧痛。 此刻他所能想起的,居然是郑衍年仅六岁的模样,在宫门口拦住他,纠缠不清一定要跟着他去游猎,为此耍赖撒泼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口里一个劲呼着“大哥,带我一同去长长见识”。行猎时他看顾不周,郑衍从马上堕下,胳膊擦伤一块,当时的刘贵妃已有独宠后宫之势,到先帝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先帝让他闭门思过一个月。是郑衍第一个来府里看他,一进门就嚷道,“大哥,我的伤快好了,我刚去和父皇求情,你可以出府玩啦。” 他当时还纳闷,阴狠无情的刘贵妃,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兄弟之中,最能让他感受到手足之情的——四弟。 郑祐看着宫墙内重重殿宇和檐角,心头仿佛受了重击。 四弟, 到底是什么时候,兄弟之间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殿下。”亲卫见他怔了许久,看着宫门的样子像入了魔障,出声提醒。 郑祐回过神来,眼角竟有些湿润,他凝视远方,没有让下属看出异状,转过身,令亲卫和士兵集结,提起配剑,不知为何,手中的剑仿佛沉重了许多,他定了定神,将心中所有的感觉都压住。采用胡岚建议,下达命令。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给他建议的胡岚,在亲卫去点火燃宫的时候,早就顺着宫墙偷偷溜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骑着马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进入城门,路上只有士兵来回奔走厮杀,血腥之气萦绕不去,领头的士兵举着火把,路旁不时就能看见死尸,或有断腿断手的伤兵,哀嚎不断,如夜枭般骇人。 正值夏日,晚风习习,却让舒仪感到从心底渗出的寒冷。 幸好护送舒仪的队伍看起来兵强马壮,并没有遇上袭击。一路走至皇宫城墙边上,侍卫正要绕路,舒仪却瞧见一抹亮光从墙内透出,浓烈的焦味从中窜出来,盖过血腥。 舒仪惊疑不定,仔细一看,宫中火光点点,布满各处,分明是有人纵火,忽然有狂风大作,火光得到生机,窜得更高,瞬间照亮周围一片。 热气滚滚从宫墙内透出。士兵们骇然,牵马就要转头。 舒仪眼尖,看道一个人影从宫门内跑出,手上还举着火把。 “把人拿下。”她喝令。 士兵们围上前,谁知那人武功高强,险些让他闯逃出去。 舒仪抬手一击,黑丝镯疾如暗夜中一道黑色闪电飞出,当场将人击倒。众士兵吓了一跳,捉住人后立刻审问纵火一事。谁知那人悍勇,趁机夺了袁州士兵的长枪,以枪头对准自己,当场自裁。他动作太过迅猛,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倒在血泊里。 舒仪深深蹙起眉。 士兵对尸体查看一番回禀道,“应该是玄武旗士兵,可能还是明王亲兵。” “不会弄错?” “确凿无疑。” 舒仪思索明王纵火焚宫的意图,他已先袁州军一步进入京城,按理应该去宫中逼郑衍下诏才对,怎么会突然命人放火呢?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舒仪惊骇莫名,仰头朝宫内望去,果然处处火光,火燎焦熏的味道飘来,令人胸闷难受。 “姑娘,我们快走吧。”士兵上前牵马道。 舒仪神色凝重无比,环顾四周,心砰砰乱跳,那个猜想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她只觉得从背脊窜出一丝寒意,浑身发冷。 身体比头脑更快一步做出选择,她飞身而起,轻功妙曼,落足在一处尚未起火的宫墙上。 士兵们大急,一个个在唤“姑娘”。舒仪道,“你们先去复命,我随后就来。” 她飞快在宫墙上穿梭,身形飘忽,如一只飞燕,落足的地方都是尚未起火的墙头。 目光所及的地方,早已不是一座座富丽的宫殿,而是人间炼狱。 宦官宫女四处乱窜,有的身上还燃着火苗,发出凄厉的呼喊。可无人能顾得上,还有人趁乱行凶,一路所见,逃窜搏斗,杀人夺金在宫廷的各个角落里发生着。有些人甚至忘记了身处险境,只顾眼前利益。也有人想到要救火的,所起的作用微不可见,于大火完全无用。 火光缭绕,热气腾腾,扑面已有炙热的痛感。 舒仪却觉得身体里冷意不绝,一面四处张望,一面深入宫殿群。她理智上不懂自己在做着徒劳的事,可是身体里仿佛有本能在呐喊。 曾有过设想,那个年轻的帝王可能会被软禁,也可能流放远方。 可万万没有想到,明王居然要活活将他烧死。 舒仪心头有怒浪翻滚,路过好几处宫殿都没有找到人,她几乎要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怒和伤感,身体微微发颤。 “郑衍——” 舒仪左顾右望,几乎绝望地大喊。 没有人回应,不远处的宫殿火光冲天,发出哔啵哔啵的响声,燃火的大梁倾斜落地,发出的轰鸣盖犹如天地间的悲鸣。 舒仪茫然四顾,能够站立的地方逐渐变少,她不得不做后退的打算。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喊叫和呻吟从左边偏僻的殿宇传出。舒仪转过脸,犹豫了片刻,纵身而起,落到还算安全一角。 宫殿的台阶上发生的一幕,让她忘记了言语。 大殿亮如白昼,映照出其中几道身影,郑衍独然伫立台阶,一身明黄的衣衫在火光映照下如笼微光,衣角染得殷红,手上提着一把剑,剑刃上往下垂落着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台阶形成蜿蜒一道长痕。 舒仪知道剑上的血来自哪里,刚才她所见到的,正是郑衍一剑刺死了刘太后。 还有一个少女跪倒在刘太后的身旁,抬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在诉说什么。 舒仪听不到,她口舌生燥,好半晌才嘶哑着声音喊道:“郑衍。” 殿前两人果然闻声转过脸来。 郑衍面色木然,眸中深处却是深入脊髓的绝望和疯狂。 舒仪对上他的眼,失去了言语。 萧瑜儿泪流满面,哭泣道:“终于有人能救出陛下,陛下快走吧。” 郑衍迟钝地侧过脸,看见白衣少女一面捂着唇剧烈咳嗽,一边捋了捋头发,低头还为刘太后整理衣裙。淡然处之的姿态,犹如身处不是大火之中,而是在某一处华美的宫殿。 舒仪又喊了一声,却像是极远的地方传来。郑衍一动不动。 萧瑜儿抬起头。 郑衍举起长剑,剑刃搭在她的肩膀上,血迹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衫。 萧瑜儿唇畔含笑,咳了两声道,“妾知道陛下不忍我与太后受苦。陛下宽厚,日后千万莫要为此郁结于心。妾与太后心甘情愿。” 郑衍凝视着她,神态专注无比,甚至有些温柔,“朕……终是负了你。” 萧瑜儿拼命摇头,可她已经说不出话,孱弱的身体受不住空中浓烈的烟气,咳嗽个不停,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她抬起眼,露出哀求的神色,“陛下……” 郑衍眼角慢慢垂落一滴泪水,手腕一动,剑刃刺进萧瑜儿的心脏。 他前倾搂住她瘫软的身体,细致温柔地在她耳边呓语: “下一世,别再受苦。” 她始终望着他,含笑闭眼。 郑衍终于撑不住,颓然跌坐在台阶上咳嗽不止。他把剑扔到一旁,双手颤抖不停,片刻,忽然又苦笑出声,渐渐,全然变成了哭泣。 火苗已经窜上台阶,他恍然惊醒一般抬起头,往舒仪的方向看去。 舒仪心急如焚,高声喊着他的名字,招手让他离开。 郑衍剧烈咳了两声,望着四周火浪翻滚,露出的神色全是解脱。 “回去吧。”郑衍对她说了一声,也不管这声音是否传出,他拍了拍身上的龙袍,长身而起,回过神,缓步走进火海中的大殿。 舒仪震惊,随即而来是心中剧痛。 才发现后台系统里还有个打赏 万分感谢大家的厚爱 言情故事里大篇幅写军旅征战,我也是抱着一颗扑死作死的心,还有人能喜欢,真的很感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大火如荼,照得整个皇宫亮如白昼,巨浪般的热气一股又一股扑面袭来。郑衍的背影被卷入火中,转眼就被吞噬。 这一瞬舒仪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就要跃起跳入殿中救人。一根巨大的梁柱倾塌,落在殿前,发出的巨响犹如一道恐怖的惊雷。带着火星的木屑乱窜,擦着她的脸颊而过,惊醒了她的神志。 大风助长了火势,遮天蔽日,炽浪滚滚。舒仪几乎已经深陷火海之中,黑烟遮蔽了整片上空,眼前犹如阿鼻地狱。 舒仪抽身而退,即使她轻功卓绝,一路也极为惊险,几乎已经没有安全的落脚之处,城墙崩坏,梁宇坍塌,浓烟火星充斥在空气中,她捂住口鼻,辨别方向跃出城墙,蹲在角落里激烈地咳嗽。 几个卫士在墙外等了她许久,急的已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她后赶紧围了上来,递上干净的水袋。 舒仪灌了两大口水,才把胸口那股几乎要压迫得窒息的灼热压了下去。她深深喘息,眼睛干胀发涩。 大半个京城映在火光中,浓烟如盖,遮云蔽月。 郑衍和皇城,都已埋葬在火海。 任何语言都难以描述她此刻心中的愤怒和悲伤。当初太子夺宫,被逼夜探舒宅的郑衍,仿佛还在她的眼前。她回应了他的求助,顺水推舟将他推向了帝位。一个对舒家抱有善意的帝王,正符合她的要求。他正直坦诚,品行端正,是一个极好的朋友,唯独这样的性情不适合做一个帝王。 舒仪扪心自问,明知他不具备帝王心术,内有刘阀擅权自重,外有诸王觊觎大位,却仍是顺势推他上位。他的死,除了是明王罔顾手足亲情残暴无道之外,是不是间接由她造成? 是她的错吗? 舒仪胸口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猛然俯下身体呕吐。 “姑娘,我们该走了,明王和德王的大军都急着来救火。”卫士提醒她。 舒仪抹了抹唇,袖口被火星燎了两个洞口,她方才察觉,手指轻轻抚过衣料,缓慢直起身体,回到马旁。 马匹受到火浪影响,十分躁动,不停摇摆头部挪动四蹄,舒仪一手按辔,正要上马。 卫士突然警惕道,“是矩州军。” 眼看皇城已陷入火海包围,矩州和袁州方面不敢继续厮杀,转而一致想方设法灭火。舒仪等人在皇城墙角下,一队灰衣的矩州军急马驰来。当前一人身着银甲,肩宽体长,双目如电,自有一股摄人的气势,正是明王郑祐,他快马急鞭赶来,见到火势面色苍白,高喊,“传令下去,全军救火,不得耽误。” 停马之后,他第一个翻身下马,抢过士兵手中一桶凉水,往燃火的墙头泼去,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双目中竟已含了泪水,“四弟、陛下……何苦……” 亲卫们纷纷相劝,“焚宫之事或有隐情,但论根源是刘阀之祸,罪不在殿下,殿下万不可自伤,当务之急是救火。” 舒仪在暗处冷眼旁观,微微眯起眼,神色冰冷,命卫士,“拿箭来。” 卫士吓出一身冷汗,看着不远处忙着救火的明王,想到刚才纵火身亡的士兵正是他的亲卫,不禁一阵齿寒,取了箭来。 舒仪搭弓上弦,箭指郑祐。 “姑娘。”卫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三思……” 话音未落,舒仪手中铮的一声响,箭已脱弦射出。 郑祐久历沙场,感觉敏锐。几乎就在箭矢射出的一刹,他就心生警觉,身体就势往下一沉,征伐一整日,他身体敏捷不如往日,避开要害部位,手臂被扎个正着。 箭上含了暗劲,入肉及骨,明王咬紧牙关,闷哼一声。亲卫们吓了一跳,迅速围成一圈,喝道,“有刺客。” 顿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走。”舒仪一箭射出,见到郑祐本能般的躲避动作,不吃惊也不失望,喟叹一声,放下弓箭后立刻带人撤走。 她心中的愤怒和痛苦,借着这一箭得到了宣泄。明王没有死,让理智回笼的她如释重负,郑衍,我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这样——她不能为了一己泄愤,让局势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亲卫见到皇城角落里几匹快马离去,回禀明王,“是袁州,要不要追?” 郑祐拿刀砍去箭身,就地简单做了一番包扎,沙场受伤有如家常便饭,他动作纯熟,面色铁青,隐隐还有些泛白,皱眉凝神看着舒仪等人离开的身影,等了片刻没有后续袭击,他紧锁眉宇,思索刺杀动作的背后含义。 “郑泰此人向来喜欢背后搞些鬼魅伎俩,这伤我先记着,日后自会同他清算。”郑祐寒声道。 —————— 原本在京城各街巷和矩州军厮杀的袁州军渐渐已经占据上风,但皇城火势越来越大,不少百姓不顾外面兵荒马乱,打开家门张望。大风一起,火势见长,德王郑泰不得不下令先行救火,再置之不理,整个京城都会被卷入火海化为灰烬。 举目眺望皇城内的殿宇楼台渐渐都被火光掩埋,郑泰身形一动不动。 “王叔,”郑泰神色木然,眉宇间有一丝沉重,“郑祐太狠了。父皇、母妃、还有我们兄弟几个长大的地方,全都烧没了……” 郑穆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皇城的方向,火光缭绕,把他深沉如墨的眼眸照的隐隐发亮。 “殿下可是在担心云太妃娘娘,”他平静说道,“刚发现起火就已经派人去救了,殿下且耐性等消息。” 郑泰一手紧紧扶着围栏,手背上青筋暴起,情绪极为隐忍。 直到士兵来报,已从皇城中顺利救出太妃云氏和兴庆太后,郑泰眉宇顿时为之舒展,搓了搓手掌道,“老天有眼,焚宫弑君的罪名,总不能再让郑祐逃过了。” 郑穆道:“这一次还是兴庆太后出面最为妥当。” “当年王叔劝本王亲近兴庆太后,真是一招妙棋。”郑泰道,“本王若是登基为皇,王叔功不可没。” 郑穆淡淡笑了笑道,“是陛下雄才大略,韬光隐晦,即使没有臣也能成就大业,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郑泰听他已改口称自己为“陛下”,刚刚观望大火所来带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一股隐秘的喜悦从心底窜起。大事未成,只欠一步。他收拾心情,神色一敛,立刻去迎接太后太妃二人。 郑穆并未随行,等郑泰等人离开,他召来亲卫问:“人到了?” 亲卫禀道:“已等候多时。” 片刻之后,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来到近前,抱拳屈身行礼,“郡王。” 郑穆道:“明王真的被你劝动?” 文士抬起头,长相普通,如果明王在此定会大吃一惊,此人正是不久前劝说他放火焚宫的谋士胡岚。此刻他举止规矩,眼神中都透着敬畏,恭敬道:“只有内心有贪念的人才会经不住诱惑和鼓动,明王在城外被阻拦太久,进城后又吃了袁州军的苦头,他急于求成,已经没有退路可走,要劝说他并不难。” “明王身边谋士不少,以往你也不受重用,这次还是你时机抓得准,口才又了得,让明王犯下弥天大错。” 胡岚谦逊道:“都是按郡王的吩咐。” 郑穆道:“等会儿到了兴庆太后和云太妃面前,你知道该怎么说。” “小人知道。” 京城中两军齐齐救火,皇宫火势得到了控制,浓烟渐少,露出如墨的夜色。郑穆站在风中,闻到随风而来的火燎味,神态平静,眸色深沉。 没一会儿,阁楼外又有士兵来通报,亲卫很快来到郑穆身边,道:“杜言淮带人去了刘府。” 胡岚听见了,垂着头不语。 郑穆沉默半晌,道:“也该是时候让他知道真相。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 听到“计划”两个字,胡岚心中微颤,他就是按计划行事的一员,在今天真正实施计划之前已经在明王府埋伏了四年。他禁不住遐想,另一个计划,是不是如同他一样,是一个长远的、谋划已久的,只等着关键的时机,可能是一个动作,也可能只是一句话,在天下大势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不知道在这个计划中,他是不是唯一接到命令的,或者是,他也仅仅只是计划中的一员,没有他,还会有其他人会来完成。 想到这里胡岚仿佛被寒风吹醒,身体瑟缩了一下,暗道自己想的太多。当他抬起头,看着郑穆的背影,却又忍不住想到一个可能,明王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一时意动,是一个精心的圈套——那么下一个计划,又是针对谁的另一个圈套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德王暂时停兵全力救火的命令传来,杜言淮很快就将士兵收拢,大部分交由副将带领,组织在宫墙外救火。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刘阀,早在进城之前他就安排了人手严防紧守盯准刘阀。 天下门阀都有蓄养私兵的情况,据说几个地方门阀卫士上千不在少数。刘阀在京城——天子脚下,当然不能明面上养数量庞大的卫士,满打满算约有两百多卫士和护院家丁。明王进城那一会儿,刘阀已经被看守起来,等到袁州军入城,矩州军离去,换成袁州军看守。 杜言淮来到刘府门前,这里如往常一般灯火通明,唯一的不同,以前来往都是宾客,今天换成了袁州士兵。抬头看了一眼刘府的匾额,杜言淮面无表情。 刘阀家主刘览被人抓住压在花厅,其余子弟与内眷都被看守在院子里,杜言淮带着士兵进入内院,一群人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有人昂着脖子高喊,“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哪家的府邸敢这样闯进来,快去把你们统领叫来。” 几个年轻公子气焰尤其嚣张,见到杜言淮进来就要冲上来,被士兵们拦住。 杜言淮目不斜视穿过园子,来到花厅。 居中捆着一个年过五十,面色清癯的老者,可笑的是,他身上居然披着一身女裙,显得不伦不类,极为可笑。他虽极力做出威严的样子,可眼神畏缩,露出色厉内荏。 士兵禀报杜言淮,刘览见势不好,曾想乔装逃出刘府,被府外看守捉了个正着。 听见脚步声,刘览扭过头,等看清杜言淮的样子,他陡然睁大眼,仿佛见鬼一般,“你、你……杜岩?” 曾经的太子卫率,刘览岂会认不出,“你不是已经死了?”他吓得唇齿不清。 “遂了你们的心意,我早就应该已经死在流放路上。”杜言淮冷笑一声,大马金刀坐上太师椅,居高临下看着刘览。 在京中叱咤风云二十多年,讲究风雅的刘老,居然成了眼前这幅样子,杜言淮哂笑,“为了逃命,刘老连一把美须都刮了,真是舍得。” 刘览曾以一尺美须为豪,眼下面对杜岩,又羞又恼又怒道,“德王居心叵测,居然用一个废太子的罪臣,江山将亡,老天将亡啊……” 杜言淮长剑在地上狠狠一顿,厉声呵斥道,“住口!若不是你刘阀专欲擅权,扰乱政事,怎会为京城引来兵祸。” “那是明王、德王有不轨之心,觊觎皇位。” “是刘阀篡改圣旨,谋夺帝位。” 刘览梗着脖子嚷道,“不过都是明王德王起兵作乱的借口而已,圣上还顾念手足之情,这两个畜生却是残暴无道,枉顾人伦……”说到这里,刘览声音里有了一丝哽咽,“圣上、圣上……”若不是听到皇宫起火的消息,刘览还不一定能下定决心逃跑。正是知道郑衍性命不保,他才意识到刘阀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想到在被困在大火中的郑衍和刘太后,刘览面带哀色,身体佝偻。 杜言淮却是神色冰冷,无动于衷,“圣上有今日,也是被刘阀所累。” 刘览目中含泪,“胡说,圣上心性禀直,待人宽厚,岂是郑祐郑泰那两个畜生可比……” 杜言淮打断他道:“太子也有仁者之风,待人同样宽厚,你们不也同样下手加害。一饮一啄,不过是因果报应而已。” 厅内寂静,无人出声。 刘览惊怵道:“废太子流放途中被匪盗截杀,与刘家与圣上何干,说什么报应,荒谬!” 杜言淮大怒:“死到临头了还要隐瞒,谈什么匪盗,天下哪有敢截杀天子血脉的匪盗,分明是你刘家的死士。” 听到“死到临头”,刘览大受刺激,整个人在地上弹起,大声嘶吼道:“当时太子已废,圣上初立,怎么会挑那种时机赶尽杀绝落人口实,日后什么时候找不到机会,我刘家的确派了人追踪,却从未想过要赶尽杀绝。” 杜言淮牢牢盯着他。刘览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却丝毫不躲闪。 “刘览,你与刘妃向来视太子为阻碍,赶尽杀绝有什么稀奇。” “废太子夺宫逼位失败,难道还有起复的一日?刘阀再傻也不会干这种画蛇添足的事。” 杜言淮一直在仔细观察他的神态,到了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刘览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双手紧紧握住剑柄,神色间露出烦躁,更有一丝惘然。当初太子郑信被杀,他赶救不及,本应该流落草莽之中,但怀揣一腔愤怒和仇恨接受德王郑泰的招揽。这一年多来,都在袁州秘密练兵,为的就是有一个机会问刘阀为死去的郑信讨回公道。 可是现在,刘阀可能并不是凶手——杜言淮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眼下却变得有些茫然。 刘览却已经刚才的谈话中了解到杜岩的意图,他讥笑道:“杜岩啊杜岩,狂先帝夸你文武俱全,仁义无双。我看你倒是蠢人一个。” 杜言淮冷眼睨他。 “当初京中只有两位皇子,郑信视当今圣上为眼中钉肉中刺,多次暗害……”刘览道,见杜言淮眉头紧皱,意欲打断,他声音拔高道,“在你眼中太子仁厚,还不是因为你忠言纳谏就冷落了你,太子背地里做过的好事还真不少,不然当年也不会做出夺宫逼位的事来。先帝的几个儿子都不简单,一个以武逞强,一个自负德名,废太子的死全天下都认为是刘阀的错,可你用脑想想,杀了太子除了捞个恶名,对圣上对刘阀有什么好处,倒是另两个,得的全是渔翁之利。” “巧言令色。” “可笑你为废太子复仇,却被真正的仇家所利用。轮心术手段,你可差得远了。” 这一句话直刺得杜言淮心中一痛。他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刘览。 刘览无所顾忌,放声大笑道:“人人都道我刘阀党同伐异,擅权自重,落到现在这个惨败结果,但是你杜岩敢作敢当重情重义又能如何,可见什么天理报应全是狗屁,愚民的玩意,是非成败,全看手段。” 杜言淮见他笑中带哭,面显癫狂,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命门外士兵塞住他的嘴重新捆上带走。杜言淮走出花厅,院子里刘府人已经被全部押走,恢复了宁静。皇城方向还有火光闪耀,亮彻天空的一角。一阵寒风袭来,杜言淮神色落寞地望着远方,眸色暗沉沉的。 “将军。”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杜言淮猛然转身。 刘府花园的假山石旁站着一个年轻士兵。 杜言淮双眼微睐,看似放松,实际紧握剑柄问他,“你是谁,未听军令就出现在此。” “小人知道杜将军现在心中有一个疑惑,特地为答疑而来。” “谁派你来的?”杜言淮目露犀光盯着他。 “小人是谁派来的,难道比大人心中急欲知道的答案更重要吗?” “连身份都不敢透露的鼠辈之言岂能相信。” 手持长剑的杜言淮威势过人,那小兵也有些惧怕,可依旧不急不缓道,“不能透露身份,无非是身份特殊而已,与将军所想知道的答案完全是两回事,杜将军浸淫官场多年,如果连这点都不能理解,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杜言淮面沉似水,“你想说什么。” “将军想知道的事,”士兵道,“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眼下还不肯承认而已。太子流放途中出事,是谁给将军报的信,安排新的身份,又是谁招揽的将军?” 他每反问一句,杜言淮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从骨子里都透出寒意来,“无凭无据,就凭你空口白牙,如何能信?” “截杀废太子一事行事周密,怎么会留下证据。不过要确认这件事,眼下也能做到。将军身边有一个副将——童奉祖,身负德王殿下的重任。若是将军察觉到废太子的真相,不经通报,就可以……”士兵声音渐轻,手掌一挥,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在沙场征战从不胆怯的杜言淮此时从心底打颤。 士兵继续道:“将军治兵甚严,对那些阴私权谋的鬼魅伎俩并不擅长,可直接用雷霆手段拿下童奉祖一问便知。德王对将军已有走狗烹飞鸟藏的意图,不如趁着眼下京中局势未稳还未翻脸的时候,将军一试便知德王真正的意图。” 杜言淮凝视着他,“派你来的人一定就是德王身边亲近的人。” 士兵脸色丝毫不变,“实话与您说,将军,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真正上面是谁我也不清楚。” “让我和德王翻脸,就是你主人真正的目的。我为什么要让这个连身份都不肯表露的人如愿?” 士兵闻言笑了一声。 杜言淮问:“笑什么?” 士兵道:“我来的时候,就有人嘱咐,说杜将军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最反感阴私手段,不易说服,果真不假。” 杜言淮冷哼。 “将军久经风雨,应早就看透,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是什么计谋,只要能助自己成事,何妨拿来一用。应问问内心,将军最看重的是什么,言尽于此,杜将军自己思量吧。”他说着,身体一躬,在杜言淮的目光中,身形隐至山石后,很快悄然离去。 杜言淮没有出手阻拦,而是孤身站立在庭院中,良久,他叹息一声。 这世上已没有真正能懂他的人。 给他指明道路的人,始终没有报出真面目——杜岩有种感觉,这个人他一定认识。 此刻,把身体隐藏在黑夜中,他叩问自己的内心, 为太子的复仇要继续吗? 值得吗? 终究…… 答案还是只有一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带着卫士离开皇城,并没有去安阳郡王府,而是回了舒家。这一夜京城兵荒马乱,乱象丛生,百姓人家人人自危,士族官宦同样担惊受怕。尤其是几处高门大宅,不管是矩州军还是袁州军都极为重视。舒仪回到舒家,门外还有巡逻来往的士兵。 留在京城舒宅有舒哲舒晏两人,舒仪到家时,守门人战战兢兢把门打开一道缝,看清舒仪的脸后才松了一大口气。舒哲舒晏彻夜未眠,在书房内下棋,园中家丁卫士全体待命,家中气氛十分紧张。 两人听到下人通报赶来,见到舒仪吃了一惊,她衣摆有火星灼洞的痕迹,脸庞有黑烟熏过痕迹,第一眼让人看着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两人一边打量一边问她如何进的城,外面矩州袁州可分出胜负,皇城如何着的火。 舒仪拣了京城最关键情况说,神色落寞,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在丫鬟服侍下重新熟悉换过衣裙来到书房,已经是五更天,天色微亮。京城内的动静已经趋于稳定,不再有厮杀交兵的声音。 舒哲舒晏等的有些心焦。两人虽然住在京城,但是这段时间来并没有接触政治核心,密切来往的也只是些高官门阀家的公子哥,消息十分有限。郑衍登基时人人来舒家巴结的盛况早已不在。舒哲豪爽,舒晏精明,都是门阀中年轻一代杰出人才,奈何郑衍并没有捧舒阀的想法,刘阀行事跋扈嚣张,舒老曾经攒下的局面,舒家年轻一辈无人能承接。舒哲舒晏在京城中过了很长一段安逸游乐的日子,终于明白了一点,舒家已经不再是这个王朝最顶尖的门阀。 舒晏为人心高气傲,认清这一点后十分不甘,竟打着富贵险中求的主意,眼看明王出兵后势头大好,派了人偷偷去联络。明王要求舒阀配合从内打开城门。舒晏顿时傻眼,他要的不过是明王获胜后,舒家第一个站出来为明王正名,摇旗呐喊,从没想过要配合大军攻势。再说京城也不同于其他城池,城内守军,皇城禁军,戒备森严,舒家在军中本就没有根基,哪有打开城门的本事,此事只能无疾而终。但舒晏与明王军队联系的动作还是让郑衍发现了。他念着当初舒家的从龙之功没有发作,京城大战前夕,一队禁军将舒府围住。 舒家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舒哲舒晏只能窝在家中干着急,一面期盼形势尽快明朗,一面又担忧舒家前景渺茫。 舒仪刚坐下,舒哲就问道:“七妹,怎么是袁州军把你送来的?你和德王?” 舒晏目光也转过来。 不怪两人由此联想,当初德王有意对舒仪纳妃。 “我是随安阳郡王来的,”舒仪睨两人一眼,“两位兄长彻夜不睡,是在等消息?” 舒晏皱眉道:“城门都被攻破了,谁还能睡得着。” 舒哲道:“矩州、袁州两军都进来了,小七,你是从外面跟着军队一起进城的,对局势应该看得最准,说到底哪方能胜?” 听两人急欲知道两军对垒的胜负,舒仪不禁想到郑衍被火光吞噬的背景,心头一阵黯然。 舒哲舒晏久等没有答案,面面相觑,“莫非两军实力伯仲,一时难以决出胜负?” 舒仪沉吟半晌,道:“矩州军骁勇善战,但久经恶战,袁州军实力欠缺,但胜在以逸待劳。” 舒晏道:“相持不下,可还有我们插手的机会?” 舒阀身为王佐之家,祖祖辈辈都致力于参与到皇权斗争中,听到舒晏有这类想法,舒仪一点也不意外,她唇角微翘,无声地笑了一下道,“胜负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哪还有容舒家置喙的余地,莫非三哥手中还有什么雷霆手段可以决定两王的胜负?” 舒晏当然没有,于是抿唇不语。 舒哲道:“京中都是刘阀把持,明王德王在封地又有地方门阀支持,怪就怪我们错看一步,还以为对郑衍有助,在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谁知他如此薄情寡义不念旧恩,刘阀一家独大,这才引来京城兵祸。” 舒仪顿时沉了脸,“慎言慎行,大哥莫要忘了祖训。” 舒哲一脸莫名,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事发作,舒晏把话题接过去道,“眼下说什么都迟了,再不想办法,新帝上位,舒阀恐怕更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看两人都是费尽心思考虑着怎么参与到这场皇位之争中,舒仪却觉得百无聊赖,郑衍的死仿佛一记大锤落在她的心上,隐痛难忍。 她不再听两人讨论舒家的前途,透过窗户朝远处望去,天际蒙蒙亮,极淡的光束透在云层上,不知是晨曦,还是皇城未熄灭的火光。 —————— 皇城这场大火燃了整整一夜,除了矩州、袁州两军,还有京中各高门大户,平民百姓清晨过后全加入灭火的队伍,直到第二日中午才将大火扑灭。宫中大小殿堂五百余所,一半卷入火灾,留下满目焦黑,废墟残垣。不知多少宫人葬身火海,处处都是悲啼哭泣的声音。两军救火成功,争先恐后涌入皇城,一面搜寻郑衍,一面把未遭火灾的金银珠宝找出来。 这日清晨,宗室就已联络朝中众官员,分两路人马去劝阻明王德王不要在京中继续征战。 此时京中传出无数流言,有说皇帝放火焚宫,带着太后已经逃跑;有说德王放火,把郑衍困死在宫中的,更还有人说皇帝在当夜羽化成仙的。各类无稽谣言充斥,人心惶惶不安。到了傍晚,士兵从宫殿废墟中发现了一具焦黑的尸骸,怀疑正是郑衍。 消息一出,各方震动。 宗室当即派人前去辨认,去查看尸体者俱都含着泪回来,还说在同殿附近找到两具女尸,可能是刘太后和萧瑜儿。皇帝宾天——皇城烧成了那样,这也是预料中的事,可真正找到尸体依旧是件举国的丧事,宗室决定,当即封锁宫门,通知诸侯百官,当夜在宫中小敛,因为宫中烧了近半,宦官宫女数量少了许多,因此宫中举丧一切从简,百官着白色单翼,头戴白帻,于殿前伏哭尽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这时刘阀已倒,与之牵连甚深的官员也捉走一大半,剩下中书舍人、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等一系文官,至于武官一系更是凋零,朱雀旗统领萧铭,禁军统领石闵全已阵亡,宗室发现,此时的京城情况在历朝历代都算少见。另一边,去劝说明王德王的人回来复命,两位藩王谁也不服谁,但是郑衍尸骸被确认,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是立刻打仗的好时机,两人毕竟还是姓郑的,不是草莽出身的反王,谁都要江山,可想要的也是完整的江山,皇帝尸骨未寒,两人就在这里你死我活全然不顾脸面,到底还是不妥。再说,宗室已经传过话来,留在京中年纪最大的宗亲是祁王,要是两兄弟再这样不管不顾在京中开战,闹得江山不稳,百官惶惶,他就在两军阵前自裁,给新帝留个千古骂名。 两王也不是真怕了这个威胁,而是各有谋算。 郑祐从矩州举兵一路北上,途中征战不断,在京城上更是接连经历两场苦战,损兵折将,实力大损。眼下对上袁州军也没有完全的胜算,何况这是京城,变数太多,他还不想把全天下的士族门阀全得罪了。 郑泰想法也不出左右,他手上还握有很关键的人和物,他心忖,这一场皇位之争,如果交由宗室来决定,对自己跟更有利,可以兵不血刃就让明王铩羽而归。 两位王爷带兵入京,各自忌惮,如果真从中选出一位皇帝,另一个当场就反怎么办,宗室和百官也十分忧心,连续商议了两日,决议让两军退出京城,由宗室出面领羽林禁卫,将两位藩王请来议事。 议事,议什么事——自然只有皇位那点事了。 两王心知肚明,各自在京中留了五百亲卫,大军退出京城,但私下又各自下达密令,一有势头不对,传令一到即刻攻城。 赢了就是万人之上,输了…… 依然还是不甘。 —————— 七月十日,骄阳似火,酷暑难当。 京城宗正府,位于皇城以北,这一次火灾并未波及,经天街过桥,距离不远就是宗正府,府衙宽阔古朴,入内厅堂开敞,檀木飘香,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非同寻常。 宗亲几人都身着白衣站在一处,窃窃私语讨论什么。 大堂内还站着另一批人,数量不少,同样身着素白,三三两两的站着,没有互相交谈,互相用眼神交流,别有意味。这是京中士族的代表。原本哪位藩王来做皇帝应该由宗室决定,但天下士族力量强大,不管是明王还是德王,身后都有各门阀的身影,宗室这次就将士族请来做个见证。 舒仪也在士族之列,只是她孤身一人,并没有谁来接近交谈。原本舒家也不该她来,舒哲舒晏都是野心勃勃之辈,在家中争执了半日,舒晏看好明王,舒哲拿捏不定,两人争不出高低,又担忧最后选中明王受牵连,索性放弃让舒仪来。 曾经的四大阀门,展家、刘家都已成为历史,受牵连的官员和家族不少,短短两年里,京城的权贵已经换了一批人。舒仪朝四周打量一圈,发现好多面孔都不认识。旁人却很快认出她是舒阀的千金,并不上前搭话,只在一旁观望着。 “舒姑娘何时回京的?”身后有个清朗如明月般的声音问道。 舒仪侧过脸,沈璧面带微笑走近,同样是一身白衣,他挺拔俊秀,如遥远山峰上清晨的雾霭,清淡朦胧,俊美不俗。 舒仪瞥他一眼,道:“别人不知道,沈兄还能不知道?” 沈家与德王关系再密切不过,对袁州的事当然了如指掌。他摸了摸鼻子,倒也没有不好意思,语气诚挚道:“行军路上通信不便,明王来时京中断了好几日的联系,我确实不知。” 今日的沈阀与当年已是截然不同,他的言行举止依然谦逊有礼,待人如沐春风,与往常别无二致。舒仪也有些佩服他沉得住气,笑了笑,算是揭过了。 两人在今日出席的士族中的小辈,但舒、杜是四大门阀中仅余的两姓,分外惹人注目。 沈璧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舒姑娘怎么看?” 舒仪道,“是宗亲们该头疼的事,我们也就是做个见证。” 沈璧道:“我以为舒家还是和上次一样,沈舒两家可以再合作。” 舒仪眉梢微微一抬,没有马上接话。沈、舒两家的合作只有一次,在废太子逼宫时。沈璧现在突然提出这个,显然是为等会儿德王增加助力,舒仪淡然道,“与沈兄不同,我做不了家里的主。” 沈璧有些意外,还想说什么,这时门外有人通报,“两位殿下到了。” 两位王爷连出现的时间都一点不差,堂中众人对着并肩走来的两人行礼。 明王身材魁梧,方脸短须,因为久经沙场身上带着一股悍然精干的气势。 德王龙行虎步,豪爽儒雅,比明王更多一分文气,也并不像寻常文士那般文弱。 宗亲们见了两王,心中都有些惋惜,这两人分开看,哪个好像都不错,都是能坐帝位的人,怎么就偏偏凑到了一起,何况,这其中还有一桩最关键的官司,到底是谁,纵火焚宫。 都是郑家子孙,谁也不愿意看着一个残害手足,全然不念亲缘的人最终成为帝王。 两王进入堂中,身边各只带了两个随从。明王的左膀右臂欧阳玄、莫炎都已死于战场,今日身后跟着两员年轻卫士,无人认识。 德王身后同样跟着两人,其中一人脸上还戴着古铜色面具,看不出样貌。有宗亲问起,德王解释,“战场上刀剑无眼,破了相,所以遮挡一下。”众人也就不再好奇。 舒仪却觉得奇怪,她从体态动作上看出这人就是袁州军的统领杜言淮,不知他为何遮脸。 又过一会儿,祁王和安阳郡王到。祁王是京中皇家郑姓中最年长的,安阳郡王论血统也是文帝之后,两位王爷的皇叔。祁王年迈体弱,已经是极少在京中活动,安阳郡王眼疾恢复,这是头一次在宗亲们面前现身。众人多少有些好奇,见他缓缓走进,身材颀长,挺拔如松,往常人们大多注意力集中在他空洞的双眼上,眼下再一看,发现他的样貌如刀斧雕刻,五官英俊,气度冷峻。 上年纪的宗亲们总觉得这个样貌有些眼熟,再仔细一想,和先祖文帝倒有几分相似。 宗亲齐齐一堂,士族各家都已经到齐。 祁王被人搀扶着居中而坐,他头发花白,眼睛也惺忪,看着像睡不醒,可脑子还没有糊涂,坐下饮了口茶,开门尖山道:“老夫年纪最大,今日就倚老卖老一下。”堂内众人忙道“祁王辈分最高,为人最是公道,应该由您老主持才对。” 祁王朝各坐一边的明王、德王看了一眼道,“郑祐、郑泰,老夫问你们,为何要出兵攻打京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关于出兵理由,两王腹稿不知道打了多少遍,郑祐首先开口,他起兵之始用的就是“清君侧”口号,当下侃侃而谈,引经论典,说的都是刘阀之祸,“刘氏有矫旨之疑,皇位由来不正,自四弟登基,刘阀处处挟制,义安太后与刘阀把持朝政,任人唯刘……”说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 士族们心中都是佩服,没想到明王不仅是打仗的一把好手,连口才也如此了得,说的情真意切,仿佛就是被刘阀逼得没办法了,无法坐视江山被刘姓所窃,摆布帝王,这才揭竿而起,剑指京城。 等他说完,众人腹诽,好话都让他说了,不知道德王又该说点什么。 郑泰神态平和,道:“言多无益,本王想请一人出来为大家分辨事实。” 众人诧异,心想明王口才已经这般了得,德王应该更是舌灿生莲才对,怎么才说一句,还是要别人来说。 祁王道:“你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若是些无关轻重的人……” 这句话有些重,这位老王爷显然有些警告的意思。 “祁王放心,”郑泰道,“事关先帝遗诏,唯有此人才能讲的明白。” 祁王一摆手。 门外侍卫转身离开,很快就领着一个身着素服的妇人从门外走来。 众人看清来人样貌,齐齐起身,就连祁王也不例外,高呼:“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徐徐走进内堂,立刻有人扶着她来到祁王左首,因此处是宗正府,即使是太后,也需居次位。祁王道:“皇城大火,臣等还担心娘娘,幸好无恙,幸好无恙啊。” 兴庆太后眼中含泪道,“宫内突然起火,妾幸得几名宫人拼死护卫才逃出险地,又遇到德王的兵卒,这才安然无恙。” 听到这里,明王忽觉不不妥,郎朗道:“太后娘娘无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我们现在议的是军国大事,娘娘脱险的事可容后再说。” 兴庆太后抹了抹眼角的泪,神色一敛,顿时露出几分端详威严,“妾今日来,正是有关军国大事的要紧事要说。” 众人见她神色肃穆非同一般,全场安静。 明王太阳穴突突跳动,心生警觉。 兴庆太后转过身,面对众人道:“先帝猝然过世的时候……” 祁王忽然打断道:“先帝?太后的意思是……” 郑衍过世,已然被称之为“先帝”,先帝之父,现在宗亲们以“英宗”称呼。 兴庆太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先帝……是英宗陛下,驾崩之后,太极殿的一个小太监突然也暴毙了,这事时机太巧,我就命人暗自调查。” 说到这里,堂内还有谁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指英宗的死有蹊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能做声。偌大的厅堂内静的落针可闻。 祁王没想到兴庆太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如此惊人。他皱着眉,一张脸全是褶子,“太后娘娘,恕本王多嘴,这事,您怎么今天才说呐?” 兴庆太后掩面低泣一声道:“当时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刘阀拿出遗诏,又有朱雀旗统领萧铭支撑,妾心里就是有想法也不能说啊。刘太后作风霸道,宫中上下谁不忌着义安殿,哪里还把我这个名义上的太后放在眼里。” 这一番入情入理,短短几句就把刘太后和刘阀的跋扈表露无遗。 宗亲们沉默不语,士族中有人悄声应和道,“当初刘阀迫不及待就要立新君,我就觉得有些奇怪。” “照理说英宗驾崩前并无单独召见刘妃,如何刘阀能拿出遗诏呢?” 堂内气氛凝重,稍许议论都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宗亲们不愿意将皇家秘辛当众公布,士族们却一个个聚精会神。 祁王道:“太后娘娘,今日所议是明王、德王出兵一事。” “祁王,妾说的,事关天下皇位所属,正是关系到德王出兵的缘由。” 众人诧异,明王凛然,犀利的目光朝兴庆太后看去。 兴庆太后继续道:“刘阀急急在朝上定了新君,但是妾心中存有疑虑,还是让人暗中查探,总算查到些眉目,英宗驾崩后三日之内,宫中无故暴毙的只有两个小太监,一个是在英宗病重照顾,另一个,则是在义安殿伺候的,据说,此人是刘太后的心腹太监,知文识字,有几分学问,尤其一手书法,在宫人里首屈一指,还会模仿笔迹。” 众人大惊。到了这一刻反而没有人再议论,堂内安静得可怕。 祁王整张脸沉了下去,道:“太后娘娘这番话,可有证据?” 兴庆太后道:“那时候刘氏把持后宫,新帝又初立,我能探到点消息已属不易,如何还能保留证据,何况要是找到证据,只怕妾的性命……” 宗亲中站出一人道,“事关英宗先帝两代君王,不能只凭娘娘的猜测,就说先帝皇位不正吧。” 郑衍性情好,京城宗亲勋贵都挺喜欢他,听人议论他的皇位继承有问题,顿时有人不满。 被人当面顶撞,兴庆太后也不恼,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绣着龙纹的黄诏纸。原本眯着眼看着有些迷糊的祁王忽然睁眼,直愣愣看着那张黄色诏书不语。 全部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京中的权贵,哪有不知道这种纸的含义。 “这……这是?”祁王颤巍巍伸手。 兴庆太后将诏书放在祁王手中。 祁王拿着诏书,手颤抖不停,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问,“英宗的诏书,如何在娘娘手中?既然娘娘有诏书,为何当初刘阀拿出诏书时不做声?娘娘应该知道,就算同时有两份诏书,宗正府也会秉公分辨。” “祁王有所不知,这份诏书是太医王源藏着的,新帝登基之后我才知道。新帝既已登基,我如何能拿这份出来扰乱社稷。” 祁王眯着眼,看了兴庆太后一眼后,这才慢慢打开诏书。他面无表情,身后几人却无这份定力,脸上震惊的神色都落在众人眼中。祁王啪的一下合上诏书,紧闭双唇不语。 兴庆太后呷一口茶,神态安详宁静。 要说堂内人心浮动,不一而足,要说最燥郁不安的就是明王郑祐。自从兴庆太后一进门,他就心生不妙,直到她拿出所谓英宗遗诏,郑祐就猜到其中内容一定不利于自己。他一手紧紧捏住椅扶手,双目寒星闪烁,仿佛有利刃深藏其中。 “太后,”他朗声道,“既然您说是英宗遗诏,何必还要藏藏掖掖,在这里说个清楚。” 