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亡人》 正文 弃剑之日 人生在世,旦能历及几重雨雪风霜? 凌昭向来不知。 只是离久提问了,不由让她也跟着扭头看向被凛风刮得尖锐作响的窗梁。 漫天的雹子夹着雪花在夜中乱舞,西风依旧从溅血的窗格中灌入,只有床塌落地晕染的血色尤温着,却亦在簌簌雪夜中渐凉。 那屋里唯一的温度,是她剑尖贯透的胸腔,泊泊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剑下绞入的窟窿里冒出,连同她自己的,一同浸湿了衣襟袖角。 “你这屋真冷啊。” 烛火是早已熄了的。 于是她挨着他坐下,任榻沿淌下的黏腻液体沾了她一脚,凌昭仍无所察般轻声开口: “金大复要寻的族谱,你藏哪儿去了?” 离久自未答她。 皎月和雪风折射的剑芒如霜,她在那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忽而起了身,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叹。 “族谱,在哪儿?” 金刀阿九一夜惨遭灭门的消息传出,已至春深。 大小四具尸体,连着早已冻干的血迹,撒得那方圆五丈的屋宅遍地腥臭。 那曾将把弯月狗头刀耍得叫人闻风丧胆的江湖恶人,就这么俯卧在榻,任凭寒鸦密集着站了 一身。 有人说,他归隐前树仇太多,便是屠刀砍去的弱女老少,也不在百人之下,终得恶果恶报,被寻仇shàng én的遗孤灭门。 有人说,他终生只求刀法精进,携江湖秘传的刀法隐居苦练功力,终因魔火攻心发狂致痴,便将全家上下——连同自己,一齐缴了。 沉默的老者睁着一双浊目,仰天看着鸟雀将自己的内脏骨肉啄食了,未置一语。 只余贯穿他胸腔的铜色剑柄,在檐顶碎瓦间漏下的光线中微微散光。 那是铸人李锻的未亡。 “你师兄送你的剑,又叫你丢了?” 半瘫于卧榻的肥胖男人悠悠开了口,一面翘起尾指弹了金碗间的一枚苞谷,正中悬顶的鸟笼。 “这千人万金难寻的宝贝,到你这儿却与普通破铁无异倒是白花了吾儿费劲取来的心思。” 他一声嗤笑,干涩低沉的嗓音喘不过气来似得失了尾儿,戛然而止。 “无妨,阿凌想要,再取回便是——” “我不想练剑了。” 凌昭蓦然出声。 “阿爹,天晌醉八式,你什么时候教完我?” 中年男人微微抬眼,臃肿眼皮下的鹰目锐光渗人。 他花了十八年心血培养出来的一流剑客,一柄寒霜穿透多少人的胸腔?年方双十便功成化境,声明显赫在即,如今却要弃剑使鞭,实在不算聪明。 金大复继续捻起枚苞谷,一指力飞弹,打得鸟笼飞晃,笼子里的活物却似毫无所察般无所声响。 “这世间已有叫未亡的剑客,却还无名为天晌的鞭使。” 遮了大半视线的绿铜兽爵炉的烟气冉冉,干涩似断弦的嗓音磨砂般起,紧随着半只条状的软韧物什破空而下,金大复呵呵笑了起身。 “吾儿,天晌醉八式,便使与她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雨夜送殓 未亡剑重遗江湖风波时,掀起的血雨腥风,早与西厂无关。 只是绕着云剑梦宝的迷云未散,又添名剑一柄,叫这京都血海翻滚得愈加剧烈。 豆大雨点倾盆而下,殓葬出行在乡道的队伍,打乱阵脚似地,被这场突降大雨浇了个彻头。 密集雨点如剑般从林间枝梢中砸下,溅起了坑洼地面的黄土泥屑,为首的壮年男人便遥遥在前头住了脚。 “这雨太大啦,今个儿怕是葬不了啦!” “头儿,”赵王三在后头探出半个身,“那前方不远有个破庙,不如我们将这棺材先搁着,待天晴再启程重寻葬处?” 黝黑皮肤的男人摇了摇头,抹了把混了雨水的汗,“受人之托,当尽其事” 语毕,转眼投向身后跟着的长长队伍,“都抬进去吧。” 那场夏末的夜雨,下得特别急。 夜风卷杂着暴雨四散,让檐下歇着的挑夫们也被水雾打湿了短衫,饶升起了暖盆的火,也依旧不抵寒意。 赵王三凑近火盆去烤着,就了口白水咽了半截馍,一面胡诌,“这邪门天,倒快赶上入冬时候的温度了——” “是怎么也赶不上你那婆娘的火热胸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们调笑的声音响起,常年做殓葬丧事为生计的丰富阅历,已让这些常日离家与死人为伍的男人们胆壮心大,纵使在孤山野庙与棺材同睡一处,也不觉惊怪。 他们围着火盆进食胡侃着,只有队里最小的午白朗,缩离在庙里的顶拐儿处,不愿上前。 “午白朗!你又尿了裤子了?” 男人粗声掷地的嗓门极大,引得众人一阵哄笑,那略为黑瘦的小少年还是蜷着身子,躲在角落处瑟瑟发抖。 这是他第一次出殡。 小小的孩子,刚被和别人私奔的母亲弃了独自生活,百般世情还未见过,又怎经历过和十几号死人同眠共枕的夜晚? 李队首起了身,取了半只馒头递给他那可怜的小侄子,只缓声哄道:“再不吃点东西,你这肚子可该叫不停了。” 午白朗抓住他的手,“阿叔!” 少年沾上土灰的面颊略显狼狈,只有一串泪珠悄悄在眼里打转,看得出是怕得急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男人抬头看了眼未有丝毫将停迹象的雨幕,抬手摸了少年的头顶。 “天明,等这些都葬了,我们就回家。” 夜雨侵袭,凉风入庙,殓葬队的伙计们大多已睡了,只有李队首抱肩睁着眼,守着这统共二十五号人口。 只是其中十三号,是躺在大小不一的漆木盒子里的。 他将那首中质料最为厚重的杉木棺望着,依稀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是县令莫百兆躺着的棺椁——连同他精心掩盖的账目名册和千万银票,一齐睡在四方的木头里。 尸首是他亲自殓的。 这年及半百的朝廷爪牙,靠着旁道所入的金银本足将生活过得富贵雍容,莫百兆却避讳似得,只将财产藏在床头的xiāng zi下,吃着与百姓同等的粟米,穿着只算得上素净整洁的布衫,住处更是简单通直,甚至可以说,是简单过头了。 ——只张木造的榻和内里陈卷百计的书房。 盆中柴火噼啪作响,男人靠墙坐着,脑中印出莫百兆合不上的眼。 自左胸肋骨下破开的那个窟窿,贯穿了整个胸腔,伤口却齐整无多残痕,足以见得杀他的那个人,剑法该有何等高超。 全家一十三口,连同当日报信的家丁,一人一剑,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如同两年前他在金刀灭门惨案中,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一样,李队首一个个地上前抹眼。 从莫百兆年迈的老母亲,到正侧室两个老婆,再到或襁褓或及笄甚至更大一点的孩子,只有莫百兆的眼皮僵着,他合不上。 仿佛对来者有着天大怒意似得,使他纵使已然倒地身亡,右手紧捏的刀柄都未曾有半分卸力。 这桩显然冲着灭口来的惨案,背后隐藏了几分真相,李队首不敢猜测。 只是那莫名钉上自家窗梁的包裹连同银两和地址一齐给得清楚,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这桩带有强制意味的生意。 行丧多年,耳闻事广,李队首深知,知晓太多对他和其他送殡的兄弟其实并非好处,于是他收了探询的心思,微微合眼小憩。 是夜过半,雨势未歇。 耳边的落雨声分明不断,忽而又混上了别的声响,悄悄向这活人死人同眠的小庙接近。 天性的警觉叫这个汉子睡意骤失,一手未及握上背后的马刀,便已见来者踏入。 一双未沾丝毫泥水的墨色锦靴。 “你” “先生。” 那人打断他的声音浅浅,犹带着些许笑意,温温混在干净的声线中。 “你这十几方棺材,可否卖与我?” 李队首的额心依稀冒出点冷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异域追宝 凌昭在十里方的驿站下了马。 这人烟罕至的国土边陲,正是塔吉克族的游牧地带,纵目绿野,牛马成群。 着了薄纱露着肚脐的女郎,脚腕的铃铛清脆作响,旋转在街央的身影如同盛放在绿洲上的花朵,吸引了不少外族人驻足观看。 云剑梦宝的消息浮露在这绿洲肥草之上,吸引了大批前来觅宝的江湖中人。 小道消息,本就真假难辨,前来觅宝的大部分人士,往往都无所获,饶是如此,也并不妨碍他们弃掉家中老小终生留在这里的决心——扭动腰肢的女人,纯劲味道的好酒哪一个,都值得他们挥霍大量钱财在这寻欢作乐。 安乐将太多异乡人的志向磨平,不分日夜的纵欲消散着这些中土男儿的精力,有些在床榻酒桌死去了,有些却潦倒穷困地活着。 凌昭不属于他们间的任一种。 这年方双十的姑娘,既无对宝藏的渴求,也无享乐的却只有,独步武林的野心。 日头从云霞西侧沉下,第一盏亮起的油灯,昭示着夜幕的将始。 帐篷搭成的简单驿站不过方寸,却早已坐满了前来交换消息的各路人士。 “今年的试剑大会你听说了没?听说叶行风这次不仅要将千年难遇的育沛赠予首胜,还要为自家美若天仙的女儿招婿呢!” “哎哎哎,你甭说,那姓叶的小娘子长得可叫一个标致!容貌身段不落当年的柳飘飘啊” 男人咂了口舌,鼠目间微微闪着淫光。 “届时小爷我不仅能抱得个美人满怀,那价值连城的药草也归我所属啦!!” 白色衣袖里的玉指紧了紧,如同它的主人听不下轻薄话语一般恼怒。 坐在对面的男子笑意未收,轻轻摇了摇头。 “嗨!四爷啊,不是我说你” 高谈阔论的男人忽而压低声音,“这试剑大会来的高手可不比旁的货色弄不好可是要结仇丢命的!!” 话音刚落,便见那同行的瘦小男人“啪”地掷了掌中的半截鸡腿,一脚踹上坐着的凳椅,眦目视道:“我鬼爪四混迹江湖多年,阎王爷的茶都饮了几回!区区试剑,奈我几何?” 他这声仿佛故意说得极大,立时便有未见事的人低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 “鬼爪四爷!那东城擂台连败七十八人的鬼爪四?” “不得了不得了,这爷儿可算上号有名脸的人物” 挺着身板的瘦小男人难以抑制地咧起嘴,并不打算打断别人对他的议论。 “只是——” 些小转折的声响让他不觉皱了眉头。 “听闻五招破他连擂的剑使白城也要到场啊,那这” 如同被这忽如其来的揭短惹怒,李鬼四的面色瞬间变了,怒瞪的鼠目血丝乍崩,连带着浑身的煞气,压得人群瞬间噤声。 那个他一直深烙在心的名字,便只是闻见他的名号,也足以叫他李鬼四掌骨捏碎若不是他若不是他!他定早已得那云梦迷宝,修成上乘武功坐拥财富百万!! 只差一步!! “啪”地一声作响,男人手中的瓷杯应声而裂。 明灭烛火照亮了他瘦如刀削的脸,李鬼四忽而起身。 案板上拍下的几粒碎银在明暗中微微闪光,和着屋外间歇的闪电,昭示着这距中土万丈方外的偏远小镇的梅雨之夜c注定不会太平。 查探江湖情报的侠客们只字未获,又恰逢上这场雷雨,只得嘟囔着作鸟兽状散去。 驿站里小憩的,还剩下四人。 斜风夹着雨点扑进了门窗,在下一道闪电落下之前,那徒站已久的瘦小男人右手一划,冒着青绿光泽的尖利物什准准向他后方的朱色衣衫飞去,便也只是在那一瞬,被风吹得摇曳的烛光齐齐灭了。 隆隆雷鸣掩盖住一声极闷的金属碰撞声响,烛熄青烟未散,那人手中的九节锁链鞭已牢牢缠上他的钩爪,半分较劲,动弹不得。 李鬼四的额间沁出点冷汗。 “阁下是何等高人?” 无人回应。 清酒入杯的碰撞未停,那人依旧背他坐着,杀气未敛。 “我与阁下不曾相识,阁下为何阻我?” 雨声渐响,朱色衣衫的陌生人微微侧身,半垂鬓发将她的面颊零散遮掩,仍盖不住那白净的下颌。 “女人?” 凌昭突然开口。 “林氏族谱在你这吗。” 李鬼四心头一紧。 这发生在二十一年前的惨案分明早该随着那场大火彻底涅灭,事到如今,竟还有人向他追寻后续下落。 他向来自问良心无愧,唯有提及此事,心下慌乱至极,握着铁索那头的掌心也在不觉间颤抖起来。 “你是谁!” 凌昭淡淡将他看着,如同看着一只欲要惊慌四蹿的耗子,冷淡面色未改丝毫。 “不必惊慌,我只问你,族谱的下落。” “呵。” 一声极轻的短笑响起,角落里一直坐着的墨衣男子忽而起身,淡淡笑道:“姑娘,看来他并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 闪电和雨声交织着,划破十方里的夜空,照亮了屋中交缠的兵器——和余下四人的脸。 那清浅声线的主人,如同看到甚为有趣的事物一样,轻轻扬了半分唇角,全然无视此番杀气弥漫,仍向利刃相见的那方走去。 “公子!” 墨靴步履乍止,凌昭左手横出的bi sh一u在他的脖颈上发出寒光,屋内的白衣少女蓦然惊呼,男人却依旧笑颜未改:“在下萧陌然,正与姑娘一般,想向四爷问询,林氏族谱的下落。” 凌昭对上他的眼。 四周分明无光,男人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绝技鞭使 江湖浪迹,恩仇情怨本非罕事,只是李鬼四未曾想到,他十三岁时只做了看官的那场屠戮,竟在二十年后成为了一桩险些叫他丧命的祸事。 雷声闪电齐作,方摆脱那两人桎梏的瘦小男人跳跃于林木树枝间,渐渐将身后的兵刃缠斗声甩远了。 十里方顶头的半轮皎月,在雨色中投下凉凉的霜。 执鞭的女子和掌剑的男人仍在对峙。 “姑娘,这情报的携有者,可叫你放跑了。” 萧陌然闲闲笑着,左手翻掌送出一剑,立时便被斜空甩出的半截利刃回敬至面,叫他不得不小退半步以避锋芒。 长链九节铁鞭的顶头挂着片刀,在其主人的驱使下,叫每次横竖的杀意都是凛然,与此相反的是闪着寒芒的剑锋,在铁鞭的猛势下分明处于下风,却仿佛总在不经意间找着些微缝隙,毫不留情地直逼对方要害。 一攻破势,一守为攻。 送招已过二十八次,一朱一墨仍化成极快的锋芒,在雨幕中纠缠不息。 云雾在湿气中渐渐升腾,雷鸣闪电似要在来去中将息,叶良宵执伞而立,看着那合散忽变的两道身影交缠一处,衣袖里的指尖不觉紧张攥起。 这位出生在武林世家的xiǎ一 jiě,成长至今一十六年,莫说亲眼目睹江湖纷争,便是连刀剑兵器的把手,都连碰都未曾碰过。 便连这回的出庄历练,也是她央了叶洵千万次才终得允首,本想着只是与话本上说的一般玩乐偷闲,谁料刀光血影的日子接踵而至,粗陋鄙人也时日辈出,若非心上人萧陌然身边作陪,叶良宵恐怕早已打道回府。 “呼——!” 极利的唿哨响起,白衣少女蓦然露出欣喜面色,一面冲那混战成风的影子欢喜出声:“萧公子!援军到了!” 适才她放出的传信鸽看来是已安全抵达叶洵身边,自东边传来的大片马蹄点地声让她安心不已。些许是想着能给情郎帮上点什么忙,少女的眼角眉梢都弯弯翘起,杏眸一片柔波尚未平息,便忽见什么物什闪着锐光划向此方。 一声惊呼未及出口,又听锦帛撕裂声起。被强行一阻的暗器偏离方向,牢牢向她后方的柱子钉去。 “咚!” 铁刃入木发出闷响,墨色衣衫的男人撩了被割破的袍角,语气犹带戏谑:“叶姑娘。” “美人妙颜,可莫被这等利器伤了脸颊啊。” “!” 雨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在漫天辰星和一轮皎月,齐挂在西方小城头顶的那夜,那名持剑而笑的男人被凌昭袖里的暗器割裂了一袍衣角。 哒哒马蹄从天将明之处渐发大了,望着消失在房檐的那抹朱色,萧陌然缓缓收了剑。 “可惜,今回是不能一分胜负了。” 这步棋落下着,怕是连莫道黔也未曾料中吧。 他想着,忽而心情甚好地又扬了几分唇,如玉容貌惊了前来援助的陈千钧一身鸡皮疙瘩。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恶心。” 高大男人左顾右盼着,一眼瞅见安然缩在人后怯生生向这方投来目光的叶良宵,这才松了一口气,“啪”地一巴掌上了萧陌然的肩:“得你一次呼救真是难得到底什么样的货色,连咱们这罗圩观少堂主都拾掇不得?” 萧陌然背着手:“叶家小千金放的哨。” “嗯?” 和想象中痛哭流涕着向他求救的设想颇有些远? 陈千钧有些反应未及。 萧陌然悠悠拂下搁在他肩头的手,扭头冲一旁呆愣着的千钧道:“林氏族谱的消息又断了。” “” “鬼爪四似乎是唯一知情者。” 似乎是故意,男人话锋一转,用他那很是好听的温润声色一句一顿道:“千钧,你可莫叫我失望。” 萧陌然悠悠甩手,很是轻便地将此等头痛难题抛给相交十年的结拜挚友,全然无视耳后传来的哀嚎。 “啊啊啊啊!我追了半年的线索!!!” 全然不将别人心血当回事,任由心意造着玩的,如此恶劣的行径,除了萧陌然,陈千钧还没遇上过第二个。 这因极高天赋和杰出风姿,刚及弱冠便扬名万里的罗圩观少堂主,总是以负手观之的姿态游戏人间,既能忽而兴起铲除一众邪教,也能转念兴败甩手走人。 觅宝一事恐是不巧遇上他无趣的念想,这便又如以往一般随意地将烂摊全权丢给陈千钧,然此事甚重不比往日嬉闹,高大男人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乱转。 “事关你继承观主之位,人你怎可轻易放跑!” 萧陌然轻轻笑了一笑,抬手执起面前的那盏热茶轻啜。 “千钧追我一日,只为这事?” “别笑。”陈千钧搭上他的手腕,面上很是正经。 “觅宝之事是观主给你的试炼,你追查了这么久,又将其轻易抛去是当真不将它当回事了?” 他仍能想到前些日子他像疯子一样截下送葬队,花钱买来整十三口棺材,大为不敬地统统撬开,只为从死人身上扒点有用的信息。好容易顺着一星半点的线索摸到这里,现在竟然又觉无趣了? 萧陌然抬首,看向友人异常担心的脸。 “千钧想我继位?” 对上那摄人心魄的目光,陈千钧只得苦笑。 “你天资卓越,自幼便得观主青眼相待,甚而将你视为己出而今他年事渐长,毕生事业总要落到新人手里。” “千钧若是想要,尽管拿去便是。” 他答得极快,没有丝毫迟疑,却让高大男人蓦地低了头。 鸟语道经声悠悠入耳,一齐坐在茶桌前的二人却甚是默契地沉默,他饮他的茶,他低他的头。 “你知我不是承位的料。” 他习了三年的剑,萧陌然一月便通,他读五年的书,萧陌然一年便透。同门而出,明明有先后之别,他却总是轻易将他赶上,惊人天赋不似凡间人。 苦苦的尾音淡在口中,与他对坐的男人——他那如玉温润的师弟,依旧带着洞悉一切的眼神,笑笑将他看着。那种穿透一切的目光仿佛连他内心私藏的小念想都没放过,堂而坦之地展露在他毫无情绪波动的笑容里。 “咳!” 陈千钧咳了一声,强行打散这甚为压抑的气氛。 “传闻中出落得天仙姿态的叶xiǎ一 jiě,不知如何啊?” 他发问,自己反倒先沉不住气似得,唰地红脸上了耳根,欲盖弥彰之意昭然若示,萧陌然却连头都未抬。 “是个俊俏的小姑娘。” 言至于此,便无甚兴趣地闭了嘴,仿佛千万人垂涎的美色,在他眼中不过寻常。 “不过。” 执盏的修长手指轻轻敲了一敲,萧陌然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可曾听过,鞭术使得极靓的鞭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旧毒缠发 日头在天尽处明了又灭,渐稀唤起了沉睡一季的虫鸣。 风吹草叶沙沙响,扶着飞起的鸣虫扑向房檐下的纸笼。 没有将那虫豸燃成灰烬的火焰,让那屋子一如既往地死寂无声。 榻上的女子像猫一样蜷缩着身,气息极乱地睡着。 体内正遭受的痛苦让她整洁的五官扭曲着,躁动不安地在榻上翻覆。如同千万只小虫一齐心口噬咬的痛感,从胸腔蔓延到四肢各处,悄然扩散着她的感知。 凌昭在那夜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到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翻腾飞卷的火舌深情舔舐她的脸。发肤和尸体焚烧的焦臭c被活烧的人们惨烈的惊呼c鲜血火焰和将天际染成赤色的残阳她就那样在火中伫着,右手握着的那把剑锋自上而下,滴着血。 惊愕c痛苦c心碎,混杂了各种情绪的感情郁积在胸口,几近让她窒息。 燃烧中噼啪作响的火焰,夹杂着谁的哭声和愤怒,又有谁的声音焦急呼唤:“——阿凌” 呼声如此真切,以至于叫她几要忘却自己是堕于梦中,还是正入地狱。 “——凌” “阿凌!” 潮湿空气赫然入口,身体却先行一步地将掌中bi sh一u划出,切入肌肤的钝感让她猛然睁眼,再收动作已是不及。 黏稠液体“啪嗒”落下,那人握住bi sh一u的手却丝毫未松。 “阿凌,是我。” “师兄?” 凌昭颇有些讶异地将他看着,为此刻本不应出现在此处的人惊奇。 “你不是” 怀信卸了握匕的力,撕了旁挂的一块布角缠上手。 “算着你这两日毒发,我不放心,就早一步回来了。” 他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极快地去炉灶旁生了火煎上药,不消半刻便端来碗散着热气的药汤,一面从怀里掏出包蜜饯:“快些喝了。” 凌昭咧了咧嘴:“多谢。” 怀信对她过于固执的疼爱已非一日,纵使他那已能嫁为人妇的师妹早已摆脱孩童的稚嫩,他也仍将她视作与十岁女童差不多脾性的小丫头。 油灯燃起的光线摇晃,照亮了他胸前的团锦蟒图,尤沾着些干涸到暗沉的血点,看得出是赶得很急了。 怀信看着她饮下整碗药汁,面色在药效作用下渐渐回缓,一颗揪着的心才依稀松开。 “族谱之事,追查如何?” 凌昭沉眼:“大多知qg rén在我去前便被屠门,只有莫百兆顺下来的那环未断追到东蛮之地,恰遇上同争的别派人,我便先将他放了。” 男人皱了皱眉:“同查族谱?” 凌昭点了点头。 世人觅宝,总为浮浅信息所惑,只知寻迹,不解其意。 二十年前曾立武林之首的云剑山庄莫名被把火焚了个干净,便连镇庄之宝和名剑未亡一同不翼而飞,引发了多少觅宝争端。 那起初的几年,为探宝藏埋处,已然在火中化成灰埋进地底的前盟主林立炤之墓都被掘了几番,一连妻儿的长眠处也没幸免,饶是如此,也未闻宝藏浮世的半分消息。 然而,尽管宝藏行踪近乎涅灭,也并不能阻止像金大复这样将寻宝视为终生志向的人,一个个跳进迷阵,心甘情愿地为之耗费心血。 而寻宝的提议,是凌昭十六岁时被金大复提出来的。 那权势甚高的肥胖男人,刚从远航的巨帆踏到中原土地,便颇为急切地将她召去密会厅问话。 “我有一法能解你之毒,你愿试否?” 她未曾在这向来妄自尊大的厂公面上目睹过这样期待的眼神,炯亮有神的目如同鹰眼,牢牢钉在凌昭面上。 然后他那饱含内力的嘶哑之音继续响起:“——作为交换。” 金大复眯起眼,“解药归你财宝秘籍,归我。” 这是达成交易的首要筹码。 然而凌昭心下清楚,这工于心计的狡诈男人绝不可能做赔本买卖,只是珠宝财富她向来无所求,而所谓至强心法,于她也不过是一年半载便能轻易破解的招式她只要,能将她一十六年甚至余生都能完全带离苦痛的——解药。 如蚁虫噬咬心脏的撕裂之痛,从她有记忆始便如影随形,每逢月满定时发作的特性让她只能像狗一样被拴在金大复身边乖乖当他的剑。 而剑是用来shā rén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c奸诈狡猾的政敌c结怨多年的仇人,只要金大复想杀的,纵使没有她去动刀,也依旧有数不尽的锦衣卫跟随这身居高位的男人追寻“正义”。 他不过是给她一个展露忠诚的机会,并不是仁慈,而且有他的目的。 他的五十七岁寿宴,凌昭曾提了忠镇护国将军的头去换解药,满身血臭让这年过半百的老人捻着胡子哈哈大笑。 他说:“吾儿阿凌,当真不叫我失望!” 凌昭自然从未叫他失望过,无论是心狠手辣的性情,还是直逼死处的功夫,都完好地继承了他的衣钵,分毫未差。 金大复不是什么好人,凌昭也不是。 她的多情与是非,早在他将她丢去炼狱,空手与人兽搏斗的过程中丧失了。 那时她不过只是个五岁的孤女。 现下想来,大抵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和金大复做了交易。 杀他要杀的人,得她所要的物,对凌昭而言,真是再公平不过。 明灭火光在微风中摇晃,不知哪来的飞蛾扑上,灼烧出片刻的耀眼光芒。 二人在无言中默了一阵,凌昭又接着开口:“是罗圩观的人。” 她顿了顿,接着道:“族谱消息在李鬼四那。” 怀信微微点头,看向她的眼神很是镇定。 “我查到消息,叶家的试剑大会似有不少武林翘楚,你可先前去一探。” “” “——至于追丢的族谱消息,”男人忽而抬手扶上她的头,丝毫不在意手下的头顶僵硬着,言语中又混了几丝宠溺。 “便交由我去追。” “大会过后,我自会与你汇合。” “可”凌昭迟疑。 怀信看着她被揉乱的发顶,微笑道:“师妹未嫁之前,尽可多倚靠师兄几回。” 他将此言说得理所应当,仿佛她与他当真不过只是师出同门亲密至极的手足,但在那之前,他们都拥有同样重要的一个身份——西厂锦衣卫外设的爪牙c金大复精心培养的shā rén工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京都再逢 凌昭与未亡剑的渊源,起始于多年前的某场猎杀。 身高尚不及成年男性肩头的少女,执一柄二尺铁剑穿刺在敌阵间隙,不断贯穿着胸腔,终又如以往一般从中截断,变成只剩带柄碎片的废铁。 浸血太多的凡剑,总似无法忍受炼狱一般的场景,在凌昭手中断了无数。 然而她作为剑客的功力和声名渐扬,金大复甚是满意,唯有怀信对这过早便已戾气缠身的师妹担心不已。 后来他为她寻来了一柄名剑。 那是柄一寸有余的女剑。轻薄极窄的刃c小巧精美的柄,便连劈骨锉肉的手感都如削泥畅快,直叫凌昭惜爱至极。 怀信自未与她言他得剑的艰辛,只是失踪二十一天重归之时,全身上下几无完肤,而被他叫了十五年阿爹的男人就那样坐在远远的上方,冷眼睥睨着满身伤痕的养子。 “好一个入宫窃剑的大本事!皇帝跟前你也敢动土,当真是不想活了?” 青年咬牙跪道:“恳请阿爹切勿将此告知阿凌!!” 金大复冷笑,“到了此时你还计较这般,想必是听记的刑罚没还没吃够?” 他是怒极,为怀信不甚言行的后果心悸,这枚棋子留着仍当有别的用处,早先于别处以不恰当的死法毁掉,于他和莫道黔的对弈并无半分益处。 面色不善的肥胖男人重新坐回他的龙头宝座,轻轻眯眼打量着这跪服于他的年轻人。 他的肩膀不知何时已长得比原先宽厚了,满是厚茧的手掌是常年握兵器的证明还有——如摄猎物一般的鹰目与他精亮有神的视线相接,那股未名难言的双目在黑暗中闪亮着,如同俯身掩于从中的黑豹,不知何时便会张口亮出那尖利的犬齿,无情啃咬他的脖颈。 不能为他所用的野兽,犬齿即便再是锋利,也当如废土一般铲除。 金大复收回目光,复又起身踱步:“我若去晚一步,你怕早已成为东厂豢养狼犬的口中肉。” 青年的腰板依旧挺直,铿锵有声道:“怀信谢阿爹救命之恩!还请阿爹勿将此事告知阿凌!” 他仍是不愿让他疼爱的师妹知道他为她涉险,便将夜闯藏宝阁的凶险掩藏在袍衫下的道道伤疤中,只做无事般轻轻巧巧将未亡赠与她。 于是这本睡在宝库的不吉名剑,便在凌昭手上映照了传说的模样——剑招贯胸穿心,如螳食夫狠厉无情。 直至她也成为了人们口中的传说。 “这使柄凶剑的遗孀,心肠如蛇蝎歹毒!凶剑下手向来毫不留情啊” 大抵因不知剑客名姓,未亡剑的名气总比凌昭大些,甚而也很有一班人,权将她的剑法归于名剑带来的由头上面去,便愈发引得众人前来争夺。 那时她年方豆蔻,长期闷在西厂黑暗潮湿的暗室与手无寸铁的死囚搏斗练武,已叫她觉无趣许久,因而当她逢上第一个shàng én夺剑的人,还很是兴奋。 这一班击杀夺剑者的游戏,她玩了一年有余,终于在数次不得对手的无趣下弃了剑。 那是一种太早站上巅峰的孤寒之感。 后来她习了鞭术。 这在外人眼中非正道人士才会耍的阴毒功夫,并不像剑术一般得人首肯。 而凌昭却丝毫不在意他人言,因这九节链鞭不似剑一样能轻易致人死地,她甚至还揣上了淬毒暗器和挂腰bi sh一u,并以鞭长范围锁喉c近身之处夺命,远近相接的招式如毒蛇狠辣。 因这淬毒的手法和冷门鞭法像极了唐门武功,便有不少人将她视作唐门内阁弟子愤而不齿,但萧陌然却笃定:“她非唐门弟子。” 被锁鞭扫折腿的壮汉一惊,转目投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的男人身上,连对凌昭祖上的问候都忘了继续。 “是你。” “是我。” 萧陌然面上挂着些许玩味的笑容,转腕收扇的动作像极了纨绔子弟。 “十里方一别多日有余,姑娘还是这般风姿卓然。” 他拱手一揖,周全礼数反叫全身戒备的凌昭不知作何反应,一连袖口藏着的暗箭也在迟疑,萧陌然却全然不觉般调笑:“姑娘这是想在花街绣楼惩处负心郎?” 周遭窃语声渐大,凌昭紧了紧缠上躺地壮汉的锁鞭,淡然道:“他偷了我的钱。” “呸你大爷的偷钱!老子会打你个小娘们的主意?” 话音未落,便又听“砰砰”两声锐刃钉地,一左一右钉在他的袖口,顿时吓得男rén iàn白噤声。 凌昭皱眉,“还给我。” “谁c谁偷你的钱!” 围观的人已积了几排,男人仍咬牙嘴硬着,却依稀从那锁鞭那头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在那股杀意愈加明晰之前,那温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此良宵美景,将此物赠与美人且作闲情,莫不是一种因缘。” 萧陌然笑着打着扇,又很是随意地开口:“先生若不愿我自不强求,不过——”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分明声线语调未改,却蓦地让人渗出冷汗,“我这位脾气火爆的朋友,向来是看上什么就要得什么的。” 于是那绣了只小老虎的红绸钱袋就这么回归到了主人怀中。 集聚起来的人群和造事主人都散去了,那一墨一朱的男女依旧在灯下站着,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一般对视无言,却只有那二人知道,气氛却远非所见那般轻松随意。 点梅鸳灯在女子面上投下一层绒绒的光,那犹带着点稚气的五官却未曾在灯光下变得有丝毫和缓。 “若姑娘想以暗器作为回礼,还容萧某拒绝。” 男人嘴角依旧向上撇着,像是看穿了她袖中暗器的迟疑,他饶有兴趣地开了口。 “我与姑娘可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以至姑娘每次见我” 他对上她渐冷的眸,续道:“都像见到负心郎君——” 墨靴向前迈的步履未及落地,便有利器卷着风直直向他抡来,而仅是偏头闪躲的片刻,又有寒刃直钉门面扑来,让萧陌然只得合扇转腕接招。 那罗圩观传了三代的八卦浑天图,就这么毫不客气地被淬毒的暗器灼了半幅,只挂着开扇师祖的方印,很是凄惨地裂着。 萧陌然微微叹了口气:“姑娘真是心狠,罗圩观chuán shi至宝都不放眼里。” 他接二连三地退步避着她的攻击,转身一纵跃至牌楼屋顶,如在花园中散步一般领着凌昭飞檐上走。 上蛾眉月在夜幕之中弯成锐利的弧度,挂在一追一赶的二人头顶,照亮了脚下的每一块瓦片。 京都夜市的灯火像橙色的飞萤一样被甩得远远,凌昭的视线却落在那郊野的大从栀子花树上。 分明是无色的夜,偏只有那散着淡香的花朵,白的如此鲜明。 墨衣在树前站定,反手抽剑任她的链鞭缠上,发出了钢铁碰撞的脆响。 “姑娘此番前来,可是去叶家庄参加试剑大会?” 代她回他的是她的匕,被他接力一转,撞在交缠的兵器上。 “姑娘来这试剑大会可是为了云剑梦宝。” 他笑笑,语气中已无疑问。 “不瞒姑娘,林氏族谱的消息我已追踪透彻” 察觉到她手上又多了的几分力,萧陌然轻轻弯起了眸。 “姑娘若想要这族谱,不妨同我做个交易。” 缠鞭的气力瞬间收去,朱色身影如闪电一般退去,在离他三丈的地方停下。 “你想要什么。” 男人负剑而立,墨色衣袍被微风轻撩,卷起了袍角的一丛绣竹。 “杀了我。” 清浅声线已无笑意。 “杀了我,族谱就是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屠门惊夜 未名荒野,长草如海。 焦烈的日头顶空晒着,炙烤着纵野的一片瓜田。 守田的老农正打着扇儿靠在棚里纳着凉,边瞅着这十日不打路间过一人的田间小道,便在凉荫下吹着微风合了眼。 今年的雨水异于往日的多,瓜地的收成也好,等到月中这脆瓜熟透,便能拉去京都上供收他一大笔银子 他在白银的构想里喜色上眉,焉焉打着扇,听着被晒得断续的虫鸣声渐入梦乡。 卷草沙沙的风动声响,自远处悄然接近的声音正合着野虫蛙鸣,不偏不倚地向这方瓜地袭来。 不过须臾,那动静便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停下,惊起了瓜叶上的一只飞蛾,摇摇晃晃着向老rén iàn上扑去。 似被面上忽来的扑扇弄痒了,他抬手向那处挥去,恍惚间睁了仍旧模糊的半眼缓慢聚焦。 田埂上正缠得不清的两人身影已化成了不同颜色的风,在这半亩瓜田上空极快地变换位置。 他陡然从朦胧睡意中回神,瞪大眼睛呆愣半晌,才颇为惊诧地叫了一声,却迅速被周围带起的风声埋没。 “小红,今日你怕是不能杀掉我了。” 男人在空中轻轻地笑,叫着他为她取的绰号,甚是轻巧地侧身躲过那方闪来的暗器,耳后传来的“咚咚”两声极响,他连头也未回便接着笑道:“上供贵人的瓜也叫你毁了,这暴殄天物的事,你真是做得最熟不过。” 朱衣的女子抖鞭上圆,撞开了他的阻身剑锋,左手匕刃直直向他腰间送去。 “今日尚不过午时,现在定论,怕是太早。” 他看着她轻拧未展的眉,扬着的唇角依旧未平,忽而提脚近她一步,立时便被无情挥来的刃割裂了臂膀衣衫。 “呀,我输了。” 轻佻话调未落,便接来了一轮寒意更甚的锁鞭,直逼胸腔空处,叫他只得踉跄退了半步险避。 “小红还是那般开不得玩笑。” 他在高树枝杈站定足,淡然轻言的神色全然不似方才遇险。 午日半分偏西,投出那棵葱郁树影,守瓜的老农早被吓得溜得没影,这田埂上便又只剩二人一上一下地伫着,寒凛气氛非似仲夏。 他自枝梢站着,抬手招来了一只绑了信笺的雪羽信鸽,卷看纸条的声音和嗓音一样轻。 “行队忽有事需我处理,今日便不陪小红过招了。” 那缕墨色扬起,迅速在凌昭眼底的粗壮枝丛中失了踪影,而她站着,并未迈步前去作徒劳的追捕。 萧陌然在京都之夜于她曾言的话语,几分真假,凌昭不知,只是这男人行事向来随意而不合常理,普通交流既换不得有效信息,也唯以兵刃相接直至一方言败——这是江湖的道理,便使他不用“杀了他”的条件与她交换,凌昭也会将这样的行事准则一贯到底。 只不过,同知宝藏实与林氏血脉相关内幕的萧陌然于她而言,更有追踪价值。 况且,罗圩观少堂主的消息并不难找。 蟾华在天幕满满拉出一轮圆弓,照亮了荒郊之中的小小村镇。 那沿村而绕的细长河流漂着的星点灯火,如同银河波光,让前来赏玩的叶良宵很是欣喜。 “这河灯真美。” 然而他未答她。 于是少女便从旁偷瞥着心上人带笑的脸,一抹蔷薇色便悄然爬上了颊。 “这次的试剑大会,你来吗?” 阿爹说要为她在这批的年轻才俊中挑一良人作夫,可她一颗芳心早便钟情于他,不知他愿不愿意入她叶家门呢? “庄主筹费已久的心血,萧某自当不负。” “——真的!” 这消息显然让她欢欣至极,连一向的礼数都忘了,圆圆的杏眸迅速弯成了月牙。 “爹娘要见着你,一定也很开心的!” 萧陌然转头,朗星如月的目正对上她的,让她忙不迭地掩唇止言,一颗心脏就像兔子,险些蹦出胸腔。 “时辰不早,明日还要赶路,我送你回房。” 未经世事的少女恋慕,在这张灯觅情的好时节,随异乡的月华被带入梦中。 萧陌然与她话不多不要紧,萧陌然待她疏离有礼也不要紧,反正她喜欢他,只要他愿意娶她,那叶家的硕大家业由她捧上赠他,又有何妨? 屋内的少女弯唇作了甜甜的梦。 顺西客栈的最后一盏纸灯熄了,便有“笃笃”的梆子声自巷子的南面响起,悄然揭开了入眠乡野夜幕的一角。 月头在桂树的枝头悄然沉了半寸,入夜分明已亥时,那远远传来的更声却只响了一次。 屋顶振臂而躺的人蓦然睁眼。 夏虫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沉默的。 在这安静到异常的夜里,房里睡着的罗圩观弟子却全然无觉般躺着,深浅呼吸一如扎根梦境。 “噗。” 是极轻极轻的声响,类似于尖锐物件顿然入布的质感,接二连三地在每一间房的窗格上响起,又于片刻间迅速消失。 拔刀亮刃的反光在窗纸上留下投影,有人低声窃语:“都检查过了吗?” 另一侧的人影微微动了头。 于是那人接着道:“女人留口,其他都杀了。” 鲜红液体像墨滴一样溅了窗沿整面,脚步声又向东侧这边移来,榻上纠缠的二人却仍呈胶着状紧紧相贴。 “小红是来救我?” 她未回他,他便任自顾自地开口,“到了这等态势,小红也不忘与我亲密萧某真是荣幸。” “你不怕我杀了你。” 凌昭向前抵了抵bi sh一u,紧贴着他脖颈的刃便极快划了道口,渗出星点血滴。 被压在下方的男人轻笑出声,反手拦住了她的腰,任那刀口在他脖上划出二三血痕。 “小红不知一句话?” “”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仍旧调笑着,丝毫没有危机将临的慌张,仿佛她当真只是拿着把刀与他玩闹。 “你当真不想活了。” “我若死了,小红不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族谱?” 隔壁房被推开的声音传入耳畔,凌昭对上那炯亮如星的眸,下匕略有迟疑。 这男人向来狡猾得像只狐狸,她一路杀他多次不得手,现下机会如此轻易,反倒叫她心怀疑虑 尚举棋未定着,他却未给她多余的时间思考,“小红想待如何?是想在他们之前杀我独享消息,” “——还是你我同归任这渔翁得利?” 脚步逼近的声音已在咫尺,见她任未定夺,萧陌然只得轻叹,“也不知谁家派来的手下关键时刻前来打扰,眼力见还尚待提炼些。” 被她锁住的膝盖向上一顶,撞中了膝下软处的女子措然不及地软了身子,立刻便被搂进怀中带上房梁,几是同时,外室的门被悄然打开,接着便有穿着黑袍的蒙面人持刀探了进来,脚步直奔梁下床榻。 “没人?” 那人掀开薄被,“床榻还是温的应当没跑远。” “搜!” 为首的黑衣人抬手,有人开窗跃了出去,留在房内搜索的便还余三人。 翻箱倒柜的搜索声响起,盖住了梁上极轻的衣料摩擦声,将她用四肢牢牢锁着紧贴梁柱的男人探头贴住她的耳朵低语。 (“这才是亲密的正确姿态。”) (“你!!!”) 那温浅语调暧昧之极,连着极近的气息都从侧脸扑来,叫她惊怒着动了动握住bi sh一u的腕,那只掌便又使了三分力将那双腕牢牢扣在梁上。 (“这么危险的东西,也不怕割伤自己。”) (“!!!”) 手中的匕被轻巧夺去,浑身仍似卸力似得酸软,叫她只能贴着他才能直立。 凌昭心头陡然生出种近似于羞怒的情绪。 那是二十年来她从未感受过的情绪,此刻却在心中翻腾着让周身杀意更甚。 然而性别与身躯造成的巨大差距让她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像个在大人桎梏下因不满而胡闹的孩子。 翻箱的搜刮声停了,底下有人开口:“大抵是叫他跑了。” 那人站在窗边吹了声哨,不时便有只黑羽泛青的鹩哥靠了过来,被系上捎信的纸条,便抬手将它放飞了去。 凌昭清晰地看见,那卷纸上的暗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六瓣黑重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同主异令 追杀萧陌然的是西厂的密宗林卫。 金大复在外豢养的shā rén工具千万,执它令不相识的情况向来正常。但罗圩观一行实与云剑梦宝有些牵扯,而这直奔知情者而去的缴杀死令却叫凌昭颇为不解。 凌昭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将疑虑尽封于飞鸽脚下的笺,那灰喙的雀儿便迅速在天幕中失了影,萧陌然的声音在后头悠悠然响起:“原来小红也是锦衣卫的人。” 他显然也认出了她卷轴上的标志,转折语调长长:“不过——” “看来小红和他们并非一伙。” 凌昭折身看着他,鲜血独有的腥气透窗蔓延而开,只让那眸中的杀意更甚。 “六口的同门都已命丧当场你还有心问我究竟?” “今日晌午我已收信,想来小红也未曾忘记吧。” 这梢儿的信原来早在正午时分便已放给他了,至亥时二更的这段时间内,他本有千百个机会将众人部署周全再回包敌人。 可他没有。 “呵。” 凌昭冷笑,“武林正派的行事也不过如此。” 男人的面上分明挂着笑,漆黑的眼瞳却毫无波澜。 蟾月落在地面的颜色冷清,不消半会便连鼾声也消失的顺西客栈,只剩对立的二人清醒着。 中了迷烟的少女仍在梦中与心上人幽会,丝毫未感受到对面房门内的剑拔弩张。 “你想如何?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凌昭握上腰侧的匕,那是半柱香前被他收去的那把,如今却安而堂之地睡在主人的鞘里。 “杀你于我并无半分好处。” 这晚到半刻的警惕让他觉得些许好笑,男人却仍是识相地向后退了一步,为那缩在墙角的小野兽空出了足够的安全距离。 “况且,小红,”他的语气顿了顿,背身留给她一个极大的空门,“若不是今日那死去的六位同门,恐怕你我都未知这前来追杀的人竟是你的同门吧。” 今宵的夜未明,被皎月拉长了身影的渐渐向暗处延伸,那声线分明温浅,语调却竟凉如腊月寒霜。 “他们死得其所,而我们得到了该获的讯息。这对又你何尝不是桩共利的好买卖。” “人生短暂如蜉蝣,不知何时化尘作土。倘若有想要的,便去不惜一切代价将之尽握于掌,纵使负尽天下苍生,也不枉此生人世走一遭。” “这是我想要的。” “那么,小红,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墨衫背对着她走远了。 合匕入鞘的声响极轻,瞬间没入顺西沉静的夜风里,消匿无踪。 从未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自然也无人能为她给出正确的dá àn。 她仍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里,她和怀信在妙阁涧的树下对剑,耗尽了精力的两人并排摊在地上望着空中月,大她十岁的青年便在旁开口:“是我输你半招,你赢了。” 然后他扭过头,对上那孩子气的脸。 “阿凌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做扬名立万的剑客!” 几乎是同时,那清脆如雀的嗓音便玉盘落珠,撒了凉夜一地。 “阿凌这么厉害,一定能成为有名的女剑客。” 宽厚的大掌宠溺般揉上她的头,少女却被发顶带来的养感弄得嘻嘻笑了起来。 然后她问:“师兄,我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头上的动作停下了。 寒露时节已颇有些凛然的风在他们之间沉默地刮着,而后好一阵,她才听到他开口。 “——阿凌,想去找自己的身生父母吗。” 不疑那岔开的话题,她有些疑惑地问道:“身生父母和阿爹有什么不同吗?” 他抿着唇未回答她,眼神里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在闪烁,后来凌昭才知道,那是名为悲戚的一种情感。 然而彼时的她尚过天真,只是微笑着续而开口:“我不想去找他们。” “为什么?” “阿爹教我剑术,师兄陪我练剑,我觉这样甚好只是生病的时候,有些难受。” 体内暗毒如定时一样频繁发作,她躺在床上,身上忽冷忽热地痛苦流汗,然后睁眼看见他甚为焦躁的脸,终于开口问道:“师兄。” “阿凌!你醒了?身上还痛不痛?” “只有我一人有这种病的吗?” 那向她伸出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昨日我去城东寻那神医,他也骗我说我中的是解不了的毒,也医不好我的病,我便将他杀了。” “所以我一直中的是毒吗?师兄?” 隐藏太久的真相一旦暴露出来,也就如同堕入另一个骗局一样,只不过更加真实了些。 那场毒发之后,她那想成为扬名立万的名剑客的愿望,便像枚投入湖中的石子杳无音信了。 曾自豪于剑下无双的不败战绩,也被凌昭视为牢握在手甚为无聊的东西,不放眼中。 她开始觉得什么都很无趣。 shā rén无趣,不shā rén无趣,对剑不败无趣,声名显赫也无趣。 没有人教会她生存于世的乐趣,因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她没有想要的,便没有要去争夺的,只是麻木着反复shā rén见血的日子,只有这样,她才能从金大复那里拿到暂缓毒发的解药,让下一次的毒发时刻不要那么痛苦。 像只被主人圈养起来,一旦不投食便会被饿死的狗。 凌昭在这沉默着思索毫无用途的过往。 尽管萧陌然抛出的问题并无dá àn,却也并不妨碍她依旧跟着他追寻族谱下落的脚步。 金大复既派了密宗林卫追杀萧陌然,想必是早已知悉他去往的方向,那么堂而皇之地穿城经巷的打算,是已然行不通的了。 然而顺西距叶家庄尚有六百余里,纵使骑马也需九c十日,能否及时赶至大会与怀信碰头,凌昭难以断言。 而她现在需要做的,除了带他绕开那不知在哪个角落藏着的西厂眼线以防下一波追杀徒为她增添的麻烦,便是自力追查萧陌然掩藏的秘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月下论剑 马蹄在草野中溅起的碎叶成片,行路之人却丝毫未有将要停息的打算。 连日不断的奔波已让那月白衣衫的少女疲惫至极,然而望着那前头一朱一墨并行而驰的身影,她只得咬牙勉强跟上。 这是他们赶路的第三日。 顺西灯夜的美梦她作得沉,醒来之时却早已搭上了不知驶向何处的车,只有萧陌然在对面坐着,一如既往地温声带笑:“你醒了。” “萧公子” 睡颜未理的羞涩尚不及面,他又接着开口:“行途临时有变,我们这便回庄了。” 打道回府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叶良宵掀起一角窗帘,视野便随着颠簸的山路摇晃着。 马车正从林间穿过,而四顾并无一人。 “咦?” 少女发出了单音的疑问,“那同行的六位道长去哪了?” 他抬眼看着这因太过单纯而略显无知的少女,淡然答道:“他们打别路回去。” 叶良宵不觉有疑,仅将这当作与心上人独处的大好机会暗自欣喜着——在见着勒马停车的驾车人前,她一直这样想。 后来她看见了凌昭。 在那至西边境和萧陌然打得不分伯仲的红衣女子,险些被暗器割伤脸的惊恐回忆立刻如潮水涌来,捏住暗哨的手还未抬起,那人的目光便如冷箭一般射来。 “在这里吹哨没用的。” 叶良宵捏住哨子的指尖僵住,只能看着那朱色像抹烟霞似的风飘过。 驿马栈短停,车厢被换成了马驹。 驾马而行的速度到底比车快的多,不及一天他们便翻过两座山头,并于天色将暗时寻着一处荒山上的废屋休憩。 得以解放在马镫上颠簸的束缚感,少女一下便软脚摊在里屋的榻上,不顾那扬天的灰尘,甚是困倦地眯起眼。 外头两人的低语声稀疏入耳。 “这方驶过黄叶郊,离叶家庄怕是还有十日路程。” “接下来的两日大抵都将在荒野行路。” 那女声顿了顿,“她的体力还跟得上吗?” 窗纸上映出的侧颜摇了摇头,“现下并无暇顾及这些。” 燃着的某处火光被抖熄了,屋内屋外又尽一片暗沉,女子起了身。 “我去外面。” 那夜山郊的月未出现。 是被几片郁积的云掩住,在朦胧中发出渐稀的光。 靠坐在树上的人正掏出腰包里的器刃,仔仔细细地拭着锋。 萧陌然在树下望着。 那抹彤色的衫如同树梢未熟的圆果,在夜中的丛林中色彩鲜明。 然后他微微笑了笑,扬声开口:“小红好像特别在意她的事情。” 树上的传来的声音淡淡:“叶家庄会成为很好的筹码。” 萧陌然宁将同门尸首抛却也要将这不经人事的大xiǎ一 jiě带着,想来当是与她想法一致。 虽不知金大复特地下令留叶良宵活口的用意何在,但凌昭依稀觉得,这娇贵xiǎ一 jiě的特殊身份将会在遇险时帮上大忙。 “小红果真聪明。” 视线从暗器上移开,凌昭俯视着男人扬笑的面,那人腰间的黑底漆金纹剑鞘犹自在黑暗中侧光,更衬那笑颜白洁如玉。 “一路随行护我至此,萧某可否断言,小红这是全然消却了杀我的念头?” 凌昭却不藏言,“留存暗器无几,何必浪费无用处。” 这话分明表然了她手中已无置他死地的利器,将弱点全然暴露于敌人还全然桀骜自恃的,凌昭是一人。 “哦?” 萧陌然饶有兴趣地将她看着,“小红不怕我乘隙而上夺你性命?” 女子的面上皎然浮现出一个微笑,即便那是极小的动容,也未能躲过他的注视。 “你功力虽比我略高半分,剑法却是l一u d一ng百出仅凭现下这屡有空门的招式,你还杀不了我。” 确声如掷地落下,那抹烟霞红的朱色,衣袖在微风中猎猎。 萧陌然眯起眼,“小红懂剑?” 她未答他,只顺手择下右边的一枝细杆,斜斜指了出来,那指尖的物什便似瞬间化作一柄寒霜,在朦胧月色中渗出逼人寒气。 “——行云剑法三式第九招。” “流云似野。” 话音未落,那枝上的身影便像只轻巧至极的雀儿,极快地送出半剑又反手回身倒钩,将那招以攻为守的剑式使得纯熟。 “起剑的方式被你改去,本也更抛繁,只是——” 凌昭唇角一扬,勾出的半枝停住,“——怀中和脖颈的缝隙,可是甚大啊。” 像是亲睹将此招破了的场景,她说得愉快,男人却默不作声地将她望着。 他在她面前用过这招的方式不足三次,她却竟像亲操已久的剑使一般,毫无顿卡地使了出来。而她分明以枝为剑,那绕身太过突显的剑意却一发不可收 他的小红,当真是藏着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呢。 星子在夜幕中悄然闪烁着,无人回她的尽兴剑评,于是那手中的寒芒又化成普通的枝干,在夜风中毫不起眼地摇着叶。 下面忽有个什么东西朝着这处飞来,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接去。 纹了云样的小小铜制酒壶,就这么躺在掌心。 萧陌然带笑的声音自下响起。 “受教一招,自是该请酒谢恩的,只这荒郊野岭,萧某也只有这平平酿作能请小红一饮。” 将她眉头的轻颦尽收眼底,男人又接着开口:“只可惜小红与我并非友人,除此一饮,今生便只剩大婚之时,尚能请你一盅。” 萧陌然轻笑,“小红,你我二人大抵是不能成为友人的吧?” 毫无迟疑地,她答:“自然。” 男人的笑意便要从眸中漫出来似得,浑身透露出愉悦的信息。 “甚好。” 他如此作答。 波澜无惊的夜悄然翻过,未及天明,又是赶路时分。 烈阳顶头的节气实在难熬得紧,对叶良宵这种未曾出过远门的xiǎ一 jiě而言,则更是严苛。 那一路间歇的行停大多是迁就她的体力,反倒叫这倔强的少女心下生出点不甘来。 她仍对凌昭持有少许敌意,除却首面遇险的不快,心里掩着的那么点儿别的原因也许才是正解。 “公子,我们为何不独行归途?” 叶良宵自然也问过萧陌然这样的话,为外界称道的精致五官微微皱着,稚气未脱的模样实在与那以风流媚态著称的娘亲气质甚远。 “公子的武功也是武林中称一数二的人物,不过区区宵小,如何能与为敌!” 她眼中的崇拜昭然若视,将心上人神化了般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 罗圩少公子,萧姓号子焉, 三岁识千字,五岁通道法, 八岁熟剑术,十二已小乘 那些人口中流传甚广的他的经历,在她心中早已熟稔过千遍,自然更不将他人看在眼中。 “哦。” 他对她过度的自信微笑着,“xiǎ一 jiě眼中萧某竟如此厉害?” “公子乃人上之人,凡人自不可比。” 她在他的注目下红了脸,立时便羞了半颜扭过脸去,看着那方离得远远的朱色,一股莫名的得胜欲涌上心头。 “有小红在,我们便能快一步回庄。” 他顿了顿,笑意依旧,“xiǎ一 jiě也能早些见到叶庄主。” 山风自南向北地吹过,林中枝干摇晃着,在只做了暂时休憩准备的旅人头上,接住了第一枚落下的雨。 而后便有雨滴接二连三地自天幕垂下,又从枝干叶间的缝隙中坠下,迅速没入草地中,消匿无息。 这倾盆阵雨来得突兀,迈入叶家庄门的脚步却未有丝毫慌张,仍持着一贯的步调恍然不急地走着。 领路的道童拉了拉老人的衣袖,稚嫩着嗓音叫道:“先生快走!这雨该下大啦!” “小子识之,修道渠成自归风雨。” “哎呀,先生!” 小道童颇为埋怨着出了声,“您这衣衫尽湿,回头师兄又该罚我侍奉不当,再抄道经三十遍了” 他被那童真发言弄得大笑出声,捻着花白的胡须,忽而在后头住了脚。 “慧言,你看,纵是风雨傍身,也自当有友人相见。” 慧言抻头望去,果见那雨幕中站着个举伞的身影,不由惊奇道:“咦?这是哪里的高人?何时出现在此?” 他方才领路,分明未见前方一人,回首却已见他卓然而立着,实在叫他惊奇。 “小友来了。” 鹤发老叟满脸笑意。 “不知观主至此,是叶洵失礼。” 伞下人遥作一揖,接着道:“外有风雨,还请观主来厅中一叙。” 莫道黔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慧言,”那精神矍铄的老人接着开口,“我们且去一尝叶庄主的好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煮茶忆昔 铜炉中的燃香缭绕青烟几许,叫端起茶盏的莫道黔眯了眯眼:“小友当是会享福气之人。” 杯盖划盏的声音轻响,这年过耋耄却如半青的老者续而捻胡笑道:“茶汤淡黄,闻之若栀,入口却似佳酿久缠不息敢问小友,这是哪里的茶?” “观主见笑,此乃内子家乡所产,便如其味,名为栀香。” “栀香” 如品茶一般,莫道黔细琢着茶名,写满故事的眼角微微下垂,口中喃喃:“栀香如酒,千里传香,人为己用,流芳百世” 爽朗的笑声立时响起,“实在妙哉!” “老夫归山长久,口中茶味便只余雾顶。今日有幸饮小友一杯栀香,实在开心。” 那身材高大的男人也笑了开来,眉宇间尽透轩昂气宇。 “莫观主说笑了。此等乡道野茶,怎及罗圩雾顶?观主若当真喜欢,不如就带上些许回去,权也作不成敬意的薄礼了。” 莫道黔举起手来,宽大袖袍随着动作摆了摆,“饮茶自与茶堂处密不可分,你这燃香的家堂最适妻子所捎之茶,老夫那隐山的归处,自也只适罗圩的云雾。” 叶洵答:“如此,是叶某浅薄了。” 闻茶问盏的声音自隔窗后头传来,守门的道童听得困倦,方要合眼打盹,立时便被不远处落下的一只红尾雀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只浑身羽毛泛着青铜色泽的鸟,唯有尾上的一点红像只樱桃似的俏皮。 它现下正在那生了草的青石板路上小憩。 “观主今日为何而来?” 察觉到那孩子走远的脚步,莫道黔缓缓开口:“哦,也非大事。” “子焉携令千金下山历练,老夫算着归庄日近,这便早一步登了小友的门前来等候。” 老人笑了笑,“毕竟我这逆徒是唤也不归门的,想要见他一面,实在是难得很啊。” 叶洵哈哈笑了起来,“少堂主还是如此风流倜傥,难怪良宵倾心于他。” “哦?”莫道黔微微侧头,“令千金对子焉” 中年男人忽而收了笑,正色道:“如此说来,叶某有一事相托。” “良宵婚嫁年纪已到,叶某本借此番大会为她寻一位夫君,怎奈这丫头早在些年前对少堂主动了情,立了死心要嫁与子焉,实在让我这当爹的头痛不已啊” 莫道黔抿了口茶,缓缓回道:“不错,子焉是也到了适婚年纪了。” “那么” “可惜,我这逆徒向来不听人言,这生带反骨的性子,想来小友你该熟知不已才是。” “这” “庄主若是有意,何不待他归来亲问于他?便由着此次大会的名头去问那良才佳婿,也不算突兀。” 叶洵一下松了口气:“还是观主思虑周全。只不过” 他面上略显迟疑,“这问婿的机会向来只让给大会的首胜,倘若少堂主” 莫道黔抚须笑了开,“小友是怕子焉在一众人等中失了风头?” 今年慕名而来的江湖人等比往年要多得多,虽说这萧陌然在十六岁便已摘冠问首,叶洵仍是担心得紧。 见他未答,莫道黔开口道:“小友暂且放心。” “现在的江湖,早已是年轻人的江湖啦。” 他这句犹带着几分沧桑感慨,仿佛昨日往事立现,不由让叶洵想起了那流传在武林间的浩荡chuán qi。 不过那时他还只是武馆里习武的小童,并不如莫道黔这等亲身经历过chuán qi的老前辈资历雄厚,因而大多也只是停留在听说和想象的层面上,不知真假。 然而所谓江湖chuán qi,若是全然究其是非,不免也太过无趣。 于是叶洵提起了煮茶的小壶,为两人添满盏后,又开口问道:“听闻观主还在追查云剑梦宝之事?” “斯人已逝,二十多年的往事,本是不该再提。可一想我那命途坎坷的友人因惨死睡于冰凉地底,后人却连片刻安宁都不曾给予,老夫便也心绪难平。” “观主与飞燕剑当真是关系甚好的密友啊。” 莫道黔摇了摇头,“江湖之言流传得太久,连他的名字都忘了,人人都叫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惊绝剑法,却无人知晓他本姓林可叹,他若在世,武学造诣应当早于你我之上了。” 室内空气似在一瞬间滞了滞,窗外道童扑蝶的声音或轻或重地传来,叶洵又轻轻开了口:“子焉,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 老人点头,“我并无意瞒他,毕竟他生父是如此气概的人物只是那身份特殊,纵使在我眼下也恐横生变故,因而老夫并未对外扬明他的身世。” 他沉沉叹了口气:“要他的血脉去追查他被夺走的东西,若有朝一日能由子焉亲手归还,他也该笑对九泉了吧。” 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起,那如栀香清远的茶气就这么蔓延而去,和燃香的味道撞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 “叶某有一事尚不明。” “哦?” “外界既传百布道与他是形同手足的挚交,又有何由将友人全家上下屠戮到一口不留?” 老人抬起炯亮有神的目,搭在碗间的指头略微敲了敲,“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听的故事——” “不过,我仍记得,那是不同今朝一般,异常多雨的夏季” 杂音和香味遁远了,片刻间溯回之处,正是往昔记忆中的山庄。 蹿得同人高的茂草正被夏雨淋得东倒西歪,坐在亭中对弈的两位中年人却纹丝不动。 “啪”。 落子声响,蓝衫结发的身影立时动了动,直直叹道:“唉我又输了。” “不下了不下了,一天输你四五盘,实在无趣得紧。” 残盘未了,便被他随意一推,叫那黑白二色的棋子混在一处,完全看不清原来的棋路。 百布道捋着胡须笑道:“老林,不是我说你,你这棋品也忒差了点儿!” 林立炤似有些恼了的坐着,表情甚是严肃,那像孩子似得庞然赌气的模样着实与外界所传的飞燕剑相差甚远。 “立炤c阿哥,是时候回屋开饭啦!” 如莺歌婉转的女声自不远传来,那袅娜体态的年轻女人就着了身素色鹅黄的裙立着,便是远远,也足以从那声形上料想无数。 “绍绍,你怎出来了?” 林立炤连忙起身远迎,“你方有身孕在身,屋外湿气又如此重,还是少些出门的好。” “我叫小凤儿唤你半天,你可曾听进一言半语?” 她有些嗔怒地将他瞪着,让这年过不惑的男人像个少年似地忙不迭的点头认错,一面将她推进屋内,一面侧头低声问友,“小凤儿来唤饭了吗?” 走在后头的百布道神色正凛地点了头,“是有此事,不过也就唤了三四五声吧。” 他这番说得轻巧,立时让林立炤急声开口:“那你怎么” “林庄主难得有兴与我对棋三盘,布道还能强行搅兴不成?” 布衫男rén iàn上蓦然多出个狡黠的微笑,便已叫林立炤心下坦然一片。 他这相交甚久的友人,便是三十好几,仍也逃脱不了算计捉弄别人的恶劣脾性,只是这恶劣向来只在他林立炤身上彰显,实在叫他遭了不少殃。 林立炤叹了口气,“真乃损友啊” 厅内圆桌一起,三人便连相入座,气氛合融如同一家。 百布道抻筷一入盘,先将簇油绿的青菜夹到了对面人的碗里,表情甚是和善,“嫂子,这鸭板菜甚是新鲜,你有孕在身,还是要多吃些。” 女人笑了笑,抬起被两鬓碎发掩了半面的脸,总似孕了一汪秋水的美目便像月牙一样弯了起来,衬上恍如凝脂般肌肤上的精巧五官,更显明艳动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佳人如梦 “血雨江湖,能人辈出,既有扬名立万的英雄,便少不了同分秋色的美人。而这林立炤之妻,便是以精巧女红和天仙美貌闻名于世的绣青姑——柳飘飘。” 夹到碗里的菜尚未落定,便被从旁伸出的半截筷子移了主。 林立炤的面上立时带上些微的不快:“你嫂子有我照顾就够了!倒是你,三天两头往我这里钻,也不顾着你那有孕在身的妻!” 滤过自家相公口中的醋味,柳飘飘甚是关心地问道:“èi èi身子可还好?这次见你上山却未将她捎上,实在叫我念想得紧。” 百布道笑道:“嫂子莫急,小琴这阵子害喜厉害了些,脾气也大得很,我这可是被她赶上山来的。这不,还带了特捎的御令有事相求于你呢!” 他的言谈风趣,一下将正夹菜的柳飘飘逗了笑开,边扭头冲林立炤道:“确是像她的性子。” “不过你说有事相求,又怎么说?”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将碗筷放下,表情甚是柔和,“小琴怀胎八月有余,总嚷嚷这肚里的是个丫头,一想到嫂子那妙绝的绣工,便叫我要一个来,讨个女娃的喜头。” “哈哈哈哈!这年头人人都挤破了脑袋想要生个男丁,这弟妹倒是看开得很,临门就要个女娃,可不把咱们江湖百晓生急坏了!” 林立炤笑得豪爽,百布道也不恼,仍一张平和的面与她开口:“她今九月待产,嫂子若是觉得麻烦,便无需操劳,只是逢上空隙去府里陪她说话便好。” 黄衫美人抬指轻抚上腹,轻轻笑答:“小琴待产之日将近,这喜头自然是讨得” “她既念想着个丫头,又独爱着兰花,我便绣个兰枝绕蝶吧。” 停留在往事中的身影像影戏一般停了,那沧桑之声便又接着响起。 “——那之后三月有余,百布道的妻子顺利诞下一名女婴,百家夫妇就鲜少再登林家庄往来。而林立炤爱顾自家孕期已久的妻子,早已不理世事。” “这安然度日的欢乐场景若能长久,也不至发生那般的惨事” 莫道黔叹了口气。 “那火是在林立炤之子抓周之日燃起来的。” “——自然,也是百布道放得。” “这些年他二人分以文智c武圣的称号齐名江湖,一妖智内敛,一艺高豪放,这性子的互补本也当让这两位同世英雄结交挚友。” “只可惜,林立炤不知,自己疼宠有加的妻子也曾与百布道有过一段不浅情谊。” “缘分二字本就妙不可言,百布道和柳飘飘也只算得有缘,这郎有情妾无意的残局便以亲睹心上人嫁与他人的结局收场后来他也娶了妻,虽然那成长于市井的女人于他而言太过平凡,但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一个坏结果。” “旧爱为挚友之妻,挚友又为武林新派第一人,造化这般弄人,叫这向来傲然心性的人如何平息心绪?” 屋内燃香不知何时已尽,男人听得入神,一连凉掉的茶杯都忘了续添。 “爱欲恨成了贪嗔痴,便只化作了他掌心算计的那把火,连着旧爱c挚友,甚至自己的妻儿,都被烧掉了。” “——妻儿?” “他在那日受邀前来,便也把家人一同带上在火里,一同焚尽了。” 老人蓦然睁眼,“勉强得来的,如何能是他想要的。” “这” 莫道黔未对他的惊诧做半分回应,继续说着故事的后段,“子焉抓周那日,我和其他友人也受邀到场,却万未料到百布道会在炊灶处放火。” 他眯了眯眼,续而道:“现下想来,他恐是早已算计周全,唯有那一处起烟愈大也是不会被怀疑” “我们本与林立炤在内厅吃酒,哪想他已在外头先一步下手,将庄里的活人杀了遍。” “许是至此事迹早不可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的打起宝藏的主意,只是刚去憩屋翻寻,便被柳飘飘发现见事已败露,百布道,就将她杀了。” “林立炤赶到时,妻子尸身早已凉透,便发了狂似地提剑与他对斩然而,只过了三招不到,林立炤便体力不支,我们才发现那酒里被他下了毒。” “被背叛和失去挚爱的悲痛在身,林立炤早已控不住心绪逆脉而行,便用这自损三百的方法将他斩了,自己却也因血气逆行致使的五脏移位,死于那场熊熊的烈火。” “他将那仍在襁褓中的孩子托付于我,后来的事情,便都如你所知了。” 屋外不知又从何时下起雨。 悄悄在门前玩闹的道童便也一脚踏到门槛的这边,坐着避起雨来。 屋内却仍静着。 那孩子靠在门框旁的布料磨拭声轻轻,又有人在后头开了口。 “那百布道的孩子” 莫道黔摇了摇头,“早已和她母亲一齐化成焦炭了。” 乌云卷起的雨幕渐渐如一张巨网似的,将中原之国的半边天兜住了。 瓢泼大雨便紧跟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连着浇了三日,才终在叶家庄排布大会的筹备时期停下。 傍庄而建的山脚小镇已陆陆续续住进了不少江湖客,也有不少慕名前来拜庄的,叫叶洵的日子全然忙碌了起来,便无暇顾及住在庄上的莫道黔了。 好在这仙风道骨的老叟甚不在意形式上的问题,只爱带着那小道童随意在山中转悠,或腻在茶房品他的千百种珍品,从某种程度上言,也算是种省心。 只是试剑之日在忙碌中逼近,这故事里该登场的主角却一个都未到。 这已比叶良宵离开时说的约定之日迟了一宿,而向她寄出的书信却都像石沉大海般未有回音,不由让叶氏夫妇的爱女之心逐渐焦躁起来。 月亮在天尽之处悠悠升起。 叶家庄前厅的踱步声不断,男人略带急躁的声音便跟着响起:“观主,这明日可就是试剑之日了!子焉还未有音讯吗?” 端着茶盏的老人却仍闭着眼。 “观主!” 虫鸣夹杂着风吹草叶之声入耳,自远处传来的青石板的踩踏声渐渐明晰,莫道黔睁开眼。 “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红衣剑客 试剑大会前夜,叶家庄上下甚不太平。 夜已至三更,仍有些丫头们匆忙在西厢房和厨房间往返端着碗。 这随着自己心意执意要下山的叶家千金,在无故匿迹七日后,又带着一身泥泞和难退的高烧归来,而陪她同行的罗圩观弟子中也只剩下个萧陌然,此行个中变故,足以让叶家庄的下人们背论许久。 汇报的任务全然交到萧陌然身上,在苦行多日终得休憩的叶良宵这里,也算将一颗吊着的心放下,只是因淋雨造成的伤寒,叫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床,亲睹心上人的持剑风姿了。 一夜无梦,睁眼即至天明。 叶良宵在榻上躺着,尽管烧得头脑昏沉,却依旧努力地撑着眼,屏息听着远处传来的鸣锣声响。 “xiǎ一 jiě!这是比试的锣响了呢!今年前来观战的高手甚多,也不知这首冠会花落谁家呢~” 女婢绿绮将她扶起,一手将盘中盛了药的碗抵与她,言谈中很是兴奋。 “说来老爷竟舍得将那育沛之草作为首胜之礼,加上为xiǎ一 jiě选婿的消息,也难怪那么多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往里钻呢!” “瞎说什么呢,”她将碗放下,“你去替我看看,萧公子在不在?” 绿绮立刻掩唇笑了:“是了,xiǎ一 jiě的情郎,是该叫我瞅瞅在没在!” 那抹红晕还没来得及移上耳根,挑事的女婢就先一步溜了出去,又留她一人陷到高烧不退的苦痛里,听着敲锣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地响。 骄阳缓缓升至顶头,打擂的声音不知敲了几巡,溜出去观战的女婢的声音就这么在院子里穿了过来,“——xiǎ一 jiěxiǎ一 jiě!少堂主已经连败三十二人啦!” 绿绮推开门,面上犹带着几缕兴奋:“那等使剑的风姿,可叫那群粗鄙大汉看滞了目” “公子本非凡人,得胜自是应当。” 叶良宵浅浅笑道,面上的红晕已分不清是高烧还是羞涩。 “得胜?” 绿绮的表情带了些为难,“xiǎ一 jiě,得胜的不是少堂主” “什么?” “是个红衣的女剑客” ——试剑大会第三十三擂 墨蓝间白的道袍已然于台央伫了许久,围观之众仍在悉索窃语。 “这曾于多年前连摘首冠多次的罗圩观第一弟子,分明早已避世,今场却自头擂开始守台!果真是与叶家招婿一事分不开关系吗?” “铛——” 锣声三响落,仍无人上台挑战,这样合衬心意的结果,让叶洵面上喜色难掩。 “——锣定事既,叶家庄第十三届试剑大会,胜者是——” 焦热阵风忽起,萧陌然的袍子方被卷得折了几重,那抹烟霞色的风眨眼便已在距他三尺之远落定。 她的手上,执了柄剑。 萧陌然轻轻地笑:“小红,这是想阻止我当叶家的女婿?” “我来杀你。” “在这么多rén iàn前?” “没错。” 高台问声起:“阁下为何而来?” 凌昭斜斜指剑:“为他。” 这过于省略个中内容的缩句,一搁到如玉公子萧陌然的身上,立刻便叫下面炸开了锅。 “这女人是来寻情的?!” “嗯我看这姿势啊,恐怕是和这萧陌然脱不了干系咯” “嗨,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这萧陌然年少风流,在外面有那一两个红颜知己,还不正常?” “就是寻仇寻到招婿现场来了,多少有些难堪吧。” 议论之声一句接一句地来,叫叶洵的面色也变了变,却只得强作镇定道:“这胜者已定,阁下此番踢馆,怕是于理不合。” 凌昭微微侧脸,仰望着那凭栏而立之人,淡淡道:“胜名未宣,何来胜者?” 她的语气虽轻,姿态却放得桀骜不羁,完全没有小辈尊称的意思,让叶洵不由皱了眉。 “这位姑娘,试剑大会非一朝举办,公正条款自在人心。这锣声已定,姑娘既是晚来一步,便是晚了。” “莫不是庄主心内已定人选,便连江湖无名小辈的挑战也不允了?” “你” 二人纵是隔得远远,剑拔弩张之气仍然尽显,叫这现场气氛蓦然僵持起来。 在旁站着的男人摇着头轻笑低语:“小红还真有办法叫我为难。” “——叶庄主。” 那夹色的道袍忽而转了身,向着围观高台道:“锣声虽落,胜名却是未宣,这位姑娘此番上台挑战,也算不得晚。” 他那微微上扬的瑞凤眼仿佛带了笑,“既有美人为萧某而来,萧某怎能平白负了这一番心意?” 无视台下轰然炸开的讨论声,萧陌然面向凌昭作了一揖,清浅声线如炉上温煮的茶:“在下罗圩观萧陌然,敢问姑娘名姓?” 凌昭对上他的目,缓缓抽出鞘中剑,“——西厂密卫,凌昭。” “西厂?!朝廷的人怎么也来掺这一趟浑水” “难不成当今圣上对这武林中事也有兴趣?” 喧沸人声一如无存般,未有只语进了萧陌然的耳,他只是望着她,满眸的笑意似要溢出来一样,“——阿凌。” 像在品一杯佳茗,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好名字。” “拔剑。” 蓦然被剑尖对准了面的人未有丝毫惊慌,仍只笑着背手道:“小红终肯将正名告知与我,萧某自当让招半式以示感谢。” “让招半式?” 极重的戾气带着寒意从她指尖向着剑身渗去,那柄临时买来的铁剑便在这缕剑意下震颤。 “我看你是找死。” 她的剑尖与招式一起送出,剑势便如破虹一贯而来,像道闪电似得直奔萧陌然胸口。 “小红,你戾气太重,这剑撑不了一刻半会的。” 他温声出语,一面极为娴熟地闪躲着,仿佛故交的挚友只是拿剑与他玩闹。 “剑断之时,便是你死之刻。” 铁剑照隙一去,撞在他的剑鞘上,发出嗡声轰鸣。 她说:“拔剑!” 寒芒如雨点一般直逼他的防守漏处,萧陌然避闪不及,只得提剑迎上。 那先来的三十二场多多少少耗了他一些体力,再遇上凌昭这样凌厉的剑法,竟让他在对招中些微处于下风,直看的台下人惊呼阵阵。 “这点儿大的丫头这么厉害?竟逼得罗圩大弟子使了那么多招?” 缠斗在半空的两抹色彩混在一起,只听清脆的兵刃碰撞声一阵阵地响起,伴随着铁器相撞的只点火星间歇地亮着。 有人张口问道:“她使得是什么剑法?我怎看地似有眼熟?” “起势如虹,落照如点笔分明是形如女剑的一种,却也不像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 “世面失传的剑法” 如同发现了什么惊天事实,那人蓦然惊道:“难道这剑法是?!” 那旁的观众合扇拍掌:“恐怕是了。” 左右相撞的两抹力道在空中胶合着,相撞对峙的两柄剑,便似察觉到了各自主人的力量一般相抵颤颤。 “咔”。 是极轻极脆地一声响,自凌昭的手中传出,便又立时在两股对撞卷起的风中消匿了声音。 “小红今个儿在这搅的一番事情,又是如此厉害,恐是嫁不出去的了。” 对峙的力气丝毫未松,“怎么,当不成叶家的良婿,让你恼羞成怒了?” 萧陌然轻笑:“用叶家势力换萧某婚嫁,实在是一桩吃不得亏的好交易。” 铁剑的裂缝在他的话语间越发的大了。 “不过,今天在这儿见到了小红,萧某又改主意了。” 他回身微退,右手剑柄很是随意的那么往上一抛,又是极快换了身位将那剑换为左手,堪堪避开几乎是贴着胸膛划来的铁剑,便在离她一丈之处落定。 道袍是早已被剑锋划破的了。 萧陌然摸了摸被剑气撕裂的布,表情很是无奈,“小红杀我不得,也不必割我衣袍啊。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就脱了衣服,也太不妥当。” 全然无视掉他戏谑的话语,凌昭复又举剑道:“左撇子?有意思” “——不过,现在换手,恐是已然有些晚了!” 那抹朱色似一条烟色的箭只,和着贯注了全心剑意的寒霜直直向他飞去。 须臾之间,以那两股相冲的力道为中心,瞬间卷出了一道极大的风,将台下的观众吹得眯了眼。 “咔”。 铁器断裂的脆响分明,台央的两人以极近的姿态相立。 不过片刻,胜负便已分明。 抵住对手左肋胸腔的断剑向前戳了戳。 是那样精准的角度,但凡这断剑还有些锐度,他都早已化作被她贯胸穿心而死的亡魂,此生再难言谈出声了。 男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笑了。 “金刀阿九的灭门案,是你做的。” 她淡淡瞥他一眼,用指尖推开离她脖颈半寸的剑刃,悠悠转身:“你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良辰美景 试剑大会的首冠就这么被持了柄寻常铁器的红衣女子摘去,这千人亲睹的对决现场,便也如chuán qi似得散遍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 “嗨!你们是不知啊!这红衣的女娃娃虽看来甚无出挑之处,这掌中剑法可是使的高超极了!” 吃茶人围成一圈窃语着,“要知道,咱们这罗圩观少堂主在先前的那三十二擂里出剑都未曾过到十式,这姑娘却有能耐和他对了二十四回最终的缠身剑气竟还将那凡兵激得从中折断——” 他咂了咂嘴,表情颇有回味:“老吴我混这么些年,除了飞燕剑的凌霄剑法,还未曾见过同她一样凛然的剑气呢。” “听闻此女和罗圩大弟子有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那人摇了摇头,“是否有私情咱不知,但瞅这不由分说便冲他而去的架势,熟识二字却是跑不了了。” “说来这西厂里教出来的女子,当真是手段狠毒她这招招可都是直逼死处,戾气太重倒像有意致人死地的了。” “忽有如此chuán qi出世,恐也并非什么好事啊。” 他呷了口茶,蓦地转口问道:“这大会都开完了,说要征服那叶家小娘们的李鬼四怎么还没到?” 旁边有人接话:“甭提了,传信几回也没见返,指不定在哪里认怂呢!” 这一干人等乱哄哄地谈着此番的见闻异事,那抹亮眼的朱色却全然无察般从西侧的楼阶迈下,步伐轻到仿若无声。 大会首胜的这一番,算是将凌昭的声名远扬了,便只是寻常的走在街头小巷,也有不少眼尖的江湖人将她认出,续而结伴着于周遭窃语。 凌昭自不认为这区区的首冠能如此招人显眼,能引发那些人围观低语的,怕是与后头跟着的那个人很有关联。 她去铁匠铺里将bi sh一u的刃磨了,配齐了满腰包的飞镖,并一只只上了毒,方才向镇西的出口行去。 山郊荒野,竹枝遮了一半的艳阳从枝叶缝隙中零零散散投下影,从前方刮来的淬毒利刃就这么措不及防地带着股风擦过他的耳畔,削去鬓边垂下的半缕碎发。 “要跟到何时?” 后面的人轻轻地笑:“阿凌将我的好事都搅了,便是这样向我致歉?” 他捋了捋那断掉的发丝,面上带了些许玩味。 “——萧某这命姑且算是为你所留,小红便不想知晓族谱的下落了?” 她凉凉将他望着,丝毫未觉这口气中的暧昧有何有趣,仍只淡淡道:“若我问你,你会乖乖告知与我?” “自是不会。” 全然无视掉他的回答,凌昭依旧回身赶她的路。 她与怀信的约定之日只剩三天,而这期间她寄往他那的书信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失了音讯,不由让她也开始焦躁起来。 他从来未漏过她的信的。 凌昭心头依稀有些不好的预感。 蝉鸣在林中一阵阵地响着,她的脚步不停,那距她一丈远的墨靴便也无歇脚的意思,有一步没一步地跟着。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夜晚,被焦阳烤了一身粘腻的凌昭连下湖冲凉也被他直勾勾地看着,终于忍无可忍地怒了。 “喂!”她指了指林子的那头,“你上那边去。” “为何?” 这明知故问的说法实在让她恼火到不行,翻手就握上了腰上的链鞭,然而萧陌然却比她更快一步地出声:“小红既握得不是剑,便还杀不了我。” “你” “阿凌若不将缘故告知与我,萧某自是不会挪步分毫。” 见他当真仍无转身离开的念头,凌昭只得支吾开口:“我要下湖冲凉,你转过身去” 那尾音像失了气力似得越发小了,到最后几乎是温吞含在口中,只见朱唇开合了。 月光从竹枝缝隙中落下,撒在女子白净的面上,那抹从肌底逐渐浮出的淡淡烟色却叫他看的清楚。 于是男人弯了弯唇,轻轻笑道:“夏夜山郊湖中凉,尽赏如此景致,也当算得惬意。” 未曾理会她蓦然红到耳根的脸,萧陌然便背身向那不远处的一株榕树下走去,脚步未有丝毫迟疑。 见着他甚是安然地朝林那头坐下,也未有要将身转过来的意思,不由让凌昭有着些许迟疑。 这人,是这么听话的吗? 相识一月有余,她虽未能摸透他的脾性,却也依稀知晓这男人并不是个循礼守矩之人,不过因为皮囊表象而常为人称,真实性情,恐怕少有人知。 若他乘她不备而行那不轨之举届时,她就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好了。 迫人的杀气从背后一向袭来,萧陌然却连头也未回,正色道:“小红若无下湖打算,萧某这就转过身来了——?” 言罢,当真便侧着头动了动,后头立刻传来一阵悉索的慌张声,“别动!别回头!” 像是已然看见了她tu一 yi一半跳着踮脚的样子,男人顿时笑出了声:“好。” “扑通”。 平静无波的湖泊因这一跃,瞬间绽开一朵巨大的水莲,大半截身子掩在水中的女子就这么安静地蜷着腿,借着月照细细看着臂上那丝黑线。 从腕间一直爬升到天府的那道痕迹,如缠丝一般卷上她的臂,更显那肌肤洁白无瑕。 遥遥挂着的月亮像是被刮了一小半的样子,在天空中姿态未全着。 距下一次毒发,已无几日可待。 若是于定期无法与怀信会面的话 凌昭淡淡将那弦张月望着。 “——一旦此线顺着经脉蔓延到你的肩髎,这毒便会逆脉而上,渗透到脏器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 她会死。 多年前死于她手的那名医者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如若彼时她没有非要亲身去问询那么多郎中她的病症也许她也就在怀信的谎言中活着,并甚是安分地待在金大复身边,一辈子叫着“阿爹”做着他的利刃。 可她知晓了,那这解药的取来便都有了代价——以他要她做的事,换她想得的药。 凌昭在水中待了一阵,便受不了湖底寒凉地起身折返了。 微风撩起那如墨一般的发,她回身,远远抬眼,竟蓦然撞进一双含情带笑的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早已坐在榕树下,不知从哪取来了一只酒盅,甚是悠闲地望着她笑。 “湖光月色,良辰美景,实在妙哉。” 这美景二字实在包含了太多深意,加之他像钉子一样驻在她身上的视线,让凌昭一下从耳根开始红上脸。 “这下水虽好,长待却是寒凉,阿凌不如上岸来,与萧某共饮一杯?” 他遥遥向她举杯,举手投足之间丝毫不见窘迫,只让凌昭依稀觉得脑中似有什么在那一瞬炸裂了。 夜风吹着她仍未擦干水珠的躯体,略有凉意。 那人却仿佛什么都未察觉到一般,径自开口:“阿凌不来?” “萧c陌c然!” 她一字一顿,顶着张涨得像柿子一样红的面,怒极反笑道:“你既一心寻死,我便成全你!!” 那夜,凌昭自然一如往常般,未能将萧陌然杀掉。 这男人的难搞程度,早已超出了她的事先预计,反倒让她对先前错失了几番杀机的自己略有懊恼。 然而纵使她一而再三地对他亮匕相向,这萧陌然依旧像只糖一样将她黏着,一路跟她跟得紧紧。 她去客栈小宿,他便要她对面的房,她去饭馆点饭,他便也跟着她坐一桌 诸如此类,不胜种种。 这二人便当真似传言中的那样,是颇有渊源的侠侣了。 “小红接下来想去哪里?” 萧陌然若无其事地将被她下了毒的碗一泼,那汤水立时便在地上泛出白色的泡,对面坐着的人却更面不改色地继续往桌上摆得满满的各式菜盘里抖着药。 “与你何干。” 满桌的佳肴都是他一人点的,叫他一把吃个敞怀好了。 萧陌然看着她泄气一样的举动,不由觉得好笑,一边伸出双筷将她成把撒药的手抵了,温声哄道:“你再这么下药,人家还怎么做生意?” 凌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本颤颤惊惊望着这桌的小二立马扭头跑了个没影,那偌大的厅堂里便只剩这正中的一桌孤零零地坐着两人。 他们在这不过只住了两日,这本热闹无比的客栈便如闹了鬼一样,再无人敢迈进店门一步,想来大抵是与这两惹事的瘟神脱不了干系。 自竹林一夜,凌昭便如破罐破摔一样,很是随意地对他使着各种杀招。 明面着下毒是有,暗地里偷袭也有,随心来一把软筋散或者淬毒暗器,更是家常便饭。 他依稀觉到她在赌气,这对向来以冷静到无情的姿态展现在他面前的凌昭而言,算是鲜有的情绪表露,不由得就让他想要多戏弄她几分。 然而这脾气迸发的时日略有些长了,再这么下去,恐怕他用来赔钱的银子得先一步不够用,于是他只得温语相劝:“小红何必那么大气?这事既是已过,不如就此翻篇” 自动过滤掉杯盏捏碎的声音,萧陌然接着道:“况且小红那日只说了入浴转身,并未与萧某言明洗浴也不得回头” 凌昭红着脸怒极:“你分明应了我不得回头的!” 萧陌然一脸肃然:“萧某应得是tu一 yi不回不过,下回小红若是再要洗浴,可要同萧某明分了,这洗浴过后也不得回头。” “下回?你还想有下回!” 萧陌然轻笑点头,“该有的,自当是要有的。” “噼里啪啦”。 杯盏盘碟碗碎裂声响了一地,藏在柜台后的掌柜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若不是这公子有钱,谁来赔他那祖传三世的土陶碗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欲变之天 橙黄火焰在铜制油盏里发出燃烧的噼啪声,于这木桌上对坐的二人便各自据着一方的茶盏,在愈发的沉默中相互无言。 这默然无声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那穿着罗圩道袍的男人终于涩然开口:“子焉,你叫我来,便是为了此事?” “不错。” 那人嚯地一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声音里犹带着不可置信,“你叫我来,不是为了解围,便只是为了这个?!” 陈千钧颤着手指着那从桌头一直拖到桌尾的账单,一双眼珠似要脱眶似得出离愤怒,这老半夜发了只鸽儿啄他脑袋的罪魁祸首,反而甚是悠闲地坐在他对面饮着茶。 “我还当!!” 萧陌然饶有兴趣地望着面色如染铺般多彩的友人的面,弯唇开了口:“千钧莫急,我这也是事态紧急才万不得已啊。” 他以眼神示意他转头,陈千钧便看见了缩在梁柱后头咬着手帕的店小二,是那样哀怨凄婉的眼神,不由让他也浑身一抖,立刻回身低声道:“你是怎么搞的?一个人出来也能捅那样大的篓子?” 萧陌然但笑不语,一双朗目透露出的眼神却很是微妙。 “别笑了,你到底欠了他多少钱?”那从背后投来的怒戳他脊梁骨的眼神莫名让他惊慌。 “我不知道,大抵也就两三百两吧。” 陈千钧手里的茶盖就这么啪嗒落地,“哗”地一下摔了个粉碎。 “什什么??” 他仿佛有些耳背。 “嗯那么六七百??” “别闹了,我问正经的呢。” 萧陌然的肩头上蓦然搭上只臂,“这镇子便是被你毁了也不值那么多说说,到底欠多少钱?” “千钧若想知道,为何不亲自翻看账单?” 他悄然一笑,很是轻巧地捻起那长达六寸的纸边一角,立刻便被友人摇头拒绝,“不不不不不不你拿开!!!” 两月前那买棺材的钱几乎花了他半年的积蓄,这回若是再赔个七百两银子那他这辛苦攒了二十多年想要买块地皮修栋宅邸的梦想岂不是要化为齑粉了?! 陈千钧压低声音:“你也知咱道观向来倡导清净修行,便连当年建观的钱也是些贵人筹的你这一下欠这么多,我上哪给你整去!” 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我与你相识多年,千钧若有难处,这萧某一手造出来的欠债,自当也该由我来还——” 听这一言,陈千钧的身子便像泄了气一般迅速地松懈下来,转而改口相问:“你有办法还了?” 萧陌然弯了弯唇,一双星眸透出满满的笑意,明明是那般风华绝代的容颜,吐出来的字句却如春风化雨般清浅:“我不还。” “什” 烛光在他眸中跳跃,淡然说出此番宣言的人却继续开着口:“我也觉这店家开价甚高了些,想必寻常总是压榨良民之财,也是时候叫他们尝尝苦头了。” 他顿了顿,又道:“一会我便从这西面的门窗遁了,那隔墙不远处便是片密林,以你我二人脚力,这寻常人等必然是追不上,千钧也不必为萧某费心破财。” 他将这番与打家劫舍等同的恶事说得如此堂而皇之,立时便叫陈千钧滞住了身子,然而,这句还没算完,“不过,千钧不巧穿了道袍来,即便是今夜与我一同跑了,想来不日也会有人寻迹shàng én吧。只是萧某暂时还无归门的打算,届时可要劳烦兄弟,替我在观主那里多罚个面壁百日誊卷上千了。” 语毕,还真起身作了个揖,转身就要朝门走了的样子,立刻就让陈千钧咬牙叫出了声:“萧陌然!” 他的脚步顿住,微笑回身:“千钧还有何事?” 这从头到脚都被算计得清楚的滋味让陈千钧一语难表,奇怪的却是,尽管面前的这骄子处处胜他之上,他也无法对他产生一点怨恨嫉妒的想法,更多的只是无奈,还有——认命。 “你当真不与我回去?” 萧陌然摇了摇头,随心绾起的发束便随着这轻微的动作零零散下几许,轻轻搭上他白洁的面,“我还有些事不明,仍需查证。” “是与宝藏有关?” “正是。” “那么”陈千钧迟疑着开了口,“叶家的婚事你” 像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开口,让这话头刚开了一半便沉在了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响中,迅速匿了踪迹。 偌大的厅堂中,两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就这么对立,在隔了几步的距离中相伫。 守在梁柱后头的小二不知何时睡着了,发出的轻微鼾响像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一抹生气,在这沉静的夜里犹显突兀。 “千钧,”那已然不如往常般带着笑意的声音,极轻极淡,“你若有想要得到的,便去不顾一切地将其纳入怀中。” “只是远远看着的话,那它便永生与你无关。” “无论是观主之位还是,叶良宵。” 如同被击中了心事,男人的躯体蓦然一颤,抬头对上了友人的眸。 那双未含丝毫感情的目,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未有一丝波澜。 “想要的吗” 陈千钧呢喃着,口中之味如同破了苦胆一般难言。 他都快要忘了,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被整个罗圩道观引以为豪的,他的师弟——拥有这样的眼神,已经有多久了呢? 夜色如墨一样,愈发深沉。 在与这叶家庄相距百里之外的京都,却是刚熄了满城的灯彩,方要进入短暂的睡眠。 月华缓缓从西面升至顶头,将那毫无温度的寒霜尽情洒了满城。 而在那一片漆黑的暗巷里,却如同栖伏着什么怪物似得,在夜色中蠢蠢欲动。 “咯噔”。 剑鞘轻撞地面发出声响,剑的主人却以极为恭敬的跪地之姿面向那片房檐下的阴影。 “知情者皆已清零,还请阿爹另下指示。” 落在地上的那团巨大身影动了动,朝着他的方向轻微扭头:“嗯。” 那人的嗓音如被火烧焦的木头一般干枯,“是个叫李什么四的?” “李鬼四。” “哦。” 他又点了点头,很不在意思似得低头打量着自己箍满指环的粗壮手指,其中一枚透水玉的,质地尤清。 “这外使的宝贝可是当真好啊。瞅瞅这如水清澄的色泽” 金大复啧啧有声,“该是要在怎样淳朴的环境里,才能长出这样的石头。” “阿爹出使海外,多日操劳,休息自是应当。不如便将阿凌的药先一步给我,便不老您劳身亲自远送了。” 他像是沉不住气一般,在话题没调转过来前先一步开口,语气中带了些急躁。 “哦,是又到了这个时候了。” 肥胖男人仰目对着天空那轮淡huáng sè的月,它缺掉的右半角像是蓦然暗下去的一般,让那本该以圆月之姿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它黯然残缺着。 “瞧瞧,”金大复眯起了锐利的鹰目,“这缺了一轮半角的,才是美得。” 语毕,又发出了喘不过气来似得笑声,在这无声的夜里,格外突兀。 “我儿啊你说凌儿的这病,是什么时候有的?时间过得太久,我都快要不记得了。” 怀信低头,“十五年了。” “十五年” 他极为缓慢地重复着,又接着开口:“这药你连着喂她十五年,若叫你那师妹知晓这去除痛苦的方法竟是服这以折损性命为代价的药——” 他桀桀笑了起来,“不知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又“啪”地一下背手拍了掌,表情异常愉悦道:“不过,比起这个她若知晓了这毒是出于何人之手,想必表情会更当精彩吧” 年轻男人攥在袖袍中的手指已然发白。 “阿爹” 金大复转过身来将他看着,含在鹰目中的精光摄人,“尽管如此,你也仍不惜以她的性命为代价,也要每月按时给她服药吗?” 指节在掌心的力道中发出咔哒轻响,忍受着内心痛苦的男人却只能低声开口:“那是我欠她的” “呵呵。” 他不再多言,只是将袖里的一瓶药丸随手向后抛了过去,“还有四粒。” 他说,“她时日无多了。” 干哑的嗓音分明只是陈述着他早已知晓的事实,却仍如同千万只针芒齐齐扎在他的心脏上,一股难以言明的痛楚便幽幽从他肢体中的每一个骨节缓缓渗出,几乎快要让他的心跳也停滞。 “——阿凌长大想做什么?” “我要当个扬名立万的剑客!” 那个巧言笑语的孩子。 “师兄” “所以我一直中的是毒吗?” 那个绝望挣扎的孩子。 “我不想习剑了。” 那个眼神死去的孩子。 他一直沉浸在内疚中的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听她亲口说了她要去寻药解毒,这才拼尽一切力气也要帮她完成——像是对自己的救赎。可现下,竟连唯一的希望也要在他眼前涅灭了吗? 黑袍的男人声音在夜风中颤颤,“阿爹,云剑梦宝真的能救阿凌的命吗” 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斜眼将他看着,那被月光照得明朗的黑衣上,尤有些暗色的污渍异常显眼。 那是不知何人的血迹,如同墨梅一样绽在他黑底的衣袍上,无声妖冶。 金大复收回目光,“只怕这冬日未至,残花便已谢了。” “这时间实在是不等人啊” 微凉夜风悄然卷过,肥胖男人忽而仰头望着被乌云逐渐遮住的月亮,幽幽开口:“这天,大抵是要变咯” 怀信捏着的指骨蓦然发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苗疆女人 凌昭在山脚小镇等待怀信的最后一日,天空朦朦胧胧地罩了一层雨。 大把的梧桐叶被秋风卷着坠下,零零散散落了橙黄一片。 她就那么坐在茶馆镂空的一面,无视天空落下的碎雨,托腮听着那头传来的唱戏声。 桌上的那壶茶,是早已凉了。 咿呀唱戏声换了一曲又一曲,这被细雨淋到衣发微湿的赤衣女子,似已有些微倦意,却仍固执地在这厢坐着,寸步不挪。 这些日子她常感疲惫,经常在毫无动作的等待中陷入睡眠,开始还只是眯眼小憩,到了后头却已到了需要小二前来唤醒的地步,想来大抵是毒发前兆了。 “娘” “姑娘醒” 细微人声悄然入耳,凌昭掀开眼,便见四周烛影绰绰,周遭茶座却早已无人。 “姑娘,你可算醒了!我见你在这坐了一天,这便上来看看咱店已经打烊了,外头风雨又大,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的睫毛动了动,在昏黄光线中斜斜投下一层密密的影,如一只震颤翅膀的蝶,“有没有身着黑袍的男人来过。” 小二挠了挠头,“黑袍?姑娘说笑了,咱们这茶馆每日接待那么多客人,仅凭衣色怕是难以分辨啊。” 见她面上无甚表情,小二忙又开口:“姑娘若是想找人,不如将那人的面相告知与我,明日再” 木质桌椅发出了挪动的轻微声响,那只纤细的手腕将铜钱放下,转身走向了深沉的雨色。 “哎哎!”他吓了一跳,忙扯着嗓子在后头叫道:“——姑娘!这雨下的大,不如等你家人人来接——” 那身影却连顿都未顿,仿佛她就该走向那暗沉雨幕的那侧,连着湿透的朱衫,迅速没入了无边夜色。 满月从东面的天空一寸寸地向顶头爬升。 分明是明亮的月,却被浓云和雨幕遮半,只依稀从远方渗出点黯淡未明的光,让她脚下的路也随着那隐隐的投影模糊不清了。 凌昭在这蜿蜒的小路上走着。 雨水从高空坠到她的头顶,沿着那苍白的面颊划下完美的弧度,迅速渗进她的衣衫。 那异于常人的痛苦,如同被雨水唤醒了一般,从心脏开始逐渐向四肢蔓延,逐渐侵蚀着她的神经。 怀信没有来。 也没有一封回信。 这掩在各种异常情景中的线索,仍和她起初发现它的样子一样疑点遍布,可现下,她却早已没有分毫精力继续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每一次的心脏跳动都将她的痛觉放大到极致,那迈向客栈的脚步却极为缓慢地动着。如若不尽快找个地方隐藏她的身体情况,那不知在何时盯上她的暗敌们恐怕 脑中唯一清明之处催促着她加快了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凌昭终于在昏沉视线中看见了那暗着的房门。 她下意识地向屋顶一望,未见有人在那坐着吹叶,这才松下了捏紧的心脏,推门进了屋。 雨声在夜色中愈发深沉。 像猫一样蜷缩在榻的女子苍白着面色,进入了昏沉的睡眠。 大抵是因为这里的环境非同往常,她睡得极浅,在窗纸那头透过的黯淡月色下,也依稀看得见那双眼皮下的波动。 她未换下那湿透的朱衣,只是和衣睡着,只留给人一个纤细蜷缩的背影,就像——受伤的小兽。 推门而入的萧陌然蓦地这么想。 “阿凌。” 他唤道。 没有回应。 这样的夜晚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于是他便迈着步伐向前,很是轻巧地坐上她的榻,又唤一声:“——阿凌。” 下一秒,便有个什么带着风声向他门面袭来,“砰”地一声撞在他用来挡镖的扇背上,直直钉在了床榻。 这再熟悉不过的招呼方式让他笑了起来,轻轻开口:“你醒了。” 话音未落,便又有三两枚暗器朝他飞来,逼得他不得不退回门前。 “小红莫不是觉未睡醒,这便撒起起床气来了?” 那朱色的背影未动,声音依旧淡淡:“不想死就快滚。” 萧陌然弯了弯唇:“看来确是起床气了。” 一面躲着那头掷出的寒刃,他又悠悠笑道:“萧某半夜未眠,前来通知小红有客到访,反倒遭了厌了。” 本接连不断投着的刃忽然断了。 睡在榻上的女人蓦然坐起回身,毫无血色的面上仍凝结着未干的水珠,满身湿漉的狼狈模样让萧陌然心下一惊,他却又极快地敛了惊色,续而开口:“那人正在门口等着呢,小红不去看看?” “谁?” 她动了动唇,嚅出了一个单音的疑问。 萧陌然答:“蓝水蝶。”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额角隐隐有冷汗滴下,而后又强撑着躯体走出门,果然见了个湖蓝衣衫织锦彩裙的女人在那林间的树下站着,脖间的银饰在月光下发着幽幽寒光。 接着那双像狐狸一样上挑的美眸就偏了过来,毫不忌讳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这就是赢了你的那人?” “正是。”含笑浅声自后头响起,那本凉凉浇在身上的雨滴便在一股温和的气场下向旁四散,再未有一滴落在她的身上。 蓝水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娇俏魅极的声音似要酥到人的骨子里去,“我还当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小èi èi。” 凌昭捏着的拳蓦然被从旁伸出的一只宽厚手掌握住,那人的内力便从手掌相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输了进来,如熙和春风,沿着她软涨的四肢而下,悄然舒缓着她因毒发而苦痛的神经。 他分明是看出来她有些不对劲了。 而听那女人的口气,仿佛这二人早已熟识既然萧陌然将她的讯息告知那人,为何又突然前来相帮? 然此番情景,并不是向他问话的好时机,凌昭只得压下心中的疑惑,任他握着手,淡淡开口:“找我何事。” 蓝水蝶转了转眼,仔细看着交握双手的两人,也不急着切入正题:“你们俩当真像传闻中的那样?” 凌昭因痛楚而昏沉的脑反应未及,便听旁边那人开了口:“自然不是。” 萧陌然望向她的眼中含了几分促狭,“我这未过门的妻子气量向来小极,纵是只和美人说说话的程度,她也会气得拔刀相向呢。” 他的手指像是不经意在她的掌心划了划,立刻惊得她抬头瞪他,睁得圆圆的眼睛里蒙了一层薄怒,萧陌然却只轻轻地笑:“蓝姑娘,你若有事还是快些说,不然萧某可又要回去多挨几顿打了。” 将那些细微的动作尽观入眼,蓝水蝶弯唇笑道:“你说得对。不过,奴家来此只为一事” 遮月的半抹云忽而被风吹去,雨幕中那轮孤月的光芒在一瞬明晰,照亮了那些聚在林间树下的二三十号暗影。 “——这萧公子和育沛草药,èi èi可否借我一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血色雨月 凌昭的瞳孔在一瞬间缩了缩,“你要药草何用?” 那狐狸似得娇媚女人立时便咯咯笑了起来,魅声软语道:“èi èi莫说笑了èi èi要这药草难道不是为了那云剑梦宝里的灵丹妙药?” 见她的声色俱是一凝,蓝水蝶又呵呵开了口:“看来,奴家是说中了?” 黑底的五彩锦缎软靴悄然迈了起来,女人的声音便如鬼魅飘忽,“世人皆知云剑梦宝价值连城,却少有人知这宝藏其实分为丹药和秘籍两个部分” 银饰上的铃铛在走动时发出的脆响忽然停了,“而这为外界所传,能治百病解百毒的神药,其实还有个少有人知的作用——” “那就是,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荒唐。人身已死,何来返生?” 朱衫女子吐出的言辞如同伸着冰凉信子的毒蛇,将她的心脏一点点地缠紧。 蓝水蝶的面色一下变了,“荒唐?!你可知我为了这丹药等了多少年!又有多少年夜不能寐!!” 细白指尖上的靛青色交缠一处,那狐狸似的上挑眼中忽而露出一丝厉色,“现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林氏血脉和这百年药草,离神药制成只差一步!!荒不荒唐,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她的面容扭曲着,已全然不见娇媚至极的容颜,整个人都似完全癫狂了,却忽听那头传来个带颤的女声:“你说什么?” 那抹朱色不知何时已向前迈了两步,被雨水浇透的衣衫任自滴着水,“什么血脉?” 凌昭甩开萧陌然的手,咬唇受着那极尽痛苦的毒发,气息不稳地开了口。 蓝水蝶的面上闪过一丝讶色,却又极快地笑了起来:“èi èi原来得了重病,怎么还不回屋里去歇着?这拿萧公子的心头血和育沛草炼药之事,交给姐姐就行了嘛~” 她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常,但更让凌昭惊诧的,却是她口中的那个名字。 “什么萧公子你说清楚” 竭力支撑的腿脚已软,在身子不受控制地跌落之前,先有一只臂极快地将她接住,如春风和煦的温暖之力又源源传了过来。 “你竟然不知?!” 蓝水蝶却显然比她更加吃惊。 “是我,阿凌。” 身子靠着的那个怀抱的胸膛,因发声而震了震,和那稳健跳着的心脏的声音,一齐清楚地入了她的耳,“我便是你在寻的林氏一族的遗孤。” 气氛似在瞬间凝滞,像是培养出了刹那的默契,无人再发一言,只有落雨打叶的沙沙声入耳。 凌昭仰面对上他的眸,那双温润的眼依旧如朗月,像她初次所见那般亮得惊人。 放跑了携着消息的李鬼四那张淡定的面,说着杀了他就能得到消息的玩笑话,还有莫名前来暗杀他的密宗林卫 凌昭脑子里的什么东西像在一瞬合上了。 假若是这样倘若当真如此那么除去那用来炼药的凤凰纹云金刚炉,能根治那顽毒的解药 思绪在须臾滚过千番,她压抑住那几乎就要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的喜悦,细细思考着现下所处情景的对策。 肉眼能见的刺客约三十人计,也不知这苗女会使什么样的功夫。在她身上还毒发着的情况下,想要凭一己之力带着萧陌然从这重围中突破,恐怕是不大可能了。 况且萧陌然 男人的面上仍挂着万年不变的淡淡笑意。 ——这向来难搞的男人,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遂了她的意。