德王郑泰泰然自若,附和道:“太后娘娘,今日本就是来分辩的,娘娘不妨将遗诏内容公布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祁王朝郑祐郑泰各瞅了一眼,道:“遗诏真假还未曾分辩,现在就不要先拿出来淆乱人心了。” 兴庆太后皱起眉,“祁王的意思,是指妾拿出的这份遗诏有假?” 祁王道:“是否真假先不论,太后娘娘将诏书藏匿,直到今日才拿出来,让九泉之下的先帝如何安身,先帝尸骨未寒,此事延后再议。” 宗亲们纷纷点头,祁王转过头问郑穆,“郑穆,你意下如何?” 他口气温和,只问郑穆一人,又直呼其名,显然在宗亲中极重视他的意见。众人倒没想到,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安阳郡王,在宗亲中居然如此有分量。 郑穆道:“撇开先帝的事,先议其他。” 兴庆太后脸色不怿,却知道宗亲的意见一致,她再闹也没有作用,遗诏反正已经抛了出来,就暂等后续发展。她隐晦地朝德王方向看去,却见他姿态自如,目光平视前方,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发生的事。 郑祐听见宗亲的决议,心下却是一喜,说道,“还是叔公公正。我们还是回到刚才正题,德王出兵的理由还没有说。” 祁王仿若没有听见,咳了一声道,“好了,这事就暂且压下不提。” 郑祐有些不乐意,“叔公……” 祁王道:“你们两人大兵都已经带进京城,再议起兵缘由也无济于事,还是说一下皇城起火的事吧。” 郑祐虽然年过而立,在年迈的祁王面前,却如同娃儿一般,被驳回了也只能偃旗息鼓,但是不议论遗诏的事本身就是对他有利,于是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道,“皇城刚起火的时候,本王就派兵救火,半点没耽搁。” 郑泰唇角微勾,“当夜发现起火,矩州、袁州两军都是当即救火,一点不差。” 众人没想到他还会替矩州军说话,一时间都很意外。明王更是诧异,朝他瞥了两眼。 祁王道:“今日要查的,是皇城起火的原因。” 郑祐道:“找来宫中宿卫和值夜的太监一问便知。不定许是先帝点火燃的。” “莫要污蔑先帝,”祁王道,“太极殿和临近宫殿已经焚成废墟,禁卫也不知道起火缘由,初步查下来,应该是从围墙外首先燃起的,你们觉得先帝如果焚宫,还需要道围墙边外点火?” 众人不语。 德王道:“那就是有人蓄意纵火焚宫。” “禁军拱卫京畿,断不会有这种举动,当时京中只有矩州军和袁州军,”祁王道,“一般兵卒断无纵火的胆子,你们到底谁下令放火焚宫?” 祁王就是个干瘪老头,但此刻宗亲站在他的身后,仿佛增添了威势,他朝两王看来。郑祐心虚,心跳不禁漏了一拍,面上却镇定至极,“天下皆知,我练兵之严天下少有,所以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断不会发生纵火的事。应该问问德王,许是军令不清,有人无意纵火也说不定。” 郑泰笑了一声道,“军令不清,无意纵火,先帝还在宫中,若是零星火种,早就被宫人发现熄灭,明王这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糊涂装傻。” 郑祐眉梢一跳,“照你这么说,是故意纵火的了?” “纵火当然是故意的,用意也很明显,弑君谋位。”郑泰缓缓道。 宗亲们已经变了脸色。 祁王道:“想是你们心里也清楚,纵火焚宫的不可能是别人,你们两人中,到底谁下的命令。”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年迈嘶哑的声音响彻在堂间。 郑祐到了此刻,方才有些后悔当初那个命令,只是事情已经做了,断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现在只能咬死德王,将罪名全栽他的身上。他猛然站起身,指着郑泰道:“郑泰,就算刘阀当初诏书有疑,但四弟也没有为难过你,你居然狠心至此,全然不念兄弟情义。” 郑泰看着他冷笑,“弑君的罪名我可担不上,大哥慎言。” “慎言?”郑祐双目迥然,内中仿佛藏了刀剑一般,“你做的出难道还不容别人说两句,兴庆太后只怕一早就将遗诏的事告诉你了吧,可惜你攻入京城,先帝还在位,断没有已经继位的皇位再让人的道理,纵火焚宫,哼,好主意。” 郑泰满眼讥诮,“宗亲们还未判断,明王就在这里给我定罪,欲盖弥彰也未免太过明显。” “够了。”祁王又喝一声,然后轻轻咳嗽,“当着宗亲和天下士族面前,你们可敢对着先帝之灵起誓。” 两人都没有半刻怀疑,“敢。” 闻言,祁王垂着眼皮满脸疲惫,似乎失望之极,他喃喃轻语一句,满座的人都听地清楚,“弑君之人倒行逆施,枉顾伦常,绝不能为君。” 郑祐双目幽深,唇抿成一线。 郑泰突然道,“关于焚宫,本王倒有些线索。” 宗亲们面露疑色,祁王沉默不语。 “还需请人上来作证。” 郑祐讥讽,“今日你倒是有备而来,当这里是公堂。” “若能探求真相,当做公堂又如何。”郑泰反驳,“大哥莫非心虚害怕了?” 听他此时还口称“大哥”,郑祐只觉得刺心,脸色越发紧绷。 宗亲们同意,不一会儿,侍卫就领着一个文士进来。见到满堂宗亲勋贵,文士伏倒叩拜。 郑祐看清来人样貌,脸色乍变,虽然即使收敛神态,却仍是不少人看见。 祁王本就体衰,折腾一轮后气虚,示意让安阳郡王郑穆来替宗亲审问。 郑穆目视堂中,“来者何人?” 文士头也不抬道,“小人姓胡名岚,是明王帐下谋士,随军一起进京。” 郑穆的声音平淡如水,“你知道皇城起火的缘由?” “知道,”文士道,“是明王殿下下令焚宫。” “放屁。”郑祐再也忍不住,几乎从椅子上窜起,一拍手边案几,怒不可遏,“你收了郑泰多少好处,竟然在此信口雌黄,卖主求荣。” 胡岚头垂在地上,听到明王怒喝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猛然在地上磕头道,“殿下,殿下……小人早已劝过您,千万不可行此弑君窃国之举,有违天道啊,您不听小人的劝阻……” 郑祐哪里还听得进去,胡岚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劈进他的脑海,震得他浑身战栗,满腔的怒火仿佛浇上了热油,灼烧地他急欲爆发。 他冲上前,抬起一脚踢在胡岚的胸口,他本就武勇,这一脚更是尽了全力,堪比巨石,胡岚只是个手无缚鸡之能的文士,当即整个人朝一旁飞出,撞翻一张椅子后还弹在柱子上,当即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在一地。 “放肆,”祁王见状又忍不住发怒,“当宗正府是什么地方。” 到了此刻,哪里还有人不相信胡岚的话。 在胡岚进来的那一刻,郑祐已发现势头不对,今日所有的不利都在己方,直到他开口,郑祐心里清楚,平顺得到皇位的指望没有了。他甚至想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等着自己上钩,他一时糊涂,意志不坚,被人趁机撺掇,做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弑君,这个罪名他摆脱不了。 从矩州发兵,一路征战,折损两员大将,兵力大损,千辛万苦攻下的京城——统统便宜了郑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想到此处,郑祐胸膛如被火烧一般痛苦。这个时候,他脑海却清明,知道纵火一事被揭穿,极有可能有来无回,他扭头,给了随从一个凌厉的眼神。今日到宗正府的规矩,藩王只能带随从两人,可他怎会没有提防,所带的也并非普通随从,而是军中继莫炎之后的另一位年轻将领,跟随行军多年,对他的心思也有所了解。果然,在他一个眼神之后,随从身体往后一缩,往堂外奔去,宗正府外还守着明王的一队亲卫,可以出京去报信调动大军。 祁王见到郑祐当堂行凶,气的气喘如牛,险些一口气吊不上来,他颤抖着双手,喉咙嘶哑,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还是郑穆喝令,“拿下他。” 宗正府的侍卫非同一般,听命之后,对明王也不胆怵,立刻就围上来。 郑祐大喝一声,在腰间一摸,银色流光闪动,一柄软件已到了手中。 众人大惊,宗亲和士族勋贵们同时往后退,心道这明王果然心怀不轨,不然宗正府不许携带兵器,他怎么还藏了柄软剑在身上。明王武勇天下皆闻,谁也不想做了池鱼之殃,一时间堂中瞬间清空一般,只留下少数人还在原地不动。 兴庆太后同样吓得面色煞白, 祁王年迈动弹不得,郑穆面色淡然坐在祁王身侧,冷目看着堂中。 郑泰及两个随从也没有动,他与郑祐本是面对面坐着,郑祐软剑在手,双目鹰隼般盯着他,他也没有动。 “好胆量。”郑祐大喝一声,目的很明确,只针对德王。到了此刻,他只有一个主意,弑君的事都已经做下,索性反了,杀了德王郑泰,郑家皇子也只剩下他一个,宗亲们还能选谁。仓促之间,他也确实没有第二个选择。 郑祐一跃而上,冲到郑泰面前,挥手就是一剑。 郑泰面色微变,他虽然也习过武,武功只是平常。而郑祐年轻时就以皇家狮儿的美称名传天下,这其中还不带一点水分的,郑祐习武极有天分,有举鼎之力。多年来杀敌无数,臂力更是强悍。这一记扑杀,犹如苍鹰搏兔,手中银光挥闪,如闪电般。迎面而来,气势惊人,几欲令人窒息。 “碰”的一声在堂中乍响。 众人都是屏息,以为德王要当场死于明王手中。尤其以亲近德王的一些家族和官员,脸色都吓白了,听到这声巨响,仔细一看,德王身后一个戴着面具的随从拿着一张椅子,挡住了明王的攻势。但是明王出手也是骇人,软剑本身柔软,是不容易着力的武器,到了他的手中,居然把一张红木椅子砍的粉碎,可见力道有多骇人。 郑泰自己也捏了一把汗,只觉得死里逃生,转过头去给出手相助的杜言淮一个感激的眼神。杜言淮却根本没有看他。郑泰当下不敢托大,也不敢再摆什么风度凤仪,往后一倒,就地匍匐,逃出明王软剑攻击范围。 必杀一击被拦下,郑祐极为震怒,眼看郑泰就要逃开,他厉声道,“脸也不敢露的鼠辈,滚开。”软剑转换攻击角度,飞快朝杜言淮的腰间刺去。 如果刺中,当即就要毙命。 杜言淮身体往后一缩,身体折起一个角度,双手一转,一张裂开的椅子分崩离析,只剩下两根木腿在他手中,成了两根长棍,他双手飞快翻转,棍子瞬间就挡住了软剑十来下各个角度而来的攻击。 兔起鹘落不过眨眼的时间,郑祐与杜言淮已经交手二十多下,依然没有攻破他的防势。 郑祐心头骇然,这才正视眼前对手。他自以为自己的武功在堂内可称无敌,没想到随随便便被德王一个随从就挡下了。 “你是何人?”郑祐怒问。 杜言淮并不答他,此时门外的侍卫全围上来,把郑祐包围其中。郑祐身后的随从大喝一声,和最近的侍卫交手,夺过了他手中的长枪,和其余侍卫战成一团。 “殿下,擒贼擒王。” 郑祐也知继续缠斗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心中着急,郑泰已经逃远了,躲在了重重侍卫身后,再要杀他已经比登天还难,郑祐后悔,胸中翻滚的全是悔意,不知道明王哪里弄来的随从,关键时刻居然挡下自己的全部攻势,郑祐心里清楚,即使这个随从武功不如自己,也相差不远,只守不攻,再配合上其他侍卫,他今日就再难离开宗正府。 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抓个人质。 电光火石之间,郑祐目光在堂间扫了一圈。 在堂间的众人谁都不是傻子,正关注着他的动向,看他目光转动,就猜到他的意图。士族们最是惜命,心想今天就是来做个见证,说白了就是凑个皇家的热闹,谁还想把命搭上去。顿时又往外圈退。 霎时堂间又空出一大片地。 郑祐手挥软剑,如银蛇飞舞,击退了几个冲上来的侍卫,又将杜言淮逼地回防。他忽然一个转身,飞身朝居中主位上的祁王扑过去。 祁王年纪一大把,毫无抵抗能力,又没能退后,还坐在原位上。见郑祐来了,他剧烈喘息,“反……反了。” 正是反了,到了这个地步,郑祐已经是打定主意反了。 先捉住祁王,逃出宗正府,门外还有他的亲卫,让城外大军入京,他围住宗正府,全京城的勋贵都在这里,到时候性命全在他一念之间,要什么不成? 他双目猩红,额上有两缕头发散开,拂在面上,癫若疯虎一般。 宗亲们惊呼:“祁王。”有的喊:“叔爷爷。” 郑祐一掌已经罩住祁王。斜里忽然有一股劲风刮来,和郑祐的手掌触及,犹如金戈相击,震动的声响让侍卫们一愣。只见郑祐手掌被击歪,身体也倾斜,往一旁倒去,退了两三步才站稳。 郑祐心头震动无法言喻,震惊地看着郑穆,刚才就是他翻袖一掌,内劲深沉,更胜自己三分。 郑祐眯起眼,握紧手中的剑,心中蓦然一片悲凉,他知道,千里行军,攻破京城,到这一刻,似乎已经走进了死路。 —————— 明王随从趁人还未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奔出堂外,有两个侍卫阻拦,被他击退,正要朝大门而去,忽然有一年轻小将朝着这里跑来,手中没有武器,挡在路前,道,“想去哪里,还是留下吧。” 随从大怒,心道老子在军中也不是没名没份的人,今日虎落平阳,随便来一个都敢拦路了。他随着明王南征北战,手中虽然没有刀,但是杀伐之气惊人。与拦路的年轻小将交上手。两人都些吃惊,心里想的却是同义句,真是小瞧了对方。 空手交手几十招,随从落在下风,他心急如焚,心道京城竟是如此藏龙卧虎,随便出来一个拦路的居然都这么厉害,心里越是着急,手下越是没有章法。随从大急,索性朝着大门方向用内力高声大喊:“明王遇险,明王遇险。”意在提醒守在门外的亲卫前来救援,或是到城外去报信。 “行了,不用喊了,”有一道清润的声音插入两人占据,“门外的亲兵已经全部被俘,杨瑞,别磨蹭,快把人拿下。” “是,大哥。” 随从听见“全部被俘”时心神大乱,一时不察,被杨瑞压制擒拿。 杨臣来到两人面前。 随从听见门外有人嘶吼,似乎是交手的声音,他大怒,“你诈我?” “兵不厌诈,跟随明王这么久,这点兵法还不懂?”杨臣温雅地笑,一派闲适。 杨瑞把人押走,不一会儿门外的交战声也暂停了,有侍卫前来复命,“明王亲卫已全部被擒,无人逃脱。” 杨臣点点头。 忽然从正堂内传来一声爆喝,他当是明王负隅顽抗,随即就听人尖喊,“德王受伤了。”还有人嚷,“杜、杜岩。他是杜岩。” 杨臣愕然,立刻变了脸色,立刻转身朝正堂跑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二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祐再勇冠三军,接二连三受挫,又遇到像杜言淮、郑穆这样的高手,气势已经衰弱下去。侍卫围拢过来,杜言淮换了一支长枪上前,明王渐落下风,他还分了一半心神关注郑穆,就怕他出手。郑祐心知肚明,单论武功,在场最厉害的也许不是他,而是郑穆。 可是,郑穆居然如此深藏不露,之前还当他只是一个眼瞎的宗室闲人…… 心神恍惚了片刻,几支长枪同时攻来,他挡开几支,却仍有一支刺在手臂上,剧痛如绞,郑祐再难支撑,软剑落在地上。侍卫们顿时围上来,伸手擒他。 郑祐双手劈掌,还要反抗。 郑穆道:“穷途末路,何苦。” 郑祐感觉憋着的一口气全泄了,手上劲道全无,任由侍卫将他擒住五花大绑。 他抬头,一双血红的虎目直视郑穆,嗓音暗哑,“王叔……藏得好深。” 论年纪,郑祐比郑穆还要大上几岁,两人辈分相差,郑祐往常从不将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王叔放在眼里,眼下却像是头一次认清他。 郑穆并不理会,令侍卫押住他,转而去看祁王。 祁王接连受惊,刚才又直面郑祐的攻击,虽然没有直接碰触,但吓得不轻,直接昏阙。 几个宗亲围着他,又是掐人中,又是喂茶,着实忙乱。 另一边,德王郑泰死里逃生,却是另一重心境。 明王已倒,皇位的归属毫无疑问已经属于他。刚才逃跑时的狼狈样子早已不见,他站在侍卫包围之中,衣襟整齐,身姿提拔。目光稍稍一转,所看到的士族全部都是恭敬微笑的样子,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九五之尊,天下之巅——郑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身为英宗的第三个皇子,他所付出的努力,远超常人的想象。无论是皇长子,还是皇后嫡出的太子,都已经早早得到了英宗的关注,当他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两位皇子,皇帝对子嗣的关注已经放低。他的母亲在宫中既不是最受宠的,也不是地位最高的。平庸——似乎是郑泰幼年处境的最大写照。没有强大的母族关照,本身在“嫡”和“长”中两者都不沾。早在他幼年时,未来的一生似乎已有定论,成为一个藩王,成年后去封地,从此无诏不得入京。 凭什么? 同样都是皇帝之子,为何一点机会也不给。 在皇家考校中,大皇子郑祐年纪最长,尤擅武艺,常被英宗夸奖,称之为“皇家狮儿”。太子郑信是嫡出,年幼时都已被定为太子,英宗对其尤其严格,极少夸赞。可谁都知道,这是英宗寄望最深的皇子。 后来,郑衍出生了,这位皇子与前面三个兄长年纪相差较大,在他之前,皇家已经夭折了好几个婴儿。英宗对这个幼子极为宠爱,几乎有求必应,完全一副慈父样。 唯有郑泰,多年来不受英宗重视,该有的武名,英名,宠爱都让其余皇子瓜分。他苦苦思索着出路,留给他的选择并不多,郑泰用了大量时间来研习诗文典籍,博取文名。历时几年,终于让他积累了名望。英宗也开始对他关注。 郑泰心中仿佛一只被困于笼中的老虎,他徘徊又迷茫,封地在袁州,还算文风斐然,地域丰丽,他仅止于此吗? 不甘! 既已生于天家,与那个宝座不过寥寥数步,为何不能一搏? 都是英宗之子,郑祐有勇无谋,郑信庸懦无能,郑衍年少无知……论品行论才名论能力,他郑泰才是皇子之最,宝座合该属于他。 天命不予,我自取之。 等了那么多年,郑泰一点点接近御座,又保有民间贤名,他有耐性,也有韧性,也许会为了这个至尊之位付出一生的时间,可是无妨,无论何等代价,都算值得。 这世间的一切,有哪一样能及得上登临巅峰的快感。 终于让他实现了,挡在他面前的障碍都已扫除。 郑泰看着被犹如疯狂反扑,最后被擒的明王,唇畔含笑,他终于证明了一点: 胜者为王, 我才是皇子中最优秀的。 与明王披头散发的窘迫样子不同,郑泰风度翩然,坦然自若,在杜言淮退下来的时候,他拍了拍他的肩,“杜卿,你的功劳本王会记着的。” 他自觉得这一句话情真意切,足以收买人心。 杜言淮身体有一瞬僵硬,却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跪地谢恩,而是转过身,问道:“殿下,臣有一事想问?” 郑泰心情正好,没有计较他的失礼,道:“什么事?” “当初太子被流放,到底是何人半途截杀,不给太子一家留活路的?”杜言淮问。 郑泰没料到他此刻居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脸色变幻不定,目光有些阴沉,“当然是刘阀。” 杜言淮轻笑一声。 郑泰脸一沉,“杜卿这是何意?”他忽然想起一件至关紧要的事,“童副将呢?他怎么没有随你一起来?” 杜言淮蓦然握紧手中长枪。 郑泰本就心怀鬼胎,眼角瞥到他的动作,心头一紧,脑中仿佛有一根弦崩断。童奉祖是他安插在杜言淮身边,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利的苗头可以立下杀手。他清楚,杜言淮,不,杜岩不是追名逐利,追求权位来到他的身边,杜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废太子复仇。为了权位、美色、金钱的人,他都可以满足他们的欲望,唯独杜岩,他的要求郑泰终究无法为其实现,因为让废太子身死的正是他自己。 杜岩若非有一身领兵的本领,早已经被他铲除了。 现在大局已定,杜岩的本事对他来说已不是必不可少的。 听杜岩问起废太子身死,身边童奉祖又不见的情况,郑泰一瞬间就下了决断,他双目一瞪,“杜卿,你这是要反吗?” 聚在大堂后方的士族与侍卫们不明所以,举座皆惊。 杜岩大笑几声,声音里充满了讥讽和苍凉,“好一个贤王。” “拿下他。”郑泰急令道。 侍卫们都是一头雾水,刚才谁都看到,是杜岩出手拦住明王的攻势,救下了德王,功劳惊人。谁知眨眼之间,原本还礼贤下士的德王就要拿下此人。 这些念头存在每个侍卫的脑中,以至于动作齐齐慢了一会儿。 杜岩举起手中长枪,对着郑泰一枪刺来,“徒有贤名,虚伪德王,这一枪为太子还你。” 他站得离郑泰最近,侍卫们根本来不及救。 关键时刻,郑泰伸手去挡,两手握住枪头,可杜岩全力一击,力量几乎不下于刚才的明王。众人只见德王握着枪头,却没有阻住这一击的力道,就像自己抓着枪头往自己身上捅去一样。 噗嗤一声,鲜血四溅。 郑泰痛呼一声,抢头已经刺进他的腹部。 “德王!” 众人大呼。 这才刚确定的皇位归属,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被重伤,把众人震撼地呆住。 侍卫们呼喝着上前围住杜岩,长枪如林,一起刺去。 杜岩瞬间身中数枪,他手中却稳如磐石,始终不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零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泰已经疼得汗如雨下,晕了过去,身体砰然倒地。白色的孝服上鲜红弥漫开,整个腹部鲜红一片。 刺杀王爷,准确来说,刺杀新君肯定是死路一条,众侍卫手上再使劲,杜岩多处身负重伤,颓然跪倒在地,他喃喃一句,“太子,臣……力尽于此。” 铜色面具从他脸上滑落,不少士族窥见他的脸,惊讶至极,“杜、杜岩,他是杜岩。” 门外又有大批侍卫涌入。 宗亲士族们饱受惊吓,今日未免太过戏剧,来时还有两位好好的藩王,到了此刻,一个担着弑君罪行,刚才还妄图行凶。另一个基本算是继任的新君,却被自己所带的随从给刺伤,生死不知。 祁王还昏迷没有醒来。 堂内一时间群龙无首,有的喊“召太医”,有的喊“刺客伏诛。” 舒仪在士族的队伍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瞠目结舌,谁能想到德王到了这一步,居然峰回路转。更没有想到,那个统领袁州军的将军,居然就是曾经废太子的东宫卫率杜岩。她不认识,可是久居京城的士族不少人都见过他,当即认出来。 “确实是杜岩,绝没有错。”有士族确认道。 舒仪不明所以,她曾亲眼见过杜岩统帅袁州大军,为什么眨眼就对德王祭出杀手。 沈璧早就没有先前的闲适姿态,郑泰倒下后,他比任何人都着急。 德王几乎已经是皇帝了——怎能倒在这里。沈阀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德王身上,他们已经成功了,沈璧的同胞亲妹很快会成为皇后,沈阀会跃升众阀门之首,这一切的回报,都建立在德王的皇位上。 沈璧冲到德王身边,一手捂住他腹部的伤口,感觉到鲜血汩汩往外流淌。他比自己受伤都更着急,大声呼喊,“召太医,速召太医。” 不少士族和侍卫们都往堂外跑。 那边宗亲也混乱,简直如乱麻一团。 年纪最长的祁王自晕过去后怎么也唤不醒,明王被擒,德王被刺,这算怎么回事,更可怕的是,郑家的江山该怎么办? 接二连三的打击都在郑家人身上,宗亲们六神无主,不由把视线转向郑穆。 郑穆是场中唯一保持镇定的人,他冷冷一暼周围,被他目光所扫的人都感觉如遇寒冰,身上一凉。 他面容冷峻,于此时如同定海神针一般,有镇定人心的作用。 “召太医,令当值的太医全部来,把祁王挪到堂后休息,先行照看德王。明王先行看押,罪行再议。不得慌张,也不得声张。敢透露只言片语扰乱民心者,当斩。” 侍卫们依令执行。宗亲们也齐力搬动祁王,另一拨去照看德王。 德王血流不止,伤势极重。 杨臣奔进堂中,见到德王惨状脸色煞白,明明己方部署周全,已经是必胜的局面,怎会横生枝节,一下子变成了这样混乱的局面。他有些不敢置信,不由对郑穆求助:“师父?” 郑穆令他,“你去盯住明王,万不可让他趁机起乱。” 杨臣看看德王,心知城外还有矩州、袁州两路大军,一个处理不慎,极可能引起大乱,当下不再犹豫,去监督看押明王一事。 沈璧急的额上汗珠大滴大滴地低落。 宗正府如今是满地狼藉,除了倒地的德王,还有几具尸体,现在谁也顾不上了。舒仪在士族人群中,听着议论纷纷,众人都是震惊疑惑,又对眼下这个情况感到迷茫,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舒仪朝郑穆看去,他一道道下令,宗亲们依命行事,场面已稳定许多。 这时地上的杜岩动了动手指,堂间所有人都当他已经死了,谁知还留着一口气,只有少数人见到,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惊叫。平时这群士族也不是容易受惊的人,委实是被今日惨烈的经过吓到,以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起来。 郑穆抬脚朝杜岩走去,立刻有宗亲阻拦道:“郡王当心,刺客未死。” “无妨,都伤成这样,哪里还能动手。” 来到杜岩身旁,郑穆蹲下身体。众人只当他去查看杜岩是否死透。 舒仪练过内力,耳力远胜众人,她听见杜岩嘶哑不成声问,“是、是你?” 郑穆背对着众人,声沉如水,“是我。” 杜岩笑了,声音像是夜枭,却因为太虚弱,听着像喘息,他最后一句话道,“好、郑家人……果真是好。” 众人没有听见,只看见杜岩身体抖动,没一会儿就咽了气。 地上一共有胡岚、杜岩、还有明王的随从三具尸体,还有两名受伤的侍卫倒地不起。 场面再是凄惨不过。 士族们却是迷茫,脑里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德王……如果真的一命呜呼,这江山到底交给谁来坐? 太医很快来到,各个面如土色,紧急救治德王。 宗正府紧闭大门,一直到夜间,德王勉强保住性命,但腹部伤势过重,始终没有转醒。 士族众人都被留在宗正府不能离开,只能给家中报个平安,还不能提及此间发生的事。 舒仪因是女儿身单独住了一间房,夜里众多士族都睡不着,却也不敢随意出门议论白天发生的事,偌大一座宗正府,人数众多,却是万籁俱静。 夜色深沉,有侍女来敲舒仪的房门,称“郡王召见。” 舒仪来到宗正府后院的偏厢,郑穆处理完公务,正放下笔,见到舒仪,脸上带了些笑意,招手让她近前,握住她的手道,“白天可受惊了?听说你刚才用饭才吃了一点。”他牵着她来到屏风后,那里摆着一桌饭菜,热腾腾的,桌上还有一壶酒,股股醇香,极为引人。 舒仪的目光在酒壶上一溜,道,“您心情很好?” 郑穆一怔,“如何见得?” “有酒有菜。” 郑穆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酒是给你压惊的,旁人可没有这个待遇。” 舒仪唇角略弯,头蹭蹭他的手掌道,“我又不是旁人。” 见她爱娇,郑穆紧绷了整日的神经都为之一松,把人搂在怀里,低头就看见她乌黑的发顶,粉白的脸蛋儿,小嘴含笑,一点殷红。郑穆心里发软,仿佛争斗权欲都已经消散,只剩下相依偎的人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相拥好一会儿,他才放开她,夹了一些小菜,看着她吃进嘴里,才又斟了一小杯酒放在桌上,“今日见血太多,等会喝一点好睡觉。” 听他提及见血,舒仪沉默一下,抬眼道:“德王……还没醒吗?” 郑穆反问道:“怎么?你希望德王快点醒?” “他若是不醒,师父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舒仪道,“京城局势还不稳。” 郑穆听她口口声声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心里比喝酒更熨帖,笑道,“没那么容易死,京城很快会安定的。” 舒仪一怔。 他又夹了两筷子菜放在小碟上,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吃完,嘴唇微动,腮帮子一鼓一鼓,再平常不过的动作,落在她的身上,却让他心头无端悸动。 舒仪吃了个半饱,见他还要添菜,想说“够了”,谁知他放下筷子,低头朝她的嘴亲来,舒仪慌了一瞬,被他亲个正着,嘴唇上还有一层油腻,她瞪大眼,“你、你……” 郑穆啄啄她的唇,“没事,不嫌弃你。” 胡说八道,你不嫌油腻,我还嫌呢。舒仪撇过脑袋,又被他捏着下巴扳回来,双唇相濡。 门外有侍卫通禀,“杨臣求见。” 郑穆意犹未尽将人放开,见她脸色微红,如上了一团胭脂,衬着玉雪的肌肤,便是春发的海棠也要失色几分。他轻咳一声,掩饰身体的躁动,目光专注,沉沉蔼蔼。 舒仪捏着他的手道:“有正事呢。” 他抓住她的手亲一下道,“我先去一下,你也别吃太多,回头顶着胃不舒服。” 杨臣在偏厅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郑穆来到。国丧期间,所有勋贵都身着素服,一身白色上身,多少有些寡淡。但郑穆冷峻沉凝,素服在他身上却犹如皑皑白雪,气度高华,平添一股折人的风范。他细心发觉,郑穆与白日还稍有不同,眉宇间柔和许多,不见锋利。 他稍一想,就猜到刚才厢房中的人是谁了。 “师尊,”杨臣行礼,口气却亲近,“明王已经下狱,正如您所料,他果然想要说服行押的人。” 郑穆道,“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死心。” “明王被押,德王受伤,城外还有两路大军,现在的局势真如刀锋上行走,险之又险。” “最险的时候已经过去。”郑穆道,“明王关押着,大军群龙无首,绝不会对京城再有攻势,接下来想的应该是怎么收回矩州。至于袁州军,同样无法妄动,杨瑞跟着杜岩学了这么久,安抚一下兵卒应该不难。” “杨瑞太年轻,恐难服众。” 郑穆微微笑道:“一叶障目,他是你兄弟,你关心过多,看得就不如外人清楚。假以时日,杨瑞必是一员虎将,绝不输欧阳玄莫炎之流。” 杨臣想了一下,也跟着笑道,“师父说的是,让他先去试试。” 聊完了安抚大军的决策,杨臣想到重伤的德王,脸色又黯然,“学生有一事不明,杜岩为何要反扑?明明之前他已立下大功,明王要杀德王之时还是他出手相救,不过一眨眼,怎么就完全变了?” “杜岩的目的从来很明确。”郑穆道。 “为废太子复仇。”杨臣道,“刘阀已经倒了,按理说大仇得报……” 说到这里,发现郑穆脸上没有半点动容,杨臣蹙眉,沉吟半晌,恍然道,“莫非。” 郑穆见他自己领悟,缓缓道,“废太子流放,刘阀动手,除了增添恶名还有什么实质好处。百姓不懂这些,只会以讹传讹,因此世人都将这笔账算在了刘阀身上。” 杨臣震惊不已,在他心中,德王光明磊落,胸襟广阔,不屑于用阴私手段。没想到废太子的死竟然就是德王的手笔。他有些失神,“德王、为何要用这番手段,废太子已是个庶人,再无登顶的可能。” 郑穆道,“浑水才好摸鱼,本来刺杀就是针对刘阀,废太子除了一条命,还有什么可利用的。自先帝登基,刘阀的声望一落千丈,党同伐异,广植党羽,这类罪名哪个世家门阀不适用?全部都成了起兵的借口。这一点上,明王、德王的想法倒是一致的。” 杨臣想到德王以往豪迈文气的样子,自己曾把推翻门阀,启用寒门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突然一声长叹。 “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到这一步,倒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郑穆瞥他一眼没说话。 杨臣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问道:“师尊,倘若德王有个万一,江山谁属?” 郑穆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杨臣面露疑惑,“师尊的意思是?” 郑穆淡然道,“何必操心这种问题,江山长长久久,何时缺过皇帝。” 杨臣怔忪,想通似的,笑着摇摇头,自嘲一般的走了。 郑穆和杨臣谈完回到厢房,酒菜已收拾完,舒仪倚在小圆几上打盹,头一顿一顿地垂着,红唇微嘟,神态完全不同于平时,倒有几分憨态。郑穆上前摸她的脸,皱着眉将她轻轻摇醒。 舒仪醒来,睡眼朦胧,打着哈欠道,“说完了?” 郑穆令下人送来水盆帕子,亲自绞干替她擦脸抹手,动作温柔体贴。等看到她手掌上粉色的印记,那是伤愈后的痕迹,他把握着她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道,“刘太后已经死在火里,也算为你报了仇。” 舒仪想到郑衍却无法开心起来,暗自叹息,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想到刘太后,刘阀嚣张跋扈,却连累圣上。” 郑穆道:“坐上那个位子,哪里还能独善其身,都不算无辜。” 他口气清淡,似乎谈论的不过是件普通事,像花啊草啊没什么不同。 舒仪暗自心惊,道,“英宗之后,皇子之间的斗争也太惨烈了,大家仿佛都不计后果。” 郑穆凝视她,“历来皇位继承都不太平。” 舒仪想了想道,“本朝近三代都未出过如此惨烈的争斗,这次的动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哦?”郑穆摸了摸她的脸,看了许久,道,“小仪觉得是什么原因?” 舒仪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在腰间玉佩上摩挲良久,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眼下局面混乱实在蹊跷。” 郑穆定定看着她,两人视线交错,他笑了笑,替她稍整衣襟,唤来提灯的下人,要送她回去。 “别,让人瞧见了又要兴风作浪,”舒仪在门前拦住他。 郑穆视线始终凝在她身上,下人见了,垂头站得远远的。舒仪转身欲走,郑穆忽然拽住她的手臂,高大的身躯俯身而下,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呓语,随着夜风窜进舒仪的耳朵,“局势如此,原因只有一个。” 舒仪抬起头,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他轻声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七月流火,夜间仍是暑气不断,舒仪向来畏热,走出一段路后,身上便有汗意,把下人叫住放缓脚步,这时舒仪发现回房的小路旁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影。 洁白如雪,风雅公子。 杨臣率先招呼:“师妹。” 下人驻足。 舒仪朝他看了一眼,问道,“这么晚了还有事?” “白天发生那么多事,今夜能在这里安睡的人真不多,”杨臣走近道,“师妹不想找个人聊聊?” 舒仪翻了个白眼,道,“不想。” 杨臣咧嘴笑道,“好吧,是我想找师妹聊聊。” 舒仪仍是不客气,“有话快说,别耽误时间。” “还生气?”杨臣问。 “要是我把你从袁州绑回昆州,你气不气?” 杨臣又笑,“有机会倒可以一试。” 舒仪斜睨他,“大半夜你就想说这个?” 杨臣朝下人看了一眼,接过他手中的灯笼,令其回去复命,站到舒仪身旁,提着灯笼缓缓向前走,说道,“今日押送明王时他说了一桩事。” 舒仪不置可否。 杨臣继续道:“明王说他是中了计。胡岚当时撺掇他点火焚宫,事后却立刻出来指证他。分明是一个计划好的陷阱。” “今日审问的时候,胡岚说是明王的主意。” “胡岚已死,死无对证。可明王已经承担弑君罪名,再说这些辩白又有何用?” 舒仪指出,“你相信明王的话。“ “实在是想不出他说谎的意义。”杨臣苦笑道,“我思来想去仍是想不通,师妹,你一向聪明,不如帮我想想。” 舒仪撇嘴道,“你都想不出,我想又有什么用。” 杨臣不在意她的态度,依旧温和说道,“胡岚是德王唤来的证人,我好奇之下打听一下,结果真是让我吃惊。” 他突然有点希望舒仪露出惊讶好奇的神色,提高了灯笼一看,舒仪面容恬静,什么反应也没有。 “胡岚是师尊推荐给德王的,还是在入京之后。” 舒仪脚下一顿。杨臣也停了下来,手提灯笼,两人视线撞在一处。 “你暗示什么?”舒仪问,声音在夜风中略凉。 杨臣苦笑,眉宇间露出疲惫,“但愿是我想多了。” 两人默默无语走路。 来到舒仪房门前,杨臣看着舒仪推开房门,忽然又问:“你心中真的没有疑问?” 舒仪却回过头来,在夜色中目光犹显澄澈,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合上了门。 杨臣站在门前发愣,良久,长长叹息一声离去。 舒仪洗漱完,如同宗正府里其他人一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深夜,赵宝在寝殿外唤醒尉戈,口称:“紧急军报。” 尉戈猛然睁开眼,睡意全消,殿内很快点上宫灯,尉戈披衣而起,打开蜡封完整的信笺,一目十行,飞快扫完上面内容,表情平静,心情复杂。 赵宝躬身站在床脚,等他看完后又道,“殿下,姜姑娘求见。” 尉戈眉峰拢起又松开,没考虑很久,缓缓站起,吩咐赵宝,“带她去书房。” 姜湄来到书房时,身上穿着一身家常纱裙,脂粉不施,与往常娇妍不同,倒多了几分楚楚之态。她躬身行礼,“殿下。” 尉戈道:“这么晚了姜姑娘一定是有急事要将,闲话少叙,直接说吧。” 姜湄在昆州王府住了几个月,多少有些了解这位昆州王的性情,不重虚礼,注重实效,倒是难得一见的干将作风。她道,“殿下对京城的事了解多少?” 尉戈道:“倒忘了恭喜姑娘,明王率先攻破京城,只怕不久就要得偿所愿。” 姜湄却没有半丝笑意,脸色微微发白,“殿下这是反话还是真心话?” 尉戈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道,“明王一路奔袭就为京城,现已如愿,还不算好事?” 姜湄道:“只怕非但不喜,马上就要大祸临头。” 尉戈讶然,他当然不认为明王首先入京就能占得皇位,刚才说的话不过是套口风,但是看姜湄的神色不似作假,似乎真有什么祸事,他不免有些意外,“姜姑娘请直说。” 姜湄出身矩州姜家,是明王的妻族,自有一套通信的方式,快速有效,即使在明王行军途中也没有中断联系,因此姜湄所得到的情报内容比尉戈更多,其中密信内容关系重大,半点内情都不能向外人透露,姜湄虽然心中焦急,却仍是按耐住性子缓缓道,“明王殿下虽然率先入京,袁州军随后就跟着入城,夜里皇城着火,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一旦圣上宾天,矩州袁州两军之间必有生死一战。” “明王勇健,又有精兵强将,连朱雀旗都败了,还能怕袁州军?”尉戈道。 “明王再勇,也不能接连作战,矩州损兵折将,已是疲兵,袁州军行军路上并无战事,锐气正锋,谁胜谁败还很难说。” 尉戈接着她的话道,“姑娘不会无缘无故深夜找我分析军情,莫非又想劝我出兵?” 姜湄被他道穿来意,脸上稍红,转瞬又褪去血色,变得雪白,“只要殿下出兵,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尉戈靠在椅背上,姿态随意,脑中所想却很慎重。他只思考了一会儿,断然道,“不行。” “为何?”姜湄声音扬高,有些不可置信,深呼吸两口稍稍平复情绪后,她道,“殿下刚才也说明王先入京城,有很大机会问鼎宝座。当初殿下拒绝出兵,因为京中天子仍在,出兵形同谋反,但现在圣上极可能已不在,殿下此刻出兵助明王一臂之力,功劳堪比开国之功。” 姜湄说的入情入理,情真意切。 尉戈听完摇头,仍是那两个字,“不行。” 姜湄贝齿咬唇,脸上又恼又怒,“殿下。” 尉戈摆摆手,道,“告诉你两点,其一,皇城大火,倘若只有明王一路大军入京,今日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其二,皇城若是没有这场大火,我今日也依然会考虑你的建议。但是现在,昆州绝不会出兵襄助明王。” 姜湄听他说完两点,面如死灰,想到明王妃委托的任务,她还是追问一句,“明王愿以云州、矩州及云南戍边相让,殿下不需屈居任何人之下,称帝称王皆可。” 尉戈一笑置之,令赵宝,“送姜姑娘回去吧。” 姜湄知道没有条件能打动他,面色难看至极,转身之际,忽然道,“看殿下治下政令通达,本固邦宁,妾以为殿下志向不止于此,原来是错看。” 尉戈道:“我却觉得姑娘,不,矩州最大的毛病是不知命。心虽大,命却不及。” 姜湄噎住,一跺脚,转身就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京城内,权宦高官、士族勋贵有一大半全困在了宗正府。 第二日清晨,一群人三三两两聚在后堂,等待御医换药的时候,趁机打听德王的伤情。 杜岩的这一枪实在是狠,德王几乎已经是皇位所属,谁知这一伤,让天下形势都变得混乱起来。众人无不在心中忖度,德王若能养好伤,自然是下一任帝王,若是就此呜呼,那这个天下,到底该交到谁的手中? 祁王在清晨时分醒来,他并没有受伤,但惊吓受了不少,耄耋老者,身体衰败,经过昨日一遭已经伤了元气,御医开的全部都是温补方子,几碗汤药灌下去,人才慢慢缓过来。 祁王辈分大,是宗亲中的支柱,他醒来不久,听说明王下狱和德王伤情,沉默半晌,让人把安阳郡王请来。 宗亲们劝“叔公别太伤神了”“等等也不迟”。 祁王老眼一睁道,“老夫还有几日可活,现在不伤神还等什么时候,这一大烂摊子,我都没脸去见先祖列宗。” 郑穆来到祁王的房内,床前摆着矮几,银盆里温着汤药,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闻之生苦。 祁王半阖着眼,直到他走进才听见声音,张开眼招手让他上前。 “郑穆,”祁王口气严肃,“矩州、袁州两路大军在哪里?” “还在京城外二十里候命。” “候命,候谁的命?”祁王道,“明王弑君,罪不可恕,矩州军就是叛军,应及早收服。至于袁州军,让他们回袁州吧。这两张桩事,一前一后切不可顺序搞混。有袁州军在侧,才能压服矩州军。” 郑穆拿起汤药碗,轻轻用勺子搅动,喂到祁王嘴边,“叔公放心,大军无帅,不会再有攻京的逆举。” 祁王语重心长道:“局势乱成这样,不得不防啊。时间长了,群龙无首,下面就会滋生想法。处理兵事,宜早不宜迟。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京中这些门阀世家想法极多,越是这种时候,魑魅魍魉越是多,想要以小博大的大有人在,一定先要稳住。无论如何,江山社稷不能乱。” 郑穆点头称是。 祁王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急喘起来,默默喝了几口药,面色好转,他道,“英宗生的好儿子啊,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搅得天下大乱,现在竟没有一个完好的。真真让人心痛。” 老王爷一脸悲痛惋惜,郑穆劝道,“叔公别急,德王伤势没有恶化,慢慢将养会好的。” “你别拿好话来哄我,他……”祁王抿唇,眼中有些沉重,“他要是好不了,该如何?” 郑穆放下药碗,沉默不语。 祁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郑穆道:“只要德王还在,就应德王为君。” “倘若德王有个万一。” 郑穆神色凝重拢紧眉心,“德王膝下有嫡子。” “胡闹。别的时候也就算了,短短两年内我朝已经宾天两位帝王,内乱未平,让一个黄口小儿来做皇帝,这不是引得天下躁动吗?平顺年间让小儿继位我没意见,但是这种时候,万万不能选一个儿皇帝。” 郑穆道,“叔公有主意?” 祁王浑浊的双眼直视他,眼神中有打量有探究,还有一些复杂的情绪,“按血缘来说,你是文帝一脉,也属正统。” 郑穆没有接话,冷峻的面容上一丝表情也无,半晌才一笑道,“等等看德王的情况。” 祁王知道他并没有拒绝,微微颔首,不再费神说话。 转眼又过了一天,德王寒热不退,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御医们轮值,十二个时辰不断守候,每用一样药都是慎之又慎,但凡病情有所反复,必要三位御医会诊。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已经是未来的帝王,真能治好,御医们已经是立了大功。 但是伤在腹部,长枪几乎刺穿,御医们感觉棘手至极。也幸亏德王身体健壮,一般人受了这样重创,只怕早已支撑不住。 京城外驻扎的两路大军才是隐患。幸而两军对峙,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无人敢动,郑穆令骁卫将军带一军前行,将矩州军各支统领召入京,逐个突破,不到两日,就将矩州军原地整编。但其中隐患不少,兵卒原籍大多都在矩州,其中有多少矩州门阀的关系,要等后续慢慢筛选。 随后打发袁州军就容易的多,德王病倒,军权基本已经落在郑穆手中,除了留下亲卫和一致五千人的精兵,其余全部由杨瑞带兵遣回袁州。 大军危机解除,宗正府也打开府门,让众人回家。 因接连两日戒严宵禁,禁军频繁在街上走动,京城气氛异常紧张,风声鹤唳。