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蓝水蝶露出娇媚一笑:“我劝èi èi还是早早放弃shā rén跑路的危险的想法。便是不提现下的你是否有那么大的本事,奴家这三十五号死士也不是吃素的。” 她话音一落,那本掩在林中的那些暗影便如同收到了命令,悄然无声地从那头没出了身。 “èi èi只要乖乖将萧公子和草药交给我,便大可安然无事地全身而退这交易,如何?” 如细藤蔓延的女声极慢,却先有一个男声先传到她的耳朵里。 (“阿凌,对方人多势众,情况于我们不利,你不如先应了她,待看到她幕后的指使人再寻隙逃脱,也算多循一丝线索。”) 二人的目光在片刻交接,又迅速地被她扭头打断,此番神情,只得叫他颇为无奈地露出个苦笑。 他怎么忘了? “——这交易,” 他的小红,那样凌傲的性子。 “真是糟透了。” 如何会向人折服? 系着红缨的链鞭如一道闪电,卷着风声破空而出,一连雨水坠落的路径都被生生分开,化成鞭下的水刃,毫不迟疑地钉上四方涌来的黑衣人的死穴。 被暗器和水滴从眼窝处击穿的头颅喷涌出血液,伴随着闷哼倒在黏稠的液体中。 仅是眨眼,便已有三四人依序倒下,那风起手落的凌厉攻势让蓝水蝶惊了惊,便立刻从腰侧掏出了只苗刀,抬手便要向那被围攻的身影砍去。 “锵”! 兵刃交锋的撞击声清脆,那股忽如其来的力道却震得她的手麻了麻,蓝水蝶抬眼一看,来人正是萧陌然。 “萧陌然,我劝你别做这无谓的挣扎!乖乖听我的话,我还能叫你死得痛快些!” 男人笑了笑,手中利剑如极迅的风,招招在那刀面撞出星点火花,“阿凌今夜的心情怕是不太好,蓝姑娘不如就此收手,改日再来相商如何?” “笑话!你以为仅凭你这句,便能阻我出手吗?” 萧陌然笑颜依旧未改,“如此,萧某只能得罪了。” 他话音刚落,那横空而出的剑便在内力催使下发出阵阵清鸣,如同被雨磨了刃一般,在夜色中发出摄人锐光。 那随身而来的锋利剑意直指向女人的脖颈,仅是凌人剑气,便将她脖前的银饰轻巧削断,连着大小的铃铛清脆着声响滚了一地。 而后那剑芒在距她脖颈一寸的地方停下。 男人的声音悠悠响起:“蓝姑娘,你输了。” 蓝水蝶却丝毫未有惊慌,面上忽而露出个奇异的笑容,“是吗?” 他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朱色的身影已被剩下的几人围困在中央,似是支撑不住似得佝偻着身子,一面无力地挥着bi sh一u,做着无谓的恐吓。 那链鞭被其中一人用手扯住,反而叫她如被锁住的困兽,行动也迟缓了三分。 萧陌然的眸子凝了凝,浮在面上的笑意迅速敛去。 仅在他分神的刹那,那剑下的女人便迅速伸指弹了个什么向他而来,便在他抬剑挡之的片刻,那身影便如鬼魅一般移到了他身后的那株高树上。 蜿蜒奇异的哨声在下一秒直直坠下,那本已躺在她脚下的死尸如同收到了命令,竟在一瞬间齐齐动了起来! 萧陌然的步伐一动,蓝水蝶的笑声便响了起来,“真是可惜啊,一切都是来不及了呢。” “咔”。 从腰侧传来的钝击让凌昭清楚地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那股重击的力道让她就这么生生坠到了地上,连视野都变得昏暗。 血肉模糊的脸孔一个个围了上来,一拳拳砸在她的身体上,她却只能将那匕徒劳地插进那些已死之人的身体,任那温热的液体沿着面颊四散流淌。 天空中的那轮满月,不知何时竟变成血红色了。 连着那凑得极近的男人的面,也是血红色的。 他的口分明以极快的频率开张着,她的耳边却只有嗡嗡的声响,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于是她摸了摸耳畔。 有什么炙热的液体顺着耳孔流下,叫她极为缓慢地伸手到眼前看了看,却只见了和那月亮相同颜色的手掌。 她的思维像是在瞬间凝结了,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觉得拥着自己的那个怀抱温暖宽厚,如同大地一般让她无比宽心。 红色的树丛在视野中倒退,星星和月亮在头顶奔跑。 那蓦然袭上的倦意早已超过了痛感,让凌昭几乎便要就此睡去。 然后耳边回嗡的声响中忽然传来了零零散散的词句,让她轻轻揪住了他的衣襟。 他说:“阿凌,抓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亡命之徒 昏暗而长久的睡眠。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景象,只有身处的黑暗沉寂着,像是永恒的夜,安静到让人绝望。 浓重而稠密的血腥味压迫着凌昭的鼻腔,视野内却未有任何活人存在的迹象,于是她下意识地探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那泊泊淌出炽热液体的窟窿就这么杂着被剑刃挑翻的碎肉,血肉模糊地在她的身体上绽开了一朵花。 “——阿凌。” 怀信的声音从后传来。 “你受伤了。” 冰冷潮湿的石板地面在瞬间延伸到了视野尽头,带着她熟悉的腥味,刺激着她的大脑。 “师兄?” 她刚迟疑着开了口,那从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便让她不自觉地蜷起身子倒在地上,忙叫青年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 “伤得这样重怎么那么不小心?” 他的语气里透着满满的疼惜之意,不待她回话便接着道:“你这伤不轻,近来估计是只能静养了稍后我便向阿爹请示,你的那些任务由我dài li,你便留在房里安心养伤吧。” 凌昭只觉得这场景如真似幻,仿佛不属她已知印象中的任一记忆,于是忍痛开着口:“我这是在哪?” 青年身躯一颤,面上带了些微妙将她看着,“你在死囚监战了两个时辰了你已经不记得了吗?” “死囚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本纤长的手指不知在何时已缩了一截,连指节都变得肉肉的,小巧而柔软的模样,分明只是个孩子的手。 “阿爹也是狠心生生把你这丫头丢到十来号人的囚笼里不闻不问还好这次只是伤了皮肉,若是这一剑再往里深个三寸” 那沉声开口的叙事在瞬间抹开了她模糊的记忆,痛苦到连喘气都是折磨的伤口在她的身上零散遍布着,提醒着她早已是在黄泉之路徘徊的迷途之人。 她怎么忘了。 她怎么能忘了? 手无寸铁和那些高大癫狂的成年男人一同被关在牢笼里相互厮杀的日子,她和他们都变成了疯狗,仅为个苟存于世的机会红眼争得满身鲜血。 没有u qi,她拿牙齿咬。 没有u qi,她用指甲挖。 没人教过她怎样shā rén,那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却仍唆使着她将手指插进那些人的眼睛里,咬下他们的耳朵c手指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以极尽泯灭人性的方式攀比着谁更心狠手辣。 凌昭赢了,那时她不过是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却早已亲尝了黄泉的味道——带着死气,很痛,也很苦。 一如现下。 昔日记忆在瞬间黯淡,口腔含着的血沫滑进喉咙,呛得她喘不过气,有如千万只小虫在心间噬咬的痛感随着她的意识缓缓复苏,心脏却像是麻木了一样,极为缓慢地跳动着。 那过分长久的间隔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还是不是活着。 凌昭的眼皮掀出一条缝。 模糊的橙色在视野中绰绰,刺得她的目流出泪水来。 于是她想要拭泪的手动了动。仅仅是极微的动静,也让她头下枕着的那双腿的主人迅速察觉,缓声轻道:“醒了?” 凌昭没有回他。 与其说是她向来话少,倒不如说现下她连开口应他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仅是忍受着毒发和重伤造就的双成痛苦,就已让她竭尽全力。 “你的伤很重,右胸下侧的三根肋骨皆已尽断,若不是你在最后关头运了股气扛住了那一击,这碎骨恐已伤及内脏。” 她静静听他说完这些事,仿若毫不关己般平淡,只有因苦痛而紧绷的五官皱在一起。 然后那人又道:“阿凌,”他顿了顿,像是停了许久的时间,才缓缓接上下一句,“你中了毒了。” 涣散的眼神仍无法聚焦,凌昭只依稀看见上方有模糊的影子在动,因而她并无法分清他是以什么样的神色说出了这句仿佛饱含千般情绪的话语。 她向来都对别人不甚在意的,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看清了。 无人再发一言。 外头的雨仍在下,伴随着哗哗水流之声,让那股久经不散的倦意再次袭来,迅速吞没了她的意识。 凌昭再次从昏沉睡意中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短暂休憩似乎让她的伤势略微好转了些。 于是凌昭缓缓睁开眼,模糊视线乍然对上个洁白如玉的东西,让她的神思仍在晨起的睡意中含糊着。然后她动了动手,却蓦然发现掌上多出了一只大她一圈的,正将她的五指撑开,以交叉的方式牢牢交握着。 凌昭脑中存着的那么点朦胧睡意立刻被震飞了,她觉得这状况仿佛很是不对。 从她胳膊下绕着背牢牢环上的臂膀压着她向那洁白的方向凑了几分,那来自某个温暖胸膛的心脏跳动声便和震动声一齐入耳:“你醒了?” 那含着睡意的男声带了丝微哑,就这么顺着头顶传下气息,让情景瞬间暧昧了起来。 凌昭下意识地就要挣脱,那圈着她的臂却微微使上了些气力,伴随着哑哑的低笑声,让她迅速地红了脸,“小红这是吃过就赖账?” “胡说什么!” 那烧到耳根的红晕让凌昭顿感无比羞耻,口中却强行压下慌张,又将那近在咫尺的胸膛往后头推了推,“快让我起来。” 轻笑声从头顶响起,那人的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戏谑:“小红这么厉害,若再不推开萧某,我便要以为你是想在我怀中再宿一宿了。” 凌昭恼极,“你分明知晓” “我知什么?” 他低头对上她的眸,看着她因羞怒无法出口的模样,径自觉得好笑,便轻轻将她平放在地上,一面小心着不碰到那肋骨的伤口。 “阿凌的睡相实在是差,若不叫我抱着,恐怕早就将这断骨处翻了几番了不过现下看来,此法还甚是有效呢。” 萧陌然一本正经地开口,一时倒叫她分不清真假,反而无法张口反驳了。 大抵是被握着手传了一夜的内力,这毒发的阵痛倒是舒缓了些,于是她偏头望向这山洞的洞口,只见外头光亮一片,却不知她身处何处,具体又是何时。 女子抿着苍白的唇问道:“我们现下在哪?” “不知。”萧陌然甚是轻巧的摇头,见她皱眉眯眼的样子,微微弯了弯唇,“昨夜我带你从蓝水蝶的尸奴圈里逃脱,直接便从山腰的崖跳入水中,顺着漂了许久才被搁置到岸上我猜想,这河流尽头大抵离叶家庄已有百里有余了吧。” 百里有余 凌昭的瞳孔在一瞬间缩了缩,却又极快地恢复了冷静,遁入河流的方式的确是最能消踪灭迹的大好选择,只是这事发突然,她也未及给怀信放个信,不知他是否已按约到了他们的汇合地点? 她在心底暗下了决心,立刻忍痛撑着臂想要坐起,“我要回去一趟。” 她的药还在那里,她不能再等了。 有只掌按住了她的肩,“蓝水蝶的人手定还留在那里寻踪觅迹,你不管不顾地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死我活,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凌昭便觉后颈上被极快动作的两指一点,瞬间失了力气的身子被软软托进一个怀抱。 “阿凌,你苦苦追寻那云剑梦宝,可是为了寻那解毒的灵丹?” 凌昭自然不能说话,只是用那含了薄怒的眸将萧陌然瞪着,那人的面上却不带分毫笑意,定定与她回望。 “若我说,我能将你的毒治好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甘之如饴 “若我说,我能将你的毒治好呢?” 清浅声线悠悠响起,女子眼中瞬间闪过惊震的色彩,被点住穴位的身子仍发着僵。 如同看穿了她脑中所有的想法,男人轻轻笑了笑,黝黑的眸子径自在眼眶发着光,“萧某向来贪生怕死,帮你寻药对我而言可是能存命的好处。况且——” 萧陌然清了清嗓,面上闪过一丝促狭,“我也不想叫小红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这言语中的戏弄实在太过明显,然而此时她除了不受控制地脸红并以眼神表达她的怒火,并无其他的行为可以向他施以反抗。 这个男人仿佛总是这样,很是轻易地就能将这种令人脸红心跳的言辞随意脱口,也总能莫名激发她除了恼怒以外的其他情绪,让凌昭心下很是不满,饶是如此,他方才说的那番话语却仍让她动了心。 萧陌然并不一定是个好的结盟者,可现下她重伤和旧毒双双在身,凭一己之力根本就无法与那些蓝水蝶一样的人相抗衡,更遑论对炼药材料的看顾了。 虽然不愿承认,可凌昭心下清楚,这男人的武功,若能于现下为她所用,那是再好不过。 思绪在短时间内滚了千转,萧陌然也未问她的看法,便权当被点穴之人默然首肯了,又轻轻巧巧地将她带到怀里。 在迎眸对上了凌昭对人身得不到基本权利保障的眼神抗议下,男人只是莞尔笑了笑,便全然将她的抗议无视,心情甚好地提身一跃,径自向林中那头冒着炊烟的地方赶了去。 他的脚力极快,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携她到了那乡野小镇。 大抵方巧逢上饭点,凌昭只闻着不知哪家传来的米饭香味,很是应景地发出“咕噜”肚响,萧陌然却仿佛全然未闻一样,仍耐心地敲着一蓬稻草檐顶的一方屋门,不过片刻便有人来应。 “谁呀?” 那门幽幽开了一角,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年岁的痕迹停留在那蓝色粗布下染霜的发丝上,却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这位老人家,可否让晚辈在屋借宿一宿?” 凌昭就这么被安置在了这对孤寡老人家的客房里。 她在那土砌的榻上躺着,仍不明白萧陌然是怎样就轻易地取得了别人的信任,还让主人对这来自异乡的陌生人礼待有加。 低低的交谈声自那单薄的门窗后传来,不过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迈了进来,凌昭侧头一看,正是那包着暗蓝发巾的婆婆。 “姑娘,你若不嫌老婆子的衣服旧,这换洗的衣裳我便给你搁到床边了。” 一番动作作罢,那老人便轻轻地坐到了她的床边,见着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像是心疼一样叹了口气,投向凌昭的眼神满是怜惜,“你们没在这不幸里失了命,已是老天保佑啦!其余的事情,趁着你们还年轻,还有得救姑娘你也不要因悲过甚,叫你相公太过担心啦” 一波长长的话说完,她的眼神便很是奇妙地在凌昭的肚子上停了一下,便又叹了口气颤巍巍的阖门走了。 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凌昭。 她一人躺在床上憋了许久,好不容易见着萧陌然端着碗饭进来,立时用眼神示意他给她解了穴,张口便问:“你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嗯?” 凌昭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我觉得” 她正迟疑着是否要和这不太牢靠的伙伴商讨,乍然对上他凝眸恭听的模样,便有些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寻常” 尤其是那道仿佛贯穿了她肚子的怜悯目光,简直让她不寒而栗。 “哦。那个啊” 他挨着她坐下,很是自然地托着她的头垫上个枕头,叫她半靠着坐了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们是自京都下扬州探亲的新婚夫妇,”凌昭的眉头跳了跳,萧陌然却仿然无察般继续开口:“因与车马失散,又在山上撞见山贼,受了好一番苦楚才逃离贼窝,这便向他们借个宿行个方便。” 凌昭依稀觉着这个中门道仿佛被他随口带过,却又不好向他多问,刚要接过他递来的碗筷,便又听那清浅声线很是随意地继续道:“我与那婆婆说你因惊吓而致小产,因而满身是血” 小产二字一出,凌昭脑中的一根弦便“嘭”地一声断了,只觉那冲她悠然展露的无害笑容实在可恶,若是她如以往一般气力在身的话 如此紧急的情况又该当如何? 凌昭默默敛起周身的杀气,面上仍无波澜,只趁他无防探身地那一刹,迅速将全身的气力全卯上了脚尖,准准踹上了他的腰。 萧陌然全然未料到她这举,一时竟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那脚,姿态甚是不雅地墩到地上去,犹自捧着饭碗的模样似是透露出了微微的错愕和无措。 那清脆的笑声便在瞬间响了起来,叫萧陌然不由得转头望去,正对上一抹恶作剧得逞的笑。 她的面色分明在光线下苍白着,眼眉却像月牙一样弯了起来,和着带了丝狡黠的唇角,让那张面容上的五官都似在一瞬间灵动了起来,在刹那间震得他心肺皆颤。 比不过能开一夜的昙花,那笑意仅维持了几秒便迅速地谢了,被片刻光辉照亮的室内忽而暗了下去,一如什么都未发生的样子。 萧陌然的喉头动了动,“你终于笑了。” 他知道这笑容有多么难能可贵,心上便不自觉涌出了几分欣喜。 “今日阿婆煮了青菜素羹,怕你饿了,我便取来了些。” 他放缓了声,又抬腿站了起来,轻轻坐到她的身畔,如同哄孩子吃饭一样轻声细语,凌昭却扭过头去,不知在和谁斗气。 她不理睬他,他也不急着将那热羹端走,只任那食物的热气在屋内环绕着,不会儿便听见了意料之中的“咕噜”声响。 萧陌然弯唇一笑:“小红是准备肚子第三声响时才进餐?” 方开始他分明是听见了! 像是羞赧的小秘密被人揭穿,凌昭蓦地恼怒起来,这温浅声线却仍不识相地接着道:“阿凌莫不是待我亲手喂之——” 手中羹碗被迅速抢去,那舀着勺进食的女子仍警惕地将他瞪着,那神情实在是与护食的老鼠有些像,叫男人又不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唇,而后便用温润的眸将她看着,浅声开了口:“我要出门了阿凌,你先在这里暂且住着,再忍一忍,等我回来。” 凌昭抬头,“去哪?” 萧陌然起身,“神医谷。” 他当真是要替她寻解药? 可这一路,她分明只存了利用他的心思,甚至还想将他杀掉他却仍一而再地解救她于水火之间。 京都夜市,第二次见他,她丢了钱包,他却替她解了围。 试剑大会,她虽以柄断剑胜他,却仍似他故意放水,让她安心拿走育沛药草。 山脚小镇,遇蓝水蝶争夺药材,他分明可以独自浅匿,却偏要带她走险跳崖,共尝亡命之苦。 萧陌然的行为似乎总像他说得那样顺理成章,可凌昭仍觉得有些事情已然隐隐将要超过模糊的界线,可那界线是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女子轻轻垂了眼,看着碗中细小的绿色和白色的米花粘腻着,极轻极轻地开了口:“——萧陌然。” 这是他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澄明眸色瞬间如湖底之色,悄然转深。 “你大可不必做到这步的。” 空气像在瞬间凝滞了,一连门窗缝隙中穿过的日光投射出的尘埃也静止。 无人应她的话。 凌昭些微有些疑惑地抬头,正撞入那双明亮而漆黑的眸里,间夹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像一股风紧紧地卷上她的眼神——半分挪移不得。 而后他轻轻答道,“——阿凌,” 他说,“我甘之如饴。” 心底里的某些东西像是在瞬间便要破土而出,这以言喻的感觉让她还未回味个透彻,手掌却抢先一步地扯住他的衣袍,阻碍着他的前行。 凌昭迅速地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扯住萧陌然衣袍的手掌便如同被火燎了,嗖地一下缩了回来。她忽然不敢看他的脸,只从腰侧取下个什么东西递了出去,心如鼓擂地开了口:“这个谢谢” 萧陌然看着她干净的发旋,只觉着这几乎要埋到地上的面颊一定像夕山的晚霞一样美,便转身在榻前单膝跪了地,一手接住了她掌里的东西。 绣在红底锦缎钱袋上的小老虎灵动生趣,几乎就要在下一秒从那布帛里一跃而出。 他悄悄弯了唇,接着弯了眉眼,盈盈笑意像要从眸子里溢出来似得,那么满。 萧陌然捉住她握紧而冰凉的拳头,将柔软的嘴唇凑了过去,极尽轻柔地在她手上留下一个吻,而后贴着她的手轻轻启唇:“乖乖等我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枝节横生 夜色在日暮时分降临。 院落西侧的某个房间亮着昏暗绰绰的影。 褐衫粗衣的女子悄然沉睡在冷硬的榻上,眉间像是笼着一层万年难融的冰雪,固执地以蜿蜒的姿态嵌在她的额间,一分一毫也不肯平息。 她的面色苍白到几乎与面上凝出的汗珠一样透明,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连紧抓着被角的手指都被捏得毫无血色,只有眼皮下的眸子极不安分地动着,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而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凌昭便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那木质的梁柱便在幽幽烛光中露出了陈年老旧的色泽,占据了她的视野。 没有浓稠到让人窒息的血腥,没有缺脚少腿的尸体。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凌昭这么想着。 有人从旁伸出一只柔软的帕,轻轻擦拭着她额上的冷汗。 “你醒了?” 带着慈祥面容的老妇人朝她笑了笑,眉目之间皆是善意,“是不是睡这土榻不习惯?若是觉着这榻硬了些,就叫我家那口子多抱床被子过来,给你垫着” 这么说着,她又抬手向凌昭的额上擦去,立刻便被侧着身躲掉了,她也不恼,仍用那双炯亮有神的目将她望了好一会儿。 “我也曾有个女儿,她若如今还活着,是该与你一般大小了。” 她忽然开口说起了陈年往事,凌昭却并不知如何作答,事实上,她并未有过与人亲密话家常的经历,因而更不知在此等态势下她该以什么样的表情语气对她做什么样的回答,于是只能沉默。 “你们不是遇上山匪才流至此的吧。” 凌昭未料到她此番言语,只觉掩藏心事像在刹那被戳破,面上却仍自镇定。 “我的女儿,每逢心里有事瞒着,便同你的表情一样” 烛光为那老rén iàn上的沟壑多添了几道阴影,她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缓缓笑了笑,“那孩子话也不多,总是沉默寡言,却长了双像葡萄一样圆圆的眼睛,黝黑头发像漆木一样亮,就凭这面貌,也格外讨人喜欢只是年级小小就叫贼人掳走,不知卖到哪个地方去了” 她的神情在瞬间黯淡了下去,却又想起什么似地,笑着抬眸望着她,“孩子,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娘?” 这是一名丧失爱女多年的老妇人对一个陌生人的恳求,在这样的年岁和固守不得出的村镇里,她恐怕是此生都再难听见自己亲生女儿的一声呼唤,所以她找上她,对她提出了一个甚而微小的请求,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拒绝。 可凌昭却只能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抱歉。” 她看见她的眸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熄灭了,举着帕子的手一下垂了下来。 “斯人已逝,老人家,你还是节哀。” 冷清烛火昏暗摇曳,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夜幕中沉了下去,比冰更冷,比剑刃更加无情。 “啊是我唐突了,实在叫姑娘见笑。” 她唇边泛起个艰难的笑,带着些苦涩,继续开了口:“这村镇偏远,百年出不了一回大事,姑娘你便安心在这里歇着,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老婆子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粮米和被褥。” 低沉步声渐地远了,又悄然在门栏处停下,苍老喑哑的声音便透过隔断传了过来,“姑娘,你回扬州的时候能否替老婆子留意一下?小杏子长了双葡萄样的眸,头发像上好的漆木一样亮你若寻着她,劳烦替我传一声祥礼村的邱婆子还在等她回家吃饭” 哽咽的尾音迅速散在夜风中,凌昭那和面色一般苍白的唇就这么以奇妙的形状凝固,和未来得及发出的声音一齐卡在喉咙里,如一根尖锐的刺,扎得她微微的痛楚。 亲情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这问题于凌昭太难,自然无法回答。 她是被金大复捡来抚养的孤女,自小就没有家人,以后也不会有,因而那些源自于血缘上的牵绊她不会懂,也并不很想弄明白。 那么生离死别呢? 大抵没有那么一天让她感受了。 垂眸望向手臂上已过大半的黑线,凌昭的唇角略略弯了弯,露出了个极为嘲讽的笑容。 她会死在他们任何人的前面。 她为自己平白生出的无用情绪感到可笑,聚力弹指灭了那摇晃着的烛火,沉默着闭上了眸,脑中忽而涌上了个奇怪的念头。 若是她死了,萧陌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身体透支的竭力未给她留下太长的思考时间,凌昭又阖眼睡了过去。 不辨朝夕的昏沉。 异乡那轮安然的圆月并未给任何人带来类似心安的抚慰,只冷冷清清地高高悬着,像是一只睁大了的眼睛,静观世间悲苦。 夜巡人的梆子声间隙着响,转眼五更,当第一声鸡鸣从某家院落响起,远方的某处忽而传来一阵细微而又零散的震动,一点一点,极其迅速地向这里逼近。 ——是马蹄声,间杂着某种金属碰撞的声音,顺着地面泥土,悄然爬进了土榻上的两只耳朵。 榻上人蓦然睁眼。 那是一支阵仗不算小的马队,从及地入耳的震动声算来,约莫有十几号人马,直直向着这方而来。 是跟着蓝水蝶追过来的死士? 还是不知何时盯上她的其他人? 不管是哪一种,这情况于现在的凌昭而言都不是很妙,甚至可以说——是糟糕过头了。 强自按下心底的不安,凌昭反射性地就要坐起来,手脚却像不受控制般仍软软地躺着,半分气力也使不上。 便在她与自己的躯体做着抗争的时刻,那屏风后头的门忽地一声就开了,那裹着布巾的老妇迈着急急的步进了屋来,一面叫道:“姑娘!那西头山的山匪下来抢劫了!你可快些同我一道去避难!” 凌昭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色,任她扶着下了床,嚅动着苍白的唇问道:“这是经常发生的事?” “唉!”老人叹了口气,摸起厅外桌上的一只包裹,动作很是熟稔,“这本是有一阵子没事了,约摸是逢上这旱热的天,山上收成不好,他们便又下来抢了” 她一手推开门,嘈杂人声便立时大了起来,只见攘乱焦急的人影在街上四处窜逃,和着一些犬吠和孩子的哭声,实在是乱成一锅粥。 凌昭和这妇人很快也混进了逃荒的队伍里,几乎是被人潮推着往前。从镇子西面下来的马蹄声离得极近了,这万分紧急的时刻,无人愿意留下做那些马刀下的亡魂,忽而便有个人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不好了!山贼抢完钱放火啦!” 凌昭扭头一看,果见不远处的一栋草房起了黑烟,伴随着逐渐涨大的火势,缓缓将那屋宅吞噬在了橙色的火焰中。 人群在此刻瞬间慌乱起来,不知有多少人踩着她的脚跑过,也不知被谁捅到了伤口,痛得她立刻流着冷汗弯下腰去,让那妇人急得口中直叫嚷。 “大娘,大叔呢?” 凌昭忽然想起了那位只在最开始见过一面的年老男性,想来是她提过的丈夫,这便开口问道。 “嗨呀!姑娘你可别管他了,这老头子大早便搭车赶集去了,命硬着呢!” 仅在一问一答的片刻,两人便已被甩到队伍的最末,却与那些纵马而来的灰尘极近了,凌昭甚至能看清那马首面上的狰狞刀疤,像一只巨大的蜈蚣,悄悄盯上了猎物的喉。 “女人!有年轻女人!” 山匪之中有人叫道,立时便起了一阵乱糟糟的哄笑:“阿亮!你小子是想女人想疯了?” “胡说什么,待我把她抓回去给老大做二房!” “争什么。” 一直闭口未言的青年说道,仅一只完好的左眼淡淡睁着,眸色如百丈湖水一般深不见底,“谁抢到,就是谁的。” 马蹄溅起的尘土夹沙扑面而来,凌昭忽然伸出只手,轻轻向那妇人的肩上推了推,语气依旧无风无浪,“快走。” 她身上重伤未愈,只是小赶片刻便已竭力,眼下脚力,是无论如何逃不出追捕了。如果她留下的话,兴许 摸上腰侧的手掌一空,凌昭的心一下沉了,她怎么忘了,那换下的衣服上挂着的bi sh一u和链鞭,她一样都没带来。 “说什么傻话!我怎可丢下你一人!” 凌昭心算的两法无一应事,那毫不领情的妇人反倒一个劲地拽着她的手往后拖,仍然不懈地做着徒劳的尝试。 两人极快地被层层圈在了马队中间,凌昭感觉到了从各个方向投来的视线,像是被狼群锁定的猎物,灼热目光几乎将她的衣服烧了个透。 有人下了马,“嘿!这里还有个老的,怎么办?” “总不能把她抓回去当三房小妾吧?” 一阵乱糟糟的哄笑。 那人走上前来,捉住了老妇人的胳膊,表情很是愉快:“老人家,小爷我今个儿心情好,不会为难你~你只要乖乖把女儿交给我们,赶明儿还能当我们老大的丈母娘哩!” 她立刻双膝不稳地跪了下,在那群山匪面前将头磕得咚咚直响,不一会儿就有血从磕破的脑门细细流了下来。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老婆子家里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还请大爷放了我母女,如此恩情,来日老婆子定当全力相报!” 说着,她便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子,低着头远远放在地上,立刻便引来了一阵嘲笑。 “我说啊” 那人蹲下来,将头垂到能与她平视的程度,缓缓开口:“老人家,你这可不厚道了?就这么点儿钱你是打发叫花子?” 不等她说话,他就站起了身,从上方冷淡地瞥着这团灰蒙蒙地身影,“废话少说,这姑娘小爷今个儿是非带走不可了!我也不想杀你。快些滚吧。” “不!!” 她一声惨叫,忽而扑到了跌坐在地的凌昭身旁,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 “你要带走她,就先将我杀死吧!” 阴鸷之色在瞬间缠上了他的眸,那是凌昭再熟悉不过的杀气。 她心下暗道不好,分明是卯足了全身的气力想要将面前之人扯开,手脚却像软的一样,丝毫没有力气。 “这么想死?那就成全你吧!” “慢着!” 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刀影一晃,鲜血便像泉涌一样喷溅而出,在高达三尺的地方落下,扬了她一头血雨。 很烫,皮肤被淋到的地方像是要灼烧起来一般的疼痛。 面色惨白的女子像是在一瞬间失了神智,任那具抱着她的温热尸体仰面倒在沙土中,迅速染红了脚下的砂土,那只头颅便像只糖豆子似地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停在她的手边,悄然无声地瞪眼望向不知道哪里的方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匿谷神医 天空不知从何时开始阴下来了,连着顶头灰白色的云一齐往下沉,悄然散发出暴雨欲临的气息。 西来的秋风将山野草庐前的一袭墨袍吹得猎猎,又掀得周遭林枝哗哗直响,如同那紧闭的门扉一样,无声拒绝着门前的不速之客,那人的步履却像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寸步未挪。 “快回去吧,你便是在这站上十天我也不会开门的。回头若是叫人知晓了这罗圩大弟子倒在我这门前,还不知要叫人传出什么样的碎话来。” 那人的唇角微微勾了勾,因急着赶路的奔波和长久站立而略显出了些许疲态,然而他开了口,清朗声线却一如温茶柔缓,未有半点狼狈。 “我怎不知,阿满何时竟在意起别人的看法了?料想当年,阿满可是” 关得牢牢的门吱地一声就开了,蓦地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面,陶满的柳眉斜挑着,一双剪水秋眸里隐隐盛满怒火。 “信不信我一招灭了你!” 萧陌然轻笑,“阿满还同以前一般生气满满。” 陶满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厮莫不是变相骂着她是母老虎,一面又扯嘴开口问道:“你为避我匿迹失踪三年多,现下又跑到这门前生生站了一夜,便只为了与我说这句?” 萧陌然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那多年未见的玩伴不知从何时长成了女子,像一朵悄然绽放在郊野中的芍药,带着不为人知的妖冶。 男人站了一会儿,忽而弯身,遥遥冲一尺之外的那紫衫行了一礼,缓缓启唇,“我有一事相求,得需阿满助我。” 陶满被他这举惊得僵住身子,面上神色变幻不定。 她不扶他,他便就这么折腰弓着,秋风扬起了他松松绾着的发,如墨一样地散开,半遮住了光洁的面。 气氛在沉默中滞了片刻,门扉打开的咯吱声乍然入耳,女子就这么持门让了半步,作出了迎客的姿态,“你想让我这么个弱女子陪你站着胡侃?” 陶满又道,“进来说吧。” 焙炉小灶一起,搁置在上的紫砂茶壶便随着小火渐韵出了淡淡的花草清香,带着些蒸腾的水气,润了一室的香。 有人执了茶盏,淡然出声,“你此番寻我,是为何事?” 萧陌然答:“阿满可懂毒药?” 陶满冷冷笑了笑,“世间毒物千万,你不说哪种,我怎知详细?” 萧陌然又答:“这毒平日隐身不发,但若发作,中毒者便浑身无力,心跳紊乱时快时慢,间或体温不均” 他说到这里,陶满的面色已然变了,“千绞草”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就要被茶盏落座的脆声盖去:“这草药分明在二十年前已然绝迹,为何如今又” “阿满知晓?” 陶满摇了摇头,“我只在书中见过不过,”她垂眸看向了桌上的茶杯,一条赤色的釉鲤悄然跃于杯底。 “——师傅就是因这草死的。” 木质隔窗被风刮得动了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阿满,你对这毒知晓多少?” “我只知这草是从南域而来,若食中毒,则终生无法根治。毒性平日潜藏体内,只逢月圆发作,毒发之痛如同千刀剜心到了最后,毒血会从心脉开始遍及全身,血管流经的地方会一寸一寸烂掉” 她越多说一字,萧陌然的面色便更僵一分,仅仅片刻,他面上的柔和微笑便已荡然无存。 “未有解救之法?” 陶满看着他。 她自幼与萧陌然相识,携手共度十年有余的少年时期,他一直那样彬彬有礼,待人处事圆融通达,如插言一般的失礼之事,她是见都未曾见过。 陶满道:“若有解救之法,你又要去救何人?” 温软之色瞬间爬上了男人的眸,“她将会是我的妻子。” 陶满怔愣片刻,面上陡然浮出个冷笑:“若这解药须得以你的性命为代价呢?” “那么,我不会救她。” 这一如预想中的回答,让女子的唇角勾起了个略为微妙的弧度,萧陌然啊萧陌然,你分明是个自私到极致的男人,又何能不由余力地去爱别人? 二人各怀心思似得同时沉默了,过了良久,才听个男声道:“阿满,此事于我甚重,你若有解毒的好法子” 陶满推椅而立,从上头俯视着男人的面,长久未见的时光只让他愈发的风采绝艳,如同上好的白玉,却再也温润不了她的心了。 “我为何要帮你?” 他在她的面前毫不顾忌的提及别的女人,心心念念只想着为自己所视重要之人谋求利益,全然不顾她的想法此番自私言论,她又为何要帮他? “你想要什么?” “我说了你便允?” “萧某若有,定不吝惜。” 陶满忽然笑了,“我要你弃她而去,与我成亲。” 萧陌然沉默地望着她,朗星一般的明眸像一块化不开的墨,犹自在无言中深沉,不过一会儿却又露出个极浅极浅的微笑。 他说:“阿满,你不是个轻易就能罢手的姑娘。” 窗格之中的阴霾天幕不知何时已被乌黑的云层牢牢掩住,带着粘腻而沉重的空气,如同巨石,逐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枚雨点像石子一样,咚地一声坠到躺在碌碌马车上的人的面上,那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唇角才略略动了一动。 下雨了。 一滴两滴,从零散的到疏密而下,凉凉将那正向西山赶路的车马队伍兜了一头。 “嘁!”赶车人啐了一口,“什么鬼天?一到办正事就搞这名堂” “快些快些!老子的衣服都湿了!巴掌大的小事拖那么久才算完,说给山上的弟兄们听可不要笑掉大牙!”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时自边侧传来,凌昭却无暇顾及他们口中所言何事,她被反绑着手脚,蒙上了眼睛丢在车后,和那群同样被掳走的村民一齐挤在不足一方的车板上。 左右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极其细微的呜咽声自极近的地方传来,想来不知是同遭了此祸的谁家姑娘,正掩饰不住自己的害怕,低低地哭着,她的口中似乎是被布团堵住了,连声音都是闷堵的,带着些微的震颤。 车马不知走了多久,便在一段黑暗的地方停下了颠簸,凌昭和被劫来的村民们一同被推搡着下了车,领到了不知什么的地方,又听唰唰卸布的声响一片。 模糊视野中橙黄一片,在眼见分明之前,先现有一个粗粝厚重的声音抢先一步响了起来:“这就是这批抓来的货色?” 有人答道:“回二爷的话,正是。” 带风的步履像是绕着这处徘徊了一下,那个粗重的声音便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回算你们有眼,没再把那老得啃不动骨头的都抓来!我看着好极,回头便向大哥要它个,待我玩腻了,便统统赏给你们!” 此言说到这里,已有些胆小的不禁吓,呜呜地哭开了,先前回话那人却低语着怯怯开口:“再怎么说也是个人照二爷你那样玩的,再健康的也能给弄死了” 朱尔俄眉头一拧,侧头向左冲那一直旁观不语的青年道:“三弟,你给评评理!你说是不是这些中原小娘们太弱不禁风了?没弄个啥玩意就能晕过去,实在不像话!” 那人轻轻扯了扯唇,面上一片冷淡,“你想怎么玩都行,不过” 一双褐色缠墨绿的布靴悄然进入眼帘。 “——这个女人,归我了。” 凌昭闻言抬头,蓦然撞上一双锐利的眸。 是那样锐利的眼神,如奔跑在草原中的孤狼盯上了猎物,片刻之间戾气尽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西头山匪 被贼匪三爷看上的待遇,并未让凌昭的境地有半分改善。 除去被单独丢进个牢笼,她与那些山民们同吃干硬的馍,睡潮湿发霉的稻草,然这等对待与凌昭自宅布设并未有很大差别,于是她也便只沉静的睡着。 隔壁牢笼里的女人们哭嚷尖叫,也逃不了被拖出去的命运,唯有她这极偏处的地方,安静到连一丝翻稻草的动静都没有,着实叫前来围观的朱家二爷纳闷至极。 “老三看中的这娘们莫不是死了?怎地连一声都不吭?” 老二朱尔俄抚掌笑了一笑:“我原当咱家三弟是老铁树开了花了,却没想到他好的是这一口早知如此,便将我房中那些不行的先一步赏给他了” 身材粗壮的男人垂膝蹲下,盯着凌昭的目光炽热到想要在她脸上开个洞似得:“除了这灰白的面色,倒也算得上个端正的美人儿老三难得有兴致,我便让给他了。” 他言语之间态度散漫,仿佛他口中之人只是个没有生命力的物件,能随意地被抛弃。 大哥朱霓江摇了摇头:“三弟这举实在不妥,若真要将这女子娶进门来,恐要平得怨怼相对” 朱尔俄答:“你管他作甚?况这左右不就是个女人,若不听话便要好好整治!这以夫为天的规矩可要叫她分清楚。” 朱霓江未答他话,只是摇了摇头便往外头走了,这地牢里满斥的潮气和霉味他仍闻不惯,只待了一会儿便下意识地想要从这里逃离,若是叫人知晓他堂堂西山寨寨主竟然害怕这样的地方,也不知会被手下如何看待 三两步伐一并,朱霓江便登出了地牢的梯,灰暗天色像要从山头直压下来似得沉。雨水不断噼啪落在房檐,又从那瓦上滚下,落在他黑色的靴上,迅速不见了影。 “怎地又下上了?” “这点儿小雨大哥便怕了?” 粗粝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朱尔俄那高大的背影便在他眼前一晃,直迈着步向院中走去。 “哦,我倒是忘了,你还有嫂子来接。” 那黑色的衣袍向旁走开,露出了刚刚被他遮住的一抹浅色身影,那女子正执着把素色的油伞,如漆木一样的发丝齐整地束在头上,她微侧了伞,立时便露出一双像葡萄一样圆润的杏眼,带着些微的笑意,和软软的声音一起融在薄薄的雨色里。 “夫君,是又忘了带上伞了吧。” 朱霓江一愣,立刻便忙乱着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到这来了?我不是同你说过,叫你别来这处了吗” “许你自己怕了不来,还不许我这不怕的来么?” “说的什么傻话” 温言软语渐渐散在雨里,只有秋风掀起的凉意,却不比地牢的温度更冻人。 朱有尘从守牢小卒那里得到凌昭的消息时,已是酉时有余,停了雨的地上还带了夏末些微的焦热,到了踏入地牢的时刻,温度却在片刻间骤降,并随着他的深入愈加严寒。 周遭笼里关着的村民已有不少团起身子打颤,唯有那角落里独分出来的一笼,里头的人像死了一样,背对门躺着。她的脚下放着今午送进去的吃食,像是被那寒气凝冻起来了,完整地结成菱角分明的形状,连着铁质的栅栏一起爬上寒霜。 “她这样,多久了?” 守牢人道:“足有一个钟头了小的起初以为这是她搞得什么名堂,便没在意” 疤面青年上前一步握住了被冻上的笼锁,便见着些白烟稀疏散出,不过片刻又放了手,冷声开口道:“把门打开。” 锁链撞在门栏上的沉重声响起,朱有尘一脚迈了进去,只见得那褐衫的背影周身都布了层淡淡的白霜,像是无法控制住某种力量一样,源源不断地散着凉气。 他上前踢了她两脚,在未得回应之下蹲身探脉,那如冰块一样的手腕已将他惊了一跳,再察了那微不可闻的心脉,他便立时将这僵直的躯体翻了过来,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滞。 她的面色已从苍白变成了发着青的灰,泛紫的嘴唇微微地颤着,整张脸都凝了一层薄薄的冰,一连睫上也未能幸免。 片刻忡怔间,青年已一拦手将她打横抱起,立时却又闻见一声骨裂的脆响自她肋下传来,让朱有尘的面色瞬间变了。 她身上竟还有这么重的伤? 她究竟是什么人? 早已超脱了常人所能承受范畴的躯体就在他的怀中,这女人自被抓来起却连一声shēn y都没有,也没有像那些村民一样哭闹求饶,只是镇定地看着他们。 实在是太过镇定了——就连捧着那被他的同伙斩下的,亲人的头颅,她也如此镇定,仿佛只是眼观了一场毫无关系的事故。 朱有尘用那只完好的左眸瞥着她,如同在探寻无法获解的问题,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他虽早已察觉她的异于常人,这才借故向哥哥们提出要她当自己的女人,实则是将她与那些常人分开,严加看管,以免多生事端谁料到,现下竟会出现如此情境? 她究竟是什么人? 燃燃木柴在火盆里烧得噼啪作响,屋内的温度虽仍在寒点徘徊,却也比什么都不做好得多。 火光像信子一样舔上凌昭的面,照出她微颤的睫毛和拧得紧紧的眉,青年在旁添柴守着,不禁想道,这世上怎会有人的睡相如此的不安?仿佛堕入梦中是个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一样,让她的眉眼未有片刻的安平。 凌昭在朦胧火光中悠悠转醒,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只仿佛有着千百疑问的眸。 只有一只。 另外一边的狰狞疤痕像只浅色的蜈蚣一样,从他的右眼角爬到了下颌,蛮横不讲理地盘着,让这充满戾气的面容愈加可怖。 大抵是接连不断地添着柴火,他的额上凝出了些许汗滴,带着被烟火熏黑痕迹的面颊一同转了过来,像是未觉察到她就这么忽然的醒了,青年怔了片刻,一把将手里的柴往盆里丢了,便拍着掌上的灰站了起来。 “你醒了。” “现在几时?” 连片刻的惊慌都没有,她极轻极轻地开口,仿佛不过是在自家的榻上醒来。 朱有尘万未料到她一开口便如此是问,面上便不带丝毫表情地向她逼近,语气凉寒入骨:“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我有权利先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一字一顿,浅灰色的眼珠像石英,在火光照耀中微微发着光。 凌昭淡淡看着他,青灰的面上未有一丝波澜,只淡淡答道:“凌昭。” 这自报姓名的dá àn叫朱有尘愣了一愣,立时便又皱起眉头来想要追问,却被那淡淡的声音轻轻打断,“现在几时?” “我并非问你名姓。” “现在几时。” 无意义的对话重复了几回,朱有尘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开口作答:“当是亥时。” 凌昭闻言,头颅微微一动,果然在窗隔的那头望见个明黄的影子,立刻便默不作声了。 见着她面上灰败的情景,朱有尘挑唇冷笑开来,道:“你还是莫要想着能从这里逃脱。凭你现下的状况,只怕都走不到门外至于待人相救的想法,是更也别提。这一路雨下得如此之大,恐怕早便将车马足迹化作泥水。” 未燃殆尽的树枝仍在火盆里发出阵阵地脆响,女子垂了眸,许久才开口:“你说得很对。” 然后她又抬了头,在他仍未从怔愣中回缓的片刻中接着道:“我现下有些冷,你可有能拿来取暖的手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同胞异心 他与凌昭相识不到一日,却愈发觉得这默不作声的女人像一本他读不透的书,用坚硬地外壳将自己层层包裹,未露半刻缝隙弱点。 简直不像活人。 朱有尘被这蓦然而发的想法惊了片刻,立时打消了自己脑中的荒谬猜疑,冷然开口:“你还是莫要想着无谓的逃脱,若不想再做下个身首异处之人,便不要轻举妄动。” 青年的身影渐渐没入西山顶头浓重的夜色。 榻上之人缓缓放下捧在怀中的手炉,自心口向周围四散的寒意立时又止不住地向外翻涌,像是抑制不住的海潮,瞬间在她的褐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这感觉是如此的寒冷。 仿佛北方极寒之地的尖锐冰晶,从心尖之处一点点楔进,再被流动的热血融掉,顺着遍布的管道横流周身,最终化成了什么消散了。 那是生命力的流逝。 尽管如此,这认知却并未让凌昭感到半点慌张,她甚至只是默默地坐着,如同等待时隔多年终将书写在故事上的的结局一样淡然。 自手腕处盘旋而上的细线又近了肩髎半寸,没有人能及时赶到她的身边,替她化解掉这一次的危机。 怀信依旧杳无音信。 萧陌然身在百里之遥。 凌昭轻轻垂了眸,将那手炉放在枕边,极慢极慢地又重新躺下。 只是两句话的功夫,她便觉得累极了,大概是身体的负荷已到了极限。 她现下已是强弩之末,她实在太清楚自己的状况,所以她默不作声,不反抗,不做无谓的挣扎,不是因为她不在意,而是因为她不想死在这里。 卯尽全力的孤注一掷,必须要击中敌人的要害,而在那之前,她只有等。 ——等到他们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凌昭如此作想。 然而她的这般安分作态,并未让西山寨三首领的头脑有过丝毫松懈,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朱有尘还派人加强了对她的看守,甚至连自己都亲自上阵,片刻不歇地盯着她。 时近隅中,男人们呼喝的声音从蒙了薄窗纸的那头传来,凌昭便在榻上偏头,看着那高大身影正立于她窗前,低头细磨着一把勾刃呈半弧形的马刀。 那刀似有着极薄极锐的刃,薄到微微的风吹过都能发出清唳,实在是锐极了。 “好刀。” 窗前的影子只是顿了一顿,手下动作便又接起。 “可惜锐极易摧,若逢钝器对峙,这利刃反倒处于劣势若用黑晶的寒铁和牛角重铸边刃,想来是要强许多的。” 窗扇忽地一声被从外面掀开了,青年的面几乎和天幕一样阴沉。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问得有些急,让这话倒像是呛着说出来的了,言语之间满是戒备。 “我只是听闻江湖众路好汉偏爱以武相会,现下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朱有尘心中虽有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相互探询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片刻,凌昭忽又开口:“你的刀法虽走轻身路线,以快为攻shā rén不备,但若遇上内力比你强上半寸的,便只有乖乖等死的份。” 她这番言语笃定自大,只得朱有尘半分冷笑:“区区女人,想对我指手画脚,还太早了些。” “你执刀之处可是刀柄一寸三刻?” “什” “——对阵十招有余便觉右膝酸软?” “虽是刀锋削铁如泥,但逢上精密暗器,却总全身难退。” 那深紫嘴唇一张一合,转眼三句,朱有尘面上便只剩惊愕。 他从未在她面前使过刀,这些他用武时惯现的毛病,她竟一眼就都看出来了? 女人青白着面,唇上浮起半分嘲讽,口中喃喃:“离九啊离九,你这刀法破绽之处如今竟皆叫人拾去,虽不如正道,倒可也算扬名立万?” 凌昭径自笑了一会儿,又在他的惊异目光中悠悠然开了口:“这刀法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亡于我手,而你现下所学,尚不及其十分又一。” 