直至宗正府内那群官员士族回到家中,众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舒仪回到家中,也被两位兄长追问半晌。得知最后是德王赢明王,却又被重伤,舒哲舒晏目瞪口呆,要说家族内部斗争,门阀没有一家可以说干净的。但是同室操戈到这个地步,仍是让人震惊。 京中每一户官宦人家没有不关注德王病情的,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一时间什么样的心思都有,有的忧心皇家动荡不安,局势不明,有的索性考虑德王过后,应该谁做皇帝,有的原本就与德王有联系,就怕他一命呜呼,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沈家就是其中最担忧的。沈璧回到家中不久,沈家就忙碌起来,分了好几路行动,有的去库房找珍贵补伤的药材,有的则开始在京城各处走动。傍晚时分,两骑快马从沈阀奔出,很快离开京城朝袁州方向驰去。 这些动静根本瞒不过人,没过两个时辰就传遍了京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京中多少人等着看沈阀的笑话——之前沈阀嫡女与德王联姻,经过宗正府审问,德王成为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虽然只有须臾时间,但当时宗正府堂中有多少门阀权贵对沈阀心存嫉妒,此时就有多少人报着看笑话的心思。正如郑穆所说的那样,皇位总要有人座,亲疏远近才是臣子最关心的事。原来的四大门阀大伤元气,展、刘两家已经倾覆,剩下舒家式微,现在让沈家独占鳌头,根本不符合门阀权贵的期望。要说现在京城中最关注的,无非就是德王的伤情和沈家的动向。 临近傍晚,富甲天下的沈阀果然从珍藏中找出一味罕有的药草,名为鹿活草。《酉阳杂俎》中记载,此药有起死回生之效,死鹿挖去内脏,把此种草药塞入鹿腹,鹿又复活,因此被称为鹿活草。这种草药沈阀经营百年,也才得到一株,天下罕有,别无二株。 沈阀家主抚着下人拿来的白玉药匣,沉默良久不语,叹息道:“这株草药是先祖获得,临终也不舍得用,到了我父亲手中,同样不舍,此后沈家一直派人在民间搜寻,也没有找到第二株。” 沈璧对药匣仔细看了一眼,心中虽对药效存疑,还是劝道,“父亲,先祖祖父都不曾用这株药草,只能说,死中求生意义并不大。现在德王生死垂于一线,正是药草发挥作用的时候。” 沈阀家主深皱眉头。 沈璧心知他心中还在衡量利弊,继续劝说,“德王已是皇位在握,现今只差一步。父亲别忘了,阿玉没名没份就入了王府。若是舍不得这一株药材,先前做的那么多,德王一死就全白费了。以鹿活草换德王性命,阿玉日后进驻中宫更添筹码,沈家也能更近一步,当年展阀最强盛时,几代皇后都是展氏,太子母系从无旁落。我们也可以效仿。再过两代,未必不能出现郑与沈共天下的局面。” 沈阀家主眉梢抬起,大概是想到自己最宝贝的女儿沈玉,同时更是被共天下三个字所打动,他手掌在药匣上一拍,道:“好,你去联系祁王和太医,记住,行事不要张扬,眼下盯着德王的人可不少。” “儿子晓得。”沈璧应诺道,想了想并没有离开,而是问,“祁王可靠得住,我听说他亲近郑穆,眼下这种情况,难保他不做他想。” 沈阀家主道,“祁王一生作为都为了郑氏宗族着想,德王活着,是不二的继位人选,于郑氏江山有益,他绝不会有其他想法,反而会尽力相帮。” 正如沈阀家主说的那般,沈璧求见祁王说清来意,祁王不动声色,仔细问了两句鹿活草功效,又召太医佐证,等确认鹿活草确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他大为震动,随即大喜,嘱咐知情人不得泄露内情。亲自陪着沈璧来到宗正府后堂,此处戒备森严,三步就有禁军守卫,外人轻易不能入内。 沈璧打开随身携带的白玉药匣,三名太医仔细查看了半晌,为首一人道:“天下罕有药材,沈阀用心良苦,用整块白玉挖空存放草药,但草药存放时间太久,恐药性已有折损。” 祁王和沈璧同时发问,“对德王的伤情可有帮助。” 太医道:“虽然还达不到起死回生之效,但对伤情绝对有帮助。” 祁王得到肯定答复,大喜道,“有几成把握。” “六成。”太医肯定道。 沈璧心中也高兴,心知太医说话从不托大,所谓“六成”实际定有“七八成”。 因鹿活草实在珍贵,太医三人亲自处理药材,就在德王一墙之隔的耳房煎药,不假手他人。两个时辰之后,煎成一碗黑浓的汤药,在祁王眼皮子下喂德王服下。期间众人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出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德王气息转粗,脸色要好了许多,祁王见了,仿佛自己服了一帖药似的,大为宽心,他年岁已高,从傍晚到晚间,一直盯着德王这处,从为放松,此时疲惫不堪,嘱咐宫人仔细伺候才去休息。 沈璧送药有功,当夜宿在宗正府,深夜被人唤起,说德王已醒,唤他前去。沈璧欣喜难以自己,知道沈阀送药是最正确的选择。当下收拾一番,在侍卫陪同下来到德王的厢房。与白日紧张气氛有所不同,眼下德王转醒,这是受伤后第一次苏醒,随侍的人心中都有了希望,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隐约的喜气。 进入房中,德王郑泰躺在引枕上,眼窝凹陷,脸色苍白如纸,抬头想要微笑,却越发显得憔悴。 沈璧要跪倒行礼,郑泰嘶哑着声音道,“不必多礼。这次多亏了你献药,本王才捡了条命回来。” 沈璧依旧行足礼,站起来到床边,轻声细语地说道:“殿下已是万乘之身,沈家献药是臣子本分。” 郑泰勾了勾嘴角,“本王定会记得这次恩惠。” 沈家目的已达到,沈璧自是谦虚一番。 郑泰命其他人退下,稍稍用了些气力,脸色越发不好,他皱眉,“眼下我所能信任的只剩沈家,局势危急,更胜与矩州军对垒,你可知道?” “殿下担心的是?” “我生死未卜,必然有人蠢蠢欲动,”郑泰喘息了两声,才能继续说话,“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沈璧道,“明王是罪身,无人再能与您抗衡。” 郑泰道,“说起来,皇叔是英宗嫡系血脉,还有冒王,胶州王,血脉都与英宗相近。” 冒王、胶州王,安阳郡王,都是德王病重后京城权贵与门阀认为有希望继承大统的,冒王年仅八岁,胶州王年过五旬,说到底,还是安阳郡王郑穆的威胁最大。沈璧知道,郑泰醒来的这一刻已经对郑穆心存怀疑。以往在袁州之时,郑泰极为倚重郑穆,有大事必先与郑穆商量,眼下形势已然翻转,因郑泰的伤势,两人之间再也不能恢复以前的信任。 这符合沈阀的利益,沈璧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忧心忡忡地看了郑泰一眼,没有答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泰目光沉沉,仿佛含着一潭化不去的浓雾,他低头咳嗽一声,问道,“袁州大军的安置谁在处理?” 沈璧如实道:“矩州军在郊外被打散整编,袁州军已由杨瑞遣回,此时应该正在路上。” 郑泰眉头拧紧,陷入沉默。 沈璧不敢打扰他的思路,微微躬着身体,束手站在床边。 “沈璧,”郑泰道,“当务之急有一件事需要你做,他人我信不过。”他招手示意沈璧上前,在他耳边细语一番。沈璧听着眉头紧蹙,露出几分沉重。 郑泰伤势刚有好转,说了一番话后精神疲惫,很快歇下。 沈璧来到廊下,寻到太医询问德王病情,因他是献出灵药之人,太医虽避讳,依旧隐晦透露了两句。鹿活草虽是药效逆天,但奈何存放时间太久,流失大半药性,德王神志是恢复了,但伤及肺腑,仍需日后慢慢将养。 太医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稍重,沈璧心事重重回到厢房,再难入睡,房中一夜灯火未熄,第二日更是早早就离开宗正府。 —————— 舒仪在家中收到一封不具名的烫金信笺,邀约她在遇仙楼见面。遇仙楼在京城西面,临近坊市,布置华丽,又鱼龙混杂。此时京城风声鹤唳,她推想绝没有人会在此时故意戏耍,按时道城西赴约,一探究竟。 进入遇仙楼,小二恭敬将她引入二楼雅间。临窗坐着一位少年公子,身穿素白长衫,眉目俊美,身后映着窗外的碧空云影,端的与众不同。 沈璧原本眉宇有些紧绷,见到舒仪后露出笑容,“我刚才还在想,你若是不来该怎么办。” 舒仪与他隔桌而坐,口气揶揄道,“帖子连名字都没有写,我原本不想来的,但又烫了金,这么财大气粗的人家少见,能下帖给我的只有一个沈家,怎能不来。” 沈璧亲自给她斟上一杯热茶,道:“眼下盯着沈家的人太多,为了不招惹非议,我只好出此下策,约在这么一个地方还请见谅。” 他如此客气,舒仪微微有些诧异,沈家在门阀里出了名的豪富,还有更出名的一点——善于投机。凡是他家舍出一文钱,日后定要收回两文钱,有着商人重利的本性。舒仪拿起茶碗没有饮茶,“要避人耳目,不只为了喝茶吧。”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沈璧轻不可见地叹息一声,脸色肃然道,“京中都在传说,冒王、胶州王,还有安阳郡王龙章凤姿,有紫气东来之相。” 舒仪饮了一口茶,道,“市井传闻当不得真。” 沈璧道:“你我都清楚,市井传两句当然做不得数,但是宗亲门阀都这样想,那就大有可能了。” 舒仪看着他笑了笑,别有深意,“我以为沈兄现在肯定在为德王殿下的病情担心的食不下咽,没想到还能约我讨论这些流言蜚语。” 沈璧苦笑道,“我就不兜圈子了,在袁州之时,沈家就有意交好安阳郡王,还将我一个堂妹送入王府。”他直言不讳当初往郑穆身边送女人的事,看舒仪脸色并无变化,他稍一顿,又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郡王心中早有意中人,对其余美人半点不假辞色。沈家虽有意讨好,却一直不得其法,实在遗憾。眼下有些话,只好先说给舒姑娘听再转达郡王了。” 舒仪好奇他的来意,没有说话,等待下文。 沈璧道,“按理德王应该继承大宝,但现在情况如此复杂,实在一言难尽。明王造反,德王殿下勤王平乱有功,且功在社稷,如果他有个万一,是不是应该由德王世子继承皇位更好呢?” 舒仪道,“德王世子?才刚满两岁吧。” 德王子嗣不丰,姬妾所出的不算,正妃所出仅一个儿子,也正是因为生这个孩子时落下病根,德王妃缠绵病榻。舒仪在袁州时就曾听说,王妃怕这个孩子横遭不测,看得比眼珠子更宝贵,虽病中也时时牵挂,事无巨细都要关心。 “两岁不是正好。”沈璧道,“只要安阳郡王同意,沈阀必鼎力相助,为郡王请封摄政王,世子年幼,一直到成年这段时间,国家政事全要委托郡王。” 舒仪看着他似笑非笑,“摄政王?” 沈璧道:“为一个小儿摄政,皇与王又有多大区别,若说区别,对舒姑娘倒有些区别。” “哦?”舒仪挑了挑眉。 “身为帝王自然要肩负家国,开枝散叶是必然,哪怕是心有所属,也需要设立六宫,哪及一般宗室自在。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郡王心仪的是姑娘,做郡王时嫁娶随心没人管束,要是一国之君,朝中大臣,宗亲皇室,谁能不管。郡王年过而立还没有子嗣,大臣们怕是要迫不及待充盈后宫了。” 舒仪笑容淡了两分,却仍是好性子说道,“历来主少国疑摄理朝政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沈璧还以为劝动她了,马上把打好的腹稿道出,“世子才两岁,正是容易言传身教的时候,身边服侍的人人仔细挑选,让他好生亲近郡王,人非草木,岂能无心,就是视郡王如父也无不可。” 舒仪听得心头起腻,亏得沈璧还能一本正经的说出来,这番话拿去骗三岁孩子还差不多。她只是哦了声,没有回答。 “沈家用心并非虚言,”沈璧道,“还请书姑娘转达郡王沈家的诚意。” 舒仪淡淡一笑,“沈家这番动作德王可知晓?” 沈璧一愣,有些哑然。 舒仪目光在他身上一遛,道,“德王昨夜不是已经醒了?沈兄今日找我劝说郡王为德王世子摄政一事,德王殿下知是不知?莫非这是德王殿下有意的试探之举?” 沈璧悚然,他自以为昨夜德王醒来的消息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宗正府把消息瞒的严实无人知道,谁知被舒仪随口道穿。刚才说那些话的意图,被赤裸裸揭示。沈璧一时间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舒仪站起身,道,“沈阀进有进招退有退招,算计周全无人能比,可也别把别人都当了傻子。摄政一事我今日就当做没有听过,茶水已凉,我该走了。” 沈璧没有阻拦,目送她离开,拿起桌上茶碗,狠狠灌了一口已经泛凉的茶水。他腾地站起身,快马疾驰回到沈家。在书房寻到沈家家主,急促地说道,“父亲,速派人去袁州将世子接入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沈阀家主还在为失去一株天下仅有的灵药而心疼,听到这一句还没反应过来,心想世子是谁,一转念明白是袁州那个才满两岁的小儿,毕竟是久经朝堂风浪的人,脑子转的飞快,一口气问了三个关键问题: “灵药不管用?” “德王伤势太重?” “接世子来,你妹妹可怎么办?” 沈璧没有隐瞒,把太医婉转告知的话一字不改地说了,沈阀家主心疼道,“哎呀早知道你祖父病重时就该用这一味鹿活草,没想到这种灵药也会药性渐失。”商人本色暴露无遗,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灵草。 沈璧重重咳嗽一声,提醒道:“事有轻重缓急。德王身体根基已伤,虽有灵药逆转生死,但能拖多少时间谁也不知道。当务之急把世子接来,确立大统。” 这也是德王郑泰的意思,在病床前他托付沈璧就是接世子入京。这一举动是算计祁王心思去的。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也不能要个短命的君王,德王险些一脚进了鬼门关,祁王身为宗亲之首,为了社稷安稳和皇家的统治,开始考虑其他即位人选。可这时德王又醒了过来。难题来了,德王被杜岩一刺洞穿肺腑,还有内里震伤,身体大不如前不说,还能活多久是个未知数。但对比安阳郡王郑穆,德王也不全是劣势,他还有两个优势,第一,入京勤王的大功劳。第二,他有儿子。 郑穆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有子嗣,谁知道有什么问题。 郑泰最了解祁王这位叔祖,他考虑的是大局平稳,能顺顺当当地延续郑氏的王朝比什么都重要。 把世子接入京,郑泰就是要告诉祁王,我能活几年不知道,但是我还有儿子可以传承大统,一代代不会断绝。退一步讲,他愿意让郑穆当摄政王辅佐他的儿子,至于儿子能不能顺利亲政,那太遥远,他已经无暇考虑。他能做的,让郑穆摄政,然后尽力抬高沈阀,让局势达到平衡,是郑家的儿孙,长大自然会懂得怎样操纵权力。 德王算盘打得好,沈阀家主第一考虑的却是沈家和女儿,他不住叹气,“算计那么多,用了那么多钱,难道就便宜一个两岁的黄毛小儿,德王的太子应该由我女儿所出才对。” 沈璧神色一敛,正色道,“父亲莫要再提这个,现在没有什么比帮助德王稳固帝位更重要的事了,不然之前心血打了水漂不说,还要累及家族富贵。德王正妃什么身体你还不清楚,不管这孩子是谁生的,我妹妹才是皇后,太后。” 沈阀家主还是顾虑:“你尚年轻,隔层肚皮隔层山的道理还不懂,德王正妃就算过世了,世子难道还没有正经母族,日后定有其它牵扯。” “眼下顾不得这些,先将世子接来,”沈璧眉目沉沉地道,“至于王妃的母族,还敢和沈家争锋不成。” 父子两个议论一阵,只能感叹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之前筹谋如何周全,到头来老天不成全,总有各种意外出现打乱针脚。德王这么好的一幅牌,只差一步了居然还有被截胡的危险。两人都觉得运背,归根结底也只能怪到天意上。 —————— 沈家低调行事,书信发往袁州,沈璧的堂弟亲自带着一队卫士出城,很快奔往袁州去了。祁王听闻消息,老脸耷拉在一起,垂目思索了许久,直到太医照例来汇报德王的病情。按理帝王的脉案任何人不得过问,德王还不是帝王,他的脉案就由祁王全权过问,半点不能隐瞒。太医一五一十地说了,祁王更是愁眉苦脸。想到郑氏江山没有归属,他这条老命也快要去了。 可总归还是活着,该愁要愁,该做的也还是要做。 祁王思来想去,找来郑穆,也不拐弯抹角,不是不想,而是没用,郑家的人哪个是傻子。 “德王已经醒了,太医刚才同我说,要是好好将养,活个十来年没有问题,”祁王道,“穆儿,我思来想去,为了江山稳固,这皇位还是应该由郑泰来坐。” 郑穆眉梢眼角动也未动,末了还能微微一笑,“本来就该是他。” 祁王见他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心宽了一半,又道,“郑泰这身体,日后只能静养,国事政事还要你费点心,真有什么事,我这把老骨头不顶事,还要靠你摄领朝政。” 郑穆拦住他道,“叔公,万事不要往差了想,德王天意所归,逢这样的大劫也能渡过,福运非凡,十几年的时间,那时太子都长大了。” 祁王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变故,听他说的安稳,老怀宽慰,看他越发顺眼,心想谁说我们郑家的子孙就喜欢内斗,这不就有一个不贪功不贪权懂得进退的好王孙嘛。 祁王大为心定。 郑穆肯退让,德王只要养好身体,等世子入京,就可以即位了,这样也好,皇位有了正统传承,皇帝太子可以一起立,省的时间拖太久,引得人蠢蠢欲动。 陪着祁王说会儿话,祁王疲惫,郑穆告退出来,临出门前,祁王许诺,登基大典之后就会让新皇下旨立他为楚王,另择封地。 算是变相的安抚。 郑穆心中不屑,脸上微微含笑。 祁王这才把另一半的心也放了回去。 郑穆走到宗正府的庭院里,有几个宗亲聚在一起聊天,这几天是国丧,不能饮酒作乐,还被困在宗正府内,憋坏了一群郑氏族人,只好磨磨嘴皮子打发时间。议论起皇位归属也不像一般人那样顾忌。看见郑穆走来,一群人全站起来,各个神情尴尬,因为刚才说到的正好是德王转醒,论情论理新帝都该是德王。 郑穆笑笑,不以为许。 几个年轻的宗亲对他印象极好,这些日子以来都觉得他的才干和为人在郑家人里也算是首屈一指。 可惜,德王好转。 郑穆看着他们惋惜的神色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心中半点不起波澜,此刻所想,倒和沈阀家主倒有几分类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凭如何算计,到头来还是横生波折,但他也并不着急——前半生的磋磨早已历练出他惊人的耐心和意志。 他微微仰起头,乌黑深沉的瞳仁里仿佛放下了整个夜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深夜,天牢光线昏暗,仅在入口的闸门旁点着两站铜油灯,幽亮缀于黑暗中,犹如异兽的瞳孔。来人蹑手蹑脚穿过充斥着潮霉味的通道,停在尽头的牢房前。 “殿下。”他称呼。 明王郑祐慢慢抬起头,仅仅几日功夫,他脸色蜡黄,头发披散,已完全不见统领三军时威武豪爽的模样。 “沈阀献灵药,德王于昨日夜间醒来,”来人有些急促地说道,“祁王等宗亲在等着看情况,只要德王身体好转,就可以登基为皇。” 牢房内传来一声冷哼。 来人又道,“王妃娘娘让小人问殿下,矩州该怎么办?” 郑祐冷硬的脸上稍稍动容,双目中流露出一丝痛色。他谋逆弑君的罪名已定,死罪难逃。但眼下皇家子孙凋零,宗亲们的意思是新皇登基之后大赦,矩州明王一系血脉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牢房内昏暗无光,来人只觉得周身阴嗖嗖的,拉拉衣襟,呆了一阵,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看清牢房中的明王,双手双脚都有镣铐,脚踝上的重锁链条极短,或能躺或能坐,尺间方寸活动范围。 皇家狮儿,天潢贵胄,居然落到这样的下场。 牢中寂静,越发显得阴冷。来人见明王久久无声,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 郑祐双目无光,面容枯槁,声音嘶哑道,“就这样吧。” 来人讶然,他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来到天牢,想不到得到的仅仅这四个字。 “殿下。”他还想说什么。 郑祐冷冰冰道,“滚。” 被他目光一摄,来人胆寒,顺着原路很快离开,牢房内又陷入死寂。 明王被囚天牢,消息传递艰难,即使只是四个字,当夜也被快骑将消息送走。 矩州王府气氛惨淡,明王妃收到卫士传信,紧绷了多日的情绪终于崩塌,捂着脸哭泣许久。王妃姓姜,娘家是矩州姜氏,地方门阀。多年来带领矩州士族对明王支助不断,图的就是更上一步成为后族,自从明王兵败,矩州一方犹如霜打茄子般,若非多年来管束严格,只怕矩州早已有乱相。 姜家知道,朝廷旨意还未下,但结局已经注定。 明王所说“就这样吧”是认输姿态,完全听从朝廷摆布。王妃找来娘家人,刚透露明王的意思,姜家人就跳了起来,王妃的兄长正当着家,而立之年,雄心勃勃还想有一番作为的年纪。当即表示反对,他道,“明王糊涂,娘娘也跟着糊涂不成,眼下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就此作罢,那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明王妃生性温柔,从不插手明王政务,此时反驳也只是道,“明王旨意怎能违抗。” 姜家兄长道,“明王已做阶下囚,不久要人头落地,妹妹难道就这么认命当个寡妇,还有你的两个孩儿,明明是龙子凤孙,日后却要沦落贩夫走卒。” 听他提及孩子,明王妃又垂泪不止,哭哭啼啼好半晌,惹地姜家人都要不耐,她才问道,“兄长此话戳地我心疼,有什么办法还请直言。” “明王走时留了四万人马。” 明王妃大惊,“不可。” “都要流放岭南,难道还要剩一路强兵给朝廷不成。”姜家兄长劝道,“德王病重未愈,大军已遣回袁州,京畿毫无防备,正方便我等起事。” 明王妃也并非全然不懂的妇人,她犹疑,“明王离开时曾说,留下守军四万是为了防昆州。如果我们这里异动,昆州必然顺应朝廷出兵,可如何是好。” “娘娘多虑,昆州王不过受着祖上荫庇,没什么真本事,况且姜湄还在昆州王府中。我们可以修书给她,让她偷出王府令符,趁夜打开城门,里应外合,我们不如发兵先吞并昆州,再上京救出明王。” 明王妃虽然听得心动,但到底还有一丝神志,没有立刻答应。如此僵持两天,姜家人不断来劝,连族中长辈都已出动,明王妃不是意志坚定的人,在听说京城已派钦差前来的消息后,终于拿出明王留下的一半虎符,交到姜家兄长手上。 姜家兄长大喜,当即去接收了矩州军,看着旌旗猎猎,军容如铁的士卒。他心头涌起豪情万丈,只觉得男儿大丈夫,生当如是。 按照计划那般,马上联系身在昆州的姜湄。 姜湄以客居身份住在昆州王府,暗中与矩州保持消息往来,自明王兵败,她愁眉始终不得舒展,这一天收到姜家传讯。她柳眉横竖,嘴角紧绷,气道,“姐姐好糊涂。” 是夜月明星稀,一个身手矫健的黑影趁夜窜入议事厅,从后堂穿过进入书房,路上避开巡夜侍卫,落地上梁几近无声,显然是个高手。进入书房一通好找,寻常人藏匿东西的地方都被搜罗,没有找到预想中的令牌。 手指碰到案头书本,从中调出一物,砸落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黑衣人捡起一看,正是要寻的令牌,当下大喜,放入怀中。他手脚放轻离开书房,眼前忽然一亮,火把骤燃,一排侍卫早已经等候在外,手中持枪,枪头直指着他,寒星点点,杀意凝聚。 尉戈排众而出,身穿紫色长袍,腰系青玉带,身材伟岸,双目如电。 黑衣人手做掌式,双腿微弓,整个人如紧绷的弦一般,直到他看见尉戈身后走出的窈窕丽影,蒙脸面纱露出来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也瞬间明白是谁出卖了他。 尉戈对他打量两眼,开口道:“这便是姜家的死士?武功不错。” 姜湄面色不佳,但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让王爷见笑了。” 尉戈一挥掌,众侍卫持枪压近,有两人要去擒拿黑衣人,他头一歪,委顿倒地。侍卫掀开他的蒙面,口角衔着白沫,已经服毒自尽。 高门大阀所用死士,执行任务向死不求生。 尉戈接过侍卫从死士身上搜来的令牌,看向姜湄。 姜湄迎着他的打量,神色平静,“殿下,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尉戈道,“本王要的不是这个死士。” 姜湄道,“四万矩州精锐,很快就会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姜家收到昆州密信,言及城门令牌已经到手,可按计划行事。姜家兄长大喜,对左右言道,“昆州已尽入我掌中。”众人附和大笑。 有幕僚疑惑,“为何是四小姐传讯回来。”而不是执行任务的死士回信。 姜家兄长道,“我那四妹你还不清楚,做事最为谨慎,定是不放心要亲力亲为。”家族豢养的死士对他来说只是执行命令的工具,其他从不关心。 幕僚无法释怀,总算知道眼色没有在这个时候泼冷水。 姜家兄长拿出虎符道,“今日整军,两日后趁夜攻入昆州。” 幕僚心中不安,道:“家主莫心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苍龙旗也是劲旅,多年来只听昆州王府号令,说是昆州王的私军都不为过。驻军距离昆州城不过十余里距离,倘若我们仓促行动,只怕要被瓮中捉鳖。” 姜家兄长抬起手,神色深沉道,“先生说的这些我早有预料,这才是为何要先盗城门令牌的原因,只要先入城,控制住昆州王,苍龙旗再厉害又能如何,这招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自觉说的诙谐,也不管例子比得恰不恰当,郎朗大笑。众人又陪着笑。 幕僚还要再劝,姜家兄长眼风一扫,道,“勿再多言,兵贵神速,不可贻误战机。” 众人各自领命散去。自拿到虎符后,姜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军中安插自己家人,因此矩州军眼下能出席军前议事的,一大半都已姓姜。 幕僚摸着颌下短须,思索良久,站起身来和姜家兄长告辞,“家中老母病重,小人坐立不安,实在忧心,本不该在出兵前打扰,但这次看东主雄韬武略,计谋过人,也不需要小人在一旁提点,趁这个机会正好请个假,去老家照顾老母几天。” 先前议事时他多番提出异议,姜家兄长心中略有不满,突然听他这番奉承,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剩下全是骄傲自得。他道,“先生孝心可嘉,只管去罢了。等先生回来,姜家必然是另一番天地了。” 心情实在高兴,姜家兄长又馈赠一大笔银子。幕僚回到家中,整理一个小行囊,除了随身衣物和银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带,在矩州军出发之前就离开了姜家。 可笑,可叹,为姜家谋划这么多年,家主居然连他老母早丧也不知道。 明明错漏百出,还自诩智计过人,世人往往最难认清的就是自我。 出到城外,幕僚心想,眼下京畿形势变化最为复杂,掺和进去风险极大,不如去南边,虽偏安一隅,到底能混个平安,于是一提包袱潇洒离去。 姜家兄长头一次领兵,意气飞扬,不可一世,事事都要过问,行军出发后,在预计时间到达昆州城外,当夜先派出死士和斥候解决岗哨,姜家兄长亲自领精兵五千先行到达城门外。城内有姜湄的卫士持令牌骗开城门。 姜家兄长大喜,高喝一声,“先困王府。” 士兵如潮涌入城中,街口巷道皆是静悄悄的,路上没有一人在走动,连打更的都没有。姜家兄长正在兴头上没有感觉,士兵们久经征战,却已直觉感到不对劲,因此行进速度变缓。 “为何行军缓慢?”姜家兄长问。 回答他的是一路上突然燃起的亮光,街道两旁的巷口忽然涌出大批精兵,高举火把,手持长枪。火光点点,映着枪头如林,光芒更胜过天上繁星。 姜家兄长这才知道中伏,转身欲回,还未喊出号令,只听见碰的一声,城门已经关闭。正如幕僚所说,是瓮中捉鳖。 他的脸色如丧考批,不放弃挣扎,对着士兵高声喊道,“别慌,还有矩州军在城外策应。” 两个原跟随的明王四处征战的统领暗恨,只觉得跟着个草包都比眼前这个好。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两人率先扔下兵器,就地解甲,同时对着苍龙旗喊道,“愿降。”士兵们纷纷学样,一时间兵器砸落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姜家兄长大急,厉喝,“不听军令,你们莫非要反。” 苍龙旗排众而开,舒轩骑马而出,配着一把长剑,样貌清俊,目如寒星,扫过矩州军众人,声音如冰雪寒峭,“降者不杀。” 士兵们丢武器的动作更快了。 姜家兄长大怒,热血上头,手持陌刀催马冲将上去。 兵家有云,一寸短一寸险,他仗着兵器比长许多,打算一刀砍下舒轩立威。谁知马飞奔至跟前,他一刀挥去,舒轩身子一偏就躲开攻击,拔剑而出,他眼前一花,马受惊扬蹄而起,他重重一声摔落在地,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头顶发凉,伸手一摸,头皮光溜溜的,头发被贴根削去。姜家兄长惊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昆州王府。 侍卫禀报今夜城门前的对峙情况,尉戈微点头,姜湄陪坐下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似乎那个在两军前丢人的不是她的兄长。 尉戈轻咳一声,找了个措辞道,“令兄胆气过人。” 姜湄冷声道,“王爷说笑了,分明是他不识时务,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回头。” “姑娘放心,我已命人好好照顾令兄,绝不会伤他。”尉戈道。 按姜湄心思真不愿去管这个兄长的死活,可他到底还是姜家家主,不能让他真丢了性命。她柔声道谢,又道,“朝廷已派了特使前往矩州,还望殿下护我姐姐周全。” 尉戈道,“你告知明王府,特使前来先答应下来,随后去岭南的路上会有人接应。朝廷现在内患极多,自顾不暇,应该不能应付。” 姜湄又道谢。 随后罗子茂又提了两句城外剩余矩州大军收拢情况。姜家兄长在城门内被擒之后,舒轩立刻带着苍龙旗出城,一前一后围住矩州大军,姜家的人没胆反抗,剩余明王一系的统领心灰意冷,更不会反抗,军队交接的格外顺利,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曾令天下闻风丧当的铁蹄劲旅。 尉戈满意的颔首。 姜湄看着首座上的他,身形高大,五官英挺,大概是长期发号施令所致,不言不笑也气度尊贵。她想得有些入神,脸颊不由有些微红。 “姜姑娘?”尉戈蹙眉。 姜湄回过神,脸上绯色更深,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后开口道,“不知我姜家另一个提议王爷考虑过了没有?” 尉戈神情一敛,看她一眼道,“此事以后再议。” 姜湄急道,也顾不得厅中还有幕僚等人,道,“只要殿下愿与姜家结姻亲之好,姜家愿意鼎力支持殿下。矩州不同昆州,高门巨族极多,非士族不能统御,我姜家经营多年,对各家族利益关系最为了解,还有与京中各门阀也有联系,有了姜家为助力,殿下才能不费吹灰之力接管矩州,就算朝廷有微词,姜家也有办法平复。” 兴许是觉得自己说重了,她又婉转道,“我知道殿下胸有大志,但光凭军队无法治理地方,还需要士族文臣的帮助。殿下,我也不求为殿下正妃,只愿随侍左右就心满意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三九章节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说完这番话,姜湄脸色通红,双目熠熠看着尉戈——这恐怕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冒险。当初她来到昆州,抱着为钜州打算的目的来与昆州王周旋一番。坊间流传昆州王骄淫好色,她仗着家事才貌,有着全身而退的信心,也不曾想过真的要牺牲色相。没想到在昆州一住半年的时间,她对眼前这位昆州王早已不是当初的印象。 而今想来,姜湄觉得“勤勉为政,善纳谏言”来形容尉戈最为贴切。她是士族女,所嫁的对象从不会是普通人。王孙贵族,簪缨巨族才是她的归处。在钜州军败的消息传来,姜家已经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姜湄担心族中长辈会以未嫁女来联姻,没想到得到比这更糟的消息——她的兄长掌家收纳钜州军即将攻取昆州。 得知消息的那一刹那,姜湄比起自己被联姻了更绝望。她的兄长自幼就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偏又没有自知之明,最喜欢纸上谈兵。幕僚谋士见他是家主嫡子,曲意逢迎,越发造成他自视甚高的毛病,以为自己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 明王妃将钜州军的虎符拿出,姜湄就知要糟。她的兄长准是又开始做白日梦,做什么打算她几乎都猜的出,无非是拿下昆州,并合苍龙旗,再北上伐京。 明王英武更胜雄狮都没有做到的事,他如何来的信心能够做到。 姜湄头疼,甚至没有多做挣扎,就将兄长的打算告知尉戈。她的兄长糊涂透顶,她却不能放弃家族——甚至还做了更进一步的打算。用自己的婚姻做赌注,与昆州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就像她姐姐明王妃一样,她相信,有姜家做后盾,她会成为一个比姐姐更称职的王妃,姜家也会因此而获利。 议事厅内几人听见姜湄的联姻建议,互相看了一眼,开始琢磨这桩婚姻的利弊,仔细权衡之后发现,果然是利大于弊。 尉戈沉吟半晌,沉声道,“姜姑娘,先妻亡故刚满一年,本王无心考虑婚事。” 姜湄蹙眉,“王爷思念亡妻的心意令人感动,但王爷将近而立膝下无子,昆州无继,先王妃就是九泉之下,必然也是希望王爷能够续弦的。” 尉戈道,“多事之秋,朝局不稳。近期婚事不做考虑,至于子嗣之事本王自有计较。” 罗子茂站出来,躬身道,“殿下,照理说殿下家事,臣下不该多言,但事关昆州上下,臣觉得姜姑娘的话确有几分道理,眼下殿下春秋鼎盛,正应该博求淑女,为子嗣计。” 袁恪也跟着道,“臣下也赞同。姜家世代望族,名重天下,是为良配。” 说着他抬头,极其隐晦地朝尉戈使了个眼神。 把姜氏收为己用,其他不说,钜州就可以顺顺利利拿下,哪怕朝廷不答应都没用。因为当地盘根错节的家族豪强,以姜氏为头。有了姜氏做姻亲,钜州就轻而易举成了囊中之物。 姜湄知道罗子茂和袁恪两人是尉戈倚重的谋臣,听他们都赞同自己,心中大喜。 尉戈目光扫过众人,淡然道,“本王知道你们的心意,此事容后再议,不急于一时。” 罗子茂和袁恪走知道,尉戈平时善于听从谏言,并非是自己没有主意,一旦他有所决定便很难更改。两人同时一躬身,回到原来位置。 姜湄心一沉,目光直视尉戈,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道,“殿下心中可是有人了?” 尉戈脸色微沉,未做回答。 往日他这样的神情,旁人不敢再置喙。今日姜湄却不管不顾,“殿下心中的女人莫非也是门阀之后,所以殿下一定要将王妃之位虚位以待。” 尉戈道:“我王府私事,还不用和姜姑娘交代吧。“ 他虽然口气并不严厉,但疏远之意明显。姜湄感到委屈,鼻子一酸,眼眶泛红,心想,就算是门阀之后,谁又能像我这般做到转手给你四万军队。她生来在家中也是受尽宠爱,哪像今日这般没脸,主动提出婚事还被拒绝。越想越是愤懑,跺了跺脚也没有打一声招呼转身离开议事厅。 场面一时冷场,众人面面相觑。尉戈手指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重新讨论吸纳钜州军的细节。 议题回到军队上,又没有姜湄,众人便可以畅所欲言,担心的事也被提了出来。 ”殿下,钜州军四万归昆州,朝廷那边会作何反应,这件事该如何上报朝廷。” 袁恪道,“钜州军队落在姜家手里,差点谋反,王爷现在代为掌管也不算错事吧。” 罗子茂道,“错不算错,但这代为掌管只怕朝廷将有微词。按京城那边的意思,这四万大军,宁可交给姜家这些纨绔子弟,也不愿给王爷的。何况既是代为,就有期限。现在是新帝未立,一旦新帝登基,头一等大事就要将钜州军打散,说不定王爷的苍龙旗也要受到影响。” 尉戈的隐忧也正是如此,明王大军败亡,京畿朱雀旗重立还需要时间,一旦并吞了钜州剩余大军,苍龙旗的实力大增,他转眼就称为天下军力最强的藩王。除了戍边大军,袁州军,没有其他州县的军队可以和他抗衡。帝王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也幸好现在京城局势复杂,没有人关注到昆州。可这样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尉戈抿唇不语,眉头微皱。 袁恪环视左右,忽然道,“冒昧问一句,殿下志止于此吗?” 尉戈眉一抬,目光如电看向他。 罗子茂侧过脸来,似乎并不意外,但脸上忧虑重重。 “什么意思?”尉戈问。 袁恪道,“若殿下只想子承父业守住昆州,那这四万钜州军我们暂且看押,等新帝登基后圣旨决议。” 他说完就垂下脸去。 议事厅内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每个人都觉得呼吸沉重。 尉戈问,“如果不止于此呢?” 众人听他这样问,心头都是一震,可这种震动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随之而来的有惊悚、害怕、还有兴奋、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跃跃欲试。 就好像悬崖之上盛开的繁丽花朵,明知危险重重,可当看到它的时候抵抗不住那种引诱,心头忍不住狂跳。 袁恪控制不住,脸上的皮肤微微颤动,“殿下,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不止吸纳钜州军那么简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零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愿闻其详。” 袁恪长出一口气,平复情绪后缓缓道,“我们至少要做三件事,缺一不可。其一,矩州与矩州军王爷必须拿下。矩州与昆州相连,互为犄角。且矩州地域更广,是中原腹地,自古兵家必争,精兵良将所出者众多,一旦归于王爷,助益良多。” 尉戈颔首。 袁恪继续道,“其二,重金交好京畿门阀重臣,搅浑京城这池水,至少要想方设法让朝廷放松警惕,留给我们更多时间。” 尉戈见他忽然停止不言,问道,“第三点呢?” 袁恪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第三嘛,就要看上天的旨意了。” 罗子茂补充道:“袁兄的意思,是看德王的寿数。若无意外,登大宝者为德王。但他身负重伤,听京城来的消息,是沈阀献上一株鹿活草才捡回姓名,但伤及根本,有损寿数。就算登临帝位,德王也必不如从前,倘若他短寿,留下稚子年方几岁,主弱臣强。到时候王爷拥两州之地,有重兵在手,天下……大可去得。” 议事厅内所留几人都是尉戈心腹,听完这一席话,血液激荡,情绪高昂。 尉戈神色平静,眉宇紧拢,并不见任何异色。他道,“如此说来,还是要看德王的身体。若是他静养十几二十年依然无恙呢?” 罗子茂与袁恪对视一眼道,“京城经过两王兵乱,短期内再难兴兵,只要王爷耐得住性子等上一等,等到一个绝佳的兴兵借口。” 尉戈知道他们的用意,无非就是韬光隐晦,等待良机。可他心中有个隐隐的念头,不愿将命运全然交给上天。现在郑氏同室操戈,元气大伤,天下谁都看得出来。但若是给他们时间确定皇位正统,休养生息,再等上十几年,机会未必会再次出现。 面临几乎是一生中最大的抉择,尉戈陷入沉思。 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那还是在宁远侯府的时候,他与侯爷有七分相像,因此做了替身亲卫,有时在内院看守,可以看到宁远侯与姬妾嬉戏玩闹。当时于富贵的想象,也全来源于那些偶尔窥见的一些画面。尉戈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天下权贵发生交集,甚至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偶尔想象一下宫廷,甚至是御座的样子。 当侍卫的日子也就在几年前,可现在想来,却已恍如隔世。 如今的他,手下有强兵苍龙旗,吞并矩州军后,他可以进一步收拢矩州,成为当今天下最强力的藩镇。皇帝若病弱,就必须忍让他。若是京城发生异变,他随时有实力可以参与并趁机改换天地。 尉戈阖眼又重新睁开,目光沉炽—— 他早已不是侍卫尉戈,他是昆州王杜若晋。 有能力参与到天下征战中,能够仰望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来议一下趁这个机会如何将矩州拿下。” 厅内几位谋士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积蓄力量是第一步。 “殿下,既然要拿下矩州,为何刚才不答应与姜氏联姻?矩州之内,没有门阀再胜姜氏。” 尉戈唇角一勾,笑道,“男儿大丈夫,又不是和亲的公主,何必寄望于联姻。”他摆手,制止幕僚的相劝,又道,“我知道大家的意思,借助姜家的名望与人脉,收复矩州易如反掌。可这样的收复于我,于昆州何益。” 见众人沉思,他道,“明王有姜氏相助,矩州人才尽入毂中,兵精将广,挥兵北上,何等气势,可兵败之后,明王下狱,矩州仍是矩州,姜家甚至还想吞下剩余矩州军。如此矩州可还算明王封地?名义上属于明王,实际上却是姜家的私地。我虽不才,也不愿效仿明王,借助姜家收复矩州,等同于没有矩州。” 罗子茂躬身道,“殿下志存高远,我等不能及。” 尉戈道,“我知诸位早已习惯名门望族左右朝局,历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先朝更有王与马共天下的先例,可历朝历代,哪一任先帝甘心如此。” 袁恪出身于门阀,对士族了解甚深,垂头想了一会儿,抬头道,“殿下所言甚是,本朝历任天子都有摒弃门阀的用心,”话锋一转,他严肃道,“可谁也不曾成功过。” 尉戈道:“天子没有成功,原因无他,历代天子从皇子时期就与门阀过从甚密,登基之后左右掣肘才发现门阀之祸,能采取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以阀治阀,扶持起新的门阀对抗旧阀,如此一来,帝王权术平衡,却是治标不治本,士族门阀起起伏伏,无非是换个姓氏而已,更有根深蒂固的势族,掌握了官员选拔的渠道,族人门生遍布朝堂,成为庞然大物,帝王也奈何不得。这才是天子无法根除门阀的祸源。” 众人心头剧震。 罗子茂是寒门弟子,听他如此分析,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想起年幼求学时,为了看一本书,在权贵家族门口等上几天几夜是常有的事,还经常被奚落嘲笑。生在富贵之家,便是再昏庸无能,都能被举孝廉,评点为上品。寒门出身,努力一生,才华盖世,也只能被朝廷评为下品。 何其不公。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比刚才听见尉戈透露心声更觉得震撼,胸腔仿佛有热流涌荡。 推翻门阀,为寒门争一片天地,才不负本朝有志有才却被门阀拒之门外的读书人。 “王爷,”罗子茂嘴唇动了动,声音显得又些艰难,“若是今日这番话外传,只怕全天下的士族都将视您为仇敌,欲除之而后快。” 尉戈道,“诸君千万守口如瓶,出了这道门,本王可不认这番话的。” 众人不由发笑,厅中紧绷的气氛有所缓解。 罗子茂道,“王爷刚才不会真的是说笑吧。“ 尉戈看了看他,又看向众人,目光诚挚严肃,“刚才本王所说都发自肺腑,什么样的实力说什么样的话,有些事本王固然有想法,现在说了也不算。本朝举孝廉一政当初也是为了举荐良才,经过门阀几代把持才变了味道。为了真正摆脱门阀势力,唯一的办法,就是不依赖他们的力量。设立天下大公的考核和制度,令寒门弟子与门阀弟子一样,都有报效朝廷的渠道,广开言路,借以勉励全国。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罗子茂撩起衣袍就地跪倒,幕僚们纷纷效仿,袁恪身体微颤,也随之轨道。 