她的语气平淡至极,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话语内容却早已叫青年神色变幻不定。 “你是未亡剑主!” 他早已听说过这曾在江湖中掀起血浪的剑客,却怎么也不能和面前这个重伤近死的垂危女人牵扯到一块儿不,如果是这样超出常人承受范围之内的伤势,如果是她,也许—— “你不怕我就此杀了你?” 自校场处传来的操练声霍霍,铁戈碰撞的沉鸣和拍掌叫好声混成一片,一阵阵地传进耳中,朱有尘就那么看着那羸弱到只能坐在榻上的人的面颊,像是死去已然多时的尸体的青色,如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爬上她的面,与那传说中的一流剑客的天人风姿,实在差的太远。 不足为惧。 他心下分明如此作想,心中却不知在哪里畏惧什么,仍怵着她的言语而浑身紧绷,许久却只得一句作答。 只有三个字。 她说:“你不能。” 不是你不敢,而是你不能。 纵使她重伤近死功力不足常日三分,与他相搏却仍有着十成的把握,这是凌昭作为一名剑客的骄傲。 因为武道,不战已败。 时间似在相互打探的眼神中停滞不前,只一人躺着,一人立着,如同隔了一道时空之遥,木质窗框忽地便被外头的人拍上,紧接便有道粗粝的男声传来:“老三,还这磨叽什么呢?说好的午时后山集合,再等你去怕是要去林子里吃晚饭了吧!” 男人的语气里透露出的不耐让朱有尘微微皱了眉,不知为何,他总与这同胞而生的二哥很不对盘,然而面下却仍一副淡然的样子答道:“是我延误了,我这就去给大哥赔不是。” 朱尔俄的粗眉一扬,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合得严实的窗脚,心下登时几分了然。 “你对那小媳妇儿倒是上心地很。” 青年的身体向一侧轻挪,很是不经意地遮住了他的视线,“不劳二哥费心,我们还是快些去与大哥汇合吧。刘茂c三苏,你两在这门前守着,若无我的允许,谁也不得进出。” 一阵杂杂的脚步声响起,窗纸上的两只人影转眼消失,只留两个被派了守门命令的面面相觑。 “不过是个女人,为什么要两个人” 刘茂用胳膊肘戳了他一把,白眼一翻道:“少废话,三首领的命令向来是有原因的,你我只管乖乖守着便是。” “哦。” 身躯肥大的男人应了一声,便像尊石雕似地伫在了门口,二人一时无话,便都齐齐望着阴沉的天幕发了会呆。 西风不知不觉吹得厉了,摇得那周遭杨树哗哗落叶,很有一种暴雨将至的预感。 三苏看着自己微卷的发梢从左边的视线刮到右边的,极慢极慢地问道:“这天他们也要出去打猎?” 刘茂回道:“你以为都像你,无论东南西北风都能在窝里睡觉!” 三苏转头望着他,眼神很诚挚:“我今天并不是很困” 见同伴一副很不想和他纠缠这个问题的表情,三苏只好又换了个话题:“三首领为什么要我们守着这屋?” 精瘦男人的面上立时浮现出了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三苏,我觉得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你提得最有价值的问题你想知道吗?” 三苏的头刚摇半寸,刘茂便接着道:“呆子!三首领是怕二首领抢了他的女人!” 三苏被他冲得有些委屈,只得喏喏开口:“可我听说那人昨天差点把地牢冻住了” 刘茂白眼一翻:“这大众谣传之言你也信?要我说,必然是三首领提前防了二首领一手!毕竟这两人的矛盾纠葛已非一日之存” 他抬手挠了挠头,像是不能理解同伴所言之语一般,疑色尽显。 “说你傻你还不信!这全山寨的弟兄们可是都知道,二首领想篡老大的位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可乘之隙 门前的碎碎念语有一阵没一阵地响,不一会儿又从屋檐顶侧传来一阵极轻地沙沙声,外头那咋咋呼呼的尖声立时便响了起来:“啊呀!下雨了!” 木门那侧传来了沉重物体的挪移声,像是挨在门板上微微蹭着,却并未让刘茂的尖声就此消停。 “我说你这胖子,不能往那边挪点儿?” 闷闷的声音跟着响起:“你再挤,我就该出去了。” “谁管咦?大夫人,你这是怎么?” 屋外骤然暴倾的雨声唰唰,将那丝极轻的哭音遮盖住,大步步履踏进水洼中的声音便接着响起,又在半刻之后杂着什么在地上拖磨的声音向这屋的门前靠近。 门扉啪地一声被推开,来人的身后有暴雨倾盆,那几人却像是毫无防备地被浇了个透湿,从发梢到衣角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貌状实在狼狈至极。 三苏一眼看见榻上人的奇异面色,忙不迭地推了推旁边人的胳膊,结结巴巴问道:“我,我们进c进这来可以吗?” 刘茂将背上的男人搁到地上,不耐地喘了口气:“这偏屋离后山入口最近了,不然你还想把人在雨中再拖个半刻?” 他斜眼一瞥到榻前燃着的火盆,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惊奇叹道:“我的乖, 这天谁点的火盆” 冷不丁转头对上一双淡漠的眼,刘茂立时噤了声,只看着那褐衣上遍布的白霜滞了眼。 被他遮在身后的淡huáng sè人影间歇地啜泣着,像是竭力一般腿脚一软,跪在了平躺在地面的男人身边。 他身上的衣衫已从不同的地方带了些被野兽撕咬印出的血痕,和着被巨大兽夹紧紧咬住的左腿一齐沁出了鲜红的液体,将那暗底的短褐劲装染得斑驳。 “他这样有几时了?” 像是未料到这素未谋面的羸弱女人先开了口,杏儿只是愣了一下,语气里又带了哭音道:“他隅中已出了门了,若不是我刚好出门摘果遇上他” 她说到此处,无法抑制住胸中翻涌的波涛,瞬间泣不成声。 “他的这条腿算是废了,若在现下砍了,倒也能留下性命。” 刘茂脸色一变,叱道:“你这女人胡说什么!” 凌昭的容色青白,一双眸像是死了一般的空洞,只是静静望着他,一言不发。 “大夫人,你莫要听她胡言。这女人是三首领关着叫我们守着的,她说的话怎能随意相信?” 刘茂按捺住心头的不安,转身半蹲下去,将朱霓江被兽夹咬住之处的衣布掀起,尽管他已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但那一眼入目的淤紫色还是将他震了一震。 这预想要比他脑中得糟糕得多了。那尖锐的铁齿像尖牙一样,死死咬进了朱霓江的小腿,或许他在昏迷前有过挣扎,有部分的皮肉已和躯体脱轨,鲜红肌理的缝隙中森森白骨依稀可见,那胫骨折中以上的部分却发着乌黑的紫,足以得见这部分组织是全然坏死了。 “这” 倒钩铁齿上的寒芒印在精瘦男人放大的瞳孔里,微微发亮。 这不是普通的兽夹。 “这是我们寨的特制兽夹怎么会?” 燃着的柴火在此时发出怪异的声响,一点火星便顺着焦黑的木炭迸了出来,落在地上迅速灭了。 “大夫人,你在哪里发现了首领?” 杏儿摇了摇头:“我不知具体方位,只是那附近有一片湖泊,霓江喜欢吃那周近结得野柿子,我这才去拾的” 刘茂的眼神立即凝住了,罗星湖周近已是禁猎地段,大首领再不辨方向也不会往那里去寻猎,除非—— “三苏,这兽夹是谁管的?” 三苏挠了挠头,依旧慢声慢气:“好像是二首领吧” 头脑中未得印证的某处似是忽而在片刻中明晰了,心中渐稀浮上的某个认知分明让刘茂从脚底发寒,额顶却与之不符地隐约渗出汗滴,从背后投来的打探视线更像是一只戳着他脊背的手指似地叫他不安。 雨声和呜咽声一齐在男人耳边嗡鸣,屋内已有两人躺下了,却响着五个不同的呼吸节奏。刘茂在思考中径自发寒,那本该因失血过多继续昏迷的人却忽然伸出了一只右手,轻轻揪住了他的袍角。 “这不怪老二,是我自己追猎不小心” “夫君!你醒了!” “老大” 朱霓江气息不稳地开了口,“我的腿” 刘茂勉强凝了神,答他:“状况还没有你想得那样糟糕,我这就让三苏下山请大夫来” 冷淡的声音悠悠从榻上传来:“在那之前他便已因失血过多死了。” “你胡说什么!” 杏儿抬脸尖叫,黑葡萄般的杏眸浮出了抑制不住的怒意和绝望,不禁让凌昭愣了一愣,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异,但也只是片刻,那惊诧便又悄然消匿于眼底,只映出杏儿那漆木一般亮的发。 “我是否胡说,你当是清楚。” “你——” “老三已经去了。” 朱霓江握住妻子颤颤的手,面上浮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这位姑娘说得对,此时最好的办法,并不是在这里躺着等大夫来了再设法。” 他撑起身半坐于地,扭头对上榻上那张青白的脸:“我这条腿是保不住了是吗?” 隔了火盆的橙色亮光,凌昭与他默然对望,“你将自己皮肉撕裂都未将这兽夹取下,寻常大夫又该开何方解你之困?” 朱霓江闭了眼,认命般苦苦地笑:“你说得极对留腿不留命,保命不保腿” 他将腰侧弯刀一抽,双手递与刘茂,缓缓道:“下手吧。” “不!夫君!你不要听她蛊惑!” “首领!你可想清楚了!这一刀下去,你这后半生” ——可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啊。 刘茂望着杏儿铁青的面,到底未将这句说出口。 平白递出的刀既无人去接,朱霓江又转了个身面向那后头的肥胖身影,“三苏。” 他唤,语气中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不c不要” 这半刻僵持着的退缩是徒劳的静默,反倒叫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格外突兀,刘茂怒冲冲地转过面去,却被那一声平淡的问询问住了。 凌昭言:“昨日下山一刀斩下别人家的母亲的头颅是心狠,放火烧村民的屋也不见眨眼,现下只是为了保你们首领的命截条腿,这便狠不下心了。” 她这声清淡,言语里透露不出半点情绪来得毫无波澜,让知晓其中残酷的三人齐齐闭了嘴。 凌昭却又接着道:“若是无人下得去手,那便放着我来。” 朱霓江一愣,看着她当真撑着躯体极慢地坐了起来,心中疑问便脱口而出:“姑娘,你不怕?” 她如死人一般的青色面庞上的深紫唇角略微一掀,眼色中透露出了一抹嘲讽:“你手下仅一刀便将我娘的头颅在眼前摘了,我还该有什么好怕?” 那抹褐色接过他手上的刀柄,蹲身之时便听她的左肋一侧发出了轻微地一声脆响,凌昭却仿若未觉一般定定望着那被铁齿绞得血肉模糊之处。 “怕吗?” 她忽而转头,对上杏儿泪迹斑斑的面,不待她开口又自顾自地接道:“你记住,还有人曾目睹过比这更残酷万分的地狱。” 手起刀落不过一瞬,乌紫色的血液和男人的痛呼声一同喷薄而出,几乎与之同时的,自门前卷来了一阵风,那张扬的杀意实在太过明显,临面而来时却又像是被生生扭曲了方向。尽管如此,凌昭也仍被那一掌击得撞在了床榻的沿上,动弹不得。 “大哥!大夫我已经请来了,你怎么便不等一等!” 朱有尘迅速扯了衣摆包住他的断腿,眼神之中净是痛色。 “兄弟你c你来了” 朱霓江一手扣上了他的腕,很是用力:“不要怪她,是我所示老二呢?” “大哥!” 那粗粝的声音如同回应一般立时响起,黑色的高大人影和着一身浓烈血气在瞬间扑进门间,让朱有尘的眉头在不经意间皱了皱。 “我已将破了禁制在外区偷猎的两个小贼正法了,这两个人头便献给大哥!” 他侧身一指,果然见得有两具无头的尸身正在雨幕中躺着,吓得那被从山下掳来的大夫一个劲地在旁作呕,朱霓江却只摇了摇头。 “快把大夫请到我房里去。老二做事太极端,剩下事由还是都交于你处理记住,不要为难这位姑娘,她救了我的命,我们却欠她太多了” 纷乱脚步声夹着低语和哭泣混进雨里,只留下一双被雨水浸湿的靴和一个靠在床沿的人。 她方才举刀断下朱霓江的腿已是竭力,又承受了一次剧烈的撞击,眼下状况实在是不太好,所幸就这么半倚着坐在地上等他开口。 “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凌昭连眼皮都没掀,只觉耳边嗡声阵阵,各处传来的钝痛让她的身子像是散架了一般。 “你怕了?” 火盆中的亮光渐熄,青年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刚要提脚走去,忽听后头传来一句问话。 凌昭问道:“那位大夫人,叫什么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殊途同归 西山寨主因打猎意外致残一事让全寨上下人心惶惶,人人都知朱有尘看上的女人虽恶疾缠身却心狠手辣,一刀斩下他们大首领的半截腿是连眼都不眨。 尽管此举将朱霓江的性命保住,却不代表所有的人都认可凌昭这身份未明的女人,比如朱有尘c比如杏儿。 ——前者是知其身份谨慎万千,后者是将自己夫君终生只能在轮椅度日的怪责迁于她身,不过这两样都不屑于凌昭本人的情感,与其他人等对她的感情并无分别。 昔日作为金大复的密卫shā sh一u斩人千万,怒视憎恨不甘的眼神凌昭见得太多,可既然她本身便无过剩的情感可以挥霍,那些恨意她便愈发不放眼里。 恨即不甘,拥有这样感情的人类,太弱了。 不值抬眼一看。 瑟瑟秋雨打在屋檐的噼啪声响,外头的温度已因这连着的几场雨降下了,已然摆脱了夏末闷热空气的影子,那山寨另一偏角的屋内,却隐隐飘出一股黏稠的血气。 那是西山寨二首领朱尔俄的憩屋,依着其特殊的兴趣特地建偏的。那方约十丈的二层小楼下头还有条细长的甬道,直直通向朱尔俄自建的一个密室。 这密室左右不过三丈,周遭盛放各种刑具的铁架却密密麻麻地嵌在石头筑的内墙上,皆斑驳不一地沾着某些黑红的液体。 是血。 已然干涸许久了。 “呵,这就不行了?” 有着高大粗壮身材的男人骂了一句,一手丢下钳了只耳朵的铁钩,表情很是无趣。 朱尔俄一把推开倒吊在铁架上血肉模糊的躯体,转而朝着那甬道入口走去,准备登上一层的榻房好好睡那么一觉。 他精心策划的狩猎意外竟临时中变,没叫朱霓江丢了小命却只弄掉他一只腿,还白贴了给他做事的两个忠诚手下的人头,又叫朱有尘平白对他生疑,实在是一次失败至极的行动。 那是朱尔俄做梦都想登上的位置,他设计千万,却总是一而再地凭生变故,几欲将这男人的耐心耗光了。 他想到此处,便愈发不可抑制眼神中的杀气,一脚将那木榻上的板踹断了。 “可恶!” 若此次行动叫人发觉端倪,那么今后他怕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朱霓江下手了!他分明是三兄弟里武艺最为高强的,为何大家要奉那懦弱无胆连血都不敢见的朱霓江为主?就连比他小许多的朱有尘也能得到拥戴,为何他就! “朱尔俄,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达成。” 这声音分明如轻风一样淡,却将沉浸在设想中的朱尔俄震得浑身一抖,立马转身对上了一条孱弱的身影。那人的怀里兜着一只黄铜手炉,一手执了柄素色的伞,从伞面透下的暗huáng sè和她面上的青白色混成了一股奇异的色彩,隐隐约约地散发出一股渗人寒气。 朱尔俄眯了眯眼,迅速便认出了她的脸,立刻便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敞怀大笑开来:“你不是老三的女人吗?怎么,是老三不能满足你,你这便寻我来了?” 他语态浪荡,步步逼近凌昭的神态却戾气未敛,很快便像一堵墙似得在她身前站定。 “朱有尘手下的刘茂已然察觉你的计谋,若不出意外,他很快便会向朱有尘告知此事。” 朱尔俄扬了扬眉,毫不惊讶她的此番言论,他本便料想此次大抵会露出马脚,只是到底为谁所知,便不甚在意了。 “一条人命,不过半刻两条人命,亦不过尔尔。” 朱有尘如此作答,缓缓抬手扼住了凌昭的脖子,她却任由他掌上渐渐施力攥紧,仍只淡淡道:“即便此法会令大夫人对你怨怼终生?” 男人发力的手停住了。 “凭你一人武力,再加随从多号,强取首领之位本非难事,饶是如此,你也仍想选最不露痕迹的手段将之纳于掌中我想,除了余众碎言难安,应当还有大夫人的原因吧。” 凌昭有着何等洞察之力?朱尔俄在杏儿面上一扫而过的眼神,她自然也未漏过。 “哼。” 朱尔俄收力甩掌,那紫红的掌印便这么牢牢嵌在了凌昭的脖颈上。他低头打量着女人青白的脸,那结了白霜的面颊毫无迟疑地透出一股将死之人的气息。 朱尔俄立时冷笑道:“你一届弱质女流,如何帮我?” 凌昭说:“我只需三样物事。” 一把剑c两只火石c和地牢的钥匙。 她所需之物实在太易找寻,不由让朱尔俄心中疑虑窦出,便开口问道:“仅这几物便能达成?” 凌昭神色淡然,“今夜丑时你在大厅等我,我会提着朱霓江的头来与你换我所想之物。” “你所想为何?” 女人的眼珠动了动,空洞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了一点儿恍惚的影子。 “自由。”她答。 ———— 与虎谋皮并不是一件聪明事。 可凌昭不聪明的事情做得多了,也不差与朱尔俄合作的这一次。 她从那一角偏屋回到自己的房内,便像是竭力一般地颓坐在榻上,不一会儿便有人敲门问声,将她所需物件齐齐地配在一盏方盘呈上,又极快地退下了。 那把铁剑的铜制剑柄在木柴的火焰中微微侧着光,先是印出了一张扭曲的青面,接着便有只烙着黑色细线的手腕搭了上去,轻轻握住了那只剑的剑柄。 这是凌昭因无趣而丢掉的事物,可现下她命悬一线,却再没有什么比亲手握住这样熟悉的触感更要让她安心。 凌昭按捺下心中的波澜,轻轻在窗外落雨的噼啪声阖眼。 夜,如约而至。 瓢泼而下的暴雨不知何时柔缓下来,变成了西头山顶上朦胧浮着的一层水雾,细细打了巡夜的赵秦廉一脸。 他方与刘茂饮酒划拳,足足将兜里的三十四枚铜子儿输个净干,才认命地跑来替刘茂守今夜的值。绵绵细雨极快地在他的蓑衣上凝成一粒粒水珠,这已然喝得南北不分的男人便迈着扭曲的步,踉踉跄跄地带着满身酒气在寨里的屋前打着转。 “艹刘茂那小子实在c实在太狠了!连老子藏在鞋底的都不放过” 红色的笼火在那小道上左一阵右一阵地晃,伴着那醉醺醺的锣声一齐亮着,没过几步,那灯火却毫无预兆地熄了,男人的周身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顶头的月亮早已被层层的乌云遮得丝光不漏,赵秦廉只得啐了一口倒霉,摇摇摆摆地将手中的灯搁在地上,一面躬下身甚不利索地打着火石。 嚓嚓的声音接连响了三四回,终于在第五次亮出了星点火花,赵秦廉还来不及高兴,那火花便迅速地落到了他脚下的水洼里,在水波平静之前,那迅速灭掉的火光照出了另一个白色的影子。 第六次打石的声音没再响起。 暗沉的夜里,像是有什么液体从地上喷涌而出,朝着天空的方向只冲了一下,便甚是无力地顺着某个身体里缺失的部位缓缓流下,迅速融入了因无光而显得极黑的水里。 这不过是个开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恩断剑绝 朱尔俄在离丑时还有一刻的地方出了门,便已见到了漫天的火光。 那从下等山贼住处蔓延而出的火势如同抵挡不住一般,连着左右的屋舍一同冒出了火舌,后头的有些屋子似是烧尽了,在细雨的绵润中和冉冉升起的黑烟一起散出了浓浓的焦糊味,朝着这些屋舍环绕正中的厅堂飘去。 他心中一凝,不觉间加快了赶往大厅的脚步,嘈杂的人声便随着他的接近愈发地大了。 那些被凌昭从地牢中放出来的村民们像是疯了一样地与山贼们扭打在一起,也有不少女人尖叫着企图逃跑的,又被拽着头发拖了回去,场面可谓十足地混乱。 然而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这便一脚踢开抓住他靴子的不知道是谁的手,径直朝着正厅的大堂走去。 熊熊烈火像是瞬间从正厅的屋子扑了出来,带着灼热的气息,一下便将站在三尺外的朱尔俄的发梢燎了一些。那里头迸炸出来的火浪让他不自觉地拿臂遮了眼,再放下时,却只见立在那断梁处的一席红色的身影。 那是个提剑的女人。 她背后的火焰如同一朵绽开的红莲,将她的衣袍也染上成了浓重的赤色。 那色彩分明是那样的鲜红,仿若她才是整株火焰的中心,熊熊烈烈将周遭的事物一把烧了个干净,可她提着剑和头颅走近之时,又带着那抹似乎会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牢牢冻上的寒气,顺着她落脚之处缓缓向四周盘升。 这绝不是普通女人能散发出的强大魄力。 这样的警觉,让朱尔俄不由按上了腰侧的刀柄。 “我的马呢?” 一颗带血的头颅像是无声地死物一般落在了地上,只微微跳起了半寸,便骨碌碌地滚到朱尔俄的脚下。 他攥着那人的发将整个头提了起来,果然见到朱霓江目眦尽裂地一张面,立时便抑制不住心下的喜悦,对着那死人的头颅笑了起来:“我的哥哥啊,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表情!弟弟我看惯了你对我颐气指使的模样,实在忘了你也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啊” “我的马呢。” 她又问了一遍,颤颤的左手牢牢握成了毫无血色的拳,如同在努力抑制着什么似地,竭力自制。 “已拴在偏屋的西侧,你从山口出去,立刻便能看见。” 凌昭凝着僵硬的面,只觉浑身内力像是控制不住般地从掌心翻涌,体内经脉之气在血管中逆行,和那积发的毒力一同翻搅撕扯着她的内脏。她方才斩杀十几号人物已是竭力,本想以声东击西之法放火引朱有尘前去勘察,谁知遭他识破,便免不了一番苦战。 凌昭身兼剧毒与重伤,体力耗费早已透支,便不得不逆脉催发己身内力,几乎是强行突破朱有尘的围堵,好在其余事情皆按她预料所走,那么距离这烈火炼狱的逃脱,便只差一步了! 凌昭垂着面经过了朱尔俄的身边,未及几步之遥,忽地便听那后头传来了男人粗粝的嗓音,和着身后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响,一齐传入她的耳朵,“等等。” “朱有尘呢?” 凌昭垂眼:“和着朱霓江的尸首一起躺在正厅的火里。” 朱尔俄未再多言,她便又迈着缓慢的步伐向偏屋之处行去,不消半刻便到了屋角背面的阴影下,她将那藏在暗处的麻袋拖出,费了许久的气力才将这装着一号人的重量装到了树下拴着的马背上。 凌昭一剑挑开了那蠕动的麻袋,一张女人的净白面颊立刻便露了出来,拧紧的秀眉和葡萄样的圆溜溜的眸子写满了愤怒。 “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等到了山下,随你怎么跑。若是现下便叫朱尔俄发现了,你我都活不成。” 凌昭一手扯了塞在杏儿口中的布团,一面取了麻绳将她牢牢绑在马上,青白之面平淡无波。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霓江!!” “朱霓江已经死了。” 细长的白色光亮在顶头厚厚的云层那端一闪即过,照亮了女人如厉鬼一般的奇异面色。 “我用他的头颅和朱尔俄换了这匹马。” “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被绑在马背上的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柔美的五官已然狰狞。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隆隆雷声穿云而过,带着几欲令人耳鸣的震颤,混在了杏儿的嘶吼声中。 她那双像葡萄一样的杏目睁得圆圆,充血的眼珠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似得,带足了恨意。 “你要杀了我?” 凌昭面上忽然浮上了个嘲讽的笑容,“很好。” 她翻掌剑光一闪,仅是眨眼一瞬,适才将杏儿牢牢绑在马背上的绳索便被挑断,上头正剧烈挣扎的女人便那么猝不及防地狠狠摔了下来,发出了一声跌痛的闷哼。 “哐”。 铁剑落地之声尖锐,那手中已无一物的可憎女人就这么直直地站着,望着自己的眼神如深潭死水,毫无波动。 “在你之前,你家的两位弟弟早已同我说了这句话,不过现下我还好好地站在你的面前。”“我虽给了你这个fu ch一u的机会,只怕你仍杀不了我。” “你这贱人,别太自视甚高!” 顾不上凌乱的发束,杏儿一把捞起沾血的剑柄,不管不顾便送了出去。她未曾习过武,乍然用力也对不准致死的方向,用尽全身气力也只将剑尖捅进凌昭肩头半寸,便再推送不得。 那剑身寒刃在闪电下发出刺目之光,依稀有鲜血顺着剑尖捅进的地方向外逆流,中剑之人却仿若未察一般,一只右手悄然搭上剑身,在女人惊诧地眼神中用力地攥住掌,立时便有同样粘稠的液体从她的掌心缓缓淌下。 “你可知,你母亲的头颅,也是这样被他斩下的。” “噗”。 剑尖被大力倒拔出体的一刹那发出了轻微声响,那人却像这具躯体非她所属一般,面上毫无惊痛之色。 “你c你胡说什么!” “她在山脚小镇一居十年有余,只怕他日你归寻不着家你这般护着自己的杀母仇人,若邱婆子泉下有知,也当死不瞑目。” 背部抵上了粗糙的树干,如同退到了无法盘桓的地方,杏儿只能捂脸哭泣。 “不是这样的!霓江他连血都不敢见,才不会——” 她的夫君分明是这世上最心善的人,怎么会做出平白屠戮他人的事情? “他自然不敢,但他默允属下大肆烧村屠戮,这结果与他亲手将你娘杀之有何分别。” “不要说了” 她腿脚一软,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团缩在树下,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那将她逼到绝境之人却未有丝毫的怜悯,继续用着平淡语句叙述她不愿接受的事情。 “你娘为了救我丢了头颅,你的夫君死在我的剑下尸首分离。你若想向我寻仇,那很好。但倘若你以为只用这把剑就能将我杀掉” “那,便是妄想。” 雷雨在瑟瑟秋风中凉凉浇下,豆大雨点像一枚枚坚硬的石子,带着股轻微的力道,砸得杏儿手脚冰凉。 她一晃离家十三年整,是朱霓江将她从扬州的人贩手上救下,她自此便陷入对他的爱恋无法自拔。她抛弃家人c不闻外界悠悠众口,嫁他为妻,若非良人,又怎得她心? 他是多么良善的人她分明知晓的!可母亲可母亲的死,又该算到谁的头上去呢? 脑中思绪难断,她像是失了气力的尸体一样,任凭凌昭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拖到马匹旁边。 杏儿睁眼望着天际,只见压顶黑云一片片地团在一块儿,间杂着云间穿梭的闪电,和那雨滴一道,像是直要戳到她眼睛里的一般生生坠了下来。 她觉得身体像在一瞬间失去平衡,接着便见着了遥远的雨滴在视野中逐渐放大——是一双如冰块一样冷的手,将她拖上了马。 西面的冲天火光在这场暴雨的淋浇中渐渐缩小了,余下滚滚的黑烟,发出呛人的焦臭味,和那直冲这方而来的马蹄声一齐传了过来。 “你这贱人!胆敢骗我!!” 那粗粝的怒吼如同刀枪碰撞,夹在轰鸣的雷声中,似将地也震得动了。 “你出山后往南边再走三刻,便能看见山脚的镇子了。你母亲的尸首未敛,当还躺在镇口朝山的位置。” 那人将她的脚推进了鞍扣,又背过身去解系在树上的绳,她看见她背上的伤口,已有不下于十道的血迹,密密麻麻地渗了满背地血。 杏儿的眼珠终于动了一动:“那你呢?” “来不及了。” 高高扬起的马鞭如一轮满弦的月,带着风声生生划开了雨滴下落的方向,便听“啪”地一声落尾,那马嘶鸣了一声,立刻迈开了四腿,猛地朝着山中的层层密林背后冲去! “祥礼村的邱婆子还在等你回家吃饭” 女人清淡的声音瞬间化为她耳边的风声,极轻极轻地散去了。 朝天而立的树丛和竹枝层叠出现在视野中,和策马而过的风声,和高空坠下的雨声和雷声,一齐化成了这炼狱之夜的响奏曲!连同昔日那安宁的森林,都在无光的夜晚混成了一片的漆黑,隐隐在风雨的摧袭中张牙舞爪。 杏儿骑在马上,像是在林中看见了什么样的眼睛,又像是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呼喝,她的神经紧绷着,只觉五官都非同寻常的灵敏,一颗心脏被那极速的马步带得悬到了胸口。 可她没有回头。 她很清楚,现下若被朱尔俄抓了回去将会是什么下场,因而她只有逃,逃得越远越好! 雨点砸得面上生疼,衣衫已被浇得透湿,马上的女人一脸慌乱的惊色,终于在不知穿过了多少片树丛之后看见了丛叠相偎的屋舍。 杏儿心下又惊又喜,忙不迭地勒马而停,却因不习惯的剧烈颠簸而失去平衡,一下从马上滚了下来,可她既落了地,立即又像失去了浑身气力一般仰面躺在积雨地水洼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似被颠碎了。 惊魂未定的喘息声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急急而出,可在这劫后余生的小镇上同时突兀地响着的,还有一阵极为轻微的窸窣声。 那细小的声音混在了雷雨声中,本不为常人所察,可这番亡命经历将杏儿的五觉放大到了极致,立刻便叫她颤着嗓音开口问道:“谁!” 无人回应。 只有步履踏进水洼里溅起水花的声响。 杏儿惊声叫道:“谁在那里!不要装聋作哑,我知道你在!” 那在水中行走的脚步停了,男人温浅的声线遥遥响起。 “姑娘莫慌,在下只想向你问询,你可曾见到一位身着褐衫瘫痪在床的姑娘?” 那人抬起遮在斗笠下的脸,他的眉宇间透出了十足的疲态,却仍不掩俊俏五官中的如玉光辉。 来者正是萧陌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归去来兮 无休无止的雨。 倒立在视野中的桂树枝干如同指向天际的墓碑,直直立着。 男人的怒骂和秋风一齐灌进耳朵,凌昭却听不清一个字。 有炽热液体顺着那青白面上的额角不断淌下,和背上被刀剑劈开的伤口流出的液体一样,都是热的。 原来还是热的,她明明这么冷。 遍体鳞伤的躯体分明已经让她痛到麻木,经脉和心脏都要在体内崩裂,可她竟然还没死掉。 手无寸铁和死囚搏杀她没死去,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她也苟活到至今,就连肋骨破碎经脉逆行她也没死掉她的人生,还真是总与求生逃不脱关系啊。 气息奄奄的女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乍然握住嵌在地上的一只碎石,停住了男人拽发拖行的脚步。 只是一瞬。 那股自头皮传来的痛楚便又加大,那具孱弱的躯体便像朱尔俄手中的破布,毫无任何反抗力量地任其摆布着。 “你他妈把老子要留的人放跑了,那么便由你自己填上吧!” 朱尔俄怒火直冲地骂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瞪得已然充血。 这狡诈的女人说是要自由,其实是早已做好了将杏儿一同掳走的打算,若非他赶来及时,那倒手的鸭子可就飞得一个都不剩了! “呵,不过连老三那厮都败在了你的手上,还真看不出你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他口中自语着,拖着她走向卧房的脚步未停,忽地听见了利器划空的声音,心下立时暗道不好,可那人的动作显然比他还要快!只是一个抬手挥舞的瞬间,便有发丝如雾一样地在朱尔俄惊异的眼神中滑落四散,迅速被雨水推得坠到了地下。 这女人,为了从他手里逃脱,竟不惜自断长发! 朱尔俄的神色变了变,一把松开被凌昭当作废物抛弃的头发,冷冷地扬唇道:“有意思像你这样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的女人,我是第一个遇到。” 凌昭丢开手中的石头,一面凝神聚起丹田之气,表情依旧淡淡:“像你这样即将死在我手里的,却是很无趣。” 她是要赌,在这仅剩无几的内力耗尽前她和朱尔俄谁会先倒下。 “女人,你胆子很大。” 男人眯着的眼中透露出危险的x hà一,“是杀了那两个废物让你觉得自己很厉害?” 凌昭缓缓伸指,被锐利石尖割得参差不齐的碎发在动作中微微摇晃:“是你太弱。” 卷着雨水而至的掌风在下一秒袭至门面,凌昭却只是略微踉跄着侧身一避,又在接二连三的拳掌缝隙中不断闪躲。 “就这点儿本事?” 一回回聚了全力的对招掌风刮上了凌昭的面,她的面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成暗青。不过五招的功夫,凌昭便已被逼到绝境,露出了心口间的一条缝隙!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破绽,对朱尔俄而言却是足矣。只听他一声冷哼,那拳风便对准了凌昭的心脏之处不偏不倚地袭上,她却不躲不闪地站着,整个人像是滞住了一样动也不动。 仅仅一瞬!那几乎贴上褐衫布料的厉风竟像是被一把锐剑所阻,在朱尔俄的眼中生生折中分半,嘭嘭两声钉入了凌昭背后的树丛,炸开了两朵木质的碎花! 反震之力夹着树皮的碎片弹了回来,凌昭却先一步地被揽进某个温热的怀抱。那股如和煦春风的气息将即将坠地的碎片瞬间定住,下一秒,物件划空而过的极速风声如同一只尖锐的矛,竟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生生穿透了那始作俑者的胸膛,从朱尔俄的肩胛骨处飞了出来! 男人高大的身躯先只晃了一晃,“你” 从内脏深处挤压上喉管的鲜血顺着他开合的嘴唇漫了出来,止不住,停不下。 “啪”。 失去力气支撑的躯体仰面倒在了积雨的水洼中,已然再无将问句说完的机会,便变成了一具温热的尸体。 朱尔俄就这么死了。 那野心勃勃到妄图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男人,无声无息地躺在西山寨屋舍后的阴影里,任凭血液从他被洞穿的体内悄然淌着,只睁着瞪得血红的目,将眼神留在四更天的最后一刻。 纠缠于不可得的贪念是枉然,那失去本应所有的一切呢? 凌昭无法回答自己这样的问题,只是将头埋进了萧陌然温热的衣襟上,紧攥着他衣领的拳头微微震颤。他的气息就从她头顶上方温温撒下,带着些许草药的清新,曾有那么一瞬,莫名地让她感到心安。 “抱歉,我来迟了。” 怀中之人毫无回应,但那肢体相触之处透过的寒凉温度还是让萧陌然吓了一跳,于是他便握上她如冰块一般僵硬的手,正欲凝神一如以往地将内力灌输于她,却蓦地发现,那源源输出的力道似是找不到合适的容器一样,悄然消散了。 萧陌然的心下一凉,翻掌伸出两指搭上凌昭的经脉,如玉面色立刻如土般难堪。 没有似江河海湖环绕着周身的韵气她的体内流淌着内力的地方,已然一如空洞洞的山谷,再无一丝气脉运转。 “阿凌,你” 凌昭抬起头来,乌青的面上神色未定,唇上却泛出一丝极苦极苦的笑容,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嘲讽这多舛的命运。 她说:“我已内力尽失” 那之后,萧陌然是如何带她离开西头山的,又在何处寻了草屋与她住进去,喂她吃了什么药,这些问题,凌昭一概不知,她只觉得自己似是睡了许久许久,睁眼是一片望不穿底色的漆黑,而闭了眼睛——仍是漆黑。 时间的流逝对她而言已无关紧要,便是连同那浑身上下的遍布伤口为她带来的痛楚,也麻木到毫无知觉。 凌昭觉得自己像个毫无用处的废人,只能躺在榻上无趣地等死。 醒来睡去,睡去又醒来。 可她只是阖上眼,并不能睡着。 火石迸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隔着一层薄薄眼皮的视野中,出现了柔和的橙黄光辉,有人轻轻地坐到她的榻边,低声开了口。 “阿凌,你的伤口太多,拖得太久容易发热。” 一如意料中的没有回应,那人口中逸出了极轻地一声叹息,便半托着她的背,细细解着她的衣衫。血雨浸透的布料一层层地从紧贴的肌肤上剥离,直褪到了最里一层的中衣,那单薄纤弱的身子才略微动了一动,但也只是动了那么一动。 “得罪了。” 翻手之间,凌昭的身子便在萧陌然掌中的力道下顺着倒了下去,却又极快地被半搂在他的怀中,全然剥落的衣衫不掩白洁如玉的酮体,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柔柔烛光将那满背长短不一的伤口照得触目惊心,深浅不一地嵌在那玉白的肌肤上,以奇异的姿态将她本完好而平坦的皮肉外翻着,露出了深红色的肌理。而在这些新造的伤痕下,还有许多细小发暗的疤痕,似是已愈合一些年岁的旧伤,正横七竖八地与这些伤错,让这场景更显诡谲。 “阿凌。” 萧陌然低低地叹,纤长手指缓缓抚上那暗沉的伤疤,“怎么这样地傻。” 湿布入盆又提起的淅沥水声响起,那带着暖湿触感的帕巾轻柔又仔细地拭过凌昭背上的每一道创伤,而后便有干燥的手指轻轻地推开药粉,从上到下,仔细到了每一条伤口的边角。 萧陌然重复着那样的动作,在手指掠过一处稍显严重的地方时,忽见肩下的身躯像是觉察到了疼痛一般地缩了缩,却仍不发出哪怕半点的shēn y。 光影在他拧起的眉间投下深深的影,如同打不开的结,固执地盘旋在他光洁的额面,半刻也不曾松开。 “阿凌。” 萧陌然的手下用力,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半是强迫地扳正凌昭的身子,逼得她不得不正视他的脸。 “不要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那双黑漆如墨的眼眸被跳跃的烛光点亮,四周分明另有天地,凌昭却只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长久而无声的对视。如同用尽了一世的时间,才能将一人的容面牢牢烙在眼底心间里,男人又轻缓地开了口,“你会受伤。” 门窗缝隙间不知哪里漏来的风,呼地便将桌面灯火熄了,只余一只袅袅冒着青烟的残烛,兀自与室内的药气混成了奇妙的味道。 失去内力的凌昭的五感已钝化到与常人一般无二,她无法在朦朦黑暗中看清萧陌然的脸,只依稀看见一个模糊轮廓,正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与她相持。他的手很稳,如同历年近百的盘根大树,牢牢扎在高悬的崖壁上任凭厉风摧折,而她是他根下被握住的松散沙土,只需轻轻松手,就会堕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可他没有松手。 而像以往的每次一样,在她即将坠地的瞬间伸出结实的臂膀,准准实实地接住。 凌昭胸中那堵束了二十多年的壁垒上,忽而出现了一丝狭小的裂缝。尽管是极小的,却仍被那阻在后头的汹涌水流冲得轰然塌方,像是在须臾间找到了突破口,再无迟疑地激流而下,几乎是咆哮着涌上了她的眼眶,化成了顺着眼角而下的某种液体。 咸咸的。 很烫。 “我已经一无所有” 长久在鲜血地狱徘徊的挣扎,剧毒重伤满身的痛感,和失去内力的惊惶不安——在这一刻,统统都化作那滚滚的热泪,无声坠在凌昭腿旁的被上,留下潮湿的印记。 “那么,阿凌,” 她因竭力忍泣而瑟瑟发抖的身躯落入一个温厚的怀抱,那被体温氲得四散的药香便悄悄钻入了她的鼻腔,“嫁给我。” 他说。 “用你的一切,苦痛c不安c忍耐c煎熬来换,我的一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情窦生处 太阳从连绵的阴云后头漏出了半张脸,懒散从云缝间洒下几道光束,穿过某栋深山小居的窗门,斜斜照在榻上之人的面上。那人却仿然无察般,继续环着矮他一截的身躯,闭眼睡得沉。 然他在这无动静地装死,被那双臂膀强行圈住的凌昭却按捺不住,红着面粗鲁地推了他道:“快些松手,我要起了。” 头顶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他的语气里透出了几分戏谑,“小红这是不惯与我同眠?这回头到了为我萧家续添香火的时候,可怎生是好?” 话音未落,膝上便挨了一脚踹,从下方伸出的两个巴掌像是极为嫌弃似地推搡着他的下巴,逼得萧陌然不得不睁开了眼睛一把攥住她的手,低头看去,却是张红得像柿子一样的面。 “阿凌就是这般对待自己新婚的夫君?” “谁与你新婚!” 凌昭羞怒。 萧陌然闻言一笑,松开了她的腕,反手一撑托起了半边头,似是很有耐心地与她耗着,“那依小红之见,萧某与你又是什么关系呢?” 萧陌然与她是什么关系? 先是追杀与被追杀?说是仇人,也当算不上,毕竟她又没在他面前欠过人命。那么,同伴?可她也未曾有一次哭泣是在怀信面前展露过的,即便是让她心无疑惑地全身心托付于萧陌然,她也不会的。 那么—— “朋” “小红似是忘了,前些日子可是亲口告知萧某,此生与我都不会成为友人?” 萧陌然的唇角接着一弯,“不过,我想小红与我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我此生既当不得钟子期听你的高山流水,那么换做对交颈鸳鸯,也不赖。” ——“你我二人大抵是不能成为友人的吧?” “自然。” “甚好。” 往昔话语在瞬间钻进脑海,凌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是早已下了套乖乖等她钻了!平白被算计的感觉让她气理不顺,便极为恼怒地又抬脚踢去,萧陌然却早有所察般地轻巧一避,又地反身翘腿提膝一勾,一双长腿便像锁扣似得将凌昭的腿紧缠而上。 “啊呀!” 他一声惊呼,轻佻语气里带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阿凌可险些让自己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呢!” “萧c陌c然!我看你是找死!” 见她实在是被撩得恼了,他这才低笑着作罢,握着她的手提了一提,“阿凌,你家父母住在哪里?等医好了你的毒症,我便随你shàng én提亲。” 他的语气认真,未有半点戏谑的语气,却让凌昭愣了一愣。 “我没有父母。” 凌昭的神情淡淡:“我生来既是孤儿,是被西厂主金大复拾回收养,我虽唤他阿爹,实际也只是被派遣利用的shā sh一u。” 说到此处,她便下意识地抿唇,脸颊上却蓦地伸上一根手指,搔得她有些痒。 “这么巧。” 萧陌然微笑,“我也是被罗圩观收养的孤儿。” 他眨了眨眼,补充道:“——自小到大。” “可你不是” “身世只是师傅告诉我的,虽说流着林氏一族的血脉,但除了能拿来制药,这姓氏好像对我并无作用。”男人的唇上泛起一丝哂然笑容,如炬目光迅速在凌昭脸畔一扫而过,“况且,现下我也并非那般相信了。” 然而他不相信又能如何? 只要萧陌然一日不死,那些顺着宝藏命脉追寻过来,像她一样冲着他心头血的人就会永无休止。纵使他得到了父辈血脉里流淌的高绝天赋,但若与之终生相伴的是为守命而亡,那么这样的血脉,对他而言也太过残酷了。 凌昭垂眸未语。 秋风缓缓将牢遮在天幕的云层扯散,露出一片澄青的底色,她在榻上躺着,从被刮得半抬的窗扉缝隙中望见了一群南飞的雁,自由而畅快地拍动着翅膀,在那被雨水洗练过得天空任意翱翔。 天气是要冷起来了,所以它们结伴南飞,到了来年春暖的时候,它们又会归来。而这中原大地的山川湖海,万丈土地,在它们眼中不过是几个展翅的时间,便能如此轻易地跨过沟壑,穿过平原,最终带着北方的第一只雪片,融化在南方的泥土里。 ——如此的自由。 凌昭将眼神缓缓收回,面上一片平静。 ———— 晌午的时点一过,凌昭便连踢带踹地撵着萧陌然下了床,后者的面上虽然一副老死不情愿的表情,但碍着她重伤在身,也未久缠,便乖乖地出去找食材做饭去了。 待到木门落栓的声音响起,凌昭才松了口气,咬牙撑着床畔半坐起身。 自打从蓝水蝶手下逃脱之后,萧陌然待她的种种行止只能用变本加厉四字概括,可凌昭仍对他的这惯亲密有些无措——大抵是因为她未曾遇上过这种脾性的,才异常的不擅应对吧。 凌昭在日光照耀中起了床,然说是起床,倒不如将之比喻成清醒地坐着更为恰当。她背上刀剑伤和左胸的断肋虽已经萧陌然仔细处理,也仍需一段时日才能养得透彻,而他喂她吃完药之后,那自心脏蔓延的剧痛似也在不会儿便缓解了。 日光照在女人展臂的内侧,只见那净白如玉的臂上缠着的奇异黑色,正险险卡在距肩髎还有半寸的地方,想来是她在西山寨强行逆脉行功,才催得那毒更为极速地蔓延。 她想到此处,便带着些许侥幸的心理,盘腿凝神聚气,可丹田之内空空荡荡,哪里有半点气脉运行的迹象? 凌昭铁青着脸,颓然地坐下了。 一想到她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又不知在西山寨的那一通大火浓烟之后,从怀信那里传来的飞鸽是否已嗅不到她的味道,凌昭心下便纷乱如麻。 可好在这一切联系虽断,虽然内力尽失,她却还能留着条半生不死的小命,继续构想后续的这些问题——虽然,她并没有与将死之命搏斗完胜的信心。 距下一次的毒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萧陌然能够找到解这顽固毒症的秘诀吗?如若不然,她又能继续这十多年的意志,寻着不明下落的凤凰纹云金刚炉,再杀了萧陌然取其心头血,为自己炼药吗? 凌昭忽然不愿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时间在忐忑间悄然而过,在这方寸之间的床榻上,共枕而眠的两个人像是各怀了别样的心思,却颇有默契地都不去戳破那层朦胧窗纸。 萧陌然依旧为寻解毒之法成日地在外奔走,而凌昭重伤未愈,只能留在屋内躺着。然她在榻上躺久了,总觉背上生疮似得不自在,这等情况足足持续到了第四日,凌昭才趁着萧陌然出门的时候偷偷跑出了房,竖耳瞪眼地警惕周围的模样像只望风的耗子。 至于偷偷摸摸的原因嘛大概是因为,如果叫那人发现了她没在床上躺着乖乖养伤的话,估计就会被无情地点了穴动弹不得地丢在床上吧 凌昭想了想,实在觉得这场景对那只笑面狐狸而言,确实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凉爽秋风一点儿也不温柔地刮上女人的面,掀开她被剪至耳根的齐整短发,露出张苍白的面。她就这么着了层单薄的白色里衣,仰面呼吸带着股潮意的风,绷得紧紧的表情终于在片刻间出现了些许松动。 这是凌昭第一次看见所居之处的全貌:方圆约十丈的院落左右皆为密林,三环绕着的屋舍背靠山崖,而卧房正对面的地方,则是片几余里的茶园,整齐划一地成排栽着茶树,悄然散发出泥土的清香。看那茶树的长势和状态,这处仿佛并非荒废已久的庄园,倒像是他们来得突然,让这农舍在一夜间换了主人了。 凌昭并不知道萧陌然是如何将这屋弄到自己手里,然而一想到这男人平日里微笑无害,背地里却一个个下好了套只等人来跳的样子,大抵也能猜到他是在背后使了些手腕。 不过这与她并无关联。 秋风簌簌地刮着,院落周遭的草木如波浪起伏,而在那层层的枯草后头,蓦地露出了一片空旷的土地,大抵是前任庄园的主人犁出的,却因疏于照料便将其搁置了,仍留着些七零八落倒着的枯萎作物,反倒是无人看顾的狗尾草茂茂盛盛地蹿了半人高。 这荒芜的废置土地不知哪里戳中了凌昭的兴致,竟叫她折身去厨房的灶台上捡了一瓣蒜,又哗啦啦地徒手清掉一片枯草,将那粒种子大头朝下地埋进土里。 她动作缓慢地做完这一套,忽而抬眼望见了丛丛茶树间的一点墨色,忙不迭地拍掉掌心的土 退回榻上乖乖躺着,一边确认了被动过的地方都回归原样了,一阵猛跳的心才稍霁。 凌昭闭眼从一数着,到了一百二十四,便闻见那从外头踏来的脚步声,然而在那人发声之前,先有一阵烧鸡的香味遁着不知哪里的缝钻了进来,成功地勾起了凌昭肠胃的回应。 “咕”!这一声肚鸣叫得极响,已然穿过薄薄的门板,透到那人的耳朵里去了,于是他的脚步一顿,在离房间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气氛在此刻奇妙地僵滞了,门外之人迟迟不进,凌昭却仿佛已看见他站在外头一片讥诮的表情,面上立即火燎似地烧。 “啪!” 鞋靴砸shàng én板发出了撞击声响,萧陌然只得忍住了笑,背手慢悠悠地踱到卧房的窗台下,一手掀开了那窗扉,对着里头的身影挑眉道:“夫人,吃鸡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金风玉露 夜幕的星子像灯火一样亮在深蓝色的天际,和凉凉月霜一同照亮了无名山间的一栋院落。那被丛丛枝叶包围的屋舍,如同被世间遗忘的荒境,孤零零竖在山土之上,悄然无声地吐散着呼吸。 屋内卧榻外侧的人已然睡了,另一人却还醒着。 她睁眼望了漆黑的房梁好一会儿,听枕边人呼吸安然,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他勾住她的手脚,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门前月光碎落一地,如同在远处召唤这千里而至的旅人,让她赤脚无声地向它靠近。 她提着剑,轻巧穿过榕树下稀稀落落挂着的气根,踏过一片白紫相间的无名野花,终于在被参天竹枝包围的空旷之地定住了脚。 更深露重,寒凉秋露沁湿了她的衣角,凌昭却仿若不觉般静静伫着,如同在感受月光间天地的命脉,悄悄然闭了眼。 她站了许久,直待到了下一阵秋风刮来了一片竹叶,那被眼皮盖住的眼球才稍稍动了一动。 “噌——” 手腕划出半空的银色亮芒有如长虹破势,竟让那叶片在与己身齐平之处横将斩断!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是可以听见更多声音的。 蛰草在风中层伏,从西面涌来的风阵阵,如同在召唤自己的战友,在女人耳边擦出了尖利的呼啸!仅在瞬间,那从不远之地轻悄发出震鸣的包围圈便悄然逼近,带着腾腾地杀意,毫不留情地冲着阵中人袭去! 来了! 凌昭身侧微动,极快地翻掌将剑尖一送,那旋转而出的剑芒便打圈绞上了那人的身体,在他还不及发出一声叫的片刻,心门又然挨了一踹,将他本跃在空中的身体生生掼到了地下!而她动作未停,不过转身之间,又一剑穿了另一人的心脏,借了脚下步子的推力,双手握剑袭出! “唰”! 剑身在捅入第二个人的身体时传来了阻塞之感,她握着剑柄的指尖却似已触到了头一人被洞开的躯体。“喝——!”凌昭口中一声清啸,双手再行用力一送,手掌和剑柄竟生生捅进了那人的胸腔,将后面人的身躯也牢牢贯在了同一柄剑上! 被剑尖从正中穿透的两只叶片,分成了齐整的四片,悄然无息地落到了地上。那一直闭眼站在正中的女人,却似支撑不住似地,腿脚一软便扑在地上。她的身下已有不少于三十片的残叶,都似是被利器削了,从叶脉的正中齐整划一地碎裂,静静躺在地上发黄枯萎着。 左侧伤肋像是要直戳进心脏里的疼痛,而她背后的伤口也像是被挣开了,一阵阵地发出撕裂痛楚。凌昭暗道不好,反手摸着略湿的背,陡眼看见了掌心的一抹红。 糟糕!一不留神便将伤口扯开了!若叫萧陌然知晓了她背着他悄悄练剑 这做贼一般的心理本不该是她所有,可不知为什么,一到了和萧陌然相处的时候,凌昭的那些七情六欲像是在瞬间便满上了,总是被挑起莫名的情绪还不自知。 反正伤口长在她身上,裂开再痛也是她的事,所以她怂他作甚? 凌昭如此作想,归去一路真是连迈步都有了底气,然而在愈发地靠近那人的身边之时,方鼓起来的气又一点点地瘪了,没会儿便漏得一丝不剩。 她赤足小心翼翼地上了榻,头刚上了枕头还没稳住,那呼吸安然的身子便陡然将她一捞,攥住她双手的大掌悄然无息地熨着暖意。 凌昭一惊:“你醒着?” 头上传来的声音淡淡,却是答非所问:“身上怎地这样凉。” 萧陌然又道,“过来。” 男人弯腰托起她的脚,将那冰块似得脚心放到了自己膝上暖着。 “你一早便知晓了?” 她抬头望他,却只能见到一截白白的下巴,那因说话震动的喉结无意地擦过凌昭枕在他肩头的发,弄得她的后脑有些痒。 “阿凌每夜都像冰块似得钻进我的怀里,我哪里还能不醒。” 凌昭面上浮出了些许赧然,又有些奇怪:“你不生气?” “我生气便能阻你不去冒险?” 凌昭不做声了,只觉得四肢像是灌进去一股暖意,顺着血脉延展到了她的心尖。 气氛在默然间静止,逐渐氤氲开些许的微妙。凌昭被萧陌然搂着,正欲在温暖被榻昏然入睡,忽得听到上头传来的一声低叹。 那只干燥的掌在她背上挣裂的伤口之处顿了顿,“真是叫人不省心。” “别” 凌昭在瞬间察觉到了他接下来的举动,一声拒绝还没出口,整个人就像只仰天的王八被翻了过来。这男人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功夫,扒人的衣服实在是快极,不过抬手提指之间,她的里衣就像蝶翼扑扇而下,露出了玉白圆润的肩头。 萧陌然伸出半臂将她环背揽着,让她的下巴靠在他肩头,一面褪下搁在案几上的药瓶塞,用匀称的手指轻悄悄抹着那新痂出血的裂缝处。 凌昭的反抗全被堵在了他无喜无怒的一双眼眸里,那浓稠如墨的眸底像是藏了什么她无法看见的东西,混自在阴影中沉了下去。 “小红实在太不听话,该罚。” 视野中的房梁在瞬间倒退,头颅刚被轻巧搁上枕,便有一张俊俏的脸极快地压了下来。凌昭始料未及,只觉唇上挨了一个同样柔软温暖的东西,和那人带着股药香的气息一齐暖暖拂上她的面,在她的双唇之间极为暧昧地辗摩着。 “等” 口中半音方出,便立即被萧陌然逮了个缝,他的唇舌像条灵活的小鱼,带了股不容置疑的魄力,迅速滑到了凌昭口里,悄然掠过她口腔中的每一个细胞。 萧陌然的这股亲密举动,让凌昭觉得脑中像是一锅被煮沸的米粥一样黏稠,又觉手脚似是软得,根本无法抬手推他一下。 唇舌与唇舌间交换的温软让凌昭的体温顺着头顶的方向攀升,不消片刻便已将一张苍白小脸涨成了柿红。 她的眸底本也似和脑子一般混沌了,蓦然间对上上头那双盈满笑意的星眸,才后知后觉地回神,刚伸手要将那个身躯往后推,却更被他逼得抵在床榻之上动弹不得。 本属于她的地域不知不觉都被他所侵占,那一往无前的猛烈攻势却仍一刻不歇地肆意夺取她的呼吸,终于在她将要窒息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干燥指腹柔柔擦上那瓣石榴花一样红的唇,男人的低叹极轻地从窗沿缝隙散了出去,迅速化在这秋夜的晚露中,消失不见。 “——阿凌,不要再受伤,也不要,再叫我如此担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君心如鹤 无名深山,秋风瑟瑟,寒凉夜露一粒粒凝结在草叶之上,不觉沾湿了陈千钧的鞋脚。 他前日方从萧陌然那里收信,那提按分明的俊秀字迹指明了十二三种伤药叫他捎来,间或还有不少专治重伤存命的,不由叫他莫名担心不已。 萧陌然要药? 萧陌然要药做什么? 他这位天资绝颖的师弟,即便是在独自出山历练将山下三十几号妖众尽数剿灭,归来时也连指甲盖大小的伤口都未有,现下竟一反常态地叫他带了这么些药,实在叫人心下难安。 陈千钧心中揣着忐忑,随踏马之声穿过层叠密林,在无数陡峭的山路之后,蓦然闯进了一片翠绿茶园。在透亮的朝阳照射下,那些绿叶像是一片片翡翠,在微风的拂照下尽情舒展身姿,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产生了些许身处明春的幻觉。 他抬头,只见这周遭密林绿枝摇摆,无半点人居的气息,反衬得那被雾气半隐的独栋屋舍如仙人居处,遥遥立在茶林之后的山腰那头。 那因赶路而带上风尘的男人轻巧勒马,一脚踏入了无栅栏阻拦的院落,立刻听到了正屋里传来的一阵喑哑低语。 “——夫人昨夜睡得可好?夫人昨夜实在是太过热情,让为夫都快无法招架了呢。” “萧陌然,你若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介意先送你去见一回阎王爷。” “哦?就现下这个样子?” 窗纸后头似乎有人影动了一动,便听见一阵柔软布料的摩擦声传来。 “你又想做什么!” 男人轻轻地笑,“小红以为我要做甚?” “你——!” 陈千钧将这令人遐想万千的暧昧对话听了个清楚,立刻涨着脸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心道这师弟也太不分场合了些,明知晓他在外面站着等,还这般没羞没臊。 窗纸那头的身子又动了一下,萧陌然带笑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真不巧,夫人心心念念的事情恐怕只有留到夜里继续了,这会儿的功夫,为夫是得先去见一见友人。” “你找死!” “吱呀。” 木门刚开半盏,便见一身雪白内衫的人神清气爽地踏了出来,他的脚上没穿鞋,容貌也是凌乱地样子,面上的心情却是甚好。 萧陌然笑着冲立在院子那头的老友一拱手,丝毫不在意此等貌状的礼态不周,只道:“你来了。” 陈千钧面上尴尬未收:“子焉,你这是” 萧陌然又笑,“千钧见笑了,我这位江湖出身的夫人向来爱恨分明,这股热情有时却是叫我招架不住呢。” “嗖!” 一只靴带着风声准而无误地砸上了男人的后背,在他那件雪白内衫上毫无情面地留下一只鞋印,萧陌然也不恼,仍微笑着捡起这靴,回头冲房中人问道:“夫人这是怕我着凉?” “闭嘴!” 厉呼又夹着物件飞来之声响起,这回他未再任她砸上,悠悠然一抬手,那只有他巴掌大小的女靴便被牢牢握住。 萧陌然低笑:“多谢夫人厚爱,不过这靴怕不是为夫的尺寸。能否劳烦夫人再将那另一只递与我?” 陈千钧呆呆望着他抬手又接了一只靴,如同看见动作娴熟的戏耍技师,面上表情实在古怪。 然当事人却甚是不在意,只悠悠然弯腰踩进了靴,一面冲他说道:“劳你久等,千钧可有兴致与我喝一杯茶?” “现下?” 他打量着他的装扮,有些迟疑。 萧陌然微笑:“现下。” 脚步一抬,茶座落定。 两人便在离屋不远的露天之处,就着一只一尺高的巨石盘腿对坐。这石台之上似有被磨过的痕迹,虽不如大理石光滑平整,却也算得上别有风味。 萧陌然手中提了一盏黄铜水壶,手腕只是一抖,那热滚滚的水便顺着土陶杯壁淌了进去,立时晕染出一股混了柴灶味的茶水清香。 “我这里无甚好茶,便委屈千钧,同我共饮这无名之茗了。” 他将水壶放下,提手一抓陶杯的把儿便托起了热滚的茶,一面轻轻吹着,姿态却如昔日与他对坐罗圩观茶室一般优雅。 可茶是无名,杯是粗劣土陶所制,而水更是夹了烟熏的味道。这等丝毫无有茶道讲究的寻常饮法,在萧陌然做来就像是浑然天成,仿佛他是天生作态,一丁点儿不与罗圩观的清贵大弟子扯上关系。 他与这师弟一别余日,只觉他似在哪里有些不同了,然乍然一看,却仍不知这点儿不同异在何处。 见友人望着自己出神,萧陌然一笑:“不尝尝?” “啊。” 陈千钧应了一声,忙将拴在肩上的包裹取下,装在布里的各种瓶罐便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金疮药c玉骨生肌散c断骨塑形膏你要的这些,我都给你带来了。” 贴着药名的瓷瓶一样一样摆在石台上排开,转眼之间,竟密密麻麻站了三四排。 陈千钧手里握着最后一只锦盒,表情略有诧异,“只是你要这些药作甚?” 他见萧陌然行止如常,丝毫未见其有半点身体消损的痕迹,着实想不通。 萧陌然却是一笑,“我这回出门匆忙,身上未带足够细软,多备些观中药丹,自然还是好地。” 陈千钧面色古怪,“便连这只,你也要将其卖了?” 他将那唯剩的东西摊在石面,便见那刻着精细花样的云纹似是烙在了乌木上头,在光线的折射中隐隐发出金色光芒。 这锦盒里盛的,正是罗圩道观库中一宝——千年雪芝。 此味药材正如其名,是生长在极寒之地历经千年才出一株的灵芝,也是莫道黔多年前出门历练才偶得一只的好药,只是其药性烈极,纵是有能救人吊命的奇效,却也能在顷刻间将人之内脏化成血水,加以用起炼丹的代价实在太大,因而这许些年只是被莫道黔封在了药库,并未实地使用。 “这只我另有他用。” 那人轻轻巧巧地答,仿佛陈千钧绞尽脑汁地突破层层戍卫,才潜进药库将之偷来的宝贝,在他眼中不过满山的野草,毫不稀奇。 陈千钧的眉头拧了起来,“师弟,你这药的用处我且不问,只是为何特地指明要我偷出来?观主他待你并不薄,这点你当知晓的。” 罗圩道观的秘丹神药无数,以萧陌然的权利,要这只雪芝不过是动动嘴的事,纵是他再想要点儿什么更贵重的,想来莫道黔也会毫不吝惜。 “千钧以为我为何如此?” 陈千钧道:“我不知。” 反问话的人缓了一缓,只将那土陶的杯盖在掌中捏拿了一阵,才缓缓开了口:“将所想无甚遮拦地尽全暴露给至亲,有时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陈千钧一愣,“你是说观主不可信?” 他答:“我未有此意,可留手余地并非坏事。” 高大男人忽地站了起来,面色略显不善:“你我二人自小同在观中长大,历事都由观主亲行教诲,从未有半点儿疏遗况他老人家现今已近耋耄,若是真如你所言般有所顾忌,为何又指明了要将观主之位传给你?尔之所言,我实不赞同。” 萧陌然轻轻仰头将他看着,见他一脸凛然正气不似有半点掺假,唇角便浮上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仍坐着温言开口:“千钧,我们是江湖人,江湖自有江湖的道理。” “我们不过是匿于野山中修习的道士,远离世俗烟火,你说的江湖道理,于我不通。” 他轻轻站了起来,与这位相识多年的老友隔了一面石台对望。从山谷那头刮来的风似是一柄剑,在无形中将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轻轻割开了一条裂缝,偷偷随着穿过二人石台间的风渗了出去。 “千钧,”萧陌然轻声道,“人心即是江湖,即便你逃得了世间烟火,如何又能逃开人心?” 他背过身去,缓缓朝着朝阳初上的方向迈了几步,站着,那雪白的衣衫便被谷里吹来的风灌得猎猎,竟像只身形渺然的鹤,仿佛下一秒便要顺风飞向碧蓝的天空那头。 “待这趟事了,我便准备辞别师傅,带着妻子去偏远之地匿居了。” “什么?” “这些年我过得实在太累c太无趣,这阵子无意陷入苦难,尝过了干瘪的馍,穿过了磨到尽烂的袍,有了在意的人,我才知晓人生中原来是存在一种不叫‘罗圩观大弟子’的活法的。” 清绝背影悠然回身,那如玉俊颜满载温柔。 “我在罗圩观留得太久了,久到已忘了做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这番温浅话语听到陈千钧的耳中却有如炸雷,惊得他的面色一阵变幻。 “你要离开我们?” 萧陌然未答,面上微笑未改。 “你身为罗圩观大弟子,获戴受拥,前途无限!可你的念想便是带着个女人像逃兵一样地隐居山林?” 无人回应。 只有谷中之风无尽无休地穿过,灌在二人的耳中呼啸而过。 许久的沉默。 高大男人堪堪向前迈了一步的脚步停了,苦笑声便逆风响起:“你的心思我从未猜准过,但你的说法也从未有错处。只是你这些话让我有些糊涂,我得再想一想。” 他扭身转向院中驻马之处,未曾听到背后有半句挽留言语,心下像是丢了些什么物件似地有苦难言。 踩镫上马,抖鞭轻喝,陈千钧到底还是忍不住回身,冲了立在日光中的飘然身影呼喝:“子焉!你这阵子怕要渡关,不在观中可千万小心!” 那个逆光的白影悄然向这方迈了几步,便听笑言作答。 是他许久未从萧陌然口中听到的称呼。 “——师兄,” 他说:“多谢。” 陈千钧心下一暖,只将方才那些口舌不快尽抛脑后,便又极快地答,“待这事了了,你可要带上你的美娇娘来请我一盅!你这家伙欠得我多了,一句道谢可不够!” 萧陌然笑:“自然。” “走了,莫送。” 啸马蹄声渐远,不会儿便见那人马化成了茶陵中的一只小点,远了,这屋舍的主人才又提步走回院子,似笑非笑地冲着屋舍旁的一片阴影开口道:“夫人若是想加入我们的谈天,大可光明正大地在旁坐着,何必徒站如此之久?” 站在阴影里的人动了一动,踏出了半步,迟疑道:“罗圩观主之位,你” 她显然是都听到了。 萧陌然挑眉:“我若非下任观主,小红便不与我说话了?” 凌昭答:“不会。” 见他眸里蓦然漫出来的笑意,她才反应过来又着了他的道,立刻涨红着脸接了一句:“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男人呵呵地笑,表情甚是愉快地伸了臂将她揽住,一面提脚往房里走去。 “夫人的伤可得快些养好了,否则便赶不上那花夕节的热闹了。” “什么?” 凌昭脚一顿,萧陌然便也住了脚,俯身将她望着,笑道:“不过在那之前,咱们得先去见一人。” “谁?” 萧陌然道:“诡计百通——胡三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诡计百通 这浩荡江湖之大,能人高手便如潜龙辈出。 称为诡计百通的胡三手不巧,恰为鬼谷秘术一派的传人,并曾在二十年前与百布道并称妖智道人。 他二人本均以满腹周全算计为外所知,不过一专攻邪门诡计,另一只使得侠道义气,全然相悖的行事理念鲜少让外人知晓,这二人本为同门。 百布道在世之时,他这位诡计狡诈的师弟常不忿外界名声的排号,便一心想着破解师兄百布道的周设来提高己身地位。可纵使他绞尽脑汁设计千万,那些计谋仍一个个为百布道所破,持续了十多年的斗争竟反为他人做了嫁衣。 胡三手如何能甘心? 可即便他再是不甘,时事也未留给他再次与百布道博弈的机会。 藏在那场烈火中被焚成焦炭的尸首已不像个人样,胡三手便提了罐他二人在少年时期常背着师傅偷吃的酒,自己对着坛口饮了,却被呛得一阵咳。 “你我年少之时独好的这一口,当时饮去,也是这样辣的吗?” 躺在地上的焦炭自然无法回话。 澄清的酒液雨一样凉凉浇了一地,烧刀子的味道浓烈得要从胃里喉间滚出火来似地灼人,胡三手便就着这半醉不醒的酒意,将这尸身放到了足有三尺之深的坑洞里,用一铲一铲的黄土盖了上去。 他的坟冢,只是翻新的泥土平平,没有立碑。 胡三手道:“我与你斗了一生,从少年时期直至你死,我都未曾胜你半回。你以师兄之名处处强我半分,我是不服。” 他绾着的发被烈风带得散了,零落下来的几缕碎发以兀然地姿态黑白分明着,貌状奇异至极。 “师兄。” 他喊得极慢,一字一句似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地,“我是如此恨你。” 又如何,会为你立冢。 妖智首道已殂,世间便再无诡计百通胡三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这位智绝高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人寻到过他一丝半刻的影子。 不少王公大臣专程派人寻觅过他的踪迹,也全部徒劳而返。 他在乱世之中犹如指明的耀星,却被另一只光芒更甚的星辰盖住,待到漫天星辰陨落,他的光芒已成世间一绝,他却陡然不肯发亮了。 既再无人能激发他这样的热情,那么他的毕生所学,也到此为止。 独坐屋中的中年人闭着眼,握于掌中的两枚桃木爻杯在桌面一旋一停,便呈了两倒的阴卦,叫胡三手愣了一愣。 他连掷了三回,回回都是两阴相冲,此等卦象凶态,却是自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再无遇过的。 胡三手喃喃苦笑:“这回,竟是冲我来的了。” 街外的欢声透过隔院阵阵入耳,也有不少小贩的吆喝声响了起来。此等热闹事态,正是李村年度一次的花夕节,是专为了连村的年青男女而设。 可外头的热闹再响,对胡三手这名匿居于此的江湖异客而言,都不过是葬殓之曲。他的卜卦从未有过错处,即便这次的凶意还未降临,他也依稀有了不祥预感。 人活到一定年岁,总是在将死之前有些预感的。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屋外的秋风吹得他有些冷了,这未进花甲却已半头白发的男人又悠悠然起身去屋里收拾了些细软衣物和实物,便将包裹端放在正厅的桌上,自己守桌坐着。 胡三手提手点了一炉香,又将紫金的茶壶灌满了水,放其在小炉上煮着。 隔院传来的人声车马声一阵阵地过,铜炉里的檀香悄然散了满屋,待到茶壶的水沸了,胡三手便将搁在桌面上的三只茶盏都添上水,一面冲着门的那头道:“屋外的两位客人,不如进来陪我喝一壶茶吧。” 有个笑音回道:“如此,那便叨扰了。” 院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了轻微的木质声响,四只踏进的步履却悄然无声。 中年男人抬起头,锐利目光如同上满弦的箭,射在这对年轻人的面上,“客人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那人笑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两双精亮的目光在瞬间交换了,胡三手心下便有几分了然。 他推了一推茶盏,道:“喝茶。” 为首的男人听言,也不推却,只伸出一手将杯盏兜底托了,浅酌一口,动作清雅如温润春风。 胡三手问:“如何?” 萧陌然答:“不好。” 中年男人抬手捻了捻须,又问,“这是上好的夕山蒙顶,佐以紫金铜炉小火慢煮而出,市面上千金换不得一盏,你却道不好,倒说说哪里出了问题?” 萧陌然一笑:“茶乃蒙顶不错,可中原大地名夕山之处大小各有百十座。先生道这茶上千金不得一盏,是知其根才明贵。可在下既不知其根,也无品茶的雅兴,便只觉这热水滚烫入口,实在难以饮尽解渴。” 他一拂袖站了起来,齐整地弯腰向胡三手作了一揖道:“这生长在万千夕山中的茶叶究竟是哪一株,晚辈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胡三手的眼蓦地一亮,只觉这位风姿绝艳的年轻人,无论是明亮如星的瞳还是内敛不盖的翩翩风度,都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心下不由便对其生出几分好感来。 可他只从鼻腔哼出句冷言,任萧陌然弯腰站着,似是打足了要为难他一下的念头,“无礼小辈,师出何人?品茶的雅兴未学周全,倒先学上老夫装神弄鬼了。” 胡三手将那紫金的铜壶盖一揭,便见那冒着烟的白雾氲了出来,依稀可见清透见底的水。 “你倒说说,这壶里哪有半片蒙顶?” 萧陌然起身一笑,清浅声线一如春风和煦,“先生说壶里是茶,壶里便是茶。” 胡三手又哼一声,“坐下罢。” 他将视线折到了另一侧的凌昭面上,见其面苍白而唇无血色,又眼望到了她腕间露出半寸的一截黑线,立即道:“这毒我解不了。” 觉察到身边人的僵直,萧陌然轻轻伸了一只手将她的掌握着,面容仍一片平淡,“我此行并非来叫先生解毒。” 胡三手冷笑,“小子识相,这千绞草奇毒世间本无物可解,况这毒是非得在孩童三岁满周时种下才得生效。我看你这小媳妇时日不多,你有空带她寻恁些徒劳解药,不如带她找一找下毒的元凶杀了,也算报大仇一件。” “什么?” 凌昭的声音带了些许颤抖,投向胡三手的眼神中带了几丝绝望。 他未答她,却忽地出声反问道:“你可是自幼习武?” 胡三手不待她答又抢声开口,“寻常人等中了此毒,最多不过缩上一二十年的寿命,而搁到习武之人身上,则是每一次运功都无形摧毒半分,而功力愈高之人,则折寿毒发越狠。我看你的样子是重毒入髓,想来必是武功极高。” 此语话尽,他一声嗤笑,尖利嗓音像一把刃,又接着将她的心脏一点点顺肉剥得鲜血淋漓,“也不知尔之至亲是对你存了多大的憎恨,在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时便下得了这般毒手至于那教你习武之人嘛,我想大抵也是未安了什么好心了只可惜这一身功成化境的好功夫,竟要在主人年纪轻轻之时便要匿绝于世,实在可惜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有情无情 吱—— 木椅离开桌的时候,在地面移出了一阵刺耳之音,得到dá àn的人静静起身,踏出房门的步子灌了铁铅一般地重。 厅堂便只余两人坐着。 见另一人丝毫未有紧随而去的打算,胡三手倒有些奇了:“她得dá àn便已了,你为何还在这里坐着?” 萧陌然答:“这并非我的问题。” 胡三手又问:“她已身兼剧毒与重伤,你便如此放心让其在这陌生之地孤身独处?” 萧陌然一笑:“这里若是不安,又岂能容下先生这般大人物一匿二十载。” 胡三手不再说话,只定定将这面前小他一辈的年轻人望着。他的面上挂着的微笑如同极寒之地薄薄覆上的终年不化的冰雪,下头不知藏着几尺的寒冰还是贫瘠土壤。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晚辈只是向先生求证一事。” 衣料摩擦的轻声响起,萧陌然从怀中掏出了只红色的钱袋,丝滑的绸缎材质在日光中微微折出白色的亮光,周正处却有只小小的老虎跃然浮于其上,像是下一秒就要从上头跳下来一般地栩栩如生。 “敢问先生,可曾识得此绣工的主人?” 胡三手只扫了一眼,面上的神色立刻变了,“此物竟还有留存?绣青姑的遗作分明已被道观的臭老头儿烧尽了才是” 他喃喃了几句,面色正青白变着,又似想到了什么,忽地起身向对面人坐着的方向迈了几步,声音干涩如枯弦,“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陌然的眸色深深,声音却浅如和煦春风:“晚辈乃罗圩观大弟子,萧陌然。” 胡三手未曾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却又似已猜到了,身上仍如过电般一震,望向他的眼神中似有狂喜瞬间涌上,无法抑制地从语态中漫了出来。 “好小子!原来是你!没想到当真没想到!” 可这份狂喜只持续了几秒,又立刻化为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将胡三手的笑容熄了。 “你是他的儿子。” 萧陌然也站了起来。 胡三手面色一凝,袖中似有刃器发出轻微之声,“你不蠢笨,当知晓我与他的关系。” 萧陌然却只笑:“先生不会杀我。” 胡三手问:“为何?” 年轻男人的唇角一勾,眼眉间迅速窜过一息奇异的神色,声线却是如常:“这世上,已再无人可与先生对弈了。” “——除了,我。” 他这此番言语狂妄自大,胡三手却是愣了一愣,不过一会便如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刻不迟地狂笑了起来。 胡三手曾以为这世间已无甚乐趣可言,他在这偏僻乡镇独自匿居,也只是等着自己这肉身凡胎能在某日化泥做土,才好去地下再与那人相争。 可现下,这位年方不过二十的毛头小子竟说这世间只有他才能与自己一论高下! 如此的自大! 可便连这狂妄都像极。 胡三手笑出泪来,便不笑了。 他问:“这钱袋是谁的?” 萧陌然道:“这钱袋是内子的。” “是方才那位姑娘?” “正是。” 胡三手不再说话。 一双精亮有神的眸对上另一双同样精亮的,一老一少像是默契十足的老友,未有一人再开口相询。 谜底昭然若示,自然便无再废口舌的必要。 胡三手只道:“我以为你是来问解毒之法。” 萧陌然将那钱袋放在掌中把玩,柔顺细腻的触感,难以分辨这已是存了二十多载的物事。 “人之生命再长再短,皆脱不了回归尘土的命运。可这生于何处的根,却总要弄得明白。” 胡三手听罢,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悟性,实在不知是好是坏。” 炉上几欲烧枯的壶内之水蹿上了热烫的壁,发出了呲呲的声响,萧陌然便隔着这股白蒙蒙的热气朦胧一笑:“先生说错了。” “晚辈只是困在自己茧里的一只蛾,愈发地纠缠,便愈发地固执。” 胡三手点了点头,对他的说法给予了肯定,“你是无情。” 凌昭走出房门。 街上簇拥成团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行,伴随着满巷的摊贩和随处可见的花灯,处处渲染出节日的甜蜜气氛。 那些人三两成群着,皆有目的地向着一向而行,只有她这位异客站在人流当中,被逆向而行的陌生人擦着肩,踩过脚。 胡三手的话如同泛波的死水,一圈一圈在她耳边重复荡着,盖过风声,盖过摊贩的叫卖,盖过了耳边一切喧嚣。 整个世界像是在她的身边静止了。 ——“这毒是非得在孩童三岁满周时种下才得生效” “也不知尔之至亲是对你存了多大的憎恨,在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时便下得了这般毒手至于那教你习武之人嘛,我想大抵也是未安了什么好心了。” 凌昭身中此毒二十年载,从未有一日怀疑过这无解毒症竟是身边养父种下的。 可他既是要取她性命,分明大可不必百费周折地将她养大。 她仍在襁褓之时,一刀便能解决掉的性命,又有何理由被金大复拖住不放,还将其认作养女亲授武功? 凌昭绝不相信他是与之共处生出了感情才回头折返,要救她性命。 这阴狠手段的西厂主在外养子无数,便是亲手将那些号不听话的处理掉的数目,也不下千百。而她和怀信之所以被留下,除了比那些孩子身体更加硬朗,能受得住层叠重伤,便是更听话——到不择手段。 是谁要杀她? 金大复。 金大复为何要杀她? 而这事,怀信又知否? 这一趟起初只为解己身之毒的旅程,在越发现更多遮掩的真相之后,反倒叫凌昭愈发不知如何自处。 这位过于早慧的剑客,曾执柄凶剑shā rén无数,让她以为她的多情和犹疑已在身溅太多热血之后荡然无存,可为何,在知晓了童年中唯一的亲近之人竟有可能是背叛者之后,她的心绪竟是那样汹涌难平? 脚下浑噩,便不知所去。 凌昭在人群中踉跄迈步,一只脚忽然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身子只一歪便摔在地上,那团莫名被踏了一脚的破布立刻叫了一声,又从里头露出了张与布的颜色同样脏黑的脑袋。 “哎呦!谁家不长眼的!可折煞老夫咯!” 老乞丐的头动了一动,立刻望见一旁跌坐在地的女人,她的面色苍白如纸,两眼空洞无焦距,像是看在了某处,又像是没有看在某处。 “嗨呀,原来是个身环不祥之气的小姑娘!被你这煞气一沾,老夫今日怕是又讨不到饭吃咯!” 他想要起身离她远远,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压住了,而那人却仍未有半分要挪动的迹象,便只得弯腰哄道:“哎,姑娘啊,你这命中自带七杀,孤寡无亲之相怕是从小随了的,不过区区苦楚,你也应当早已习惯了!这人啊,活着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你不如看开点,待与良人相携,便早些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罢!” 凌昭侧了半身面向他,如同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表情骤然奇异起来。 “良人?” 她淡淡地开口,既像在问他,又像在反问自己:“挚亲已相叛,良人又在何处?” “远如玄月近若海,命定相缠全不知啊” 老乞丐走远了。 良人。 授予武艺给药解毒的养父害她,朝夕相伴二十余载的师兄瞒她。 而同屋共处那么些年,她却一点儿也不知晓! 怪谁? 是她太无知。 穿过层叠人群,耳边叫闹低语声渐渐停了。凌昭在被不知名的灌木缠上的小道行着,向山的深处走去。 旷野天地,竟没有一丝鸟叫虫鸣,只有一只失了魂的影子,在树丛中飘忽不定。 这样万分的孤寂,不由让她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执了剑打败西厂最强的武士时,怀信分明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还是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那样深邃入骨的孤独。 一如现下—— “阿凌” 黑色的靴钉在离她几尺之外的地方,秋日从连天枝叶间洒下的光线没有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衣色漆黑,比枝叶落在地上的影子还要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狭路相逢 凌昭曾在毒发前急待许久,可现下隐约知晓的真相,让她并不想这样快地直面怀信。 可纵使她不主动发信,又匿身于偏远僻壤,怀信找到她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金大复专驯的千万枚眼线并非吃白饭,再加那么一号勇智双绝的锦衣卫,便是尸骨化灰,也能从泥里分出来。 所以她这位师兄站在这里,凌昭并不惊奇。 “你来了。” 啾—— 浑身雪白的鹩尖叫着冲了下来,落到了凌昭的肩头站着,那是她和怀信在三年前无意拾到共同抚养的一只鹩,在二人远隔千里的危急情境下,当了无数次救主的功臣。 可这回,她没有伸指去摸那小鸟儿的头。 怀信对她的行为和语态虽略感惊奇,仍只大步地踏了出去,那衣衫上的暗沉血迹便在灼灼日光中明朗。 “这趟事情实在难以处理,是我来晚了,你可还好?” 对面人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站着将他望着,没有伸腿迈出一步。 怀信发现她的面色竟不知在何时,已像白纸一样地苍白了。 “阿凌?” 伸到一半的手被躲掉,有人悄然退了一步。 “怎么了?” 女人沉默着。 她那单薄的身影直直立在树影之下,似乎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重量,却又像一柄半开鞘地剑,纤细却不掩凌厉寒芒。 两尺之外的距离竟然是这样的远。 凌昭看着他,冷淡的面上一如以往未有波澜,“师兄,你来得好晚。” “抱歉,因为我,叫阿凌受苦了。” 她的嘴角蓦地扯出半抹弧度,表情却像被树影蒙住了,沉在暗处,让人分辨不清。 “是啊,是你” 口中呢喃化在风中,还有一半哽在了喉口,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 “对了,阿凌,这次你立得功大,阿爹的药便给得多,我这都给你带来了。” 怀中药瓶尚未掏出,他便听见对方凉凉开口——“我立得什么大功?” 怀信一笑,“我这小小师妹一人抵那密卫万千,在万rén iàn前凭一己之力摘得大会桂冠,宝药既得入手,如何不算大功?” 凌昭冷眸相对,“我未曾立过什么大功,这草药,也是为我自己取来的。” 年长一些的男人终于轻轻笑开,不由自主地迈前一步,伸出干燥的大掌揉着凌昭的脑袋。察觉到手下的身体蓦地僵硬片刻,那人却到底没再躲开,这样微小的变化也让怀信心下一暖。 他道了一声:“傻姑娘。” 而下头传来的问声极淡,“师兄,”她喊。 他应:“嗯?” “你可有要事瞒我。” 怀信心中猛地一滞,脑中念头瞬间碾过千百,终归只化作一句话。 “我怎会有事瞒你?” 秋风从林间那头送来的寒气更甚,怀信却觉得掌下触着的似是寒冰,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她的头顶只到他的胸腔,有长短不一地碎发被风顺着飘了,怀信这才发现她的发断了。 “师妹!你的发怎么?” 视线中的黑缎锦底的牛角龙头耀武扬威着,一双圆圆的眼凶态毕露。 这是皇帝特授的官服补图,现下却被她的师兄当做shā rén放血的盔甲,一点儿不漏地吸着死人的血,常年累计下来,竟也将这上等的锦缎沁得发暗了。 死在凌昭手中的人无数,那怀信手中的自也不少。 他们既同为金大复的剑,此生便都逃不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只不过戍边的将军攘夷驱外,而他们却在安定的土壤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飓风。 有谁能逃得了惊天的风暴? 始作俑者也不能。 可这会儿,凌昭已尝到被亲手制造出的飓风卷碎了的味道了。 “师兄,若你知晓有人要杀你,你要如何。” 她这问突兀又有点奇怪,怀信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答:“是谁?” 凌昭摇了摇头,瞳中射出的两道目光像是有弹性的绳索,紧紧拴在了怀信的脸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若那人是亲人呢?” 怀信一愣,“什么?” 凌昭又道:“倘若是我要杀你呢。” 怀信这回肯定了,“阿凌,你很不对劲。” “我向来如此,以往二十年如此,接下二十年也会如此。” 凌昭道:“变的人是你——师兄。” 瑟瑟秋风袭过,草木枝叶哗哗作响,只有立在林间的这二人周遭的植物未有丝毫一动,竟如同和那些同类分处两个不同的空间。 稀疏的水雾接着降下,无声昭示着这季是多变的秋。 多变的秋,不多情,却无情。 朦朦雨雾聚露成滴,湿了凌昭的睫间眉梢,逐渐汇聚成更大更凉地一枚水珠,挂在眼睫尖处颤抖不落,她便更无法看清头顶之人的面。 那样站了许久。 黑衣的男人终于动了。 他将搁在她头顶的掌收回,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只盛了四粒丹药的瓷瓶,半是强硬地将垂在下头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一指一指掰开,又将药瓶搁了上去。 然后他又侧身伸手,从背上取出了一件被黑布裹得牢牢的细长物事,转交到凌昭的另一只手上。 那是一柄剑的重量。 男人苦笑的声音跟着飘了下来,“我本想着终有一日要将此事告知于你的,却又在每每见你毒发至痛时不忍开口,岂料这一瞒十八年,而现下你知晓了,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噌。 另一柄黑鞘的剑被插进泥土,而他的主人,则向后退了一步。 “阿凌,杀了我。” 怀信抬头,一字一顿:“你仍在襁褓时被金大复收进西厂抚养,毒药是我亲手下的,这无解毒药缠你终生,而我喂你吃得这缓毒丹药实则折你寿命,你杀了我,并不为过。” “为什么?” 她在三岁时还不过只是个话都讲不全的娃娃,而怀信不过也只八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对她下如此毒手? 凌昭道:“我曾灭你满门?” 怀信摇头。 凌昭又道:“我曾抢你挚爱?” 怀信又摇头。 “那么,” 她颤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既想杀了我,又为何要救我。” 怀信眼中漫出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凌昭曾在许多年前看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时她告知了他她想成为一流剑客的愿望,然后她问他自己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那时他的眼神,和现下一般无二。 凌昭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悲戚。 “师兄也是迫不得已” 冰凉的雨和冰凉的眸光冷箭一样簌簌而下,穿透了什么人的衣衫,又顺着谁的睫间落下。 凌昭提起手中的剑,黑布包裹下的玄铁兽纹剑鞘在雨中露了出来,像是庆幸着与主人久别的重逢,那剑在雨色中发出了幽寒的光。 这柄剑有个极凶的名字,原已在藏剑的三年里和剑主的称号一齐消涅,现下剑又归人手,凌昭便又在执着这老伙计的片刻完整了。 不是完整的人,而是和未亡一起,再次成为了一把绝世的shā rén凶器。 ——不过,她的本身也是把好剑。 “你走吧,我不杀你。” 他为她做的那些事情历历在目,凌昭虽未曾忘却,却也不代表这些足以和他害她的事情相抵。 恩情和仇恨,本就是完全平行的两条线。 “我” “阿凌。” 僵滞气氛蓦地被一道声线打断,有人缓缓迈着步从身后走来,那些秋雨带风折下落叶的寒凉,都随着他的靠近被驱散了,像是在一瞬间换成了柔和的春风,温温浅浅地暖着凌昭的心。 “我找你许久,原来你在这里。” 萧陌然轻轻地笑,将头顶的伞一送,便将凌昭护到了落不着雨的地方,又伸手将她僵硬的肩往怀中一揽,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是你。” 凌昭没有回头,又拿出了用了好几次的台词,与萧陌然招呼着。 “是我。” “你为何而来?” 萧陌然一笑:“我来接你回家。” 雨声渐大。 年轻男人掌中撑着的伞在不觉间向下斜了半边,没有任何遮拦物的左侧半边肩上,很快便被雨水浸湿了一半,可他不动,他只是定定站着,用那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揽住凌昭的身子,用另一只如坚固树藤的手臂为她撑伞。 然后他才抬头望向对面的黑袍男人。 这张刚正的脸他并不陌生。 萧陌然又是一笑,净白俊秀面上的唇角如同勾了一朵花:“原来阿凌的师兄是你剑使白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剑使白城 萧陌然见过怀信,且与之交情不浅。 罗圩观联合几大名门正派,围剿邪教歪道的时候,萧陌然正以大弟子的身份首当其冲,对上的邪教外援头领,正是怀信。 这一对自小被金大复浸在血坑中泡大的师兄妹,既然凌昭有个未亡剑主的称号,那怀信也有。 他叫剑使白城。 名号不知是谁第一个叫起来的,可当他的锋利剑芒如一只惊鸿挥出,照亮了旷野中的半片天地,白城的名号便已作实。 黑色的玄铁的剑身,斩出的却是白色的光。 萧陌然就在这光阵中与他对峙。 那青色的道袍在两股相冲的力道中狂翻,发育未完全的少年身高只到敌人一半,可那执剑竖指的熟稔姿态透出的却是十足的自信和老成,仿佛他早已在相似境地历遍万千。 咸阳顶头的黑云铁铅一样沉下来,两侧的巨大旗帜在狂风中猎猎,连同龟裂到一寸寸裂开沟壑的黄土缝下,都像暗藏着一片无名地域,在北风的召唤下发出同样嘶哑厚重的喊叫。 那风实在大,甚至将有些功力不那么足的下等兵吹得动了脚,双方阵仗皆出现了些许sā一 àn的时候,少年开了口。 他的声音虽不及现下清朗,却也温浅,话却说得极慢。 “邪道妖众,今日我六大门派皆已在此,尔等妖道可伏诛?” 魔教一侧有人笑了起来,浑浑声线震得人肺脏皆动。 “区区黄口小儿,奶还没喝够吧?来大爷这里撒野,也要照照镜子!” 少年的如星一般的眸色深深,面上浮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他说,“如此,那便莫怪晚辈不客气了。” 小小的人儿只略略一动,场势上一根紧绷的弦蓦地便断了。 他背后的万千同僚嘶吼着发出掠阵的第一波冲锋,对面的人则更加不甘示弱地结伴冲了出去,发出同样震耳的咆哮。 脚步马蹄溅起的灰土相冲,被紧逼在其中的少年面上却仍挂着笑,丝毫未有将要闪避的动作。 他只是动了一动手。 那背上挂得罗旭铸剑便像只玩物,轻巧巧落在了他的手——左手。 黑衣的男人紧盯着那人的面,迅速回到了警戒的战备状态,他的面上已不带丝毫为它事所困的烦扰,只是冷凝着,如同望见天敌的野兽。 “我记得你。” 萧陌然的神色未变,只是微笑,“我也记得你。” 怀信的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能让我记得的人,很少有活着的。” “真不巧,看来活着的,其中有我。” 当年那位左手使剑的少年身影与当下之人重叠,怀信的眼神一扫,定在了他揽住凌昭的手臂上。 “师妹,过来!他是敌人。” 萧陌然垂头望向怀中人,她未动,他的笑意就像要从唇间眼角溢出来似得,轻柔而无声。 “看来内子并不想过去。” 他之此言叫怀信心中一颤,高大的黑衣男人便错愕地低头望向他师妹的脸,苍白c毫无血色c又好像失了生气。 “师妹他说得可是真的?” 雨丝簌簌而下,没有人答话。 可那两人紧靠在一起的姿态做不得假,而他向来抵触别人触碰的师妹竟然丝毫没有要将身子挣脱出去的意思! “师妹!” 怀信握着剑柄的指节已然发白,“他是正派的走狗!” 穿过薄薄的雨幕,伞下的一道视线淡淡与他对望,那对深褐色的瞳印不出一丝活物,虽然像是死了,那死掉的目光却仍是摄人,像要穿过他的眸底到内心深处一样。 凌昭泛白的唇轻轻开合,说出来的话却是一把刀,准准实实地捅在了他的心上。 “你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的脚步动了一动,竟是转身直接将面朝向了萧陌然的怀里。纤弱单薄的背影无声对怀信说着拒绝。 高大男人的斗牛补黑色锦袍已然尽湿,头顶之上却仍有雨点凉凉砸下,让他在不觉间觉到了有些冷。 起初一丝是从心尖泛起的,后来又掺了些至苦的东西,顺着流动的血脉冲进了他的口腔,泛起极为难言的滋味。 怀信的面因这滋味在瞬间扭曲,没过一会儿,又像是冷静下来一般,让那周正的五官在片刻复了原。只是他的手指脚尖,甚至连心脏都已凉得透彻。 两人执伞而立,一人站得远远。 僵默着的林间树上忽而传来了些微的动静,不远处的某棵白桦树的枝叶哗哗动了一下,跟着与之相近的树枝也微微地动了。 有一片梧桐的树叶顺着雨水飘了下来。 不像那一地干枯的橙黄,这张的颜色是绿色的。 萧陌然搂着凌昭退了三步,让出了遮天的梧桐树影,复而抬面对怀信微笑道:“看来这里不是叙家常的好时机。” 怀信的眼角一扫,体内察知在瞬间灵敏,便依稀看见了周围树干后头的三只衣角。 而树枝上也有人。 他扣在剑柄的右手丝毫未松,忽而有一阵风吹摇了顶上枝叶,便接了一阵豆大的冷雨射了出来。 那些水珠带着狠刮的劲儿迅速坠落,间或夹着些亮闪的冷光,一同射向他的面,竟在奔面而来的一瞬化成了小颗铁铸的弹子,杀气腾腾地扑了上来! 哐——! 铁弹子带着力道撞上冰冷的鞘,便见小小的火花迸溅而出!几乎就在这同时,那些小巧圆润的铁粒迅速发出了亮光!接二连三地在怀信身边爆破开来! 他躲闪已是不及,便迅速凝了气生生挨住这一遭炸,眼角刚瞥另一侧的战况,竟见着同样一把的铁粒直直向着伞顶而去,立刻惊得他大吼了一声,可在这一声从喉咙叫出之前,执伞的男人就先一步动了。 “小心!” 嘭! 纸伞挨不住那爆炸的力道,便在那阵夺目光辉中散了架,带着力道将那竹制伞骨嗖地分散钉在泥土和树干上,也有一枝,钉进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心脏里。 那个刺客倒下了,树林的后头又钻出了五六号人填了上来,竟像是无休无止的意思! 黑衣人首领的眼神在这两侧徘徊了一阵,终于将目光钉在凌昭的身上,他的手只略略抬了一下,藏在林间的这些眼瞳便都已聚焦在凌昭身上,像是盯住猎物的群狼。 攻势再起之时,手下毫无停顿。 漫天的寒刃利器之光在须臾之间,密雨一样地浇了下来,连片而下,形成了一张投掷暗器的银色铁网,将以那二人为中心的头顶半空避得毫无退处! 他们的杀意明显,是直奔着凌昭而去,目的便显而易见,是为了那株草药。 千年神草——育沛草。 这株名草仍在叶家庄藏着的时候,便已引起诸路人士的眼红,可要么是碍于名门正派的颜面难以开口讨要,要么被叶家庄纳入的成群高手门客的威风所慑,竟无人敢去盗走这药草。 云剑梦宝的风声和一众风言风语起来了,传到庄主叶洵的耳朵里,这位明智的男人便将这传家三代的神草放到试剑大会的风口浪尖,并以首胜之礼将其散了出去,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欲求宝物于身长久,也要看其主人有没有护住它的能耐。 祖传宝贝流失江湖,到手的也被丢了,叶洵虽然心痛,却更不想拿全庄上下的性命与其做赌。 ——毕竟在许多年前,已有一个林立炤的例子。 可现下,这只人人眼红的宝贝,正在一个无名的小姑娘手里。 于是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和让某些人着了魔。 虽然凌昭自己也是为草药入魔的一份子,可不代表她允许别人从她的掌心夺走她的东西。 落在她掌里的东西,便是属于她的,除非她自己弃掉,否则绝不允许别人拿走。 怀信看着那人怀中的纤细身影,她被一层透明的气场护住,尽管早已没有雨伞顶头,仍未有一滴雨落在她的身上。 那人将她护得滴水不漏。 寒刃交织的密网中心,有剑光刀芒从人群缝隙中闪出,间杂着铁刃碰撞的尖声,一阵阵鸣颤入耳,稍显轻松地另一侧,便有人拔出了腰间的玄铁黑剑,带着战局一同搅上了更为激烈的另一边。 可四面八方涌上的人太多,纵使三人皆已功化破境,也难挡这百八十只胳膊。 怀信用内力聚起的气罩在不觉间被戳出了几只狭小裂缝,便有铁子顺着结界所破之处擦了进去,直在他的面颊飞出一道血痕。 这波攻势猛烈,他与那十号人对了许久,才冒着将背上空门毕露的危险,向其中的一面破了一口。 刀刃入背的刺痛让他的额角流下几滴冷汗,可他未有回身周旋,只是向着另一半shā sh一u用砌成的人墙中强行突破。 背上c胳膊c腿上不知多了多少血痕,怀信终于冲到了另两人的面前,和他们背对靠着。 刚破了一口的包围圈又被填上了。 局势实不容乐观。 萧陌然怀中之人动了一动。 “不要逞强,你的内力尽失,现在出去,反而是个麻烦。” 浅浅的低音响起,一字不差地漏到了背后的怀信耳里,立刻让他的浑身如遭雷劈一般木住了。 “阿凌怎么了?” 另一个人答:“她毒发时强行逆脉,现下已功力尽废。” 黑云密密麻麻压了上来,怀信脚下险些不稳,扬剑一声痛呼:“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的性命已被他折了,可现下竟连她的武功也被他夺取了吗?! 黑衣的男人呼喝着,怒目似要瞪出血似地红,手下剑芒飞快地闪,躯体的残肢便像被割断的苇草一样飞了出去。 将那群率先出头的刺客斩了个七八,怀信又稍退几步,紧盯着敌人的眼神警惕如豹。 他低声道:“金大复的眼线遍布,若他找你要这育沛草药,你万万不得给他。” “什么?” 凌昭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所有和这云剑梦宝有关的线索人我都已经处理掉了,你若寻到了消息,记得不要留活口还有,”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金大复要杀你,西厂,你不要回去了。” “我不会让她回去。” 萧陌然的语态淡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她一毫了。” 瑟瑟的秋雨,凉凉的寒芒。 这一对背靠着的男人,曾在昔日拔剑相向,却在此时颇有默契地达成了某样共识。 第三波猛烈的攻势带着更为渗人的杀气涌了上来,怀信却蓦地一声笑了。 他与凌昭一样,都是表情鲜露出极大变化的人,可在今一朝,他的心脏先是从凡间跌到了寒冰地狱,又从那里爬到了血池地狱,这极短时间内造成的心性变化,不可谓不大。 却像是一种获得解脱后的重生。 “师妹,师兄再不能护着你了!” 雄厚的笑声中传出的内力震荡,像海潮一样四散开来,震得周遭枝叶上的水珠都落了下来。 “这育沛草药便由我收下,从今以后,山长路远,凡事都要靠你自己多加保重了!” 女人的身子一抖,蓦然回头的眼神中透了不可置信,却只看到了一只奔逃而出的影子。 像是一只孤鸦,正从群叠黑狼追捕中逃脱。 就在这时,她的身体一轻,一搂一抱间只是须臾,凌昭便和萧陌然上了半空。 “夫人,抓稳了。” 萧陌然笑着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丘之貉 天尽头的雨滴在视野之中一滴一滴地放大,耳边的风声却始终未停。 萧陌然抱着她的姿势已很是熟稔,可现下凌昭并无空暇让羞怒的情绪钻入大脑。 她的头搁在他的肩上,男人的肩膀一如既往地宽厚有力,稳稳地将她的身子托着。 “你在担心他。” 下巴下的肩膀传来一阵震动,他的声音既轻又低。 “我没有。” 凌昭垂眸,“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察到萧陌然似是轻轻笑了一下,接踵而至的话语便被风声刮到耳边。 “小红真是无情。” 紧跟其后的小半部分黑衣人脚下不松,萧陌然的步子便也不停。 野山中的丛林延绵而上,踩在枝叶间的脚步或轻或重地将压在树上的雨水摇下,卸去负重的树枝便又轻巧巧立了起来。 萧陌然在林间穿梭,他的身后正追了十来号人,虽然以他之力将这些人尽数斩于剑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不想拿凌昭冒险。 一点也不。 这逃亡的时间大抵过了半柱香,萧陌然突然望见远处深绿叶中的一抹湖蓝。 那人的衣服很深,有彩色的锦缎作为腰封,缠住了她的纤腰,而她手脚间的银制饰品悄然在雨色中折射出银白色的冷光。 可五感皆已钝化的凌昭没看见,于是她说:“你不能永远这样逃。” 萧陌然的唇角一弯,眼中出现了一丝戏谑:“夫人不重,我可以永远这样抱着。” 此等情景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凌昭实在是有些恼。 他轻轻笑了笑,又道:“别急,我已找到了我们的老朋友。” “谁?” 他的表情蓦地奇异起来,“蓝水蝶。” 萧陌然带着凌昭和那一干刺客从天而降时,蓝水蝶也正带着她的死士搜寻到了此处。 她是苗人,练得是南蛮的蛊术,只放只寻味的小虫儿,便已寻到了他们居住的茶园小屋。 可她去的不巧,没逮到两只进了镇的人,这会儿便又往回折了。 辛苦寻人没寻到,回去的路上倒见猎物自个儿送shàng én来了,蓝水蝶那娇俏的狐眼一挑弯了起来。 “原来公子在这里,可叫奴家好找呢。” 萧陌然脚步一点,抱着人就纵身跃到了她的后面,显然是将她当做了挡箭牌。 “得罪了。” “你搞什么鬼?” 