众人齐声道:“愿追随王爷。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近一年京城局势之多变,堪称少有。久居上位的权宦士族都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德王被鹿活草救活之后,形势才有所稳定。对于皇位归属没有人再多加揣测和议论,京城中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似乎人人都在等着德王身体恢复的消息。 新帝虽未登基,先帝入葬却已刻不容缓。 按祖制先帝入葬皇陵时应由嗣皇帝为其立圣德神功碑,颂悼词。德王病刚有好转,还不能离开床榻,此事就全权交由祁王代理。 祁王年逾古稀,在皇陵中大半日操持下来,双腿发软,汗如浆下,当着百官的面差点昏厥,实在支撑不住,召来安阳郡王郑穆代为主持。 郑穆站于高台上,身材颀长,白衣胜雪,气度严正端凝,令人心折。 有好事的官员见了,心中不免也有些想法,相比病怏怏的德王,安阳郡王恐怕才更适合御座。 这类想法如今已经不合时宜,只能藏匿内心。有官员转而一想,宗正府传闻,安阳郡王不久就要封为楚王。楚地五千里,兼县两百余,地肥水美,人心淳朴,是一等一的封地。 士族心思想来活络,虽然还在痛哭祭拜先帝,实则心中所想,却是如何笼络这位未来的楚王。 先帝入葬皇陵礼毕,百官依次离去,官道上车马众多,众人不得喧哗,车流慢慢散去。 郑穆留在最后,有身着素服的官员躬身朝他行礼。因近日全体缟素,郑穆也是仔细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是新任的太仆少卿庄奎。 庄奎在百官中也很有名气,这是个妙人,刚入朝时走的是展家的门路,废太子郑信与先帝郑衍相争之时,他转而投靠了刘阀,先帝登基后,他因一桩小事恶了刘阀,两王带兵入京,他未受任何一方的清理,反而因为官位空缺顶替了太仆少卿。京城背后议论起他,都称之为“脚底油”,哪里有难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少卿并不年少。庄奎年过四旬,相貌周正,留着长须。 郑穆颔首,看着陵墓封闭,匠人撤离,回头发现庄奎守在一旁还没有走。他问,“少卿有事?” 庄奎苦着脸道,“郡王,小臣有一事甚为为难,举棋不定,还望郡王指点迷津。” 郑穆见他脸皮都皱成一团,便问了一句“何事?” 庄奎娓娓道来,原来他的老母,庄家太夫人下个月八十大寿,撞上先帝丧期,按理不能举宴庆祝,庄家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一家人关起门来吃顿饭就算庆祝。他絮絮叨叨把事说完,苦着脸问:“请问郡王,这算不算违禁?” 郑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心道京城传闻庄奎谨小慎微,胆小如鼠,还真是半点不错,这种庆寿的饭你关起来吃完得了,还专程来问一句。事关国丧,他也只能含糊提点,“国丧禁饮宴庆贺,若只是吃饭并不犯忌。” 庄奎不住点头。 郑穆问,“庄大人还有事?” “郡王,”庄奎面色越发苦,期艾道,“家母想请郡王去府上吃个便饭。” 郑穆看着他,神色平淡如水,让人瞧不出深浅。 庄奎从袖口摸出一方绢帕,擦着额头的汗,越擦越慌,整个人惴惴不安。 看他几乎要快把自己额头擦破了,郑穆才又开口,“庄老夫人为何要请我?” 庄奎捏着帕子道,“这……这小臣也不知道啊。家母、家母就是让小臣来请郡王。” 除了胆小,庄奎的孝顺也是京中出名的。郑穆想了想,一个常年居于内宅的妇人,还能与朝局有什么关联,他心下虽有疑,但也并不当大事,三言两语打发走庄奎。 车驾已经备好,等他上车后就上了官道,但是路过城郊一处山脚,马停车歇,郑穆带着侍卫仆役上山,仆役手中挎着好几个篮子。 随后不远跟着庄奎的车驾,入京仅一条路,他从马车里掀开竹帘,看着郑穆上山的背影,心中万分好奇。 郑穆上山,此山无名,并不是什么名山高山,小半个时辰就已登顶。 山峰上放着一张供案,上面摆着各式供品,规格极高,一看就是富贵至极。 郑穆四下一顾,就看到舒仪素白一身坐在粗壮的树丫上,眼眺远方,正对皇陵。树下守着两个愁眉苦脸的丫鬟。 他走近,丫鬟们福了福身体,如蒙大赦地离开。 郑穆抬起头道,“下来。” 舒仪低头看一眼,从善如流,从树上一跃而下。 她轻功极好,这种高度就如同常人跨个门槛那样容易。郑穆却突然伸手,在她落下时一揽,直接将人搂进怀中。 “哎,”舒仪不得不勾住他的脖子稳定身体,脸上微微发红,“放我下来。” 守在远处的侍卫仆役没有一个敢朝这里望。郑穆微微一笑,把她放下。命仆役把带来的篮子打开,都是些吃食,点心瓜果,还有煨好的细粥,摸着尚留热气。他拿了小碗放到她面前,“今天没怎么吃吧?刚才抱着感觉都轻了。” 舒仪哼唧一下没有理这句话,舀了两口粥吃,很快又放下。 郑穆用手巾给她擦嘴,动作轻柔。 舒仪目光又往皇陵的方向飘去,乌黑眼瞳里透着几分感伤。 郑穆轻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把脸转过来道,“你已经祭拜过他,不必再心怀愧疚。这天下有很多人愧对他,你不在此列。” 先帝郑衍下葬,百官可以哭祭,舒仪并无官身,只能在城郊的山上设香案供品,遥遥祭拜。 “我总在想,若是当初他来舒家找我,我不用逼宫的方式,直接把他架上去,或许他就不会落到被火烧死的下场。”她把脸靠在他的胸口,声音低落,“看着他走进火海,我觉得一半的错在明王,还有一半却在我身上。是我袖手旁观,推波助澜,让他毫无准备成为帝王。” “让他毫无准备的人是刘阀,怎么是你。”郑穆抚着她的头发,笑着说,“傻姑娘,过去的事,不能用假如和如果代替,这是妄念,他死于皇位,只是身为郑家皇子的宿命,不是你,也可能是别人,可终究,是他的心术权谋还不够,害了自己。” 他这样说着,低头在她的发顶轻吻一记,眼眸深邃,让人瞧不出所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眼力极好,视线瞥过山下,见到一辆马车停在半道上不动,“咦”的一声。 郑穆问她讶异什么。 舒仪道指着山下道,“想不到居然有人这么大胆,光天化日跟着郡王的车驾。” 郑穆闻言目光一沉,再无刚才和煦神色,命侍卫下去询问。今日非同往日,他在郑氏宗亲中份量也举足轻重,当然不用再做隐忍姿态。 侍卫没一会儿就探查回来,脸色很是有几分古怪,禀道,“是太仆少卿庄奎。” 郑穆微微颔首没说话。 舒仪好奇道,“庄奎,那个名传京城的’脚底油’,他怎么会跟着你。” 郑穆道:“我也觉得奇怪,这个庄奎说话支支吾吾,弄不清他的用意。”满朝无论文武都是精明能干的模样,这个庄奎在其中倒显得有些滑稽,大概也是这份特质,让他多次在政局风险中脱身而出。 舒仪问道:“都是这是个墙头草,怎么最近想投到郡王麾下?” 郑穆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机灵俏皮,忍不住轻轻捏她的脸庞,把庄奎家中做寿,要请他过府吃饭的事告知。 舒仪眯了眯眼,“你真不知道其中含义?” 郑穆道,“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舒仪从鼻子里哼唧一声,撇撇嘴,“真不知假不知?” 郑穆原先所想,全是时局朝,听她这般口气,就知道与刚才所想全无关联。他叹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仪嘟着嘴没有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卷翘的睫毛像是一双纤美的蝶翼,微微颤动一下都让郑穆心底不自觉地放软。他对庄奎本没有那么在意,眼下却执意相知道答案,揽着舒仪的手往下滑到腰间,摩挲一下道,“说不说?” 舒仪横他一眼,微微侧开身体,躲开他作怪的手,道,“庄大人除了油滑,家人在京中也颇为出名呢。” 以郑穆严肃的性子,平时哪有人会在他耳边说这些京城趣闻,他抬抬眉稍,“哦?为何出名?” “庄奎有六个女儿,别看他自己长这个样子,据说庄府小姐各个貌美如花赛嫦娥呢,”舒仪娓娓道,“庄大人的母亲就更厉害了,看人极准,据说曾在宴席上隔帘观察京中子弟,有看中的就为府中小姐做媒保聘,从没有失手的。之前庄大人改弦易张,多次躲过朝中风波,和这几个女婿也不无关系。他头四个女儿都嫁的极好,府里应该还剩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吧。” 郑穆讶然,“你是说,庄奎邀我去府中用饭是为了……” 舒仪点头,“我猜就是。” “胡闹。”郑穆道,“难道一个太仆少卿家的老夫人,还想给我指婚事。不像话。” 舒仪从他手臂环绕中钻出来,道,“怎么是胡闹,庄府的女儿做王府正妻身份不够,做个侧妃侍妾之类又有何不可。” 郑穆道:“国丧期间,他还敢起这等心思。” 舒仪道:“你别看庄大人唯唯诺诺没什么大出息,可府里的女人真不简单呢,国丧期间谈婚论嫁当然不可取,事先相个面,只要没有文定,就不算犯忌。等丧期一过,郡王变成楚王,那就真是高不可攀了,我看庄家人聪明的紧。” 她一边说着一边查看他的神色,一双眼里透着促狭和机灵。 郑穆方才还担心她忧思过重,此时有意配合,道,“也不知你猜的准不准,看来庄府这顿饭我还是要去,顺便看看庄府的小姐是不是像传闻那样。” 舒仪“哦”的一声,背过身去。 郑穆心里咯噔一下,张臂一环,将她纳入怀中,道,“我说笑的,不去。” 舒仪道,“你去呀,见识过庄家的饭,以后什么赵家,钱家,孙家的饭就能有心理准备,不会轻易让人招婿。” 郑穆道:“招什么婿,说出去惹人笑话。”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也清楚,庄奎的事是第一次,但绝不会是第二次。曾经他是反王之后,身有眼盲之症,蒙英宗怜悯才封郡王,京中门阀权宦联姻怎么也不会打到他的身上。 如今,他是未来的楚王,京城官员都清楚,新帝的身体真不好说,有个万一,还是应该由楚王来摄政。 想要攀附富贵,赌以权势的人,都在暗自盘算,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牢固的方式,莫过于联姻。 按舒仪的意思,防是防不过的,索性坦然面对。 郑穆搂着她温软的身子,声音轻柔,“盯着我权位来的人,想的不过是在日后能左右我,岂能让他们得偿所愿。” 舒仪瞥他一眼,怪声怪气道,“不可惜?那么多莺莺燕燕。” 郑穆将她的脸贴在胸口,让她倾听他的心跳,闷声道,“一个就已经很麻烦,消受不起那么多。” 舒仪心中蓦然一甜,随后一想又觉得不对味,“麻烦?我哪里麻烦?” 郑穆道,“怎么不麻烦,当年我不过是偶然性起收个徒儿,谁知道每年牵肠挂肚都要去看一看,还要担忧她是不是受了欺负。” 舒仪打断他道,“你担忧的事多了,还想给她谋一份姻缘呢。” 提起这桩,郑穆难得老脸一红,搂着她揉搓,哑声道,“以后休要再提。” 舒仪今日却偏偏和他作对,扭着身体道,“偏要提,要是当日被你乱点鸳鸯谱了,今日德王这样,我可惨了。” 郑穆对当日的决定早有悔意,幸好没有铸成大错,寻常人见他脸沉下来,哪里还敢拔虎须一提再提,但冷脸吓不退舒仪,她嗔闹,郑穆之好听任,说到最后还要哄一番。就是这样闹腾,他也觉得全幅心神都被占满,再也没有余地留给旁人。 太仆少卿庄奎在山道旁一等就等了近两个时辰,他并非有意窥探郑穆私隐,只是感觉这孤山荒野,若是安阳郡王遇到什么事,他第一时间出来帮忙,能混个脸熟和好印象。事时间一长,郡王府侍卫并无异动,庄奎又开始心慌,心道郡王不会在这山里藏了什么隐秘不想给人知道吧。难道有伏兵?山体太小不像。 他正胡思乱想。 郑穆陪着舒仪下山来,走到马车旁,郑穆亲手为她穿上披风,伸手抚摸她的鬓角,嘱咐车夫驾车当心,又令丫鬟带上瓜果点心,回京城还有一段路程,万一饿了可以给舒仪吃。 庄奎在不远处看得乍舌,往常只见过安阳郡王威严端正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温柔的神态。 他家姑娘还没有出手,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拔了头筹? 官道上烟尘滚滚,有两骑快马从京城方向奔驰而来,路过众人车驾时渐渐缓下来,侍卫们警惕地看向对方,两个骑士翻身下马,行礼道:“可是安阳郡王的行驾?” 侍卫回礼应答,侧身让开,露出郑穆的身影。 骑士跪地,声音平静中泄露出一丝急促,“祁王传令,郡王即刻回京。” 众人闻言大惊。 尤其是舒仪,她抬头去看郑穆,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需要祁王传这样的急令。 郑穆面无表情,安抚道:“我先回京,你不要着急,出不了什么大事。”他扶着她上马车,这才回身,跨上亲卫牵来的骏马,带着一队侍卫,匆匆打马急行回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安阳郡王离开匆忙,庄奎也好奇京中发生什么大事。但他生性胆小,借一百个胆也不敢再尾随郡王的车驾。他索性让马车缀在舒府的车驾后,想看看与安阳郡王亲密的女子到底是哪户人家。 入城门后不久,丫鬟告知舒仪,“太仆少卿还跟在后面。” 舒仪想了想,让马车停下。 舒家卫士来到后面,请庄奎上前叙话。 庄奎到如今还不知道舒仪身份,但也不敢自恃官员身份,老实跟着卫士来到马车旁。 舒仪问:“庄大人跟在我家车马后面,是有话要说?” 庄奎掏出一块手帕,抹着额头道,“顺路,顺路。” 舒仪道:“听说下月是庄老夫人的寿辰,我可否到府上讨一杯水酒喝喝?” 她的声音脆甜,庄奎听完却脸色微微一变,头垂了下去,攀龙附凤的想法瞬间消散,支吾着说了两句‘国丧期间不敢宴酒’之类的场面话,赶紧找个由头落荒而逃,离开时才注意到车檐上挂着一块铁牌,上书“舒”字。士族门阀,岂有不识舒家的,庄奎恍然大悟。 舒仪回到家中,舒哲坐等在她的院内,见她回来松了一大口气,问道,“你今日可与安阳郡王碰过面?发生大事了知道吗?” 舒仪问道:“什么大事?” 舒哲走到窗前,先四下张望,重新坐回,压低声音道:“德王病情有变。” 舒仪道:“刚才在京郊官道上,安阳郡王被祁王急令召回,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大哥的消息从何处得来。” 提起这个,舒哲倒有几分得意,道,“林家公子你可认识,以前也曾到家中来吃酒,他的叔父就在太医院供职。前些日子德王病重,他被拘在家中,德王好转之后,他才得以出家透透气,今早本来我们相约品茶,谁知到了午时,他也不曾来,也没家仆来告知情况,我派人去他府上打听,原来他又被拘起来,而且家中气氛异常,仆人言辞闪烁,似乎有什么情况。我就猜,应该是德王的病情有变。” 说是品茶,其实就是国丧期间京中士族子弟玩乐的借口。舒仪万没有想到,京中一群纨绔的交际还能窥探到如此情报,颇有刮目相看之感。略一沉吟,不得不承认舒哲的判断有八成可能。 舒哲语重心长告诫道,“小仪,如果这件事坐实,你可要拿定主意。” 舒仪眉梢微挑,露出疑惑。 舒哲道,“这种时候如果德王病情反复,安阳郡王可不一定是楚王,或许就是陛下。你……可真要想好了。” 舒仪道:“大哥希望我如何做?” 舒哲道:“若是按我私心,日后你能统领后宫,舒家自然能借你之势重拾旧日风光。往日展阀还不是如此起家。” 舒仪嘴唇动了动。 舒哲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展家什么下场我们都已知道,所以现在我也看开了,楚王妃也挺好,偏安一隅,逍遥自在。”他说着,话锋一转道,“可惜到底事态如何发展我们难以决定。小仪,事到如今,舒家如何模样你都清楚,太公在世时,我们尚可称之为门阀之首,如今空有其名,京中高官权宦还有几人与我们关系密切。日后若你是后宫之主,我们兄弟自然举家之全力帮衬你,你是楚王妃,我们也愿意充当楚地与朝廷的桥梁,辅你助你。” 他说的诚意,舒仪凝视他,沉吟良久,长长叹息。 郑穆快马回到京城,直接来到宗正府,才相隔两个时辰,祁王竟像是又老了五岁,他扶着拐杖,堂下跪着几个太医,正在互相推脱责任。郑穆在堂下听了片刻,情况是德王上午时还好好的,下午忽然呕了一口血晕过去,直到此刻还没有醒来。 太医们近段时日也是操碎了心,德王身体到底如何,太医院为首三人早就了熟于心。可今日病情突变,超出众人意料,回头再查原因,却怎么也查不出。祁王问责,众人只好先撇清自己责任,于是堂间只听御医侃侃而谈,推卸责任。 祁王气的胡须一颤一颤,却也无可奈何。他扶着拐杖亲自去看德王,看他面色苍白躺在病榻上,人事不省,似乎又回到受伤之初的样子。祁王无奈,把郑穆召回,做好最坏的打算。 夜半时分,德王醒来,房里守着太医及近侍,床头摆着一张矮凳,上摆银盆,正温着药,稠苦的味道充斥在房内,郑泰却不觉得苦,他已习惯这种味道。 太医的脸色发苦,比他这个病人更憔悴几分。 郑泰饮下药,问太医道,“本王的身体,到底如何?” 太医期期艾艾,苦谈病理。 郑泰皱眉,扫他一眼,目光森冷,吓得太医噤若寒蝉。郑泰将他斥退,唤来近侍,低声吩咐两句。近侍随后离开,找来德王近卫,私语一番。近卫连夜出府,直奔沈家。 沈家通宵点灯,夜如白昼。 书房内,父亲两人相对,卫士守卫在外,不许任何人接近。 一面山水长寿的六扇屏风拦在书房前,灯火映照着两人的身影,在屏风上勾勒出巨大的黑影。 沈璧心中的阴影更大,临窗而坐,抚着茶碗,沉默无语。 沈阀家主道,“真是流年不顺,我定要找一个高人道士来府中查看风水。” 沈璧道:“江湖术士的话岂能相信,父亲不要白费功夫,还落人口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如何是好,”沈阀家主道,“之前你说去袁州将世子接来,可结果如何,德王妃宁死也不愿将世子交给沈阀,连王府管家和德王亲卫劝说都没有用,还累得你妹妹受尽闲气。” 沈阀家主并非有意责怪长子,近来家中事务多有不顺,父子两单独相对时他忍不住要抱怨几句。原以为去袁州接世子是桩再容易不过的事,德王妃重病缠身,由沈玉陪同世子入京,一路还可以培养一下感情。谁知沈家卫士来到袁州,德王妃死活不愿交出世子,德王亲信出面说合也不起作用。按沈阀所想,明王妃不过是颍川门阀出生,家族与沈家不可相提并论,德王妃自己又体弱病重,拿捏起来毫不费劲。 沈璧道:“是我将事情想的简单了,世子就是德王妃的命,现在要她把世子交给沈阀,无异于取她的命。” 沈阀家主道:“都半个脚跨进棺材的人,还如此难缠。这下可好,你妹妹在袁州王府又没有正经名分,少不得看这个病妇的脸色。” 沈璧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玉儿是家中精心培养的姑娘,这点委屈还受得了。” 沈阀家主子嗣不丰,对最小的女儿沈玉尤其宝贝,叹一声道,“也不能老是让她委屈。” 沈璧道:“既然德王妃不愿讲世子托付沈阀,那就退一步,让颍川胡氏的人护送世子。”德王妃姓胡,颍川胡氏就是她的娘家。 沈阀家主瞪大眼,“胡闹。岂能替他人做嫁衣。” 沈璧道:“父亲,事有轻重缓急。先为嗣皇帝正名正位才是。” 沈阀家主抚须不语,沈璧还要再劝,突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沈璧皱眉,问:“门外何事喧哗。” 卫士道:“德王亲卫有急事求见。” 沈璧倏地站起身,脸色乍变。 沈阀家主同样神色凝重,道,“你快去看一下,深夜相召,只怕又有大事发生。” 沈璧急步走到门口,回头道:“父亲,刚才说的?” 沈阀家主道:“按你说的做。” 沈璧放下心来,走出书房外,听德王卫士传话后,他的脸色黑沉堪比夜色,仰起头,仰望天空,不见月色,星亮如棋。沈璧不由长叹一声,当即随同亲卫赶往宗正府。 京城早已宵禁,持德王令牌的卫士当然不在此列。两人骑快马踏过长街,回到宗正府内。沈璧往德王居所快步走去,一路侍卫宫人静默无语,气氛已与前两日截然不同。 沈璧进入德王卧室才发现已有人站在里面,他正要退出来,德王招呼道,“进来。” 房中的年轻男子转过脸来,沈璧认出是杨臣。两人见过礼,并排站在德王床前。 郑泰面色蜡黄,嘴唇皲裂,眼窝深陷,整个人浮着一层灰败之气。沈璧吓了一跳,疑惑怎么看起来比前几日更不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两人都是愕然。沈璧更是焦急,“殿下可捉到人?身体……可有恙?” 郑泰道:“是煮药的药童,发现的时候自尽了,没有吐露幕后主使。” 杨臣和沈璧目光对视,都看到对方眼眸深处的惊与惧。 惊的是德王已经是嗣皇帝,居然还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对他施加暗害。 惧的是,幕后动手这个人的身份。 杨臣皱眉,思索一下道,“殿下召我们前来,是要调查这个药童的身份和动机吗?” 郑泰道:“区区一个药童,不值得本王如此用心。” 他说到这里,竟有些气喘,深深呼吸一口,才能继续说话,“杨卿。” 杨臣垂下头,脸上有一丝动容,内心更是不平静。 郑泰道:“你杨家三代都出帝师,经文传家,天下为公,为士子楷模。杨老桃李天下,却不结党营私,实在令人敬佩。” 听他盛赞祖父,杨臣只觉得压力倍增,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殿下谬赞。” “哪是谬赞,还说的轻了,杨老是肱骨之臣,说起来本王小的时候还羡慕废太子受杨公指导,”郑泰道,目光如电,直视杨臣,“一眨眼,杨卿跟随本王也有好多年,当年我曾问你,为何不随杨公那样去追随废太子。” 杨臣道,“臣说,唯有殿下才可以实现臣心中的抱负。” “本王让你失望了。” 杨臣身体微躬,“殿下。” 郑泰摆摆手,“本王这一路走来太过艰辛,耗费过甚,没有余力也没有精力来搞新政。现如今形势也不同往日,英宗时期四海平定,社稷安稳,门阀是朝廷内最大顽疾。可如今,京畿经战乱,民心不稳定,莫说本王,任何人都不能在此时再去摇动门阀根基,天下士族都将奋起反击,天下势必大乱。本王绝对不能做这江山的罪人。你可明白?” 杨臣道:“明白。臣虽然为天下寒门鸣不平,也却知道要成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无一具备,臣觉不会因此志愿,就要动摇天下平定的根基。” “好,”郑泰道,“杨家人明事理,从无例外,没有让我失望。” 沈璧在一旁听着,心中疑惑,如此要紧的时候,德王却打如此机锋,不知道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就是安抚杨臣? 郑泰脸色沉沉,“有一件事,要拜托杨卿。” 杨臣连称不敢。 郑泰道:“本王要登基,希望杨老回朝,为本王司礼。” 杨臣闻言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他早知德王绝不会只为叙旧,而现在,没有什么比他顺利登基更重要的事。 “殿下,祖父告老还乡多日,于朝中之事已经不再理会,是否不合礼制,司礼之事还有祁王……” 郑泰道:“杨公是文坛领袖,是天下士子之师,若有他为本王司礼,本王才觉得心安。至于叔父,他年事已高,近来时常和我说难以支撑大典全礼。” 杨臣知道他主意已定,只能躬身道,“我回去劝说祖父。” 郑泰道:“好,时间紧迫,剩半月时间,杨卿多费心了。” 杨臣答道,“这是臣应当做的。”眼看德王和沈璧还有话要说,他告辞出来,离开德王居所,他忍不住回头张望,夜色中一切都是漆黑,唯有德王房外点着两盏孤灯,仿佛一只睁眼的异兽于暗处窥伺。 长叹一声,杨臣皱紧眉头,走出庭院时停下脚步,对着左右两条路犹豫不决。 左边离开宗正府可以立刻去安阳郡王府,右边那条路,则可以去厢房修一封书信,明日一早快马送信回乡。 杨臣知道,这不仅是自己一个人的选择,几乎关系到朝堂,甚至是天下的一个选择。 他不得不慎重,不得不挣扎…… 到底应该如何选择。 —————— 德王房内,杨修刚走,沈璧就忍不住问,“殿下,药童到底做了什么手脚,要不要召太医再仔细看看?” 郑泰召来亲卫,低声吩咐两句后,才对沈璧道,“药童偷减药单中一味药,我已经饮了三日。今日腹痛如绞,太医诊断后说,药方如此一改,更甚毒药。” 沈璧大惊失色,“更甚毒药?” 郑泰颔首,他与沈阀关联最深,自然不用像和杨臣说话那般讲究,他沉默良久,再次开口时,声音晦涩,“沈璧,我恐时日无多。” 沈璧长大嘴,声音堵在喉中,所有的希望和打算,都被这句话打得支离破碎。 “殿下……”他神色泛苦,“需要什么药材,臣就是去掏光家底,也要为殿下谋来。” 郑泰道:“沈家能拿出一株鹿活草,难道还有第二株。” 沈璧再狂妄也不敢做如此保证,轻轻摇头后道:“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太医可曾会诊过,要不要再试试其他太医。” 郑泰道:“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现在时间对我来说太过宝贵,莫要浪费在无用的地方。” 沈璧知道他眼下最想要做的,莫过于登基。 “殿下,就算没有杨公,一样可以找个大儒来做司礼,登基大典不会误。” 郑泰道:“你当我志在杨公?” 沈璧疑惑,“刚才……” 郑泰道:“我对杨臣说的全是试探。他随跟随我多年,但到底还是安阳郡王的徒弟,师徒情分和忠义之间,到底孰轻孰重,不试一下如何得知。” 沈璧沉默片刻,道:”您可是怀疑安阳郡王?” 郑泰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有一瞬间的迷离,似乎是记起往事,但很快又恢复清明。他道:“当年在宫里,皇子中我最不显,皇叔……安阳郡王是第一个看重我的人,他虽眼瞎,心却敞亮,观事清楚,胸有丘壑。对政事看法别有建树,当年杨公只教导郑信一人,安阳郡王比我年长两岁,同样教导我许多,我甚至有一种想法,安阳郡王才华不下杨公。” 他停下,舒缓呼吸,又道,“我记得他曾说过,世人多诽之谤之骗之欺之,还有人自欺尚不自知,因此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能去听他人的说辞,而是看结果。这几天我思来想去,总是在想,我自以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胜过明王无谋之勇不知多少。可事态发展,为何这般不尽如人意。我若倒下,获利的人到底是谁。” 沈璧见他声音渐扬,甚至自称为“我”,心头暗惊,从暖壶中舀了一杯热水来,放到郑泰手中。 郑泰道:“他若还是以前那个眼盲的皇叔,我绝不会疑他。可现在的情况是,一旦我有万一,他就是继位最佳人选。” 沈璧道:“殿下是不是怀疑药童也是他的安排?” 郑泰反问道:“能在宗正府和太医院安插人手,你觉得能有几人做到?” 沈璧道:“殿下用杨臣试探安阳郡王,是为了看他如何反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五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泰道:“若他有异心,很快就会有动作。” 沈璧道:“殿下可是已经通知祁王?” 郑泰道:“祁王掌管宗亲,对郑穆又一向亲眼有加,若是只有说辞没有证据他绝不会轻信,我就要逼郑穆露出破绽。” 沈璧皱眉,等他饮完一杯水后拿开茗碗,道,“殿下何时开始疑心安阳郡王?” 郑泰道:“宗正府明王下狱前你可以记得他说过什么?” 沈璧摇头。 “他说‘王叔,藏得好深’,”郑泰道,“随后杜岩行刺,我重病在床,无暇考虑此事。自从身体有所好转,我始终放不下心,派人私下去查。胡岚是他介绍给我,说掌握明王秘事。我以为只是一些贪墨军饷,私下养兵,御下不利导致焚宫。谁知竟然是明王故意纵火。” 沈璧问道:“殿下可查到什么?” 郑泰冷笑:“还真让我查到,胡岚早在八年前就已认识郑穆。他原本只是个四处求学的寒门子弟,多年想要投效各门阀都不得其门,老母病死也无钱料理后事。他的旧邻人都说,当时他遇到一个郡王帮助,不久后料理完后事,他就失去了踪影,直到四年前出现在明王府,成了王府幕僚。据说他还有妻儿,但行踪不明。” 沈璧听出其中的深意,长吁道,“他是有意接近明王,多年来出谋划策,也许就只为了最后这一次。” 郑泰道:“我了解明王,他虽武勇却并不莽撞,说他入京之时就已存有焚宫弑君的心思我不信。若说他两面夹击受困,脑子发昏做此决定倒有可能。” 沈璧道:“安阳郡王竟一早就对明王设下圈套,还是在八年前就开始准备。这……这……实在太惊人了。” 郑泰喘了几声粗气,道:“还有更惊人的。” 沈璧心惊,眸中乌沉。 “明王身边有钉子,我当然也不放心自己身边,”郑泰冷笑一声,牵扯到伤处,面色发白,“我回想了一下,当年就下杜岩,就是他给的建议。他对我说,明王精兵悍将,唯有杜岩可以与他抗衡。袁州兵弱,再无良将,就永远无法胜过明王。” 沈璧心中乍生寒意。 “杜岩所为如果也是由他授意。”郑泰蓦地伸手抓住床沿,道,“那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已经太久了。” 沈璧道:“明王与袁岚,陛下与杜岩,实在可怕。不行,此事凶险,殿下所知应该全部告知祁王才是。祁王素来公正,绝不许郑氏宗亲互相谋害。” 郑泰道:“胡岚,杜岩都已死,活无口供,死无对证,如何能证明我的话。就连明王,明知是圈套的情况下,也只能自食其果。” 沈璧越想越觉得心惊,看着郑泰枯槁的面容,垂头沉默,欲言又止。 郑泰问道:“可是有话要说?” 沈璧道:“殿下要逼郑穆动作,我还有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沈璧道:“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否起作用。” 郑泰道:“且说来我听听。” 沈璧犹豫一下,道:“殿下可以为我赐婚舒阀七小姐舒仪。” “舒阀,”郑泰讶然,“为何?” “殿下可知舒仪与安阳郡王是何关系?” 郑泰面色沉重拧紧眉心,想了想道:“舒阀?莫非就是杨臣去矩州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正是她。” “我知道郑穆曾将她放在府中,可仅凭这样就能逼他有所动作?他既然已经蛰伏多年,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轻易破功。” 沈璧理解德王对此事存疑的心理,若不是沈琳传回来的消息,他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虽然冒险,但他直觉认为,值得一试,目前唯一需要就是劝服德王。 “此女对郑穆意义非凡。” 郑泰道:“沈阀多年来为我助力,付出很多。我为你赐婚,若是郑穆没有反应,或是他有想法,为了大业放弃一个女人,你就必须要娶舒阀女了。我知道你们沈家婚嫁都有极严的规矩。有道是娶妻娶贤,你可要想好了。” 到这个时候,德王还能讲出这一番话,沈璧有些动容,他起身行了一礼道:“殿下放心,舒仪也是名门淑女,与我家世相当,我见过她,是位相当聪慧的姑娘。” 郑泰叹道:“你这天下第一美男子,要娶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 沈璧道:“为殿下大业,只是让出我的正妻之位,不算什么。” 郑泰定定看着他,双目如电,有几分沉重之色。 “沈阀的深情厚谊,日后必报。” 天色漆黑,只余几颗星子寥落,房内烛火摇曳,勾勒出郑穆漠然的表情。 德王要请杨老出山,并非只为了大义名分,而是想透过杨臣要他表态。郑穆心中清楚,神色端凝,喜怒难辨。 “师父?”杨臣道,“我看德王,似乎是急了。” 郑穆道:“身体未复就要行登基大典,他是急了。” 杨臣为难道:“我祖父回乡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德王又限期半月之内赶至京城,我怕老人家身体受不住。” “他想要的不是杨老司仪,而是让你来找我。”郑穆微眯着眼道。 “师父愿意为他主持登基大典?” 郑穆道:“有何不可?” 德王还是错估了他的耐心,既然能从英宗时期就忍耐,再等先帝,德王两代又有何不可,先帝即位一年多就殡天,德王如今的身体,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一年。 心中冷笑,郑穆抬起眼看杨臣,“你可知,德王也是在考验你。” 杨臣道:“我知道。” “知道?”郑穆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连夜到我这里。” 杨臣深深作揖道:“以前德王身体康健,抱负远大。师父也暗中襄助德王,我相信师父的眼光。自古都有主强臣弱,主弱臣强的时候。如今德王身体亏欠,精力也有所不济,已从强主变为弱主,为社稷稳定,天下百姓考虑,也该有人来统领朝政。师父您当仁不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六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深宵夜静,月没星沉,宗正府外灯火寥落。 沈璧刚和德王议完自己的婚事,亲卫就在屋外复命,通报杨臣离开后的动向。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杨臣离开不久就直接去了安阳郡王府,郑泰脸色铁青,深锁眉心。 沈璧同样明白杨臣的选择,心下叹息,更多的是焦急。 事情脱离控制的焦急。 德王身体状况一旦为外人知晓,还有多少人会站在他这边——沈璧几乎已经想象出京城那些士族首鼠两端的样子。 “殿下,”他道,“应早做准备。” 郑泰道:“世子还没接来?” 沈璧垂头道:“还请殿下亲自传令。” 郑泰目光沉沉直望他的眼底。先前已经由德王亲卫带队,还有沈阀的卫士一同出发去袁州接人。不用沈璧说内情,郑泰大概也能猜到袁州发生了什么。德王妃胡氏的做法,透露出她一心为世子为娘家,却不曾考虑他的处境,让他心灰意冷。 沈阀的做法他也能猜到几分,沈玉入府时间尚短,膝下无子,沈阀在钱财上大力支撑袁州,尤其是军队消耗,一半全赖沈阀。付出那么多,想得到的自然也不少。郑泰默许让沈阀去袁州接世子,某种程度上就是默许了他们的打算。 王妃胡氏显然不可能和他同一立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目的,没人例外。 看了恭敬垂立的沈璧一眼,郑泰心中暗叹,实则他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扶我起来。”他道。 沈璧道:“殿下口述,臣代为执笔就是。” “由你执笔,”郑泰直言不讳道,“你还想王妃手上接到人?” 沈璧只好扶着他起身,这一下才感觉到德王的身体到底有多差,隔着衣服扶着他的手臂,感受到的全是骨头。他心中泛起惶惶不安,却也只能硬压下。别人或许还有其他选择,沈阀却早已无路可选。 唯一的路,就是跟随德王走到底。 坐到书案前,沈璧研墨,郑泰拿起毛笔,手不受控制的微颤,为此他脸色一变,有心控制却收效甚微,沈璧见状,专心磨墨,装作视而不见。 好一会儿,郑泰脸色才恢复平静,提笔写了一封家书,说是家书,口气却颇为严厉,形同旨意。 他停下笔,拿起摆在案头的一本折子,递给沈璧,“你看看。” 沈璧推拒,“这如何使得。” 郑泰没好气道,“让你看就看,啰嗦什么。” 沈璧接过折子,是派往钜州的钦差的复命。明王妃和明王子嗣都已被贬为庶人,流放岭南。差事办的顺畅,没遇到任何波折。钦差折子中的口气却战战兢兢,原因是,没有摆在圣旨上还有一个重要旨意,收拢剩余钜州军。但是到了钜州才知道,除了一些老弱病残,军中再无剩余兵力。 一目十行扫完折子,沈璧讶然:“怎么会?难道明王入京时已经带走了全部钜州军?” 郑泰断然道:“不可能,明王不是那么短视之人,他带走全部兵力,倘若昆州听从朝廷旨意来个围魏救赵,他能如何。” 沈璧道:“明王妃会不会已经提前打散余军?” 郑泰道:“我已经让人详查此事。此事里外都透着蹊跷,让我不能安心。” 沈璧看完折子同样如此,觉得漏了什么,却一时想不到关键,只能说:“许是多心了。钜州养军也是乏力。再加上战马负担极重,或许是明王布下的疑阵,出兵时他已经带走了所有兵士,也可能兵败之后,明王府害怕,遣散了军队。” 郑泰心知两种可能都比较小,但仍是点点头,以示同意。他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道,“你可知昆州王杜若晋?” 沈璧思索一下道:“知道。” “说说。” 沈璧道:“据闻杜若晋还只是宁远侯时贪花好色,荒淫无度。昆州提起他莫有不摇头的。但两年前遇到刺杀,死里逃生后性情大变,现在治理昆州井井有条,百业俱兴。” 郑泰道:“浪子回头。” 沈璧笑了笑,“说是浪子回头,实际上韬光隐晦也说不定。他是先昆州王幼子,本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世事弄巧,才给他这样机遇。” 郑泰再次颔首,沈璧见他脸色不好,忧虑深重,劝他休息。 “不急。”郑泰道,再次拿笔,写完一道旨意,又拿出印鉴盖印。 沈璧眼角余光注意到“舒”字,略有一丝惊讶。 郑泰道:“不久之后,这就是圣旨,你先拿着,什么时候需要拿出来,你自己把握时机,或者你改变主意,另娶妻子也可以。” 被德王全然交托选择权的沈璧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感到肩上负担更重了。他收好旨意,慎重放入怀中,这才告退。 从德王手里拿到两封旨意。一封接世子入京,原本沈阀还有顾虑,有了这封书信,甚至可以派人直接从王妃手中把世子抢来。沈璧放下一半的心。赶回沈家立刻将书信交出。沈阀家主大喜,立刻派了心腹之人带着卫士奔赴袁州。而另一封旨意,沈璧没有同沈家任何一个人提起。 他还在犹豫。 指婚的事虽然事他主动提起,但其中的牵扯,他还没有考虑清楚。身为门阀子弟,他从小就知道,婚姻是一种利益,是一种联盟,甚至是一种保证。家族中的女子,虽身份高贵,却从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自他弱冠之年外出见客,有好事之人赞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他的婚姻,也成了沈家的一桩交易,相比女子,同样待价而沽。 沈璧从内心深处有点痛恨这样的命运。 同样是门阀之后,舒仪却格外洒脱从容,从废太子夺宫时就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儿有智谋有勇气,还有难以形容的豁达,从龙之功就在眼前,她也愿意与其他世家分享。沈璧对她有佩服,有欣赏,还有些忌惮。 沈璧不知道,如果用婚姻捆住两人会产生什么结果。 更重要的是,在看到德王执笔颤抖的样子,他内心始终有一丝不安。 德王真的能够顺利登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七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京城先后经历了皇城大火和兵乱,不复往日热闹繁华。在祈王令下,匠人加紧修复皇城,皇城两侧各官员府邸也比往日安静许多。 国丧期间,舒仪和舒哲舒晏大部分时间都拘在家中。他两人与京中一群官宦子弟交好,倒也没有断了往来,京中一些风吹草动的消息全能打听来。近日京中议论无非是德王登基大典筹备的事。皇城被烧了一半,以往诸帝所居的太极殿主殿已经焚毁,幸而太极东堂尚在,因此新帝即位就选在东堂。 沈阀为新帝最为重用的士族,关注的人自然不少,新帝在养伤极少露面,群臣便从沈阀的动静揣摩新帝的心思。 沈玉进京时就引起不少人的注意,这位英宗时就已经被赐婚的德王侧妃,实际上还没有真正和德王完婚。她来自袁州方向,带着卫士,行辕简单,并没有世子同行。京中士族们猜测,这是德王后院显露出的明显信号。 舒仪无意去揣测德王后宫的争斗,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沈玉进京后不久就给她发来请柬。 在袁州时两人相处的并不算好,沈玉以王府女主人自居多次举宴,舒仪全部婉拒,没想到到了京城,沈玉依然如此做派。舒仪有几分好奇她的用意,按时赴约。 毕竟是国丧期间,并不能明目张胆举宴,沈玉邀请几位门阀贵女小聚,大部分都是闺阁中与她交好的,唯有舒仪是例外。偏偏今日沈玉待舒仪十分亲密,牵着她的手引她坐在身旁。 庭院中其它贵女不由吃酸,道:“舒家的姑娘一来,我们都被比下去了。” 沈玉捂嘴笑道:“舒仪日后同我还要亲厚呢,你们可别吃味。” 众女听出话里藏话,交头接耳,隐隐笑语,时不时打量舒仪。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姑娘或明或暗言语刺探舒仪,态度露出隐晦的针对。 舒仪和众女敷衍应对一阵,直到有人提议赏画才暂停。离开花园时沈玉和舒仪走在最后面,距离前面一群姑娘有段距离。 “沈姑娘刚才说的是不是意有所指?”舒仪问。 沈玉笑道:“我还当你能沉住气不问。” 舒仪擒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沈姑娘下了那么多功夫,我怎么能辜负。” 沈玉问道:“家兄难倒从未与你提过?” 舒仪刚才从众女言谈中感觉到与沈璧有关,得到沈玉亲口证实后,感觉颇有些匪夷所思,“提过什么?” 沈玉饶有兴趣看着她,道:“德王殿下有意为你们指婚。” 舒仪倏地停下,偏过脸来神色愕然,“指婚?” 从未见过她这般表情的沈玉笑道:“我在家兄书房中亲眼见到德王手谕,绝不会有错。” “国丧未过……” 沈玉截住她的话头道:“所以并未对外公布,殿下颁此旨意,也是有意让家兄与你熟悉起来,毕竟舒、沈两家是京城门阀之首,非同小可。等丧期一过,大行天下,当然就可名正言顺嫁娶。” 舒仪心头百回千转,神色从震惊转为平静,声音冷静自持,“此事可有外人知晓?” 沈玉道:“只有我兄妹两人知道,就是家父也暂且不知。” 舒仪点点头,又问:“沈璧现在何处?” 沈玉讶道:“他刚回府,在书房里。” 舒仪转身欲走,沈玉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急什么?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她们还等着我们去赏画。” 舒仪哭笑不得,什么画比她的婚事更重要,她轻轻把沈玉的手拉开,“等不及了。” 沈玉对自己的兄长信心满满,自以为世间女子知道能嫁沈璧必然是心甘情愿欢喜交加的,见舒仪脸上殊无喜色,怔愣片刻才明白她对婚事并不满意。沈玉微微蹙眉,所谓美人就是蹙眉也自有楚楚风情,她道:“我知道你曾属意安阳郡王,论样貌人才我兄长更胜一筹,再说,就是岁数上,你嫁给我兄长可算是少年夫妻,安阳郡王年近而立又岂能相比。” 舒仪脸色微沉,道:“我若是嫁于你兄长,好处何止这些。沈舒两家联姻,站在你这位侧妃背后的门阀更多,德王妃空有名分,实际上却要屈居你之下了。” 沈玉被她道破心思,面色僵了一瞬又恢复,道:“舒家不过留有旧日威名,现在已经大不如前,沈阀跟随德王这么多年,如今已经是门阀之首,京中谁不想来攀附,可我家是念旧情的,愿意拉舒阀一把,还不计较你之前与安阳郡王的私情,如此恩情,你还不领情?” 舒仪眉梢扬起,哂笑道:“商贾之子,唯利益尔。” 沈玉蓦然涨红脸。沈阀以商行天下,不是正统宦官人家出身,虽富甲天下,却总是被士族轻看。沈玉记得,幼年时随祖父访友,正是最为鼎盛的京城展阀支系,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他家的孩子执着沈氏两兄妹道:“贱业之后,昳丽乎此。”沈玉虽年幼不懂事,但只看周围的目光就觉得被轻视,心中被羞耻感充斥。这种情况直到她祖父多年支持强力门阀,家业北移,修改族谱后才渐渐改善。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被人称为“商贾”“贱业”的滋味,此刻重被人提起,沈玉胸膛中憋着一股怒火,双眼阴沉地看着舒仪,樱唇微动。 “玉儿。”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截住两人的话头。 沈玉看见从花园小径那头走来的兄长,满脸羞愤都化作委屈,道:“哥哥。” 沈璧走到两人身旁,先对舒仪作揖道:“舒姑娘,小妹照顾不周,还请见谅。” 他客客气气,舒仪还礼道:“是我莽撞失了礼数。” 沈玉忍不住道:“哥哥,我好心招待她,她却耻笑我。” 沈璧道:“不过是些误会口角,客人都已道歉,你怎么还耿耿于怀,祖父幼时教导你全忘了。” 沈玉只好收敛不忿之色,闭嘴站在一旁。 沈璧侧过身,对舒仪道:“舒姑娘,请一旁叙话。” 舒仪颔首,跟在他身后,两人缓步离开花园。沈玉看着舒仪背影,脸色变了又变,狠狠跺了一下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八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沈璧所住的小院十分僻静。庭前修竹数干,几盆兰花,香气宜人。 书房明窗净几,右间用屏风隔着,隐约可见一张长书桌,木椅,靠墙一张斑竹榻。 两人宾主分座,丫鬟奉上茶水。 沈璧语气温和问道:“不知舍妹刚才说了什么引致口角?” 舒仪直言:“她说我们两人的婚事。” 沈璧一口茶刚进嘴,被她直言不讳一噎,差点呛到,放下茗碗,脸色有一丝不自然,道:“她如何知道的?” 舒仪笑了笑,没有半点扭捏,“说在你这里看到的手谕。” 沈璧记起前几日沈玉来书房等他的事,面有无奈。 舒仪道:“不知手谕可能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沈璧起身,到屏风后书案旁,打开一个黄梨木匣,取出诏书给舒仪。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舒仪鸦黑的发,衬得肤白如明玉般。沈璧神色微赧,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回到座上。 舒仪看完手谕,眉心微蹙,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沈璧道:“是我向殿下请的旨意。” 舒仪朝他看来,两人目光相撞,沈璧先挪开脸。 “为什么?” 沈璧叹了口气道:“沈舒联盟,利大于弊。” 舒仪沉默不语,把这八个字翻来覆去想了想,道:“仅仅如此?” 沈璧点头。 舒仪唇角一勾,“怕是不止吧?” 沈璧神色微动,道:“还能有什么比我们两家联盟更紧要的事。” 舒仪看看他,只见沈璧端坐着,头发白玉冠束着,身材挺拔,五官俊美,眉长如剑,目光温和,透着难以言喻的清贵雅致。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舒仪道,“殿下要针对的,莫非是安阳郡王?” 沈璧心头一震,神色却平静至极,口气平淡道:“殿下和郡王虽是叔侄,实则有师徒情分,怎么会做针对之举。” 舒仪没有和他强辩,手指轻轻在手谕上划过,道:“上面盖的是殿下私印。” 沈璧目光始终在她身上,闻言并没有说话。 “不算圣旨,当然也可以收回。”舒仪道,“真要沈舒联姻,应请出家中长辈商量,我们两家都不是普通人家,做事怎可如此鲁莽。” 沈璧怎会听不出其中含义,道:“舒姑娘不愿嫁入沈家?” 舒仪奇怪地看他一眼,“在袁州时,我见过沈琳姑娘。” 沈琳是沈阀送到郡王府,她这是在提醒他,她与安阳郡王关系亲密。沈璧心知肚明,却只能装不明白,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道:“姑娘有什么不满尽管提出,沈家别的不多,就是薄有家财,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舒仪嗤的一笑,沈家若算是薄有家财,舒家就该算要饭儿的,笑过之后她又脸色微敛,认真看着他道:“沈兄,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虽然早已知道答案,沈璧神色还是一怔。他年少扬名天下,世人见他,莫不夸一句“潘安之貌,邓通之财”,想不到头一遭谈论婚事就被人一口拒绝。 “你是为了安阳郡王?”沈璧问道。 舒仪并不避讳,点头道:“既为他,也为我自己。” 沈璧却不明白这话了,心想沈家虽然士族底蕴不足,但也是天下顶级阀门,怎么就根龙潭虎穴一样让人避之不及,他向德王请来这门婚事,一则是配合试探安阳郡王郑穆,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回报当初废太子夺宫时舒仪通报的恩情。可说了半日,舒仪只是婉拒,态度也淡淡的,似乎并未有一丝意动。沈璧养尊处优,虽颇有城府,到底还是少年意气,当下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恕我直言,安阳郡王气度不凡,舒姑娘年少懵懂,以为情深也是常事。你我皆知,婚姻不同寻常,是两家之好。沈家比之郡王府,我比之郡王,莫非差了许多?” 舒仪眨了眨眼,笑道:“沈兄说笑了,如今天下,还有哪家敢肯定胜过沈家,沈兄更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就是潘安卫玠复苏也不过如此吧。” 沈璧不想她突然一通夸赞,倒不好说什么。 舒仪道:“我看沈兄此处布置清幽简洁,全无奢华之物。世间最好最贵的难道沈家用不起,无非是’喜好’两字。” 沈璧听懂她的画外音,最贵最好的,不一定是自己喜好的,婚姻也是如此。这是劝自己放弃联姻的想法。可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原本沈璧对婚事也是犹豫良久拿捏不定的,被她这样推拒,反倒激起他心里一份较劲。 “舒姑娘对安阳郡王了解多深?”他忽而问。 舒仪心里隐隐纳罕,心想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么他还要问个不停,看着他笑而不语。 沈璧回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过几日,我请姑娘去看一场好戏。” 舒仪道:“好戏?” 沈璧道:“也是还你曾经给沈家提醒的恩情。” 舒仪明白,这场大戏分量绝对不轻。 回家的路上,舒仪想到那份手谕的用意,仍觉得心里发寒。在袁州住时,看德王对郑穆多有倚重,不论政务军事都要找郑穆商量,虽不说是言听计从,但也算是极为尊重。而如今,德王居然心中已经存疑至此,用这样的方式试探。 舒仪踌躇是否要讲指婚一事告知郑穆,思来想去,还是等沈璧这边所说的大戏之后再提。毕竟还在丧期,就是嗣皇帝也不能提婚假。 过了四日,沈府又发来请柬,舒仪如约而至。请柬上假借沈玉的名头,实际上却是沈璧安排。 进了小院,有两个丫鬟捧着一套侍卫衣裳等候着。沈璧站在院外,没有踏进一步,对舒仪道:“今日去的地方十分要紧,你先把衣服换了。” 舒仪以前也常穿男装,换好走出屋子,沈璧站在院子里,垂头想事。抬头看她时不由一怔,只见一身灰衣侍卫打扮,一头青丝全束起来,在头顶扎成独髻,露出一张玉雪白净的脸。看着像一个极清俊的少年郎。 沈璧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几回,道:“还真像那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四九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先上马车等候,没一会儿沈璧掀帘进来,也换了一身衣服,蟹壳青月白提花长袍,腰系玉带,青玉簪束发,看起来比往日沉稳许多。车厢内宽敞,两人各占一块。 沈璧神色端凝,倒像是想着什么心事。舒仪隔着彩绘纹样的纱朝外张望,街上人流多,侍卫拱卫着马车朝皇城方向去。 车马停下时,沈璧低声道:“等会儿别出声,有什么事由我出面。” 舒仪颔首,她今日穿着打扮就是沈家卫士,先一步下车,端正站在车辕旁,余光打量一眼,原来是宗正府,因德王养病的缘故,守卫森严,周围没有一个寻常百姓走动。 沈璧下车,根本没有看舒仪一眼,便朝府门去,沈家卫士跟在他身后,舒仪混在其中。 入宗正府后,戒备更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德王养病居所全由亲卫守卫,如今已并入禁军,见人进来立刻就来巡查。沈璧是熟人,众人都知道沈阀和德王关系匪浅,往来密切,打个招呼就要放行,但今日沈璧排场和往常稍许不同,禁卫看着他身后众卫士有些为难。 沈璧指着舒仪道:“就她陪我进去。” 禁卫立刻放行。 舒心存疑惑,心想怎么来了此处,看样子是沈璧的安排,难道所谓的大戏,是指德王? 跟着沈璧穿过一重重守卫,来到德王屋前。守门禁卫检查携带兵器,沈璧不用搜身,身后的卫士却不能幸免。禁卫对舒仪拦起一臂。沈璧道:“是我府中死士,还是我来吧。” 死士通常不让陌生人近身,禁卫闻言退后。 沈璧转身面对舒仪,趁人不注意时眨一下眼。舒仪抬起手臂,他伸手轻轻在她腰间拍了拍,顺着腰线往下,裤腿,靴子都摸了摸。胸口那块地方,他无论如何也没动手,用自己身体挡住禁卫视线,手臂作势动了动。 舒仪注意到他脸色如常,耳尖却微微泛红。 进门之时,沈璧提醒,声如蚊吟,“低头。” 舒仪垂着头,盯着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砖,视线稍一抬看见一旁侍立的宦官。她便停下脚步,站立在宦官旁。 沈璧走到德王窗前行礼。 房中弥漫着苦药味,德王面色依旧不好,与几日前相比几乎毫无差别。沈璧见了,隐忧在心。 “怎么还带个人来。”郑泰瞟到门槛旁的人影道,他自受伤后身体衰败,目力也大不如前,只觉得人瘦小,却看不清模样。 沈璧道:“听说在宗正府内他露了一手高超武功,我不放心,带了一个身手高明的卫士来。” 郑泰微微笑道:“宗正府内还能动手不成,你多虑了。” 可到底是沈璧一片好心,郑泰笑一句后没有再提,转而道:“我已露出口风,趁此良机也看看身边到底哪些是混进来的耳目。” 淡淡一句口气里却蕴藏杀机。 沈璧点头,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舒仪,心里头却仿佛雷鸣一般,不停的在想,这一步安排到底对不对。方才一路进来时他都不曾犹豫过,这一刻却开始隐隐忧心。 他乱糟糟想着事,德王也是心不在焉,两人一时没什么要紧话,只谈些家事。 舒仪竖着耳朵,听他们聊起袁州,才知道和外界揣测的相差无几,德王妃胡氏和沈玉矛盾重重已经不假掩饰。沈玉忍受不住,索性先回京城,和第二次去接世子的队伍错过。 面对家事,郑泰颇为无奈,一个是发妻,一个是背靠沈阀的美妾,他也难以抉择。 侍卫在门外报:“安阳郡王求见。” 郑泰眸中精光一闪,神色沉穆。 舒仪心跳骤燃加快。 沈璧朝舒仪招手,拉着她绕到床背面屏风后,有一小扇门直通净房,幸而并无异味,厚重的床帐和屏风将两人身影全部遮挡住。 郑穆缓步进来,他身着鸦青锦缎衣裳,头发束起,宽肩阔背,身形颀长。通身冷峻气度已胜过病怏怏的郑泰。 走到床前抱拳行礼,“殿下。” 郑泰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摆手道:“王叔不必多礼。” 郑穆问道:“殿下身体恢复的可好?” 郑泰笑道:“不敢有负众卿和万民期待,比之前已好许多。” 郑穆道:“看起来脸色还有些差,殿下还需谨慎养身。” 舒仪在屏风后听见这一句,心内觉得有所不妥。 郑泰不浅不淡地笑一声道:“王叔今日来找本王,是有什么要紧事?” 郑穆自顾在床边摆放的一张木椅坐下,姿态从容,缓缓开口道:“我听说殿下近日有意为舒家指婚。” “王叔消息真是敏锐,本王这话说出口也不过半日功夫,就已经传到王叔这里,”郑泰目光乜斜郑穆,“说的不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沈璧向我请旨,为他和舒家七姑娘指婚,两人年纪相当,门当户对,正是天作之合。” 郑穆道:“我听闻沈家一双璧玉之说,没想到也名不副实。先帝丧期未过,就提婚嫁,轻率鲁莽,还有藐视皇家之嫌。” 郑泰脸色微变。 舒仪偷看沈璧一眼,他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受影响。 郑泰道:“皇叔言重了,丧期未过,不论婚嫁。本王也只是有心成全,具体等丧期过后再议。” 郑穆道:“殿下三思,舒、展、沈、刘四大阀门已去其二,如今却要让两家联姻,莫非陛下已有要铲除门阀的心思?” 郑泰面色阴沉道:“王叔这是何意?” 郑穆道:“英宗,先帝立志于削弱门阀士族的力量,有意扶持寒门士子。殿下还未登基,却想着把两个门阀联合起来,以后郑氏子子孙孙,都要尝试王与马同天下的滋味吗?” “王叔慎言!”郑泰喝道,面色青白交加,“不过是两个小辈的婚姻,何至于让两个家族就此联手。” 话虽如此,身上却渗出一层细汗,得郑穆话锋犀利直指人心。他目前深信沈璧,但心底一丝隐约的不安,挥之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零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屏风后的沈璧手攥成拳,暗呼厉害,郑穆仅一句话就挑拨德王与沈阀的关系。 郑穆态度从容,道:“一句谏言,殿下心中有数就好。” 郑泰神色微凝,自郑穆进屋后,看似态度恭谦,实则话中有话,气势迫人。他道:“王叔的规劝,难道全为了本王,就没有一点私心?本王听说,王叔与舒家七姑娘私教甚好。在袁州之时,她住在王叔的后院。” “既然殿下已经有所耳闻,还要为舒沈两家指婚?”郑穆道。 没料到他如此直接,郑泰一僵,仰首看他,“王叔一向与舒家不对付,难道还真要娶个舒家女?” 郑穆道:“舒老已死,恩怨两清。” 郑泰讥诮的微微一笑道:“自古有言红颜祸水,果然不虚。王叔身负杀父之仇,居然也能两清。” 郑穆眸中锐光一闪。 此时有宫人送来一碗汤药,郑泰慢慢饮下,苦涩浓郁的药味在床账间挥之不散。 放下药碗,宫人用筷子从托盘里夹起一枚蜜饯。郑泰摆手,让人退下。 “方才有一桩要紧事忘了和王叔说,”郑泰道,“本王抓住一个多嘴的太监。”说完他不等郑穆表示,命令屋外侍卫将人带进来。 一个年纪才十三四岁的小太监被缚住嘴巴,五花大绑地押进屋内。侍卫将他狠狠挣在地上,他呜咽一声,惊惶不已,抬起头看向床上,目光在转到郑穆身上时眼睛一亮,很快又垂下头去。 这个表情只出现短短一刹,郑泰却没有错过,他斜乜郑穆,道:“看来他认识王叔。” 郑穆神色不动,朝匍匐在地的小太监看去。身上的鞭痕还渗着血,是新伤——显然他是刚刚才被郑泰抓住的。郑穆双目微睐,猜到了事情的始末。郑泰试探身边人的忠诚,有意将指婚的事透露出来,透露的时间和方式都是经过精心安排。 当他出现在这个屋子,郑泰就能顺藤摸瓜,抓到泄露消息的人。 “王叔?”郑泰道。 郑穆道:“殿下身体为重,处置宫人的事可以交给慎刑司。” 郑泰笑了一下,又喘着气咳嗽了几声,每一声都很沉,过了良久,他道:“这个小太监原本就是贴身服侍本王的,之前还和一个煎药的药童走的很近。就在前几天,那个药童自尽了。” 郑穆神色平淡,犹如在听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他偷换我的药。”郑泰道,“区区一个药童,居然有这样的胆子,本王疑心背后有人指使,现在又抓住一个近身伺候的小太监,不放心交给别人拷问,还是交给禁卫本王才能放心。” 郑穆朝郑泰看去,“殿下在疑心什么?” 郑泰直视他,似乎头一次发现,郑穆的双眼乌黑而深邃,以往人们总记得他眼盲,却无人注意到,他的眼眸可以如此锋利,犹如新铸的宝剑。许多回忆浮现在脑海,鲜明如同昨日,原本已经要脱口而出的质问,被他咽了回去。郑泰道:“王叔曾说过,英宗的儿子里,本王最适合戴上白帽子。” 那是郑泰十岁的时候,宫宴后回宫的路上,与郑穆同行。郑泰不受英宗重视,郑穆只是郡王,两人都住在皇城最偏僻的殿室。同行时说着一些闲话,郑泰神色恹恹,极不得意。郑穆忽然开口道:“殿下可戴白帽子。” 王字上加白帽子,就是“皇”字。郑泰聪颖,瞬间就明白这个字谜。他怔在当场,心忽然砰砰急跳起来。 郑穆也记起那一夜,道:“殿下若身体安康,功绩或可比肩英宗。” “或比肩?”郑泰疑惑,“本王还以为王叔并不认可父皇的手段。还说过,以阀治阀,无异于虎狼环伺,稍有不慎就要招致祸患。” 郑穆道:“英宗以阀治阀的法子虽然不能根治门阀,但是帝王心术,向来以制衡为理。在他手中,前有展阀,舒阀势力稳固,后又培养刘阀、沈阀这样的新贵。天下大小门阀林立,士族势大,可英宗一生,这些门阀可有团结一致的时候?无不各自为政,还相互攻讦。这就是英宗的手段。他利用士族,却从未被士族所左右。就这一点,你们兄弟几个哪个能及?明王看似英武,却被钜州士族辖制。先帝弱冠之年登基,刘阀就开始排除异己,以皇帝母族自称。” 郑泰道:“门阀之祸,犹如沉疴,非一朝一夕可治。” 郑穆道:“历代天子都是如此想,小疾成了沉疴。英宗活着可管束门阀,轮到你们兄弟几个,却只能被门阀摆布。” 郑泰大怒,“王叔慎言,本王提拔寒门弟子,为的就是日后制衡士族。” 郑穆唇含讥笑道:“殿下还是莫要自欺欺人的好。那几个寒门弟子能起什么用,如今殿下身旁,亲近还不是沈阀中人。论这一点,先帝都要胜你几分,若给他足够时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郑泰被说中心思,一想到自己努力作为,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可笑,就连他素来轻看的郑衍的评价都要高许多。他胸口憋闷,喘息两口道:“既然王叔如此看我,当初为何要支持我,还多方使力?” 郑穆道:“殿下现在还不明白?” 郑泰目光一沉,神色阴翳变幻不定,声音如同在胸腔中发出,“胡岚,是你安排在明王身侧?” 郑穆颔首。 自受伤以来一直怀疑的事被肯定,郑泰并没有感觉轻松,心头反而更沉重了,他道:“杜岩呢?” 郑穆气定神闲地道:“那只是一个巧合,真正的缘由还是出自你身上。追杀废太子是你下的命令,为了以绝后患,让刘阀当替罪羊,你命王府死士执行这个命令。在这之前,你都做的很好,我几乎找不到你的破绽。” 郑泰呼吸沉重,脸色阴沉。 郑穆目光一转,朝床帐后的屏风扫了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一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舒仪不为所动,敛气静心。 沈璧感觉郑穆目如闪电,透过重重帐幔仿佛要将人刺穿。他鬓旁渗出豆大冷汗,身形略晃一下。 郑穆目光微凝,皱眉。 郑泰手扶引枕,坐起身体,道:“王叔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引我兄弟阋墙,图的是什么?皇位?”他脸色憋得发紫,说到皇位两个字时忽然大笑,笑声癫狂。“我一直都小觑了王叔。棋子虽小,作用无穷。胡岚在郑祐身边,杜岩在我身边。郑祐就算武勇三军也总要依仗谋士,而袁州要出兵,必要仰仗良帅,你就将杜岩引至我身边,关键时刻透露废太子的消息,让他反戈一击。到现在这个地步,全是王叔指掌之间,可笑郑衍、郑祐,还有我,自诩英才,哪里及得上王叔的谋略。” 郑泰示人一向沉稳老成,何曾有过这样的模样。殿中宫人吓得噤若寒蝉,伏地不起。 郑穆却冷眼旁观,神色丝毫未动。 郑泰大费口,气喘不平,突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殿下还是先当心身体。”郑穆道。 郑泰横眉怒视他道:“若本王重病不起,最高兴不正是王叔你。” 郑穆道:“京城近年来太多变故,朝廷动荡,百官惶惶,实在不宜再生事,不然就不仅是你我的事,心思浮动的大有人在。” 郑泰道:“谁的心思还能比你深。” 郑穆微微一笑,坦然自若,仿佛郑泰的指责无关轻重。 “殿下,”他道,“静气养身,不要为些许小事就耗神。皇城失火,天下无主,百官和百姓都对殿下的登基翘首以盼。” 郑泰沉默地看着他。 郑穆站起身,好整以暇捋了一下衣袍,道:“既然殿下并没有丧期内指婚的打算,我就先告退,不打扰殿下休息。” 郑泰不置可否,眼看着他走开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郑泰浑身不自觉一紧。 郑穆淡漠道:“方才就想问殿下,可知屏风后藏着两个人。”他话音刚落,身体已经一跃飘向床榻,一手前伸,朝床帏后抓去,迅若闪电,动作狠厉。 那一霎那,郑泰几乎以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寒毛直竖,额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可偏偏他无法躲藏,身体微微一偏就疼的难以忍受。 “王叔!”仓皇间,郑泰半个身体趴在引枕上大喊。 屏风后的舒仪和沈璧同时感觉不妙,但两人反应却是大大的不同。沈璧往前略微一倾,提防郑穆趁机对德王不利,但身体才微微一动,却是僵住,一种仿佛被气机锁定的感觉强烈笼罩着他,让他相信,郑穆全是冲着自己而来。 舒仪在第一时间已经反应过来,郑穆说话的时刻,她已经矮下身体,就势一滚,躲到床榻之下。 在郑穆的掌风之下,屏风崩开,四分五裂。却只露出一个人的身影。 沈璧根本不及分辨,面对郑穆的一掌,他双手往前一推,内力吞吐,挡下仿佛漫天而来的掌印。 两相接触,砰地一声,沈璧被内力震倒,摔倒在地,唇角渗出一丝猩红。 “住手。”郑泰大吼。 郑穆收手,站在床前沉默不语,视线在屏风处扫了一圈,落在另一边的床沿不语。 门外侍卫都是德王亲卫,事先就已得到暗示,对房内情况十分警惕,一听到郑泰的吼声就夺门而入。实在是郑穆的动作太快,一起一落,沈璧已经吃亏,受了内伤。 郑泰在床上粗喘着气,一面是气,一面是惊,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让侍卫行一次大险,拿下郑穆。 郑穆看他一眼,眸含精光,“这不是沈家的璧玉公子吗?怎么躲在床后?” 郑泰自知现在情况是自己理亏,于是道:“今日是本王召沈璧前来,正好王叔来了,这才让他避让一下。” 郑穆似笑非笑瞥了两人一眼,“殿下日后就是九五至尊,行事还需谨慎,莫要落人口舌。沈家公子这般相貌,等闲貌美女子都有不如,只怕外界不明事理的人知道今日这般,会有口舌非议。” 这话又狠又毒,竟是暗示两人之间有龙阳之好。郑泰气的脸色又白又红,偏偏今日沈璧躲在床帐之后确实不妥,他有口难辩。 沈璧喉口堵着一口血像浓痰似的,被这番话激得当下张口吐了出来。他起身,半跪在地,声音是伤后的沙哑,“是臣失礼,该罚。” 郑泰道:“等会自己去领罚。” 郑穆看两人一唱一和,不做表态,目光却始终关注着另一边的床沿不语。 郑泰道:“王叔刚才不是说要走?” “殿下的房中没有再藏人了吧?” 郑泰怒容,“王叔慎言,不然就请祁王来辨个分明。。” 真要叫来宗亲分辩此事,两人都落不到好。郑穆笑一下道,“我也是关心殿下安危。” 郑泰道:“王叔要用心的地方多着呢,这里就不劳王叔费心了。” 郑穆作揖离开。 他一走,房中胶凝的空气仿佛都松弛许多。 沈璧朝床下看去。舒仪慢慢爬出来,没有抬头,只垂着身体。 郑泰只当他是沈家的死士,刚才反应机敏一些。他心事重重,再加上刚才耗神耗身,也没有多余的话和沈璧讲,只幽幽说了一句,“人心浮动,还有多少?” 沈璧带着舒仪离开,走到路上,捂嘴咳嗽几声,肺部空洞,显然受了内伤。 他看看舒仪,道:“刚才,你全看到了。” 舒仪答非所问,“你受了内伤,快回去休息吧。” 沈璧道:“他有意为皇,可曾告知过你?” 舒仪蹙眉。 “非舒家已经有了做后族的打算?” 他问的犀利,舒仪不得不答,“舒家若要成为后族,岂会等到今日。” 沈璧道:“他隐藏如此之深,对有姻缘之约的你都瞒着,难道你就不觉得可怕?” 舒仪抿了抿唇,道:“要说隐藏,沈兄也不遑多让,外界都传沈兄乃谦谦公子,文弱书生,今日才知沈兄功夫了得,文武双全,在门阀众多杰出弟子中也可名列前茅。” 沈璧苦笑一下道,“不是我故意隐藏,韬光隐晦,原是不得已。” “我们这般出身,有的锋芒毕露,有的百般藏拙,各有各的苦衷,都是形势所迫,谁能完全露出自己来,安阳郡王有所隐藏,也不算什么奇怪事吧。” 沈璧认真看她一眼,道:“原来你用情已如此之深。” 舒仪表情一滞。 沈璧拱手道,“该说该做的,我已做尽,到底如何决断,还请舒姑娘慎重考虑。我只提醒一句,皇位正统,不容亵渎。” 他语重心长说完这些,又咳嗽起来,命人将舒仪送回府。 等他背影走远,舒仪的脸立刻沉下来,眉宇紧锁,掩藏不住的忧色。 回到舒府,舒仪将舒哲舒晏两兄弟请来,提出让两人暂回江陵老家的意图。两兄弟近半年在京城中和一群门阀弟子打得火热,都有些不舍。 舒哲道:“小七,现在咱们家已经没有嫡系在朝廷能说上话,这样一走,京城岂不是就成了空府。” 舒晏问道:“让我们回去也总得说个理由吧。” 舒仪预期诚恳道:“局势凶险,难以明说。两位兄长若是知道太多,只怕引来祸患。” 舒哲舒晏俱是少年俊才,听说凶险,脸色严肃起来,问道:“难道还能比得过明王之乱?” 舒仪道:“更胜明王。” 两兄弟想了一会儿就下了决定:“既然你这样判断,我们就暂先回江陵避一下。” “小七你呢?和我们一起走?”舒哲作为大哥,理所当然地问道。 舒仪沉吟片刻,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几天就来。” 舒哲听她这么说,就明白她已经下了决心,会从京城这场凶险的风波中抽身,于是放下心。 舒仪要求这次去江陵要秘密行事,舒哲舒晏没有和京城中来往的人打招呼,就连车程行李都是下人们瞧瞧准备,府中行事一如往常。 这日夜间,舒府偏门被轻轻敲响。片刻过后,下人提着灯将人领到书房门口。 舒仪见到来人,大吃一惊,“小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二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受了内伤的沈璧并没有回府,先去了京中最大的药材铺。旁人只知此间药材铺是南方来的富商所开,谁也不知两年前已经暗中换了主人,现在已是沈家产业之一。坐馆的大夫医术高明,不输御医,为沈璧搭完脉,亲写药方,嘱咐童子煎药。转过身对沈璧道:“养病需养心,公子愁眉不展,不利于养伤。” 沈璧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击,沉默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放到大夫面前,问道:“此人病情如何?” 普通的病症绝不会让沈家公子如此慎重,老大夫仔细看了一遍,微微摇头道:“药石罔效。” 沈璧眉头拧紧,“当真一丝办法也无?” 老大夫道:“神仙也难救,此人若是青壮男子,精心看护,用以温性补药,还能熬些时日,若是原本体弱,只怕月底也撑不到。” 沈璧将纸笺放在蜡烛上点燃,烧成灰烬,“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老大夫抚须的手指一顿,面色也有些沉重,他已猜到这纸笺上病方的主人是谁。 沈璧离开药材铺,脸色比刚来时更差几分,随性的护卫下人拱卫在车马四周朝沈家进发。 刚进巷子,马车骤然停住,沈璧从深思中惊醒,问:“何事?” 下人道:“是安阳郡王的车驾。” 沈璧一惊,猛地掀开厚重的车帘,正好看见郑穆上马车,两厢打了个照面。郑穆微微笑了一下,双眸幽深如古井。 沈璧今日刚伤在他掌下,脊背不自禁一凉,回礼稍稍迟钝。等车驾离开,他才注意到,郑穆的身边更着两个年轻公子,看着并不面生,却记不起是谁。 进府之后,沈璧赶到家主书房,进门就匆匆喊了一声:“父亲。” 沈阀家主摆手,道:“先关上门。” 沈璧关门坐到主位下首,这一次沉稳许多,道:“父亲,安阳郡王同我们早已势同水火,今天怎么会到家里来?” 沈阀家主苦笑道:“我也没想到他有如此胸襟。” 沈璧道:“为了今日宗正府的事?” 沈阀家主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他只字未提。” 沈璧讶道:“那?” 沈阀家主正容道:“他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两个年轻人,你可知道是谁?” 沈璧不想他突然提到这个,想了想道,“好像在哪里见过,叫不上名字。莫非是什么厉害人物?” 沈阀家主道:“那是郑琳、郑闻知,你不知道不足为奇,都是没落的县公,乡公。但是郑穆眼下带着这两个人,你可知道其中的意思?” 沈璧沉吟片刻,面色乍然一变,“这是郑氏宗亲的意思?” 沈阀家主宽慰道:“你才思敏捷,想的不错。我看这背后还是祁王的主意。” 沈璧神情微急道:“德王就要登基,他怎会让宗室如此表态,这、这太离谱了。难道他就不怕得罪嗣皇帝。” 沈阀家主道:“你是真的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若是活不下去,嗣皇帝又能如何?” 沈璧仍有些难以置信,祁王统领宗室,若是德王失去宗亲的支持,他简直难以想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想到这里,他不禁颓然,脱口而出,“这可如何是好?” 沈阀家主郑重道:“我们沈家该是时候抽身而出了。” 沈璧道:“抽身?我们与德王早已是一体,如何抽身?” “迂腐,”沈阀家主道,“这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展阀前车之鉴你难道全忘记了,就因为最后还与废太子绑在一起,才招致灭门之祸,展家还是太子妃娘家,我们与德王什么关系,别忘记了,德王妃的娘家姓胡。” 沈璧道:“还有机会,世子……” 沈阀家主截断他道:“世子年幼,与我们家并无血脉相连的关系,万一我们辛苦扶持他长大,懂事了反而要来对付我们。你莫要劝说我什么稚子可教,只要他母族没有死绝,就总有一日要来对付我们。你看看现在京城的样子,郑家人岂有一个好相与的,父子兄弟尚且如此,我们这种外人又能讨得什么好。他们这斗一圈,京城四大家族还剩什么,两家覆灭,一家衰败,只剩我们沈家也讨不了好。璧儿,趁现在还为时未晚,德王的事我们就此罢手。你别忘了,我们不是地方豪强出身,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这一单就当我们赔了。” 沈璧大吃一惊,自从沈家跻身京城门阀之列,家中忌讳“商贾”二字,绝少主动提起,尤其是他的父亲,没想到如今倒把辅助德王的事比做生意。他道:“对袁州的支助银两占了家中资产一半,半途而废必然会伤到家业根基。” 沈阀家主叹了一口气,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道:“你自幼聪明,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意,一点即通,举一反三,你接掌家业我十分放心,可有一点比任何学业和生意都要重要,我今日教你。纵然天下所有门阀都不屑提钱,但我们都知道,钱财有多重要,可要是和命比起来,钱也就是那么回事。别说一半家产,就是全部没了能换你我安好也是划算。璧儿,你要记住,千金不抵人才,只要人留着,就还有万般可能。万不可因钱财置身险地。” 沈璧道:“父亲已经下定决心了?” 沈阀家主点头。 “父亲可知,安阳郡王图谋帝位,且有灭阀决心。” 沈阀家主道:“本朝哪一个皇帝不做此想,你当德王就没有这种想法。” 沈璧苦笑道:“安阳郡王此人城府极深,擅长谋划,你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 沈阀家主道:“何必知道,历来皇位之争就不干净。今日之后,你马上回老家,在宗正府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一辈子藏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包括我,也包括你未来的妻儿。”他皱着眉面色沉重,沈璧在他严肃的目光之下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三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京城中经过矩州、袁州两军的洗礼,不管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对局势十分敏感,在这个时候,有一辆马车趁夜离开京城,随行只有八个卫士,守城门的兵士从车马标识上认出是沈阀,可谁也不知道,沈阀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嫡系公子在嗣皇帝养病的关键时候已经离京而去。 尽管动静很小,但密切注意沈阀的人还是及时获得消息。城门马车才过,半个时辰后,在宗正府养伤的郑泰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传报的亲卫跪地不起,屋内静得可怕。 他抬手捂在嘴边咳一声,之后就再忍不住连连咳嗽。亲卫担忧地抬起头,对上他阴翳冰冷的目光后又赶紧垂下头去。 “下去。” 郑泰轻轻一声,亲卫如蒙大赦。 屋内很快恢复了宁静,郑泰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大声喘息,脑子里嗡嗡直响,似乎有什么要炸裂开来,他想把自己内心的愤懑全发泄出来,腹部隐隐做痛的伤口像在提醒他隐忍。 必须忍——今夜,他失去了最大的盟友。 沈璧此时离去,说明沈阀已经下定决心抽身而出,轻装简从,避人耳目不过是对他摆个歉意的姿态。郑泰心中明镜一般清楚,沈阀宁可放弃之前的所有的投入,明显是不再看好他。 可恶! 他已经是嗣皇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偏偏在这个时候…… 郑泰说不出的愤怒,全堆积在胸口,大石一般沉重的压着他的喘息。 京中高官权贵一向消息灵通,沈阀再怎样隐藏动静,都会被他们察觉蛛丝马迹,明日,也许不等明日,沈阀不再支持德王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郑泰内心深处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让太医隐瞒的病症记录将不再是秘密。那些在权力场游刃的人也不需要亲眼看到,就能从他人的反应中窥得信息。沈阀的态度就是再好不过的佐证。 郑泰閤眼调理呼吸,唤亲卫进屋,问世子的行程。亲卫头大如斗,实话实说道:“还没有消息。” 一股激流冲入脑中,郑泰勃然大怒,“为何还没有动静,本王已经同意让颍川胡氏护送世子,还有什么问题?为何还是迟迟不到?” 亲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跪地垂首道:“世子年幼,路上耗时长些也是正常。” 郑泰粗喘不定,心中焦虑如水滚沸一般,他忍了又忍,勉强将怒火压制下去,道:“求请祁王。” 亲卫退下,又有太监通传太医求见。 自抓出下毒的药童,郑泰的药物都由太医亲自处理,每隔一个时辰都要诊脉,从不落下。太医带着滋补的药丸入屋,服侍郑泰服下,期间一句话也不说。郑泰满嘴苦味,却没有半点表情,在太医即将离去时唤住他,问道:“本王还能撑多久?” 太医微微变色之后又恢复镇定,他是德王最亲信的人,与他人到底有些不同,略沉吟一下就道:“殿下,命数皆由天定,臣的医术不敢断言生死。” 言外之意,他确实已经时日无多。 郑泰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挥手让他退下,房中才响起一声咬牙启齿,却又轻如蚊吟的声音,“杜岩。” 人虽然已经死了,他却恨不得鞭挞其尸,诛其九族。 不久亲卫就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原话转述道:“天色已晚,祁王已经安歇,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实在起不得身,殿下有什么事,祁王明天再来求见。”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郑泰靠在引枕上,忽然嗤的一声笑。 他竟然连怒都生不出,浑身只觉得彻骨寒冷。 “去告诉祁王,不是什么大事,他年事已高,就不要往来奔波了。” 亲卫领命起身,心中不解,朝郑泰看去,见他眼中灼灼,仿佛有一簇火焰在燃烧,比往日身体康健时更显得明亮,心中不由悚然。 郑泰召人进来更衣,无论近侍如何阻拦,他置若罔闻,换上一身常服,起了一身的虚汗。他命人将亲卫统领和一名王府统领请来。两人很快就赶到,规规矩矩地行礼。 “我恐时日无多,”郑泰和缓开口,“有些事交给旁人不放心。” 两人一听他开口就觉得大事不妙,神色更为凝重。 “沈阀已经靠不住,宗亲还有别的想法,”郑泰道,“我原想将登基大典提前,现在只怕那群宗亲不会再同意。” 幕僚道:“殿下,臣今夜就去一家家地说服。” 郑泰看他一眼,脸上含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语气平静无波,“只有争来的江山,何时有说来的江山。” “可殿下是嗣皇帝。” “活不长的嗣皇帝,空有名号而已,”郑泰道,“我准备这么多年,隐忍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坐拥天下,就算现在想空耗时日,京城有太多的人都不允许。这一步,我已经迈不上去,也退不下来。其他人都在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把位子挪出来。” 亲卫统领面露哀痛,幕僚也是一脸愁色。 郑泰却神色平静,仿佛谈及生死的不是自己,“人间有生死,帝王不例外。我从不狂妄,认为自己比兄弟都要技高一筹,所持的不过是隐忍两个字,明王兵败之后,大事将成,我忘了警惕之心,这世上懂得隐忍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将世子交予你们,以后你们要记得时时提醒他。恐怕……他比我要更懂得这两个字,才能安然活下去。” 两人听到他这番交代后事的语气,心中大恸。 “殿下是嗣皇帝,世子就是真龙之子,顺应天命,名正言顺。” “嘘——”郑泰举起手指在唇边示意,“这样的虚话就不要再说了。别说他还没有名份,就是登上皇位又如何,你我都知道,身不由己四个字,就是君王也一样,肆意妄为,不符合朝臣预期的皇帝,都会被称为昏君。” 幕僚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郑泰指向桌上,“这是我前几天拟的密旨,你拿过来。” 幕僚将桌上的黄娟取来。 郑泰又道:“你看看。” 黄娟徐徐展开,看完上面的字,幕僚脸色大变,“殿下竟立昆州王为辅政大臣,这、这,昆州王乃异姓王……从无先例啊。” “皇宫被焚,皇位久悬,都是没有先例,”郑泰道,“先例都是人立的,如今我也来立一个。” “可昆州王秉性到底如何谁也不知,万一他另有异心,手握兵权,世子又年幼,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四章 ,最快更新魅罗最新章节! 郑泰冷笑,“你以为祁王现在默不作声图的是什么,只要天下姓郑,他这宗正就稳如泰山,何况现在他已经有了更好的继位人选。” 本来就是暑热天气,德王吹不得风,室内闷热,幕僚额上沁出微汗,他知道德王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该劝的话依然要说,“引虎拒狼实为险招。” “郑穆老谋深算,精于权术,有宗室支撑,昆州王在京城毫无根基,胜在握有重兵,两者必不能相容。朝堂上那些门阀世家不是好相与的,局势复杂更胜过以往历代。如此错综复杂,身处其中就不能擅动。祁王不可能看郑穆与昆州王相争伤及国本,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儿皇帝平衡局势,如此世子才有机会韬光隐晦,至于日后如何,就看他自己的了。” 亲卫统领道:“世子身处虎狼之中,臣等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保世子周全。” 幕僚跟着伏倒示忠。 郑泰俯低身体,两手各一个扶起两人,“我年幼时你们就相伴左右,世子交给你们我放心。还有就是颍川胡氏,恐有其它想法,你们要时刻提防他们带歪了世子。” 亲卫统领与幕僚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为难,胡氏是世子的母家,亲疏有别,如何阻止两者靠拢。 郑泰道:“两位爱卿放心,本王虽时日无多,这一隐患会先去除。” 两人心中一凛,不敢深想,磕头领旨。 幕僚将黄绢贴身放好,仰头谨慎道:“若是昆州王不应召,或是就此退却,如何是好?” 郑泰目光幽沉,似在思考,又似望着远方,良久,他长叹一声讽声道:“古往今来,权掌天下的诱惑有几人能逃脱。” 离去的不仅仅是沈阀公子,第二日清晨,舒府后巷停了行装队伍,舒仪与舒轩舒晏惜别,舒轩是秘密入京,不好露面。舒哲舒晏两人对离开京城重地本还有不甘,等听到沈璧离开的消息,顿时什么多余想法都没了。 临行前,舒哲叮嘱:“若是撑不住,还是先回江陵避避。”看到舒仪认真应下,他才放心登上马车。 早晨城门刚开,舒家的车马就离开了京城。 舒仪回到书房,院子里舒轩刚练完剑,额上冒着汗气,身上穿着一件单褂,下面套着条墨色练武绑腿单裤,更显得腰窄腿长。几个陪练的卫士灰头土脸跟在后面。舒轩一跃,轻松越过假山石,站在窗棱外,“姐姐。” 舒仪正好站在窗口,顺手扔块帕子出去,“先去洗洗。” 舒轩接过帕子擦汗,笑了一下,轻功一展又飞快离去,“我这就回来。” 看到他的笑舒仪才发现,一段时日不见,原本清俊的少年褪去青涩,轮廓越发深刻,露出几分稳健的气质。 舒轩很快回来,舒仪坐在榻上看书,有一页没一页翻着,好像看得认真,翻页偏又敷衍。 “看的什么书?”舒轩坐到她的身边问。 “故事书。” 舒轩从她手里把书抽出,翻看几页,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无聊文人写来骗人的。” “兴许也有真事,谁知道,”舒仪笑笑,合上书转过脸来问他,“你怎么突然就来京城,事先也不和家里报信。” “袁州军入京的时候把城都封了,往来通信不便,”舒轩道,“王爷特别叮嘱行装简便,我就带了几个人,一路快马,传信的人还不如我快,索性就不传了。” 在京城待的时间久了,许久没听见人说话如此直白,舒仪弯起唇笑,“你呀,”轻轻摇头,“王爷让你入京没其他交代?”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来看看京城到底如何,”舒轩道,“倒真没想到能乱成这样,先帝驾崩,皇城烧了一半,德王病重不起,宗正府和朝臣也都是乱糟糟的。” 舒仪却道:“他们可没乱,该做什么心里都清楚的很,各自都找到退路了。就连沈阀,表面没动,实际上已经把德王撇开。” 舒轩冷哼,满是不屑,“商贾之家。” “当舍就舍,不计损失,商贾之家也有过人之处。”舒仪评论。 “都是些商业伎俩,哪值得推崇。”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高门世家那套不谈钱的做派,经史子集是大道,经商就是小道?不管是高门还是市井,哪家能短了银两。沈家在风口蛰伏起来,保存实力,到时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是要用钱的,还能少了他们家。” 舒轩扬了一下眉,道:“可他们还是有最大一个缺点,商人重利,不值得信赖,从今往后,他们家不再会再有真正的同盟,因为谁也猜不到他们会在何时背叛,或许是陷入困境,或者是有更大的利益。” 舒仪听他这番言论颇有几分意外,眨了眨眼,眸光里流转着笑意。 舒轩对上她的目光:“我说错了?” “恰恰相反,刚才那些话若是大哥或是三哥说都不稀奇。”舒仪感叹道,“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听到夸奖舒轩心中浮起高兴,可“独当一面”四个字带来的感受有些复杂,他手扶在卧榻旁动了动,想要去牵舒仪的手,对上舒仪清冷的目光,他没有动。 书房外有下人来报,门外有人求见。 “是谁?” “安阳郡王。” 舒仪身体微微一僵,舒轩皱眉。 两人对视,舒仪道:“你回房不要出来。” 舒轩知道这是隐瞒行踪的意思,在舒家都要如此谨慎,只能说明舒仪十分慎重,更甚者,是警惕。 他自幼和舒仪相伴,知道郑穆对她的意义非同一般,不免有些惊疑,“姐姐?” 舒仪道:“听我的,这件事十分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五章 见面安排在正堂,下人引着人从抄手游廊走来,舒仪朝外张望,看见郑穆徐徐走进堂间,晨曦映在他的背后,让人看不清神色,唯有目光和煦更胜以往。 “拜见郡王。”舒仪行礼。 郑穆往前一步搀扶,舒仪正好抬起身体,目光短暂交错的一霎,他温和道:“昨日在宗正府的,是你。” 丫鬟送上茶水,舒仪亲自奉到他的面前。 郑穆顺着她的手臂而上,目光游离在她的眉眼之间的拘谨,“沈璧就是这个目的?让你疏远我?” 舒仪道:“他说让我见识一下以前不曾看见的东西。” 郑穆微微笑了一下,糅合着了解,安抚,嘲弄等等复杂的情绪,最后都化为包容,“不过是年轻人争风吃醋的把戏。” “你太小觑沈璧,他需要的是盟友,更甚于一个妻子。”舒仪淡淡道。 “有什么盟友比婚姻更为牢靠,”郑穆道,“世家相交,首论婚姻,唯有这样才让双方坚信不会背叛。” 