十几号陌生的黑衣人拔了剑逼近,让这貌美的女人拔刀警惕了起来。 “我来同你做一个交易。” “什么?” 蓝水蝶像是耳朵不好使。 萧陌然将怀中的人放到地上,一面笑着道:“我跟你走一趟,但这些人,你要帮我处理掉。”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眸色深深,似不可见底的深海,“凭我走了,你此生便再也寻不着我。” 蓝水蝶挑唇一笑,娇媚的声音像是长满荆棘的藤,蛇一般蜿蜒入耳。 “那我何不与他们一同杀了你们?” 萧陌然仍是笑,“但看来,他们似乎不想和你做盟友。” 密密的铁弹子破了空一把把地撒来,蓝水蝶狠狠咬唇,冷哼着挥了手,那些一直匿在林间阴影下的影子,便迅速而无声一层层钻了出来! 他们的身体泛着青白不一的颜色,动作齐整划一,却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青白的躯体被铁弹子炸得血肉横飞,又有刀剑像砍豆腐一样地将那些人的躯体削成残肢,这些人却不知疼痛一般,仍一层一层地往上扑着。 他们的手里没有u qi,只是一身怪力赤手空拳地冲上,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最残酷的厮杀。这样的痛感丧失,已经不能是人类了! 黑衣人的首领惊觉不妙,可现下逃脱,却为实已晚。 那些尸体像团球玩一样地将他的手下的躯体扳折着,便听骨头折断的声音和惨叫一刻不歇地响起。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些受过精心训练的shā sh一u竟皆已化成了血肉碎片! “咔”。 他听见了自己脖子的轻响,整个人的视野迅速扭转着,在旋转停止的时候,他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后背! 没有人再挣扎。 倒地的肉块泊泊流着鲜红的血,很快被淋下的雨冲得不再黏稠。 女人伸手打了个响指,那些死物又在收到了命令的同时悄然退回树下的阴影,一动不动。 “真是可惜,训练得再精密的shā sh一u,到了奴家的尸奴这里,都得变成碎片了呢。” 蓝水蝶的美目一瞥,视线顺着凌昭的脚尖爬到头顶,要将肉骨皮彻底扒个干净似得,又冷冷一笑:“现下我们是否该来谈一谈我的回报?” 凌昭淡淡:“草药我不会给你。” 她的柳眉斜挑,狠戾杀气扑天盖了出来,藏在影下的尸奴又走了出来。 “你想赖账?你的这条小命可是我救的。” “要你救的是他,不是我。” 紧绷气氛在须臾变成弦上箭,下一瞬就要蓄势待发。 凌昭的面色苍白,扶上未亡剑柄的手蓦地被萧陌然抓住,便见一个身影半遮在了自己的面前。 “我和小红已结百岁之好,我去哪里,夫人自然也要跟去哪里。” 他转身给了她一个眼神,眸中有浓墨散开。 萧陌然打得什么主意? 她被捞到他的马上,和前面的蓝水蝶和后头的尸奴夹着行在雨色的原野中,萧陌然才低声对她道:“你中的毒是南疆的千绞草,中原并无生长。” 凌昭心中立时了然。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毒既然无人可解,那便寻其本根,兴许还有些意想不到的际遇。 凌昭不再挣扎反对。 蓝水蝶虽对她的变化深感奇异,却未加多问,心里满满装着事成之际的欢欣。 她在那地狱一样的地方潜伏了近乎十年!她的大好青春年华几乎都已废在那人的指下,可现下,她终于能毫无顾忌地一雪前耻,报仇雪恨了! “蓝姑娘要带我们去哪里?” “南疆。” 女人的狐眸闪过一丝狡猾的讥诮,“不过那之前,你们得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以眼还眼 打南边驶来的马队在太原城中的员外府前住了脚。 这扬马为首的是个着湖蓝绣衣的苗人,她的威态毕露,一眼便让人认出了她是城东张员外的家眷,让那些平民百姓们统统避之不及地在拥挤集市上让了条路,足容这长长一溜儿的马队 顺畅无阻地通过。 蓝水蝶的身后传来一声笑,“蓝姑娘好大的权势,寻常百姓都怕你怕得不行呢。” “中原土狗向来结群而居,但凡遇见半只无能的异类都会群起而攻之这一点,你竟不知道吗?” 萧陌然又是一笑,“姑娘说得对极。” 欺软怕硬c结伴欺凌,并不只是一个人的毛病。 世人眼中的名门正派联袂剿邪,是称为民除害c替天行道,事实上,却又何不是一种排除异己的方法? 可这世间,身有反骨不肯让意志随他人摆布的实在太少,好比结群而居的土狗中忽然生出了一只狼崽,若不凶残,便很快会化成众口之中的碎片。 ——连尸骸都不留。 停在门前的这队马上,就坐了三只狼。 这一位来自异域,而又风骨娇媚别致于中原女性的南疆美人,因着一身狠毒功夫和南疆出身,常成为员外府上的众口之矢,而这其中,又以正房夫人黄莹璎的态度最为刻薄。 蓝水蝶带着众人刚往门前一迈,便听守门的家丁一声喊:“夫人。” 这一句自然不是唤她的。 “呀,蜜儿!快瞧瞧,是谁来了?” 身着上好的红底绣金绸服的女人张口笑道,细柔的嗓音像针尖一样扎人。 她身边的绿衫女婢探出个头来,白净的一张娃娃脸,吐句却如蛇蝎阴狠,“回夫人,蜜儿只见到了只骚狐狸,并未见到什么人。” 黄莹璎一笑,抹了蔻丹的指尖一点,视线就转到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身上去了,“怎么,小狐狸,你是怕大人不能满足你,这又从外头带了两只野的进家?” 蓝水蝶也不气,弯弯的狐眼仍眯着笑,若无其事地退了一步与萧陌然道:“公子,你和èi èi倒是被奴家害得也变成野狐狸了呢。” 蜜儿竖眉:“夫人,你少看这贱蹄子,看多了是要污了人的眼的!” “污了眼?” 蓝水蝶的眼珠转了转,面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看我会污了你的眼吗?” 年纪小小的婢女被她这突兀的逼近惊了一下,面上却仍打着精神,强撑背脊挺胸回应:“是啊!像你这种肮脏” 她的话音未落,高她许多的女人却已动了! 蜜儿没看清她是怎么动的手,只见那纤葱一样的指尖刀子一样地捅进眼眶,被生挖眼珠的剧痛便像尖刀一样钉在了大脑! 两道血柱随着蓝水蝶的指上勾着事物的退出一道喷射而出,耳边两个人的尖叫和哭嚎混在了一起,惊动了前来巡逻的护院家丁。 “啊——!!!” “噗”。 媚笑的女人甩了甩手,那两只血肉模糊的肉块便被很是随意地抛在了地上一滚,画出了歪歪扭扭的一道血迹。 “你这是做什么!” 黄莹璎颤抖着蹲下扶住掩面嚎叫的女婢,本如桃花春水一般的面颊刷地变成了惨白。 蓝水蝶依旧笑着,五官却隐隐的扭曲,“奴家是怕这污了的眼误事,这便先一步帮蜜儿将它挖了èi èi,你说姐姐说得是也不是?” 染血的布靴一步踏前,四周便哗啦啦响起一片拔刀的声响。 刀刃寒光在日光中反射出刺目的白,照亮了围过来的十只脚。 “哈,这是怎地?我不过教训一个下人,也轮到你们出来执言仗义?” 她的柳眉一翘,狐眼也带着锐度斜上鬓,整个人都散发出凶恶的戾气。 “蓝水蝶,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蜜儿好歹也是与你同住一屋五六年的家人,你竟” 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那窈窕身段蓦地弯腰极癫狂地笑开,她的肩膀和身躯都在笑声中颤抖了,竟比地上那团喜红的绸服抖得还要厉害! “你” “夫人可折煞奴家了,奴家不过一介南疆出身的贱民,怎担得起夫人口中的‘家人’之说。” 蓝水蝶不再笑,扶上了右腰别着的牛皮缝的刀鞘,里面安睡着的弯刀像一把钩子,尖锐的寒芒已隔着层鞘传到了手心。 “你们中原人的家人,都是要对人拔刀相向的吗?” “蓝水蝶,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到底是谁啊夫c人?” 娇俏女人的刀光骤起,转瞬就已捅入一名侍卫的肚腔! 鲜艳的红色像雨一样溅了黄莹璎一头,这位自小生长在富商家庭的女子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黄莹璎一时便再也顾不上什么尊贵的身份,捂脸发出了狂乱的尖叫! “大人!大人——!” 挥刀在人群中舞着的美人发出了尖锐的狂笑,和那些侍卫的惨叫混在一起,合着不断溅飞的鲜血,竟在不觉间便将偌大的前院变成了屠杀地狱! 残破躯体一个个倒下,湖蓝衣色已被染成了暗紫,浴在鲜血中的女rén iàn目扭曲着,心底却有抑制不住的快感随着那些鲜血一道喷涌,“大人?你家大人现在恐怕还在榻上和你那手下的十几号婢女轮着睡呢吧?” “不过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不会儿就送他来见你毕竟张大人和夫人你伉俪情深,深到死了也要同穴而眠呢!” 黄莹璎见此番求助无果,只得扭头转向蓝水蝶身后的一双男女,那气度非凡的男人只是站着,一只手掌与面色苍白的女人牢牢相扣,望向她的表情似笑非笑。 “公子!公子!!你救救我!方才是我不好,是我有眼无珠,你快救救我!” 他虽只着了粗衫布衣,仍无法遮掩如玉清绝的风姿,这一点,在他跟着蓝水蝶进来之后,黄莹璎就发现了。 见他仍无动于衷地站着,黄莹璎银牙一咬便扑了出去。 她的腿已被吓得软,为了求生只能用手趴在地,找准人群的缝隙向外爬。可这样的尝试没持续到两秒,就有人抓起她的脚腕野蛮地向后拖拽。 毫无阻碍物的平坦石板地面让手指无处可抓,她只能徒劳地看着视野中的两只人影又渐远。 黄莹璎一咬唇,绝望地喊道:“公子!你救救我!妾愿为你做牛做马!” 这已是她作为女人最后的自尊,为了求生她已突破这底线,如若被拒,那她也再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了。 黄莹璎的视线紧盯在年轻男人的面上,昔日澄亮的剪水秋眸因瞬间蒙上的薄薄水雾而变得混浊,像是极怕他此时说出个不字,她被喜红色包裹的身躯瑟瑟发着抖。 萧陌然未再闭口不言。 可即便那温浅的声音像煮茶甘润,也阻止不了那言语间的冷漠。 “夫人,莫要失了你最后的骄傲。” 黄莹璎眼中最后的一抹希望像风中残烛,被这一句蓦地熄了。 “夫人啊,你出身名门,怎能学上我这贱婢为了求生不择手段地爬上男人的床呢?不过可惜啊,别人是不要你的呢!” 那酥麻入骨地娇笑声毫无间断地响起,到了黄莹璎的耳中,却犹如地底之音,一字一字地瓦解她的理智。 “闭嘴!我和你不一样!啊——!” 黄莹璎的头皮一紧,整个头颅都被拽得扬了起来。 “你以为我是自愿爬上那老贼的床吗?” 蓝水蝶咬牙切齿,“我那时不过十二岁!” 黄莹璎忍着泪反驳:“那只能说明你们南疆的女人天生” “好一个天生!” 她不再与她多费口舌,“既然这个家的所有人都视我为虎为豹,那便让我这贱人将罪名安实了吧!” 彤红的唇角一撇,手中的银刀便在半空划出一道亮光,紧跟着一道血柱直冲向了天幕,又在一尺有余的地方无声坠了下来,重新回到它的主人合不上眼的面上。 喉管被切开的部分一刻不停地灌入空气,黄莹璎张着口,越想要大声呼喊,脖子上的那个缺口便愈快地冒着血泡。 空气很凉,伤口很痛,可她没法那么快地死掉。 “夫人,闹剧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看来最后赢的人是我呢。” 蓝水蝶笑了笑,一脚踢开她妄图抓过来的手,持着滴了血地刀向那紧闭的厅堂走去。 “看看,这家里还有谁想让奴家死来着?啊!夫人您好像还为大人生了个小公子吧?甚好甚好,我这就叫他下来陪你!” 她嘻嘻笑着,玩闹一般轻松地吐出这些话,刚要向里头迈步,却忽然被一人出声相阻。 “蓝姑娘,我们时间不多,麻烦你尽快解决。” 她的唇虽弯着,暗红色的眸底却毫无笑意:“我知道,跟我来。” 蓝水蝶并不是要萧陌然他们看她血刃仇敌的场面。 只不过在她完成任务的最后一步,偏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往她枪口撞,她只好顺道将他们杀了。 但事已至此,杀一人是杀,杀十人也是杀,蓝水蝶就将员外府的十几号人口一把缴了个干净。 家丁和婢女还有外室的几房夫人和她们的孩子,蓝水蝶一个一个地捅,捅完了第二十四号,还有最后一个,是她决计不会放过的。 沉重的木门在掌下发出了吱呀的响声,蓝水蝶踏了进去,暗沉无光的室内没有点灯。 有一条干瘦的身影躺在偌大的雕花木床上,喜红的被,翠绿的枕,床梁之上甚至挂着几道彩色的轻纱幔,那被一层层颜色掩在后面的人却像是被这么些红粉色彩埋葬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银白色的刀剑滴着血。 蓝水蝶握着刀柄,娇笑着拥了上去。 “大人!” 那声娇媚至极,又酥麻入骨,浑然的作态如同她的天性,“你看,我带谁来了?” 被子里的老人动了动,没有醒。 “是那林氏的血脉啊大人!还有那株藏在叶家庄育沛神草我们离不老神药炼成,只差一步啦!” 枕上干枯地眼眶蓦然睁开了,浊黄地两只瞳孔血丝尽迸。 “神药!神药!!” 张员外哑着嗓起了身,“神药看!” “啪”。 昏黄灯火应声而亮,门前悄然立着一对男女。 “神药!神药!!” 他仍这么哑着嗓叫着,半坐起身的双手举过头顶挥舞着,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大人莫急,咱们还差一枚鼎。” 浊黄的眼珠终于动了动,转向蓝水蝶的方向。 “神药。”他说。 “可这鼎呀,可贵得很奴家手里的银子,可是不够买的呢” “神药。” 张员外又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仍将这二字不断重复。 这身居高职的员外竟得了痴症! 凌昭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缓缓回眸与萧陌然对视。 蓝水蝶贴唇送上他的耳朵,轻轻地道:“大人,我缺的是钱” 油尽灯枯的老人不再说话,抬手掏向怀中的动作不断震颤,抖出的半枚青铜钥匙反射出青绿的光泽。 蓝水蝶地眼神一亮。 “对了,就是这个拿到它,就可以去炼药了” 带着体温的钥匙落入她的掌心,蓝水蝶还来不及高兴,便忽觉耳边传来一阵麻,她下意识地一躲,才发现那男人的左手上不知何时已捻了一根针,淬毒的尖头在光中泛着深绿。 “神药换”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不忘算计她! 蓝水蝶摸到了耳垂上的血珠,怒了,朝他面上啐了一口,骂道:“你这老贼,竟敢算计我!” “神药换不换,死” 女rén iàn目狰狞,一脚踹上了他的肋骨,便听咔地一声轻响,那人叫了一声便只能躺在床上喘气。 “你以为我怕死?你折磨了我那么多年!那么多夜晚!哪一天我不是生不如死地过来的?!” 她在他面前掀开衣襟,露出了蓝底的肚兜,那之下的肌肤却可怕地凹凸着,有被火点点烫伤的痕迹,也有被尖锐利器拉扯撕裂的疤痕,甚至在她的左胸上,还有块不知被什么挖了一块肉的凹洞! “狗老贼!你睁开眼看一看,这身上的哪一道伤不是你弄得?当年你只为抢一块宝玉便将我全族屠村,又将我强行纳入你的床帏!外人不知我是被你所逼,个个嘲我放荡不堪,殊不知这些可怖疤痕,全都是拜你所赐!” “神药药” “神药?” 蓝水蝶一掌掐住他的脖颈,“你这贼人还妄图长生不老?真是可笑!” 张员外地面色青紫,被施力的喉咙逐渐喘不过气来。 “你可知道,我方才已将你这府上二十四号人都杀了连你那最爱的小儿子都没留下呢。” “药” 他只是重复。 她一声冷哼,松开了掐住他的指,远远地退到了床榻之外,一手扬起了刀。 “尔等庸人,活着也是祸害,神药和财产,便都由我收下了。” 蓝水蝶一字一顿:“大人,你走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孤旅游侠 平坦无垠的郊野,有人正策马向北而行。 荒秋已至,太原城中的草木皆已青黄交加,只有这马蹄行向的方向,愈加往北,绿野愈盛。 换季而随的寒凉仿佛未将这片偏僻荒境感染半分,引得那良驹也频频驻足芳岸草崖,试图从那青绿的草野中寻到一丝疾驰赶路的慰藉。 “今日天将暗了,那些官兵应寻不到此处,我们便在此安扎驻地吧。” 娇俏女人美目一翘,媚极地五官纵使生气也像是带了娇嗔,“中土懦夫,公子这般的人物也怕?” 萧陌然只是笑,“蓝姑娘说笑,血脉之根,怎能说断就断。” 他率先下了马,在马上人稍许的抗拒下,一手解开了系在她脚上的鞍,又伸手做出了抱的姿态,向凌昭道:“夫人在我怀里没坐够,不想下来了?” 女人苍白的面颊浮上几许红晕,低声答道:“我可以自己下去。” “哦?” 萧陌然笑笑收了手。 她在他的注视中不自在地抿了唇,左脚刚甩脱了鞍扣,因蜷腿久坐麻掉的身体便在瞬间失了力,整个人便随右脚的失衡歪了下去。 然后,轻准地落入一个怀抱。 “哦呦c”男人轻笑,“接住了。” 怀中rén iàn色只苍白如雪。 凌昭显然高估了这具与寻常人无异的身体。 她本失内力,又逢剧毒与重伤双重耗损,再加长途奔涉——纵使只是在萧陌然的马上坐着,疲惫也显然让她的精力透支。 可现下加上蓝水蝶手上的命案,追杀他们的人已分两批并行,若途中再逢变故,便愈加风险难测了。 昔日荣光一朝惨跌入泥,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让人高兴地事。 冉冉篝火在渐暗天色中愈亮。 围在火堆旁的两人递换着干粮,那一抹湖蓝的布衫却离得远远,只一人靠在不远处的树枝边坐着。 被屠村的大仇已报,她现在只需带着这两人回到那里,再等她取鼎回来庄郎!庄郎就不用一人再在那样阴深黑暗的地方睡着了! 她在那些年里为他寻过无数大夫,那些庸医都说他是死了,只有她相信,他只是睡着了。 “蝶儿,待到明天一过,你我二人便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我求了族长许久,他才肯将你许配给我不过你既嫁我,这下半生只有吃我家的糠馕,也没有锦缎丝绸可穿,你可后悔?” “我不悔。” 我怎会悔。 生而同眠,死当同穴,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 女人轻轻阖眼,倚在树上小憩。 荒垠无尽地夜,和秋风一齐寒凉着。 像是嘲笑这些只能宿于天地,抱团取暖的江湖人,一朝踩着别人的尸骨声名显赫,仍脱不去被归为异类的命运。 可自古以来,命运二字又有谁能说得清?如同胡三手行诸事前先要卜卦,他们习武执剑,江湖血海纵横,如何不算以武逆命? 天要亡我,我必亡天。 可预先卜出不吉的胡三手,也没能逃脱得了被人绞杀的命运。 他死在一个道士的剑下。 那人穿着的道袍,他实在太眼熟了,武林中那样名声大作的正派的衣袍,本是不应沾上血的。 提在手中的包裹飞得远远,胡三手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和脖颈正中窟窿中的液体一齐流走了。 “你是c你是他的人” “他们去哪儿了?” 胡三手只是笑,“这么些年,他还是不敢出来面对这一切。” “” “你一定也是拿了什么与他做交易吧可惜,你这么年纪轻轻,竟也随着他的路子上去了。欲之不得,便抢便夺又说清心寡欲,你们修得什么道?” 垂死的老者眼神如风中残烛,忽地灭了:“也怪我,咎由自取。” 他说:“师兄,我这就下来与你赔罪,你可莫要怪我,当年心狠啊” 匿居边境二十年的诡计百通,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的院里。 江湖上本流传他是死了,也有人说他不死不活的,现下,却是当真死了。 他的脖子上被抹了三剑,在颈项正中割出了一块小小的窟窿,从中喷溅四散的血迹已暗黑干涸,隐隐发着腥臭。 他没有家人,只有名早已死于屠门惨案中的师兄,便只能硬生生躺在院中整十日,直至臭味已熏染到了对街的邻居,才有人出钱叫了名乞丐将他埋了。 就在院里。 不足一丈的狭小深坑里,被人团成扭曲的形状,盖上薄薄的一层土。 他在土里睁着眼。 那一众江湖人等挤在酒馆避雨肆意谈论此事的时候,坐在另一桌歇脚的三人也听到了。 “胡三手死了?” “看来是。” “他怎么会死?” 他们见他不过只是前几天的事。 “有人杀了他。” “是谁?” “追着我们的人。”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面色愈加苍白了。 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离南疆还有一段路,你不用想太多,事已至此,寻到出路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 凌昭摇头,松开他的手,“我只是不明白。” 萧陌然道:“不明白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指节和掌根部分都有薄薄地一层茧,是她常年握剑的证明。 “我不知道。” 这只掌分明是握剑的,可现下她连自己都保不住。 她要杀的人护她周全,要杀她的人遍地而是,最该信的人骗她,最不能信的却全心待她。 那她为什么要习剑? 为了shā rén吗?为了成为世间一流的剑客吗? 凌昭握住了那冰冷的鞘,里面那曾在她手中饮尽万人鲜血的凶剑随之发出了轻声地震颤,似是在鸣和主人的心情。 她在夜晚辗转不成眠的时刻对剑低语:“你懂吗?” 未亡怎么能懂,它不过只是柄剑。 而剑是用来shā rén的。 凌昭轻笑,觉得这样的自己真的糟糕透了,可她没有朋友,在以往的每一个疑问从脑中蹦出的时候,只需要拔剑,一切问题就已归平。 死了的人是没法再说出反对之声的。 但现在提出疑问的人是她自己,她现在要对自己拔剑了吗? 身畔那张俊秀的面容睡得温浅,陡然伸出有力的两只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他没有说话,可凌昭知道他醒着,就算他睡着了,只要有任何一缕杀气溢出,他都能迅速而准确地抽出躺在床榻右侧的剑,毫不留情地刺向行杀之人。 说到底,手上沾了血的人,能有几个能在床榻安然入眠,毫不设防? 他们通过剥夺他人性命来完满自己的,到底也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丢掉了某些东西。 四更,天未明。 亡命之人却早已备好行囊,牵马上路。 藏在人群中歇脚的孤狼并不会因人多心安,这异域的栖身之所也不过只是记忆中的一个泡影,未满三个时辰,就啪地破了。 无灯无人的厅,黑樟木案几和外头的夜色一般沉。 零散银钱发出细碎碰撞声,留下食宿费用的住客欲走,转身撞上了一双靴。 门外如霜月华凉凉铺地,以奇异的姿态向内一寸寸延伸,却刚刚悄悄停在那人的鞋后,不退一步入光,亦不进一步笼暗。 萧陌然便那么站在暗里,望着面前的陌生男人,露出半抹模糊地微笑。 “足下这便要走了?” “不错。” 那人一笑:“我这行路的商队还缺些同道之人,不知足下可否能允鄙人和这十三号弟兄们同路而行?” 月光照亮的地方,轻轻从两侧踱出了许多双脚。 那人接着道:“同路而行,想必枯乏去程也不算太远。” 萧陌然笑答:“兄台既不问我等去处,又何来同道之说?” 夜风微凉,男人的笑音里也没带一丝暖意。 “你等去处便是我等之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似敌非友 荒漠中行途的三人组一下扩成了十七人的队伍。 分散在队末的男人们,三两作队抬着重木制的箱,一步步踏在干涸夹杂细砂的黄土上,让木箱里的事物在摇晃中发出清脆地碰撞声响。 像是什么细碎金属的撞击声。 布衫衣袍的男人和镖运的队首骑着马行走在队伍的正央,旷野的静寂下,有一人率先开了口:“孟兄运得什么货?” 粗壮身材的男人笑答:“家本买卖,不过一些铁刃冷器,算不得稀罕货。” 这一言尚未出尽,远远走在前面的女人蓦地回头,娇媚声色酥得要入骨。 “这位大哥可是说笑呢,奴家还未见过有人愿往北地行商。你这成箱的u qi,莫不是要带去荒芜之境卖给沙狐野兽?” 孟行天哈哈地大笑起来,腰间围着的一只虎皮也随着他大笑的声音抖动起来,可他的眼里却是镇定的一波湖水,未翻丝毫波澜。 “蓝姑娘当真有趣,只可惜姑娘猜错了。在下的兵器,不卖只租。” “哦?这可算一回新鲜事。” 萧陌然微笑着淡淡地接道:“怎么个租借的办法?” “好兵配英雄,庸兵配凡骨。我这箱内的一百零八件兵器,全看交易的对象租借。不过随好随坏,他们都只有一个命运。” 孟行天收笑勒马,那些在后头扛着xiāng zi的十三号力奴也住了脚,这长队便突兀地在前后分了截。 “——他们都逃不了一死。” 西风在耳边呼啸。 掀起旱地上的尘沙,像是一层黄蒙蒙的雾,看不清分裂成两伙人的脸。 可这空气中乍然崩起的冷涩杀意,让凌昭更紧一分地握住手中的剑。 ——来者不善。 这位客栈前夜堵住他们去路的陌生人,和他带的一队力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强硬走进他们赴往南疆的路途,没有身份c不问原因c未曾照面c却知晓他们的名姓。 无论是可疑之处的哪一点,都显示了他们绝对不是漫无目的就此跟上来的路人。 他们要什么? “蓝姑娘的面色怎么这样难堪?” 孟行天又地大笑,看向蓝水蝶的眼神很是奇异,“在下不过是开个玩笑,姑娘不必当真。” 他抖动缰绳驾马,再次带着那十三人接上萧陌然的队伍,言语之间很是平淡。 “不过这位姑娘,还真是话少。” 他的目光一动,尖尖眼眶中的褐目一下转到了凌昭身上,表情耐人寻味。 “孟兄见笑,内子向来不善与人言道,如此反应,已是自然。” 视野中面色苍白的女性侧脸尚未停留三秒,便换成了一张如玉带笑的俊颜,孟行天也只笑了一笑,“内子?这罗圩观大弟子的婚事我可还未听过,只听萧兄这一言,却让在下更加艳羡萧兄的艳福了。” 孟行天又一眼穿过旁边人的胳膊,瞥到了凌昭手中的玄铁剑鞘,兴味盎然地笑道:“夫人真是拿了柄好剑。” 似敌非友,绝非善茬。 抬着装满兵器xiāng zi的人像是无痛无感,随着马队行了三十里路,也未有一人掉队,甚至连他们的气息都还和出发之时一样平稳,一连步伐都轻而平稳。 可纵使这伙人再非善类,萧陌然对待他们的神色依旧如常,风度翩翩分毫不失仪态,此等姿态,完全不像个亡命之徒,反倒像是贵胄公子,只是携侣出行同游。 孟行天曾在无数江湖消息上听说过萧陌然的事迹,可千言万语,都不及他亲睹这一幕心下敬佩。 萧陌然确实是公子,智计满腹而风姿卓然,可他并非剑客。 而凌昭是。 那一言不发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看似寻常,可孟行天还是隐隐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了些许违和。 ——她的身体,过于羸弱了。 那样惨白的面色,和单薄到像纸一样的躯体,只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的整个人都吹散。 她是没有内力的。 这一点,自她被萧陌然半抱着接下马,软靴着地的那一瞬,孟行天就察觉到了。 可她握着腰间那一柄剑的气势,就像一道凌厉寒霜,仅是看着,便已能感觉到鞘里的亮芒了。 这年头,未拔剑就能让人感到逼人剑气的剑客已然不多了,尤其——还是个年方双十的女剑客。 孟行天在这番打量中缓缓收了眼。 紧绷如弦的气氛中,队伍仍在行驶。 荒漠干风猎猎,千年的裂土化砂,带着股气力卷上行路人的脸,有些疼。 这一路气氛不算尚好的行程,走走停停,三日过古城遗迹,五日趟黄沙热漠,终于在第七日,看见了一泊湖水映着的白顶山脉。 “天山!我们快到了!” 蓝水蝶地眼几乎要燃起来,一面大声地向着城镇的炊烟策马而去。 萧陌然冲着一旁的孟行天一笑:“我们的目的地已到,孟兄准备作何打算?” 孟行天仰头看着茫茫白雪的高山,淡淡自语:“原来已然到了。” 他又回头,对上萧陌然朗星般地眸,笑道:“既已到此,萧兄不若同我去尝一尝这边疆大漠的烈酒?” 掺着泥沙造的酒馆土房不大。 两坛马奶酒一上,浓浓地酒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 抬着xiāng zi的十三人被孟行天差遣到了土房的外头守着,酒馆里便只坐着一桌,三个人。 “如此美酒,当配英雄佳人,只可惜佳人不愿留,这与友对饮的便只剩在下一人孤寡了。” 孟行天笑着叹气,“蓝姑娘去哪了?” “孟兄好像格外关心她。” “她这样泼辣地性子,实在很像舍妹。” “孟兄有èi èi?” “曾经有,不过她死了。” 孟行天看着萧陌然,一字一句道:“十三岁的时候,被贼人所杀。” “——那时我就决定,要杀尽天下不义之人。” 萧陌然笑着举杯,“孟兄好志气,可惜天下不义者太多,像孟兄这样带着队伍一跟许些天的进程,这一生怕也杀不了多少个。” 孟行天也笑,“可孟某也是商人,只做有盈利的买卖。” 杯盏碰撞地声音清脆,举盏而饮地那一刻,有一个声音开口:“有人买你的命。” 萧陌然却仍是微笑:“那么,萧某的这一条命,值多少钱?” 凌昭的手按在了剑上。 “有人花十万重金悬赏,如此大的手笔,在下当然也要来亲自看一看是什么样的货色,能劳那位出此价格。” “——不过,现下,在下却觉得这价格太不值当了。” 他的眼神又移到了凌昭身上,像是在揣摩一只精巧的瓷器,一寸一寸地从女人苍白的面移到了她的剑上。 “但,若是做成了,也不赔本的呢。” 萧陌然在兵刃出鞘地声音中悠悠然站了起来,表情未有丝毫慌张。 “孟兄若打得这个主意,只怕是要失望了呢。” 他转头,看向凌昭的眼眸中带了满满的笑意,“还从未有人能从我夫人手中抢下这柄剑的呢。” 然后他在二人的眼光中退了一步,伸出右手向旁边坐着的人示意道:“夫人,请吧。” 这句话音未落,便听耳边传来极利地一道剑鸣!仅是一瞬,那利剑地银芒已然划过半空,照亮了整间室内! 她的面已被照亮,这剑身却如同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一刻不停地震鸣着,竟像在凌昭手中发出轻声地低语。 一柄剑,对上孟行天和他背后总共十四面u qi,在阳光中反射出的铁芒也不及她手中的那道半分亮度! 这一顿杀气毕露,早已将酒馆的老板吓得抱着头跑了,持剑指地的女rén iàn色却依旧苍白。 “拔剑。” 她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口角之争 剑已出鞘,再收之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是江湖的道理。 纵使孟行天是受人之拖买命,也无法违背这一点规矩。 他既走得侠义道,便更不能忽视这该有的规矩了。 孟行天伸手制止住了向前而来的同伴,缓缓拔出了腰侧的雁翅刀,盯住她的表情甚是谨慎。 肉眼是可以看见光的速度的吗? 显然不能,因而孟行天也没能看清凌昭提剑地走势,只觉得那三寸的女剑像是一阵尖锐地厉风,极快而迅速地钉住他的l一u d一ng,逼得他只能提刀堪堪招架。 “叮——!” 轻薄的利刃在碰撞时发出密雨一般地声响,不同于往日撞出的橙红色火花,敲击在雁翅刀上迸溅而出的光芒,竟然是冷蓝色的! 孟行天强压住内心的震撼,只是闭气凝了神。 对方的剑势和戾气虽惊人,可到底不过只是个没有内力的女人,与他这习武已有三十年的老道深力相比,还是太嫩了些! 高大男人扬手一刀劈空斩下,用着蛮力震开了凌昭的剑,那脆木的案几便在他发力的掌下咔擦裂成了两截。见那剑芒有退,孟行天心上一喜,又提着刀从下势向上一挑而去,锋利刀刃刚带着内力险险擦过凌昭地面,立刻便在她的左面拉出一道红色的血痕! 可她未退,甚至连声叫喊也未有,只是在原地站着,眼见那下一刀对准了她的脖颈,这女人竟却还是无动于衷地样子,连低头避让的预兆都未见丝毫显露。 她要怎么做? 生生挨他的这一击? 可这女人分明没有内力,而他携了全力的一斩,可是连普通的习武之人都无法抵挡的! 脑海中闪电般蹿过这些念头,高大男人的动作就滞了一滞,就在这转瞬的须臾之间,却先有一道冷芒带着凉风戳破了他凝气的壁障,带着股无法阻挡的戾气,直直捅向他的左胸下肋! 可此时,孟行天地刀也已经到了凌昭的衣项之上! “嗖——” 淬着绿芒的飞刀带着破空声响袭面而来,左右弹在冷刀和剑芒之上,将两处正对敌至死处的兵器偏转了方向。 出手相阻之人缓缓自旁观坐席走出,带笑的清浅声线却透了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两位,适可而止。” 凌昭看着孟行天,缓缓收了剑。 “你的刀,不快。” 粗壮身板的大汉额角渗出的冷汗微微闪光,面上神色如灯火明暗变幻。 若不是方才那人的出手,这捅破他罩门的剑尖恐怕已扎进他的心脏!虽然他的刀也会毫不犹豫剁下她的头颅,可她为何不做分毫闪躲? 分明只是一届弱质女流!却是尽管知道了要以命相赔的地步,也要不惜舍弃自身性命和敌人同归于尽吗? 男rén iàn上的自若和镇定早已在一脚踏入鬼门关的片刻荡然无存了。 “姑娘的剑势极凶,孟某甘拜下风。” 孟行天对凌昭抱了一拳,看着她的目光如炬,“只是在下不解,我的刀若再快一分,姑娘现下恐怕已尸首分离在此等凶险境况之下,姑娘为何不躲?” 他望着她,从背后投来的十三双视线也望着她,凌昭知道,萧陌然也定然是望着她的。 她作为未亡剑客拔剑的一刻,从来都是引人注目的,不过以前看见这一刻的人死了,而现在的这些人,活着。 “你无法再快了。” 女人的声音平平,“年过五十的壮年男子,若是功成已就,不该是你这样的内力。”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被她一剑捅穿了的老人,乱风卷着雪粒砸在他们的面上,停留在离久的长髯,最终化成了一片水。 孟行天面色古怪,“你就不怕?我这击若是未曾分神” “那我便赌。” 凌昭弯唇,“显然,是我赢了。” “你并不了解我,这赌也是侥幸。” 刀柄合鞘发出了轻巧地撞击声,孟行天大步地迈了出去,却又一脚停在了方正的门外,站着,没有回头。 夹沙的西风从远捎来了不知哪里的黄土,零零洒在他的鞋尖,又悄然地滚落了。 “受人之财,忠人其事。这事尚未算了,我不会罢休。” 萧陌然微笑:“自然。” 他握住刀柄,低沉的声音像是融在了大漠的风沙里,粗粝而沙哑:“下一次,不会这样轻易了结了。” 萧陌然仍只是笑:“请便。” 重箱内的器械撞击声和脚步一起远了,男人俊俏的面上就收了笑,深深地眸色像是卷了道狂风,在眼眶中凝出了无声而剧烈的风暴。 “阿凌好生厉害,这杀敌一千自损三百的招式用起来可是连眼都不眨呢。” 凌昭垂眸未语,只是用指尖磨拭着未亡的剑锋,一寸一寸,动作轻柔地像在抚摸自己的qg rén。 “若我不出手相阻,你是当真准备死在他的刀下?” 见对方依旧未有回言的打算,萧陌然是真的动气了,“你就这么想死?” 凌昭答:“不想。” “那么为何不躲?” “他杀不了我。” “你可知道方才那一击是有多么危险!” “我不怕死。” 凌昭打断他,“萧公子,你只需顾好你的性命,至于我,是死是活,与你都无半分关系。” 她抬头,冷语如冰霜,“你大可以离我远一些,有你在,反倒叫我不知如何自处。” 她的此番言语决绝,萧陌然却笑了。 “小红,你原来是没有心的。” 凌昭不怕死,在她执剑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她的衣袍溅血无数,这早慧的剑客便早已预想到自己也许有一日也会像手下的这些残尸一样,死在无人的荒野,凡躯化为鸦喙的填肚碎肉。 死在刀下c剑下c仇人手下,都是她的宿命。 可她不允许自己就那样因为个不明不白的剧毒,像懦夫一样死在榻上。 她没能成为千古流芳的女剑客,可骨子里身为剑客的骄傲却半分未曾泯灭,纵使已然内力全失,纵使身躯羸弱甚至不敌凡人,谁也依然不能改变她脑中固执地念头。 勉力过招的气力已然耗尽,再没有人握住她的手替她传输真气,凌昭就只能躺在酒馆的地上,望着泥封的屋顶发着呆。 耗力过剩的后遗症就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一齐到来,连同视野中的房顶像是在剧烈地喘息中摇晃。 鼻腔的吸气已供不上脑部的氧,凌昭又张开了口,像一条被抛在岸边垂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她在地上孤零零地躺了许久,头顶方向刮来的风沙进了嘴,带着股难以言明的灰尘味道,并不是很好。 可凌昭只能躺着。 她甚至觉得很困,很倦,倦得就要在这里沉沉睡去。 后来有个女人的脸出现在她因倦意而模糊的视野。 ——是蓝水蝶。 “咦?怎地就你一人?” 狐狸般的美眸向四周一瞥,语气很是惊奇:“萧陌然竟放你一人躺着?” 凌昭未答,便觉手脚挨了轻轻的一脚踢。 “你说啊,他去哪了?” 凌昭闭着眼:“我本也不是与他一道。” 娇媚的女声蓦地尖锐起来,凌昭没看,也能想象到她瞪眼拧眉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你在湖中沐浴他都守在一尺开外,连奴家给你递饭都要先过他手,这回在这陌生之地,他竟舍得放你一人了?” 蓝水蝶的美目转了转,怪声怪气道:“他不怕我将你杀了?” “我死我活,本就不与他相干。” “咦?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说若成了亲都讲一个生死相随吗?” 回她的女声淡淡,“假的。” “什么?” 蓝水蝶一愣。 “我们不是夫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分道扬镳 拿着育沛神草的和有着炼丹血脉的吵架了,这维和调停的任务便只得落到了蓝水蝶的身上。 只是炼丹成药的神鼎还没下落,本黏腻到形影不离的两人又搞起内讧,实在恼得她头痛不已。 蓝水蝶实在很想杀了凌昭直接取药。 可这念头每每在脑海趟过,坐在屋外不远处喝酒的男人都仿佛有感预知,两只黑亮的眸不咸不淡地向她这处投来凉凉视线。 威胁意味不言立明。 蓝水蝶便没有办法。 她在镇上寻了处无人空屋,安排凌昭住了进去,一面四向打探着凤凰纹云金刚炉的消息,又要兼顾屋里那尊菩萨的居住吃食,整个人便忙得像只无头马蜂,急得调头瞎转。 离所欲近在咫尺,却因外力阻碍而不得前的滋味并不好受。 因而这样过了两天,她便耐不住性子地提着刀揪住男人的衣领,横眉怒道:“你们这样要到几时?” 被那股大力拽得离了案几的男人,手中酒盅也被衣袖带摔了下去,骨碌滚到另一人地脚下,缓缓摇晃着。 饶是受此无礼对待,萧陌然唇角的笑意也分毫未减,仍只淡淡地答:“姑娘半夜不睡,是也要同我们共饮?” 她揶了一眼端坐在旁侧的孟行天,狐狸一样的美眸眯了起来,“我已经等不了了!” 荒漠顶头凉薄的月色像一匹冷缎,悄然无息地盖上被揪住衣领之人俊俏带笑的脸,男人精巧的五官便在这片光芒中半明半暗。 萧陌然悠悠然笑着冲另一方张口:“孟兄不觉得这场酒会再加一人,定然更加有趣吗?” 纤细如葱段的手指紧了紧,女人的怒声接踵而至:“你疯了!这人可是要杀你!!” 孟行天之事她已听凌昭两语带过,可萧陌然却仍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面不改色地坐在欲对自己下shā sh一u的十四号敌rén iàn前,甚是清闲地和那其中的首领称兄道弟,连着饮了两夜的酒。 他是怎么想的? 一笑泯恩仇? 但见他行止毫无正邪分段,连同随着她来到南疆,也只是随口一说便跟来了,仿佛只是随性而为,没有半点规律。 “萧某若未记错,姑娘好像也曾在不日前才叫嚣着要杀了在下?” 他取下她的手,又捡起落在地上的杯盏,提壶又为自己添了一满杯。 色白而浊的奶酒随着男人摇杯的动作沿壁轻转,再在二人的目光中一仰而尽,孟行天便由衷敬佩地拱手一礼:“足下海量,在下自愧不如。” 松散绾着半冠的头颅动了一动,朝向压在头顶略略泛蓝的月色,定住了眼神。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片荒瘠的土地了,可无论来多少次,萧陌然仍然会为这无垠沙海和壮阔的天空心折。 风吹石化粒,碎粒再成沙,在这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枚砂砾的瀚海当中,已承载了近乎千年的历史。 人间血斗如波涛,庸人妄求长生不惜逆天改命,这片黄沙却只是躺着,或是随风被卷到另一片沙丘,自始至终未有一句废语。 大道无为,认清自我顺时而动才是正道,只可惜,这世间贪妄者太多,在沙土经历一个又一个百年,这些人的尸骨也不知化成了几寸泥土中的碎片。 什么是道?修得什么道? 萧陌然缓缓收回视线,搁下已被握热的酒盅,对着高大身躯的男人悄然笑之:“这北方的奶酒,比起中原的花雕,口感到底粗了些这般无食饮酒不兴,孟兄若愿与我去叶尔羌,萧某定请你饮个尽兴。” 蓝水蝶地面色一下变了,这男人莫不是当真疯了!叶尔羌离这里可还距了千里之遥呢! 孟行天沉吟片刻,又抬起炯亮有神的目,隔着一桌遥遥与之对望,问道:“足下此话当真?” 萧陌然只是笑,清浅语调如温茶:“萧某向来不说诳语。” 孟行天点头:“如此甚好。” 说到一半,他的喉口却又接着发出了苦涩地笑音,“只是你我二人立场有别,现下看来,在下竟不知萧兄所言之期能在何时到来了。” 当真要尽弃前嫌与敌人和解,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况且在孟行天折心于萧陌然的风姿绝智之前,他便早已是受人之利要将萧陌然杀掉的人了。 唇角勾出一笑,这如玉俊颜的男人就起身背对他立着,面向冷月的方向温软开口:“男儿志气远,游历毋需等。孟兄且收拾好行装,咱们明日便出发。” “什么?” 同时问出这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音。 萧陌然回身浅笑,缓慢又清晰地重复:“明日,我们便出发。” 莹白勾月冷冰一样斜挂于天幕,照亮了黄沙围绕之中的一块湖泊。 傍水而生的小镇和南面而来的旅人一齐睡着,四周便有沙狐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模糊而悠长地自远处传来,像是在表达栖息之地被人类侵占的愤怒,也像是在表达偌大沙漠中找不到归处的悲哀。 它们几乎叫了一整夜,便叫共睡一榻上两人中的其中一个闭眼怒骂了起来。 “哪里来地野畜生,叫了一夜也不闭嘴,吵得奴家的耳朵都有些疼呢。” 另一人没答她,只侧身望着窗那头透出的半抹白色,不知在想什么。 藏在眼皮下的美目一转,蓝水蝶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娇声开口道:“èi èi当真要放萧公子去叶尔羌?那可是外族的地盘!届时公子已在千里之外,万一和什么异域美人” 她背对着她,感受到身旁人迅速坐了起身,蓝水蝶的唇角不为人察地勾了一勾,凌昭的问句就淡淡飘了过来。 “他要去叶尔羌?” 蓝水蝶也坐了起来,面上很是惊异,“此事èi èi竟不知?我可是亲耳听公子所言!不仅如此,他还要带上孟行天和那一队shā sh一u呢!这可真是吃饱了不怕饿着的呢~” “——何时?” 蓝水蝶笑了,“今日辰时三刻,镇北树下。” 西风卷起只在这处暂做歇脚的旅人的袍,漫天狂沙袭面,马队连着的十四人无一未备好水囊干粮的,停在镇口之前正整鞍扣。 孟行天背着手,和一众弟兄们在干燥风沙里石雕一样驻了许久,主动作邀之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萧陌然已被凌昭堵在了院口。 他二人这样执剑相峙的境况仿佛已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可凌昭几乎已然忘了,除去那单薄脆弱的同盟,她本就应该与他执剑相对的。 瘦弱女人的手中提着剑,站在他必经之路的院口等着。 凌昭这样站了许久,从天未明的时分,她就看着他倚在树下自酌独饮,待到壶里的最后一滴也干了,萧陌然才微笑着站了起身。 一男一女,一丈之遥,一前一后。 秋至的露水沁湿了粗布的衫,寒凉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顺着凌昭的衣襟爬进胸口,再迅速地透过骨肉戳中她的心脏,让这羸弱的躯体阵阵发着寒。 她知道现下的自己连站着都很勉强,然而她还是来到了这里,提着剑,堵着他。 “我要站到什么时候,小红才愿放我走?” 她的眼神无波,像是死了。 “你不能走。” 萧陌然笑了,“我不走,便在此等着小红拿剑把在下的胸腔剖开,取血炼药?” 凌昭看着他,没有回答。 男人唇角挂着的笑容分毫未减,表情却是冷的,“我也并不是总有时间陪你玩闹。” 他迈开步,像是漫不经心地经过她的身畔,肩头刚刚掠过,拔剑破空之声便在顷刻袭来。 很快。 可萧陌然没闪,甚至连剑都没拔,只是扬袖一抬手,看也没看地聚气而掀,便见迸溅而出的冷蓝火花隔空弹下,被内力格挡开的薄弱身躯就随着这一震连连退了几步。 “我这才使了三分力,小红就招架不住了?” 萧陌然接着笑道,“如此境地,你要拦住在下,恐怕是很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遮天蔽日 凌昭没能拦下萧陌然,却也不是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他的手刀落在她的脖颈处,而她无法抗拒生理带来的倦意,于是她倒下,被一只有力的右手稳稳托住。 怎么是能这样轻的呢?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萧陌然这样想着,转手便把手中人交到了蓝水蝶的手上,面上微笑淡淡。 “人,我便放在你这了,蓝姑娘还是最好少生些事端。” “等等!” 蓝水蝶伸手,沉声道:“你不能走。” 男人的面色很是奇异,“姑娘也想阻我?在下这回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她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便只将红唇咬得失了色,面容忿忿,“你若敢踏出院内一步,我就将这女人的头颅割下” 嗖——! 铁刃破空之势竟如同一道极细的亮银色闪电,眨眼之间便准准扎入了身后之人的左眼! “啊!!” 蓝水蝶一声惨厉尖叫,手中躯体便随着这扬手一甩堪堪落地。眼眶中喷出的液体和男人的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 热血从指缝止不住地漏出,被她抛开的躯体却进到另一人的怀中。 “姑娘下次说话还是注意着些,否则,恐怕便不只是少了一目这样简单了。” 他依旧笑着,唇角的微笑刻在iàn pi上一样,分毫未减。 蓝水蝶的面容扭曲着,唯剩的右目将要出框一样赫然瞪大,捂住左眼的掌和声音一齐颤颤,“萧陌然你对女人都下得了如此重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蓝姑娘说得对,萧某向来不对女人动手的。” 他的温语缓缓,整张面容都像笼着一层珍珠的润泽,“不过,你若要动小红,在下便不介意为你破上一次例。” 黑布的缠靴向湖蓝五色绣锦的绣鞋近了一步,响在耳畔的清浅低语却像黄泉之语,一寸一寸扣紧蓝水蝶的心脏。 “——蓝姑娘怕什么?鞭子?刑具?还是胸前被挖掉的肉?” 在对方蓦然失色的脸庞边,男人轻轻地笑了,“在下向来不是什么正道之中光明磊落之人,自然也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能让姑娘求生不得,入地无门。” “我不过仅是一言,你竟!” “但萧某可是连姑娘这样的‘一言’——一个字都不想听到呢。” “记住,半月之后我要完好无缺地一个人,便是掉了哪怕那么一根的头发丝儿,这治眼的药和炼丹的血,姑娘便一个都没得取。” 蓝水蝶显然低估了凌昭在萧陌然心中的地位,这误判的代价便是被人生生取走了一只眼。 不过她识得实务,心下既知敌不过他,也不再作徒劳地挣扎,只用条上了金疮药的布带蒙住左眼,算是做了简单的治疗。 躺在榻上陷入昏厥的女人苍白着面悠悠转醒,睁眼便对上一张与她同样煞白的脸,只不过她的视线是两道,而那人却只有一只。 “萧陌然” “走了。” 凌昭扭头看向窗外,阳光中有细微的沙尘飞扬,院落之外却是空空地。 她取了剑下地,蓝水蝶便也不声不响地跟着出了门。这向来飞扬跋扈的女子竟然收了戾气不言不语,不禁让凌昭有些奇怪。 于是她侧身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女人美艳的五官轻微地扭曲起来:“瞎了。” 她又冷笑着补了一句:“被你那狠心情郎下重手的人,恐怕没有几个能完好无损的吧。” 见对方无言地望着她,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愧疚或者别的情绪,蓝水蝶又冷笑着启唇:“èi èi倒是好大的架子,被人护得紧紧也不自知呢。只是奴家不懂,你和萧公子既心意相通,又何劳这样置气?难道平白将无关之人卷进纷争,竟是你二人的斗气方式吗?” 凌昭看着她,视线也是淡淡,“你说得不对。” 她和萧陌然,并不是她说的那种简单关系。 蓝水蝶一声嗤笑,却没在这问题上继续纠缠,只问:“你现在有何打算?” 凌昭顿了一顿,转而抬头问她:“你可知道,南疆有一种名为千绞草的草药?” 傍湖而建的小镇,方圆不过四里,住着二十来号的民居,凌昭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也没问出什么头绪。 只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用蒙语告诉她们这草是早已在几十年前就已绝迹的。 这种植物,只在春天挨着湖泊成片长在绿洲,每逢三月便开橘色的花朵,并惯被当地未嫁的年轻姑娘们摘来编成套在头上的花环。 没有人食用过这种奇怪的草,自然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解毒之法。 天幕沉沉,步履也沉沉。 灰黑色的云层低空压着顶,成片结团地从南面盖过来,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烈日光芒遮得一丝不漏。 来自塔克拉玛旱漠的干风吹得归途人眯了眼,地上的粗土粒和细砂便被两股离得急近的对流卷成了一个个旋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小聚大。 