舒仪没有和他争论这个话题,而是说:“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他是德王的亲信,做什么都不会让我意外。” 郑穆道:“我让你感到意外了?” 舒仪沉默,于是他立刻就知道答案。 “你从小就在舒家受教育长大,我以为,皇城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你难以接受。”郑穆缓缓开口,“王佐之家,早就应该见惯京城最阴暗的伎俩。” 舒仪的心提了一下,想到他在德王面前说过的话,郑衍消失在火中的场景就浮现在脑海,从宗正府回来以后,她总是反复想起,一整夜都没有真正入睡。 “先帝”她开口说了一句,语气飘忽,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大概害怕答案太过可怕,远超她的想象。 郑穆看她一眼,收敛唇边的微笑,道:“我的父王也曾是个最受宠的皇子,他喜欢游猎,在皇城中也肆意纵马,可最后登上皇位的是英宗,他来到封地,除了处理公务,唯一不曾改过的爱好就是狩猎。直到从王府里搜出谋反的信件和弓箭玄甲。他没有谋反的机会和条件,却依然被套上罪名。” 舒仪能想象申王谋反一案中英宗起到的作用,她轻声申辩:“先帝无辜,一切都是英宗所为,那个时候先帝才是个婴儿。” “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谁是无辜。我是申王之子,所以承受宫中下毒暗害,他是英宗之子,承受兄弟相残,纵火焚宫,都是报应而已。” “不,”舒仪摇头,“是报复。” 郑穆微怔,望着她的目光里既有温柔,也有一丝隐约的赞赏。 舒仪道:“天意才是报应,人为的,那叫报复。” “天意向来不公,郑家人谁也不信天意。”郑穆讥笑一声,也许是说开了,他便不再隐晦,直言道,“我在先帝那个岁数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与其坐等飘忽南侧的命运,不如自己去把握住。能供我驱使的力量并不多。英宗性情多疑,防心甚重,我眼盲之后,他的试探长达几年不断。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除了他的几个儿子。我等待了许多年,直到英宗老了,他的孩子长大,天意才刚露出一丝垂青的意思。” 他语气平淡,内容却有些惊世骇俗。舒仪心都在发颤,“废太子c明王c德王,先帝他们兄弟阋墙,全是你挑拨所致?” “你觉得挑拨能起这么大作用?” 舒仪沉默。 郑穆道:“谁能逼着他们兄弟之间兵戎相见,如果说有,那也只有一样,本心。在他们心中权势利益高于血脉亲情,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至于有谁做出指引,也只是顺应他们心中而已。” “照这么说,全是他们自己的错,你半点责任也没有。”舒仪忍不住反唇相讥。 郑穆笑了一下,仍旧是气定神闲,“各人立场不同,看法当然相差很多。依德王现在所想,恐怕全部都是我的错。你不会和德王一样的想法吧?” 舒仪沉吟不语,直觉他还隐瞒了许多事情,但是她不确定是否应该继续问下去。她也不能就这样轻易的把往事一笔勾销郑衍死前的惨状她始终不能忘怀,在知道他死亡的背后有郑穆推动的作用,就一直如鲠在喉。 “我到今日才知,你竟是一个傻姑娘,”郑穆牵起她的手,“心肠软很容易吃亏的。” 舒仪手一缩,他却怎样都不放。 “先帝已逝,值得你这样和我闹别扭。”郑穆口气唏嘘,又含着包容。 舒仪目视于他,眸光澄澈,“不止是先帝,是京城,乃至整个天下,都被你摆布在手中。我曾自以为了解你,现在却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 “你想的太过复杂,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舒仪微微摇头,“怎么会一样,以后我该称您殿下,还是陛下?” 当这两个字第一次从她嘴里蹦出,以郑穆之深沉,内心也不免震动一下,他隐忍多年,布局多年,在筹谋和等待中苦熬,世事如棋,却不是一个人在下,每个人都是执棋人,身在局中他也没有必胜把握,直到今日,大势已经向他倾斜,每一日依然是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她喊出“陛下”这一瞬间,拨动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弦,似乎破云见日般的,将他不可言说的心思挑白。 他眸色深沉,凝视于她,“我若为帝,必胜于明王c德王之流。与天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往日韬光隐晦,显露在外的不过是气度淡漠高华的一面,而今说到这一句,却是峥嵘显露,冷峻霸气。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话说得那么明。 舒仪不予置评,目光和神思似有些飘忽。 “小仪?” “我想起一些事,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还算不算紧要。”她道。 郑穆了解她,如果不是紧要的事,她不会如此慎重,“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不能说。” 舒仪缓缓道:“先帝即位时,刘阀拿出英宗遗诏,德王入京后,在宗正府同样拿出英宗遗诏。我记得,郑信当年在宫中作乱,闯入太极殿后英宗昏厥不醒,没几日就驾鹤西去。从时间上来看,刘阀能取得遗诏是在英宗昏厥后,而德王的遗诏” 她停下来看着郑穆不语。 郑穆凝神细听,等待她说下文的模样。 “钜州都传言,是亲侍英宗的太医将遗诏藏起,躲过刘阀的追击,将遗诏传出。我们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那是戏文里才有的桥段,糊弄百姓用的。郑信闯入太极殿前,英宗身前只有一个人。” “德王的那份遗诏,是我给他的。”郑穆坦然承认。 “英宗生性多疑,遗诏不会给太医当然也不会给他曾下过毒的人。” 郑穆笑笑,似乎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舒仪心中却像潮浪一样翻腾,声音不自觉地变低,“宗正府的人判断,德王手中的遗诏是英宗的亲笔。” 郑穆道:“这些话你对任何人说都不适合,对我可以畅言,无论你想说什么。” “遗诏来历不明,笔迹,玺印却丝毫不错,若英宗身体无恙,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这么做,照此推论,英宗当日昏厥,未必是为了废太子的事。” 郑穆一路听得认真,直到这一刻微微侧目,“若你是男儿,门阀之中当无人能及。” 舒仪的推断不过是根据以往存疑的蛛丝马迹大胆猜测,自己都无法当真,却被他这样隐晦地承认,她一时失语,赫然发觉,为了争这个天下,他到底做了多少事,人前的,人后的,明谋的,暗取的。 郑穆感觉到她的手指发凉,拢起手掌,道:“陈年旧事,现在已经不算紧要,你何必多想,不过徒添忧思罢了。” “你” 舒仪说不下去,弑君两字太过沉重。 两人都陷入沉默。 “小仪,京城最权贵的门阀都已今非昔比,舒c展c刘c沈还有谁能主事,就算你知晓所有的隐秘也不能再有什么作为,既然是毫无意义的事,就不要去想它。” 舒仪发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些血色,“郡王所为,越想越让人害怕。” 郑穆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有的事,想象比作为更可怕,说穿了反而不值一提,历来皇城中发生的事都是如此。” 舒仪抿起唇,似笑又非笑,“过去的事不用多想,以后的事呢?” 郑穆略有疑惑。 舒仪看着他的眼睛道:“好不容易京城四大门阀都已失势,下一任帝王不会立舒家的女子为后。” 郑穆凛然,脸色一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六章 舒轩回房,百无聊赖,拿起兵书翻看两页却全然看不进去,扔回书案,他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召来下人,问安阳郡王走了没有,下人回道,丫鬟刚上过茶,现在郡王和七小姐在正堂议事。 舒轩心头有无名燥火浮动,想起刚才舒仪神色谨慎,才勉强压下这股燥意。 他因为暗中回京不方便露脸,问了下人三四次,都说安阳郡王还在正堂。已经近一个时辰,舒轩心想,到底什么事要议这么久。 下人轻轻敲门,舒轩猛地坐直身体唤人进来。却不是他意料之中的安阳郡王离开的消息,下人拿着一张封蜡的信笺,道:“方才有人从角门递来,说要交给公子。” 舒家隐秘的事向来不少,来人藏头遮脸,匆匆放下信笺就走,门房也不如何吃惊,照常往院内送来。舒轩一听来人形状,就猜出是昆州那条线上的。昆州王花了大气力搭建信息往来路线,据他所知京城就有三条,其中两条可以经过舒家中转。 检查过封蜡,舒轩打开信笺,脸色陡然一变,在书案前坐了许久,下人才来报安阳郡王已离开。 舒轩将信笺点燃,看着燃为灰烬点滴不剩,这才去找舒仪。 舒仪并不在正堂,舒轩最后在后院的亭子里找到了她。 舒府后院楼台亭阁齐全,花草葳蕤,在京中权贵中也排得上号,尤其是假山上最高一处望亭,能望见皇城一角。舒轩顺假山而上,看见舒仪临风而立,宽大的衣袖轻轻随风摆动。 舒轩走到她的身边,正好挡住风口。 舒仪仍目视远方,舒轩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皇城,“都烧了一半还有什么好看的。” “是呀,都烧了一半,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想抢。” 舒轩被她感慨的口气逗笑,“不管它是辉煌还是破败,在郑家人眼里都象征着天下。” 舒仪微微侧过脸来,舒仪注意到她目光疏落,蹙眉问道:“安阳郡王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伤心。 “舒c展c刘c沈曾有多显赫,你还记得吗?”舒仪道,“我们小的时候也在这个亭子里,下面往来的人流从早到晚从不间断。” 舒轩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微微失神,但记忆里深刻的,并不是宾客盈门往来如梭的热闹景象,而是他和她躲在假山石的角落里躲避仆役丫鬟,说着自以为重要的悄悄话,外面再如何热闹,他们的世界总是僻静而美好。 两人看着同一片景色,却又不尽相同。 “四姓门阀同争第一,就连市井闲谈,也常讨论谁到底是谁是门阀之首。” 舒轩好奇,“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舒仪怅然道:“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门阀之首的争议,”舒仪道,“难道不是郑家?” 舒轩一怔,随即恍然,是呀,皇家握有四海天下,难道不是最大的门阀。他失笑,再想到四姓的败落,心绪再淡然也不禁生出一丝感伤。他道:“姐姐,刚才德王派人来联系昆州王说已颁下密旨。” 事关重大,昆州留守京城的人当然不能擅自做主,只能转而来联系舒轩。 舒仪久久不语,许久才道:“你怎么想。” 舒轩回答:“密旨是传给昆州王,与我何干?” “除了把昆州王拉进京城一滩浑水中,这道圣旨不会有其他意义,接旨之后昆州王也不会有第二个选择,对我来说,他们都不重要,”舒仪道,“你的选择才至关重要。” 舒轩抿了抿唇,紧绷的下颌线条显露出刚毅,但神态却有些疑惑,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以前都是你拿主意的。”他道。 舒仪口气柔和道:“你才是未来舒家真正的家主。” 舒轩眉头紧锁,“家里都已经是这样的境况,还谈什么家主。” “房岂能无梁,家也不能无主,当年太公尚在,外间再多敌手,家里可有乱过?太公过世,才短短几年,就已经衰败至此,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家中人心不齐,各自算盘,内有不安,对外如何御敌。”舒仪道,“你已年长,该到了担负重任的时候。” 心底那股压着的燥火又窜起来,舒轩侧过身,正对她道:“那你呢?难道已经不拿这里当家了?” 舒仪轻轻握住他的手。舒轩浑身紧绷,触到她温软的掌心时,他压抑在心中的烦躁和委屈稍稍消散少许,他声音低了些,“我们就像以前不好吗?你说什么,我就去做。” “傻瓜。”舒仪喟叹。 两人对视一笑,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手,即使一句话不说,也觉得心头温暖。可这样的时间并不长。 舒仪道:“这一回要你来拿主意。”见舒轩还要说什么,她轻轻摇头,“我的心有点乱,看不清前途,小轩,这一次要靠你。” “你的心为什么而乱?为了安阳郡王?” 舒仪淡笑一下没有回答。 舒轩绷着脸,哼了一声,心口仿佛被拧了个结,怎样都不畅快,像和谁较劲一般,他半晌无语。 舒仪没有半点不耐,仿佛两人只是闲话家常。 舒轩望着远处厚厚的云层,压着皇城的檐角,看着天都低了几分。他忽然开口道:“我选昆州王。” 舒仪抬眉,旋即又平静如初,只回了一个字:“好。” 一盏孤灯,暑气难消的夜里,德王幕僚坐在京城一间平民小院里,等待的过程他额头沁着汗,心却在发凉。 “引虎拒狼。”他心中反复念着这个词,不知不觉脱口而出,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他吓出一身冷汗,左右四顾,明明没有他人的房间,却让他生出一股浓浓危机感。正思绪纷乱,门外传来敲门声,正是约定的信号。 他仍谨慎,“谁?” “西南来的。”门外回。 幕僚打开房门,借着灯火看清来人的脸,年轻俊美,如出鞘宝剑般凌厉的气质,在门外卓然而立。别人或许猜不到来人身份,幕僚对昆州方面的人研究过,因此立刻猜出他的身份。 “八公子。” 舒轩不疾不徐走进房内,四周环顾一眼,随即坐下,道:“密旨呢?” “公子莫急,”幕僚关上房门,坐回桌前,“殿下将大事托付昆州王,就不知昆州王能否担当大任?” 舒轩看他一眼,清俊的眉目仿若冰雪,让人内外皆被看透的感觉,幕僚一凛。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德王的意思。” 幕僚道:“有何区别。” “若是你的意思,我劝你不要多事,免得画蛇添足误了德王的大事。”舒轩淡淡道。 幕僚暗惊,唇动了动,却没有辩驳,垂头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黄娟,动作小心翼翼,手指不免有些颤动。 密旨放到桌上。 舒轩伸手欲取,幕僚用手掌压住,鼻尖渗出汗珠,“德王殿下圣恩似海,便是国士也没有这般待遇,还望昆州王莫要辜负圣恩。” 舒轩道:“我自会转达。” 幕僚这才松手,舒轩不看密旨内容,放入袖袋之中就要离去。 “八少爷,”幕僚忍不住喊住他,神色张皇,再没有硬撑出的镇定自如,“世子年幼,全托付昆州王了” 说到最后声音也有些哽咽。 舒轩长回头长看他一眼,对他这份赤城忠心颇为动容,点点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儿,那处民居就燃起火来,惊扰了附近好几户人家。舒轩回头望去,感叹一声,今时今日是这样的场景,也许不久之后,德王一系就要换成其他的担忧。 毕竟世子年幼,昆州王却是手握重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七章 舒轩来时孤身一人,回府时却发现一些麻烦,舒府外有探子看守,虽然装作平民的模样,但左顾右探,又互相掩护,显然是有组织的。舒轩神色凝重观望一会儿,趁着一个空档,轻功一展,飞身跃入府中。 舒仪夜半被他唤醒,睁眼便看见舒轩守在床前,打着哈欠问道:“密旨到手了?” 舒轩却说起另一件事,“有一队人马伪装围在府外。” 舒仪揉揉额角,目光恢复了明亮,“事不宜迟,你快带着密旨出京。” 舒轩问:“你呢?” 舒仪道:“昆州王更需要你和密旨,现在比的就是谁更快,德王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世子至今还未入京,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世子活着,昆州王才能真正介入京城,一定要将世子护住。” 舒轩仍是问:“你呢?” “带着我你更不容易离开。”舒仪平静地说道,“门外那些人只是一个信号,城门肯定已经有了禁令,我们离开目标太大,京中的人也会从中获得信息,不利于昆州王的行动。” 舒轩并未动弹,“德王不会派人来看守舒府,能做这些的只有一个人。” 舒家孩子该有的智慧,他一样不缺,舒仪无声地叹息,“你该知道,他不会让我轻易离去。” “他的所作所为无不是打压门阀士族,还与舒家有旧仇,父仇岂可轻易抹灭,他无法娶你为妻,在他决定争夺天下开始,就是注定的结局,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 舒仪骤燃沉默,这番话正是她对郑穆说的。 “他比过去更谨慎了,”舒仪慢条斯理地说道,“昨天我同他摊牌,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门外这些人是他的回答。他不能娶我为后,却也不愿放我离去。只要府里有任何动静,立刻会有人传讯,还没有走到城门,就会有人来阻拦。” 舒轩眉狠狠皱起,霎时就有一股锐气蓬勃而出。 “难道他还想用强。” “想要争天的人,心中无所顾忌,”舒仪道,“你来京城时没有留行踪,走时也应该容易,带上我要艰难许多。” 舒轩坐在床沿上,目光坚定,“我不怕艰难险阻,就怕你和我不是一条心。” 舒仪瞪他一眼,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舒轩笑道:“便是后位也配不上你,凭什么让他来摆布。” “少拿激将法来刺我。” 舒轩摸了一下鼻子,眉眼含着微微的笑,他仿佛忘记了出城门将遇到的险阻,对于舒仪在安阳郡王和他之间选择他,满心满眼只剩欢喜。 舒仪道:“清晨城门才开,你快回去再睡两个时辰,明日不知会面对什么,养足精神要紧。” 舒轩应一声就要离开,拉门之前忽然转过头,“明日你不会后悔吧?” “少啰嗦。”舒仪嗔怒。 舒轩离去,舒仪难以入眠,披衣而起,伫立窗边,夜风勾起发丝,她默然长叹。 只有此刻,对着明月和清风,她才能显露出最真实的情绪。 胸口隐隐作疼疼得她心里已经空了一块。 可她无法哭泣,此刻的京城,容不得存有半丝的软弱。 而在今天,她已经下定决心选择舒家 注定无法回头。 翌日清晨,舒仪稍作梳洗,举止像往常一样,没有丝毫的焦急。连贴身丫鬟也不知道她已准备离京,自然就没有准备任何行囊,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丝毫异样。 舒轩身穿一套卫士的衣服,从门外走来,眉宇间拢着阴云。 “府外已经有禁军看守。”他道。 舒仪微怔,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做到这个地步。她想了想,道:“德王那里一定泄露了痕迹。” 舒轩道:“德王行事怎会如此失稳妥。” “今日不同往日,德王在宗正府内养伤,一举一动都在宗亲眼皮下,如果宗亲已经倾向安阳郡王,他的行动就难以隐瞒,这个时候德王能托付的只有心腹。”舒仪分析道,“只怕已经暴露人前。” 舒轩想起昨日民宅那场大火,脸色铁青,“他的心腹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完成他的嘱托。” 舒仪微微蹙眉,“这才是问题所在,以死明志不会是小事,安阳郡王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舒轩这才领悟到她昨日说离开困难重重半点没有预估错,甚至更严重几分。 舒仪捋捋衣裙,打开妆奁,最下一层机关精巧,手指接连拨动几处之后,徐徐打开藏在内部的木格,从中取出一把铜钥匙。 舒轩是头一次得见,问道:“什么钥匙需要藏这么隐蔽。” “能让我们出城的钥匙。”舒仪将钥匙收好,起身朝外走,舒轩紧跟在后。 两人来到舒老生前所住的院子。舒仪打开舒老的书房,舒轩四下环顾,案几,博古架,就连纸笔都摆放得和从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下人定期清扫,不曾积灰,唯独少了人气,流露出几分寂寥破败的味道。 舒仪在博物架后摩挲,摸到一块凸起的木纽,轻轻旋动,只听见嗒嗒两声响,书架最上方弹出一个黄梨木匣子。舒轩一够拿到手里,颠了颠并不重。舒仪用钥匙打开木匣,里面只放着两样,两封书信,一枚云纹铜符。 打开书信看完其中内容,舒仪心中大定,原以为舒老过世,所留人脉和力量都会削弱许多,没想到匣中所留物件如此珍贵,能确保离京。 片刻之后,舒仪带着丫鬟乘上马车,由卫士拱卫离开舒府。 暗中看守的禁卫手势传讯,立刻有准备的人马随后跟上。 到了长街上,人流渐多。舒府车驾放慢速度,马车内似乎吩咐什么,四个卫士分散开。跟随监视的禁卫发现,这几个卫士是到街旁的店铺买东西,有的进绸缎店,有人进胭脂铺,还有进京中一家极有名声的食铺买点心的。 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分开人手跟上去看个究竟。 领头之人也感到为难,可很快就下了决断。上面的命令最关键还是舒府的那位七小姐,其余人等没有特别吩咐,何况一旦禁卫紧跟卫士分散很容易就暴露行踪。领头人道:“盯住马车,闲杂人等不必太过关注。” 舒轩正是两个进入食铺的卫士之一,见没有禁卫跟上,他和另一个卫士交代两句,很快从后门离开。 马车并未停留,舒仪带着剩余卫士继续前行,去了京城南边一户肖姓官宦人家。肖家在朝中并不显贵,家主是个礼官,最是清水无权的官职。原在江陵任职时,肖家姑娘与舒陵交好,这次舒仪上门打着五姐舒陵的名义。 这一到访惊动了肖府,肖家姑娘听下人通报后亲自到正门迎接。舒仪只说代姐姐来探望,两人到后院坐谈。肖府家主与夫人在正堂令下人时刻回报情况,心中疑惑不已,京中正是形势复杂风声鹤唳的时候,舒家是老牌门阀,任何动作都让惹人遐思。 舒仪也知道惊扰肖府,吃了盏茶,不到一个时辰就告辞离开。 舒轩半路又换一身衣裳,去了禁军统领之一齐巍的家中。 齐巍已是不惑之年,身材精壮,眼眸精光闪闪,是个极有威势的武将,见到舒轩手中的铜符时,乍然变色,眉头深深皱起,脸上有化不开的阴云。他长叹一声,“这十多年,我一直担心这一天到来,想不到还是来了。” 舒轩客气的作揖,“还请将军相助。” 齐巍道:“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你拿出此物就是想要出城。上头昨夜已有严令,不可放舒府的人离京。京城四门,唯有长乐门有规定,凭信物和暗号可随时出城,现在你已有信物,暗号十二时辰一改,今夜戍时到我轮值,到时会令人将暗号送到府上。” 舒轩道:“我家门外有人看守。” 齐巍道:“这点事还难不倒我。” 舒轩得他肯定答复,不再赘言,就要告辞离开。 齐巍问道:“舒老说过,那两封书信只换我做一件事。” 舒轩朗声笑道:“将军放心,出京之时就将书信交还将军。” 齐巍面色稍霁。等人走后,独自一人在厅中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夫人来寻,见他脸色铁青,惊问缘由。齐巍面有苦色,喟叹道:“年轻时一时糊涂,被门阀拿捏住把柄,或许要一条命才能还上。”夫人大惊,齐巍却不再多说,如往常一般,习武练字,用过晚饭换上军甲,去城门值防。 舒轩回到家中,将情况说给舒仪听,谈起齐巍时评论道:“看他磊落气势,真难想象曾经通敌卖主。” 舒仪道:“谁都会犯错,只不过有人可以改,有人却未必有这个机会。” 两人议定离京细节,各自回房休息。晚间戍时过一刻,有人从下人角门传讯来,说白天舒府去的绸缎铺算错价格,来退还银子,把人叫入院中,果然是齐巍派来传暗号的。 舒仪换上男装,若不是近看,难以发现破绽。 她和舒轩都是一身卫士衣裳,从角门离开。监视舒府是暗令,仆役进出并未受限,大门大户,每日仆役进出次数不少,卫士离开时,禁卫虽然多注意一眼,却没有上前探查。 长乐门,位于京城以东,又称东门,“长乐”二字有祈祝江山长久安乐的寓意。舒轩舒仪到达城门,看门守卫问:“何人?” 舒轩高举铜符。 守卫颇为吃惊,信物暗号是长乐门的陈规,原是方便皇城内有什么隐密行动进出,已有近十年未曾有人用过。他问道:“暗号。” “长风。”舒轩答。 照理两者都合就该放行,但守卫不知为何总觉得疑虑,问道:“你们是何人?” 舒轩道:“长乐门何时有这样的规矩。” 守卫将要说什么,从城门上巡查走下的齐巍已经道:“何事。” 守卫上前说明。 齐巍道:“既有信物又有暗号还不放行。” 众守卫听令上前去抬门闩。 长街上传来哒哒蹄声。 舒仪意外,舒轩皱眉。 身后有人高喊:“关上城门。” 舒仪听出是杨臣的声音。心下一紧。 舒轩目视齐巍。 众守卫听到叫喊,手上动作已经停止,回头张望。 齐巍喝道:“什么人夜里喧哗,快打开城门。” 当然是顶头上司的话更有效力,门闩沉重,众人齐力推动。 杨臣带着一队禁军快马赶来,“安阳郡王有令,不可私放人出城,你们谁敢抗命。” 现今京城内的动向连黄口小儿都能察觉紧张,安阳郡王已经是京城实际掌权者也不是秘密,众守卫刚移开门闩愣在那里,拿眼瞅齐巍,为难到底应该听谁的。 舒仪当机立断,“走。” 舒轩双腿一夹马腹,朝城门冲去。 杨臣喊道:“拦下他们,重重有赏,放过他们,重责难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八章 到此刻齐巍已知大事不妙,一旁禁军都要围拢。他自知命脉被捏在舒家人手上,但若明着违令,只怕也难有好下场,他一面跑到城门旁,挡住后面要围拢上来的禁军,一面高声问:“传令者何人?” 舒仪舒轩已经打马冲到门前,城门只开了一道细缝,堪堪容一人通过。 几个禁军守卫拔刀迎上来。 舒轩喝道:“滚开。”抽出腰间软剑,银光闪烁,如蛇乱舞,禁卫军的身手已经是军中精锐,却不是他一合之敌,纷纷受伤倒地。 他一剑刺出,软剑被内力催动,竟绷得如同一炳铁剑,在城门边沿上一点,城门徐徐朝内打开。 空气中突然一阵破风声。 舒仪道:“小心。” 一道箭矢从两人身旁窜过,洞的一声扎在门上,刚推动的门又被这股大力合上。 这箭的力道,角度都非同一般,一般禁军绝没有这样的身手,杨臣是文人,更没有这本事。 两人回头去看。 就见禁军队伍朝两侧分开,一骑从长街那头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手持长弓,发束高冠,一双眼眸深邃如海,此刻面色沉沉,似压着云层霭霭,怒意藏在其后。 “小仪,回来。”郑穆对着城门前对峙的阵仗视而不见,目光只落在舒仪身上。 舒仪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舒轩再次用剑去打开城门,经过这一耽误,又有几个金近前的禁军前来阻拦。他们知道舒轩武功高强,手中刀剑朝马招呼。 舒仪手腕一转,一道细软的黑线从她手中抖落而出,朝四方挥去,天色本就暗黑,众禁军不查,才感觉到剧痛就已受伤。一轮攻击被打退,舒轩将城门打开稍许。 身后又一箭射来。 舒仪转头,手臂一展,手腕上黑索去卷飞箭。箭矢上的内劲震得她内腑都为之一颤。 郑穆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去挡箭,既惊又怒,放下长弓,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 身旁亲卫有人想效仿,刚举起弓箭,就被郑穆喝止。 众人快马赶到离城门不过五十仗的距离。 舒轩知道这是最为关键的时候,一声低喝,内力运转,手中剑发出嗡嗡的颤鸣,如铜锤铁铸一般,城门被缓缓顶开。禁卫军士们见他一人之力用软剑打开城门,这等武功闻所未闻,都觉骇然。 郑穆也没想到城门这么快就被打开,此时距离城门还有段距离,他绷紧的脸全是怒色,还有一丝隐隐的慌张,厉声喊道:“小仪。” 舒仪一颤,他的声音仿佛一块巨石击打在心上,她心里发酸,眼眶泛红,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回头。 舒轩一剑劈倒守在门侧的禁军,转头对舒仪急急喊道:“走。” 舒仪犹豫了一瞬,很快收拾心情,走到这一步哪里还能回头,一夹马腹,加快速度穿过城门。 郑穆见状心狠狠一抽,犹如被利刃在心上刺了一把,他赶到城门口,只见半扇打开的城门外,两骑已经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一时脑中纷乱,竟不能分辨,手紧按辔就要追上去。 杨臣忽然大声提醒:“郡王不可。” 郑穆目中都是冷芒。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京中还要郡王坐镇,现在万万不可离开。追击之事,就由弟子代劳。”杨臣道。 郑穆心里如翻滚不休的热油,杂乱,焦灼c愤怒的情绪几乎打碎了他的强硬。他脑中电光火石间已转过多种猜测,这两日京城的异动是来自德王的动作,虽然还不知详细内容,但放走舒府无疑是纵敌为祸。但当他望着舒仪远去的背影,胸口仿佛被撕裂了一块,疼痛的滋味让他一时茫然难以思考,只觉得仓皇和狼狈。 杨臣见他一动不动,身躯绷直如石头一般,竟是从未见过的神态,心下不由一紧,对左右打了个手势,跟随来的卫士分为两队,一队拱卫在郑穆身后,另一队拉紧缰绳,奔马疾驰朝城门外追去。 离开前,杨臣嘱咐带队将士,“莫要伤了那个姑娘,朝西南方向定有所获。” 郑穆听见神色未变,显然是默许。 杨臣松了口气,踌躇片刻,他开口道:“郡王” 踏踏蹄声,一骑快马飞奔近前,马上骑士是安阳郡王府的亲卫,神色紧张,道:“德王急令召见郡王。” 郑穆神色冰冷,静默片刻,面色才稍缓,调转马头去往宗正府方向。 杨臣留下善后,命人将受伤的禁军士兵安置救治。他站在城门上,朝着西南方向瞭望,天色漆黑,苍穹如洞,灯火不及的地方仿如混沌,一如他此刻有些纷乱的心绪。刚才城门短兵相接的一幕他看得清楚,郑穆有机会留下舒阀两人,但舒仪挡在那个卫士的身后,郑穆最终没有射出这阻拦的一箭。 明知有危险,任由他们离去,这不是郑穆一贯的作派,那一霎那间他脸上挣扎痛苦的神色,杨臣看见明白,不由唏嘘长叹,像师尊这样善谋能断的人物,居然也会被真情所困。还有那个舒家卫士,武功高明的惊人,还有舒仪全心信任,什么时候舒家在京城中藏了这么一号人物。 他是何等样的聪明人,脑中不过稍稍想了一会儿,就知道要想了解舒阀冒险急着出京的目的,就必须先要知道那个卫士的身份。杨臣想透这一层,转过脸,看着被五花大绑面色狼狈的齐巍,微笑道:“口令,信物,有其一不奇怪,没想到竟两者齐备,来,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勾结上舒家的。” 齐巍瞬间面如死灰。 舒仪舒轩逃出城门,辨别方向,快马加鞭直奔了半个时辰,天色已经黑透,只遥远天际有几盏孤灯,两人就像是在和天地争跑,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 舒轩不时回头查看,路上线路也变了几次,等他再次回头,侧耳听一阵风声,道:“甩开后面的禁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五九章 舒仪相信他的判断,但并未放慢速度,保持疾行道:“天黑难辩踪迹,他们追的慢,但方向不差迟早总能追上。” 舒轩道:“再有两个时辰就能离开京畿,到时就可以传讯召人。”按他原意,此刻回头去和禁军兵士相拼也是不惧,之前听马蹄声他分辨出追来的禁军在十骑左右,人数并不多。但他还有舒仪在身旁,天色黑难防暗箭,他一人拼命就算了,万一伤到舒仪 夜风寒瑟,吹面生寒,一路疾驰不断,他额头身上冒着微汗,和舒仪并骑在旷野,后有追兵,前路迷茫,他浑然不觉得紧张,反而内心深处透着欢快和畅意。 敌禁军,夺城门,夜出京城对他而言仿佛都是不足而道的小事,唯有与舒仪两人摆脱烦扰的一切,即使是在逃亡,他也觉得满足和愉悦。 舒轩侧过脸去看舒仪。 她察觉到回望他一眼。 舒轩心头隐隐发热,鼻息变重,他张了张口,半晌才问出心头的疑惑:“为什么?” 风声太大,舒仪并没有听清,“什么?” “舍郑穆跟我走,为什么?” 这次舒仪听清了,蹙蹙眉头,没有说什么,反而转过身去,放缓马速,就在书轩疑惑不解之时,她忽然翻身下马。 舒轩赶紧勒住缰绳,牵着马调转头回来,“怎么了?” 舒仪在马后腿上摸了一把,沾手马血粘稠,她随即掏出丝帕擦手,脸色有些发沉,“马伤了。” 舒轩脸色也不好看。 刚才在城门被禁军围攻,兵卒没有砍到两人,反而是划伤坐骑,幸好这是舒家精心养护的上好战马,忍痛急行,直到血流不止体力不支才被舒仪察觉。 夜半无援,身后还有禁军追踪。 两人只能舍弃伤马,共乘一骑。 舒仪在前舒轩在后,骑速一快,两人身体难以避免相贴。舒轩感觉怀中温软,心上仿佛都被填充了一块,涨的满满的。他没有低头,却嗅到一丝幽淡的馨香,似有似无,脉脉如诉,细品之下如梨花一般。 这香味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江陵舒府后山便有一片梨花林子,到了春日,玉树银花,繁盛如雪,景色优美如世外桃源。他幼年时的记忆,几乎全是在那片梨树林里。 他在树下练剑,等着舒仪从山上回来,成为他们共同的秘密。 等渐渐长大,他心中又隐藏了新的秘密 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外间都称舒家是王佐之家,”舒仪缓缓开口道,“从先祖开始,舒家人就开始辅佐帝王c藩王和皇子,至于谁能问鼎皇位,那就是各凭本事。我虽然不是舒家血脉,吃了这么多年舒家的米粮,已经撇不开舒家的印记。郑穆文武双全,智谋手段堪称当世一流。但睚眦必报,疑心深重,倘若登基为帝,实在叫人害怕。舒家与他有杀父之仇,这种恨意难以消磨,便是我在其中也不起作用。” 舒轩怔忪,这才明白她在回答刚才的提问。 “在我还小的时候,他就教导过我,众生皆苦,平头百姓为了生计而苦,地主乡绅为了地位而苦,若是做了高官权臣,就要为富贵而苦唯有苦,人人不缺。身在高门大阀,有时没有选择。我也曾为了感情想要抛弃一切,他并没有接纳,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利弊权衡。而这一次,我不能再选择感情也不愿,皇家门阀里谁也不得自由。” “我只是顺从命运。” 她轻声地说着,恍若呓语,最后一句囫囵含糊在风里,也许连凝神倾听的舒轩也没有听清,她最后袒露的心迹在夜色中消弭。 快马奔驰,一丝湿气粘在舒轩的颈旁,他身躯微震,低下头,只看到舒仪乌黑束起的头发,看不见她的脸,更看不见她是否落泪。 舒轩一阵憋闷难受,握绳的双手紧攥成拳。从胸膛窜起的冲动,让他深藏的秘密几乎涌到嘴边,“舒仪” 他从来没有如此郑重喊过她的名字,舒仪猛的抬起头,触及他的目光,兴许是如墨苍穹倒映其中,透着莫测的深意,似有温柔,寂寥而挣扎。她蓦然心惊,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舒轩心头忐忑,刚要张口,后方忽然传来急骤马蹄声。 禁军再次追近。 舒轩沉默不语,快马加鞭,急奔离去。 如此疾行了一夜,多次转换方向,才再次甩开后面的追踪。 不知不觉天色已渐白,地平线上露出城镇的边缘。 晨曦映照在两人身上。 骏马奔袭一夜已经疲倦无力,吞吐着粗气,四蹄放缓。 城头上曲州两个字已能看清。曲州是京城往西第一城,地处枢纽,十分繁华,城下护城河旁遍植杨柳,可谓“莺声处处,风烟楚楚”。 舒轩无意欣赏风光,入城之后迅速找到舒家的商铺,梳洗换衣,稍作休息,更要紧的是更换战马。等不久之后追兵赶来,表明禁军身份,曲州的官府很快也会来阻拦两人。曲州舒阀联络人显然极有手腕,在舒仪舒轩离开时还安排了卫士八人,虽不及京城家中的精锐,至少也是份助力。 两人迅速离开曲州,踏上官道时,舒仪忽然勒停马匹,对舒轩道:“该分道走了。” 分别来得猝不及防,舒轩怔愣之后,面色沉如阴天,他猜出她的目标,”你要去袁州?” “德王世子迟迟未进京实在蹊跷,我需去探明情况。” 舒轩也知其中关键,若世子不在,密旨就成了一纸空文。但其中凶险也能预料,他道:“就算要去,也该我去袁州,你去昆州。” “昆州王需要的是能领兵的将领,”舒仪道,“我对他现在全无用处。” 舒轩握著她的手,声音里透着担忧,“太过危险。” “我们各自完成应该做的,”舒仪柔声道,“离开京城不就是为了挽回一点局面,现在又怎能退缩。” 舒轩看着她澄澈坚定的目光,就知道难以劝服她,而事实上,现在情况十分危急,对他们来说确实别无选择。 舒仪带着卫士四人纵马朝官道另一头离去。 一股热流冲至胸膛,舒轩忽然大喊:“舒仪。” 这是他第二次郑重喊她名字。 舒仪停马回望,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勾勒出青年挺拔身姿,他怔怔看着她,目光复杂缱绻。 “嘘”舒仪手指放在唇前,截住他想要说的话。 她神色平静地转过身,快马离去。 烟尘化为一条长龙。 舒轩失神地遥望许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零章 从京城中追出的禁军万没有想到舒阀的人这时会突然分开,转道前往袁州。至于舒轩那一路,舒仪并不担心,禁军人数不多,很快进入云州地界,那里门阀豪强关系错综复杂,再加上京城如今形势不明,他们万不肯涉进浑水中,等过了云州就是昆州。 一路没有耽搁,行装从简,晓行夜宿,过了七日,舒仪一行来到及墨城。此城之后再行三十里,就到了袁州地界。 据一路打探消息,德王世子离开袁州就停留在此。 前去探路的卫士回禀:“外间传言德王世子身体不适,路上犯了病,在这里休整半月有余。驿馆内外都有钜州军把守,难以靠近。” 情况有些微妙,舒仪心道。 当夜安顿在及墨城离驿馆不远的一户民宅中,说是民宅,其实也是舒阀的产业。舒阀身为王佐之家,最鼎盛时,门客过百,扈从如云,各州各府皆购产业,方便舒姓族人在外行走。 夜半时分,月如银钩。 舒仪身着夜行衣来到驿馆外。墙外有巡逻的士兵走动,二楼高阁还有哨岗,寻常驿站没有这般戒备,显见是有特殊的人物居住。 趁着漆黑夜色,她悄无声息跃起上树,在靠近墙的位置等待巡逻士兵走过很快翻入,从岗哨后面进入驿站。 各州的驿站构造相似,德王世子身份尊贵若是安置在此,一定只能住在二楼主厢房。舒仪进入楼内,护卫外严内松,此时已是深夜时分,无人走动。她谨慎步入二楼,找到主厢房位置,在门外倾听片刻并无任何动静。 门外正对廊道,视野宽阔不隐蔽,时间长了容易被发现,舒仪正苦恼,屋内忽然传来物件落地的声音,随即又响起脚步声。 舒仪飞快侧过身体,抬头看见横梁,轻巧翻上去。 厢房门很快打开,从屋内透出的光线淡淡一束映在地上,一个面有悻色的年幼丫鬟走出来。舒仪听见屋内轻声细语声。 “莺儿做事糊涂,毛毛躁躁的,明日我就要和二爷说,世子年幼正要人照顾,身边正缺精心照料的人,如何能留这样粗心的丫头。” 舒仪趁着房门留缝仔细看一眼,房中还有三人,一个嬷嬷,一个年轻妇人,还有一个和刚才出门差不多年纪的小丫鬟。说话的人正是嬷嬷,她语气矜傲,地位显然在其他几人之上。那妇人到床前俯身看世子,回头轻声道:“没闹醒世子。” 嬷嬷哼了一声,指示丫鬟给她倒杯热茶,丫鬟拿起银盆热水温着的茶壶晃了晃,道:“没水了。” 嬷嬷瞪她一眼,丫鬟唯唯诺诺,朝妇人方向张望一眼,妇人对她朝门外示意,丫鬟捧着茶壶出门,刚走出来脸上就浮起又怨又怒的神色。 妇人声音温婉劝嬷嬷:“白日守着世子一整天,您去休息吧,等会儿两个小的回来了,再让她们伺候您,今晚我看着世子,万一醒来我好哄他睡觉,绝不会来惊扰嬷嬷。” 嬷嬷闻言笑道:“还是你做事稳妥贴心。” 德王世子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小病大病少有停歇,服侍的人早已习以为常。嬷嬷朝床榻上看一眼,见无异常,打着瞌到后间去睡觉。 妇人坐在床边,须臾就听见微微鼾声,她嘴角翘起,手轻轻抚在世子盖着的被子上。 舒仪看见她的动作,不知为何,心中骤生警觉。 这一丝感觉毫无缘由她自己也觉得莫名。 可现在这个时机无疑来的最好,她既已决定助昆州王一臂之力,争取德王世子就是势在必行。白日世子身边守卫森严,难以接近,不如趁这个机会将世子带走。 这并非是良策,但给她的选择并不多。 尤其是守在床边的妇人,看着温软文弱,给她的感觉却总有些异常。 片刻之间,舒仪拿定主意。 她贴着墙壁轻身而下,推门而入的一瞬,身形如风来到床前。 妇人反应极为敏锐,转过身体的同时张口欲呼,幸而舒仪更快一步,封住她的哑穴。妇人抬起手肘朝她撞来。 瞬间舒仪明白刚才那种感觉从何而来。这个妇人分明是懂武功的,但是粗浅,舒仪招式精巧,掐住她的手,转手在她头颈处一切,弄晕了她。轻轻把人放倒在床下。 这一番动静并不大,舒仪有意压制声音,解决妇人之后立刻朝床上看去,小小一个人儿裹在被子里,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总要比一般孩童俊俏些,德王世子三岁不到,粉雕玉琢似年画上的娃娃。 此时距离丫鬟离开已经有段时间,舒仪不敢耽搁,轻手轻脚将世子抱出,见到床内侧还有件小袄,她顺手拿起,离开房间,原路返回。 这一路比来时更惊险万分,怀中的世子不知道何时会醒来,万一弄出声响,舒仪就算生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时刻低头看孩子是否醒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出楼走进院子,恰逢四个巡逻的士兵走过,舒仪迅速转身躲进院子里,等他们走过,世子依然乖乖安睡没有醒来,她惊出一身的细汗。 随后又有两道脚步声从楼内走出,一人道:“路上磨磨蹭蹭这么久,杨将军怎么还容他们这样拖慢行程。” 另一个年轻声音道:“德王不急,我们急什么?” 这个声音让舒仪一震杨瑞。 难怪在京中没有见到他,连当夜禁军调动都是杨臣这个文臣出面,原来他是来到这里接世子。 “是我想差了,杨将军提醒极是。这还多亏了胡家的配合,世子三病五灾的不断,不用我们说,胡家吵着就要停下,十天半个月都走不出百里路,”他讥笑道,“将德王旨意置之脑后,鼠目寸光不过如此。” “兴许是天命难承。”杨瑞冷声道。 这一句意有所指太过明显,那人竟不知如何接口,沉默下去,两人渐行渐远。 舒仪贴着墙壁,来到视线不及的死角处,飞快跃上墙头,借着驿馆外树木掩映很快离去。回到落脚的民宅中,她召来卫士,将孩子身份说明。众人见她出去一趟竟将德王世子偷了出来都是吃惊不已。其中一个卫士指着世子道:“七小姐,有些不妥,世子脸色发青,好像喘不过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一章 他一提醒,众人都看过去,世子白玉小脸上果然是浮着青色,嘴微微张开,喘不过气的样子。舒仪还当刚才抱得太紧压着他,赶紧松开裹着的小袄。世子没有半点好转,仔细听,呼吸急促。 众卫士都是粗汉子,舒仪也不曾照顾过孩子,一通忙活下来不得其法,世子依旧气若悬丝面色青白。众卫士束手无策,有人提议立刻去请大夫。 舒仪犹豫,及墨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延医问药,必会被护送世子的杨瑞及胡家发现。其中利弊关系巨大。她手搭在小儿脖颈处用内力探查,因世子体弱,内力也只用细细一脉,游走全身,来到世子背后督脉穴,小儿忽然身体颤动。 舒仪停下来,若有所思,将他衣物全解开,翻过身体仔细检查,果然有所发现,一根细如牛毛的软针扎在世子的背上,位置靠近灵台穴和至阳穴。软针形似细刺,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过去,一半已经扎进肉中。 若不是及时发现,软针会慢慢扎入体内,顺着血液流走,如此年幼的小儿,只怕会渐渐虚弱死去,还找不到死因阴毒至极的手段,舒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想到那个行动举止让她总感觉异常的妇人。 她抚在小儿的背脊上,没有直接拔针,弄得不好一半断在身体里就更糟,只能用内力慢慢将针吸出。如此一来,稍加内力,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软针吸出。 针一离体,小儿果然脸色缓转。 清晨时分,天色微白,一直昏睡的小儿醒来,睁眼瞧见舒仪,完全不认识,竟也不慌,哑着声音奶声奶气道:“渴” 舒仪倒了一杯温水喂他。饮了一口他瞪着圆咕隆咚的眼珠问:“奶?” 舒仪惊奇,德王世子按说三岁不到,怎么还未断奶,看着习以为常的样子,她道:“你这般大不该饮奶,先饮水。” 