这邪风扬得半空一片黄朦朦,凌昭便不得不抬手遮面,眼见逆风而行的脚下阻力变大,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名男人的尖叫。 “不得了了!妖风c妖风来了!!” 恐慌尖叫声立刻四起,街巷的摊贩连货物都没收,就蹿进四散地人潮中避难去。一阵慌乱脚步,人已作蚁群般散开,集市地面便只余一片狼藉。 凌昭眯眼朝远方一望,便见那道浑黄的风卷自湖泊那头一路碾来,通天的巨旋带来强大的压迫气流似乎让周遭的景色也扭曲变了形。 “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蓝水蝶一声叫,绣鞋踏在略有些松软地地上,一步迈得很远。 身后人却只跟了一步,便在这流沙波浪中驻了脚。 “怎么不走?想死吗?” 回答她的,却是剑只出鞘的嗡鸣。 “走不了了。” 凌昭淡淡看着脚下蠕动的沙土,片片隆起的黄褐色土丘竟像是棋子,以合围之势将她二人的前路后路都断了。 她站了一会儿,眼底没漏过夹在熙攘碎土中的一道微不可察的冷光,想也没想地转手钉了下去,沙土之下立时便传来极轻地一声响。 不同于松散土粒被插散的声色,这一道入耳的,却像是什么被撕裂了。 “什么人?!” 蓝水蝶面色方凝,入地三寸的未亡剑刃下便缓缓冒出了一缕浓重地红色,凌昭拔剑未退,那些蠕动的土丘便向上一顶!掩身之用的黄沙褪下,沙土之中,竟露出了十二只手! “——凌密使。” 被一剑贯穿掌心的男人仿佛没有痛觉,只用另一只手捂住流血的伤口,声色淡得像是没有语调。 “厂主有令,你须得与我们回去一趟。” 蓝水蝶警惕地望着这些乍然冒出的神秘人,一面持了刀退步,背对着她低声问道:“你是朝廷的人?” 凌昭的视线从他们的身上一一扫过,这全然陌生的阵容中没有一张她熟悉的脸,于是她问:“怀信呢?” 这追捕缉拿的任务向来该是落在他身上的,可这一次受命出来带她回去的shā sh一u里,竟然没有一个怀信的亲驯。 男人地唇角微微地一动,像是笑了。 “怀信已犯逆谋重罪,厂主怜其父子一场,不忍赐死,便将其打入诏狱了。” “什么?” 沙土里显出来的另五人悄然无息地站在他的身后,光滑无纹地软缎黑袍,丝毫没有因潜伏在黄沙中而满身狼狈。 “凌密使怎么能不知道?” 男人向前踏了一步,盯住未亡的眼神像是两只尖锐的钩子。 “这把用来镇皇族之气的神剑,可是从当今圣上的枕下盗出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生死破局 西面袭来的风柱渐渐地近了,掀起三里黄沙的尘土,几乎让这些咫尺之遥的身影也被掩在huáng sè的灰雾里。 那之中,有一只攥住剑柄的苍白手掌,悄然无声地加大了捏着冷器的力道。 然后她张了张口,立时便有四散灰沙顺着风灌到她的嘴中,尝来甚是无味。 而她的声音沙哑。 “凡兵而已,仅凭如此便定谋逆,这罪责是否来得太过轻易?” “凡兵?”那人打断她,“莫说是凡兵,这当今圣上的东西,便只是根掉了的头发丝儿,只要那位要寻,谁人阻得住?况且” 他的语音一转,眼神又锁定了她手中的未亡,慢悠悠地张口道:“这未亡名剑的大由头,纵使凌密使不知晓,但尔取其穿了多少人的心脏,你心下怕不是没有数。” 男人背着手,在她面前踱着步:“厂主教习的心法向来阴毒狠厉,若这剑不是名将所铸的铁器神兵,又怎经得起你这样的杀气?这剑使得趁不趁手,值不值得被皇家取来供奉镇邪,你应当最为知晓才是。” 他蹲下身,两指一夹便逆着未亡的刃探了上去,未至剑锋两寸之处,便有血滴顺着刃尖淌了下来,翻掌一见,却是指侧的部分被割破了。 “多么锋利。” 男人收回掌,复又起身道:“可惜,这剑再锋利,也是用来shā rén的。而既是用来shā rén的,那便是不吉。” “怀统领不聪明,能从皇上的大内密卫和羽林军眼皮子底下盗剑c再过一趟死牢的十八层酷刑后,还能活着出来,已是大幸。倘他仅是将这值金千亿的麻烦物事抛售出去,倒也算少了一道麻烦可他偏生要将这剑拿来赠与你。” 他在她赫然铁青的面色中顿了一顿,接着缓缓道:“凌密使因自个的无趣性子弃剑千回百次,这不聪明的怀统领又千回百次地替你将之拾了回来,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为你亲手弑掉待他如亲儿的厂主呢只可惜,他欲行杀之前便叫大内侍卫捉去,而这一腔蠢笨地行止,也不知是该夸其有勇还是无谋。” 凌昭的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都像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人却仍无表色地将她看着,浅褐色的眼珠几乎要和瞳仁融在一起。 “什么时候的事?” “已半月有余。” “他现在怎么样?” “打入诏狱十日有余,便是活着,怕也得被削了层骨吧。” 她不再说话,只觉得心口像是有股不能言明的东西,木桩一样牢牢钉着,堵得她几乎要窒息。 “在下知晓密使与此事毫无关联,密使也尽可放心着随我们走一趟,待将其事解释清楚,厂主自会放你离开。” “放我离开?” 视野中的六只靴子立着,凌昭讷讷重复。 “厂主向来赏罚分明,凌密使便是知情不报,想必他也会看在你为之卖命二十年的份上既往不咎。” 赏罚分明?可现下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怀信,况她持未亡已非朝夕,若真像他们口中的那样,恐怕被判逆谋之罪打入诏狱的人就已经是她凌昭了。 而这中原大地,能做到一手遮天瞒信不漏的,又能在顷刻变天掀出风云的,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只能是他的手段。 狂风沙卷带着剧烈地空气波动袭近了,眼见那飓风卷尘来得猛烈,蓝水蝶便急得愈发不可耐。 “啰啰嗦嗦说着一堆有完没完!你倒说说是杀还不杀?再过片刻,我们一群人统统都得给这卷风陪葬!” 身后之人毫无回应。 女人啐了一口,率先一刀侧了出去,而就在这同时,男人身后站着的五个人也动了! 暗黄的沙尘里,几乎没有人看得清他们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可风声和五道利刃破空的声音同时响起,还未见刀刃剑尖碰撞的火花,胜负便已明分了! 因长期浸血而淬得有些泛红的五道锋刃,交织成挥剑银光中的炽色火焰,竟在舞动中悄然散发出了一阵阵的灼人热浪! 这一边压倒性的阵势,已将率先拔刀的湖蓝色前后左右地牢牢架实了,无论她向哪一方强行突破——哪怕只是略略地一动,那抵在她脖颈上的四道亮芒,都会在下一秒洞穿这细细的颈项,毫不犹豫地将这娇弱身躯捅成蜂窝! 蓝水蝶不敢再动,提着苗刀的两只手仍半举僵滞,额角却依稀流下冷汗来。紧贴而上的锋刃灼热,带着几乎要将白嫩肌底烧焦的温度,杀气凌人地抵着。 “喂!” 她叫了一声,狐目斜斜挑了上去,“小丫头,你没听说过唇亡齿寒的道理吗?现下不来解我之围,待会死掉的人可就是你了!” 凌昭没有动,本就不太好看的面色在目睹了那几只泛红的锻器后,更加难堪了。 “龙血铁他竟舍得用这个给你们锻剑” 这埋藏在祁连山雪峰之中的龙血铁矿,若非百年浸融在冰雪渗透的山体核心,便不可成型。而它分明是极寒之地的结晶,整个矿体却发通透的赤色,和玄铁水混在一处捶打,便能使所锻刃器自带烈火焚烧样的锋度。 被这样的锋刃捅进身体,即便没对准致命之处,也能叫所破开的肌肤肉底烧得再难愈合。 “呵。” 男人冷笑一声,被扎穿的掌心缓缓握上了腰侧的剑。 “凌密使怎么也曾是名动天下的未亡剑主,凡兵庸人又如何能压下未亡的头筹——” 噌—— 半出鞘的淡红亮芒在浑浊风沙中划出了一丝艳丽,最后一名没有拔剑的敌人站着,他身后的通天风柱已带着拦腰拔起的断树碎石刮到了离他们只有三尺之遥的地方,那股强大的飓风几乎已经要将这余在空旷集市中的一行人一个不漏地卷到风暴的中心,毫不留情地撕扯粉碎。 风声太大,震得凌昭耳膜欲裂,夹了浑厚内力的声音却穿透这阵呼啸,清晰地传到她的脑中:“——凌密使,任性的胡闹结束了。与我们回去,或将未亡和育沛神草交还,这二者,你选一个吧。” 未亡剑身又重回沙土之中,而它的主人,却只能借助它遁入土中的力道,才能勉强保持自己不被剧烈的波动一齐卷走。 “小丫头!没听到他的话?这两物都给他!不然我们都得死!” 凌昭没有松手,无光的眸底现出一只黑衣的底。 “你为他这般卖命,终有一日也会与我一样。” 那人笑着,耸了耸肩,淡红的剑刃便随着手腕一转,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凌密使,你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的宠拥,是属于我们的。” 龙血神铁所锻之剑举起,shā sh一u已摆好了作战姿态。 “——放下剑,或者同我们走。” “快啊!” 蓝水蝶的美目瞪着,视野尽头瞥到的空气波动已从背后传到了身前! 这风暴已然离得极近了! 衣袍在风中猎猎,断到耳根的发丝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狠狠地向另一方向拖拽着。在这样连自身站姿都难以维系的现下,这位内力已然尽失的剑客,陡然拔起了剑! 金大复派来的shā sh一u快,可她的动作更快!仅是拔剑扬尘的瞬间,凌昭就已然半跃起身,反手向背后之人捅去! 可她的身体太轻,本走的轻快剑法在此般极烈的环境下竟也占不得一点上风,送出的逼人剑气刚及一人的衣袍后心,毫无抓附的身体便已被扯得整个人向后飞去,而她冒险做出的那一个动作,却没伤到任何一人的分毫! 为首的黑衣人一剑斩下,却不比凌昭被风带着走的速度更快,那泛红利刃也只是在空中堪堪捅了一个空! 可就在此时,那五道结阵的剑芒却微微地挪动了!而就是这样微动的一指之隙,这结阵而成的一张剑网,便已不攻自破! 漫天沙土中,湖蓝的身影仰面一躺,四道剑锋便险险贴着她的面擦过,其中的一只刃锋燎上了她细长浓密的睫毛,这毛发便迅速发出了一阵焦糊气味,在女人的视野中亮起了橙色的灯盏。 “可恶!” 蓝水蝶一咬唇,借着头顶落地的力道,下腰提脚一踹,便将挪剑的那人踹了出去,一面就地向后一滚,一手插刀在地,拽住了被风向后卷的凌昭。 “小丫头,你眼睛是瞎的吗?这一剑可没杀掉任何一个人!” 凌昭的面色苍白:“已经够了。” 阵眼已破,死局也能活过来。 女人的狐目微眯,盯着靠过来的shā sh一u,眼露杀气,“你有几成胜算?” 凌昭答:“一成。” 蓝水蝶地面蓦地变了,拽住凌昭手臂的纤臂几要脱臼。 “一成?!那岂不是等死?” 凌昭却只是问:“你有蜂蛊吗?” “什么?” “给我。” shā sh一u的逼杀眨眼已至,她的刀却不能拔,手也不能松,竭力支撑的女人的额角,便悄然无声地爆出了一截青筋。 蓝水蝶咬着唇道:“没有用!这风这样大,飞不出几寸便会被吹散了!” “给我。” “你不是宿主,不用叶笛驭虫,它们不会听你的!” 从身后飘来的声音极淡,“不想死,给我。” “啧!你若死了,可莫怪我未提醒你!” 持住刀柄的掌改换成用臂勾住刃,蓝水蝶无法顾忌被自己的刀划得鲜血淋漓的胳膊,只绕过它兜住自己的身,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罐儿,向后一抛。 “我这千只中尚出一只的蜂蛊,你可给我好好使着了!” 袭面的剑锋带着焦灼而至,她不得不撤掉环住的手臂,在己身又拉出一道伤口的同时,蓝水蝶拔刀一挡! 砰! 兵刃对斩的火光一显,身子又被扯得向后挪了两寸,蓝水蝶便趁那人持剑震退的缝隙,再次插刀入了土。 “快!不然我们恐怕要先被这妖风碎了!” 手中拽着得人却依旧没动。 “你松手。” “什么?” “松手。” 掌中扣着的另一只手先松了,那股大力便几乎带得她抓不住她的手! “你疯了?!这风的力道你不知道吗?!没人能活着从龙卷风里出来的!” “快。” 她的声音淡淡,依旧只是重复。 下一道迅速而至的攻击容不得蓝水蝶再加迟疑了!于是她松了手,那纸片单薄的身躯便迅速背向卷风的正中心吸去!再过片刻,就要于转瞬间被撕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枯木死灰 “疯子!” 她叫。 可是人已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须臾间便被卷到三尺开外的地方! 乓——! 三只剑锋从南北西三向而来,在刃与刃的对斩中展现出了极大的魄力,而蓝水蝶已分不清,这从面侧擦过的锐利到底是风卷中的石子还是他们手中的剑了! 她在这一方凭借柔软腰肢闪避抵抗,阵势中撤出的另两人和shā sh一u头领,竟在转眼间搭成了一架人梯! 这架三人接连而成的长阵,由一人附着在地面,拖住同伴的脚以防被吸入风卷。下截刚固定完整,顶上的那黑衣人首领便探出手来,想要够住凌昭的胳膊! “育沛草和未亡剑还在她手里!不能让她进去!” 风旋撕扯着他们的衣服,而已被卷入其中的薄弱身躯被灰黄的颜色掩盖住,根本摸不清需要探寻的方向! 男人咬着牙,一只胳膊刚探入那模糊地带,手臂便有如被万道利刃般剧痛,刚被疾风切开的伤口又像要被这股剧烈的震荡撕扯到皮肉相分,痛得他眼内血丝都在顷刻像渔网一样遍布。 他是在阴深地牢受过残酷生搏的人,这样的痛楚,连他这健壮的男人都快承受不住,那已然整个人都被卷进去的女剑客,还有存活的机会吗? 男人钩目一沉,两只手掌上的肉被削了七八,终于在飓风再咬断他的指骨之前捞到一团湿漉漉的肉块,立时便心下一喜,大声叫道:“——抓住了!” 下头的人回:“快!来不及了!” 底下的两人一截截拉着前一人的双脚往后拔,最下面的人甚至已有半身陷入流沙,却仍没来得及将同伴安然无恙地带回地面。 有什么先是从顶上面落了下来。 沙里的那人起初没看清。 可当第二只c第三只依次从上头掉了下来,他才看清,那是人的骨头,从手指到臂骨生生断下来的,还连着许些没被啃咬至尽的肉渣,红红白白地零碎缠在断裂的骨头上。 这是谁的骨头? 他忘了继续拖拉同伴的身子,便只能抬头眼睁睁望着兜天盖来的龙卷风带着什么密密麻麻的东西成片在他同伴的身躯上环绕,像是附着在他们的身上,紧密贴到毫无缝隙。 可风鸣声太大,他听不见嗡鸣声和叫喊声,只睁睁看着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磨掉一层血肉,没有肌肉支撑的骨头便迅速被这风一截截削断,一部分和风中的石子一齐化作齑粉,而另一部分就掉在他的身边。 怎么会? 他们这次明明带了厂主特赐的龙血铁剑啊。 狂风毫不留情地碾过,扬起漫天的沙土和人体残肢,复又从天空重重落下,将这些血肉已至尽的躯块掩盖在三寸之深的沙下。 狂风又嘶吼着向西去。 而这埋葬了无名之人的躯块的黄沙静了片刻,终于在某一处动了一动。 一个女人的头露了出来。 她身边不远处的两块土也动了动,那下面正埋着的两名敌人还没从黄沙之下重见天日,便立即被从上面捅进的两刀扎得默不作声了。 大片的赤色从沙底浸了出来,在要沾到她鞋底之前停住,女人便面容狼狈着抖着腿从沙坑里爬了出来。 方才的风卷扬起的沙将她和两名shā sh一u兜头埋住,她才有幸从这围堵中逃脱。若非这飓风助力,现下被捅进心脏躺着的便一定是她了。 蓝水蝶兀自在沙中坐了一会儿,只觉到口中的沙土味极重,而喉咙却像是旱到龟裂的河床,干到她实在很想喝一口水。 然后她确实这么做了。 她取出了腰侧挂着的水囊,仰头将那阵干渴灌了下去,畅怀饮了大半,才忽然想起她的同伴。 凌昭在哪儿? 四周的沙土死一样地寂静。 她踉跄着起身,用刀一寸寸地拨开盖在地上的沙,在那些近似的huáng sè间,看见了自己的蜂蛊被扯碎了翅膀和躯体,远近密密麻麻地落着,还有些死也没从尸块中脱离的,便和那些碎肉骨片黏在了一起。 她在残尸碎片中行走。 视线所落之处,皆为骇人血色。 蓝水蝶一个个地将那些尸块确认了,在分辨出那些并非女人的躯体尺寸后,心下不安方释,却在一眼瞥见某个事物之后张口惊叫了起来。 但她没能叫出声。 蓝水蝶发现了一具肉块。 躺在沙里,五官皆已全非,一连身上肉躯都几乎被那风扯得不全,密密麻麻地从少肉的地方露出一截截森森的白骨。 可有些骨头也已是碎的了。 蓝水蝶只能从这样的身形里看出这肉块的原身,可这样的辨识对凌昭而言并没有分毫的用处,因为她快要死了。 她只有一口气吊着。 蓝水蝶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碎掉的左手只剩两只手指还能动弹,于是她就用那唯能动弹的两指拽住蓝水蝶的袖口,力道很轻。 “” “你说什么?” 凌昭只能张口,有碎掉的音节从声带里飘了出来。 “尸” “什么?” 蓝水蝶凑耳听去,喷在她脑后的气息轻得像是没了。 “尸蛊” 脑中电光一闪,蓝水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却立刻拧起眉:“尸蛊向来是对死人用的!此物进身食脑,现下你已这样,更是没法抵抗这样的折腾了!” “快” 即便是将死之时求人相救,也是带着命令的语气吗? 可现下她若当真死了,到男人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蓝水蝶一咬唇,便捏开了她的口,一手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盅,一面冷声道:“此物我可没在活人身上用过,你若死了,可莫怪我。” 长约半指的黑色虫子在她的口前停留了一阵,像是在畏惧什么一样不肯向前,蓝水蝶便觉奇怪。 这尸蛊见人不进身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见,然现下她顾忌不了这样多,便半是强硬地将之塞进凌昭的口里,地上的肉块便也随之猛地一动,直至这被虫洞开身躯的疼痛入脑,凌昭才在地上猛地一阵抽搐,复又在无法停止的痉挛中昏迷过去。 在被尸蛊强行入侵至脑之前,这具肉块的右手先紧紧握住了一只碎片。 ——从某件事物上撕扯下来的,红色绸缎的碎片。 凌昭的一生,本该是没有意外的。 她一向没有什么梦想,纵使事情再发展到如何的境地,也终归会有一种解决的办法。 千百个人有千百个应对事情的办法,凌昭也有,不过寻常人到了不可逆转的颓势都会选择畏退周旋,只有她只进不退。 她持着剑,将自己和敌人一同逼到无法反转的绝境,谁熬得比谁时间更长,活下来的就是谁。 当一个人在面对生死时,都敢于把自己的性命当成u qi去逼迫另一人同样抛却自己的性命,那这个人本身就已经不是活人了。 没有生死心的人,活了和死了是一样的。 金大复派来的shā sh一u虽然人众手毒,却没有一个人能像凌昭一样,敢把自己的性命拿去给判官豪赌,所以这一场,依旧是她赢了,尽管这已非人身的代价异常惨烈,但能睁眼重见天日的人到底是凌昭。 这是她预料中的胜局,可为什么c为什么她的心下是那样不安呢? “——即便你杀了我一切也都已来不及了厂主已令派人手加急截c截获了你同伴的头颅” 龙卷风阵中,被她一剑捅中胸腔的男人同时被密密麻麻的蜂蛊包围起来,他面上的皮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啃噬,直至整张面庞露出了白色的头骨。 “什么?” “他他们是不是在去往叶尔羌的路上?真c真是可惜呢现下带回来的便只” ——只有钱袋的碎片。 那是她给他的,可现下这物什在金大复派来的shā sh一u掌中,深深浅浅地暗渍了一块印记。 谁的血? 萧陌然死了? 怎么会? 尸蛊拱着她的脑,而凌昭闭着眼,没有哪一次像当下这般更加切身地感受到大脑c器官被一寸寸啃食的痛苦,却都不抵心脏上某一处的破洞。 像是隔着一层皮肉骨架,从内部碎裂了,不知道有没有流着血。 萧陌然死了吗? 那个计策千百,iàn pi上总带着雷打不动微笑的c喜欢嘲弄她的男人,竟然死了吗? 他在哪里死去了?像她一样躺在滚滚黄沙里吗? ——那个身挂罗圩大弟子之名的男人,受万人敬仰,面华风姿皆无双,若不是被她卷到寻宝的事件里,也许早已奉了旨和叶家千金成亲,继续书写他的名门人生。 可这只明月,偏偏不好生挂在头顶照千户,只追她这随时会在下一秒熄灭的星,万尺高空游荡。 他们同为孤儿,举世无依,只不过命途分给他立足江湖的正身,而她是阴深死囚间里停留的影,明暗两相伫,却都不逃天地无归的结局。 同路之人,原是不分黑白的。 可当她意识到这点,当她明白他是她生命中无法预料的意外,她的这枚盾——却已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碎掉了。 而他分明说过此趟事后,要娶她为妻的。 ——可她甚至都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这个问题,如果现下她再开口,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凌昭觉得身上很凉。 寒意从脚心一寸寸地攀到了头顶,将这几欲分节断裂的人身又重新凝成一具完整的,很脆。 脆到风吹一吹的程度,就会散了。 “咔”。 这具身躯的大脑发出一声极轻碎裂声,确实是哪里坏掉了。 而当凌昭意识到这样的结局是不可回溯之后,最后的一抹鼻息也没了。 她感觉到尸蛊已隔着一层皮肉,在脑颅的内侧扎了窝。 还要多久呢?还要多久,这具零碎残缺的皮囊就会彻底归这只寸把长的小虫儿掌控了?不过现下,她便已是个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为谁成魔 荒原寂夜,有具尸体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心跳和鼻息虽已停了,接连两次重伤所致的伤口,竟却在不觉中愈合了,不仅如此,甚至连昔日的陈旧伤疤都已消失,平滑得如同这些伤口是从未在她的身上出现过一样。 凌昭低头,看着原本被风切开露骨的膝盖完好无缺,不由愣了一愣,娇俏的女声便缓缓从耳畔漏了过来。 “这是尸蛊的作用。想要寄生在人体内的尸蛊,会率先将宿主的身体复原完整,以保证自己能长期存活也就是说,现下你已是个死人了。” 进入凌昭视野中的脸庞和天色一样,是灰的。然后她迟疑着动了动手,照着灰白月亮的方向比了一比,仍然没有看出任何颜色来。 ——是了,死人的眼睛,是该已经失去探测颜色的功能了。 不过,她也终于不用担忧剧毒发作缠身的痛楚了。 “你是否身中剧毒?” 女人的狐目转了过来,盯住她的眼神带了钩子,“蜂蛊不食你肉,尸蛊也不愿进你之躯,想必你身上血液该是比这些毒物更毒上万分。而你与我来这一趟,便是为了寻你所探那千绞草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凌昭淡淡看着她,放大到极至的瞳孔冷清清印着一枚月亮。 蓝水蝶冷笑:“你道你二人不是夫妻,萧陌然竟却愿为你远赴至此,便是不惜坏了如玉公子的正名,要我作挟也要护你周全。你对他无情,又甘拖着这已死之身,冒着送命大险横穿沙漠去寻他。” 只有一只目的眼神像一把剑,投射出了凉凉的光:“你们说我是疯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得了痴症?不过我是一个人疯,你们却是两人成魔。” 蓝水蝶说得没有错。 自始至终,一直站在局外看不清状况的人,其实是她。 衣衫褴褛的女人摇晃着站了起来,握着她的那一柄剑,道:“我要去叶尔羌了。” “你要去寻萧陌然?” 凌昭答:“他们说他死了。” 蓝水蝶望着她,“倘他死了,你要怎地?” 她沉默了许久。 灰白的月光将平静的沙海染成了同样灰败的颜色,这天地间的一方荒境,整个一片死寂。 ——倘他死了。 “我去为他收骨。” 他说过他未有亲人的,如果就这样睡在黄沙里,一定会很寂寞吧。 “若便连尸骨也寻不到呢?” “寻得到的。” 她说。 那样的一个人,纵然与别人一同化成灰,他的骨灰也定然能被她一眼认出来。 “——他碎了,我就拼起来,没有尸骨,我就去找。” 他不该是这样的归宿,也不能是这样的。 “那么,”蓝水蝶又问,“天地之大,你又要去何处寻?” 凌昭无法回答。 中原大地千里万丈,在被尸蛊啃完大脑之前,她是否能找到他,凌昭不知道。 于是她只能沉默。 荒境无风的夜,寂静如斯。 湖蓝锦衣的女人,微笑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不再去寻药了吗?” 这两名在某种程度极近相似的女人同时沉默,而后过了许久,忽然有一人咯咯地笑了。 “也罢。” 她接着道:“你本就不信这神丹复活的效用,这药对于已死之人的你而言,应该已无用处了吧。” 凌昭看着她,“我要走了。” 蓝水蝶微笑,“我同你一块去,不过等一等。” 她说:“——我要带一个人。” 蓝水蝶带来的是个死人。 凌昭看着她从荒野间的一个沙洞刨出了一只棺材,那厚厚的黑檀木之下,便安静地躺着一具穿着湖蓝锦衣的骷髅。 她极轻极轻地将这个身躯抱了出来,无视那森然发白的骨头,只是透过那黑洞洞的眼眶与他对视,眼神似有万水千情。 “庄郎,我来接你了。” 檀木棺材太重,蓝水蝶背不动,便回镇上重换了只先打的白杨轻棺,上了女人的背。 镇上十几号人看着她们的眼神就像看着怪物,蓝水蝶却不在意,反嘻嘻笑了起来:“这下一队的三个人里,就只有奴家一个活人了呢。” 凌昭抱着剑,面上一片沉静。 她刚换上新作的一套布衣,原来在龙卷风中滚过的那套已经破得只能勉强遮住重要部位了。 “走吧。” 她实在是连一秒都等不了了。 驼铃c风沙c干旱。 沙漠的路不好走,在未负太多粮水的情况下,这一队由尸体和女人临时组成的队伍前行得异常艰难。 凌昭的肉躯虽已死,但作为尸蛊的宿主,体内的各种脏器仍控着正常运转,便仍如常人一般会渴会饿,甚至仍会感觉到痛楚和倦意。 只不过这些感知已不是由她自身发出的了。 这身躯一脚已踏入黄泉的路上,她的灵魂却仍顽强不息地未全消散,久久停在被虫当做巢窝的里不愿退出。 如常人一般的饿c如常人一般的痛,凌昭已快要分不清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是异于常人的伤口愈合速度和辨识不出颜色和口味的感知,还有被放大了五倍即便只被风吹上的砂砾刮到面上也会感受到的痛觉,提醒着她真正掌控这具身体的是谁。 借蛊续命的做法不是剑客的骄傲。 可如若那人没告诉她萧陌然遇险,凌昭也许就这么没有挣扎地死去。 死在同僚的追杀中,总要比被剧毒拖耗到无名境地好得多。 她杀了太多人了,总有一天会要还的。 金刀阿九遁世数十年被她找出屠了,诡计百通胡三手遁世二十年也没逃得了恩怨归宿。 这世间本就不存在回头是岸的道理,只不过作为未亡剑客临世的凌昭太强,也很敢赌。 以命为筹的这次豪赌,凌昭已经输了,但是为了萧陌然,她不愿死。 为他收尸也好,不信说法求证存活也罢,也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每一个都和萧陌然脱不了关系。 这是她在世二十多年,头一次觉得,活着并非只是活着。 而萧陌然就是凌昭的理由。 寂寥荒垠的夜,降到极低温度的沙,却不比队中的两具尸身更凉。 凌昭靠在沙海中的一株枯藤旁坐着,便听女人的低语从风中零零碎碎地飘过来。 “冷吗?” 蓝水蝶低着头,轻轻又把ài rén向怀中多带了一分,“你在地里躺了太久了,这外头变了的许多,你怕也是不知道吧不过你放心,族人和你的大仇我已报了,我也拿到了很大一部分的钱财,接下来的日子,你也不用担心娘过得太苦了” 她低头看着他的脸,被风穿过的空洞骨头像是一只唿哨,随风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哨响。 “仇已报了,钱也拿到,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只是庄郎,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模糊月晕悄然碎落,已故之人的眼中净是一片灰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无风自动 凌昭没能在黄沙里找到萧陌然的尸骨。 ——除了一片遗漏的衣衫碎片,便连像样的血迹都没有。 这滚滚的沙波迭代太快,几乎在半日内就能彻头彻尾地换成新一片同样细碎的,于是便连先前发生在这里的追伏痕迹也毫无影踪。 她跪在地上拿手一片片地挖着热沙,咬唇维持住被热度烫到几乎要停掉的心脏,仍跪在最初发现了一片白色粗布碎片的那片沙里没完没了地刨着。 从地下挖出拢在一旁的小沙丘很快便被干风重新吹平,可她仍不知疲倦地挖着,像是一定要在这里亲眼目睹到某样东西一样固执。 凌昭像是挖了许久,可顶头的烈阳仍像钉在半空中一样分毫未移,被晒焦了的热浪便隐隐在她的视野中波动扭曲。 “你这样挖,是找不到的。” 蓝水蝶冷冷望着她。 凌昭没住手。 直到她的手被那些粗砂划出一道道淋漓血痕,体力尽耗到她只能喘着气匍匐在沙里,那一张被紧握在掌心的粗布都像长在肉里一样,与掌心的脉动紧紧相连。 蓝水蝶又走了过来,问:“你找到他了吗?” 凌昭已分不清从掌心透过来的撕裂般的痛楚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在这里。” 如果他死了,不会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说:“去叶尔羌。” 噌—— 亮银色像勾月一样划了半空,苗刀的刀身便在烈阳下反射出刺目地一阵光。 “啧。” 蓝水蝶咂嘴,细长的柳眉警惕地拧了起来,“现下怕不是那么容易脱身了。” 黄沙另一头的波纹中,隐约出现了几只黑色的身影。 ——是从小镇原处赶上前来追杀她们的那些人! 蓝水蝶面色一凝,她随曾听说西厂密卫的狠厉名声,却没料到在这无迹可循的黄沙大漠里,他们竟也能追得这样快! “快走!且战且退!” 她一声轻喝,足尖一点便提着凌昭上了一匹骆驼的坐,自己则跃到另一匹上坐着,一面扯了缰绳边从怀中掏出一只叶笛。 咻——! 尖声啸过,与之相应的什么东西便从蓝水蝶的怀中袖口迅速飞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冲着她的身后冲去! 她这一波隔着远距就开始的蛊术,显然让这群循迹而来的shā sh一u们始料不及,可这样的阵脚乱了不过十来秒,这群人竟又恢复了朝这向而奔的势头! 她养了十年的飞蛊阵竟这样轻易地就被破了? 蓝水蝶的心下刚闪过一丝诧异,行动便更加不敢懈怠,口中叶笛曲调一变,便见这藏在沙中大小不一的蝎子又成队向后方扑去。 “这是西厂特训的shā sh一u,寻常毒物对他们大多无效。” 蓝水蝶咬唇,“你说现下该当如何?” 凌昭的面色并不好看,“只能逃了。” 她们方才是刚巧遇上了龙卷风助阵,即便是险胜,也有一人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这回的局势对她们有害无利,说是要从密卫追杀中逃脱,又哪有那样容易? 眼见她接二连三发去的蛊阵都被对方迅速地破了,蓝水蝶便只得怒骂一声,拽起另一坐上的凌昭便使着轻功飞身而去。 她的背上本就拖了棺木,再加上一人的重量,整个人的腿脚都不轻便起来。而眼见那群人离得极近了,她们却无法在这阵追截中占到任何上风,蓝水蝶的心不由也焦急起来。 “不用管我。”凌昭伸出左手,扣住了她捉住她右臂的腕,“你带不了两个人的。” “现下这等情景,可莫说你是要学什么舍己救人让我放你下去。” 掠身而过的热风吹下凌昭遮面的兜帽,空气中所挟的粗砂砸得她的心脏一阵紧缩,然而她还是固执地握住蓝水蝶的手,无神的瞳孔紧紧盯住脚下的沙丘:“没有人能从西厂密卫的杀阵里逃得出去。” 即便是有,也只是死人了。 “而你带着我,便是现下逃掉了,也会接二连三地陷入困境。” ——直到他们达到他们的目的。 “放我下去,你自可无恙逃离。” 蓝水蝶一抖,在察觉到锐气从身后投射而来的刹那,反身一闪,那闪着淬绿寒芒的刃尖便顺着她的面颊擦出一道血痕! “可恶!” 凌昭说的没错,这才不过方会儿,她的体力便耗得极多,若这样下去,两人便都只有一死了! 蓝水蝶足尖落地一旋,一手将人丢落在地,又转手撒了一把碧翠色的药粉,立刻混在这一阵剧毒迷雾中撤身而去! “好自为之!” 她丢下这一句,便松了那一只极凉的手,趁着向前吹来的一阵风急跃而去! 这有着蛇一样魅影的女子迅速消失在众人视野中,绿色毒雾消散之处,便唯剩一人。 凌昭并不怪她无情,她与她本来也没有那样深厚的情谊,可她既知晓萧陌然极有可能是没有死的,便不愿再以这苟活之躯再当逃兵。 她与金大复是迟早有一战的。 可若现下她连他手下的这些爪牙也无法战得,她又能拿什么与他作注? “凌密使,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有一人踏了出半只靴,“这镇上的六重血卫是你杀得?” 他冷冷一笑:“呵。真是难为厂主还赐了他们龙血铁,到最后还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好下场实在是丢尽了西厂密卫的脸。” 黄朦烟尘飞扬,凌昭看着那一片灰白的面颊,淡淡开口:“无需多言,拔剑便是。” 那人却一下笑了起来:“许久未见,密使还是这样爽快!不过在你所说的拔剑之前,凌密使就不想看一看这夺命仇人的脸?” 他的语声熟悉,凌昭却一时半会儿未曾想起,只是觉得这样的身形和声音都似是在哪里见过。 “呵。”见她未语,男人又笑了一声,一只手扯下了蒙面的黑布,便见那熟悉的一道竖贯伤疤蜈蚣一样盘在他的面上,正随他抽动的五官一道扭曲着。 “女人,”他冷冷道,“真是好久不见。” 那张曾刻满了些许涩气的青年的面上,几乎攀升了整面的疤痕直直延伸到了他的侧脸后方,最终在某个黑洞洞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里没有耳朵。 而这杰作是凌昭留下的。 凌昭的面上出现了丝微的动摇,可她的眼神仍是死的,看在朱有尘眼中,仍就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 “你没死。” 朱有尘冷笑着拔剑,向前迈了一步,逼近,“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未亡在鞘中震鸣,凌昭没有说话,却像是安抚着剑的情绪一般,同时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它。 盯住她细微的动作,朱有尘道:“我倒耳闻过这未亡剑c主同心的事情,本已这只是外人胡诌,当下一见,却是真地了。” 他回头一转,被刀子刻了一般尖锐的眸也随之一移,只不过凌昭之前见过的这双眼c眸底带着的警惕已被完全的狠戾取代。 仇恨是足以将一个人从头至尾改变彻底的。 她的眼神从他的面上淡淡扫过,不过眨眼的一瞬,凌昭便已能判定现下的这青年已和昔日完全不同了。 “你入了西厂。” 脚下的热沙被风吹得覆上她的靴。薄薄地一层,却像是要将凌昭整个人吞进沙丘里一样。 “这不该是你的去处。” “那么何处才该是我的去处?” 朱有尘的唇角掀了起来,语调里充满了嘲讽和恶毒,“和我那愚蠢的哥哥一样,被你送下黄泉吗?” 话音不过刚落,男人反手极迅地扬出了一剑,眼见这剑锋就要对上那人的胸腔,却有一道冷芒闪电样地在半空劈出了几道莹白剑影!在叮地一声尖脆鸣响后,便见那只被阻了一番的剑只旋转着插入沙中,刚刚巧巧落在其主人的脚下,露出一截铜金色的剑柄! 被阻截之力震得不得不退后一步的男人瞪着眼,望向分毫未动的敌人,面上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 ——这剑不是她拔得! 未亡剑竟可无驱自动吗?! 可拥有这柄凶器之人显然也始料未及,望向陷入沙流中的剑只有着片刻的怔愣。 ——未亡,未亡它为自己挡了一击? 她在与这剑作伴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次见过未亡这样的震鸣!如同剑只本身也拥有了愤怒,竟像在下一秒就要从沙中直跃而出替她斩入眼前之人的胸腔一般,微微摇颤。 “未亡” 凌昭喃喃着,一手执住它的柄,轻声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有剑灵了吗?” 是在她拿它插进数千人胸腔中经鲜血浸养而成的吗?亦或是这剑本身已分到了她的一缕残魂,从而有了神识? 凌昭不知,可她明白,它一刻不停地震鸣是正催促她——快点儿把它拿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红颜枯骨 一个死去的人,握着一柄活了的剑。 可朱有尘没时间看她们剑主合一的汇心,只是又提了剑,横肘而向。 这男人的面是冷的,表情间烙满了刻毒阴狠:“早在你得了那种寒毒之症时,我就已想到尔非常人如若那时我便心狠将你杀了,西山寨全寨六十八号兄弟,也不至于被你屠戮而尽我真是恨!恨自己当时心慈手软,没能一刀给你个痛快!可既然你的剑没能将我捅死,你也该料到,被你绞了全家而又致残的那个人,早晚是会来找你要回他本该有的东西的。” 他的耳朵是她无意伤到的,当时她为了纵火,已在重伤重毒的情况下和一众山贼搏得体力竭尽,否则也不至于在与朱有尘对峙的过程中落于下风,从而出手不稳削掉了他的耳朵。 可现下的结果,解释不解释都已无用,于是凌昭举起剑,再无迟疑。 “为何不用刀?” 朱有尘冷笑,凌厉一剑送去,笑声便和在了干漠的风声里:“既知这刀法早已皆为你所破,我岂会不知变通地再来找死?” 凌昭却也笑了,“那么,可惜,这剑,你也是选错了。” 两道剑锋在黄沙之中交错,剑气扬起的尘沙散了漫天,随着交手的第十一回碰撞,这二人便用剑身格挡相峙,竟让这场势干干地僵在这里无法动弹。 凌昭虽剑术极高,但因气脉已堵内力皆失,在与这短暂在金大复手下受训的成年男人的对阵中,也只堪堪与之打了个平手,并不能依靠这高绝剑技从这一丈围阵中破局而出。 这样的僵持对她实为无意义,只是随时间消耗着她本就不多的体能而已,可作为剑客的骄傲叫她不能在此轻易松手,却被朱有尘轻易识破。 “未亡剑客,果真名不虚传。在此等内力无发的情况下,你也能与我打个平手,真是不容小觑。” 他呵呵笑了起来,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诡谲:“可是你忘了,我们是有四个人的呢” 他话音刚落,一直只站着的旁侧三人便动了起来,竟也同时在悄然无声中拔出了剑! 朱有尘斜睨着被逼到阵中左右逢敌的女人,表情很冷,“不枉我在这死囚炼狱滚过千万道,才从那阉党手中要出几人找你算账!不过我看你在西厂的人缘也是差得很,那阉人说了要带你回来,可你的一众同党,竟也无一人愿为你求情呵,难道说,这也是你们西厂的作风?” 如刀的锐眸顿转,他的厉声在下一秒缠上因急速出手而嗡鸣地剑只,与他同时对准阵中人的剑也顺势而发!而在这围堵中的凌昭,纵使躲过了任意一方的出击,也会被其他面向袭来的剑只扎个透心! 凌昭无法再躲! “凌密使,你还是乖乖受死吧!” “呵呵呵!愚蠢的中原人,没人教过你们,在妄想夺去别人性命之前,是要先留意自己的性命吗?” 娇媚酥极的女声在平地三尺之上的高空中回荡,凌昭抬头,却未在空中看见半片衣角。 可这极易分辨的声线,她是决计不会认错的。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朱有尘停了剑,警惕探察四周的眸里暗自提了内力,周围所观之处,却净是黄沙扬漫,哪里有半个人的踪影? “咯咯咯” 女人的尖笑刚如蛇般蜿蜒爬进一众人等的耳中,便见天幕当空像是有一团波动极快地降下!竟在落地之时化成一道砸进沙地猛然扩散的绿烟! 朱有尘心道不好,下意识屏息之时,却先有一道人影在那烟幕中冲他伸出了一把刀! 银亮地弧面唰地照面斩过,男人只得堪堪退步扬剑一挡,却便只是这扰乱行径的一瞬,那人却早已扯上了被围逼正中的目标,烟一样地飘出去了! 凌昭看着她的身影在极短的时间内影子一样重新凝在眼前,疾行之风却将女人结成麻花的长辫狠狠掼在她的面上,打得凌昭在片刻间出了神。 她右手握着的剑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就被这股牢牢钳住手臂的大力弄到剧痛入心。耳后传来的追击声越来越近,可捉住她的人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一样,手上分毫不愿卸力。 她这样的举动莫名,不由让凌昭疑惑起来。 “蓝水蝶,你” “呵。我不过是不想等你死了之后再被罗圩大公子追杀。落到他的手里,可比在这些无名小卒手上可怕多了。” “” 凌昭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她的心脏像是失了律一样地猛跳,从前方灌进喉鼻的干风一阵接一阵地来,被强行拖着换气的频率太高,凌昭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在这风中窒息了。 “喂!” 前面的人喊道。 “——你看见前面的断山了吗?” 凌昭在极烈的风中勉强睁眼,灰白的视野尽头远远印进了一截高耸并陡然凸出来的东西,在这无垠的荒漠中格外显眼。 “什么?” 她不是很明白她的用意。 蓝水蝶的语声中带了笑:“你一定不会想到,这连石块都能碎裂成灰的热沙里,竟然还会有一截石头留下的山。” 她的语声在呼啸的风中断断续续地漏到凌昭耳中,渐渐开始让她听不懂了。 “——我把庄郎放到了石山之下的一棵树藤旁,等你到了叶尔羌,记得要兑现之前你们所说的诺言啊。” “你在说什么?” 前面的人终于回过头来。 而被绷带缠得只剩一只眼的那眸里,正缓缓淌下什么浓重的液体,被风刮得直接顺着女人高翘的鼻梁横过面去,像是在这莹白的纸上多添了几笔重墨,突兀而诡异地呈现在这张称得上绝色的脸庞上。 “这是——” “你忘了?那老贼临死前还给我上了一道毒,真是死了也不安分呢。” 记忆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凌昭猛地想起了昏黄灯火下垂死老人手中的淬绿银针,身体便像是不可控制一般蓦地抖了一下。 察觉到手掌下身体的僵硬,蓝水蝶却笑了:“你和萧陌然吵架时也没这样大的动静,就算之前置身死地也依旧平静。而我不过只是个必死的外人,怎敢劳你挂心?” 嗖——! 冷箭在逐渐拉近的距离里一只只放出,在空中相互纠扯的二人便又不得不多费三分的气力在夹缝中勉强闪躲! 而眼见荒漠石山就在脚下,蓝水蝶却没有正正地落在那凸出来一块的石台上,反而脚尖一转点到了光滑的石顶,并一把将凌昭丢到了另一平直的斜面上,任她随着惯性滑了下去。 “蓝水蝶!你要做什么?!” 凌昭心惊,伸向那身影的手毫无例外地捞了个空,石顶上的人儿的影子便随着她的下滑迅速地被层层石块挡住,转眼便消失不见。 刀剑碰撞声和尖笑声从头顶响了起来,上面的人似乎已陷入一阵混战,并无暇顾及下面的发问。 “蓝水蝶!” 她在风声中跌落在地,咬牙忍住了皮肤摩擦在石面上所带来的疼痛,又仰头一声呼唤,忽然听得顶头传来了尖细的叶笛声,那扎堆掩在干沙之下的蛇蝎都在片刻收到了指示,成群结队着密密麻麻向着石山的顶头涌去! “小丫头!” 狂笑声自顶头传来,冷兵碰撞频溅出的火红和漫天的朦胧黄雾一齐落在了凌昭的瞳孔里。 “边陲之阵是你救我一命,现下我在这里还给你。只可惜萧陌然还欠我一只眼,因而我们并不能两清!所以——将庄郎唤醒的任务,便得由我这个债主向你们收帐——” 她地话蓦地断了,连同兵器碰撞的声音也在瞬间消失。 浑浊的空气千斤鼎一般地重,压得凌昭的心跳都要停了,可她还是在这猎风中勉力维持着脚步,扯着嘶哑的嗓喊着:“——蓝水蝶!” 石顶上露出了一只移动的黑色衣角。 “收手,抓正人比较重要!” 噗——! 剑只被直直捅入躺在地上的女人的心脏,那本挣扎的动作便在瞬间停了下来。 “走!” 凌昭仰头望着,从上方飞出的几只黑影蝙蝠掠食一样盯上了她。 可她的脚却像钉在了地面一样,一寸一步都难以挪动! 就到这里了吗? 她的脑中一阵空白,连同意识都好像被那只长虫啃个干净。 停留在女人视线中的剑尖像针尖一样闪着寒芒,扎得她的眼睛很痛,可凌昭舍不得眨眼,像是要把生命中最后所见的漫天昏黄烙在脑海中,只睁眼看着。 耳中的风声在顷刻化无虚无。 她蓦然放大的眼底里,印出了远方石山之上炸开的一只火焰花朵,起初是小的,后来便是一朵朵巨莲在寂静的瞬间接二连三地绽开。 凌昭没有听到声音,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这些火焰花朵的绽放中摇晃起来,剑尖直指向她飞来的那些黑影,在激烈震颤中剥离四碎的石块猛坠下像断了线的风筝,七零八落地被满天巨石砸了个稀巴烂。 而她独自一人站在事先经过周密计算的范围之外,看着这些人命蝼蚁一样被瞬间碾碎,却觉得被天地完全遗忘掉的其实是自己。 震荡在顷刻归于平静。 黄沙散去,凌昭看见被压在巨石下的肉泥,而这残尸碎肉,已然辨不出人形。 脚步在踉跄中一退,失衡摔倒之际,先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住了腰。 ——那是蓝水蝶托付的一具棺材,而里面正躺着她的情郎。 可现下她也已经被炸得粉碎,残肢四散着躺在这周围的沙土里了。只不过她没有叫凌昭收殓自己的尸身,而只将自己的意志当成遗愿,叫凌昭去寻找世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方法。 也许那人已早已知晓这世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死而复生的道理,否则她为何宁愿将他放在沙土中埋葬多年,也不愿让尸蛊附他的脑? 不该存在这世间的死人还在,该留在人世的人却彻底消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百密无疏 叶尔羌城西的某栋别苑,成片相叠的高大枫杨在西风中摇曳。簌簌的风将这紧贴相连的枝叶散开,秋日的光辉便从稀疏缝隙中落下,将守在树下石台一端坐着的执子人撒了满身斑驳碎片。 那人着了一袭白色锦袍,伸出纤长手指的袖口有金线绣上的精巧云纹,而这整个的外衣虽是素的,搁到他的身上,却偏生生出了别样的风资,在阳光的衬映下,唯显得整张面像月亮一样散发着淡淡地光辉。 “唉。” 与之对弈的中年人叹了一口气,指尖黑子啪地一落,便听无奈之声跟着传来,“子焉,你说说你穿什么不好?偏得穿得一身素白,岂不知这光芒太盛也会灼伤人眼吗?” 白子一落,原本断掉的棋眼在瞬间连了起来,那黑子便如临水隔山,再难逃脱得了密网的追捕。 “唉!看看,看看!我这局败了,可都是你这衣服穿得不好!” 男人唇角一弯,如墨眉眼像在温水中散开,声音也清浅带笑,“先生承让了。” 姜无名摇了摇头,低头分拣了石盘上的棋子,心下略有奇怪地问道:“你来我这住了三日,饶是方开始因心法渡关而被那些江湖人追杀得满身伤口,却为何不求我帮忙驱逐,只向我要来这一套素服?” 他抬头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许久,有影子在他净白的面上摇曳,将那双如星明亮的眸色照得极深。 “你以往不是最不喜这不吉的素色吗?” 萧陌然只是笑,“先生便权当我转了性罢。” 他闭口不提,姜无名便不再多问,只悠悠抬手为自己添了一盏茶,看着这蓦然出现的忘年之友神定气闲地坐在对面摆着棋局,忽又随口问道:“你的气脉调理如何?那日你在三更时分到来,可把我这苑里的一众仆人吓坏了。” 萧陌然满身伤横地来到这栋别苑之时,姜无名还正歇在谭华阁的美人怀中,是家丁跌跌撞撞上着门通知,他才知晓他的这位神秘莫测的友人来到了这里。 姜无名与萧陌然相识的记忆至今仍停留在多年前的京都酒会中,那时萧陌然还只是个身高都没长完的少年,却有着绝颖高绝的才智和胆识。 年高八十整的棋圣与之对弈,接连三局都是险胜半子,一旁作壁上观的姜无名却无法从他微笑的面庞上测量出这三回的最后半子到底是不是他放的水,然在众人皆叹棋圣到底棋高一着的时候,这少年的名声却像巨涛一样,默不作声地在这明国的权贵层里翻起了千层浪涌。 身居远镇侯之位的姜无名在那些权贵的圈子里一点儿都不打眼,可缘分一词就是如此神奇而模糊不清。这少年在京都停留的那些日子,几乎日日与姜无名作伴,二人从文史纵谈到天下大势,再到饮酒作画诗词相会。姜无名与他多说一句话,便愈发觉得面前的这块玉石,可称绝世。 姜无名不是没开大价要他留下助他入仕,可萧陌然却道:“先生,子焉不过一届江湖草芥,今生只盼逍遥自在。先生若一心入仕,便要做好脚踏血肉白骨的打算。吟诗作对子焉可陪,黄泉之路,便恕子焉无法奉陪了。” 不过十六c七岁的少年,一番见地却比他这个已及而立的成年人还要明晰透彻,不由地便叫姜无名心惊不已。 萧陌然笑着举起茶盏相敬道:“是在下突兀了,不过先生口中所惊之人,恐怕是那谭华阁的笑夜姑娘吧。” 姜无名一愣,投向他的眼神一阵变幻,又归于平静。 “子焉说笑了。” 他们的友谊不过停留在相陪对饮的份上,姜无名不蠢笨,便不会问那些多余的问题。 秋风轻送,交叠树影在二人身上轻摆,这样一人举一盏品了好一阵的茶,便听一个清浅男声说道:“一别多年有余,不知先生的仕途走得如何了?” 姜无名眼神一闪,不知他主动提起此事是何用意,一面却打趣道:“你不肯助我,我还能怎么走?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我为免遭罪,还是早早叫圣上打发我回这偏远之地戍我的关,果真还是美酒佳人最叫人舒心啊。” 萧陌然弯唇一笑,视线投向枝叶缝隙中的湛蓝天空,默了一会儿,又忽地开口:“先生不必终日陪我在这苑中闲坐。在下的渡关通穴也很顺利,待等到了要等的人,不日便行出发了。” 他在他的身边有些谨慎而不自在,萧陌然敏锐地察觉到了。 “子焉这话可说不过去。我姜无名虽不过是个小小诸侯,却也算在此番救你一命,除了这些薄情冷语,子焉就不该告诉我一些什么吗?” 萧陌然笑着看向他:“先生想知道关于我的事?” 姜无名点头,“正是。” “便是这江湖纷扰极有可能让先生失去性命——?” “等等。” 中年男人连连摆手,“我可不想在后继无人的时候便被你们江湖人害得送命。你若非要告知与我,这故事,还是待留到我八十大寿之日再告知与我吧。” 年轻男人不禁莞尔:“在下不过说笑,先生不必在意。” 一语刚落,他又接着道:“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人。” 姜无名笑:“一个女人?当初我带你去万花阁的时候,子焉可是皆礼而拒之,不过现下看来,子焉也是该到了对女人有兴趣的年纪了不过子焉这等风姿绝艳,应当不会有姑娘拒绝于你吧。” 萧陌然也笑:“我想得到她的心。” 