小儿瞅瞅她,有些委屈地憋嘴。在袁州德王妃甚是溺爱他,往常他只要摆出这样的姿态,服侍的人早就服软了,可舒仪拿着碗的手纹丝不动。 僵持许久,他眼瞅四周没有他人,只好张嘴继续喝水。饮了小半碗水,舒仪不再让他多饮。 小儿皱眉道:“如厕。” 舒仪召来卫士。 小儿不满,指着舒仪道:“你服侍。” 舒仪却未理他。卫士将世子带到后间如厕,动作小心翼翼,但到底不及侍女温柔细致。不一会儿将世子抱出来,小儿眼眶里含着泪包,嚷道:“我母妃呢?” 这是他的杀手锏。 无往不利。 可惜这次不同。舒仪任他哭闹,和卫士商量离开事宜。 良久之后,世子终于停止流泪,刚才喝的水全化成眼泪却丝毫无效。他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同,抽噎着停下,他声音小了许多,“我饿。” 舒仪另人准备粥食,同时转头对世子道:“我们要马上离开,此地不是德王府,哭吵没有用处,你要乖乖听话,不然一路上可有苦头要吃。” 小儿看着她,稚气的脸板着道:“我是帝王之子。” 大约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虽是奶声仍含着一股坚定。 舒仪心忖,天子血脉的郑家,连不懂事的稚子都已懂得权势。脸上露出笑容,“在你还不懂得什么是帝王之子的含义,最好不要轻易提起,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善意待你,懂吗?” 德王世子见她虽然满面笑容,说话也软糯动听,但他就觉得与平时身边服侍的人不同,一时被震住,半晌没有说话。 没一会儿卫士送来肉糜粥,平淡无甚滋味,按平时世子早就闹腾,今日接连吃瘪,他也懂得形势不同,眼含热泪慢慢把粥吃完。 舒仪拿起外衫给他罩上,腰带随意一系。 世子又不满,绷着小脸。 卫士已经整装待发。 驿馆发现世子不见很快就会有动作,他们必须城门开启时就离去。 正是清晨时分,露寒风凉,舒仪将世子抱起。 三岁不到的小儿忽然道:“天下c都c都是我的。” 舒仪勾起唇角,在他脸上掐一记,在他要哭出声的时候,口气威胁道:“刚才我说的都忘了?不怕吃苦头?” 世子似懂非懂,却本能忍住:怎么和以前说的不一样,母妃和胡家舅舅常说以后天下都是他的,谁都要听他的话 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了了? 年幼的世子泪盈盈,陷入前所未有的疑惑和惶恐中。 舒轩一路更换快马,在入云州之前就甩开身后禁军的追逐。刚进入昆州边境,尉戈就已经受到消息,密旨内容他已经大致了解,可到了这一刻仍觉得内心激荡。 这日清晨,舒轩携密旨入王府。 尉戈来回看了两三遍,视线无法挪开,手指也有些微颤抖,“与赵王郑穆共同辅政”他喃喃低语,语气全然不如往日沉稳。 袁恪与罗子茂同样激动难抑,也就没有注意到尉戈的失态。 谁都知道这封密旨背后的含义。嗣皇帝郑泰欲将封郑穆为赵王,这比祁王原先拟定的楚王封地更好。同时令昆州王杜若晋进京辅政。 意味着,杜若晋将从藩王转身变为执掌天下权柄的两人之一。 不仅他本人,就是他的随从,也将变得举足轻重,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尉戈先温言宽抚舒轩,让他好生休息。 议事厅内随即陷入诡异安静的气氛中。 良久,还是尉戈先开口,“两位先生如何看?” 罗子茂与袁恪同时起身,躬身道:“恭喜王爷。” 尉戈笑着摆摆手,“两位是我贴心之人,客套话可就不必说了。福祸相依,高兴之余不该忘却警惕。” 罗子茂道:“王爷稳健胜过我等许多。此事当然是大善,但其中隐藏的危机也必须重视,不然失权失势还是轻的,性命也难得保全。” 从古至今,幕僚某事一向希望夸大其词,动不动就要搬出“恐有性命之虞”的话语,尉戈已习以为常,幸而他生性开明自知有许多不足,乐于听取他人意见。便顺从罗子茂的话问道:“还请先生详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二章 罗子茂道:“密旨是德王的授意,却并非宗室中人传达,也非德王随从送来,由此可见,德王虽有嗣皇帝之名,却已经失去宗室支持。郑氏宗亲为何会无故放弃下一任帝王,唯一的可能,就是德王的身体状况已不容乐观,可谓是糟糕至极。才使宗亲放弃了他。” 京城已经封锁消息许久,只有极少途径才泄露一二,罗子茂由密旨信息推断出的内容,基本已与事实相差无几。 由一叶而知秋,罗子茂才智的确非同一般。 “德王密旨看似只有一条,其实有两条内容,一则,封安阳郡王为赵王,二则,让王爷去京城辅政。两者合一,其实最终意图,是为平衡左右,安稳世子的皇位。” 尉戈也明白这其中的玄妙,感慨道:“稚龄童子,却已经肩负家国之责。” 袁恪道:“安阳郡王身后有宗室支持,久居京城,经营多年,天时地利人和占据其二。德王虽有嗣皇帝之名,实际上却只剩名号并无实权,可以说是天地人三者一个也不占。德王若是什么也不做,世子即位后,安阳郡王摄政,实则已有皇帝之实,不知何时恐怕就要改天换地。留给德王选择不多,要与占据地利人和的安阳君王抗衡的,放眼天下,也只有手握精兵的王爷您了。如此,天时这一环,此时已经落在王爷身上。” 尉戈叹道,“让我去与安阳郡王争,无疑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袁恪与罗子茂对视一眼。 罗子茂道:“殿下形容的极是,接下密旨,就如同火中取栗一般。” 袁恪道:“密旨既已到达昆州,安阳郡王不会无所察觉。从此刻起,王爷就算想退让也是不成了。” 两人都怕尉戈心生退意,赶紧用言语打消他的想法。 尉戈一笑,心中却想到,这两人虽聪明,却到底不了解他的性情,看到密旨的那一瞬,他心中只有汹汹燃烧的渴望,完全没有退意。 “先生刚才说性命难以保全,莫非是觉得安阳郡王已赢定了?”尉戈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问罗子茂。 罗子茂道:“并非全是安阳郡王的缘故。” 尉戈面露疑惑,“莫非还有其他潜藏的敌手?” “不在他人,在殿下自身。” 尉戈皱眉:“在我?” 罗子茂点头。 尉戈道:“不必支支吾吾,有话直说。” 罗子茂道:“王爷若去了京城,昆州如何安置?王爷父兄皆已不在,无妻族支撑,更无得力臂膀可托付。王爷身为昆州之主,远去京城,时间一久,只怕是” 他后半句没有说完,尉戈却已经知道,接口道:“人心思变。” 袁恪道:“殿下不可不防。” 尉戈沉默不语,面上没有表示,心中惊涛骇浪一般翻滚不休。 他打理昆州政务不满三年,顺畅无阻,既有他自身努力的原因,还有就是老昆州王的积累。但是一旦他离开,那些地方门阀必然要生出其他心思。尉戈明白,这并非是预设,而是必然。世人皆有私心,产生私欲是本能。谁能为一个远在京城的王爷效忠终生。 尉戈为自己刚才只顾眼前欣喜的浅薄而惭愧,抿了抿唇,道:“两位先生可有赐教。” 罗子茂刚才侃侃而谈,此时却没有说话。 袁恪道:“联姻。” 尉戈瞠目结舌:“什么?” 袁恪站起躬身道:“属下早就想劝殿下,今日借机一吐为快,殿下后院空虚,膝下更是无子,基业无人可传,让属臣随从心中难安。” 尉戈侧过脸去问罗子茂:“你也是这样想?” 罗子茂拱手垂头,显然持相同意见。 尉戈道:“我正值壮年,总会有孩子,现在正是国丧,如何能谈及婚嫁之事。” 袁恪微笑道:“德王也曾和王爷同样想法,他也正值壮年。” “放肆。”尉戈呵斥。 袁恪立刻跪倒请罪,姿态谦卑。 尉戈一腔怒意仿佛无处发泄,转瞬消散,他开始考虑袁恪的话。不能不承认,还是很有道理的,德王现状更是如同给了他一记警钟。皇位在手,却只能将幼子托付给两个他根本不信任的人,希望能给世子平衡势力的空间。 这种悲哀,尉戈看到密旨时也能推测出一二。 现在,他的幕僚正在他身上看到同样令人觉得心慌而悲哀的前景。 尉戈想要发火,却又无力。 “联姻,”尉戈冷笑,“我堂堂昆州之王,选妻妾都要任人摆布?” 袁恪道:“不是任人摆布,而是摆布他们。殿下瞧不起联姻,但门阀士族正是靠这样的方式缔结联盟,维系家族血脉,久居上位不倒,其中的道理不能不让人深思。正如同树木,只有盘根错节,交缠扎根越深,根基越牢,树木才能繁盛是一个道理。眼下殿下甚至不需要许以妻位,只纳几个地方门阀出身的侍妾,就能将这些门阀捆在身边。即使殿下日后久居京城,这些家族只有紧紧拥簇殿下,才能使家族更进一步。有什么利益比这样结合更长久。” 尉戈额角抽动:“这番话你准备许久了吧?” 袁恪毫不避讳,“属下一片肺腑之言,今日正是最好的良机。” “如此说来,人选也是有了。” “姜,万,孙三家。” 姜家是钜州门阀,万,孙则是昆州本地世家。钜州昆州紧邻,这几个家族正好互相牵制,不用担心有一方做大难以收拾。 真是好算计。 一次居然要纳三个出身不凡的姬妾。 袁恪说完就和罗子茂站在一侧等尉戈决断,等了许久仰起头看,尉戈一挥袖已经离开议事厅。 两人对视一眼,罗子茂道:“殿下不是个喜欢被人胁迫的人。” “你我都明白,不是胁迫,是大势所趋,”袁恪道,“不然如何对抗背后有宗室和京城门阀的安阳郡王?” “可殿下心中有怒火。” “殿下更有抱负。刚才拿到密旨的时候,你难道不曾想过,我们选择殿下为主是多明智的决定。怒火只会一时,不会长久燃烧。抱负不同,一生都将奋斗。殿下将要为之妥协的并不是这几个家族,而是殿下自己心中的抱负。” 罗子茂笑笑,“你难道看不出来,殿下心中已经有人了?” 袁恪朗朗笑出声,断言道:“那个人,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三章 尉戈回到书房,屏退下人,心中燥意难消,索性提笔在窗前长几上练字。 渐渐沉侵其中,心境重获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昏暗,近侍赵宝入内点灯,顺便提醒一句,“罗先生在外等候许久了。” 尉戈放下笔转转手腕,语气淡淡的让他进来。 罗子茂进来后目不斜视先行礼,然后开口道:“属下特意来开解殿下。“ 尉戈此时心态已平静许多,闻言反而有些笑意:“先生打算如何开解。” “殿下先答应我一件事。” “说。” “在这里说的话不治罪。” “你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尉戈反问。 罗子茂坦然道:“并非大逆不道,却有得罪殿下之嫌。” 尉戈更生出几分兴致,“激将法用到我身上来了,别含含糊糊,直接说。” 罗子茂当然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磊落直爽的性子,笑了一声后道,“殿下可是早就有了王妃人选?” 尉戈微微一怔,沉默不语,没有出声否认。 罗子茂抬起头,与他视线平齐,语气直接道:“那个女子钟灵毓秀,别说一般闺阁,就是世家中也是少见,殿下倾心于她,属下毫不意外。但属下只想问一句,蔺将军年迈,殿下是看中了舒轩为将的能力,日后要将军权托付他,后院再交给那个女子,难道殿下要将基业全赠与舒家?” 尉戈的手颤动一下,眉心慢慢紧拧。 罗子茂说完躬身行礼,慢慢后退,“谢殿下恕我直言之罪。” 直到他离开,尉戈仍是坐在长几前,纹丝不动,似乎陷入沉思。罗子茂走到院中,抬头对着昏沉的天色叹息。 正如袁恪所说,久居高位的人也逃不开妥协与选择,就在刚才,他已读懂尉戈心中所想 对姜c万c孙三家,对形势所逼下将要形成的联盟,更是内心对权势的妥协。 “终究,还是要走这条路。”罗子茂对着王府繁茂的草叶独语。 炎热暑气刚消退,萧瑟秋风悄然来到。八月末,银杏叶飘落,在地上零星几篇,如撒碎金。宫人打扫庭院时轻轻扫去,抬头远望碧空,面露叹息。 德王病情反复,但大体趋势总是不好。太医们来来去去,神色一日更比一日凝重,宫人不敢大声喧哗,宗正府内寂寥萧瑟的气氛比秋意来的更早。这日祁王带着几个宗亲来谒见,看见德王靠在引枕上喝药,众人不约而同沉默,当年英宗秋狩,众皇子披甲乘射纵横于山林间的英姿犹在眼前,不由让人唏嘘感慨。 郑泰放下药碗,看到他们的表情,并没有任何表示,而是问:“安阳郡王在哪里?” 众人齐怔,谁都以为他此刻应该不愿意看见郑穆,谁知他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安阳郡王。 祈王道:“尚书省有皇城重建修葺诸多事须决断。” 郑泰冷笑。朝臣已经认定他不能登上御座,皇城的重建也不用问他意见。 “让他来见我。”他语气坚定地说。 一个时辰之后,郑穆来到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地打量他,猜他将要说的话。 郑泰脸颊削瘦,早已不复康健时的饱满,但他的行事果决依然还在,开口就道,“世子迟迟没有入京,是不是在你手上?” 郑穆笑笑,“杨瑞半个月前出发去接世子。” 郑泰挑了挑眉毛,情绪没有波动,而是说,“楚地虽好,到底不及赵,我会和祈王说,封你为赵王。虽然现在你已经不用在乎名号,但由我下旨,总比你自封更好。” 郑穆有些意外,静静等他下文。 郑泰道:“让世子平安入京。” 一种交换世子入京换个赵王封号。郑穆笑了一下,“你小觑了我,三岁小儿,我不至于如此心急。” “付出这么大代价,我岂敢再心存小觑,”郑泰缓缓道,“你不心急,难道身边人也不急,他们陪着你涉身犯险,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光芒,你能保证,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要推波助澜,顺利铲除你身前的障碍。王叔,你善于把控人心,敢不敢做这个保证。” 郑穆一时不能作出回答,沉默片刻后道,“你把所有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稚子身上。” 平淡的口气里透着些怜悯。 “他太小,我知道你有一百种方法养废他,甚至不用你说,那些内侍就能让他渐渐变成一个废物,”郑泰转头看一眼窗外:碧空如洗,秋阳澄澈,不知道还能看见几次,他默默心想。 “所以你不在乎他是否入京,不过就是时间早晚而已。你能等的起二十年,熬到英宗龙驭宾天才行动,耐性实在是一等一的好。我从没有寄望于一个三岁孩子能够打败你,我托付的另有其人。” 郑穆此时敛起笑容,幽深的目光注视着他。 郑泰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起来,“世人都说,舒阀是王佐之家,历任帝王身边都有舒家人的身影。” 郑穆目光渐渐冰冷。 依然没能阻止郑泰说话的,“民间传闻不值一提,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舒家人辅佐的先帝,继位才一年,而我,也拒绝了舒家。至于你,身边同样没有。” “荒谬。”郑穆反驳,“不过是市井夸大其词也能当真。” “我已没有选择,不如选择相信一次命运,“郑泰语气忽然轻松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舒家不是成功出京了?他们会去昆州,那里还有一支精兵,昆州王而立之年,与王叔正好做对手。” 郑穆轰然起立,居高临下,冷冷地说,“难为你躺在病床上,还能谋划着么多。” 后面的话不必再听下去,他转身就要离开。 “我卧床这一个月,体会到的,恐怕还不及当年王叔经历之万一,”郑泰靠在枕上,喘着粗气道,“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王叔的厉害。我一向自诩聪明,才智却远不及王叔,幸好我还有另一样习惯,好学。琢磨王叔行事作风,我想到这个办法,正像你当年让先帝c明王成为我的对手。” 郑穆倏地转过身,打断他的得意,“你以为我怕什么飘渺虚无的命运?可笑,就算昆州王,舒阀联起手来,又能有什么作为?” 他无声冷笑,“你苦熬着,已经不是为了登上帝位,而是想看我不能如愿。心思实在可笑,既然如此,我不必耐性等待,也不会再给你的儿子留机会。昆州王若带兵入京就是谋反,他若孤身来又有何惧。你愿意拖着,不妨就看我如何扫平障碍。” 他神色冷峻,语气阴狠,激得郑泰面色通红,骤然咳嗽不止,嘴角映出血沫。 “你不会成功。”郑泰不复平静,狠狠道,“先帝c明王c还有我,你踏着皇族血脉而行,倒行逆施,终难善了。” 郑穆看着他,忽然大笑,“你少说一个,还有英宗。” 郑泰一愣之下明白什么,勃然变色。 郑穆狭长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被点亮,“堪做我对手的人已经死去,先帝c明王c你都不行,昆州王更不行。” 他忽然长叹一声,“你既然暗自琢磨我的举动,就该知道,我十多年的磨难,等的就是这一刻。” 说完挥袖离去,不一会儿,身后的寝殿就响起宫人喧哗声,召御医急诊昏阙的德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百六十四章 尉戈既然默许了纳妾联姻的事,后续的事很快就操办起来。国丧期间禁止婚嫁,他身份敏感,更不能大张旗鼓,由最亲近的幕僚出面,和三家交换文书,商量等丧期过后再接人过府。 两人行事迅速,不过五日就将三家的事全部办完,回王府向尉戈交差时正好碰到舒轩前来谒见。 尉戈无端心虚,将三家交换的文书迅速压到书案下。轻轻咳嗽一声才命下人传报。 舒轩信步走来,英武挺拔。 几个王府幕僚纷纷侧目,都觉得他与前几天相比又有了些变化,锐气渐长,仿佛一柄宝剑终于出匣,藏不住锋芒。 尉戈早已视他为得力臂膀,客气问道:“什么事?” “家姐传讯来,殿下必须启程了。”他清冷的声音仿佛落地有声,“有人欲对世子不利,家姐将世子救出,但泄露了踪迹,被一路追击。” 尉戈大惊,“追击?她有没有事?” 他想来稳健如山,极少显露出这样的情绪波动,透露出不同的讯息。 罗子茂装作不闻,袁恪暗自摇头,其余几人则是互相传递眼色。 舒轩蹙眉,依旧平稳道,“钜州军有异动。” 石破天惊。 厅下几人炸开了锅。 德王自顾不暇,不会调动军队。唯一的可能就是郑穆,而目的,除了昆州王不做第二人想。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尉戈。 尉戈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郑穆要提前发动,先下手为强。时至今日,他还没有亲自接触过这位安阳郡王,但以常理推论,若是筹谋十多年才等来的机会,却要将权力拱手让出一半,恐怕谁也不能接受。 “不能以常理推断,”罗子茂抬起头来进言,“安阳君王能谋善断,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绝对不会做下授人以柄的鲁莽之举。此时调兵可能是个圈套,王爷若是防范,带兵入京,正被他按上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袁恪皱着眉道:“这可不一定,观他以往行动,善用大势,有四两拨千斤之能,世子既不在他手中,出意外也可以推到殿下身上,再来治罪也未可知。殿下若是无兵,只能束手就擒。现在京城已在他掌控之下,指鹿为马安个罪名又有何难。” 议事厅内众人议论纷纷,说来说去都有道理,尤其是这一群人,无不是饱读诗书,真放任他们讨论,可以引经论典一日一夜不停歇。 尉戈认真听他们说了几句,明白最终还是要自己拿主意。 他很清楚,这次的选择性命攸关 本应该很犯难,可就在各种纷乱的想法在脑中乱窜时,电光火石间他已拿定主意。 “即日启程,携兵五千。” 厅内顷刻安静,众人看看他,再看看舒轩,想法不一。 袁恪满脸不赞同,正要说话。尉戈扬手制止,“瞻前顾后,延误时机。我已经做了决定,舒仪和世子还没有脱离危险,速速去准备。” 藩王进京不是小事,王府在他一声令下后飞快运转起来,厅内一大半的人也已离开。剩下几人都是尉戈几年来培养的心腹。 “如果我被安阳郡王生擒治罪,或者是争斗中死去,”尉戈摸了摸下巴,一脸平静地说着惊人的假设,看着留下的几人面露惊惶,他笑着道,“昆州会不会为我举事?” 众人沉默。 答案显而易见。 尉戈没有生气,笑容和煦:“审时度势是人之常情,诸位不必羞愧。” 袁恪辩解道:“昆州臣不敢断言,殿下对属下有知遇之恩,以死相报何足惜。” 剩余人等跟随他一起跪倒,舒轩一人伫立格外显眼。 他抬起头,目光冷峻,声音如铁,“还未出行不宜说丧气话,殿下心中清楚,死后的事都是虚妄,唯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 尉戈一怔,随即笑声朗朗,“说的好,就让我放开手脚,去做想做的任何事。” 风吹过浅草,阵阵如浪。三岁小儿见了感到有趣,兴许是平日没见过这样的景色,竟合掌拍舞。 舒仪见状脑仁一抽一抽的发疼。心想当日把德王世子带出是否是明智的举动。他们一行路上藏匿行踪,在及墨城行事低调,本打算一早就离开,谁知世子竟开始发烧,稚龄幼儿不比大人,风寒稍有不慎就危及性命,临行前舒仪去医馆抓了些药。耽搁半天时间,驿馆那边已经做出反应,杨瑞所带钜州军满城搜索。 舒仪等人虽然及时出了城,到底暴露行踪和方向,钜州军紧追上来。 在山野中利用地势兜兜转转躲避多日,人疲马倦。舒仪自知这样的追击不会无休止,等身边干粮用尽,再不甩开身后追击只能束手就擒。 不幸之中还有万幸,服了两贴药,世子的身体就好转起来,临行前卫士弄了些羊奶带在水囊里,烧热给他喝,羊奶腥膻,野地里没有可去腥的材料,世子哭闹着不肯喝,他身份尊贵谁也不敢勉强。劝哄威胁一概不顶用,舒仪看着他哭闹不休的样子,搁下狠话,不喝就饿着。 接着就是一路驰马,世子饿了半日,头昏眼花,终于不再将就腥味,自此之后给什么吃什么没有二话。奇怪的是,他身体并不病弱,反而一日比一日强健,看到陌生美丽的景色,还颇有玩兴。 看着他不知处境险恶,天真浪漫的模样,舒仪心情复杂,更感觉头疼。 这是一个重要的孩子。 回想当日,她反思直接将他带走是多么莽撞和冒险的举动。 这个天下,还有多少人视他为棋子。 而她,现在把这颗珍贵的棋子放在身边。 究竟能走哪一步?是生?还是死? “七小姐,算算时辰,他们快要赶上来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卫士提醒她。 舒仪用毯子将世子一裹上马,世子这几日大部分都在马上颠簸,渐渐习惯。舒仪身上幽香如梨,怀抱温软,虽然她是众人中对他最凶的,他依然喜欢坐她的马,用小手抓住她肩上衣料,他另一只手指向远方,“美c美。” 他手指所点的尽头,夕阳西下,红霞低垂,山野也被染成红色,遥遥望去,仿佛是一片天地绘成的彩帛。 舒仪轻拍小儿的脑袋,轻声说:“那就是河山。” 世子高兴地手舞足蹈,“河山,河山,我的河山。” 一旁听见他童言童语的卫士不由停下动作,惊异道:“莫非郑氏血脉真与众不同。” 舒仪挥鞭催马前行,道:“需得度过眼前难关,才知道谁的河山。” 卫士应诺,四人护卫着舒仪再次朝远方奔驰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五章 舒仪等人还剩不到三日的干粮,尤其世子年幼,硬物难食,一路上捉些山鸡野兔勉强度日。朝东方向是钜州不能行,唯有朝着西南方向,既可靠近云州,稍作调整就可以进京。是和昆州王汇合的最佳途径。 若是昆州方面无人支援,舒仪一行迟早会被钜州军围堵住。 又过了两日,卫士发现前方五里远的距离有一个小村庄,便道:“七小姐,就是我们撑得住,世子也需要吃顿热乎面食,先休整一下吧。” 舒仪轻叹一声同意。 到了村庄找到一户农家,换些野菜粥食,世子吃的香甜,吃饱后窝在舒仪怀中酣睡。舒仪轻手轻脚把他放在炕床上,令卫士卸甲休整,三个时辰后正好天明可以出发。 舒仪和衣躺在世子身边,被褥里还透着些微酸臭味道,她实在累极,沾枕就睡了过去。 夜半是被急奔的马蹄声惊醒。 舒仪心道不好,手一抄抱起世子离开土房,门外两个卫士正奔向后院牵马,另两个手持陌刀戒备。 “听声音有二十来人。”卫士道。 舒仪道:“趁还没有包围先冲出去。”低头看一眼,世子醒来睁眼瞧着她,大约是刚才睡的香甜,乌溜溜的目光里满是笑意。 根本不知道危险将近。 舒仪将他捆在身后,从卫士手中接过剑。 二十骑钜州军冲进村庄,不辨东西,冲进农户家中长枪一指,厉声问:“可曾有人带三岁孩子路过?” 山野农夫哪里经过这般阵仗,很快指出舒仪等人藏身的屋子。 钜州军领头是个青年将领,闻言大喜,带着士兵就朝那个院落逼去,口中命道:“不可放过一个。” 士兵们踢开院门的时候,舒仪等人正要上马离去,其中两匹马儿暴躁不安,难以骑乘。卫士道:“七小姐先走,我等断后。” 门口传来一声大喝,“今日谁都走不了。” 一个黑面的青年将领骑马堵住院门,口气奚落,“逃了着么多日也算本事,还不束手就擒,真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舒仪余光在四周扫了一圈,脸色略有些发沉,却依旧从容问道:“阁下何人?” 黑面青年道:“将死之人知道又有何用?” 舒仪反诘,“莫非出身卑贱,姓名不值一提?” 黑面青年大怒,道:“袁州胡通。就是要杀你的人。” “话可别说得太满了,”舒仪道,“德王世子在我手上,若不是不想他有个万一,你一个人进来,身后的人全部后退。” 胡通大怒,“威胁我?” 舒仪觉得此人直率的可怕,看他风尘仆仆,一路追赶艰辛,又是钜州军最先赶上来的,必然使了全力,如此一想,心中有了计较,高声道:“再不进来,我就掐死他,横竖都是死。” 胡通脸上镇定自如终于绷不住,神色惊疑,朝院子里张望。想了片刻,挥手让士兵后退,他下马一个人走进院子,亲卫拦着他,“将军三思,小心有诈。” 胡通道:“我要确认世子是否安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走进院子,卫士站在土砌的房子门口示意他进去。 胡通觉得奇怪,进屋之时才明白,这几个人太过镇定,半点都不像末路之人,转念一想,能把世子劫走,岂能是一般人。 于是在看到舒仪怀抱世子端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木椅上时,他居然出奇的冷静。 先仔细看一眼世子,见他手臂摆动,心定下大半,胡通脸色紧绷,呵斥道: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劫走世子?” 舒仪道:“说劫太难听,我若是不带走世子,他恐怕活不下去。” “胡言乱语,”胡通指着她道,”你心怀不轨别有所图,还想要混淆视听。“ 舒仪对他凶狠的样子视若无睹,“别有所图?图什么?你们后面追了十来天,我一夜也不曾睡好,你觉得我是图什么?” 胡通哑了一下,冷冷道:“你图什么我怎么知道,只是还未实现就被我们困住。” 舒仪斜睨他一眼,“说到目的,的确有一个,和你们胡家一样,护送世子顺利回京。” 胡通眉毛一挑,怒上眉眼。 舒仪掌心摊开,“这种牛毛小针,扎在成人身上不过像根软刺,扎在幼儿身上,却能转进皮肤顺血流扎伤肺腹,外在看不出丝毫毛病,只当孩子体弱病死的。” 胡通看她动作以为要动手,手肘一动正要做出擒拿姿势,蓦然被她的话震住。 “胡扯。” “袁州到京城多少路程,世子出发近一月才走一半,我去驿馆的时候他已经病的憋不过气,可在山野中奔波多日,他没病没痛,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舒仪抓住扯她衣襟的小手,转过孩子让袁通细看。 胡通迟疑了。 世子身体如何他是最清楚的人之一,德王妃早产生下世子,之后身体病弱,眼看不会再有孩子,对世子宝贝的如同眼珠子,其实也就养的娇贵些,身体并没有外界传闻的不堪。但自从离开袁州,世子就三病五灾不断,找不出原因,总是病怏怏的。 难道一个猜测忽然闪过脑海。 他摇了摇头,不能相信这种挑拨。 舒仪似看透他的心思,“挑拨?世子若是有个万一,谁能继承帝位。你宁可相信这个人派来的人,也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吗?” 胡通额上沁出汗,心也跳的更加快了这些话很有说服力。他习武多年,目力过人,看到她手掌之上那根头发丝细的小针,头皮一阵发麻。胡家也是地方门阀之一,后院阴私手段并不少见,但狠毒到这个地步,胡通闻所未闻。 这般手段用在世子身上。 “这是你求脱身的谎言” 舒仪打断他,“为一个谎言我担着性命冒险,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胡家人。” 胡通眼睛死死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江陵舒仪。” 胡通错愕,“舒?” 舒仪微微点头。 当朝门阀四大姓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已经衰败两家,胡通沉吟不语。 “只你一人带兵追来?后面还有没有追兵?”舒仪忽然问。 “当然有。” 舒仪了然,真正关心世子安危的人当然冲在最前面。 “你必须快做决定。” 胡通抿了下唇,考虑了片刻,“世子给我,我放你走。”其中的糊涂公案还是留给其他人去理清吧。 舒仪忍不住笑了,“世子在胡家层层看护下还会出事,你带回去又要重蹈覆辙?如果钜州军主事之人不想看到世子安好,你又如何保护他?” “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他。” 舒仪目光坦诚直视他,“世上最怕就是尽全力这种说辞,好像结果不重要似的,可你我清楚,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谁在乎你是不是全力呢?难道你要拿世子去试试你的全力是否可靠?” 胡通愣住,没想到她言词如此犀利。 舒仪又接着道,“这可能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不仅关于你,胡家,甚至是整个天下。慎重一些无可厚非,只是后面又有钜州军来,你有自信能控制住他们任由你在这里沉思抉择?” 胡通的心摇摆不定,瞪着她道,“要是我信不过胡家,又怎么能信你?” “世子安然无恙不就是最好的佐证。我保证,会将他平安送到京城。” 在她怀中的世子一直挺安分,见两人严肃对话你来我往,他觉得有趣,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胡通受到触动,心道,就这样吧,这是世子,也是老天的选择。 等他从院子里出来,亲卫道:“我已令人准备弩箭。” 话还没说完,胡通就一记耳光打了上去,“世子还在里面,你不要命了。” 亲卫半张脸都肿了,委屈道:“我嘱咐让他们射马,马没了,人就跑不掉。” 胡通狠狠瞪他,下令道:“全部退后,以世子安危为重。刚才里面的人说了,我们要是敢动手,他们就伤害世子,赶紧退后退后。” 等兵士们退后,包围圈刚散,舒仪等人就骑马冲了出来。有人要追,又被胡通拦下,说辞还是那个“世子为重”,不过片刻,几人快马离开村庄。 胡通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神色阴晴不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六章 胡通有意放走舒仪的举动瞒不过杨瑞,尽管他矢口否认。 杨瑞没有追究罪责,让他带着队伍回军,另派了两个心腹将领去追击舒仪一行。调动一来一去耗费了大半日功夫,第二日下了一场雨,两位将领在山野中失去了追踪痕迹。杨瑞闻听两人回报,脸色沉郁,亲笔书信一封快马回京。 杨臣拿着信来到安阳郡王府。王府门口车如流水马如龙,这般景象过去十年从未得见。杨臣笑了笑,避开前门人群入府。尽管外间喧闹,院内依然僻静。下人将他引到书房外,透过窗户他看见郑穆独坐在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样物什。 杨臣又张望一眼,看清他手中之物,忽然停步,下人不解回头。他谦和地笑道:“忽然想起一件急事尚未处理,等处理完了再一并回禀师尊。”下人当然清楚他是安阳郡王的弟子,也客气道:“杨公子自去忙吧,小人这就去回郡王。” 杨臣离开王府回到家中。他如今公务繁多,同样有幕僚文书几人打下手,其中最倚重的是曾经年少时的同窗,冯玉。 他虽神色平静,冯玉却看出些异常,问道:“怎如此快就回来了,莫非郡王不在府中?” 杨臣摇了摇头,忽然问了一句,“当年你家已为你谋得官位,你却辞官不做,跑来我家中做幕僚,气得你家老爷子险些中风。为的就是打破门阀世家之限,让天下寒门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施展才华。如今,还是这样想吗?” 冯玉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过往,但他从不避讳,笑着道:“事实证明我选择正确。当年我家为我所谋的官位不过是依附展阀得来。如今展阀都不在了。”提起旧日这个四姓之首的门阀,他不免有些唏嘘,道,“你为何提起这个?” 杨臣道:“如今我也面临一个选择。”他说完这句就陷入沉思,良久之后,从袖中掏出杨瑞的书信,在烛火上点燃付之一炬。 冯玉惊道:“这不是要呈给郡王的军报。”旋即他明白,这就是杨臣所说的选择。可依旧疑惑,“到底什么事要瞒着郡王。” “一个总是让师尊心软的人。”杨臣看着信燃成灰烬,一丝不存,说道,“十年的心血才换到如今的局面,怎能让一个女人来破坏。师尊自认为心如铁石,不为世间任何所动,只有面对她时犹豫不决,以至于造成错误。一个错误就已经有那么多后患,怎能再犯。” 冯玉皱眉道:“我看郡王并没有心软,兴许是你想的太过严重。” “过去的仇恨都一一清算,可是对舒阀却一直未动,你还认为我想的严重。”杨臣笑了一声,目光如清泉般明亮,“情之一字,可怕就在于无声无息。若是在平常人身上,可称重情重义,但师尊不是平常人,他身后有宗室,有我们,还有天下寒门的希望。不能因为情,就将大好局面置于险地。” 他说完这些话,就拿起笔书一封信,令卫士紧急送往杨瑞。 冯玉虽然没有看到他写什么,却已经猜到其中的内容,他长叹一口气,复又想,舒家的那个姑娘和世子在荒野中葬生,也许会是最妥善的结局。 舒仪发现身后追赶的人由之前小股军队变成一整个大军的包围网时,就知道对方已经不再顾惜世子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性命了。 跟随的卫士发现前后都有行军痕迹时,看出这是一个死局。 “京畿重地,没有圣谕居然调军。”卫士面露苦色道。 “不是没有圣谕,而是没有圣上。”舒仪道。 塑风吹拂不定,勾起她的发带,世子伏在她的背上,伸手去抓,可总是抓不住,他觉得有趣极了,咯咯直笑。 卫士看看他又看看舒仪,连断后绝死的话都无法说出口,凭他们几个,怎么也无法逃出大军的追zhui捕。于是,他只能丧气地说,“还有半日,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让他们来吧。” 舒仪悠然地说,仿佛已看淡生死。 前有阻拦后有追兵,他们索性不再赶路,就在最近山头寻到一处破庙栖身。 将世子放到地上,他蹒跚跑动,一会儿摸摸柱子一会儿跑到神龛前张望。 如果是德王妃或者胡家的人在此必然会为之惊叹。 卫士看见只能在心中感慨,这个孩子曾经离皇位如此之近,却要葬身在无名山野中。 天色渐晚,日垂月升,山风穿过破庙的屋梁发出呜咽的声音,还有一种极轻微不容忽视的马蹄声。 卫士们手持陌刀,战立在山庙前,眺望远方渐渐靠近的钜州军,火把相连,像一条匍匐在地上的游龙。 气氛安静凝重,几人互相竟能听闻呼吸声。 正欲做垂死一搏,钜州军的队伍忽然躁动起来,似乎被什么冲击,马蹄声变得凌乱,可惜离山庙仍有段距离,谁也不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路中骑兵阵列不能展开,很快乱城一团。 卫士的心怦怦急跳起来,转过头,看见舒仪牵着世子走到缓坡前观望下方的乱局。 世子正是看什么都有趣的年龄,望着山下火把摇动犹如动人美景,却不知道每一处都在发生血战。 舒仪轻柔地抚摸他的发顶,“记住今晚。” 世子仰起脖子,乌黑的眼眸十分灵动,居然很认真的问,“为什么?” 舒仪没有因为他是孩子就轻视,同样认真回答,“他们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你的登天之梯。” 世子似懂非懂,却能听懂流血的含义,天真地问,“他们痛不痛?” 舒仪不由微笑,“记住他们的痛,就是他们最大的回报。” 世子摇晃脑袋,没有说话。因为他看见有一匹快马从山路疾驰靠近,片刻功夫,就到山庙前。 看清骑士的脸,紧张的卫士们顿时松一大口气,笑着迎接,“八少爷。” 舒轩一人单骑,月色为他渡上一层朦朦的银光,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神将,手中的长枪从枪头滴落鲜血,慢慢渗透土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七章 距离京畿重地不到五十里的地方,苍龙旗停军扎营。 暮色缠绕山头,起伏的黝黑山脉看着犹为高深莫测,仿佛蛰伏的巨兽。 尉戈站在营帐前眺望远方,心中思绪万千,也像藏着一头兽。 “舒将军回来了。”亲卫在他身后禀报,“世子与舒姑娘安然无恙。” 尉戈眉目舒展,心中大石落定,心情还有一丝剧烈的波动,在他掌权昆州之后,这种情绪已经很少出现,可是这一刻,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其中一个让人无法忽视,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存在。 尉戈步入营帐中,舒氏姐弟正坐着说话,一个稚童东摸西摸,对身边一切都感到好奇,甚至摸上案几的地图,随军的幕僚却没有一个出声呵斥。 “殿下。”众人行礼。 世子眨眼,浑然不怕的模样,跑到舒仪身边,问:“他是谁?” 舒仪牵着他走到尉戈面前,“殿下,这就是德王世子。” 三岁孩子抬起头,双眸明亮,大声道:“我叫郑棣。” 还有些稚气的声音响彻营帐,众人侧目,心中不免将他与寻常民间三岁孩子做比较,不约而同想道,出身天家果然有些非凡气象。 尉戈也微笑点头,却在这一个照面间对这个胆大的孩子生出一丝不喜。 世子仍目不转睛看着他。 尉戈道:“我是昆州王,杜若晋。” 世子笑出声,“你不姓郑?” 众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尉戈神色坦然,弯下身体摸了摸他的头,“当然不是所有王都姓郑。” 孩子到底太小,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笑的欢畅就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尉戈不再与孩子纠缠,抬眸去看舒仪,口气轻软,“你瘦了。” 舒仪敛衽行礼,“幸而没有辜负殿下信任。” 尉戈伸手欲扶,不知想到什么,又缩回去,道:“无需多礼,先去休息吧。” 舒仪几日没有好好休息,眉间全是疲态,牵起世子的手,告辞离去,在走出营帐前,她目光扫过营中诸人,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舒仪道,“殿下小心,前方还有危机。” 随军幕僚此前正为此争论,袁州军到底敢不敢真的动手。 舒仪却一口断定袁州军动手的意向。 袁恪咳嗽一声,说道:“殿下携军到此,不是前几日姑娘几个人在山野,只需向袁州军表明态度,就是安阳郡王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出击吧。” 舒仪抿嘴一笑,“以常人心态去预测他的举动,注定会失败。他的大胆,远超你的预想。做再坏的打算都不为过。” 袁恪见她态度温和,摇头反驳道,“再大胆也要顾及名声,难道他还能公然行凶,如何向世人交代。” “如果殿下输了,世人怎会知道其中的真相,”舒仪道,“也许他们听到的故事,是殿下掳劫世子欲携天子令诸侯,被钜州军拦截伏法。” 诸幕僚听的目瞪口呆,但仍觉得太过荒谬。 舒仪没有多说,离帐而去。 袁恪对尉戈进言,“殿下,还是先遣人前去与袁州军交涉。” 是个稳重折中的法子,尉戈同意。 使者去的快来的快,带回的消息很不容乐观,杨瑞根本没有让他进帐,也不听任何关于世子的话题,甚至有士兵直接呵斥他,“昆州王带兵入京,是要反吗?” 尉戈面色骤然变得难看果然应该做最坏的打算。 他突然明白舒仪刚才未尽之言,活着的世子,手中的密旨,都要他带着进入京城才能成为现实,如果在这里就被掩盖,那也不过就是一杯黄土。 帐中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派出斥候打探,前方袁州还在源源不断增兵,至少有三万之数,六倍于己,原本距离很近的苍龙旗不得不暂退十里避其锋芒。 舒仪梳洗小憩片随军倒撤,天边第一抹晨曦挥洒大地之时,她走出营帐,正好看见站在军营最前方的尉戈,他身着甲冑,背脊挺直,气势凌然,除了亲卫没有士兵敢靠近。 似乎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尉戈回过头,看见她面容柔和不少,道:“还是你猜的准。他果然要动手。” 舒仪问道:“殿下做如何打算?” 尉戈道:“除了入京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舒仪朝他刚才远望的方向看去,正是皇城。 “伤病不起的德王用一纸诏书就让我去搏命,打的好算盘。”尉戈苦笑,“明知如此,我也不得不照着他的心意行事。”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啊,位于这个国家之巅的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种力量,有时决定生死,有时发起征战。”舒仪道,“殿下如今,不也正朝着这样的位置努力着吗?” 被她一语道破心境,尉戈也不觉得尴尬,摸了摸鼻子道,“可现在形势太过危险,我进退两难。” 舒仪看了他一眼,两人分别已经有一年未见,他的眉心添了一道浅浅的纹路,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上位者的威严。 “昆州地势开阔易攻难守,无法自立。殿下不可能带着世子回昆州,谁会放任你带着皇储到处跑呢?攻破袁州军的防线,进入京畿,带着世子到祁王面前哭泣,这是你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唯一的生路。” “宗室已经放弃德王,祁王也支持安阳郡王。”尉戈道,“我很担心。” 舒仪看着旭日东升,缓缓道:“祈王的心思是郑氏的江山稳固。德王被宗室放弃是因为他已将死,世子则不同。世子是英宗仅存的血脉,若是同室操戈导致血脉断绝,郑氏宗族内部自乱,如何来延续社稷传承。后代郑氏子孙有样学样,国家岂不是大乱。看到世子祈王自然就会明白。京城经历明c德两王之乱,皇城焚毁一半,再经不起波折,为了江山安定,祈王会选择一个儿皇帝,来平衡安阳郡王和你还有门阀之间的权势。” 尉戈闻言沉吟不语,片刻之后长出一口气道:“那就战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八章 尉戈的态度很快就被钜州军察觉。 杨瑞坐在军营中,看着帐外来往为即将来到的战事做准备的士兵,陷入沉思。 昆州苍龙旗是天下闻名的劲旅,与京畿朱雀旗c钜州白虎旗c东都玄武旗并称天下四精兵。在前一任昆州老王爷的手中,这只精兵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大将蔺涛与曾经的朱雀旗统领萧铭c东宫卫率杜岩都是同辈名将。 幸好此次带兵的并不是蔺涛杨瑞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 他在军中历练时就跟在杜岩的身后,看着他怎样练兵怎样排列布阵,将从未经历沙场征战的袁州子弟训练成令行禁止的兵卒。跟随的时间越长,他的内心越是钦佩这名老将。 杜岩如此,那位统领朱雀旗最后战死在京畿的萧铭也让人惊叹。那么与他们同样齐名的昆州蔺涛,想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与喜好读书的杨臣不同,杨瑞自幼就喜欢舞枪弄棒,心中最向往的也是铁甲铮铮得胜归朝的将军人物。每次听到他们的故事,胸膛里都像流淌着一股热流。 仿佛与生俱来就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要成为那样的人。 当他有机会掌兵的时候,那些在他记忆里灿若星辰的名将们已经渐渐老迈。 也许,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代。 杨瑞擦拭剑锋,温柔仔细的动作如同抚慰情人。 杨臣趁夜来到军营,进帐时看见的就是杨瑞心无旁骛醉心擦剑的模样。 站在营帐门口看了半晌,杨臣笑道:“旁人说你武功高强天生是领兵打仗的好苗子,我看都是虚言,我来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发觉。” 杨瑞抬头露齿笑道:“若是没有认出你的脚步声,在你靠近营帐的时候,就已经倒在我的剑下了,哥哥。” 杨臣也笑笑,步入营帐内坐定,问道:“可有把握?” 杨瑞道:“过去的十多年里我只做了两件事,练武习兵,无论来者是谁,我都将以剑来证明我过去的岁月没有耗费。” “千万小心,用功十年的人不仅仅是你,”杨臣道,“苍龙旗领兵的人是舒轩。和你的经历很像,他跟着蔺涛学习兵法。” 杨瑞放下手中被擦的锃亮的剑,坐姿笔挺,纹丝不动,“和我像的不仅这些,他也是家中幼子,同样沉寂十多年不为人知,这样的敌手真是有趣。” “打仗可不是游戏,谈何有趣。” “若是像你一样,每一件事都预想到极致,还能体会什么乐趣。行军作战最可贵的地方,就是胜负难料,预先知道结果的,那不是征战,是算计啊。” 杨臣闻言笑着摇头,刚想辩驳,看着杨瑞耿直坚定的目光,他忽然明白,两兄弟自幼性情不同,他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因为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如此不同。 “别的话我不多说了,但是有一桩你记在心上,世上没有不败的将军,活下来,是一个将领最大的成就。” 杨瑞正是一身锐气欲建功业的时候,如何能认同这样言论,他笑了笑,道:“先别担心我了,去后面看看吧,有人在等你。” 杨臣微惊,他趁夜出京,只带着几个护卫,并无他人知晓。 杨瑞朝后努努嘴,意态悠闲。 杨臣已心中有数,掸了一下衣袍,越过杨瑞,掀起帷幔。 安阳郡王坐在营帐内侧,手上捧着一卷书,桌上有一碗香茗,幽淡的茶香中混着一脉脉的苦涩。 “郡王。”他恭敬行礼。 郑穆放下书,客气地让他落座。 杨臣无端有些紧张,猜测他是何时离开京城,比自己更早来到军营。目光扫到被他放到一旁的书册,页面卷边发黄,似乎时常被人拿在手中。 “什么书让郡王如此入迷。”他不知不觉道出心中疑问。 “英宗在潜邸的起居注抄本。” 杨臣大为震惊,脸上便露出些痕迹。 郑穆看透他的心思,温和笑道:“就算是敌人,也有可取之处。英宗兄弟七人,不乏聪明者也不乏骁勇者,最终却由英宗登上大宝,其中值得学习的地方有很多。” 杨臣的祖父是三代老臣,朝中发生的事少有不知,他评论道:“英宗年轻时善隐忍,多年来专心读书,养养花草,其他皇子都小瞧他,背后称他花农,谁知各皇子争得你死我活,却最终便宜了他。” “种花养草是掩饰,暂避锋芒才是真,”郑穆手指在书页上拂过,“这里记着一个小故事,他府上有一株难得一见的牡丹,虫蛀将死,交给能干的花匠照料。时隔一年,那盆珍贵的牡丹盛为啥这也是禁词开,英宗命人折下,花匠跪地苦苦哀求,说此花难得一见,照料不易。英宗笑着说,你将它起死回生辛苦照料一年,难道心中就以为这是你的花,忘记了它真正的主人?你纵然付出所有心血,对我来说,也不过只是一盆花啊。” “英宗看似谦和无争,实则内心专横霸道。”杨臣接了一句,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闭嘴,良久,唇角才勾勒出一抹苦笑,“郡王借喻指点,小臣受教。” 郑穆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郡王洞若观火,小臣越俎代庖,实在是多此一举。” 郑穆口气极淡,仿佛遗憾,“在你心中居然认为我是一个容易色令智庸的人。” 杨臣正襟危坐,听到这句忍不住辩驳,“在我心中,喜好美色倒不是什么大事,郡王,我担心的是情。” 郑穆皱眉,“呵”的低笑一声,有些嘲弄的意思,“情?” 杨臣在他的目光里梭巡,想找到一些不同的东西,“不知所起,润物无声,以为自己已经抛弃,稍有松懈就会出现,这才是情啊。” 郑穆笑了笑,“在走到那一步之前,我都不会松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杨臣垂眸不语。 “比情更可怕的,是猜疑不知何时产生,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沟壑,我不想变得和英宗那样多疑。”郑穆缓声道。 “小臣明白了。”杨臣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六九章 天顺二年秋,昆州王杜若晋携兵五千北上,遇袁州大军阻拦,两方相持不下,战事一触即发。 天色露白,清晨的寒风穿过山野,肃清薄雾,随之而来的飞尘令大地微震。 杨瑞猛然惊醒抓住枕边的长剑。 军营中响起号角。 袁州兵马在最短的时间起营列阵。斥候此时飞马回报,昆州苍龙旗已经拔营而起,正面攻来。 杨瑞和麾下将领都没有想到,己方军力六倍于昆州,苍龙旗仍是选择正面强攻突围。这出乎众人意料,一时不知该用勇武还是用鲁莽来形容。 “苍龙旗五千都是骑兵,不容小觑,前军准备箭伍应击,中军持盾列阵,后军押后,随时准备援击。”杨瑞肃然下令。 他原本岁数小,众将面上不显心中总有些轻视,但见他临阵不慌不乱,调军有度,立刻应诺听令行事。 杨瑞心里清楚,此处地势开阔,最适合骑兵冲击,袁州军中也有八千骑兵,人数上胜过苍龙旗,但如果正面迎撞,他并无太大把握。 以军阵对骑兵,虽然赢得可能不漂亮,胜在稳妥。 他调军完毕到中军营帐,郑穆身披轻甲,站在帐前观望两军移动,帐后旗帜在风中摇摆不定,如游龙一般。 “郡王,千金之子不可犯险。”杨瑞劝道。 “杜若晋既然来到,我也该看一看,德王为我选中的对手到底是什么样。” 杨臣在军中仍是一身文士服,身侧有八个卫士相随。此处是沙场,他的手段全无用处,只能仓促对杨瑞嘱咐一句,“小心。” 杨瑞点点头,跨上战马,飞驰至大军前首,令传令军士候命,远眺前方,列阵以待。 风中吹来躁动的气息。 杨瑞感觉身下坐骑吐息粗重,十分焦躁。不仅是马,全军都有些紧张。袁州地处南方,从未经历过战事,随德王入京后只与钜州大军发生过摩擦,那时钜州白虎旗经历连番征战,又与京畿朱雀旗死磕,早已疲惫,入京后形势大变,与袁州军并未真正较量过。 这一次才是对袁州兵卒的考验。 “布阵。”杨瑞下令。 前军一分为二,中军分两翼护卫,一共分兵四路,弓箭手齐结在盾伍之后,弓箭上弦,只等一声令下就万箭齐发,给苍龙旗第一轮打击。 滚滚的黄尘从地平线的那头出现,军士们只觉得地面震动越来越剧烈,再朝前方一望,看见的场景令人终生难忘。 仿佛是从地面滚起的浪,翻滚前涌,眨眼几乎就到了近前。黑甲灰衣,迅如雷霆,奔走时如游龙。当首掌旗者高举旗帜,偌大一个“杜”字在风中飘扬。 领军之人手持长枪,冲在队伍最前方,气势惊人。 袁州军骇然,都知道苍龙旗骑兵厉害,却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如此快和狠。尤其是强袭突击的行军方式,胜过上万兵马。 杨瑞脸色阴沉,喝道:“放箭。” 传令官愣了一下,才从敌军的压迫感中恢复神智,传令下去。 第一轮的箭射出,时机并不准确,根本没有起到作用。等第二轮准备时,苍龙旗已经突击进袁州阵营。就像一把尖刀刺入,瞬间就将袁州前军防线冲垮,撕裂出好大一个裂口,后面的骑兵就冲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地冲击。鲜血飞溅,箭矛交击,双方都发出了嘶吼和喊叫。 晨曦初现,云层巍巍,似乎也被平野上震天的杀气所感,昏沉的不露一点天空。 杨瑞观察敌军首将,有万夫不挡之勇,正面与他接触的兵卒被一杆长枪扫得非死即伤。袁州军前军清一色得步兵,前方阵列被捅开一个窟窿后,很快被冲散。 到底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兵,面对如此强悍的攻势,很多人煞白着脸,手脚发软,没有起到最根本的防御作用。 杨瑞面色有些难看。 前军统领下令让盾伍上前。手持木制大盾牌的千余名士兵本就列阵,迈着沉稳的步子缓慢上前,盾牌后的盔甲闪耀着点点银色光芒。当队伍合拢成为一面墙的时候,苍龙旗前行的速度终于慢下来。 骑兵的攻击像是急浪,一波连着一波。盾墙却像磐石,以拙破巧。两者撞击在一起,发出震天的声响。 还是苍龙旗领军的将领,手中长枪舞动,银光闪耀练成一片,如同烟火般处处开花。盾后的士兵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盔甲下已经溅出血花,瞬间倒下一片。又一道裂口被苍龙旗撕开。士兵们就像闻到血腥的怪兽,拼命朝这个口子撕咬。 袁州军前军溃败。 前军人数足有一万多,没想到会一触即败,几乎没有还手余地。 杨瑞脸色沉的几乎能滴下水来。他在万军中死死盯着敌军的领军将领,他的存在实在太过耀眼,虽然一身暗沉的黑甲,但所到之处便是倒下一片。袁州军的士兵视他为杀神,几乎看到他的马驰来就下意识往后缩。 杨瑞把腰间佩剑解开扔给亲卫,换上长戢,双目炯炯,面露杀气。 亲卫拦着他说不可涉险,被他一把格开。 一旁将领大吃一惊,劝道,“主将岂可亲自上阵。” 倘若杨瑞再年长十岁二十,可能会选择更稳妥的战法,另调后军压上,骑兵在两旁策应。但他今年才只有二十,见到敌方首将悍勇无匹的攻击,他的心激荡不安,仿佛揣着一只异兽急待出闸。 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沸腾的血气和战意,手持长戢冲锋而出,奔马所至之处,兵卒像潮水一样排开。 亲卫们立刻紧跟而上。 杨瑞飞马至军前,与苍龙旗领军统领打了一个照面,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是他,原来他就是舒轩。 舒轩感觉前方阻拦的兵卒飞快散开,突然多了一员大将来到面前,他勒缰停马,两人于万人绞杀嘶喊中,静静打量对方。 只胶着了一刻功夫,杨瑞突然冲刺,一戢冲来。 舒轩手腕一抖,枪头点点闪烁,一刹那就刺出五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七零章 郑穆伫立在后军包围之中,有近百人的亲卫拱卫在侧,他们甚至对战局也视而不见,唯一的要务就是保护安阳郡王。两军统领交手,让苍龙旗攻势放缓,也让袁州军陷入苦战。 金戈声,嘶吼声,马鸣声,堆积成隆隆的声响,仿佛是巨兽的博弈。苍龙旗虽然人数少,但战力非同一般,昆州王带入京的更是军中精锐,战马健硕,兵员悍勇,逼的袁州军守阵渐渐后退。眼看局势越发不好,杨瑞抽不出身,前军统领号令两侧骑兵进攻。 除了后军未动,前中两军都已压上,从远处看,袁州军的阵列呈现一个布袋状,意图将苍龙旗吞下,缩小骑兵的活动空间。 但袁州兵的骑兵与苍龙旗相差甚远,初一接触就呈现出颓势,两个统领面色煞白,心中也明白,这是百战之军和初入沙场的区别,并非任何人可以轻易扭转。 战马飞奔,尘土如风,地面上腾起的飞尘让整个平原都笼罩其中,遮阳蔽日,不见天日。 郑穆目光粗略一扫战场就知道虽然人数众多,但目前并不占上风,他面色平静,仔细在苍龙旗中寻找。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昆州王,或者德王世子,两者去其一,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烟尘滚滚中,他的视线落在苍龙旗后方某一处。 骑兵之中唯一一辆车马,隐隐被周围的骑兵保护着。 郑穆瞳仁中犀光一闪而过,让亲卫牵来战马。无人阻拦,只跟随在后,准备出击。 杨臣脸上血色尽失,见状不得不劝,“殿下还是不要犯险,我军还有后军未动,一定能守住。” 郑穆笑了笑,一跃上马,声音低沉而冷峻,“有时你真该向杨瑞学学,苦等别人给与的结局,哪有自己亲手挣来的有趣。” 杨臣苦笑,一时失语,眼看着他带着亲卫如游龙般疾驰离去,很快加入战局。 郑穆所骑骏马万里无一,嘶鸣着奔腾而出,直对着苍龙旗后方冲去。一路上既有袁州军又有苍龙旗铁骑,所到之处兵卒退散,有苍龙旗骑兵手持武器迎上,不是被他亲卫格开,就是倒在他的刀下。 面对袁州军显得异常勇猛的苍龙旗铁骑在他面前却像纸糊一般。见到他出手的人都觉得骇然,竟难以想象袁州军中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一路直袭的压力很快传递到苍龙旗中,不少人注意到这一路奇军,其中当然也包括直面压力的尉戈。 他身着盔甲,混迹在亲卫中,守在马车旁。 “小心,”在注意到郑穆的目标正是马车时,他对着车内喊,“有高手。” 话音刚落,一道闪光划破空气,发出翁鸣,刀尖已经刺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昆州王府的亲卫是百战军中的精锐,虽然心头震撼,仍是不畏迎上,霎时血流飞溅,倒下两人。 刀势只被稍稍一阻,转瞬又横劈过来,昆州王府的亲卫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高手,紧急包围过来,刀影晃晃朝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又倒下四个。 尉戈自继承王位,身边三十六骑铁卫护卫,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手提长枪超着来人狠狠刺去。亲卫们担心他的安危,上前策应。在郑穆犀利的刀法下将他护住,又有两人受伤从马背翻落。 郑穆从众人下意识的反应中很快辨别出什么,目光淡淡扫过尉戈,哂笑,“杜若晋?” 尉戈刚才一枪被陌刀格开,反震的内劲让他虎口剧痛,听见郑穆称呼,他目光炯炯回视,也猜出这位高手的身份。 两人的目光稍一交错就很快分开。 身边士兵察觉到两人恶战,各自冲上来护主,在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混乱杀场,沓沓马蹄声犹如魔鬼之舞,不知多少人倒在血泊中再也无法站起。 昆州王府亲卫拼死护卫,将尉戈周围包得铁桶似的,郑穆策马巡视四周,很快发现马车踪迹。保护尉戈的人多了,马车周围自然就薄弱许多。 郑穆一夹马腹,飞快冲过去。 尉戈见状惊道:“不好,快去保护世子。” 众亲卫听见了却也抽不开身,和安阳郡王府的亲卫正酣战不休。 驾马车的车夫也知不好,但无论如何扬鞭,总不及上好战马的速度,很快被追上。郑穆内力吞吐,两刀出去,就解决六个护卫。马车夫临死前凄厉地大喊,不知哪里生出力气,双手抓着刀锋不放,鲜血淋漓。 郑穆用力一抖,索性将他双手砍下。 此时车帘忽然一掀,露出舒仪的身影,她将世子拦在身后,抬头直视他。 “让开。”郑穆冷冷道。 舒仪没有说话,手腕一翻,一根极细的黑丝索已经被内力催动。 这是准备动手的信号。 看到她的举动,郑穆绷着脸,胸口怒海翻腾这手镯还是他费尽心思找来,没想到居然有一日也会用到他的身上。 他冷笑出刀。 刀锋划过空气发出嗡嗡的震颤,在刺入车厢时却被阻挡,极细的黑索缠上来,挡住攻势。 这一攻一守两人都不陌生,以前喂招演练过不知多少次。 正是这样的过招才令人心惊胆战。 舒仪自知底细,不可能真正阻挡住他。 五六招过后,她已落在下风,险象环生,车厢狭小不容躲避,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又一刀被她挡下,手腕上却剧痛如绞,崩的细微想了一声,她心道不妙,果然,下一刻手中的黑丝索就断裂开。 郑穆厉声道:“滚开。” 随着话音落下,刀锋已经逼近。 舒仪心脏砰砰地急跳,一生之中最危机的时刻已经来到,她脸色发白,下意识空手去格挡。 陌刀带起的罡风将车帘一斩而断,舒仪两手迎上,虽有内力护持,剧痛仍是不可避免。她眼前一黑,泪水从眼角沁落,砰的一下身体栽倒。 身后的世子露了出来,到底还是孩童,哇的张嘴大哭。 郑穆胸口一阵阵疼,看到舒仪双手是血倒在车厢里,戾气突然充斥在身体里乱窜,这一瞬他没有动作,闭了闭眼,身体里的怒意和剧痛仍没有消散,反而像火焰一般,几乎将他血液也要烤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七一章 杀了她脑中猛然出现的念头让他身体为之一颤。 杀了她,了断这份有违人伦的师徒缘分,他不用在旧仇和情感里进退维谷,不用在夜深人静时心软和思念,不用因为顾及做出不智的选择。 她是他的弱点。 有她在,他对舒阀留有一念之仁,他也无法全力施展手段,步上九天之巅的道路本就充满荆棘,怎么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杀了她! 他微微抬臂,刀锋流光闪烁。 护卫马车的士兵急红眼,拼命冲杀上来,一一被展刀下,血色染红了车辕。 郑穆双目赤红,面色阴沉而狰狞。 “你活着,让我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他默然心道。 毫不留守砍杀阻挡的士兵,他转动刀柄,幽深的目光看向车内。 一刀直劈而下。 舒仪躺在血泊中微微仰头,乌发逶迤,面容苍白,对他微笑。 刀锋上的罡风刺得她脸皮发疼,恍惚间,她听见一声仓皇凄厉的喊声,“姐姐。” 让我休息吧,她心道。 实在太累了。 刀尖的银光紧贴在她的眉间,仅毫秒之差。 一滴鲜血顺着陌刀锋刃滑落,滴在她的额头。 舒仪身体不住颤抖,泪水模糊双眼,她看着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郑穆,向来冷峻的他,此时神色却让人看不懂。 刹那之间,仿佛已经历尘世烟海c人生沉浮。 一支铁箭斜里飞来,迅如闪电,在空气中发出呜呜低鸣。 郑穆面色凝重,内力运于两臂,陌刀转动,银色光芒几乎连成一道网,匡呛一声响,尖锐嘹亮,巨大的震动让骏马扬蹄嘶鸣。 这一箭是郑穆冲入战场后遇到的最强敌手,匆忙间他眼角余光一瞟,看到放下弓箭抛下对手朝着此处疾驰而来的舒轩。 身边有士兵惊惶大喊,“郡王小心。” 马前蹄刚落地,郑穆倏然后背钻心一痛,险些握不住刀柄。 几名亲卫目眦欲裂,连连挥动长枪扫退逼近的苍龙旗士兵,将郑穆团团严密围住,边战边后退。 后方不远处尉戈手握牛角长弓,双手忍不住轻颤,心中激荡不已。 成了! 几乎无敌的安阳郡王居然被他一箭重伤。 是后背靠左还是右?尉戈拼命在想,或许,一箭已经要了他的性命。 亲卫搏命厮杀,追赶舒轩而来的杨瑞见状大惊,和亲卫一起杀开血路护送安阳郡王回营。 战机,往往就是一瞬对局势的把握。 尉戈命令亲卫齐声高喊,“安阳郡王中箭身亡。” 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蔓延至整个平原。苍龙旗欢欣鼓舞,士气大涨。袁州军则不知所以然,有的士兵亲眼见到安阳郡王中箭的样子,再面对苍龙旗的强攻不免就心生退缩。 舒轩冲到马车前,对嚎啕大哭的世子视而不见,动作温柔地扶起舒仪,手掌贴在她的背脊慢慢输送内力。她吐出一口淤血,脸色依旧苍白,却已经能开口说话,“他?” 战场上苍龙旗震天高喊安阳君王已亡故。 舒轩眉头拧得死紧,道:“还没死。” 舒仪微微喘息,没有说话。 “他打伤你,你却担心他的伤势,如果不是我和王爷的箭,你已经死在他的刀下。”舒轩寒声道。 舒仪手捂住嘴轻咳一声,满嘴铁腥味稍稍淡下去,“他要是真想杀我,现在我就已经死了。” 见她难受,舒轩不同她辩驳,扶着她起身,“走吧,马上就要突围了。” 舒仪朝后招招手,世子哭累了,抽噎着靠近。 “你护送世子。”舒仪道。 舒轩有些不满,“你受了伤,让亲卫看着他。” 舒仪叹道:“事情都已经做到这一步,怎能半途而废,只要度过今天的坎,他是日后坐在皇位上的人,让他亲近你些不好吗?” 舒轩叹了口气,“你内伤重就不要再动这些心思。”可见她形容萎顿,神色坚持,到底还是没有拗过她,手臂一伸把世子从马车里提出来,解开战甲把孩子包在其中然后跃上马。 世子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打量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雾蒙蒙的眼里不知看到些什么。 舒仪在马车中卧倒,由亲卫护送。 舒轩重新带兵冲击袁州军的阵列。 比前一次更容易些,军心已经涣散的袁州军一触即倒,杨瑞面色铁青,提着长枪出营要和苍龙旗拼死。麾下将领拦住他,“将军莫乱,后军尚在。” 杨瑞下令后军一起压上,打算以压倒性人数顶住苍龙旗的攻击。 舒轩保卫着世子,尉戈带兵亲自压前。很快和袁州营后军统领战到一处,两人刀枪相击,银光翻飞,过招数十仍不分胜负,尉戈斜睨对方,冷笑不止,“你是打定主意要做背主的小人了?” 后军统领不防他突然来这一句,愣了愣,“什么?” 尉戈指着舒轩的方向,“那是德王世子,你们身为德王嫡系,居然带兵来阻世子,是何居心是何用意?” 后军统领是真的不知道此事,朝世子方向看去,隔得太远,尘土如烟,实在难以看清,他大吼:“休要妖言惑众。” 尉戈心中了然,对方必然不知道全部真相,于是左一言右一句说话。 后军统领烦不胜烦,心中又生了些疑惑,不断后撤,连刀斧手都没有用上便败了。 兵败如山倒,颓势不可挡。 苍龙旗从袁州营撕裂开一道口子,就像野兽张开利爪,朝着这个口子不断搏杀,血染红大地一层又一层,阳光从厚实的云层中透出一缕,照耀在平原上,盔甲泛着银光如鳞,令人目眩。 杨瑞见到后军统领退下,怒不可遏,拔出佩剑直指他,“畏战者当斩。” 后军统领跪倒,神态不卑不亢,“昆州王亲口说,是奉旨护送德王世子入京。” 杨瑞道:“放屁,德王世子从袁州出发,昆州远在千里之外,何需他来护送。” 后军统领冷笑一声道,“卑职也想知道,为何要他来护送?” 杨瑞面沉如水。 此时,战鼓如雷,苍龙旗高举战旗,冲破袁州军的防线,一阵如潮水般的欢呼声传来。为首两员大将,一个护住世子,一个是昆州王本人,领着苍龙旗大军快马奔腾离去,方向正是京城。 杨瑞正要下令追击,杨臣忽然出现在营帐门口,对他道:“郡王下令,歇兵。” 袁州军众将领都松了口气,战到现在,他们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非,还是留给京城的宗亲皇室去辨别吧。 看到众人脸色,杨瑞心中明白,即使下令追击,也拦不住苍龙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七二章 冲过袁州军的防线,直奔京城,尉戈不敢稍有停歇,途中探望舒仪,见她紧闭双眼蜷缩在车厢里,他神色抑郁,叹息道:“我所得的一切,都有舒氏的一份功劳。” 舒仪身体忽冷忽热,浮浮沉沉,模糊间听到这一句,睫毛微微颤动。 苍龙旗在距离京城五里的地方停下休整待命,尉戈抱着世子,带五十骑护卫前去城门。 舒轩将舒仪抱在怀中,跟随在队伍之末。 京城早就察觉到大军来临的动向,如临大敌。城门守将令城门封闭,隔着长箭射程距离就大声呼喊,“来者何人?” 尉戈知道回答很关键,同样令士兵高声回答:“奉德王殿下谕令护送世子入京。” 城门守将又问入城手续公文。 尉戈心下为难,犹豫是否要出示密旨。舒仪咳嗽一声,吃力地睁开眼道:“殿下莫要与他们做纠缠,让他们去请示祁王。” 城门守将还在询问手续公文,苍龙旗护卫在城门下大声呼和,“昆州王护送世子回京,求见祁王。”如此声入云霄,叫的附近百姓也听得一清二楚。 城门守将脸色微变,见苍龙旗只是在城门外喊叫,没有其他举动,僵持良久,令人去宗政府报讯。报讯之人才走一刻,祁王就带着几位宗亲来到,原来早已知道城门前异常动静。 城门徐徐打开,祁王在宗亲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出。 尉戈牵着世子上前,行礼之后将德王密旨双手奉上,沉声道:“臣幸不辱命。” 宗亲将密旨接过,祁王却没有观看,低头对世子和蔼笑道:“可是棣儿?” 众人目光齐齐聚集在小人儿身上,世子极为不适,尉戈牵着他的手握得极紧,他有些难受,左右环顾,扭过头去看舒仪。 祁王耐心等他回答,提醒,“棣儿?” 世子不情不愿点头,“我是郑棣。” 祁王去牵他的手,“我是你曾叔公。” 这些日子世子久经颠簸,早已经习惯面对不同的人和事,没有表现出排斥,乖巧地跟在祁王身边。 祁王赞叹道:“真龙血脉果真不凡。” 旁人听见不免浮想联翩,跟着夸奖。祁王又道:“不可赞誉过多,令孩子失去本心。”如此寒暄一会儿,祁王才像想起还有尉戈等候在侧。 他转过脸来,老眼昏花的双眼眯起,道:“这就是昆州王吧,嗯,年轻,能干。” 尉戈心头一紧,不能分清他到底是夸奖,还是话中有话。 祁王说完这一句就带着世子离去,没有其他表示,对京城外的大军更是一字不提。 耄耋老人牵着稚龄小儿,这样的画面让人心生感慨,尉戈看着他们的背影沉思许久。 舒仪回到家中养伤,外伤在手,内伤在经脉,调养了好几日,医师到舒府复诊后偷偷将舒轩叫到门外,不一会儿,舒轩面色黑沉的回来。 舒仪刚喝下药,神色恹恹。 他一身不吭坐在床边。 “大夫说了什么?” 舒轩口气不好道,“我们换个大夫。” 舒仪抿唇微微一笑,“吴大夫医术高超可比太医,已经为我们家看病超过二十余年,有谁能比的上他?” 舒轩轻轻抬起她放在锦被上被包扎严实的手,眼眸深处透着愁闷,“他说你的手经脉受损,又有旧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灵活,也不能抬重物。” 舒仪怔愣,没一会儿又重拾笑容,“这又算什么大事,缝衣有绣娘,搬抬有下人,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舒轩将她的手握住,“你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才练成的武艺。” 舒仪柔声道:“已经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辜负它。那些练一辈子本事,却连施展机会都没有的人才是真正可怜。” 她的姿态洒脱不羁,不留任何可怜可悯的余地。 舒轩直视她的眼睛,心里的难受仿佛也渐渐削减。 舒仪道:“说说吧,京城里这几天一定很不太平吧。” “有什么新鲜事呢,无非就是一群大人围着一个孩子争权夺利罢了。”他口气极为不屑,缓缓的把几天京城权贵的动向说出。 德王世子被祁王带在身边,祁王逢人都要夸奖几句,偏爱的态度让宗亲们相信,他支持的皇位即位人选是德王正统。昆州王将苍龙旗骑兵留在城外,带着亲卫入京,期间还去拜谒德王。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护送世子入京的王爷,的确是受到德王密令,并将成为未来世子最大的助力。 安阳君王郑穆受伤回城,闭门静养。京中漫天谣言,都在猜测伤他的人,可谁也没有在明面上提起那场平原上的大战,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摆布一个孩子,比起摆布一个大人容易太多,”舒轩评论道,“在宗亲和权贵,眼里如果让世子成为皇帝,他们能插手的余地更多,正拼命在为世子造势。” 舒仪静静听着没有说话,见他忽然住口,侧过脸来问,“然后呢?” “声势浩大,”舒轩道,“国无主的状态不能长久,这么长时间没有出事已经是奇迹,宗正府马上就会有决定。他做不成皇帝了。” 舒仪知道这个他是谁,微微出神,感觉手被轻轻握住,她看向舒轩。 “后悔吗?”他低声问。 舒仪眨了眨眼,“后悔什么?” 舒轩闷声闷气道:“你心里有他。” “我不能否认,从知事开始,我的心里就只有他,”感觉他握手的力气忽然变大,她微微蹙眉,声音却依旧柔和,“可世上,总有比这份感情更珍贵的东西。我们是长期与朝堂权力接触的人,怎能依靠儿女情长活下去。我不能,他也不能允许。要衡量的东西太多,最终我能选择只有家人。” 舒轩动了动唇。 “你一定在想,家人有什么好,没有父母的保护我们暗地里吃了多少苦。可无论他们存了多少私心,终究还是家人,没有家,就是无根浮萍,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与你共享荣耀,也不会有人来抚慰你的伤痛。躲在家族的蒙荫下,即使面对滔天的危险,总能感觉还有依靠,不是自己一个人。小轩,我害怕成为独孤的一个人,回头面对的只是空旷和虚无。” “这大概就是姓氏的力量,我姓舒,就只能忠于这个姓氏。” 听到这里,舒轩神色复杂,甚至流露出一些痛苦之色,“可你并不是舒家的血脉,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舒仪回视他的目光,“小轩。” 他举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虔诚而恳求,“你知道的。” 舒轩眼睛有些发酸,“你也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能为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哪怕是丢掉性命,可唯独有一样,不能。” 舒轩将脸埋在她的双手里,半晌没有动弹。 有一个瞬间,舒仪感觉露在包扎外的手指碰到一点水汽,湿湿的,热热的。 令人心酸地想掉眼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七三章 自世子来到京城,局势就恢复了表面平静。 舒仪在家中养伤,时常一睡就是半日,这日醒来,正是黄昏时分,窗外日光西斜,红霞遍染天际。 尉戈突然来访,他站在舒仪房中,没有四处张望,对着窗外红霞欣赏几眼,开口道:“小仪,我想聘你为王妃。” 舒仪吃了一惊,险些忘了言语,眨了眨眼道,“殿下在开玩笑吗?” 尉戈转过身,平静看着她道,“终生大事我怎会拿来开玩笑呢?” “殿下可问过身边谋臣?”舒仪又问。 尉戈道:“问过。” 舒仪笑了笑,“若是他们同意,殿下以后千万不可重用。” 尉戈轻轻摇头,“为何?” 舒仪长吁一口气道,“蔺涛年迈,殿下将重任交予舒轩,再将后院托付给我,难道不担心未来吗?” 这番说辞与罗子茂袁恪大致相同,尉戈沉默片刻,开口道:“为何连你也这样说,无论从出身,才智,品格,你哪一点不能胜任?舒氏辅佐皇族三代,我也不曾听过任何反叛不忠的行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殿下之所以不曾听到,是因为舒氏不曾染指过任何超越谋臣的职位。曾经展c刘两族的故事,殿下一定听过吧。两家在京中占尽风光,他们族中的女子诞下皇子,展阀为废太子祸乱宫廷,刘阀为先帝篡改圣旨。难道他们不曾忠于国家不曾忠于圣上?立场变了心境同样会变。谁说舒阀不会称为另一个展刘呢?” 尉戈听她说完,微微苦笑道:“能对我说出这番话的人,我难道不能相信她吗?” 舒仪笑道:“我信不过自己呀。若我有了孩儿,还能将夫君放在第一位吗?夫君的后院若有其他聪明伶俐的男孩诞生,我能看着他威胁自己孩子的地位而无动于衷吗?这样的问题太多,殿下,我在门阀中长大,见过太过争权夺利的丑陋行径。可那些曾经让我鄙夷的手段作为也深深记在我脑中,我无法承诺自己不成为那样的人。也无法面对未来源源不断的考验保证让自己不改变。” “撇开那些,难道就没有其他考虑吗?”尉戈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反问,“我为自己选择妻子,就不能是出于真心喜爱?” 舒仪坦荡回视他,“喜和爱终究是两回事。殿下,若是要保持这种单纯的情感,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她卷入权力纷争中。” “舒仪,”尉戈柔声唤她名字,叹息道,“不愿意成为王妃,是因为你已经心有所属,不愿再敞开心扉吧?” 舒仪镇定看着他道,“不,我只是不愿我们的未来变成一场互疑互防的悲剧。” 尉戈久久凝望她,似乎要从她眼底看出些什么,终于,他挪开目光,没有勉强她,“我在昆州王府养了一只漂亮的画眉鸟,有一日打开笼子放飞,它不肯离去。当时就想,这一定是我的诚意和喜爱感动了它。” 舒仪认真听着,忽而展颜一笑,“因为那是只画眉,不是苍鹰啊。” 尉戈点点头,“说的不错。” 等尉戈离开,舒仪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低头沉思许久,让丫鬟将舒轩请来。 一进门,舒轩便问,“他来做什么?” 舒仪指着桌上妆奁道:“打开最后一层有把铜钥匙。书房博古架上有个紫檀木匣子,你去拿来。” 舒轩没一会儿就取回来,道:“你伤还没好,折腾这些做什么?” 舒仪动了动手指,阵阵刺痛,只好示意舒轩打开木匣。 里面就放着一张纸笺。 舒轩打开,上面记着:尉戈,昆州阳里人,父不详,母曰高惠,外乡至,已有身,遂产尉戈,血崩而亡,后同乡王媪抚养。年幼好斗,及壮,为昆州王府侍从。乡间有传,貌与王府三子杜若晋似。元狩三年王媪卒,尉戈再不归乡。 乡间熟识其人,里正苗纲c王媪邻人林氏四人,同乡高c周c诸等。 其后一页满满记着认识尉戈的乡人,姓名c家住何处c关系如何等等。 舒轩眉头越皱越紧,脑中电光火石,想起当年在昆州发生那起刺杀案。 舒仪静静等他看完,轻声开口道:“当年只是不想糊里糊涂辅佐一个自己不知道根底的人。” “可你一直留着,”舒轩道,“你不信他?” 他看字迹,纸笺上的内容还有新添补的,那些认识尉戈的乡人,即使已经离乡,后续动向仍有记录。 显然是有人刻意去调查他们的动向,能做到这点的,只有舒阀的暗卫。 “是人都会改变,与我们初见时相比,他已经变了许多,以后会怎样,谁能知?”舒仪认真看着舒轩道,“他不会将信任永远寄托在属下的人品上,我们也是同样。” 舒轩将纸笺收起,忽然道:“你不打算继续辅佐他了?” 舒仪眉眼弯弯,笑的有些轻松,“他的身边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舒轩皱了皱眉头,“要说鸟尽弓藏是不是还早了点。” 舒仪噗嗤一声笑出声,“干净利落的离开不是弓藏,是为了让他放心用你这把利剑。王府的那些幕僚不会再容忍一个女人在他们面前指手画脚,何况我还姓舒。” “没必要理会他们。”舒轩道。 舒仪道,“不仅仅是幕僚之争,也不是一家一姓的事,是天下寒门和门阀之间的争斗。我不愿做急先锋,退下来且看如何发展不是更好,过了这一阵,我就回江陵去养伤,躲躲这阵风头。” 舒轩神色稍黯,面露不舍,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劝,道,“我会安排人护送你回去。” 他为舒仪掖好被角,站起身离开。 舒仪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忽然觉得有些孤寂,“那张纸,不到生命危机的罐头关头不能用,只能用一次。” 舒轩转过身,瞳仁乌黑而明亮,“我不会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舒仪笑了笑,放下心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七四章(终章) 夜深露重,月垂树梢,京城内灯火俱熄。 夜色笼罩中的安阳郡王府后院游廊点着灯烛,机灵的下人心知府中来了不同寻常的客人。 正在养伤期的郑穆此时坐在东厢房书斋内,灯火映着他脸颊消瘦,面色苍白。 “我已经给了你机会,”坐在下首品茗的祈王抬起头,慨叹道,“你没有把握住。世子顺利进京,就是天意。” 郑穆神色平静,道:“天意,是弱者的借口。没想到在王叔口中能听到这两个字。” 祈王口气悠然,“以往我们所信奉的是人定胜天的道理,可活的越长,越觉得世间还有命数的存在,失败的原因会有很多,可以是愚蠢c疏忽,软弱种种,可成功唯有一种,天时地利人和不可或缺,人力有尽时,决定输赢的往往就是琢磨不透的天意啊。” 郑穆笑了笑,“这番话,倒让我想起开国之初高祖的话,无为而治,君道无为” “刑德相辅,节欲崇俭,爱民养民,”祈王接口道,“若郑氏子孙都能将高祖的话牢记,何愁国祚不绵长。英宗专好奢靡,多疑成性,皇子纷争不断,这几年来钜州c云州c京畿几经兵乱,国家还能承受几次?” 郑穆沉默不语。 祈王神色肃穆,说完之后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茶,花白的眉毛在茶水中映出,他长叹一声,“我年纪大了,眼看着郑氏三代,眼下第四代。” “你知道那个孩子是什么性情,以后又会如何?成年后会不会为他的父亲再掀风雨,”郑穆道,“你甚至不知道他能在皇位上平稳坐几年。” “有你在,有昆州王在,那个孩子在皇位上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几乎能猜得出来。”祈王道,“帝王之道,在于平衡,若他能顺利长成,必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皇帝吧。” 即使政见有所不同,郑穆对祈王依旧抱有敬意。一个人,若一生只为一个信念而活,并持之以恒不曾迟疑不曾退缩,就足以让人崇敬。祈王终生守护宗室,公心持正,非一般宗亲可比。 郑穆与他对视,祈王老眼浑浊,眼底却像燃着一团幽幽的暗火。 许久之后,郑穆开口道:“我的封号?” “赵。” 郑穆道:“封地极佳。” 得他这一句,祈王心中仿佛大石落地,长长吁一口气,站起身要告辞。 郑穆看着这位老人,忽然道:“你若为君,恐也不错。” 祈王身体颤动一下,转过脸来,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含义。他与英宗一朝,皇位竞争惨烈,丝毫不输这一代,英宗又是多疑的性子,他却能在英宗手中接手宗室重任,足见本事。 “有时候以为只有一步之遥,”祈王笑着摇头,“其实比登天还难。那时候就想,为何不退一步呢?位于九霄之巅的人要担负整个国家的重责,困在这座皇城之中,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发生在他面前就会有目的和含义。终生都将在防范和利用中度过,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乐趣呢?” 郑穆闻言哈哈大笑,“按这样的说辞,那个位子倒像一个诅咒了。” 祈王道:“有的人可以乐与一生,比如英宗,可对有的人来说,无异于诅咒啊,就像先帝。” 郑穆敛起笑意,“扶持稚儿登基,王叔就不担忧吗?” “我年纪大了,只要现世太平安稳,哪里还能想到以后十几二十年后的事。” 祈王迈着蹒跚的步子慢慢离开书斋,嘴里念着: “莫问身后事,顾不了了。” 郑穆目光为之一凝。 “莫问身后事。”德王郑泰吃力的放下笔,咳嗽不停,看着在书案旁举着一盏走马灯玩耍的世子,吐出这样一句话。 近侍看着他形销骨立,面色发黑的样子,眼睛发酸,道:“殿下,世子还需要您教导指点呢。” “现在教的他记不住,以后自会有很多人来教他。”德王粗喘着拿起玉玺盖印,看着上面传位的旨意,他张口想说什么,没想到却喷出一口血,溅地黄绢上全是血迹。 近侍忍不住惊叫,郑泰眼前一阵发黑,他强忍胸口闷痛道:“速传祈王c尚书令。”话音未尽,人已经扑倒在案。 世子郑棣被近侍的喊声惊得掉落走马灯,顺势碎成片片,他正心痛,不防又被涌进寝殿的几个宫人团团围住,众人惊惧,哭泣不在少数。 郑棣满是疑惑,转头去看父王,去也只能看到被几个宫人扶起的身影。 他尚年幼的心还不明白这一夜对他有什么含义。 按太医判断,德王本伤重,忧思不断,全凭意志撑着不松懈,见到世子安然归来后继有人,又有祈王及宗室支撑,松了这口气,于是迎来生命的终结。 这一夜,新月如钩,夜风寒瑟,德王郑泰闭目长眠。 他生前功绩不少,既有在封底时修书的文名,在明王起兵作乱时出兵勤王,匡乱扶正,先帝被焚于皇城中,德王成为嗣皇帝,但仅仅于此。至死他也没有真正登上宝座。死后被追封为大行皇帝。其嫡出之子郑棣年仅三位,在祈王宗亲一脉及朝臣辅佐下登基为帝。 安阳郡王受封赵王,为辅政王爷,遗诏中却并无明文让其之藩。 昆州王同样有辅政之责,留守京城。 另有尚书令c司空辅政,共四人成为朝堂中最有权势的人。 大行皇帝灵柩运往皇陵,不久之后,朝堂中像枯木逢春一般,很快焕发新的活力。 郑棣身穿龙袍,在众人簇拥中坐上御座。 他像看待一样新奇玩意似的环视朝堂,小手摸了摸御座上的雕饰,问左右,“这是什么?” 内官们还在摸索他脾气的阶段,认真答道:”陛下,这是龙。” 郑棣点点头,“真好看。” 内官们从未遇到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接话,郑棣却自得其乐,大声喊道:“龙。” 朝臣们听见了,跪地行礼,三呼万岁。 舒仪离开京城那日风清日丽,秋高气爽。舒轩一路送出京城十余里地,终于在她再三劝说下调马回京。 又走一阵,卫士在马车旁道:“七小姐,有辆马车缀在后面。” 舒仪道:“别管它。” 过一会儿,卫士又道:“七小姐,他们上来了,说有人要找你。” 舒仪蹙眉,掀起毡帘朝外张望一眼,难怪卫士慎重,对方车驾人数相当,也是一队卫士。舒仪目光一转,看到对方马车里的人。 目光接触,舒仪反射性摔下毡帘。 “小仪。”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外传来。 舒仪道,“新帝即位的关键时候,赵王殿下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送行。” “你看不出我是特意来找你?” 舒仪低笑一声,“我不会再妨碍殿下,这就回老家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不用再见啦。” 闻言旁边马车静悄悄的,片刻过后,郑穆道:“即使你身处千里之远,也离不开京城的漩涡。闲云野鹤只是说笑罢了。” “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呢,”舒仪道,“我已经为这个姓氏付出代价,以后就该换一种人生活了。” 郑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个车队并行一段,舒仪忍不住开口道:“既已经清楚,为何还要跟着。” 郑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人生苦短,还要虚掷荒芜?” 舒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醉心权术的人,无法欣赏碧云流霞,斗转星移,却不知道对他人来说是一种乐趣。” “出身权贵门阀的人,能一时观景为乐,怎会一世观景为乐?”郑穆口气唏嘘,“新皇即位,权力更迭,我们都是选择暂避锋芒,何不结伴而行?” “赵王是辅政王爷,皇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京城才是归属。” “经历生死,想法也会有所改变,筹谋二十年不能做到的事,应该换个方式去尝试。”郑穆缓缓道,“新帝稚龄,眼下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的人,日后终将被打上擅权自专,把持帝王的罪名。我可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 舒仪叹息道:“殿下就不怕错过这个时机,日后在朝堂失去说话的余地。” 郑穆哂笑,“别小觑祁王,若是昆州王c门阀渐渐发展势大,他自会来找我。那时出面肃清朝堂可称之为顺势而为,名正言顺。” 正如昆州王代表的地方势力,门阀身后盘根错节的关系,郑穆自然就有宗室的支撑,及时他称病暂避朝堂,也会有人源源不断将信息带给他,随时等他掌控大局。 这就是权势的醉人之处。 相通这一点,舒仪不免意兴阑珊,提不起说话的劲头。 郑穆温和道:“扔开九霄之巅的虚名,竟也有很多乐趣,这次养病,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你想去看什么样的景色,我都可以作陪。” 舒仪思绪飘飞,想到十二岁时,苦练多年,轻功有所小成,想试试自己的身手,清晨出发前往江陵的狩山,谁知避开野兽没避开捕狩夹,脚踝被夹的鲜血淋漓,她受惊哭泣,没一会儿身边郑穆竟出现在眼前,极严厉又无奈道:“君子不立危墙,就是想一试身手,去险地也找人作陪。” 回程时有他陪伴,那时竟觉得满心欢喜。 “我已经不是那么天真的小姑娘。”舒仪道。 郑穆一怔,似乎也忆起往事,“纵然你已经长大,我还是当时的心境。” 舒仪闻言微微心酸,可忍不住还是提起,“那时你可以杀我,为何突然停手。” “这还需要我明说吗?”郑穆道,“你是这世上唯一让我无法狠心相待的人,那一刻心里全是疯狂荒谬的想法,这一刀下去,即使坐上宝座,恐怕一生也无法快乐。我可以斩去一切阻碍,却不能斩断自己的心。” 他说这番话的语调又平又直,无半分情趣可言。舒仪却感觉面上发热。 “小仪,既然已经离开京城,我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你只是舒仪,我只是郑穆。” 舒仪泼他冷水,“我们还会回去,我有家人要顾及,你有大业要实现。” “为什么不试试呢?”郑穆道,“或许我们可以写一段与众不同让后人惊叹的历史。” 舒仪忍不住微微摇头,可唇角禁不住微微勾起,对他描绘的未来,她也生出一分好奇。 凉风扫过草丛,道旁树叶飒飒作声。 两队卫士护送两辆马车向南而行,并驾齐驱,渐行渐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