秋风卷下树梢尖的一片叶子,摇摇晃晃着坠到了摆着棋阵的局里。 “不过说来惭愧,在下未经过人间情爱,便愈发不懂如何留住一个人的心,这才前来向先生请教,还望先生不要见笑。” 姜无名一愣,望向那对他作揖的年轻人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惊异。 这个完美到身上几乎毫无破绽的人,竟然因人间情事向他请教? 这本应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到了这个人的身上却竟是需要进行择摘的吗? “——我既想着要得到她,又因没将她护住而让她致死,却终将她已死之躯的心脏纳为己有。” 他早已料到他走之后她会遭遇险情,甚至连蓝水蝶会用尸蛊将她之命暂时续住的事都已料中——更甚者,是连蓝水蝶身上多了一半的爆裂蛊,都是他悄然设计放进去的。 她给的钱囊的碎片是他故意留下,血迹却是真,因他也确实到了武功进阶渡关的时刻,那一战虽艰难,也不至叫他致死,他不过将那株同僚费力从观中盗出的千年雪芝混在其他药中做了假死之药的药引,先一步迷惑了追凶和凌昭。 西厂密卫验尸之时捅入他胸腔的剑,腹内器官早已被萧陌然屏息挪了位,因而这伤只算得稍重的皮外伤,可在外人眼中,却都是他已死于剑下的假象。 萧陌然并不介意外人如何谣传他这罗圩大弟子是怎样死于西厂阉党之手,这一套从头至尾设计周全的戏码他只准备给一个人看。 她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倘有什么阻碍他得到她,那他就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个障碍碾平至碎——即使是要他除去她的生命。 他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怎能允许自己的真心空付东流水。 “——我因要得到她而杀死她,却也将因杀死她而失去她。我这么做,是对也不对?” 凌昭是定然活不长的。 但倘若她仍在世垂死一日,她就会固执地卷身于这云梦剑宝的纷争中不得脱身。萧陌然无法肯定,如果当下真的到了要取自己心头血的那一刻,凌昭会不会对自己下手,而他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向她验证这个dá àn。 若她因对他下不了手而在毒发中死去,那么她一定死而不甘;而纵使她取了自己的血炼丹活过来,也一定会痛苦终生,更惶恐他萧陌然的血其实并无炼成神药之用。 两条路,照今势走下去,没有一条可以活过来。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绝路在眼前出现,所以他下了一着险棋。他对她狠,只为从她那里逼出一个dá àn。 萧陌然要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姜无名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气氛在极静中僵滞,二人一时皆是无话,良久,才听一人轻笑出声。 “我设计千番,原来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死人的心。” 言罢,他又转头向姜无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不待他回应,萧陌然便径自微笑着点头首肯,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光闪烁:“我这样,大抵是疯了。” 萧陌然在那日的傍晚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西落残阳浸了血一般的彤红,泼墨一样溅了半边天的血腥。 他一人坐在石台旁,为自己设下一局解不开的阵,白色的衣衫被西风吹得扬起,被残阳印得像是沾了血的丧衣。 刀剑碰撞声自前院零星传来,不一会儿便有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他说得什么,萧陌然一个字都没听见,只在面上陡然出现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年轻男人孤零零地在棋盘前又坐了一会儿,终于在身后那阵喧闹愈发逼近的时刻齐了身,背着手向别苑前院走去。 夹杂在众人间提剑缠斗的玄色身影太过显眼,以至于他遥遥一眼就望见了她。 她背着木棺,一如既往地孱弱消瘦,纤细的腕骨都从薄薄的皮肉下凸了出来。而这个刚经历过连续生死劫难的女子,纵使满身狼狈不堪,也正提剑咬着唇,竭力妄图在那一群家丁护卫的围阵中杀出一条可破之路。 ——她是为了自己。 萧陌然背着的手捏了捏,却恍然发现遗忘在手掌正中的一枚黑色棋子,已被自己的掌心温度熨得极烫了。 “阿凌。” 他的喉头滚了滚,终于唤出这句脑海中千回百转的话。他的声音散在逆向吹来的风中,几乎被吹得散了,阵中之人却仿佛听到了召唤,直直地抬头向他的方向看来。 灰白世界的视野尽头,凌昭望见了一个纯白的身影。 隔着那样多层的无色,只有那一个人的影子无法融在这万千的灰色中,只是一身纯白,像是被整个世界独立了,孤兀而孑然地站着,遥遥隔着几层人群与她对望。 凌昭看着零散霞光从他背后悄然透过,洒在身边一侧,分明是那样凉薄的颜色,在现下,竟忽地像是暖的了。 她想起许久以前与他在京都夜市再逢的场景,那样柔软的灯影落在他们的脚下,让那一大一小的影子看起来像是叠在了一起。 而那时他也是这样站着,仿佛一直都在等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万劫不复 举刀围着前院的家丁们不知在何时被遣散了,枫杨正被吹得哗哗作响,暗沉夜幕便悄然无息地压了下来。灯火未燃,最后一缕霞光被懒懒收到下沉的云端,这偌大别苑便只将一片黑暗尽数留于已死之人的眼底。 她的眼睛已分辨不出色彩,却还是向着视野中陡然雪白的一片迈开脚步。 “原来你在这里。” 她冲着那无法辨别出颜色的模糊脸庞开了口,十几年来一直紧握住u qi的右手忽然松了,便听剑只跌落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哐—— 未亡落在地上嗡鸣不已,而随这一声震颤,凌昭心里一直高高竖起的某样东西,也彻底粉碎。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你这样的一个人,怎能如此轻易死掉呢” 萧陌然站在高出一截的土丘上低头望着她,零碎漆黑的短发无法遮住女人苍白的面,而她玄色的衣衫破败,依稀见得衣袍洞开的地方露出白色的内里,也被血污和灰土染成了暗沉之色。仅是这样看着,他便能料想到这一路她是如何从地狱的血池中一步步爬出,再如何挣扎到了他的面前。 这样的狼狈,一连昔日骄傲都已抛却,却只为确认他的平安。 “我在沙里刨了许久都没有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凌昭语无伦次着颤声,以往未曾料想的后怕在见到萧陌然之后瞬间爆发,惊惶就铺天盖地地盖了过来,让她的身体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而后便有个温厚的怀抱轻巧巧将她揽住。 “你找到我了。” 那人又说:“你找到我了,阿凌。不过你找到我,又想怎地?” 她被他的这一句问得愣住,整个人都不知该作何举动。 背后相触之处有隔着衣衫熨出的暖意,身后之人正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她感受得到他的体温,听得见他极轻的吐息,她不远千里而来,已确认到了他还活着,但即使确认过了,她又该做些什么呢? 凌昭不知道,只愣愣望着漆黑的地面多了两道月光拉长的灰色影子,喃喃地问道:“我找到了你,又该怎地呢?” 耳边传来了极轻地一声叹,有一只掌一根根掰开她攥得紧紧的左手,那片几乎要被揉碎的红色布帛便像一张残叶,悄无声息地坠了下去。 他将下巴贴到她冰凉的额角,在觉察不到相贴肌肤带来的丝毫暖意后,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怎么这样傻。” 长廊屋檐下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亮,遥远灯影中的两只影子渐叠成一只。 那样抱了许久。 久到那股温柔气息几要将凌昭带得迷迷糊糊睡去,便听一个声音忽地问道:“阿凌,跟我走。” “嗯?” 萧陌然又道:“嫁我。” 凌昭浑然一震,连日奔波的那股模糊倦意在瞬间消散,而事实上,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从他这里听到这样的话。 茶陵避世之时,萧陌然也同她说过这么一句,只是那时她困于内力皆失的苦痛中无暇另作他想。可当她错历了失去他的恐惧,这一直藏在心里藏而不露的感情终于泄洪一样奔涌而出,再听这一句,便已不似昔日混沌。 凌昭不是个无心之人,只是昔日在金大复手下浸血才得谋生的经历,叫她自设了不肯轻信于人的高高防线,可既然萧陌然将这线拆了,她再无处可逃,便只能承认眼前这人既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盔甲。 看似心肠冷硬的无情之人,当真用起情来,往往便是万劫不复。 “我们离开这里,再不问江湖世事,只是游山玩水。待到看倦了这河山的每一处风土,便寻一处你所爱之地住下,你若喜欢在院里种些小花小草,我便为你拓地开荒,而你种下四季都会生长的种子。” 她的瞳孔在他蓦然说出的长句中一点点放大,脑海中却已像提前看见他所述场景的影子。 “等春天来了,绿草茵茵,我们可以在那遍野盛开的花田中放一只亲手做的纸鸢。夏夜凉风四起,漫天萤火像星子闪烁,你在树下挽剑,我便抚琴与你作和。深秋陪你捡拾橙黄的叶,冬天和你共枕一榻一起赖床” “你想做的事,都有我陪。只是你要想清楚,若你当真随我走,世间便再无罗圩大弟子和未亡剑客,我们便也将成为万千对寻常夫妻中的一员,吃粗茶淡饭,穿粗布荆衫。” 萧陌然轻轻拉了拉她的左手,续而问道:“如此,你可还愿跟我走?” 他已然愿为她抛弃这万人敬慕的身份,凌昭又有何不愿?她很想答应他,很想很想,可她没能忘掉现下操控着这具身躯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又怎么能瞒着他一语不发? 觉察到手下的身躯开始颤抖,萧陌然轻声问道:“阿凌?” “我” 凌昭的喉头滚了滚,与他相握的手掌蓦然用力收紧,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极慢极慢地开口:“萧陌然我已经死了。” “天山脚下的那个镇上你走了以后,金大复派来的shā sh一u前来截堵,恰逢龙卷沙暴我的身体已在那场风暴中被扯碎了。现下我之所以站着,其实是因为食了蓝水蝶养的尸蛊。它方只在我脑中寄居几日,到了后面,彻底控制住这具身体的恐怕” 她语无伦次着说了这些,声音愈低,又垂头不敢看他,便将闪烁的眼神钉在了地面。 沉寂着等待回答的过程就像在心脏上贴了一柄凉刃,一刀一刀地慢慢划,直到她快将自己血淋淋地肢解了,上头才飘下来个极淡的声音。 “如此,又如何?” 凌昭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眸,而那人的神色未改,仍盯住她重复:“你说你死了,那又如何?” 萧陌然的眼角眉梢一点点地聚起笑意,可这回她没从这笑里看出半分戏谑,“我看见你现下好好站在这里,正同我说着话。纵使你赖着尸蛊活下来,又与你答应我有什么干系?阿凌总不会说,现下控制住这具身体叫你答应我的其实是你脑中的那只虫子吧?” 凌昭摇头,面上蓦地漏出遮掩不住的悲色,低声作答:“你不知道,我现下的这具躯体已和常人不同了。寻常人食来的美味佳肴在我口中如同嚼蜡。世界中千般的颜色在我眼中也是黑白,一到阴暗无光之处,我便如同瞎子纵使是风将砂砾吹到脸上的程度,也会让我感到万分痛苦而在这万分苦痛中亲眼所见的受伤之处,上一秒还鲜血淋漓,下一秒便在眼前悄然无息地愈合了。这样的躯体,又怎能同常人一般?” “阿凌,抬头看着我。” 他松开她,背手向后退了一步。 “看得见吗?” 灰白月光穿过这近似透明的白色,映入她的眼帘,这样的白色,纵使在极黑的深渊里也一定能看得清吧。 见她点头,萧陌然又接连退了十二三步,每退一次便问一次,直到他已然贴住院墙,再无路可退,便又遥遥冲她问了一句:“阿凌,这样,你也能看见我吗?” 凌昭的眼里几乎要漫出泪来,可控制这身体的人不再是她,这眼泪便流不出来:“嗯。” 男人蓦地笑了:“你说你辨不出色彩,一到阴暗无光之处便如同盲人,可无论我退到多远,你都能看得见我。” 他悄悄走近,复又执起她的手轻柔道:“天地虽大,万物有形。你眼中虽不辨它物,却有我的影子,如此便够。” “——阿凌,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我做你的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合卺共苦 凌昭为萧陌然放下了剑,而卸去未亡的剑客不再是剑客。 她的身躯既死,执意寻求了十三年有余的宝藏便无须再寻,而那些曾被她和她的一柄剑搅出 浑天巨浪的江湖往事,也在她选择了另一种人生的时刻悄然消失。 粗袍褐衣,绾发作髻,在这异域境地的大街小巷,没有人能认出这一对寻常打扮的璧人其实是中原大地名动一时的如玉公子和未亡剑客。 昔日盛名已褪,他日种种,便都如脑中泡影,随着严冬的渐进愈发模糊。凌昭已然分不清,那些本应生在骨子里的警惕到底是被寄居在脑中的尸蛊啃食殆尽还是被萧陌然尽数抹平,可无论是哪一种,那些烙在脑海深处数不清的鲜血,都已是黄粱一梦。 凌昭和萧陌然的婚事,在远镇侯的城东别苑办了两日。 远境异域之地,流淌的都是塞北民族的血,这群群居在边疆北漠的百姓若非万里前往中原,大抵没有机会见证中土的婚礼风俗,而此番正逢这对qg rén结礼,这叶尔羌的百姓便大多不请自来。 别苑的流水酒宴从屋内厅堂摆到了东街正央,忙着布场的家丁连金玉楼整三层的桌椅都借来也依旧不够坐,其余那些没挨着座得,便只能叹自个儿运气不好。 姜无名看着里外围了三四层的百姓,一向悠然的面上不由就带了点儿凛然,投到一旁神清气爽的新郎面上的眼神也有些难以言喻。 “子焉,你在我这搞了这么大手笔,若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可又不知要被人造谣成什么样。” 萧陌然只是笑:“远镇侯向来风流,常人都说姜无名是为了这塞北数不尽的美人留在异乡,萧某不过承名一用,想来并不如先生料想得那般严重。” 姜无名看住年轻男人的面,这丰神俊貌的一张颜,已在不觉中引起了不少异族少女的尖叫,若非他已以他人之夫的身份站立于此,依着叶尔羌如此奔放的民风,萧陌然怕是已被那些瓜果蔬菜砸得头破血流了。 他料想至此,脑中陡然出现个异常煞风景的场景,萧陌然却全然不知他的念想,仍春风带笑地看向葱郁竹枝之后的西厢。 “——吉时已到,新郎接亲咯!” 拉长了声音的吆喝一出,铜锣唢呐声齐出,接亲的马车就从别苑的东侧驶了出来。然说是接亲,事实上不过只是同一个院里的东西厢房,徒步走去也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本无必要专程雇车而来,可萧陌然仍是坚持,流程里的一个都少不得。 “我今生只此一个挚爱,别人有的,她也不能少。” 他说这话的时候,如星朗目似含了一汪水,像是有什么要在顷刻溢出来。姜无名没见过萧陌然口中的挚爱,却也依稀觉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其实是真地。 火盆一跨,马车已登,喧闹人声中,再行三拜大礼,这喜结佳缘的礼才算结成。 长街上一码的吉红灯笼亮了起来,中土特有的菜色一道道接着上,叶尔羌的秋夜便在欢闹喜色中降临。 别苑婚房红烛幽幽,有人拿着秤杆挑开那厚重的红色盖头,被霞帔映红了半张面的新嫁娘就带着一丝赧然的惊异,直直看到男人的眸底去。 “你c你不是应该喝酒去了吗?” 媒婆和她说过新郎需得一桌一桌的敬酒,凌昭便以为要在这坐上好一会儿,却没料到他来得这样快。 萧陌然坐在她身旁,定定望了她好一会儿,忽而笑着扯开她绞在一起的两只手,答:“我是来喝酒。” 言罢,挑眉作势一睨,凌昭便见到那桌面放着的一对被红线系住的酒盏,正在柔和灯火中悄然侧出银白色的光。 “夫人可记得,在去往叶家庄的逃亡之路上,我曾说过今生只能请你饮一杯酒?现下,便是为夫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他托起酒盏,微微作礼递了出去,银制酒盏的光滑触感便入了凌昭的掌。 “一杯合卺,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永不分离。夫人,从今尔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无色无味的酒液顺着喉口悄然滑下,凌昭尝不出味道,却仍觉得这在他掌心似已用内力熨了一遍的液体其实很暖。 从剑客沦为shā sh一u,又从shā sh一u变成他人眼中鱼肉,再到放下一切,成为萧陌然的妻子,凌昭不认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可她的疑问太多,又像是不知要从何问起,到了最后,便只缩成了闷在他怀里的一句话:“萧陌然,你可知道未亡剑客向来是不吉的?” “铸人李锻得这一柄女剑,本是献给qg rén的礼物,却不料他也终因这柄剑,死于ài rén的手上。未亡遗孀,有夫克夫,有情断情。你现下娶了我,若当真有一日和历届未亡剑主的qg rén一样惨死你,就不怕?” 萧陌然默了一会儿,忽然摸着她的头问道:“阿凌,你信命吗?” 未等她作答,便又接着道:“若你信命,早在二十一年前,我们便都该死了。” “——死在云剑山庄的大火里。” 凌昭明白他的这一番话,叶尔羌已落了严冬的第一场雪。 漠北鹅毛大小的干雪,纷纷扬扬撒了归宁寺上香归来的新人满身。 凌昭被揽进萧陌然的大氅,在厚重的兜袍下揣着一只黄铜手炉,正面对着他的怀里,随着颠簸的马步晃得昏昏欲睡。 她近些日子的精神不太好,在这严寒到已近零度的室外,她也常不畏其寒地嗜睡,想来大抵是尸蛊入脑的疑症开始彰显。凌昭的状况不好,这对同衾而眠的夫妇心里皆是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人去提起这件事,仿佛他们不过只是寻常夫妇,没有谁经历过武林勾心斗角,也没有谁在哪场截杀中失去性命。 今日凌昭也惯常在他的怀中睡去,脑中意识正将如蒙雪雾一般散去,却依稀听到萧陌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满来” 意识混沌处,他的声音像一滴墨在水中散开,而留在凌昭视野中的最后一条缝隙便是遍地的白雪和灰色狐裘下露出的一双鹿皮女靴。 凌昭听不清萧陌然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实在倦得连眼都睁不开,手中暖炉便从无力的掌中悄然脱落,在即将坠入厚雪之前的一秒,先被身后那人一手捞住。而他下了马,她陷入完全昏睡中的身子便失了衡,倒头便要照着暖炉着陆的方向一齐栽下来。 “阿凌!” 萧陌然又好气又好笑,左手刚捞完暖炉,右手便将个软绵绵的身子揽进怀里,看向迷迷糊糊睁眼的夫人,面上似笑非笑。 “下这样大的雪,也能睡得这样糊涂?” 他将她扶正,掀起厚重的大氅将凌昭重新盖了进去,揽住她的肩道:“这是我的故友,现世第一十三代神医谷传人——陶满。” 干雪沙子一样落在别苑园中,被厚雪积压到折枝的竹子也像是负了重,在这连绵不断的雪片中愈发地低沉。 前厅暖壁里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混杂着焦炭和茶香的气味便被一只裹上绒皮的屏风牢牢挡住,密不透光的后厅暖炕上,便悄然无息地睡着一个人。 “——你寻我谈事,怎地不寻个别处清净地儿?你就不怕这谈话的内容一不小心便被旁人听了去?” 添茶的男人微微一笑,看着杯底一潭碧色轻道:“我这夫人向来气度小极,比起被她听去谈话内容,这与他人女子独处一室的罪过还要更大些。更何况” 他顿了顿,将手中茶盏递到陶满的面前,轻笑:“她不是旁人。” 陶满望着他,没接那滚烫的茶水。柔和橙光在她面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阴郁,而女人的声音很沉:“你这般绞尽脑汁请我下山,便是叫我来医一个死人?” 她在凌昭被安放在后厅榻上之时已为她探过脉,这具身体冰凉而颈脉乱极,想来必是脑中正遭别样动静。 医毒本同根,陶满在神医谷读了十六年的医书,自然也大致从这非同往常的脉动中猜到她是用何种办法才将这剧毒不治的重症消抹彻底,只是这一招险棋,在萧陌然的眼皮子底下本是万不可能走出的。 陶满不信,这世上若真有连他萧陌然也护不住的人,那那个人非得是命定该绝。 “你若真想救她,便不该让她这样死去。” 萧陌然只是笑,“可是阿满,这样岂不也为你省去了再寻不治之毒解法的功夫?” 陶满沉默。 萧陌然又道:“尸蛊还魂的身子,能撑多久?” 陶满答:“短则一月,长至半年。她现下已昏然嗜睡,大抵已到了尸蛊噬脑的境地,想来不会太久。” 他拨弄着茶盖的手指忽然停了,眼神像是在屏风上面扫了一下,不过半会儿,便轻声问道:“此等境地,可有盘桓余地?” 拢住银色狐裘的女子悄然一笑,唇间浮上的笑容只一秒便如昙花瞬间颓败,澄澈眸底便只余寒原之中的冻土,“萧公子,生人肉活白骨的本事若当真存世,你这偌大的罗圩道观可得早日关门大吉。人人都道医者妙手回春,却总忘了,这本源于泥土的身终也将重回土里去。她此番借苗疆蛊术返魂,本就是自损一万的招式,体内器官应早已在身死的一刻衰竭败退,可这样的身躯竟还凭她一腔心智勉强支撑,搁在常人身上,怕早已因痛苦了却生念而变成虫子控制的怪物了,而她至少尚神志清晰,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萧陌然道:“我想她活着。” 恶念在心中一闪而过,女人笑着发出的声音很尖:“那么,我便束手无策。这世间唯剩的一种方法,便是要你的心头血做药引子,做出来的药能不能成活死人肉的神丹,还只是猜想。可你说过不愿舍命救她,这方法便到底无用了。” 她一旋身站了起来,极地的银色大袍像在地面上绽了一朵花,“我能帮你的只到如此,你二人自求多福罢。” 茶盏合盖的声音在身后轻响,男人的声音轻悠悠飘了过来。 “我救不了她。” 一脚欲迈出的步子蓦地停下来。 “阿满,这世上,没有人能用自己的心头血救自己的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真相大白 二十一年前被一把大火烧成焦炭的云梦山庄遗留下武林翘楚林立炤和妖智道人百布道的恩怨情仇,已成为在那修罗场里侥幸逃出之人的口中故事。 曾置身那场烈焰祸事的生还者已不足七八,又有多数一部分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江湖血雨中销声匿迹,这重重谜案既无人来解,那第一个现身说事的人就会变成真相。 莫道黔就是这个真相。 人人都道林立炤和百布道的子息皆同时葬身于那场大火,可没人真正见过这两位婴孩的尸身,外界之传,便都只是谣传。 当年莫道黔在山庄的主人栖厅外找到裹着一个男孩儿的襁褓,而倒在旁边的女人已被烈火烧成一具焦炭,他便误以为那尸身正是绣青姑,那么在她旁边哭叫的便自然是她与林立炤的孩子。 可莫道黔忘了,这孩子的抓周当日,百布道的妻儿也来到山庄做客,而被他误打误撞带回来的其实是百布道的孩子。 ——萧陌然不是林立炤之子,他的体内流的是百布道的血,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凌昭才是林立炤的女儿。 他察觉出此事,是在逃亡之路的山脚镇上,凌昭将那只钱囊当作礼物送给他。 彼时他只觉得这精致的绣工和布织料子似是异于旁的,后来他去到神医谷,陶满无意中望见他挂在腰间的钱囊,便向他索来把玩,似是格外喜欢。 芳龄双十的女子,向来对这些精致物件感兴趣不已,陶满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便随口说道:“这是哪里的绣庄所出?这样的生动,实在和传说中绣绝天下的绣青姑的杰作像极!” 然而她其实没有见过绣青姑的手作,萧陌然也未,他们这一代的孩子,是早已和二十年前的传说绝迹的。 眼观既无法断得,便只有向知qg rén前去一问。这一问,便挖到了避世许多年的胡三手身上,而他的首肯,让萧陌然更加断定了自己所想。 胡三手曾对他说,他很像他的父亲。 萧陌然没见过百布道,对于自己生父的印象便只停留在万人口中的碎片,这些碎片零零散散拼出的那一个人形,到底是不是百布道真实的样子,他不知道。 他身上虽流了他的血,可在他未有神识之时他已死于熊熊烈火,并在深埋土下二十年后也没能摆脱罪人的名讳,而他的亲生儿子,却被这些人神化着捧到高高的位子上,名扬千古。 而这一切,不过是外界以为这位自小被罗圩观抚养长大的少年应当流淌名门正派的血。 百布道若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作想。 市集小院,胡三手问过他:“你就不想知晓你父亲的事情?” 萧陌然笑:“父亲入土二十年有余,尸骨早已化灰,若他有灵,定不望后代再因这已故之事平白丧生。我虽未见过他,但倘他真同世人说得那样智高艺绝,便定当同我所想一致。” 发已半白的中年男人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如同看见昔日同门,而他正在微笑,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师弟,你可有空去梅湖亭中与我共弈一局?输的人,便要请胜者吃酒哦。” 对弈共饮之人尸骨已寒,暗里造就这一切的人连道出全部真相的机会都没有。可他在死前看到了所欠之人的骨血尚留于世,也算是一种慰藉。 萧陌然不知道云梦山庄事件的原委,可他既然知晓他是百布道的儿子,而凌昭是林立炤的女儿,这些信息对他而言,便已足够。 这根据血脉一步步寻到至今,仍存着万重迷雾的宝藏,只有他彻底看得清晰,而他既然看清了,便要去避免其他一切会被人发觉的途径。 ——若叫人知晓现下这内力皆失的女子同时拥有林氏血脉和育沛草药,江湖的这一波血雨将会如重重巨浪,将他们碾压粉碎。 萧陌然决定将凌昭带回中原隐居——这漠北的天气干冷,而她的已死之躯本就体寒,这里实在不是长留之地。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是在陶满到来的当日夜里就携着二人从叶尔羌撤出,只将一封信和锦囊留在别苑正厅的桌上,用以告歉姜无名他不辞而别的行止。 他们连夜奔波到扬州,萧陌然将凌昭安置入一栋掩在荒山之中的宅邸,便整日不见踪影。 他在外头为她布下牢密棋网,而另一位当事人却全然不知,只终日在榻上混混睡着,鲜少醒来。 南方细雪像盐巴一样化在山涧中结冰的湖面时,凌昭开始看不清东西。 饶是陶满为她想方设法地压制尸蛊活性,这具已被蚕虫寄居四月有余的身体也仿佛走到了人世尽头。 雪后初霁的某一晴日,她本在院中擦着她的剑,银亮的剑身却陡然多了一抹红色。 起初是一滴,后来变成了三滴四滴,直至这凉凉的液体分别从她的七窍奔涌而出,汇聚成一条条轻细血溪,凌昭才后知后觉的晕了过去。 浅灰光晕在视野中模糊着亮起一方天地,她看见萧陌然的脸。 她已许久未曾见他,却记得他面上应该总是带笑的,可他现下未了。 凌昭的声音很轻:“你仿佛有些不同。” 萧陌然握住她的手,“哪里不同?” “你的眉眼,怎地长得这样糊了。” 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左手悄然灌入一股春风和煦的内息,她在那一瞬看见了他身后的茫茫大雪,腊月的雪片失了重似得坠下,不过须臾,移回他面上的视线便又归于一片灰暗。 他问:“这样可看清了?” 凌昭笑:“看得清了。” 她将脸贴进他的怀中,听着那自耳畔传来的稳健心跳,忽地问了:“外面的栀子开了吗?我在院里许久,好像嗅到这花的气味。” 鼻子被轻轻一刮,萧陌然接着道:“说什么胡话。寒冬腊月下着雪,哪里来的栀子。” 凌昭答:“我在京都第二次见你,你解我钱囊被盗之忧。后来我追你到林郊之野,你在那方草地站定,身后开着百千朵白色的栀子,微风一送,你的衣摆就像和花一起绽放摆开。那时我就想,这世间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萧陌然也笑,“原来夫人在那个时候便已对我窦生情愫了?” 凌昭垂眸,眼睫在面上打下一层薄薄阴影,语声极轻:“可惜我知晓得太晚,现下如此,怕已是太迟” 唇上蓦地被印下一吻,他的气息温温撒在她的面上,唇间紧贴着的震动便接着传入她的耳:“怎么会迟?你若喜欢,今年三月我们便再回京都去” “——萧陌然。” 她打断道:“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将被被角压住的手抬了起来,捧住他的脸与自己抵着额道:“我想看京都的栀子花,你可不可以为我取来?” 长久而悄然的沉默。 林枝间落满的积雪簌簌掉了下来,积了浅浅一层薄雪的地面便被砸出一片四散的痕迹。 而后他低低答道:“好。” 腊月寒冬,披帛疾驰的良驹载着离人远赴,凌昭在榻上躺着,远去的马蹄声便和女人的声音一齐入耳。 “你可想好?我一旦动针打通你的血脉经络,十二个时辰后你的血流便会逆脉而行,届时你体内的器官会因承不住这逆流的压力爆破成碎片,这一回便是再放二三十只尸蛊,你也” 陶满举着针,表情略有不忍,“他着实惜你,你二人本无须如此作别。” 凌昭仰面躺着,怀中抱着那把极凶之剑,表情一如既往地淡。 “动手吧。” 这垂死于世的身,还有最后一桩必须完成的事。 连夜纷飞的大雪。 朔风夹着雪雹砸在归人的面上,很疼。 萧陌然望着院中一片漆黑的厢房,便在堆砌起厚厚雪堆的门前住了脚。 那匹因强行催促着往返疾驰的骏马已然抽搐着倒在地面,可他还是没能赶得及。 阴寒湿冷的冬夜下,他闻见在怀中暖开了的栀子清香,心下却觉这香也是极冷。 本该开在春日时分的这朵花,若无他内力的加持,该如何度过这难捱的冬? 他没有想到保它的解决方法,便只是站着,等到雪雹在他的头顶肩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白,终于有人撑了把伞踏雪而来。 他问:“她已走了?” 女子道:“你不该让她走。” 她兜住袖中的暖炉,言语中散出的白气也像随着温度被冻在了空中。 “——她是去送死。” 萧陌然如何能不明白凌昭所欲?他是如此的聪明。 他在这严寒大雪中又站了一会儿,忽而笑道:“也罢。” “我一生在江湖漂泊,最终还是输给了她。” 他欲转身,猛地被一人扯住了袖子,“你疯了?你也去送死?西厂地牢是那么好闯的?” 见那人未有只语举动,陶满低声接着道:“你怎么不解她的苦衷?她是想你活着” 男人轻轻抚开她的手,声线依旧温浅:“阿满,我和她已饮了合卺,哪里有丈夫看着妻子送死的道理?” 他笑着,眸里似有波光潋滟:“我今生,只因得她而幸,若是定将因失她而苦,倒不如,让我在她前面去了。” 萧陌然的声音很轻:“你知晓我是个无心之人,打定主意要得到的,便半分让不得人。便是她死了,她的骸骨,也该是我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决战之时 这世间既有人贪生,便也有人无惧生死。 从贪生被逼到无惧生死,个中需得路程,凌昭实在太清楚。 她在活着的二十一年里,竭尽全力也欲求得解药继续活着,而当她已然死去,活与不活便不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她是孤女,也是shā sh一u,更是负名天下的剑客,可除了这些身份,她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她提着未亡随着细雪一起飘回阴冷血腥的西厂牢底,在那些层层堆挂的生锈刑具中找到了一具被卸了右臂左腿的尸体,那黑锦的斗牛服因浸了血渍而暗红发亮,刺得她的眼生疼。 而她的养父——金大复,像是已在那等了许久一般,操着依旧断弦一般粗粝的嗓音,坐在八人抬着的金座上斜倚着肥胖的身躯,大声笑道:“阿凌!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为父等得你好久啊!” 他的内力浑厚,无形中将人的五脏震得皆颤,可凌昭却连眉头都没动,依旧淡淡冲他道:“我也等你许久。” 她拔出了剑,未亡的剑身便在这阵极快的抽送间发出了刺耳的嗡鸣:“——我想杀你,许久了。” 哐—— 暗处传来的拔刀声四起,遍布杀意像无数只毒蛇,从她的脚尖一直缠到头顶,让凌昭不得不屏息凝神,提防着下一阵不知将会从何处率先发动出的突袭。 自己一手养出最为骄傲的猛兽,尖长的獠牙像是已抵在他的颈间,被盯上性命的人却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将那些密卫撤去,眯眼投向养女的眼神很是平静。 “吾儿,是什么让你有如此念想?为了你那愚蠢师兄吗?他在受到卸肢重刑苦不堪言的时候,为父可是没让他受太大的痛苦,一刀便将他了结了呢。” 凌昭仰头将他望着,眸中寒霜乍现的一刻,人已像一只箭飞了出去! 未亡之刃带着锋利剑气横劈直下,男人一个偏头,便见那剑只在金座的靠背上留下一道深达三寸的痕迹。 金大复的鹰目钩子一样尖锐地睨了过来,钳在那白色衣袍的背影上,干声道:“吾儿,你这半年在外头可是将阿爹的教习忘了透光?这遇事按捺不住性子的行为,在你的身上出现,可实在不妥。” 凌昭冷笑:“今日五更,已是送葬吉时,你我昔日师徒一场,这情分,是我该留。” 未亡嗡鸣又出,白色身影已化成一道凌厉寒霜,在下一次直取敌人门面之时,金大复终于动了动。 “冥顽不化。” 他的动作很小,依旧维持着背靠在金座上的姿态,只略略抬了一抬手,便有数不清的细小铁珠密雨一样地迸溅而出,在距她尚有三寸的地方转眼爆开! 金大复桀桀笑将开来,声音像在下一秒就要断了:“吾儿,你现下竟已如此衰弱了吗?这般姿态可难同那未亡之名同般牵扯呢” 他早已听前方密探回报她内力皆失的消息,本将信将疑,经这一波暗器试其虚实,才彻底确认到她的大势已去。 “是你那师兄下得毒将你弄成现下这般?还是为了罗圩道观的那位大公子,你甘自断其臂?” 他顿了顿,身子在金座上略略一歪,接着道:“为父将你丢到血池死牢,教习了那样多年的手段,不是叫你为一个男人自损其力的。” 薄雾火花散去,被那毒烟麻痹到动弹不得的女人破布一样躺着,那纯金的重椅便被人抬着端到了她的眼前。 “阿凌吾儿,你身上所中的无治毒症是你师兄亲手下的。当年为父将你二人同时放进死囚间历练,生死门面前二择一,本该只有一人活着出来,可这药却被他下到年方三岁还是婴儿的你口中——若非为父尽心将你救回,你以为你还能有今日?” “——你想杀我,何不将我早日杀了。” 金大复俯视着躺在地面的养女,面上沟壑随着嘴角的上扬渐渐缠在一起:“我怎么能杀了你?云剑梦宝的下落未出,我的神丹还没练成,为父怎能把自己的药引亲手毁去?” 凌昭凉凉抽了口气:“——什么?” 金大复蓦地笑了:“阿凌,我的儿,你那愚蠢的师兄竟然到最后都没告诉你你的身份吗?” 他的绣蟒金色绸靴踏了出来,便弯腰垂手拍了拍她的脸。 “阿凌,你可是自己一直在寻的林氏后代啊。你的心头血有那样大的作用,若不在我集齐了育沛草药和炼药神鼎的时候活着,剩下的这些便是我已拿到手,也已失了意义啊。” “——那毒是我逼你师兄下得,若无这定期毒发之痛让你来我这寻药,为父又该如何让自己的药引不会自己生脚主动跑了?” 他的声音震得她耳鸣身颤,因过度惊怔的身体像是要在下一秒崩坏,毫无预兆地痉挛着。 “我我是那他” 肥胖男人在她语无伦次的惊怔中收回手,投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罗圩观的那位,不过是外界谣传里的幌子,你是我亲手从你母亲怀里抱出来的孩子,这血缘如何能有假?只是可笑了莫道黔那老道,这么些年来一直将百布道的孩子当成药引养大,饶他奸计狡猾,想来也定不会料到自己布的这局从刚开始便皆是l一u d一ng若他当真服食那样炼出的丹药,莫说长命百岁,便是那时被林立炤逼得走火入魔的痴症,也是半点儿好不了呢。”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带得魂不守舍,整颗心脏都像被一只手用力钳住,因无法搏动的心脉而陷入了窒息一般的痛苦。 ——他说萧陌然萧陌然是也将被人拿来炼药的? 她是林立炤的女儿,这事c他也知晓吗? “——阿凌,你信命吗?” 他这样问过她,“若你信命,早在二十一年前,我们便都该死了。” 脑中残片在电光火石中拼凑齐整,而那个人c分明是早就知晓了! 可他未曾告诉她!半点儿也不! “为何,为何” 凌昭喃喃,胸腔中的器脏都似随着牢底阴冷气息无声收缩了,痛得她的面容也扭曲起来。 “——你知道吗?” 她趴在榻上,任人取了十一二只长短不一的银针分次戳扎自己的气穴,那位似乎和自己的夫君有着不浅交情的女子曾缓缓开口与她道:“他凭空消失那么多年,第一次主动在我面前现身,是要求我出山救你。他在神医谷的屋外站了一宿,倘我不答应,只怕他要接着再站三四宿,直至自己倒下。” 身体被翻过来,气海又上一针,凌昭依稀见得模糊视野中的长发在震动。 陶满说:“我与他相识甚久,至今未见过他为何事低头。他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他说他不会舍命救你,现下却甘心顶着莫须有的名头站到血海争端的风口浪尖上,所有的刀剑对准的人是他,你便全然无恙。” 两双眼睛在片刻交换了视线,一双清晰,一双模糊。 陶满说:“他不在这里的日子,是已回到云梦山庄认祖归宗,向天下昭告他是林氏后代的唯一血脉。” 女人的声音在片刻远去,脑中画面转而变成无数次梦见的连天业火! 尖叫c焦臭c鲜血c烙红了整个世界的烈火在脑中蛰伏了二十一年的记忆,终于在此刻被唤醒! “唔——!” 手中未亡冷呛落地,女人闷声捂住了头,蛆虫一般地颤身蜷缩在地。婴孩时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涌来,这被强行打通经脉的身体却似已承受不住这样的剧变,正以不受控制的行止提醒着凌昭,她的身躯即将崩坏! “啊——!!” 她尖叫着,体内某处败破的器官已在气脉激荡下被无情扯碎,已在体内横冲四蹿的内力立时便带了口猩红液体顺着喉头到口腔,直直冲了出来! “你——是你!” 沾了血的面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 金大复眸光一闪,毫不在意被鲜血溅到的衣袖,拍打她右面的掌改成了钳住她的下巴,继而笑道:“我儿,你都想起来了?” “那时你不过还是个刚满周岁的婴孩,大脑都未发育完全,却能将我记着,真令为父欣慰不已呢。” 捏住下巴的掌心传来了骨头的轻脆响声,像是要将这下颌骨捏成齑粉,他却又在这骨头即将扭曲变形的时刻收了力,只微微眯眼将她俯视:“这徒作无力愤恨的姿态到底像谁呢?” 然后他收了手,桀桀地笑:“性子果然还是随了你娘吧,若非她执意要不肯将那宝藏线索告知与我,又怎会空白落得个全庄被焚的下场。” 肥胖男人从鼻里哼出一声冷笑,“愚蠢。只是凌儿,你向来是聪明又识趣的孩子,为父苦心将你从那对庸人手中救出,教你剑术,授你心法,才能叫你年纪轻轻便已站在江湖顶端。” 说到此处,他如同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满面的皱纹在扭曲笑声中狠厉地交缠,“你站在顶端俯视着那些蝼蚁与天地相争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有趣至极?就如这样。” 金大复笑着抬手,便见藏在他袖间的什么物什嗖地一声钉了出去! 抬着纯金重座的八人摇晃着倒下一个,失去一脚支撑的金座却依旧稳固如山。 凌昭看着那被透骨钉穿头而过的尸首闷声摔下,毫无预兆的发招之人却恍若无觉般,依旧接二连三地甩出暗器鞭弄那已成一摊碎肉的人身,一边颤抖着癫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可笑!区区蝼蚁!也妄同天地相争!!” “你疯了。” 凌昭暂且压下心头惊异,投向养父的眼神凉得不似再看一个活人。 “呵呵。” 金大复渐渐收了笑,“你既已与我不同一路,为父也不为难你育沛草药和心头血给我,你便自行离去罢。” 凌昭道:“二十一年前你便已设好了云剑梦宝的局,将我抱回抚养,又逼怀信喂我毒药,再告知我神药的线索,不过是让我为你集齐药材,让你好坐渔翁之利。” 金大复歪在金座上,攥掌撑住头笑答:“是。” 凌昭又道:“我的亲生父母c加之全庄上下二十几口人,皆因你而死。” 金大复眯眼,又答:“正是。” 地上躺着的人不再说话。 肥胖男人哑声笑道:“吾儿,你猜的已不离了。不过与我一同缴了尔等一族血脉的,其实还有个罗圩观主——你那老相好的师傅呢。” “那么,我便先杀了你,再去料理他的后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终章 寒霜厉色如冷雨一样地密集送出,而原先只能躺在地上蜷缩的人,却竟在不知何时恢复了气力!如燕一般轻盈的身影已和指尖的一抹亮芒合为一处! 她贯了内力的这招走得急且快,饶是金大复内功修得再浑厚也无法从这须臾的时间内将全身的气罩封上! 噗—— 利器穿过发出一声钝响!而出剑之人尚不及收手,便被迟来一秒的气罩震得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一人被摔在墙上,一人被钉在金座! 躺在地上的人止不住地咳出血来,这阵猛力一摔已让凌昭听见了头骨断裂的轻响,可她仍是笑:“看来怀信将你伤得不轻,你既已无法从金座上站起来,便已是个废人。” 肥胖男人的身躯已奇异的姿态扭曲着,瞪圆了的怒目像是要从眼眶里滚出来,这样滞了好一阵,才缓缓将视线投向左胸上的铜色剑柄——插在他第五肋之上的位置,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他张了张口,像是想问什么,暗红色的血液却抢先一步涌了出来,“你——怎么” “你还是不要妄想将这剑拔出来的为好,是失血过多先死,还是脏器破裂先死这一点,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吧。” 女剑客笑出的声音嘶哑,“还是说你忘了——这shā rén要透心的招式可是你教我的啊。” 金大复握住未亡的剑柄不住地发抖,仍不敢相信这完全一边倒的局势究竟怎样在一瞬被她破解逆转,“你如何会” 视野中蓦地现出一丝银白。 甬长地室中成排的火把在地面上划出明暗分明的界线,躺在一尺之外的女人的发,悄然无息地蜕成了与丧服同样的色彩! “为了杀我,你竟不惜催发经脉,并以己命为代价呵呵哈哈哈哈!” 他大拍着金座的扶手,扭曲着狂笑:“好,很好那么,咱们便一齐下地狱吧!” “咔哒。” 机关碰触的清脆声入耳,座上的男人噗地将剑拔出执在手心,一剑捅向抬着金座的几人! “你想不想知道那么多年前我是怎样杀掉你的父母的?呵呵呵呵呵看着就是这样!” 淬毒暗器和袖箭以极密的阵势撒了出来,男人的狂笑声和自脚底传来的巨大震颤几乎在同时发出!而那些密卫来不及闪躲,在地势震荡的失衡一刻时,已有不少中了他的暗器,又接着被墙体两侧洞开的机关射出的暗箭和爆炸铁花密密麻麻射成了筛子! 这样不分阵仗的出手,已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了! 凌昭惨白着面,看着那肥胖身躯狂笑着屠戮自己的手下,心下也随着即将崩坏的鸣震一同震颤了! 头顶的石方砌砖在漏下沙泥时分顷刻崩裂,而背底地面也已拱曲四散,昔日熟悉的血腥地牢将在片刻之后化为乌有,而这些被无数人血浸泡着才能存活至今的shā sh一u,也将在此刻背负死在他们手中千百条人命的重量。 而背负上人命的人生是那样沉重。 世间仇怨是否能化解? 有人对她说放下屠刀的时候,她年纪尚小不懂其意,后来她为一人放下了剑,再想重归人间,却发现偌大世间已无安身之处。 崩天漏沙迷住她的眼,撑地牢柱颤声碎裂,因催发经脉而干枯的躯体已如老妇,凌昭不再想挣扎。 远近炸开的火花将视野燃得一片通红,桀桀惨笑在耳边响起,“凌儿,现下该轮到你了” 未亡在他手中震鸣,如同发出无可抑制的尖叫,她看见那肥胖扭曲的身体巨虫一般地瘫拱过来,而沉柱碎块轰鸣四溅,凌昭闭了眼。 砰。 砸在某种物件上的声音沉闷,接着便听尖锐声响穿透肉躯,而她没有感觉到疼痛。 ——剑和石块都未曾落在她的身上。 春风和煦的气息复又无声在二人的身周凝聚成球,被藏在怀中之人缓缓睁开眼。 淋漓鲜血汇成细流自面庞上方缓缓落下,染血剑身凭空从他的右胸膛贯穿而出,如同整只剑都长在了他的身上一样,分毫难动。 “呵呵哈哈哈哈!蝼蚁!!蝼——” 癫声大笑的男人乘着脚底火花一齐炸飞,凌昭抖着手抚上那熟悉的剑尖,颤声问道:“为何不躲?” 萧陌然没有回话。 凌昭掐住他的衣领,视野中那只沟壑纵横的手背已不属于一位年方双十的女子。 “为何要来!” 他轻轻笑了,掏出在怀里捂了许久的花朵,白色的花瓣因衣领的磨拭而变得有些陈旧发黄,“你说想看栀子的我不该来?” 面容枯槁的老妇孩子一样哽咽着攥住他递过来的花,哑声哭道:“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何来?你不该来” “我来了,那便来得及了。” 男人轻轻地笑,眸中光亮如星。 “你记不记得,你同我喝那合卺酒时我怎么说到?” ——一杯合卺,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永不分离。 “阿凌,我没能救你,你嫁我可悔?” 她未答,只是反问:“你娶我可悔?” 烈火焚着不知谁的尸体,他将她牢牢抱着,任火舌卷上自己的袍角,轻声道:“我不悔。” 地底密牢转眼间坍塌殆尽,埋在地底的一十三只炸药大小不一地在雪中怒放,那些秘密便已同焚着的尸体一同化为滚滚浓烟,将夜幕之下的雪片融成了雨滴。 城内五更的梆子已响,寒冬之夜的天色未明,北风便如同永无休止地在耳边哭号,像是一曲无名的丧歌,悄然谱出了离人的梦境。 “结束了吗?” 她问。 “嗯。” “真好。” 郊原的无垠雪地中,躺在ài rén怀中的老妇将模糊视线停留在深蓝色的天幕里,无数融化了的雪片悄悄凝聚在她的发间睫上,而她颤着积了大小水滴的眼睫,忽道:“你可听过一支曲子。”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轻轻地唱,他则轻轻地合,荒原的夜雪和呼啸北风无止境地席卷而过,风雪咆哮盖过了歌声,低低续着唱歌的人悄然变成一个。 有人在倦意中睡去。 有人在风雪中独歌。 流亡于江湖之间的旅人,终于在风雪之间找到自己的栖处。 簌簌飞雪自蒙蒙的天穹尽头落下,接连飘了七日的大雪将江南尽数埋葬于皑皑白雪之下。 西厂诏狱被焚之事在朝廷引起一番风雨,那斥了大工程才建起的皇家通审之处,不知为何竟在一夜间化为埋葬在泥土之中的废墟,连着西厂主金大复和未亡剑的下落都在那场大火的焚毁中匿迹消失。 ——彻底得就如同本就未存于世。 朝堂风雨未平,江湖风浪又起。 罗圩观主莫道黔在闭关修炼时走火入魔,周身经脉皆已错乱,神志全然不清,逢人便说那桩 二十一年前的灭门惨案,形容枯槁而语无伦次,已成为了彻底的疯子。 五大正派的首位无法交付给予一个已入痴症的垂死之人,而因这换位之举掀起的江湖血浪重重,一时间竟搅得天下武林无一安宁之处。 后来罗圩观出现了个名为陈千钧的弟子,其用尽一切手段的狠辣本事本不为江湖人道,可罗圩大弟子萧陌然消失无踪,再倚仗其妻叶良宵的家世厚底,那些反对他的声音渐渐竟也小了。 年方二十八的年轻男人,就此将罗圩道观一举收归囊中。 “我将你带到这里的前一日,莫道黔派人来你这取了血,他要的育沛草药,我也一并给他了。” 黄衣女人对空敬了一盏,仰头将那烈呛的酒液一饮而尽。 她孤零零坐了一会儿,复又抬手为自己满上杯,一面若无其事地夹起搁在地上盘里的花生,略带嘲讽地笑道:“这回我可带了醉香楼的盐抄花生,只可惜你吃不到,便只能看着我吃了。” “我前些日子去寇岛取治伤之材,碰见一个着白底蟒袍的疯子,他求我给他续上已被断掉的根,我说断躯无法医治,他便自己从船上跳下溺水而亡了。” 说到此处,陶满又凉凉笑了:“你看,我虽是个医生,身传神医谷高绝医术,那样千山万水地寻一味药材欲救一人,这世间却仍有数不尽的人如弃草履一般放弃自己的性命。” 空绝的谷,无名新碑在风声中静静伫着,不发一语。 “——那么你呢?你既知晓她之命数已到尽头,又何必陪她一同上路?” 萧陌然的伤本不过伤及肺脏,以陶满之力,大可将他从鬼门关救回,可他不让她治。 自寻死症,便无药可医。 细绒春雪棉花一样地化在斜照而下的阳光中,在山谷中折射出一道五彩光芒,静悄悄地搭在年轻谷主的面前,而她跪地无声哭泣着,有泪珠顺着那纤细的指缝漏出,啪嗒掉落在地。 “你不是贪生吗?你这个骗子” 寒凉谷风吹过,她的发丝被刮得极乱,耳边却传来极轻地一声叹:“阿满,莫哭了。” 她愣愣抬头,像是在虹那端望见一个白色的透明影子,那人模糊着一张面,冲她淡淡笑着作了一揖:“这阵子有劳于你,萧某感激不尽,只是时间不早,便不与你多言。此处一别,山高水远,自己保重。” 她酿跄着起身,猛地伸出手抓了个空,忙问:“你去哪里?” 那笑声淡淡:“她等我许久,想必是该等急了。” “不——!” 风声在耳畔大作,林间枝木被逆风刮得哗哗作响,头顶日光猛地被一片灰云遮住,她被这风吹得睁不开眼,而当她复又睁眼,那隔空架在谷涧的虹桥和人影已然不见,只有寒凉月光下的零散酒坛反射出的微亮光芒。 倚在碑前睡着的女子蓦地一愣,一边摸着湿漉漉的眼眶,一面喃喃:“梦?” (全文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